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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年年雪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抱玉幽馆中陈设雅致,物件倒是不多,仿佛很久都没有什么人住过的痕迹,只不过一进门就可看见正厅的桌案上摆放着许多珍丽的器件,琉璃的、烧瓷的、玉石的,逞贵斗艳,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其中还有一对青鸾钗。


    青簪让人留下了几样日常用的,剩下的都收进了库房。


    从前只觉得这宫中之人,大多同她都没有过深的干系,也不在乎他们的善恶媸妍,皮囊之下是人是鬼。


    如今真要把那么多人都当自己人相处,却是不得不为此费些心了。


    青簪坐在主位上,并不摆主子的架子:“你们也知道,我与你们,原是一样的出身。若真要我严词厉色地统御你们,我不自在,你们也未必信服。今日我侥幸得蒙些许恩眷,还算对你们有庇护之力,他日若是落魄,有想另谋高处的,我也不会拦着。”


    宫人们只当是些说着好听的场面话收服人心,听过则过了,反正美人主子如今正是得宠之时,谁会想不开惦记着别的出路?


    有稍伶俐些的,便搭腔一句:“谁不知道主子圣眷优浓,首封便是正六品美人不说,还能住进这乘鸾宫,奴婢们不敢不信服。”


    青簪笑笑,她和他们曾是一样的人,又如何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呢。


    “当差本就不易,我也不讲什么罚一劝百、杀鸡儆猴的法子。不过若是做


    的好的,每月月末都会额外有一两银子的差银,算是给你们往后出宫多攒些养老钱,或是贴补家用,手上也宽裕一些。”


    “只有一点,我们一荣俱荣,若谁身在我这儿,却是为别人办事的,那便是以一己之私,置阖宫人于危地,我绝不会姑纵。”


    美人月俸是六十两,一个月要拨出十二两银子不算紧张,况且她也没什么能用到银钱的地方,甚至也没有可以贴补的母家,倒不如拿来勉慰宫人。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会儿才个个感激地眼笑眉飞、脸上生花起来:“奴婢们定为主子尽忠竭力,绝无二心!”


    好听的话都是虚的,银钱却是实打实的。


    青簪让人都出去之后,只单独留下了个资历看起来稍长一些的。


    那宫人便主动道:“奴婢是掌事姑姑娉婷。”


    青簪问:“是哪两个字,可是‘含羞举步越罗轻,称娉婷’的娉婷?”


    能当上姑姑的自不会是目不识丁的,娉婷道:“正是这两字。”


    青簪从头到脚看了人一圈:“我瞧着姑姑年岁也不大。”


    娉婷想起她方才的话,唯恐日后分说不清,索性挑明道:“奴婢进宫已有八年了,不过不瞒主子,奴婢靠的也不是资历,是徐大监的干儿子里有个叫多宝的,以前还没发迹的时候差点病死了,是奴婢搭救了人一把。前不久才有机会参加了升任姑姑的考核。”


    青簪见人坦诚,对她也就更加敞亮:“姑姑可知道外面这些丫头里哪个更得用些?”


    娉婷猜到她的用意:“这些都是徐大监特地筛选过的好苗子,其中豆蔻是奴婢认识的……不过听徐大监说,主子有个极为亲近的宫人,贴身宫女的位置,想是要给人留着的?”


    青簪可没打算把琐莺放到眼皮底下:“我当她是姐妹,若是贴身伺候,只怕打不敢打骂不敢骂,保不齐还要哄着她呢。好容易有了点微末之力,给她安排个闲差也就是了。”


    “是,奴婢明白了。”


    青簪进宫毕竟只有数月,想起方才听那宫人的意思,住进乘鸾宫算是一份恩典。可她这几个月在宫中,却没怎么听人特别提起过乘鸾宫。


    就问人:“这乘鸾宫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娉婷想了想,道:“乘鸾宫原本离太极殿极近,只是有一朝住了位宠妃,那时的帝王就命人在附近挖了个十亩大的池子种上莲花。这样一来,反倒将最近的那条路断去了,后来那位宠妃也恩宠渐稀。主殿因莲池而更名照水殿,乘鸾宫却也成了照影自怜的地方,如今声名才稍嫌不显了。”


    青簪在四下转了一圈,寻到了一处正可以看见莲池的地方。她来时坐在辂车上,附近又黑灯瞎火的,这才没有第一时间瞧见。


    随口附应:“失宠如何竟也怪到莲池头上?”


