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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年年雪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因皇帝的意思是,盈贵人若是病不见好,便不必管她,倒也没有人非要叩开乘鸾宫的门。


    只是珍婕妤每回从乘鸾宫外时,都会让肩舆停上一会儿。


    这日又在宫墙下停轿的时候,宫人就忍不住问:“是否要奴婢去叫门?婕妤肯赏脸来探疾,料想盈贵人绝不敢端架子。”


    珍婕妤挪开眼,晦气地摆摆手,示意起轿:“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君恩如流水,难免叫人唏嘘而已,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高楼塌,亏我还当她有点能耐。”


    宫人知道珍婕妤是因为近来恩宠不如从前了,对盈贵人也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同情来。


    颇为机巧地安慰人道:“盈贵人和婕妤您怎么比?这一时新鲜,当然来的快,去的也快。”


    但转念想到,婕妤这阵子确实远不如去年风光。


    宫人小了点声:“倒是杨嫔,陛下如今一去后宫就是去关雎宫,不是陪大皇子就是陪杨嫔,怎么阖宫的皇嗣都落在她们关雎宫了?难不成是什么风水宝地不成。”


    珍婕妤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幼时只觉生产凶险,巴不得一辈子不生不养,保得芳龄才好,哪知道现在想怀了,却没动静了。”


    雨过,难得日头没完全露出来,是个凉快天气,空气里却有一股泥腥味,珍婕妤没打算外头多待,刚一起驾,远远地,却看见吴嫔过来了。


    吴嫔正愁没人说话,一见珍婕妤,犹豫了下,到底碎步上前:“妾给婕妤请安。”


    珍婕妤不咸不淡回了一声:“吴嫔。”


    吴嫔看肩舆没打算停,就转了个身走回头路,伴在了肩舆边上。


    一面走,她掩了掩鼻子,笑道:“这乘鸾宫真是好大一股子药味,皇后娘娘还教妾得空去探望探望盈贵人,妾可不爱闻这味道。”


    珍婕妤娇声质问道:“她自己怎么不去?是着了一次道,不敢了?”


    吴嫔讪讪没说话,珍婕妤侧过头,难得仔细将这个同为天子妃妾的女子周身都看了一遍:“吴嫔对皇后娘娘如此忠直,怎也没见娘娘提携你?你的这个嫔位,还是陛下给的呢。如今皇后娘娘要你去乘鸾宫,你还不可劲嗅嗅这乘鸾宫是什么味道,回去对你主子也有交代啊。”


    吴嫔一听,顿时只觉得自己该是猪油蒙心了,才会凑上来挨珍婕妤的冷嘲热讽!


    她停下步子,强撑着面子说违心话:“妾知道婕妤看不上妾。好在妾是晓得自己几斤几两的,嫔位的日子也不算太苦,妾也知足了。”


    珍婕妤摇着扇,见人没再跟上,越发被红罗扇面映得面若桃夭:“怎么,吴嫔嫌我说话不好听了?人贵自重,谁会对一只哈巴狗好言好气?”


    倘若吴嫔敢不欺软怕硬一回,对她这个上位回次嘴,她兴许反而会对人刮目相看了。


    可谅人也没那个胆子。


    珍婕妤正意兴阑珊别回了头,却听吴嫔声音怯怯地道:


    “再好的茶叶,泡第二遭都不香了,何况是人?婕妤您还是操心自个儿吧。”


    珍婕妤一怔,端坐肩舆的身形未动,扇下的一双眼睛却闭了起来。她闭眼咀嚼着吴嫔的话,和着往往在夜里才会泛上来的心酸苦楚,把这话艰难咽下了。


    她又没失宠,更不是残羹冷茶……!


    “去太极殿。”珍婕妤忽道。


    见人走了,吴嫔愣在原地,心扑通扑通直跳,对于自己竟然顶撞了珍婕妤这件事还有些不可置信。身边的婢女夸她道:“主子今日好生厉害!”


    吴嫔面上一红:“皇后娘娘待我不错,我总得精进精进本事,给娘娘长脸些不是。”


    *


    囿苑里的这一排连房是石房。梁宫的宫殿多是木构,木材典雅金贵,却不如石头憨实,青簪把门一关,外头的动静一点也听不到。


    葡萄送进来,宫人乍然叩门,青簪被这凭空闹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正在取下了皇帝挂在墙上的剑来看。


    好在宫人把葡萄搬进来就走了,一直到离开,头都没敢抬起看青簪一下。


    青簪这才重新把挂歪了的三尺宝剑扶正。


    身为男子可真好啊,退能保身,进能封侯,若有不平事,还能一剑刺出去,以血换血。


    皇帝说这石室是复刻了东宫养松赞的院里的,那时候松赞总叫,就让人改了一座简陋的石房,夜里才睡得好觉。


    他昔日的佩剑,也就留在这间相仿的屋子里了。


    这一排石屋,房间也就看着多,其实里面都是打通的,一间是那驯兽师的,一间竟是皇帝的,一间用来堆杂物。


    那名驯兽师被皇帝准假出宫去了,他身为外男,在这宫中走动极受限制,难得有机会能透透气。


    走的时候还在担心松赞:“那谁喂松赞?”


    皇帝只让他放心。


    青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活落在了她头上。


    他竟然真的要把她藏在这儿。


    青簪吃了两颗葡萄,便准备回偏殿去,这两日夜里她都是睡在偏殿。白天就过来这儿,方便喂狮子。


    石室的墙坯厚实,上头又有茂树遮着,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阴凉,两筐葡萄,一筐便要一个人两臂合抱才搬得起来,两筐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放这里倒是不担心坏。


    可惜不能和琐莺她们分着吃。


    可才出去一步,青簪就又被步步迫回了石室中。


    “陛下?”


    分明青簪已后退了一步,旁边还有可容人走进屋中的空隙,但高岸的帝王就是看准了她身后的路似的,非要往她身后的道上走。


    “还是这身顺眼些。”皇帝忽道。


    让她留在这里是临时起意,若是放人回去拿衣物未免太过显眼,他便干脆让人穿回了御前女官的服饰,反正多的是给她换洗的新衣。


    当初的日子结束得太草率,都还没尝够滋味,如今悔之,倒也不晚。


    厚重的石门像是岩穴里有心设计的机关,一关上,就显得里头密不透风、不见天日。


    青簪本准备走,自然吹灭了灯盏。


    她不知道皇帝是命人用什么熏衣的,他身上的气味总是很冷冽,冷在这昏室里,像雪中的苍竹冷叶。


    为何不是墨味呢?他不是总在批折子吗,青簪便不自觉看向皇帝的手指,脸色忽然一变。


    昨夜,这根修长的手指上湿淋淋的水光好像又淌了下来。


    青簪收回遐思,有些不自然地问:“陛下今日这么快就忙完政务了吗?”


    都还没到用午


    膳的时候就过来了,那想来应该就是忙完了罢。


    皇帝蹙了蹙眉。


    她还真是对他……不上心啊。若非是忙不完,他何至于每日天不亮就披衣走了。


    “朕就不能是忙中抽闲?”


    青簪生出一点点的警惕,看他:“那何以忙中抽闲?”


    皇帝的大掌正如她担心的那样滚烫地覆在了她的腰后。


    青簪檀唇一噤,皇帝却是促狭道:“卿卿好贪的心,两筐大宛进贡的葡萄,一颗也不分朕?”


    青簪哪管皇帝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顺势一旋腰,就从他掌下溜脱了身,坐在那张石床上,从那盈满整筐的葡萄里提了一小串出来:“陛下现在要吃吗?那妾给陛下剥,妾才净过手的。”


    萧放答应得爽快:“好。”


    可没有人去点灯,青簪的耳力在半昏的密室中得到了某种超拔,竟然听出他在笑。


    不再是当初连璧殿那样冷冰冰的笑。


    她用指甲尖的柔锋破开了一枚紫葡萄的皮,这应是纤薄的一张皮、快要裹不住饱满的一颗肉,都还没用力,就渗出了甜津津的葡萄汁来。


    汁水污渎了凝脂的指肤,艳融而俊楚的,不必太明亮的光线。


    萧放坐下,微低头,不等青簪缩回手,就先说:“朕手脏。”


    随后低头把果肉整个含住了。


    青簪感觉到,有什么暖热地贴上了指尖,却还不退反进。


    “陛下!”


    那暖热又顺着流开了的葡萄汁且移且吮。


    青簪和猫儿一样绵绵无力地嘤了声。


    皇帝却和没事人一样问她:“怎么了?”


    他两手分撑在她身侧,把她逼得往石床里面坐了点。


    “朕尝尝不行吗?”


    青簪水汪汪地看着他,背靠上了床边的墙壁。


    墙上不似石床至少还有褥子和簟席垫着,坚石压在脊背上,如积冰叠雪,沁凉入骨。


    青簪一哆嗦。


    萧放把人往前扯了扯,哑声在她耳边轻问:“那朕该吃哪里?”


    青簪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陛下?”


    衣带滑落。


    皇帝在昏暗中棱芒毕露,让青簪想起了松赞进食时的样子。


    他笑着入幽探骊:“没人会听见,卿卿喊朕,可以喊大声一点。”


    后来这句话,只剩下了最后四个字,在青簪耳边数次重复、命令。


    青簪只觉他一日比一日过分了,难道是因为她在后宫的那些小动作确实开罪了他?


    她伏在石床上,还保持刚才的姿势,连翻身也嫌疲倦,声音就闷进软枕里,嗓子哑得不像话:“陛下什么时候放妾走。”


    萧放单屈一膝坐在人边上,靠着床头,倒是比她生龙活虎不少。大发慈悲递了盏水给她:


    “朕不是说了,近来西南事多,别给朕添乱。”


    话音稍顿,终究还是没告诉她什么乱,今日才快马传回来的消息,他随意一推想,就和她脱不了干系。


    青簪知道皇帝让她住在太极殿,既是防她,也是保她。


    有时候,她也会恍惚地想,如果她乖巧、听话,放下仇恨,就这样驯顺地躲在这富贵囚笼里,难道就真的可以安逸快活吗?


    不,她不会。


    青簪接过水,抿了一口,如清泉过喉,漱得人声音微凉:“那日陛下之所以给妾看那宗案卷,是不是……为了试探妾?”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皇帝。


    萧放将她喝完的杯盏在手中慢慢旋动:“试探如何,不是试探如何?”


    好像的确,即便说清楚了也是无益,青簪不再问,只柔声说:“陛下真不让妾走?乘鸾宫的莲花都要谢了。”


    皇帝目色一深,缓缓道:“那朕就与卿卿,留得残荷听雨声。”


    ……


    *


    太极殿。珍婕妤来势汹汹,徐得鹿三步一挡道,俨然十分碍事不长眼的样子。


    珍婕妤不免急躁了:“陛下呢?陛下是不是把我忘了,都多少日子不来芳信殿了,芳信无信,改明儿干脆改名叫无信殿、杳然殿好了!”


    又瞪徐得鹿:“还拦?”


    徐得鹿哪敢拦这祖宗,愁眉苦脸地拱手讨饶:“奴才不是说了,陛下不在这儿,婕妤还是请回罢,回头奴才和陛下说一声您来过?”


    珍婕妤毫不受他劝阻,走到前殿外,却是看到廊下放着的那几筐葡萄,抬手点了点,一面问人:“陛下去了何处?”


    数完葡萄,她便径直进了里头坐下:“我今日就在这儿等。过几个月就是父亲大寿了,陛下最是尊师重道,我来问问陛下有什么安排,总可以?”


    徐得鹿跟着走进去,也掰着手指数了数,只不过数的是月份。为难地笑了:“这不还有三四个月呢吗?”


    珍婕妤不答,话锋一转:“不是说大宛千里奔马,送了十筐葡萄来,怎么只剩五筐了,剩下的呢?”


    徐得鹿倒吸一口冷气。只敢小心翼翼地说一半:“太后那儿送了些去。”


    见人是彻底不打算走了,他脑中飞转,问:“那奴才去给您上杯茶?”


    “去罢。”


    第32章


    徐得鹿是怕盈贵人出来时,会和珍婕妤迎面遇上。


    陛下并非当真限制了盈贵人的人身自由,贵人平日在这太极殿还是会走动的,万一就跟着陛下到前殿来了呢?正好也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把妃子偷藏在太极殿这种事,传出去对天子英名实在有损。


    他先去吱个声总是没错的。


    徐得鹿叩响了石门上的门环。好半天,石门才缓缓打开了,皇帝袍靴齐整,只是鬓角微湿。


    见到人,萧放不动声色挡住他的视线:“备水。”


    徐得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应声。而后谄笑着道:“珍婕妤来了。”


    萧放略一沉吟:“知道了。”


    沐浴更衣之后,萧放便去了前殿见人。


    珍婕妤坐在靠墙的那张条榻上,捧着一只粉釉的芙蓉石茶盏,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婢女推了推她,珍婕妤如梦初醒地回头。


    萧放记得,这套粉釉茶具是去年她吵着要去库房里挑的,挑出来也不拿走,只让宫人收在太极殿,只有她来时才能用,好显出比众不同的恩宠来。


    他笑了声:“恕柔。”


    也许是方才折腾了一场,这一开口,皇帝竟没来由地有些疲厌。


    可他虽非心怀慈悯的仁人,却一向很清楚,于后宫的这些女子,他皆有责任在身。


    她们为他生儿育女,为他长锁深宫,也为他维系着朝局的某种平衡,是政治的附属品,也是牺牲品。所以他对她们,总比对朝堂上那些硕鼠狺犬要宽容上几分。


    珍婕妤早在转头看到皇帝的那一刻就艳晶晶地笑着起身了。


    其实也就两三旬的日子不见,更具体的时日,珍婕妤也记不清了,她总是避讳着去想。如今再听这声恕柔,却觉几分恍如隔世。


    她故意板起脸:“陛下还记得妾的名字哦?妾还以为,在陛下心里,妾已是甲乙丙丁之流了。”


    皇帝听出她的嗔怨,挑眉:“朕陪你去芳信殿用膳?”


    珍婕妤却没着急谢恩,她自有自己的盘算。


    便不太含羞地冲人一眨眼:“就在这儿用膳不行么?然后,妾先回去等陛下!”


    皇帝看透了人的主意,在她背后轻拍了下:“走,朕今日就去芳信殿看折子。”


    珍婕妤原本想的是皇帝要是晌午去了芳信殿,那晚上多半不会再走一趟了。但若是今日都留在芳信殿不走了,那自然是望外之喜。


    她满心欢喜道:“这还差不多。”


    不过,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萧放只是觉得,里头藏着一个,外头又陪着一个,未免太过无耻。况且,他也需要冷静一下。


    他让人先去车驾上等着,吩咐在旁的徐得鹿:“方才那两筐葡萄,私下送半筐去乘鸾宫,勿使人知。剩下的,皇后、昭仪、惠妃、杨嫔、芳信殿各一。”


    徐得鹿不禁有些糊涂,大宛贡果本来就是尝个鲜的东西,自然不会人人均分,这个他倒是想到了,反正主位娘娘们都有,真想分给其他低位


    的妃子也有的分。


    可乘鸾宫的,盈主子人不是都在这儿吗?