    娉婷其实也就二十余二的年纪,比人稍长了四五岁,见她没有什么主子的架子,便道:“何止莲池,历来不都是如此么,盛时是点缀,衰落时就是祸水。”


    祸水二字出口才觉不妥,忙又跪下:“奴婢失言了。”


    “你说的很对,何来失言?”青簪推开窗棂,有小虫子追着光飞来,细细痒痒地扑在脸上,忙又关了去。


    走回人前道:“姑姑的名字与这照水殿、与这满塘莲花倒是相宜。”


    娉婷惶恐:“这恰恰说明,奴婢和这殿、这景,都已经为能向主子效力,恭候多时。”


    青簪将人扶起:“姑姑不必紧张,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与聪明人从不必说糊涂话。”


    娉婷暗暗松了口气:“既得主子谬赞一句聪明人,倒教奴婢想起一桩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姿容清越,冷中带艳的女子,竟然有些理解她为何能够受封美人了。


    “水边最是解郁的,徐大监和奴婢说过,主子不容易,往后更要尽心侍奉。奴婢便想着,也许这莲花池,今时今地既不是点缀、也不是祸端,而是……圣心的偏眷。”


    *


    皇帝在太极殿斋戒三日,三日不能临朝,不食荤腥,不闻舞乐,待到五月十七,便出发去宫外的方丘祭祀地神和配享方丘的先祖。


    皇后凤体初愈,恐污渎神明,今次只有百官陪祀。


    本朝之前,冬夏两大祀从无内命妇同往的先例,但自大梁开始,女子地位稍有提升,大祀偶尔会由帝后同祭,皇后担任第二主祭人的位置,其中亦有乾坤阴阳、日月相济的喻义。


    宫中却也在惠妃的提议下立了个小祭坛,同样斋戒祈福,以示心诚。每个妃嫔都可以自发前往,焚香跪拜。


    青簪过去的时候,皇后刚好祭拜完。


    青簪一点不惊讶,皇后已经错失了帝后同祭的机会,内庭祭礼这种事,要么不去,要么必然会抢在第一个,否则不是更失了身份?


    所以她才特地在这个时辰来。


    皇后一转身就看到青簪。青簪上前行了个标准的常礼:“皇后娘娘万安。”


    她这一低头,皇后却是一眼看到了她鬓边的青鸾钗。


    鸾尾长长的翠羽逶迤晃曳,衬在莹白的脸旁,简直一步一招摇。


    因是在外头,来往还有人看着,皇后没有当场发作,但怒气显而易见:“一个美人,竟还敢把凤鸟戴在头上了,传出去,旁人怕还以为是本宫没有教好你。”


    跟在青簪身边的豆蔻蹲了下身,行礼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青鸾钗是因美人前几日乔迁新禧,陛下为了衬合‘乘鸾’的宫名,特地赠赐的。”


    陛下之所以赐下来,自然就是让人戴的。陛下都不觉得逾矩的事,谁敢说逾矩?