    萧放也觉麻烦。


    主子都不够吃的东西,她倒好,还要分给奴才。


    她现在算是知道他什么时候最好说话了。


    皇帝缓步走下廊阶,余光却瞥见了连廊尽头,悄悄从廊柱后探出来的一角裙影。


    那女子此时也梳洗完了,不着一点粉黛的脸上便尤为脂滑水嫩。


    她换了一身新的宫装,清新幽艳,自柱后窥望过来,眸光脉脉。


    现在知道舍不得他走了。


    之前催促他快点走的不也是她?


    皇帝与人交望了一瞬,蓦然却感几分心虚。


    他不动声色地又收回眼。


    身为天子,本就该雨露均沾,他有何可心虚。


    *


    蕊珠宫。近来袁选侍直似在蕊珠宫安了家一样,甚至开始着手帮惠妃处理一些简单的宫务了。


    譬如之前就监督着底下人分送了各宫的冰例,不能让他们对那些不得宠的低位妃子克扣太甚。


    惠妃的身子前段时间身子不好,也多亏了人从旁相辅,才没太劳心力。


    当日袁氏愿意为了表妹赵才人顶罪,惠妃自不可能对此毫不动容。


    宫人仍不理解,不管如何,袁选侍可是收买过娘娘身边的湘素的,在背后动小心思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惠妃对人道:“有算计没关系,在这宫里,没半点城府的人原就走不下去。只要愿意真心真意相待,那便可以是自己人。”


    她还打算,来日帮袁氏讨个恩典,袁氏的位份也该动一动了。


    郑赵两家的关系如今岌岌可危,如若不是当日她曾在雨中长跪求情,又答应了赵家人一定会把表妹捞出来,现在没准都已经撕破脸了。


    她需要一个帮手,家里也敦促过此事多回了。


    大宛的葡萄送来时,惠妃也没心情吃:“给红叶楼送些去罢,丽阳宫想是没有的。”


    宫人悄声感叹道:“只怕袁选侍想要的,不只是葡萄。”


    *


    芳信殿。


    正如桃花芳信的题匾,芳信殿后头就是一大片桃花林,可惜今春已过,桃花早如星陨,只剩下一树树的寂寥了。


    珍婕妤本来还打算让人到桃花林里的亭子里去看折子,亭子旁就是秋千架。


    他忙他的朝务,她荡她的秋千,便有几分像从前父亲去东宫给人授课,她吵着跟去时那样。那时他嫌她烦,又看她年纪小,就专门让人扎了只秋千打发她。


    人过得不那么顺心遂意的时候,总会不受控制地开始念旧。


    但眼下光秃秃的也没什么好看的,珍婕妤便收了心思,趴在几案边上,撑着腮看人摛笔挥毫。


    萧放察觉到她灼灼的目光,失笑道:“朕脸上有花?”


    珍婕妤惯是个不爱憋话的,从前继母总是妄以闺中那套女德女训来压抑她,她就偏要对着干。


    此刻心里想什么,什么也就随口拈来。她声若鹂转:“没有花,但有妾清风朗月的郎君,有妾怀念的过去,和妾希冀的将来。”


    萧放微愣,态度有些淡:“也就你敢说。”


    珍婕妤一直知道皇帝对自己压根就不是男女之情,他根本就是个不通情窍的。便佯装不满地哼了声。


    虽然失落,但一想到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无情人,好像也不算太难受了,反正还愿意宠她就行了。


    她抽出皇帝夹在一叠折子中的一封信件来看。


    这是封八百里加急、自西南传回来的密信。


    珍婕妤越看越难掩吃惊,不自觉读出声:“直指吏部侍郎兼宣抚使朱明诚欲贪污赈灾银两……这赵家,怎么和永宁侯府对上了?”


    西南多地旱情,赵家富甲一方,这次依旧捐了银子。


    本朝为了防止层层贪渎,送到百姓手里的灾银无几、不能真正赈济民生,赈灾款一向都允许捐赠人亲自护送。


    赵家公子又有官身,这次便领了宣抚副使的差事协同前往,还握有一队护送灾银的官军的指挥之权。


    可出发旬月,副使却在途中当众指出正使欲贪污灾银,简直闻所未闻。


    谁不知道吏部侍郎是永宁侯的岳丈,赵家人发的哪门子疯?


    皇帝从珍婕妤手中抽回信件。


    他没有多说:“朕已让人去处理,当务之急是把灾银送到,是非日后再论。”


    “陛下打算处置朱侍郎吗?”


    珍婕妤深知自己不该干政议政,她方才之所以看这封信,而没看那些折子,就是为了避嫌。


    可她还是忍不住思忖道:“看这信的日期,永宁侯府怕是还不知道这件事罢,他日知道了,怕是不能善了。陛下若是处置朱侍郎肃清朝纪,两家仇怨势必更深;可您若放人一马,侯府就会肆无忌惮,朱侍郎同样不会放过赵家……”


    除非,赵家还有后手,已准备和侯府硬碰硬了。


    珍婕妤忽然想到,赵才人从前在外之所以肆行无忌,算得上贵女中名声最差的几个,正是因为家人的一味回护。


    赵家最疼这个女儿。倘或赵才人此番禁足是受皇后陷害,这件事倒还说得通,但赵氏分明是咎由自取,与皇后更扯不上关系。


    越想越糊涂,珍婕妤便预备缠着皇帝给她解惑。


    陛下对这些事向来措置裕如,若是他愿意对她讲这些,那或多或少可以证明,她还是有几分特殊的罢。


    珍婕妤唇瓣才张,却是来了个急急忙忙的小太监。


    小太监三步并两步地进殿,对皇帝禀告道:“启禀陛下,陈修撰入宫来了。”


    皇帝眯目:“朕不记得今日召过他。”


    *


    太极殿。


    原本明日朝觐时再呈也来得及的奏本,陈少陵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亲自送来。


    日前他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打听到御前有姓程的女官。倒是听说,皇帝新纳的一位贵人姓程。


    不免让人想到了一种可能。


    才走到殿廊下,御前的一名小太监出来对他道:“陛下此时不在,陈大人改日再来?”


    陈少陵倒不失望。


    既然同在御前,眼前这小位公公,或亦可当作此事的突破口。


    他唤住人:“劳驾,请问公公——”


    小太监见人对自己态度客气,便也客气回应:“大人有何指教?”


    陈少陵正急思着该如何措辞最为稳妥,却在此时,一道青衣的背影出现在廊墙之下,惊鸿般掠过他眼中。


    他瞬时忘了思考,忙对小太监道了声:“无事,陛下既不在,我便另日再来。”


    转而提步如飞地追上去:“姑娘。”


    冬儿回身,满心莫名其妙:“大人是在唤奴婢么?”


    陈少陵在看清了人样貌的一瞬,怅然止步。


    不禁暗笑,自己实是病急乱投医了,随便见到个御前宫人,就怀疑是当日所见的女子。分明她的服制品阶应当更高些,身形也该更为高挑匀瘦。


    “抱歉。”


    他将那些品评比较女子身段的无礼念头甩出脑外,失魂落魄地转身,便要出宫去。


    一道清冷温柔的女声却在身后的回廊中响起,攫人心神。


    “去哪了,方才我四下都找不到你。”


    陈少陵猛然回头。


    冬儿总觉得自己大约是和盈主子有什么前世缘分,所以就算没去乘鸾宫,这些日子,她还是又陪在盈主子身边了。


    才想回答人,却注意到刚才莫名叫住自己的那位古怪的大人,几乎痴望一般看了过来。


    她狐疑地看着人走近,然后看见他问盈贵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冬儿不明所以,转向青簪,见她也是一脸糊涂。不过很快,青簪对她点了点头。


    冬儿小声在青簪耳边提醒:“嫔妃不能私见外男。”


    想了想,“我去给你


    们看着些罢。”


    说着便站去了回廊的拐角处。


    绘着龙藻的朱廊下,热风牵动襟袂,陈少陵的眼神千万次在这张和故人相似的脸上巡游。


    那日他对皇帝撒了谎,远不止五分,分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像,太像了。


    他抑制住要跳出胸腔的心,问:“姑娘可是姓程,从前在宫外,可是住过韶音坊?”


    青簪惊疑地看向他。


    是那宗案卷上所记的她和阿娘的旧居?


    陈少陵一见人的神情,便有了答案。


    他慎重地开口:“抱歉,时间太久,在下不记得姑娘的名字了,但在下记得……”


    话刚说了一半,却被女子张皇抬头的动作扼止。


    只听她慌急地唤了一声:


    “陛下。”


    一回头,回廊拐角处,一身天子的玄色常服逐渐露出全貌,飒飒地鼓振在风中。


    天子松形鹤骨,目色渊深,脸上看不出情绪。


    冬儿无奈又抱歉地跟在皇帝身后。她是有心给盈贵人望风,可奈何皇帝给了她一个不能出声的手势。


    陈少陵当即躬身跪地,意欲解释,张口却有些哑声。转念一想,只是与御前的宫人交谈几句,应该不算大过?


    皇帝的确没有治罪的意思,只淡淡道:“今日应不得闲,少陵先回。”


    陈少陵迟疑再三,终是离开了。


    皇帝这才看向心虚地立在丈外,垂眸不敢看他的女子。


    他朝人一步步走近,并不说话。


    青簪却本能地觉察到危险,节节溃退,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颤着眼睫仰头:“陛下……”


    她后仰得太过,以至于半个肩膀都倒在了一丛作观赏用的美人蕉上。


    “妾错了,妾不该与外男说话。”


    皇帝伸手替她拨开了身后的蕉叶。


    声音浅淡无波,却又充满压迫:“他都与你说了什么?”


    青簪有些探究地看向皇帝,不知他是否生气,亦不知她是否该将方才的零星片言和盘托出。


    她记得那位状元郎,他们曾在太极殿内有过一面之缘。


    可他一上来就提韶音坊,这说明,他认识的是宫外的她,甚至可能认识她娘亲。难道他们有什么旧日渊源?


    思及此处,青簪觉得有必要瞒下。


    她含混道:“都还没说几句呢,不过闲谈罢了。陛下是不是生气了?”


    “还想说多少?”皇帝冷笑。


    他一手撑在阑干上,把她困在身前狭仄的天地之内。


    “真该说谎一字,就多关你一日。”


    咫尺近处,就是帝王辨不出喜怒的一双利眸,但青簪很确定,他定是生气了。她不得不说些好听的哄人:“若是如此,妾只怕要字字是谎,以求长久地留在陛下身边。”


    皇帝嗤笑了声,笑她不过是毫无半两真心的甜言蜜语、宛转周旋之计。


    今日他其实大可不必特地赶回来,但他偏偏想起了她立在回廊尽头,看着他离开的那一眼。


    只不曾想到,回来后的第一眼所见,却是她正和别的男子言笑晏晏。


    青簪正想说些什么缓解这紧张骇人的气氛,忽然之间,天地颠倒。


    冬儿惊得捂住了嘴。


    一只大手挎过青簪的膝弯,十分野蛮地将她单手扛起,锢在了肩头。


    青簪顿时只觉头重脚轻,才挣扎着动了下,却又被人一掌拍在臀上。


    往日的矜贵儒雅、天子威仪,都似成了帝王佩戴在衣冠之上的一张假面。此刻的他,迸发出一种更为原始的、深藏在骨子里的凶性。


    青簪几乎能够想到,会发生什么了。


    第33章


    青簪确实有些急了,他走后她喂了松赞,自己却还没用午膳,如今腹内空空,身无余力,怎么耐得住他的挞伐?


    方才之所以到处找冬儿,就是胃口好了一些,想叫人一同用膳。眼看都将未时了,再不用,今日便又少一顿。


    可是此刻头顶朝着地面,气血也直往脑心冲,整个人又晕又涨,除了徒然的扭动,竟想不出一点应对之策。


    只言语苍白地祈请道:“陛下,放妾下来……”


    萧放觉得好笑。


    威胁人道:“朕第一次做这种事,手稳不稳可不好说。”


    青簪害怕当真摔下来,果然不再乱动。一看真是扛着她往后院去,眼前发黑:“妾总算也看过两本史书,陛下如此……实非明君所为。”


    这种程度的话对萧放毫无警醒之力,他戏谑道:"是哪本史书,连帝王床笫之事也要写?"


    青簪便再不吭声了,抿着柔唇,任他像扛货物一样把她扛进了石室。


    四面都是石壁,确然足够隔声,上午那会儿,如果不是徐得鹿来叩门,她还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她一会儿如被抛高,一会儿又似被架在半空,身体里好像噼啪地炸开烟花,还要被他逼着说各种难以启齿的话。


    ……种种犹在眼前,只怕又要温习。


    石室里已经有宫人进来收拾过了,换了一床新的冰簟,还有之前的枕头,也因为在身下垫过不能再用。


    皇帝将人放下,但并不如青簪预想的那样,急于将她如剥莲子一般揉去外衣,剥落出来。


    她稳稳当当坐在床边,双脚终于沾地,周身的血脉也终于顺畅地回流。


    有点迷茫地看着皇帝,他却仅仅是一手与她交扣,十指相嵌,俯身下来:“既不想让朕走,为何不叫住朕。你可是朕的盈贵人。”


    青簪没想到他会突然同她说这个。


    叫住他?


    别说皇帝是去陪珍婕妤,珍婕妤何等圣眷优隆,是她远远比不上的。就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妃子,她不也得表现得大度懂事吗?


    他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出现在那里让他看见的罢?若不是猝不及防地撞见他,她何必躲去柱子后头!


    青簪便有些黯然地低眼:“妾是陛下的盈贵人,可陛下又不只是妾一个人的陛下。”


    “嗯。”


    萧放也不知是认同她的话,还是只是毫无实意地轻声附应了一声。


    他竟还认同?


    青簪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和他交扣的那只手也不乐意地往回收了收。


    然而一者绵绵无力,一者固若铜铁,相持之下,反倒扣得更紧。


    萧放从她的小动作里解读着她的情绪,唇角也不自觉有了笑意。


    这么经人一提,青簪才有空去想皇帝突然回来的事。


    原本她听御前的人说,他今日多半是要留在芳信殿,待明日早朝后再回来的。


    “陛下怎么忽然回来了?是回来与陈大人商量正事吗,是不是让妾耽误了。”


    皇帝没打算正经回答。其实如果她当真胆敢出言不让他走,他多半会觉得她不知斤两。


    所以萧放竟也看不清,自己为何会忘不了那样横波欲溜的一双眼。


    就像是着了她的道。


    他试着释怀,不再自省自问于这轻微的失控。


    笑着道:“卿卿的确误朕良多。”


    青簪无辜抬头。然而就在此一刻,呼吸被压下来的男子骤然攫夺。


    她推了推人,只似困兽犹斗,反而让衣裙在对抗中不断遭到扯带。


    唇瓣就像今早的葡萄皮,被人轻而易举地攻克抵破。


    任人遍尝鲜瓤里的津泽。


    青簪呜咽了两下。


    她听见,萧放的气息也渐乱。


    然后他发了狠一般,尽数吞掉了她的呜咽、她的挣颤。她只能像濒死的鱼,咬住她最后的水与生机。


    萧放对她的回应很满意。


    将她推卧在榻之后的第一下,他亲在了她细腻薄嫩的眼睑之上。


    吻了吻那好看的柔粉色,似要连着她今早目送他的那一眼,都一起亲透、尝透。


    *


    梁宫的夏夜,湿萤和蚊虫一道飞乱。


    皇后在林苑里赏花。


    吴嫔突然被人叫出来,受宠若惊地陪着皇后在各色花圃和林木之间走动。


    皇后在这丛低手碰碰,又在那处轻嗅两下


    ,看得出心情颇为怡悦。


    夏令之时,旱地上的花以茉莉、月季和紫薇这几种为盛,其实远不如春天的繁艳,吴嫔也不知道皇后哪来的好情兴。


    “娘娘今儿怎么想起赏花来了?”