    再者徐公公说了,美人主子极为温善,她们这些手下的人自就得悍勇着些。


    皇后声色陡然凌厉:“主子说话,哪有你这个奴婢插嘴的份。浮翠,替本宫掌嘴。”


    浮翠却是小声在她耳边道:“娘娘,咱们可得忍忍。”


    青簪慢步越过皇后,“妾等受些皮肉之苦倒没什么,但斋戒祈福时动手,娘娘恐怕还得三思后行。”


    她走上祭坛的矮阶,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祭上,叩拜三次,动作行云流水,又刻意想让人看清、看久一般,雅慢仔细。


    俨然是一个毫不落人之下的贵主子的做派了。


    实则皇后早在被浮翠拉住时,就意识到了眼下场合罚人不妥了,可这话真从青簪嘴里说出来,她只觉挑衅万分。


    再看看她这副猖狂做作的样子!


    偏偏青簪回过头来,还不知收敛,反而主动靠近。


    “娘娘不再去拜拜么?”


    虽给自己家中当了十五年奴婢,可皇后从不曾听到过人这般含笑的嗓音。


    像是清滑的春水,无孔不入地黏渗进耳朵,甩也甩不净,心生厌恶又无处发力。


    原来从前她的那些安分温顺都是装出来的!


    青簪一点不回避皇后盛怒的脸色,笑看过皇后因为气恼而不住起伏的前襟。


    施施然走到皇后身侧,缓声道:“细数在娘娘和您的家人手下丧命的人数,只拜这一次,怕是不足以,求得神明的宽赦庇护罢?”


    皇后只以为她说的是那些被自己打杀的宫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忽然也笑道:“奴才的命也算命?就算放在外头,也是随意可以买卖的货物罢了。就像,你一样。”


    “盈美人,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本宫且等着看。”


    皇后说罢便要走,青簪款款伏腰相送,轻声道:“路长些,总比无路可走要好。妾也祝愿娘娘这一路,荣华锦绣,不要太短。”


    *


    赵才人和袁选侍在远处的栗树下目睹了这一幕。


    她们也是要来祭祀的,但方才见到皇后在祭拜,自然不敢抢在人先,干脆来这儿躲会儿阴凉。


    赵才人用帕子扇着风:“当真比杨氏还讨厌。你心思多,若不替我想个法子挫挫这盈美人的锐气,往后也别来我这儿整日唠叨了。”


    袁选侍真有些想白人一眼了,但她家中的教养不允许她这么做。


    要不是为了得到惠妃的器重,谁愿意理会一个没脑子的人?


    镇日标榜自己是刺史的孙女,谁不知道她祖父的官位也是因为先帝在时边疆打仗,家中捐了几十万两的银子支援军饷,这才捡来的。


    袁选侍柔声道:“姐姐高看我了,妹妹是个没出息的,胆小怕


    事的很,也不想姐姐你去害人涉险,我只想姐姐在这宫中平安风光。”


    就算要出主意,也不能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赵氏这种心性,败露了还不得第一个拖她下水?


    最好是赵氏气急败坏之下,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出了什么事才能与人无尤。


    赵才人显然被刺激到:“我倒是想风光!”


    她知道自己对袁氏的怄气多是因为迁怒,但并不打算缓和语气,反正袁氏也是个软柿子。


    袁选侍果然依旧安抚她,主动给她打扇子,一面循循善诱道:“姐姐想啊,就算真的挫了她的锐气,只要陛下还愿意宠她,那她就有加倍报复咱们的机会。再说了,杨美人、盈美人,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美人,姐姐还不懂么……与其损人,不如利己。”


    赵才人:“利己?你有什么好办法?”


    袁选侍看了看周遭,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们这儿,这才把赵才人往栗木的主干后拉了拉,小声对她说了两句。


    赵才人起初面有喜色,待到仔细一想,却觉察出不对胃来。


    袁选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姐姐看我做什么?这法子需得是像姐姐这样有分量的,会让陛下心疼的人才行之有效,若是换了我,恐怕只能做无用功,贻笑大方。”


    赵才人一想,一直以来的确没见她有过什么出格举动,大约是自知身份微下之故,也便信了。


    傍晚,黄昏的祭坛附近,人踪寥落,空有一坛黄土,面朝长天。


    赵才人跪在蒲团上,护着祭坛上的香案和灯火。


    袁选侍在远处看了一阵,对婢女道:“我们回去罢。”


    婢女不解:“主子为何替赵才人设法争宠,却不自己争?”