    皇后道:“这两日总有些睡不好,便想着出来走走。”


    “天气热,是不易好睡。”


    吴嫔想起今天才和珍婕妤碰过面交过锋,下午便听说了人亲自上门邀宠,却也没能把陛下留在芳信殿的事,心情倒也豁朗许多。


    便笑着挑起话头:“娘娘听说了不曾,珍婕妤今日可是丢了好大的面子。”


    皇后当然知道这事。正要去嗅一朵蔷薇,都没拿正眼看吴嫔:“有什么可丢人的,她至少还能把陛下请去。你呢?”


    吴嫔乍遭数落,讪讪地闭上了嘴。


    没气馁太久,却又想起此前娘娘提过一嘴让她去乘鸾宫探看的事。便跟过去道:“妾至少身子骨康健,还能陪伴娘娘赏赏花草。哪像有些人,有命册封没命享福,原是个病秧子,竟都不如昙花一现的长久。妾今儿去了一趟乘鸾宫外,只觉乌烟瘴气,难闻得很,陛下只怕也再不愿去了。”


    吴嫔觉得皇后应当爱听这个。


    皇后面上果然多了点笑意,可仍没太搭理人。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也没见探出什么名堂来。


    吴嫔不免灰心,面上窘色亦更甚,娘娘既不爱同她说话,缘何又叫她出来作陪?


    思索了一阵,只得继续没话找话道:“也不知道这盈贵人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妾之前听说是心脉有损,可吃了这么久的药,怎么也不见太医去复诊呢。若不是假意称病,那便是害了见不得人的脏病,这才闭门躲着人吧!”


    这么一说,吴嫔只觉自个儿或是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


    早知是该进里去探探乘鸾宫的虚实。若真得了不能见人的、诸如痨病之流的难症,这盈贵人兴许就该被撵出宫去了。年轻貌美有什么用,前阵子那般出尽风头又有什么用?


    忽而却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叮在了袖管上,吴嫔猛地用扇子一拍,动静不小。


    皇后正有些神思不属,冷不防被人吓了一跳。


    她横了吴嫔一眼,重新往前走。声音莫名瘆人:“凭她是什么病,真病还是假病,总要出来见人的。除非——”


    除非是身死魂灭。


    为此,这两日她都兴奋得睡不着。


    *


    关雎宫。


    明昭仪借着葡萄的由头,一并赠赐给薛嫔不少东西,什么鲛绡明珠、胭脂粉黛,让人回去时打包带走。


    薛嫔好歹位在嫔位,如今又和昭仪时常走动,群玉殿不会短了基本的物用,但也不会太风光水润就是。


    没有人会去巴结一个长久无宠的妃子。


    宝殿帘深,昭仪姿态随意地坐在胡床上,看向正帮她调校筝弦的薛嫔:“你那儿冰例还够?这些日子不若就住关雎宫,倒是省了我这宫里人走一趟的脚力。”


    薛嫔拨了个音,听了听音准,将琴柱稍作移动,神情贯注。待到再次拨弦时,泛响的弦音已无半厘音差,她才抬头,婉声道:“没多少日子就要入秋,又怎会不够呢。”


    这话说着却像是拒绝人的好意一般,薛嫔便又解释:“盈贵人也不知要病到什么时候去,妾想着,要不要去看看她。”


    昭仪都有些懒得戳穿她:“你和盈贵人素日又无交情,怎么想到去看她了。恐怕是放心不下那个叫琐莺的婢女罢?”


    当初让那婢女在凤藻宫探听消息时,薛嫔就总担心人会败露。


    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卒。若连这么一个卒子的存亡都放不开,如此妇人之仁,又如何能成事?


    薛嫔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琐莺的伤势也不知怎样了。”


    昭仪托腮打量着她。有时她也会后悔,如此身弱心柔之人,倒不如就让她在这宫中寂寂老去,或许还比把人拽进权力的涡流中更好些。


    可若是不拉着人做点事,说不定她到现在还没忘记皇帝,还走不出空花幻梦一样的帝王恩宠。


    这样想来,薛嫔其实比自己勇毅,敢爱上这天下最凉薄的男子,是需要一点孤勇在心的。


    “雁苔。”昭仪柔声些许,“今日别回去了,怀暄总问起你。”


    “明年他大约就要开蒙,要我说,只在这朝云殿里读读五经和论语也就罢了,若是正经请了学士,这日子可不由他了。”


    薛嫔忙道:“妾倒是也可教怀暄一些基本的认字功夫。”


    哪怕时至今日,只要一想到大皇子,她仍会生出愧疚,总觉当初自己一时意气差点害得大皇子不能诞世,便总想为人尽点心力。


    眼看薛嫔调好了筝,昭仪就懒懒散散地从胡床上起来,上前试着拨弄了一阵。


    然而昭仪并未正儿八经坐在琴前,只是站着弯腰,指法亦很散漫,有一下没一下的。


    忽道:“他有的是人教。倒是你,要不要继续和我学马术?今岁秋狝,可不许再逃了。”


    薛嫔慌乱地对上明昭仪看过来的视线。


    马术、蹴鞠、骑射,任何一样,这么多年她都没再碰过一下。


    原非含玉握金出生的贵女,何必非要去够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害人害己?


    这些年,她不也沉默、回避得很好吗?几乎已经甘心庸驽地望尽自己尘蒙的一生。


    正不知该不该直言拒绝,昭仪却是打了个呵欠,只说要去睡了,让她去留随意。


    薛嫔想了想,便朝宫人要了一间厢房,打算明日再与昭仪说清楚。


    睡得朦朦胧胧之间,却听见碎乱的脚步声在长夜里惊溅开来。


    有人在喊:“不好了,不好了,乘鸾宫走水了!”


    惊得廊下的红纱宫灯都急溜溜地打起了转。


    惠妃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简单地披衣梳发之后,就急匆匆地赶到乘鸾宫。


    乘鸾宫的大门再度开启,谁也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火势已经被扑灭,只剩焦烟滚滚,还在数丈开外,空气就已十分呛人。


    惠妃还没下肩舆,宫人就在一旁对她禀告具体的情形:“听说是有个机敏的小太监,火刚起来就惊叫着把众人喊醒了。可火势还是蔓延得极快,好在是连着莲花池,一桶桶水就地取用,这才及时扑灭了火,没造成什么伤亡。”


    听到没有伤亡,惠妃不禁松了口气。旋即又疑道:“既是一早发现,怎么还会控制不住火势?”


    宫人也道:“是有些奇怪。”


    此时已是三更天了,宫门落钥,众人早已歇下。


    大部分宫嫔都被此事惊动,只是许多并不敢违反宵禁来看热闹,倒也有胆大的,正稀稀落落地从四面的宫道上纷纷冒出灯影来。


    皇后和惠妃主掌宫中事务,这时候却是必定要到场的。


    惠妃到了乘鸾宫外,临门一脚没迈进去,四望了一番,却没见到除她之外的仪仗停落:“皇后娘娘呢?陛下呢?”


    有人答话道:“已去凤藻宫知会过,皇后娘娘那时就动身了,不知怎么还没到,陛下那里也去请了。”


    “罢了,本宫先看看去。”惠妃一阵头疼,摇摇头,先行入里了。


    宫人拿了张干净的帕子给她掩住口鼻。


    乘鸾宫中只有抱玉幽馆,以及小厨房的伙夫居住的下房是住了人的。这些人如今都会聚在莲花池前的广场上了,有抱膝蜷蹲在地的,也有抢救了一大包袱细软出来的,无不心有余悸,彼此搀扶安慰。


    惠妃环视一圈,脸色却是一变:“盈贵人呢,怎么没见出来?”


    第34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随着消息播扬开去,越来越多的人闻风而动,检查各人伤势的太医医女、察勘现场可疑痕迹的内监侍卫,梁宫的夜,沸作了茶釜中的滚水。


    太极殿中却很静。


    皇后来的时候,几乎还以为皇帝不曾得到消息,殿中才会如此肃静安稳。可若是如此,他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将她从去乘鸾宫的半路上截来此处了。


    皇后努力冷静下来。


    阿娘再三与她保证过,此事必定背人耳目、万无一失,陛下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拿捏到了实证?


    还是说……不管有没有证据,他都将她视作此事的头等疑犯?


    皇帝还没来,皇后孤身等在殿中,脚下的砖面上打了蜡,乌溜溜地映出她的身影,像是帝王那双渊深莫测的眼瞳。


    徐得鹿是殿中唯一沾了活气的人,其他的宫人个个神情板滞得吓人。


    可还没等皇后想好如何开口询问这位徐大监,就见他匆匆提步,竟也要丢下她离开此处。


    皇后慌了,喊人:“公公要去哪里?”


    徐得鹿对皇后一向还算和颜悦色,哪怕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他脚下亦不多待,仅是慢下了一两息:“陛下交代奴才先去乘鸾宫看看,出了这样大的事,太极殿总不能没个人过去不是。”


    皇后侥幸地生出一丝喜悦来。乘鸾宫走水,陛下只是让徐公公去看吗,他是不是真的已对那贱婢毫不在乎了?


    “那公公快些去罢。只是,不知陛下——”


    徐得鹿知道皇后想问什么,和方才宫人所答的话一般无二:“陛下稍后就来。”


    “好,好。”


    皇后虽觉搪塞,却也没法再说什么,擦了擦冒出的额汗,自在条榻上坐下。


    榻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银盘,硕大的葡萄粒在上头扎起了一个小堆。榻边也有半筐。


    皇后不禁想到,这次乘鸾宫可是连一颗贡果也没分到,哪里有个宠妃的样子?


    也许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皇帝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她越想,就越怀念几个时辰以前,那时自己还因为即将报仇雪恨,痛快得都坐不住,全身的血流都像在叫嚣着。


    是啊。


    这时候的乘鸾宫想必已经烧成焦土了,她还怕什么?她应该试着去享受这份迟到十五年的痛快。


    皇后拣了一颗最大最亮的葡萄要吃,又嫌不够软熟,放了回去,正要重新拿,却看到地上散落着几颗葡萄。有两颗甚至一路滚到了殿内的那扇隔断之后,似乎掉进了屏风里面。


    也不知宫人为何这般木讷,竟不收拾。皇后起身,沿着葡萄这疏疏落落的轨迹走过去,脚步轻慢,又不时朝里瞄望两下,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


    “皇后。”


    寒冽的声音响起。


    偏是在做贼一般的时候,皇帝的声音破天荒地传进了耳朵,吓得皇后差点魂也飞散了一半,忙转过身去:“陛下!”


    但她很快就还算得体地笑起:“臣妾给陛下请安。”


    皇帝负手走近。


    “知道朕今夜为何召你?”


    皇后正想答人,却听到一阵有点窸窣的声音,略侧过头,向后扫了一眼身后的隔断和隔断后的画屏。


    直到皇帝更近,她便无暇再他顾了。


    忐忑不安地回话道:“乘鸾宫意外走水,是臣妾督管不力。臣妾还没来得及去看过,也不知盈贵人如何了。”


    这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话术,皇帝却仿佛较真起来:“哦?你倒关心她。前些日子不还来朕这里告状,说她给你下毒。”


    皇后登时反问道:“陛下莫非疑心是臣妾做的?”


    实则已经心虚得脸色发白,不敢抬头了。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阿娘说过,是派了功夫了得的两个太监去倒油放火的,事先还去踩过点,此事绝对隐秘,绝没道理皇帝会看出端倪。


    从来帝王多疑,陛下这么说,说不定只是在诈她呢。


    皇后便辩解道:“臣妾当初会对盈贵人下狠手责罚,只因为她那时身为一个微贱的奴婢,却一心攀龙附凤,若宫中人人如此,法纪何在?可后宫的姐妹们,臣妾可从未为难过谁,臣妾没道理只和盈贵人过不去。”


    “恳请陛下明察!”


    一边说着,皇后跪了下去。


    皇帝不置可否地朝人走近。


    虽是帝后虽是夫妻,可二人共枕榻的日子屈指可数,皇帝的气息清冷而陌生。


    皇后乍见人俯身低手,还以为他是要扶起自己,脸上绽出笑来。可下一瞬,却见他只是拈起了那颗在他皂靴边上、险险就要被踩到的葡萄。


    皇后的害怕中就多了几分怨恼:“妾今日和吴嫔游园回去之后就再没召见过任何人!陛下怎么查,此事都和妾绝无关系!”


    皇帝只一哂,道:“朕会让惠妃严查此事。”


    “朕叫你来,是想让你有个准备,你外祖应快启程返京了。”


    皇后不可置信,她才堪堪找回了几分理智,顷刻又失声:“外祖父他们不该还未到西南吗?”


    皇帝起身直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赈灾途中,欲贿赂同行官员,贪污灾银,朕已命宣威将军洛琮与今科探花、暨翰林修撰肖不名代领宣抚使一职,前往接手赈灾事宜,并押解朱明诚回京。”


    皇帝的每个字都冰冷笃定。


    皇后倏然跌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才没让身子倒下去,喃喃道:“外祖是糊涂了不成,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阿爹阿娘定不知此事,陛下明鉴,此事与永宁侯府无关啊!”


    如果爹娘知道此事,今夜一定不会让人冒险动手。


    祖父若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可比暂时离京严重的多。只靠阿爹这一个永宁侯的虚衔,摆的平此事吗?往后家中岂不艰难了,自己入宫这么晚,根基都还没培植起来……


    皇帝看了人一眼,终究没有扶起她。


    “委以重任,却不得善果,朕耐心已经无多。皇后想来不会再辜负朕?”


    皇后怔怔看着人越过自己,朝隔断之后走去。害怕又委屈地仰起头:“陛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外祖父是被冤枉的!”


    皇帝沉默片晌,淡淡一笑:“去乘鸾宫看看吧,莫失了你的身份。”


    皇后闻言,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讷讷道:“是。”


    她揪着自己的襟口,跌跌撞撞起身往外走。忽又不甘心地停下,想再和皇帝论论夫妻情分,看看能否为为祖父求个情。


    这一回头,却看到在皇帝走到屏风外的时候,一只纤细的胳膊,连袖子也没捋得齐挺,就那样白生生地从屏风后钻出来了,将皇帝扯了过去。


    皇后瞪大了眼,如遭雷劈。


    *


    屏风外灯枝茂耀,屏风里光线昏弱,青簪早就看清了皇帝落在了屏幅上的身影,可他就是不进来。


    她不知皇后到底走了没有,却也不敢出声询问,只好伸手将人拉了进来。


    萧放语带两分戏谑:“怎么了?”


    青簪急着问:“皇后娘娘走了没有?”


    萧放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


    青簪没得到确切的答复,只好把身体贴向屏风上,猫着腰偷偷露出去半只眼睛,亲自要看。


    若是皇后走了,他们即刻就可以出发去乘鸾宫了。不是说好了,今夜就放她回去?