    袁选侍指尖盘弄着袖口自己添的兰草纹,低头道:“帝王宠爱,譬如露水昙花,朝生夕死,争宠有什么用?你看明昭仪算有宠么、惠妃又算有宠么?可她们拥有的,却都比宠爱更可靠。”


    再说,她要是争宠,赵才人会放过她?


    婢女一想是这么回事:“但,陛下也不见得就会因赵才人祈福祭祀诚恳有功,就宠幸赵才人罢?”


    袁选侍笑道:“她就算无功,也不见得没机会。如今陛下正是抬举惠妃的时候,多少会给惠妃面子的。”


    婢女其实已经不太敢说了,可她又实在好奇主子的打算:“奴婢听说,那位盈美人还未正式侍寝呢,听说马上还要跟着太后去含凉殿住,在此之前,保不齐……”


    “赵姐姐能侍寝当然很好,若是不能,那就——”


    那就更好。


    为之努力了,且卓有成效、人人赞颂,帝王眼中看见的,却仍是另一个人,怎能不气急犯错?


    赵才人若而不犯点错,又怎么能腾出惠妃麾下第一人的位子?


    *


    方丘在上京的北郊,往返约莫要两三个时辰,再加上祭祀的用时,皇帝回宫的时候已经近夜。


    萧放并没有宣谁人侍寝,倒是第二日,听说赵才人为了护住祭坛的灯火亲身跪守了一夜,赐下了一柄夏月里正可用的玉骨扇。


    春和斋,赵才人欣喜忐忑地捧着宝扇等到了傍晚,又坐在榻上揉着酸痛的膝盖,只觉果然没有白费力气。


    她胭脂都新补了好几次。


    直到听说皇后着人去请了皇帝一同用膳,心里便有些不抱希望了。


    然而御前传出的消息却是——


    今夜,乘鸾宫侍寝。


    *


    还不到暮色昏浓时分,冬儿就先行一步到了乘鸾宫。


    进门一见青簪,她热络活泛如昔:“我来给美人主子送点东西。”


    又环顾四下,感叹道:“美人这地方还当真雅致。”


    青簪也待人如昔,招呼她一起坐下吃茶。


    冬儿其实是有些不安堵在心口的,这时才敢问:“美人主子会不会怪我……”


    徐公公起先也问过她想不想去抱玉幽馆伺候,也好替美人周全着些。但冬儿又不傻,在太极殿的时候她愿意亲近青簪,不代表她就愿意放弃御前的优越差事。


    跟着别的主子,往后总免不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变故被牵累的风险,可在御前,虽需要额外小心仔细着些,但只要自己不犯事,就一定能无风无波的待到出宫。


    这两天照顾琐莺,同人也渐熟悉了,琐莺问过她这件事。冬儿那时只对人解释说:“人脉要散在各处才有用,若都尽在眼前,反而是浪费了。”


    这话虽说不假,她心里却知道,这也实打实的是为了遮掩那些利弊权衡的借口。


    青簪只微微笑起:“怪你做什么?庙小不容大佛,我这儿可养不起御前的人。”


    冬儿见她愿意同自己说笑,不见半点膈膜,终于好受了些许。


    便把奉来的这只托盘往人面前推了一推,上面还盖着块红绸:“是陛下让奴婢给主子的,东西送到了,奴婢就先走了。对了,陛下还有四个字让奴婢转达,说是……连本带利!还说,美人一定懂的。”


    说罢竟有羞答答地逃也似的出去了。


    因要梳洗,青簪的头发还未梳上去,一整捧散垂在背后。冬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红绸已经揭在一边,静坐的女子抖开那件纱衣,霎时间,可见衣身轻薄清透,如烟如雾,而哪怕隔着这一幅纱衣,竟然还能看清她此刻身上的衣衫装束。