    可还没等看清外头的光景,却有两只手自背后伸过来,分别拢在了她的两只细臂之上。


    烫得青簪立马回头。


    方才在里头躲了这么久,气流窒碍不通,热得她直挽起了两手的袖子。


    如今却致使这双手毫无保留地为人指掌所拢握。


    皇帝靠过来。以一种比起拥抱,更像是圈制的姿势,将她从后压在屏风上,用唇磨蹭她的耳廓:“没走又如何?稍后见到朕和你一起出现,她不是一样会知道此刻你人就在太极殿。”


    青簪一想,他说的很对,也就不再在这个上头较劲。


    背朝着人的姿势却让她很没有安全感,总觉得毫无防备之间,他就会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她试着转了转身,没成功。


    只好低声问:“我们何时出发?”


    这时候,别人大约都已经发现她不在了,必定会为难她宫里的人。宫人们想来不敢说出她的去向,那又要如何面对追责和拷问。


    皇帝却似意犹未尽,并不肯放人,哑声问:“就没有一点不舍


    于朕?”


    青簪急于脱身,也不管几分是真几分作假,想到什么,一股脑便都说了:“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段日子妾其实很开心,开心得像是偷来的。妾既不是奴婢,也不是盈贵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去做任何其他的事,只需要喂饱松赞,和……”


    她缄口顿了一息,皇帝便一息没有出声,好像是在等她说下去。


    青簪咬了咬唇,有点羞辣辣的。


    又实在担心娉婷她们,心里一急,情绪就如浪潮急涨,当真想哭给人看了。


    皇帝也好奇人此刻的神情。一把托抱起她,让她转面向自己,背靠着屏风,两腿分坐在他的两手上。


    青簪被这样架着,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会滑在地上,又稳若磐石,全由人掌控。


    皇帝问:“朕怎么看卿卿归心似箭,嗯?”


    青簪摇头,搂着他的脖子,勉强保持冷静,去思考皇帝此刻想听什么。


    皇帝见她沉下眼睫,忽然就不想听那些深思过后的巧诈之言。


    倏而欺身,覆在人微动了动的樱口上,再是颈边、锁骨……


    青簪颤颤索索,再不能定下心来。不得已只能在抽隙喘气时,如实说道:“妾只是担心妾不在,乘鸾宫的宫人会被为难。陛下答应了妾的,也要食言而肥吗?”


    皇帝淡淡哼笑了声。


    终于把她放了下来。


    对她,他早已再三让步。甚至替人想好了,至少要让别人再不敢对她下手,再言让她放下仇恨,乖乖待在他身边。


    可她连对他说句真话都难。


    该怎么调////教?


    *


    抱玉幽馆。


    娉婷作为掌事女官,首当其冲地被带到惠妃面前,身后还跪着以豆蔻为首的一干宫女太监。


    抱玉幽馆的屋子烧得并不严重,只是四下到底有些狼藉,进门时头顶的那根正梁被烧出了一道焦灰色,看上去有点危险。


    惠妃便没有亲自进屋子里去看,只命人进内巡转了一圈,确定里面再没有其他人了。


    兹事体大,她令人关上了乘鸾宫的大门,将无关的闲杂人等都清理了出去。


    对乌泱泱伏跪的宫人问道:“是要本宫用刑,还是如实交代?”


    一个小太监害怕大家伙儿会被集体下狱,在后方扯了扯娉婷的袖子,小声道:“姑姑,要不还是说了罢……”


    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自己就把事情袒露出来。毕竟干系到主子和陛下,他哪能拿这个主意,姑姑聪明稳当,还是姑姑决定。


    青簪走之前交代过娉婷要统领好这一大帮人,所谓统领,不只是约制监督,亦有保护和照顾。


    娉婷深思再三,只对惠妃道:“此事,恐怕娘娘还得去问陛下。”


    惠妃不禁生疑,正待细问,外头却忽有个宫监拔高了嗓子唱礼道:“皇后娘娘驾到——”


    乘鸾宫的两扇大门毫无意外地被人打开了。


    皇后已然收拾净了在皇帝面前的软弱狼狈,此时从凤驾上徐徐下来。


    她在万千众目下走入乘鸾宫中,极力让自己脸色无虞、从容不迫:“怎么还关起门来了,莫非今夜之事,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私不成?妹妹查到了什么,大大方方说出来也就是了。”


    实则不免担心,惠妃是否早已领了皇帝的命,将查案的方向对准了自己。


    徐得鹿呢,不是早就该过来了,为何也不见踪影?


    附近,今夜来看热闹的人并未雀散,早将乘鸾宫围了一圈,眼见皇后语气不善,和惠妃二人之间气氛倏然剑拔弩张起来,众人不由窃窃私语更甚。


    这时有个小太监察言观色地跟在一旁,小声对皇后道:“盈贵人还不曾出来。”


    皇后心下登时一喜,难道是折在火里了?


    可她很快想起,来时的路上,宫人已经告诉过她,抱玉幽馆烧得并不严重,甚至都无多少伤亡。此刻抬眼一瞧,这屋子何止是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付之一炬,简直就只是轻微地焦了点皮毛而已!


    小太监这时才又补充道:“听说,是不见了。”


    皇后登时没好气地斥责道:“一句话偏分两句说,谁教的你。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起了场火,又怎么还能不见了?你怎么做事的,屋子里找全了没有!”


    后半段话虽也是朝着小太监说的,却怎么听都更像是在问责惠妃。


    一个身影就在此时凑了过来:“就是啊,宫禁之时,盈贵人不在自己屋子里头,难道还是在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不成?”


    吴嫔此前被赶到了外头,如今眼见凤驾来了,总算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朝方才赶她的侍卫哼了一声,碎步走到皇后身边。


    这一声落下,闲言碎语便如一阵风一样地刮起。


    有人笑着附和道:“能是什么营生,莫不是私会……”


    “这倒不是全无道理,忽然间称病不出,倒也说得通了。”


    厌憎的人饱受非议,皇后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灵台混混沌沌一片,只觉随着自己方才说出去的话,身体里的气竟也泄出去大半,已有些不够支撑脑子的运转了。


    不见了、见不得人、营生、私会……每个字节都好像在撕扯着什么记忆的碎片。


    眼前忽闪过一截隐在暗处的、白得刺眼的颜色。


    皇后终于不得不咬着牙记起,那是一只女子的细臂。


    便在此时,远处开道的太监扯长了脖子喊道:“陛下驾到——”


    许多宫嫔原本今夜会不顾宵禁过来,就是想着来碰碰运气的。如今圣驾终于姗姗来迟,众人自都或惊或喜。却听那小太监又紧跟了一句:


    “盈贵人到——”——


    作者有话说:谢谢宝宝们的评论和营养液!好爱你们[亲亲]


    第35章


    皇帝先从车驾上下来,今夜的事似乎未激起他的一点波动,他神情淡漠平和,仪仗前十二个提灯的宫人将他衣袍上的盘龙纹照得通明。


    他下车后却未径自走入乘鸾宫的宫门,似乎是在等谁。


    方才那小太监的那一声如此嘹亮,在等谁自也不言而喻了。


    众人定眼看去,先见到的是肤肉相莹的一只纤手。


    宫人忙上前搀人下来。


    青簪已经穿回了当日去太极殿时的那身贵人的衣装,下车的一步,轻衣缓带,幽风浮荡,和今夜那些倒霉地被火熏黑了衣裳、熏花了脸面的宫女太监们截然不同。


    任谁都看得出,盈贵人压根不像经历过一场火事。


    群情和沸议声仅仅在皇帝现身的那一刻静默了一瞬,很快又重新掀起,只是碍于皇帝的到场,多少压低浪声量。


    众人行完礼,皇帝道了平身。


    有人后知后觉地傻眼道:“盈贵人怎么是和陛下一起来的?”


    皇后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只不过她问完又幽愤地多说了一句:“本宫和惠妃倒还担心得紧,原来妹妹是将我们都戏耍了一通。”


    如今已是毫无悬念了,在太极殿内的人就是青簪。


    一想到人定看见了自己那样慌张乞求的样子,皇后就恨得牙痒痒。


    她简直不敢细想,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就不在乘鸾宫里了?


    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勾起男人来和她那个娘亲不相上下。什么称病不出,什么失意失宠,原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背地里怕不是早就偷偷摸摸进了太极殿,极尽了邀宠的


    手段。


    然而皇帝在场,皇后多少要稳住面子上的功夫。


    只能绵里藏针地道:“这么多人因挂心盈贵人的安危,今夜都没能安寝,巴巴地赶了过来,却是白担心一场。盈贵人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解释解释,你为何不在自己宫里,却是寻到了陛下跟前?”


    青簪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在这里,竟也轮得到她来解释吗?


    然而萧放只是背着手,大有一副任她发挥的架势,一点要帮她的意思也没有。


    青簪嗔恼地又瞪人一眼,皇帝也不慌不忙地回以一眼。这眉来眼去的样子落进旁人眼中,却又十分耐人寻味了。


    皇帝既然袖手,青簪只能开口回话,她倒是不怵皇后:“承蒙众位姐妹们关心。诚如娘娘所说,因这一场意外大火惊动阖宫,妾是该觍颜。可妾如今既毫发无损,姐妹们自然也都可以放心了,莫非皇后娘娘以为,‘白担心一场’,竟不是好事一桩么?”


    皇后被人说得一阵愣怔,好一会儿才从这晕晕绕绕的一堆话里找到关窍所在,咬牙切齿道:“本宫现在是在问你,宵禁已至,盈贵人为何不在自己宫中?你既没事,当然是好事,可宫中的规矩也不是摆设。”


    她说着觑了下皇帝,后头的声音低了些许:"就算是用了点心思去太极殿侍寝,也该载明彤史……"


    这话一出,惠妃脸色微变:“娘娘!”


    再怎么样说话不肯饶人,也不该牵扯到皇帝。


    惠妃今夜倒也有心为青簪申白,可众目睽睽之下,这事的确得有个交代。


    青簪笑了笑,心里已有了计较。


    原本她是打算说自己是在起火之后,因受到惊吓才前往太极殿求援,可若是如此,宫人们应当早就将此事呈明,绝不必遮着掩着,也不会拖到此时,需要面对皇后质问了。


    “今夜陛下正好想与人对弈,便唤了我去作陪。无关其他,自然不必写入彤史。”


    皇后第一个不信:“对弈?盈贵人还会下棋,本宫从前怎么不知道。再说,你不是病了吗?”


    吴嫔见皇帝这时仍只作壁上观,不似因为皇后娘娘方才的话动怒,才敢帮白了句:“是啊,从前嫔妾也没听说过,盈贵人还通棋艺呢?”


    “不会,难道就不能学?”青簪回道。又意有所指地道:“原本前两天身子就大好了,想再将养两日,巩固巩固,明日再报与娘娘的。莫非娘娘是一夜都等不及了吗?”


    皇后敏锐地听出了人的弦外之音,她分明就是在空口白牙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暗指她等不及了,今夜就动了手。


    偏偏其余人还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教人一时竟不能直指她的不是。


    “至于妾究竟会不会下棋,”青簪向着挑眉看戏的皇帝靠了靠,抬起水灵发亮的眼,挽上人的手臂,颇有几分娇妩地轻问:“陛下说,妾懂还是不懂?”


    众人都没想到盈贵人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无不瞠目结舌。


    这,大庭广众之下,盈贵人是不讲半点规矩了不成?


    谁不知道陛下喜欢有分寸的女子,私底下再怎么样,这种场合又岂能这般轻佻。哪怕是珍婕妤宠爱最鼎盛的时候,只要在正事上头,陛下一向也只会铁面对待。


    青簪的想法却是很简单。既然皇后左一言右一句,都是想让别人觉得她是个惑主的狐媚子,那她自不能白担了这名声。


    就在大家皆以为皇帝会给人泼冷水的时候,萧放却是略一点头,隐约有些笑意:“尚可。”


    人前他不介意给她一点面子。


    青簪得寸进尺:“只是尚可?”


    可之余资历稍长些的妃嫔,譬如惠妃,只是尚可这两字,其中的纵容之意,就已足以骇目振心。


    陛下对盈贵人,太不一般了。


    不管如何,皇帝发了话,便再没有人敢在这上面置喙什么。


    皇帝此时却是微肃了脸色,对惠妃道:“前有蛇,后有火,朕竟不知,宫中如此险象环生了。此事,还要惠妃多费心了。”


    惠妃忙应声下来。


    她还记起一桩要紧事:“抱玉幽馆损毁虽不严重,却也难免要修缮一阵了,陛下可要给盈贵人再指个临时的住处?妾的蕊珠宫和昭仪的关雎宫倒都还有空,若能有个主位照看着,今夜这样的‘意外’或也能少上些许。”


    在这宫中,位份也是安全的一重安保障,倘或人手足够宽裕,防范自然也会更加森严,蕊珠宫彻夜都会有人巡宫守夜。


    惠妃想,就算她最后帮这位盈贵人一次罢,往后,她这个妃位的人情也可抵清了。


    盈贵人虽为表妹求了情,可依表妹的性子,旧怨在前,他日只怕也难以和平共处。


    所以盈贵人再奇货可居,终究是不能成为同伴。


    皇帝负手眺向那间火里余生的殿室,深浓的眼目让人窥伺不透他的想法。


    此时偏殿所有的宫人都逃在了外边,屋子黑洞洞的,一时看不清损毁到了何种程度。


    但无妨,皇帝早已有了决断:


    “不必麻烦。偏殿虽不能住了,主殿不是完好?”


    惠妃愕然:“这……”


    乘鸾宫地方宽敞,主殿和抱玉幽馆中间隔着百十丈呢,偌大一个广场在中间,火势自然没能延烧过去。


    可,盈贵人毕竟只是贵人。


    还没散去的宫嫔们也都惊羡不已,陛下的意思,竟是要让一个贵人去住主殿?


    谁能说盈贵人不是因祸得福!


    惠妃虽然惊讶,却也只一瞬失态,便温声应道:“如此确是省事一些。照水殿久不住人,盈贵人今夜先将就着睡一宿。明日臣妾就让内侍省的人来收拾收拾,再添置些日常的物用。”


    其实折腾到现在,长夜也只剩最后的一截尾巴了,合衣坐寐着凑合凑合,也就天亮浪。


    皇帝默允了这番安排。


    皇后在旁,却越发和吞了针一样地难受,不只是皇帝让青簪去住主殿教她难受,更因为像这样的决定,竟然从头到尾都不需要她参与一言了!


    惠妃,惠妃现在是彻底取代她了。


    皇后登时想到了今次外祖父的无妄之灾。


    皇帝没有告诉她外祖是被谁检举的,可这次灾银不就是赵家捐赠的吗,护送的也是赵氏子弟。


    郑赵两家又从来沆瀣一气,莫非就是惠妃想要打压她家的势力,才支使了赵家人故意构陷外祖父?


    皇后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自家在短短的时间内,仿佛就被捅成了个前后都漏风的筛子,谁都要和她过不去。


    皇后想说些什么,不能教青簪轻易住上了主殿,可才挺身一步,却又被皇帝寒凉的一眼打退回了原地。


    身子一软,浮翠和吴嫔忙左右夹搀住她:“娘娘,你怎么了?”


    皇帝侧目静看了人一息,难免几分讥嘲。


    有人生来受苦,有人本可以享尽尊荣,却也作茧自缚。


    他有些意兴散漫地道:“且都散了罢。”


    至此,众人虽话犹未尽,却也不敢再多待,当即如鸟兽散了。皇帝回身,也预备打道回府。


    “陛下!”徐得鹿就在这个时候吭哧地跑进了乘鸾宫,和往外走的皇帝正打上照面。


    皇帝才踱出去一步便又停下:“回来了?”


    “太后已歇下了。”徐得鹿禀告道。


    他是才从紫泉殿回来的。


    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太后自不可能毫无所闻,徐得鹿了解情况后便走了趟紫泉殿,以教太后放心。


    徐得鹿又小声问皇帝:“那放火的两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原本今夜这场大火伤害能压减到最小,就是因为暗卫奉了命,预备趁夜悄无声息地将


    半筐葡萄送进乘鸾宫。谁知却撞见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勾当的太监,正在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火既已烧起,暗卫只能掐着嗓子学太监的声,大喊了两声走水,将屋子里的人惊动。


    半筐葡萄也就只能送回了太极殿。


    一起扣押回来的,却还有那两名正要逃逸的太监,如今人还在太极殿等待发落。


    “丢给惠妃,细审。”皇帝道。


    此时,围聚的人已被遣散得无几,只有乘鸾宫中历经一难的宫人们留了下来,簇拥着青簪,正要嘘寒问暖,却见到皇帝忽然改变了行向,朝这里走了过来,纷纷极为默契地自觉让出了路。


    青簪静等着皇帝走近,用眼神一指身后的照水殿,掌钥的女使正在辉华而阔丽的主殿大门前,卸下那道尘封的铜锁:


    “妾可以吗,会不会惹人非议……”


    “朕说你可以你就可以。谁敢非议?”


    第36章


    照水殿已有几十年没住人了,不过宫中会不定期对这些殿室进行基本的清扫维护,所以所谓的尘封,也不至于当真结上一层厚实的蛛尘。


    只是迎面而来的那股灰寂之气,还是使得娉婷在青簪想要跨门进去的时候拦了一拦:“奴婢们先进去简单洒扫一下,再通上些会儿的风,主子再进来。”


    青簪说没那么娇气,“你忘了我从前是什么身份了?我同你们一道进便是了。”


    一迈进去,宫人点起了灯烛,入眼的便尽是金铺玉户,金丝楠木的屋梁被打磨得温润生光,金色海珍珠的帘子辉烂地静垂在那里。


    跟进来的宫人也都有些看得发愣。真是和做梦一样,抱玉幽馆其实已经比其他地方强上许多,但规制方面并不逾矩多少,只是因为沾了那莲花池的光,又是独居在东偏殿,这才显出几分优越来。


    但如今这照水殿——


    阖宫之中,即便算上中宫皇后,能住上主殿的也就是三个人而已。


    今夜走水的惊吓都被冲淡了不少。


    一名宫人拎了水桶进来,最先擦干净了一张黄花梨的美人榻:“主子坐这儿。”


    青簪刚看完了几间殿阁出来,却是同样拿起了一块翻布:“就这样住上了主殿,我心里可是正不安着,就让我和你们一起做些事,权当分分神罢。”


    豆蔻凑到青簪眼前,笑得意味悠长,学着皇帝的腔调道:“主子何必不安,陛下不都说了——是他允许的,且看这六宫之中谁敢非议!”


    皇帝一时意兴的话就这么被添油加醋地复现,还有宫人跟着起哄。青簪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嗔了人一眼:“我就离开这么些日子,都学坏了不成。”


    娉婷有意调解众人劫后余生的心情,便也说起了俏皮话:“可不是么,主子不在的这些天,奴婢们天天关起门来就是在说,也不知这主子在太极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和陛下相处的好不好。”


    宫人们自然都望着青簪受宠,主子和陛下越是情笃,他们的来日就越有盼头。


    只有琐莺不这么想,闷闷地反对了一声:“再好哪有咱们自己宫里好。”


    娉婷见她情致不高,附应了一声:“那倒是这么个理儿。”


    琐莺沉吟了一会儿,却把青簪拉到一边,眼下她走路已不成问题了,就是腿脚还不太利索。


    也是这个原因,分明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却没能第一时间出去查看。


    琐莺低声道:“青簪姐姐,是皇后做的吗?今夜绝不是意外,起火之前,我听到了泼水的声音,现在想来,没准泼的是油,只怪我那时竟不曾想到。”


    青簪轻握着人的手臂,才想要安抚,就被远处传来的一个性子活泛的小宫人的惊叹声打断:


    “这儿还有个大汤池呢!”


    同伴打趣:“怎么这样没见过世面!”


    再想说话,娉婷已经过来了:“主子还是在榻上眯一会儿罢,待会儿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养养精神。”


    青簪把手底下这块地方擦完,在盆里撩水净了手。


    “那就辛苦你们了。”


    前阵子在太极殿,她多数时候都睡到日上三竿,有时连皇帝上朝下朝都不知道。但现在回到这后宫之中,自是不能再躲这个懒了,请安时想必又少不了一场硬仗。


    今夜睡不着的却还大有人在。


    芳信殿。珍婕妤虽然没亲去看这个热闹,但也派了宫人去探探情况,在得知青簪竟然住上了主殿的时候脸都黑了。


    就连她住的也不能算是主殿。


    “这些蠢妇,害她一次,她成了贵人,害她两次,她住上了主殿,再来一次,是不是我们个个都得俯首哈腰地与她行礼,称她娘娘了!”


    所以她从不动手害人,逞逞口舌痛快便罢了。


    难道她就不讨厌青簪么,亏她前阵子还以为人失宠了,结果今夜她竟然是和皇帝一起出现的?


    珍婕妤一心的酸劲无处排遣,用力地把几张洒金纸撕成了碎条,只当自己撕的不是纸而是人。


    一面忿忿地低喃道:“也不知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自打中宵起来后,珍婕妤就再也没法安寝了,原本想着请安时总能逮着人问个分明,谁知人却也没来。


    照水殿里,青簪趴在美人榻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是内侍省的人过来添置东西了。


    青簪直如鲤鱼打挺般地慌忙起身:“什么时辰了?”


    却被宫人按了回去。


    宫人笑吟吟道:“主子宽心。陛下让人来吩咐过了,说主子昨夜受了惊吓,请安就免了,奴婢们这才没喊醒主子。”


    青簪这才安心下来,倒也没了困意:“先梳洗罢。”


    *


    轰轰烈烈到来的夏日,眼看气数将尽,不过暑热的余威向来是要持续到早秋的。


    太后还要在含凉殿住上一阵,想着有日子没见皇帝了,就把人叫了出来。一边闲庭信步地逛园子,一边道:“今年的秋狝也快到了,就别留人在宫里照顾杨氏了。近来事情这样多,哀家不放心,让杨氏来含凉殿陪哀家吧。怀暄也来,雪练呢就让她去猎宫尽尽兴,好好的将门女儿,一年到头都拘在宫里,哀家也心疼。”


    雪练是明昭仪的闺名。


    终归是孕育了皇长孙的,太后念着明昭仪的这份功劳。


    皇帝无甚所谓地道:“也好,朕也很久没见过昭仪马背上的风姿了。”


    太后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对后宫妃妾都不太上心的儿子。可这段时间,从位份到宫殿,他分明就是对某个人上了心的。太后不禁想到了自己当初的盛宠无二,如今从局外看去,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萧家人都天性凉薄,难道她生出了个例外?


    待走回含凉殿外,太液池上的水葫芦花开到了最盛的时候,太后驻足望去,看似并不经心地讲道:“届时猎宫一行的衣食住行,都让皇后来安排吧。”


    秋狝还有大半月,要让皇后安排,那这段时间皇后就不能出事。


    皇帝听得分明。寥寥地一笑:“还有近一月,变数太多,不如往后再论。”


    太后见人和自己打太极,瞥向人道:“你是皇帝,你不想有变数,又怎么会有变数。早作安排,届时不要出什么乱子,阖宫太平,哀家才能放心颐养天年。”


    皇帝却比她说得更直白凛冽:“倘若不过是粉饰太平,亦是母后所求的太平吗?”


    太后心里一惊,仍说:“是。哀家平日甚少干涉于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你总不至于都要拒绝?”


    皇帝淡淡点头:“儿子知道了。”


    他从来很肯给太后面子。


    即便眼神冷了,脸上依旧有温润笑意:


    “不过,绝无再下次了。不管是皇后,还是母后。”


    太后也没想到皇帝今次会把话说得这么重。


    平心而论,她还算喜欢那个盈贵人,就算是为了一样微末出身,也教人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但国朝大统永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而乱,她少不得要护着皇后,而教人多受点委屈了。


    况且,太后也根本不信皇帝当真会为情糊涂。


    贵人的位份也好,照水殿也好,甚至元妃也好……谁又能说清,这到底是喜欢,还是补偿?


    离开含凉殿后,徐得鹿见陛下和太后娘娘最后闹得有几分僵,想不通彻:“陛下不是本来就没打算动皇后娘娘?”


    若是喜欢的女子真的一再受到伤害,以陛下的性子,绝不是让那动手的人脱层皮这么简单了,故而陛下陛下才会让盈主子住到太


    极殿,从源头上杜绝这种事发生,不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既然如此,又何必徒然地与太后相持不下一场,闹得老人家不痛快呢。


    还是说,陛下是不希望太后再插手盈主子的事了?


    徐得鹿悚然地察觉到原因,再不敢追问一个确切的答案,生怕这答案不是自己能听的。


    只伴在一边,陪着徒步回程的皇帝在条砖铺砌的甬道上慢行着。


    忽然却从横向的那条岔路口子里钻出来个小太监。


    小太监对皇帝行礼道:“陛下,有结果了。”


    皇帝略一点头:“嗯,朕用过午膳就过去。”


    这小太监腿脚滑溜得好似一条池鱼,皇帝一挥手,他就又立马折回去复命,顷刻不见了。


    皇帝站在无限伸长的宫道之上,目光沉沉:“还不算慢。”


    起步向乘鸾宫走去。


    *


    距离扣押那两名纵火的太监已有半旬光景,此前皇后试图把外祖可能有难的消息递出去,可是段家在宫中扎下的这些线人竟不知何时全被拔起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和侯府联络。


    如今倒是再不用她传,这消息已经声势浩大的传入了上京,这两天满宫都知道了。


    分明都还没个确切的结果,可偏偏树未倒猢狲先散,朝中竟有不少人约好似的,抖落出不少她外祖的旧日阴私,弹劾的折子和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出现。


    皇后总觉得请安之时,众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不比以往恭敬了。但其实没道理如此,侯府还是侯府,她也还是皇后。


    想来是自己的心虑在作祟罢了。


    相比之下,放火的事倒是暂可松放在一边,阿娘早就说过,那两个宫监的家人都在段家手中,所以绝对可靠,就算被抓到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实情,要她不要自乱阵脚。


    她也实在是没有心力管了。


    所以御前的人来的时候,皇后还有一阵恍然梦里般地不信:“关本宫什么事,陛下要问什么话?”


    那小太监只怯声道:“娘娘就别为难奴才了。”


    皇后到底不能抗旨不尊,也只能忧思怔忡地跟着人去了。


    待到一进太极殿,就看到了高据座中的皇帝。


    皇帝一抬手,把那两名太监的供状扔在了她面前。


    皇后强自镇定,一遍遍用阿娘的话宽慰自己,去捡地上的供纸。


    也不知惠妃用了什么法子,那两人竟然都签字画押了!


    供词也是全然一致,在永宁侯府四字骇然入目的当刻,皇后就发了狠一样把供纸揉了个稀烂。


    “陛下,这定是污蔑,定是惠妃狼子野心——”


    皇帝拧了下眉,平静无澜地道:“复本而已。”


    意思是,毁了也没用。


    皇后脱力地跪在地上,掩面哭泣。


    皇帝却并不生怜。


    皇后只觉人此刻的声音有如十殿阎罗,说话时锋利的獠牙一下下往她心上扎咬。


    “朕可以最后顾念一次永宁侯对先帝的恩情。但你外祖早年便屡有行贿之举,依皇后所见,纵火与贪污行贿,这两桩事,恩情该用在何处?”


    皇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人,两者皆是血脉至亲,要她怎么选?


    她能怎么选。


    选什么都等于断掉了一条臂膀,还是她亲手舍掉了另一方,势必会受到家人的谴责。


    她只能竭声喊道:“陛下,这其中定有误会!惠妃有私心,她必定是贪恋权术,想对妾不利,故意屈打成招!至于外祖父、外祖父……”


    皇帝缓步从座中走出来,不紧不慢地看着人道:“皇后若是选不出来,朕倒是也可以分别问问朱侍郎和永宁侯,该宽饶哪一桩更好。”


    问外祖父和父亲……?那岂不是要她们两家从此决裂?


    皇后浑身颤栗,却在泪眼朦胧之间,注意到皇帝手中正把玩着的一枚幽绿含光的物什。


    是一只绿玉的耳环。


    一只女子的耳环。


    照水殿里,青簪在镜前摘下耳环。


    豆蔻接过,正预备替人收进钿匣:“咦,怎么只有一只?”


    她面上忽有几分羞色:“不会是刚刚那会儿落下了罢,奴婢去找找?”


    方才陛下来陪主子用过膳,就抱着主子坐了好久,彼时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豆蔻虽未亲眼见着里面的情形,但想来只可能是那会儿蹭掉的。


    青簪却好似并不惊讶,说不必找:“一会儿想必会有人来还的。”


    知道事情有了结果,皇帝膳后便要去见惠妃,她亲手勾在人衣襟上的。


    他总不会还没发现罢?


    第37章


    皇帝一走,太极殿就变成了一座幽晦的巢窠,没有人再理会伏泣于地的皇后,唯有一重重错落的冷碧色堂帘无风自动,巨大的冰鉴里冒着森白的冷气。


    徐得鹿几次回头,想要说些什么。


    如果皇后足够聪明,就该知道她根本无须选择。吏部侍郎的事情已经闹大,就算侥幸免去牢狱之苦,革职查办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结果,但段家不同,纵火的罪名起码对外还没有坐实。


    皇帝给的选择,从不是真的要人选择,他不过是想看皇后为此深陷在来日被族亲指摘的恐惧、和亲自断掉一臂的恸怛之中。


    人只有够痛,才记得住教训。


    萧放原本也从不认为皇后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永宁侯之女带来的便宜和好处。


    圣驾行到乘鸾宫,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象了。


    照水殿进进出出的人好不忙碌,这几天内侍省陆续把剩下的物用也送来了。


    照水殿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和关雎宫的朝云殿是一个规模。要把这些空屋一一填满,光是贵人份例内的东西自然不够,但内侍省的人都惯会看人下菜碟,皇帝既然让人住了主殿,不够也自然会补够。


    青簪坐在殿前的廊下,几个月前住的还是尺椽小屋,睡觉时都要四人的铺盖挤在一块儿。


    想到从前的事,想深了,便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小宫女。


    看到皇帝过来,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要躲。


    然后才想起来,她今日为了提醒皇帝,亲自来告诉她纵火之事怎么处置了结的,特地给人留了只耳环。


    亲口说与她的结果,总不好意思教她失望太过罢?


    再抬起头却是晚了,皇帝看到她低眼闪避,脸已经黑了。


    青簪今日穿了茜花红的宫裙,一幅金黄卷边的鲛纱帔子,和身后的殿宇形成了极强烈的明暗对比,起身行礼的时候,萧放根本无法忽视她。


    但他还是视若不见地径直走入了殿内。


    青簪愣了一愣,才忙跟了上去。


    “陛下?”


    垂头行礼的宫人们被萧放不耐地赶了出去。


    青簪这才想到皇帝是在气什么。


    拽了拽他的衣角:“妾眼神不好,没看清是陛下,陛下就为这个,预备再不理妾了吗?”


    萧放也觉自己有点小题大做,有失帝王风范。


    但事情都做出去了,他便依旧面不改色、风度款款地道:“那朕也眼神不好。”


    眼神不好,所以看不见她?青簪忙走到人眼前去:“这样陛下可能看见妾了吗?”


    皇帝动作快得教人毫无准备,就在这一瞬捧住她的头,吻在了那娇艳欲滴的唇肉上。


    青簪自投罗网了一遭,仰头承接着皇帝不知是缱绻更多还是愠怒更多的情绪。只觉唇瓣成了一枚百嚼不烂的果子,也许是这果子的皮肉太过拧实,品尝的人就只能反复啃咬吮磨,不尝到甜汁丰沛不会甘休。


    眼和唇都满是水光了,好容易浑身热滚滚地挣脱出来,青簪很久


    才重新均匀了呼吸。


    想到每当人在这方面稍觉餍足时,脾气都仿佛会宽和温柔不少,青簪便伺机摊手问人:“妾的耳环呢?”


    绿玉价值不菲,她从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气和底气,不管份例还是赏赐的物件,只要不是转赠给底下人的,那就都件件宝贝地收着,没有一件是糟蹋了的。


    所以钩在他领子上的那只,自然也是要讨回来的。


    她的声音还湿潮潮的,独有一种被他夺走了气力的娇媚。


    皇帝原本想勾唇,却故露迷惘,眯了眯眼:“什么耳环?”


    青簪瞬时怔目:“陛下没看见吗?”


    皇帝还是今日正午离去时的那身常服,青簪忙在人的领口和躞蹀带处翻看。还有衣服的绲边上,凡是能够钩挂的地方都巨细无遗地看了一圈。


    怕是自己眼睛太糊涂,看遗漏了,她甚至伸手贴在皇帝的襟口,不相信一般地用掌心去触碰。


    皇帝终于被她逗得直发笑,也便真的放声笑起来。


    还不忘按住襟前懵怔了一下的那只柔荑。


    青簪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是捉弄她呢!着急的神情慢慢平静。


    她低了低睫,很是倔强地道:“陛下定是丢了罢,那妾也不要了,回头妾就把另一只也丢了去。反正也是陛下赏给妾的东西,您要扔,它就该扔。”


    萧放牵着人往殿内的坐榻走去。


    笑意不改:“朕是不是太过宠你,脾气这样见长。”


    青簪恼得不说话,软唇嫣红,神情却不冷不热的。待坐下,皇帝从袖中摸索出个物什,想要往她耳上戴,却见人此时两耳都光着,于是只在耳垂那一朵莹软的雪肉上捏了一下。


    然后把耳环放进了她的掌心。


    他轻笑一声,目光指向这只耳环:“美人去矣隔湘江,谁其赠我明月珰。卿卿这是何意,教人好猜。”


    青簪这次不上当了,收紧了手心。慢声反问:“陛下既不知道妾的意思,眼下又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人从容笃定、还有点小得意,好似认为自己反将了一军的神色,萧放将手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朕就不能是自己想来?”


    许是谙知自己拿捏着她想要的底牌,所以他不紧不迫地又道:“你是想知道,朕怎么处置的始作俑者。”


    青簪最初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是直到他来时,外头竟然都没有一丝山雨欲来之象。皇后若真要受到处分,都不必是倒台那样的程度,只消和上回被卸了宫权那样,宫中又怎么可能维持一派岁月静好之象,无一人亢热地奔走相告呢。


    因为她根本没有受到实质的戕害,皇帝便觉得住进主殿的殊荣足以相抵。他根本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青簪顷刻委屈起来,眉睫如水一样软化了,盈盈可怜地道:“妾不用问也知道,陛下并没有处置。您不是说过,皇后娘娘永远是皇后娘娘,妾自己委屈两日也就是了。”


    皇帝有些意外。


    意外于她的长进,亦意外于他竟然在与她的日常相处里,体会到了几分彼此攻斗的乐趣。谋莫于周密,她很聪明,反应总在他的周密之外。


    身为太平天子,他不如父辈一样嗜战嗜杀,他更喜欢朝局上的暗流涌动、兵不血刃。


    所以他也如此教她:


    “青簪,杀人不过头点地。”


    他已经替她挫杀完了皇后的锐气,当然希望她能试着走出仇恨,不要始终带着复仇的谋算、每一步都有目标地与他周旋。


    萧放将自己抛给皇后的两个选择告诉了她。


    青簪追问:“皇后娘娘选了什么?”


    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痴愚,很显然,不管是皇后还是皇帝,都只会选择同一个弃车保帅的答案。


    萧放倒是很保全她的面子,“不重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摸了摸她的脸,青簪便把脸偎进他的手里:“暂时照水殿是给妾的补偿吗?可陛下还告诉过妾,给出去的东西从无收回之理。”


    “要是抱玉幽馆修好了,怎么办?”


    皇帝很是受用掌中的温腻,只觉人此时乖巧,有如猫儿一样。


    偏不回答,只是抬手传了膳。


    宫人一进来,青簪的脸皮就瞬时变薄了,忙抬头正身,从裙尾的流苏到簪头的金鸟,无不正经起来,也不再提主殿的事。


    萧放看着人小口小口饮食,动作斯文,但又毫不挑食,什么都愿意尝两口,也不催促。


    他记得,照水殿后殿有一间汤池室。


    同样很正经地问她:“汤池试过了吗?”


    青簪一口汤呛在嗓子眼,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尾都水津津了,像泪又像雾地洇开。


    皇帝递了盏清水给她:“想哪去了。”


    青簪仍有些提防,将水喝了,将信将疑地歪过头看他,隐隐又懊恼起自己的多思。


    皇帝被她的表情取悦,勾唇一笑,手贴在了她的腰窝上,暧昧地捏了捏:“说出来听听,朕看看,有没有想错。”


    分明不是多思!


    青簪用眼神控诉皇帝的恶劣。


    萧放却在此刻发现,其实比起身体上的欢愉,他更喜欢她因他生出情绪。


    真实的情绪。


    他笑道:“别委屈了,赠我明月珰,报以千金裘,今岁秋狝,朕猎一只红狐给你。至于照水殿,”


    “看你表现。”


    *


    朱侍郎被弹劾的事在后宫还算为人所津津乐道。不过后宫消息闭塞,众人初时并不知头一个检举人贪污的,正是赵才人的兄长。


    等知道的时候,重新开始将这事挂在了嘴上,成了茶余的一项谈资。


    赵才人背后代表的可还有惠妃。


    皇后早就开始后悔,如果她明确知道检举外祖父的当真是赵家人,她就该咬死这事是惠妃一手策划、纵火和贪污都是惠妃为了扳倒她而用的手段,也不至于那日在太极殿有口莫辩了。


    不过,无论外朝如何,皇后还是皇后,只是尊贵的凤冠翟衣下的骨肉,一眼可见地迅速瘦减下去。


    皇后甚至不敢见母亲。外祖父出事后,阿娘早就递过进宫的帖子,皇后却头一次拒绝了。


    她要如何告诉阿娘,为了侯府的荣光,她亲手选择了放弃外祖父?如果没有外祖父,只凭父亲从前的一介白身,又哪里养得活她和阿娘,她不知要多吃多少的苦。


    他们不会原谅她的。


    唯一能让皇后短暂恢复一些心气的,就是着手安排秋狝这件事了,至少说明,陛下还肯给她机会。


    秋狝之行还涵盖了中秋的小宴。


    大梁的中秋更注重阖家团圆的情味,倒算不上多昌隆的大节。往往一家子人在一起围坐,点起可亲的灯火,赏赏圆满的月亮,这节就算是过了。


    这次皇后除了安排行程,还要安排众人的车马和住所。


    猎宫的区划图在皇后案前展开的时候,浮翠不动声色地靠近人,在皇后身边默观了一阵。


    直到皇后的手停住。


    猎宫位于上京南郊的五林十二峰,皇帝的清晏殿独占一个峰头,余下的峰头则参差地分布着规模稍小的宫殿和别苑。


    眼见皇后写到青簪的名字就没再继续往下了,笔头只在纸上落了个点便僵在那里,浮翠看了看笔顺是从一点开始的几个住处,宝章斋、密雪馆、谢池春院,位置都很偏远,出声提醒道:“娘娘,您要把盈美人安排在哪里?”


    皇后真是写不下去了。难道要她亲手给那个贱婢安排最好的车马、安排华贵安逸的住所吗?


    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所有人,她不敢再与盈贵人为敌,甚至要对人卖好。


    “你多什么嘴!”


    皇后把笔狠狠一丢。


    闭目稍晌,却又颤了颤齿关,弱声道:“对不起,浮翠,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本宫好,可是本宫就是心里酸苦,控制不住自己。”


    如今她身边能用的人已实在不多了。


    最后,皇后还是勉强给人安排了个还算符合贵人位份的地方,不过和清宴殿隔着一两个山头。


    却又当即动笔


    勾涂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把配置仅次于清晏殿和朱鸟殿的丹荔殿划给了青簪。


    原本这该是惠妃住的地方,但行宫的住所从无严格的尊卑规定。


    皇帝护着的人,她的确是不敢再欺侮再怠慢。


    那就看看,惠妃够不够大度,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好了。


    第二日众人过来请安,皇后便在众人眼前,心平气和地让人将折子递给了惠妃。


    “本宫拟了份初稿,妹妹看看,这安排,可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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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这是青簪从太极殿回来之后,第一次来给皇后请安。


    此前不是皇帝免了她的请安让她修养,就是皇后心力交瘁无心与众人周旋。


    没想到终于碰上面的时候,皇后两颊凹陷,眼下也有脂粉都盖不住的青乌,一点也不复从前的骄扬了。


    甚至转了性子一般,连秋狝的安排都会给惠妃过目了。


    侯府现在是不是也乱成了一团?


    青簪唇边有凉薄的笑意。


    出神的功夫,珍婕妤已经凑过去和惠妃一起看那册子。


    没看几行,珍婕妤便饶有兴味地看了看皇后和惠妃,又看向青簪:“盈贵人这病了一场,倒是病得容光焕发,我见犹怜,怪不得皇后娘娘这样疼你,都让你去住丹荔殿了。就是不知道盈贵人箭法如何,别到时候什么都没猎到,那可就成了才不配位。”


    珍婕妤这一说,那些好奇皇后的安排,却又窝窝囊囊不敢上前去看的妃子便都知了情,登时满座哗然。


    皇后几时对盈贵人这样优待了,怕不是在捧杀盈贵人罢?


    惠妃先回了珍婕妤的前话:“去猎宫是为了游山玩水散散心,倘若较真起来,真为了比试箭法才去,那宫中最当属昭仪的箭法最为优胜、无出其右,总不能我们这些人就都不必握弓了?”


    说罢,又似乎遥想起什么,起身对皇后道:“去年秋狝时便是臣妾住的重华殿,昭仪住的丹荔殿,今年娘娘又将臣妾安排到了重华殿,倒是遂了臣妾重回故居的心愿。臣妾与昭仪去年都有许多东西不曾带回宫来,臣妾斗胆,代昭仪向娘娘求个恩典,这丹荔殿还是留给昭仪罢?”


    自己要装得大度,不好意思明说介意,就借明昭仪的由头来说?


    皇后现在一见惠妃也觉心中呕得慌,不逊于见到青簪。她让人将折子收了回来:“昭仪若是不满意,让她自己来找本宫。”


    惠妃便不再做声。


    珍婕妤原本倒是想看好戏,但一想到皇后将她的位置安排得离皇帝十万八千里,心里也不爽利起来。


    便借机讽刺道:“昭仪真来找娘娘,那就闹得不好看了罢?惠妃娘娘安排什么都是井井有条、教人心服口服的,皇后娘娘难得理一次事,却是上下惊动、议声四起,这叫什么事儿。”


    青簪对于住在哪儿并无太多想法,住哪里不是住。但她却深知皇后这么做的用意,多半就是自个儿不敢动手了,就想要挑起旁人与她之间的纷争。


    她怎么能让皇后如意?


    青簪:“承蒙娘娘抬爱,可妾还是第一回去猎宫,妾的确不擅骑射,恐怕也只能到处转转,赏赏秋林风光罢了,恳请娘娘给妾安排个地势低些,寻常些的屋子也就是了。”


    她这温风细雨、故作谦卑地一开口,皇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迄今为止,殿内开口的三人都不认同她的安排。


    皇后给一向最顺服自己的吴嫔使眼色,但吴嫔近来自保不暇,胆子又一夜之间萎小了下去。


    前阵子她仗着有皇后撑腰,面对各方各处的人都硬气了不少,也结了不少的仇。以至于现在内侍省送给她的东西缺斤少两,竟更甚从前。


    如今弓腰驼背,愣是半天接收不到皇后的眼神。


    皇后孤军奋战,只觉一时一刻都无力再继,只想赶快将所有人都轰出去。


    “贵人既有自知之明,本宫就把密雪馆给你。”


    密雪馆位于十二峰里最偏僻的地方。


    这可是她自己要的!


    青簪一看皇后将这话说出来时的舒泰劲,就知道这密雪馆不会是个好住处。


    该说万幸,皇后还是没转性。


    惠妃却怕人看不清,埋怨上自己,在从凤藻宫出来时特地等上了一等。


    “盛极必衰,过犹不及,若真是这么快就凌驾在本宫与昭仪上头,对贵人不见得是好事。密雪馆虽位处偏远,但只要陛下念着贵人,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请安的人走得零零星星了,没有一个在凤藻宫殢留。


    青簪回望着那巍峨的绣闼,对惠妃道:“若妾愿意帮娘娘搭救赵才人,娘娘可愿意帮妾一个忙?”


    惠妃似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谨慎地先问:“不知是什么样的忙,你……难道就不怨她吗?”


    她倒没怀疑盈贵人是否当真能救人。有时候一句枕边风一言顶千言,何况盈贵人本就是此事苦主。


    青簪没说怨不怨,只道明了自己的条件:“妾想见一名外臣。”


    惠妃惊愕:“谁?”


    “翰林院修撰,陈大人。”


    惠妃是个讲道义的人,且手握宫权,与外头联络最是便宜,青簪左思右想,她想再见那位状元一面,恐怕还得通过惠妃。


    惠妃惊讶于青簪说得这样坦荡,嫔妃与外男私相授受,不管让任何人知道了都是把柄。


    她权衡片刻:“去我宫里说。”


    *


    到了出发这天,天还是热得厉害,赶车的宦人个个戴着遮阳的行笠。若不是最前方的幢旗和马车两旁威猛的精兵,这一队人马看上去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行豪游去的。


    要走蜿蜒的山路,仪仗自不能太繁重。


    许多妃嫔此时已经换上了猎装,大梁的猎装有些像改良后的胡服,尚衣局倒是也给青簪做了几套,被青簪收在了包袱里,装在马车后面了。


    她坐在车厢里,隐约听到了车队出发的声音,可半天也没见马车启动。等发觉不对的时候,一开车窗,原本站在外面的豆蔻和精兵都不见了踪影,除了她这辆,别的马车都已经行驶出去一大段路程了。


    青簪本还以为又是谁使了什么鬼蜮伎俩。


    直到皇帝驱马往前几步,坐在一匹高骏上,低头看向车窗内的她:“还不下来?”


    青簪方知从中作梗的正是皇帝。


    她施施然掀开车帷下了车:“陛下此时不该在马车上吗?”


    皇帝的马车在车队的最前方,和她中间隔了不少人,青簪根本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下车的。


    皇帝压根没上去。


    他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和一辆制式不同寻常的马车,整个车厢都有些像装货物的木箱子,车门没关,青簪绕过去一看,才见松赞竟然在里面趴着,木箱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笼子。


    松赞早就闻到了青簪的气息,还是懒懒地没起来,只对着她低吼了一声打了个招呼。


    皇帝道:“和朕一起陪它。”


    青簪倒是也想念松赞,可四下看了看:“我坐哪里?”


    总不能让她去挤松赞的铁笼子罢?


    萧放笑得有些玩味,还有几分蓄势的骄狂,两腿一夹,身下的踢雪乌骓就撒开了蹄子。


    就在此刻,他斜倾稍许,将愣在道旁的女子拦腰一捞,单手把人抱到了马背上。


    青簪都没来得及看清人的动作,就被他圈在身前了。


    金鞍宝马,速度之快非重装的马车所能及。风擦过青簪的脸颊,青簪屏住呼吸,看见他们竟然已经追上了宫中的车队,然后轻松超过。


    她戳破皇帝的谎言:“不是要陪松赞?陛下骑那么快,松赞哪里跟得上!”


    萧放不见一点心虚,反而说得理所当然:“朕陪它,你陪朕。”


    随着马背的颠簸,身前的女子柔软的发顶蹭过他的下颌,她窄薄的肩背上,那一圈洁滑的衣领微微后坠,更洁滑的雪肤就在皇帝低头的一瞬欲隐还见。


    萧放眼神一暗。分明大好山河,纵驰沃野,他也不知,为何锁住他目光的,竟是怀中方寸。


    青簪倒是在认真地游目骋怀。


    初时确然害怕,可当发现自己决计摔不出去之后,终有闲心去欣赏眼前奔流而退的人间百色了。


    曾经的永宁侯府也是个笼子。


    自打她进了老夫人的院子开始,身边就经常有人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从没有机会走得这样远。


    越向京郊,房屋越来越矮小,人烟也越来越少,等靠近猎宫所在的山头,官道上更是清冷,只偶有几个进京的贩夫走卒经过了。


    皇帝见她醉心于这驰走骋目的乐趣,笑道:“要不要朕教你骑马?”


    青簪飞快摇头:“妾不学,妾天资愚笨,一定学不会。”


    皇帝冷声嗤道:“朕的骑射可是先帝真传,他人纵想拜师,也是求告无门,你最好别后悔。”


    青簪想回头看人,一回头,却因逆着风,简直睁不开眼睛。她便又转了回去,轻声、且慢悠悠地道:“妾要是学会了,还怎么坐在陛下的马背上?”


    “吃蜜了。”萧放只觉人今日嘴甜得反常,却还是勾了勾唇。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很快就听见怀中女子怀着点殷殷期望的语气说道:“秋狝期间,陛下能不能把松赞给妾?”


    那点心猿意马便荡然无踪。


    皇帝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算是同意了。


    不到两个时辰,两人就抵达了猎宫。猎宫位在五林十二峰之间,这五林十二峰则共计涵盖了二十四个围场,占地万顷,其中十八个是给参加秋狝的皇室子弟和随扈的公卿大臣准备的,六个则是给包括天子后妃在内的内外命妇的,其间的猎物也多是温和的小型走兽,山雉野兔之类的。


    密雪馆就在猎宫最外围,皇帝将人送到了门口。


    将人放下去后,皇帝重新翻身上马,望了眼清宴殿所在的峰头,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晚上记得换双合脚的骑靴。”


    便形意疏散地打马而去。


    青簪眨了眨眼,领会过来。


    他是在叫她过去找他?


    未免也太远了!


    皇帝离开后,青簪先进了密雪馆安置,过了小半日,豆蔻和松赞差不多同时抵达。豆蔻领着好几个包袱进来,一进门就看到一只高大的雪狮半蹲在青簪身边,吓得愣住了步子。


    她畏步不前道:“主子,这是?”


    松赞戴着个脖圈,绳子的一端在青簪手里,青簪轻轻拽了拽,松赞便知道可以出去溜达了,兴奋地站了起来。


    “它叫松赞,不咬人。”青簪安抚豆蔻,“我带它出去走走。”


    豆蔻点了点头,却是整个人贴在了门板上,给一人一狮让出道的同时,似在拼尽全力离松赞远远的。


    青簪牵着松赞一路闲走,见到围场外的侍卫,便问:“可有看见皇后娘娘进了哪个围场?”


    第39章


    “娘娘进了鹿苑。”


    侍卫见青簪也是宫嫔,当即就给人指了路,不过对她身后的雪狮却多有忌惮。


    还是一名资历稍深些的,去年见过这只狮子,知道这是皇帝的爱宠,示意同僚不必多拦。


    山阳的这几个围场多是草坡和浅林。


    青簪进了鹿苑,倒是一只鹿都没见着,大约是松赞的气息让其他的小小生灵感知到危险,早已闻风而退。


    “你想想之前那么多天,都是谁好吃好喝地喂你的,你可得听我的。”怕松赞到了这儿心就野了,提前教育了它一番。


    松赞虽然听不懂她的话,却能够分辨她的动作和语气,温顺地蹭了蹭她以作回应。


    一人一狮没走多久,青簪就在溪边见到了要找的人。


    “娘娘!”浮翠紧急地晃了晃皇后的胳膊。


    皇后一转头,登时被松赞吓得瞳孔放大。


    她连连后退,一边质问青簪:“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畜生!”


    青簪拍了下身旁的雪狮,颇有几分像故意说给皇后听的:“松赞,她骂你呢。”


    松赞配合地咧开大口吼叫了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摆出有些像要进攻的姿势。


    皇后忍住尖叫逃跑的冲动,事实上此刻丁点都迈不开腿,膝盖不住打颤,声音变得锐利:“你是失心疯了不成?真伤到了本宫,你有命赔吗?”


    皇后也知道自己只是虚撑着声势,眼下唯一能让她恢复几许理智的,就是身边的婢女和系在狮子身上的绳索。


    正想把浮翠拉到身前,浮翠却先她一步闪躲开了:“奴婢去叫人。”


    青簪早在来行宫之前就和她通过气。


    见浮翠在狮子眼皮子底下安全顺利离开,皇后紧跟着生出一丝扭身就走的念头,但她很快意识到,浮翠之所以能走,只是因为这畜生的目标从始至终就是自己。


    青簪嘴角微扯:“娘娘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它真将你当成了猎物,妾也控制不住它了。”


    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牵着狮子一点点靠近,冷汗浸透了衣裳,脑中全是狮子在自己身上扑咬的画面。


    她不敢直视雪狮,便死死地看向青簪,试图威慑于人:“难道你还真打算纵这畜生伤人?本宫若是死了,你以为你能活命吗?”


    对,她只要想办法像这样多说些话,拖延住她,等到浮翠搬了救兵来就好了。


    皇后缓和了声气:“若非你一直在逼本宫,本宫也不会容不下你。那日去乘鸾宫,本宫不都已经原谅你了吗?你冷静一些,大不了等这次秋狝回去,本宫晋你的位份!”


    青簪依旧寸步寸步地朝人逼近,她走得尤其的慢。


    近山秋来早,林风阵阵,竟是这样的冷。皇后哆嗦着看着人的裙摆在草地上拖过,发出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一样瘆人。


    待看清她裙摆上缀着的那些金花与流云,却是不禁想起了从前在侯府中,自己曾让人扒下过她的新衣。


    对,天下女子,何有不爱美的呢。


    狮口越来越近,皇后慌张又道:“以前在侯府,你不是还偷偷穿好看的衣裳么,回去之后,本宫把库房的那些布料都拿给你,随你挑。还有头面,什么金银玛瑙,牡丹凤凰,也给你,凭你喜欢!”


    青簪的反应却让皇后愈感绝望。


    她缓缓摇头,无动于衷一般:“可惜我早不喜欢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皇后彻底没了法子,任由人走到自己近旁,余光瞄向不时嘶吼两声的狮子,浑身像被点穴一样动弹不得。


    青簪绕着皇后走了一圈。


    她忽然松开松赞,毫无预兆地伸手揪住皇后的头发,发了狠地将人拖到了溪边。


    皇后没料她会这样直接粗鲁!


    而正如她害怕的那样,钳制着她的女子心肠歹毒,竟然问她:“我是不是也该把你按进水里,让你试试溺水濒死的滋味?”


    她是真的想溺死她!


    皇后被人按得跪在了地上,头差点要栽入水中。


    她拼命仰头想要抵抗,怨愤、害怕、憎恼,眼泪泻如决堤:“原来你记得,你都记得!”


    也对,她都记得她娘姓程,怎么会不记得差点被自己溺死!


    到了这个份上,皇后什么也不顾了,也不再任人摆弄,她不住甩头,双手也去拔人的手,口中亦声声哭喊:“本宫有什么错,你以为本宫就不记得吗!就是因为你娘,阿爹回家越来越晚,对功名也不上心了,他吃我


    阿娘家的,用我阿娘家的,本来说的好好的,要给我阿娘挣个诰命夫人,要让我当上高门贵女,结果什么都没了……我阿娘日日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却原来是有人抢了她的夫婿……!你和你娘都该死!”


    也许是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迸发出的力气确实够大,也可能是青簪手松了一松。皇后头皮疼得发麻,脸上也都是泪水和冰冰凉凉的溪水,但总算是挣脱了人,手脚并用地爬离了溪边稍许,然后瘫坐在草地上。


    其实青簪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否则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又怎么能够抵抗一个做惯了活计的女奴。


    皇后竟到了此刻才发现,不管是当初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还是被皇帝胁迫着亲手放弃外祖父之时,其实都远不如死亡的阴影更加惨烈,更加骇动。


    心肝胆魄仿佛都已不在原位,她哭颤着控诉:“就是因为你娘,我家都毁了……再也没有那个会用胡茬蹭我的脸,把我抱起来抛高又接住的阿爹……外祖家的那些姐妹都笑话我和我阿娘。”


    “后来你娘跑了,阿爹还一直试图在找她,忘不了她。我看这根本就是你娘使的狐媚手段而已。”


    “你本就该死……”


    皇后哭得没了力气,想跑也跑不过狮子,她黔驴技穷,头发湿乱,颓坐不起。


    青簪倒不想笑话人,因为三岁被按进水缸里的她,一定也曾嚎啕惨哭,或还比此时的皇后更狼狈。


    青簪重新牵好躁动的松赞,一边伸手抚摸它,试图安抚,一边对皇后道:“折在你手下的宫人还少吗,哪个又不是哭喊哀求,娘娘不也没有饶过她们?所以你要记住,一报还一报。今日我不杀你,不是我不敢,也不是因为你不该死,只是因为你不是最可恨的。”


    “我虽然不知你所谓的当初那个家有多完满美好,可你就没想过,我娘也许根本就不知情,同样是受人蒙骗吗?否则她为何要逃走,我娘独自带着我住的那会儿,我连自己还有个生身父亲都不知道。”


    当年的事,青簪只通过皇帝给她看的那份案卷上的只言片语了解了一些。可她相信,娘亲对于有妇之夫定不会生出感情。如果连她的女儿都不能信她,这世上还有谁会与她一条心。


    皇后却恨红了眼:“那她也该死。”


    林中传来动静,想是浮翠找了侍卫过来。


    其实已经比青簪预想的慢了不少。


    她牵着松赞要走,经过皇后身侧时,低了点头道:“娘娘最好记住今天,从此洗心革面,行善积德,以求佛祖垂怜保佑。否则,如果娘娘忘了,妾不介意帮您想起来。”


    皇后也听到了远处来人的声音,稍稍有了点倚仗,怒狠狠看向青簪:“你以为你是谁?你觉得陛下很宠爱你吗?我告诉你,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不花心的,我阿爹当初若是对我阿娘不好,阿娘又怎么看得上他?可我不一样,我永远是皇后。”


    青簪不想留下来掰扯是非,最后只说了句:“娘娘应该庆幸,我对你那个左右逢源的爹没什么兴趣,否则,你说一个大势已去、形同虚设的皇后,和一个风头正盛的宠妃,他更想要哪个女儿?”


    皇后彻底发不出声音了。


    她没法回答,甚至不敢设想。


    *


    青簪不知道皇后会不会下令让人来捉自己,但不管皇后是吓破了胆儿,还是尚有理智,应当都不会再想和她碰上。


    她放松赞在林中捕猎了一会儿,松赞久不回归山林,只逮住了一只肥油油的灰兔,没两口就吞吃完了,杀生不虐生,是只好狮子。


    等她大摇大摆牵着松赞离开围场的时候,远处的篝火已经生了起来,在昏黑的山野间荧荧地窜动。


    青簪这才想起皇帝走之前对她说的话。


    清宴殿中,皇帝把猎弓扔给侍从,阔步走入殿内,只看到一大桶没片开的生肉,还如他走之前那样放在原地。


    他没让人把松赞的晚膳送到密雪馆,她不上来,拿什么喂的松赞?


    是放它去野猎了?


    倒是两名侍卫先登山拜殿来了。


    皇帝行猎之际,跃马来去,神龙不见首尾,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人,所以此刻才得以前来禀告:


    “皇后娘娘似乎在林子里受了惊吓。”


    皇帝淡哦了声:“受了什么惊吓?”


    “似乎是……一头狮子。”


    他们找到皇后的时候,皇后和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狼狈不堪,鬓发模糊,没同他们多说。


    “退下吧。”皇帝唇边浮出洞悉因果的凉薄笑意。


    不多时,殿外又来了人。


    这次却是皇后身边的宫人。


    说是皇后今日来了行宫以后就水土不服,恳求回宫休整,如今都下不了地了,因不能亲自来陈明情况。


    此行的主事之人如今就这么撂了挑子,皇帝却似并不介意:“准了。”


    如此一拨拨人来了又去,山路上的灯火也越来越亮,其实灯火并无变化,只是天黑得逐渐纯粹。


    眼看再不传膳就要误了时辰,徐得鹿眼观鼻鼻观心,端了膳食上来:“陛下,大厨精心烹制的山间野味,现猎现炒,再新鲜也没有了。”


    “知道了。”但皇帝手里还拿着折子,没有起身的意思,对于徐得鹿的自作主张倒也不怪罪。


    秋狝期间虽然罢朝,但并不是全然不理朝政。一些不那么急迫的、去日积攒下来的奏疏,和一些十万火急的、最好一刻也不耽搁的事项,皇帝仍然会抽空阅览。


    徐得鹿不敢多劝,督看着宫人将山珍野味和家常小菜一起摆上了台面,就双手垂握着,静候在了一边。


    狮吟声响起的时候,他方如蒙大赦地问:“奴才看看去?”


    一出去,却只看到独自跑过来的雪狮。


    心里不免焦迫起来,它可千万别是自个儿上来的啊。


    陛下很明显就在等着盈主子。


    山路漫长难行,偏偏清宴殿还在峰头,青簪走得气喘吁吁,松赞有四个蹄子,自然轻易就跑在了她面前。


    清宴殿内,皇帝见人去而复归,还牵了松赞进来,眼皮也没掀。


    只问了句:“人呢?”


    徐得鹿自然答不上来,只觉皇帝眼色更冷暗了。


    松赞看到那桶鲜肉,已经涎水直冒,低嚎了好几声了。


    然而皇帝始终没给指令,直到它终于发出了一声不一样的吼声,他才准许道:“吃罢。”


    那是狮子嗅到了熟悉的气味靠近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外头的宫人果然齐声行礼:“盈贵人。”


    青簪对她们点了点头:“陛下在里面吗?”


    宫人称是。


    进去的时候,徐得鹿已经再次退了出来。


    偌大的殿室内便只剩狮子大口进食的声音。


    青簪看见殿内那张阔长的食桌上,满桌的珍馐佳肴都还完整无损,皇帝一口未动。


    他在等她。


    绕过屏风,她静声地走到皇帝面前。


    萧放也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默契地搁下朱笔,抬头责问:“就这么饿着朕的宝贝?”


    青簪不免辩解:“松赞早在林子里吃过了。”


    正等着皇帝问她皇后的事,但皇帝偏偏不提。


    像是知道她登山也费了不少力气,他没过分苛责,只示意她过去。


    “累不累,朕早说给你换个地方。”


    青簪坐进皇帝怀里,分外乖觉地道:“再累,妾不也来了吗?陛下今日猎到了什么?”


    惠妃说过,这次秋狝不少臣工也会随驾,陈修撰便在其列,她会寻机安排他们见面。


    如今她住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见面岂不方便,自然不能换了去。


    想到那人若是认识娘亲,兴许不仅能告诉她一些关于她和娘亲的往事,说不定还会是她日后的助力,她就想快点见到人。


    低眸之际,却听见皇帝笑了声:“猎到只没有心的狐狸。”


    他一手松松揽着她,一手却伸去了一旁的笔洗里。


    笔洗里的水还没用过,清澈透亮,可清晰地视见皇帝那瘦骨铮铮的手指,在水里搅动了几下,动作慢条斯理,耐心之至。


    收回手时,他顽劣地将水都蹭在了她裙子上,洇开斑斑点点。


    青簪只觉那只手十分危险:“陛下诓妾呢,这世上哪有没有心的狐狸……皇后的事,陛下不问问妾吗,妾可以解释。”


    皇帝但笑


    不语,而他的手,却已游入另一方地界。


    幽秘的、涩滞的。


    他终于略带嘶哑,又一本正经地开口:“朕更好奇,这里,会不会想朕?”


    心里若不会想,那就身体想罢。


    第40章


    青簪身子一凛。


    她从皇帝的眼中看到自己。


    因从不曾与他人以这样的姿势相拥又相对,所以自然少有机会,将一双渊黑的眼眸作为镜见自己的载体。


    今日在溪边按着皇后报当年之仇时,倒是也看见了水中的映影。


    当时的她冷静又疯癫,神情好似恶鬼修罗,当真成了一具泥沼里爬出来的红粉骷髅。


    皇后是该怕的。


    或许因为来之前已然梳洗更衣,如今在帝王怀里的自己,早已没有了一点的狠劲和杀性。


    天底下,本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对皇帝展露狠辣的一面。


    唯恐此刻的表情不够柔情似水,青簪伏去了皇帝肩头。


    然而没有经过温柔的哄慰,她的身体显然还是防备的,不愿意打开。虽而此刻两人形若胶漆,但那道密匣却对皇帝万分排斥,迟迟不肯接纳。


    萧放微微愣目:“看来是不想朕。”


    青簪才不想在这种事上与他多辩言,只声若蚊呐地道了声:“痛。”


    萧放没有再进一步,却也没抽出手:“这样娇气?”


    青簪不舒服地哼了两声,不敢乱动,又想从他怀里下去。


    虽不可避免地浮上胭脂红绯,声音却透着股清清浅浅的冷:“难道陛下与妾,就只能做这种事吗?”


    皇帝失笑:“别人都在驭马弯弓,你倒好,朕教你不愿学,如今还委屈上了?”


    话里分明都是轻谑的谴责,动作却俨然是将这话听了进去。


    他不再徘徊于那深窄的关隘之口,手掌转而落在她的腿上,便又开始执迷于一抹细腻的温凉,来回摩挲。


    青簪又哼了两声。


    这次是舒服的。


    皇帝不知怎的笑了,偏偏停手:“起来,用膳。”


    青簪酥酥软软地依言起身,身子软趴趴的,约莫是今日的体力损耗太多,索性就靠在了书台的边缘。


    她歪着头,似乎深思过后才道:“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要是爱驰之时,妾还是个贵人,往后岂不是只有挨欺负的份?”


    一排侍人端着盥盆和干巾进来,皇帝洗过手后,走向靠近大殿中间位置的膳桌,方才问人:“这么快做腻了贵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话听着不太顺耳。


    青簪也不忙追,落后地跟着走了两下,又矜持地不动了。低着青黛的眉梢,翘睫颤颤,好不可怜:“陛下能不能答应妾,若是真有那一天,好歹封妾个容华婕妤当当罢!最好能是九嫔,否则妾定要被从照水殿撵出去了。”


    皇帝竟不知她是真的想了那么长远,锐利地评价了声:“没出息。”


    他又问:“被谁撵出去?”


    青簪认真列数起来:“太后、皇后、贵妃、宠妃。”


    清宴殿位于群山上,少了些内宫深殿的严肃刻板,山窗一开,云雾和山风都是自由的。窗牖正对着书台,皇帝一回眼,就见她站在风的必经之处,裙带翩跹,飘然如要凌波仙去。


    明明是她在怕失宠,皇帝却觉得不安的是自己。


    他伸手牵住了她:“贵妃是谁,宠妃又是谁?”


    不忘警告人:“老老实实待在朕身边。”


    青簪被人牵到了膳桌旁,陪着他坐下。这张膳桌长逾一丈,显然不必两人分桌而食。但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和她坐在了一边,坐下后许久才松开与牵着的手。


    青簪收敛了心下那两分惊讶。向侧旁凑近,送上香息,缱绻地挠在人耳畔:“那您答是不答应?”


    皇帝此时却似没那么轻易被她撩拨,转头审视道:“如何会想到这个。”


    青簪把今天走之前皇后说的原原本本学给了人听,半真半假地委屈起来。


    皇帝语气沉了点:“以后在这宫里,你只需听朕的话。”


    青簪却惆怅道:“皇后娘娘也没说错什么,娘娘也和妾说,她永远是皇后,陛下不是也如此告诫妾么?妾却是无权无势,上无宗族门楣,能助妾鹏举青云,下无儿女在膝,可作老来倚仗。”


    宫人将更多热菜端了上来,山中除了野味,还有时鲜,这个季节必不可缺的是菱藕。


    青簪看到莲藕,便想到:“这次回去之后,兴许连残荷都没得听了。”


    皇帝也不知她今日为何如此多思,只淡淡下令:“吃。”


    青簪同样不知皇帝今日怎么这样小气,她不就是想他对她保证两句,给她点甜头尝尝么。


    要以一个小小贵人之身,与一整个侯府为敌,她也会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虽然一早知道这条路道阻且长,但如今真的临地蹈履,才发现自己的确是在蚍蜉撼树。


    皇帝不会因为对一个寻常妃子的宠爱枉顾侯府的前功,她又何尝不是黔驴技穷,才对皇后如此蛮暴。


    但青簪不会过吃食过不去。


    多少农人起早贪黑一整年的收成,大半都孝敬给了朝廷和地主豪绅,自己却饿得面黄肌瘦。所以为奴的那些年岁,青簪常常是能吃饱便觉得满足了。


    等徐得鹿唤人进来收拾的时候,就发现每次盈主子在,陛下的胃口似乎也会好上不少。


    膳后,皇帝让青簪换了一身衣服,他亦换上了轻便简单的骑装,青簪看着身上许久都没穿过的寻常绸缎:“陛下要带妾去做什么?”


    皇帝拎下了挂在墙上的三尺青锋,别在腰上,青簪才发现他竟然把这把剑也带来了。


    皇帝带着她打马往山下去,没让任何仆从跟着。


    青簪见这条路煞为陌生,并非她上山来的路,警惕道:“我们去哪里?”


    皇帝朗声一笑:“先将担心色衰爱弛的小娘子卖了,换酒钱。”


    这条山路显然是条野路,宫人竟不燃烛布置,也不怕崴了天潢朝贵们的腿脚。


    还好马儿走山路倒比人更稳,青簪坐在皇帝身前,一回生二回熟,今次已不觉颠簸可怕了,仰着头笑道:“陛下不正经。”


    “那说些正经的。”皇帝腰上别剑,背后背弓的样子浑似个江湖浪客,“这把剑叫鸿飞,言语压君子,衣冠镇小人,华衣峨冠既卸,总得有件护身之物,才敢带你闯荡江湖。”


    青簪明知道这是句不切实际的话,还是很天真地回应道:“我们竟是要去闯荡江湖吗?”


    萧放早已能猜到她今日都做了什么。


    别有深意地回答道:“朕幼时想过,若不是天子,就做个侠客。若是江湖游侠,心爱的女子身负血仇,都不必她开口,朕必一剑斩豪雄,不问对错,不计后果,不惧死伤。”


    他隐隐有叹:“可惜身为天子,掣肘仿佛太多,卿卿可能知,可能谅?”


    青簪假装不甚在意地轻声说:“侠客最讲恩义,于妾有仇者,于陛下却有恩,到头来不也两难全吗?”


    下了山,皇帝急控马缰,载驱载驰,其势之快,仿佛当真能冲破名缰利锁,九五樊笼。


    皇帝挑眉:“美色当前,又怎知朕不会色欲熏心,忘恩负义?”


    渐离开这片百姓不能轻易踏足皇家猎地,万家灯火就趁着宵禁前的最后狂欢,尽兴尽美地浩荡升起了。


    城郊的水边多江馆草市,笙歌夜火繁盛,客商如云。


    青簪第一次见。


    不能再称陛下了,她从马上下来,转过皓齿冰肤的一张脸,眼中如有莹莹星子:“郎君。”


    萧放脚下竟有些飘。


    *


    今日皇后撇下众人、匆匆忙忙独自回宫之事,行宫的妃嫔们皆有耳闻,自不会毫无惊动。


    原本珍婕妤听说明昭仪去了不对普通女眷开放的一处围场,竟然首战告捷,猎得一只白狼回来,威名大燥。便也十分较劲,干脆在围场里猎了一整天。


    自没时间想起皇后。


    出林子时,却看到吴嫔正让太监牵着马慢行。


    珍婕妤故意打马上前,对着吴嫔的马挑衅了一番,把马儿吓得抬起前蹄,吴嫔一个不稳,差点摔了下来。


    珍婕妤笑得烂艳如山花,总算解了上回被人讽刺是杯冷茶的闷气!


    吴嫔重新坐稳后,不住拍着胸口道:“妾知道婕妤骑术高超,那就该在围场里逞英雄,何必来吓妾……”


    经此一吓,她再不想骑马了,可腿软得根本没法下来,又不想再在人前丢丑,就只能僵着身坐着。


    珍婕妤见人这怂样,心里痛快了,才想起皇后的事来。


    她向来视吴嫔为皇后的狗党狐群,便问人:“皇后娘娘怎么走了?听说娘娘早年从马背上摔下来过,莫非是觉得留在这儿也是畏手畏脚,毫无意趣吗?”


    吴嫔哪里知道皇后为什么走,皇后又没让人知会她,也没带她一同回宫去,她想给娘娘侍疾都没法子。


    不过她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娘娘水土不服,回去修养不也很正常么,听说还被凶兽吓到了,也不知是从哪个深山密林里跑出来的,这围场的人是越发不靠谱了。”


    吴嫔所知实在有限,她倒是去打听了,奈何没几个知情的,都只知道娘娘从围场出来之后便神神叨叨的,口齿不清,和中邪了似的。


    隐约还听人提到了狮子。


    “妾早年在东宫的时候好像听人说陛下养过一头雪狮,婕妤可知道这事?”


    珍婕妤眼睛放光:“陛下把松赞带来了?”


    她顾不上吴嫔了,掉转马头就走。


    身后的宫人和给她捡猎物的侍卫一时都跟不上,宫人忙问:“婕妤去哪里!”


    珍婕妤:“去找松赞!”


    她都好久没见松赞了。


    也好久,没见它的主人了。


    *


    京郊的草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酒舍,门口就要竖青旗。


    萧放从一间青旗酒家出来,手里多了两坛女儿红。


    青簪牵着马在店外等他。


    不远处的道上,两个半醉的官绅勾肩搭背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远去,一人道:“贺兄有所不知,如今这宫里最盛宠的娘娘可不是什么骠骑将军的嫡女、公侯之家的小姐了,听说是个宫女出身的微末女子。”


    另一人笑得则更混账:“出身低微的女子,伺候人的本事哪是我等清正人家能想得到的?”


    “兄台说的是。如今倒有个机会,就在明日……”


    他们都带着家仆,所以才敢放肆出入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但到了这样的地界,嘴上便也入乡随俗,更没把门了。


    萧放出来的时候,便见外头的女子身影清孤,微微延颈驻望,竟一时都没发现他。


    他揽住她:“在看什么?”


    青簪默然一笑,摇了摇头。


    草市附近就有片野生野长的莲塘。青簪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今夜出来,只是因为她用膳时的随口一句——说回宫之后怕是枯荷都凋尽,听无可听了。


    皇帝租了一只不知道多少人坐过的小船,说嫌弃又不似嫌弃,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了上头,才让青簪上船。


    莲叶半枯,卷起了黄边,把他们包围,虽无应景雨声,却有流水淙淙,清凉可听。


    青簪坐在天子的衣袍上,娇艳地笑了一声:“多谢郎君慷慨解衣。”


    萧放竟被这艳光摄住,与人并肩坐着,定眼看人许久,颇有几分目迷神醉。


    “为自家夫人效劳,也需客气?”


    青簪察觉到他的眼神,轻轻款款转身,两手合抱着人的腰肢,靠在他一侧肩上,装似不经意地问:“明日猎宫之中,郎君可是有什么安排吗?”


    方才那两人的话不堪入耳,但她却听得认真,他们说明日有个机会。


    她有预感,她的机会也快到了。


    皇帝讶于她的消息灵敏,眼中锐光一现,又随之隐去。倒是不隐瞒:“今日才让人去知会众人的,卿卿这就知道了?明日我打算与几个宗族子弟,还有此次秋狝随行的大臣共同饮宴,他们此行俱下榻在猎宫的外围,难得方便。”


    青簪嗓音绵软如醉地嗯了一声。


    话问出来了,就放开了人,坐直了身体,抱着酒坛子饮了一口:“自然是因为妾身关心郎君,关于郎君的一切,妾都想知道。明日郎君可不许多饮。”


    臂怀陡然空落,皇帝不满地皱了下眉,重新将人搂近。


    鼻脊在她莹润如珠的耳垂上蹭了一下,呼气缠绵而深沉:


    “小骗子。”——


    作者有话说:女鹅:画饼都不画,小气[问号]


    狗子:因为不会有那一日[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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