    再一眼,就看见那张两缕青丝掩映的、绝艳的脸庞上,正迅速飞开一抹红苏,嫣媚热烈,直像要烧起来。


    第22章


    抱玉幽馆的寝殿内,四面都立着细骨玲珑的灯檠架,和怪峭的老树干似的,伸展出来的每一枝灯枝上,都托着一盏高烧的红烛。


    宫中女子初次侍寝,都会有司寝局的人过来稍加布置。


    青簪沐浴出来,皇帝竟已经在了。


    他坐在榻沿,手里转玩着个什么物什。


    青簪赤着足,垫着脚,走过重重的纱幔,离的近了些,才见是她绣的那个萱草花的香囊。


    当初无以为念,所以托情草木,尽管手上不用再担库房的差事,这个香囊却也还佩戴着。沐浴前便解下了,放在床头。


    见人迟迟没发现自己出来,青簪就在原地倒身下拜:“妾恭请陛下万安。”


    萧放这才抬眼,似乎稍一歪头,笑着打量她,狭深的眼中多了些风流散漫:“来。”


    青簪穿着件雪白的斗篷,丝光的缎面,把她从头到脚兜得很严实,以至于她在皇帝身边坐下,他才看见从斗篷柔软的下缘,透漏出来的俏生生的几个趾尖。


    萧放神色暗了暗,扣住她的腰肢:“不穿鞋?”


    青簪低着眉眼没有看他:“有些热。”


    方才那一木桶的热水像煮囫囵蛋一样煮她,煮得她心无杂念,只能专注眼前。出浴时就像剥落了壳,颊腮是水润润的俨白,今日的她半点不够清冷倔强,脆弱嫩艳写在了脸上身上。


    萧放了然颔首,又淡笑揭穿,“热却披斗篷?”


    因为斗篷底下的光景,若是直接晒在摇影的灯烛之下,会远比裹在斗篷里更热,所以不得已才要罩上。


    皇帝眼神渐渐暗沉滚烫。


    他的指只在领襟处的系带上一挑,那软溜溜的丝绸就再也拢不住她了,青簪惶然失措地看着他,甚至想去捂那双眼睛,最终却是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她身上甚至连小衣也未著,唯有红纱的影子,落在雪肌上,也是红的,晕开靡柔的香色。


    “妾还是第一次穿这种东西。”


    “朕也是第一次看。”


    青簪忽然睁眼,颤着睫梢,可怜无力地瞪他:“陛下把妾当个赏玩的东西,所以只让妾穿。”


    萧放一手托在了她脑后:“错了。”


    他没有放过她眼中的潮湿,喉中干涩沙哑:“非要朕说?”


    青簪便知道那不会是什么正经话,手攥上人的襟口:“那、还是不要说了。”


    萧放笑了一声,明知她在羞怕,却是刻意歪曲,握着那尚不盈掌


    的蜂腰,沉笑着将人在榻上放倒:“看来今天,是卿卿等不及了?”


    青簪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只错开泪潮潮的含波眼,任他的目光与他指腹一样,时而浅游,时而深走,所到之处,一片颤栗。


    “青簪。”


    滔天的热渴里,帝王觉察到她的僵颤,指背抚过她的脸颊,“若独朕乐在其中,那便算不得愉悦,只能叫泄///欲。既不想做任人赏玩之物,就该与朕同享欢愉。”


    就在青簪转回脸直视向人的一瞬,还不待说什么,萧放便将一指抵在她的唇珠上。


    又惩罚似地稍稍使力,叩问齿关,拜入芳津。


    银丝牵蔓。


    终于,一双影渐难分时,文窗被风鼓动,惊动了那娇媚无边的烟鬟露眼,萧放也被一声轻吟勾入更泥泞的热海。


    *


    次日,青簪在人怀中醒来。


    身上酸得和要散架似的,还被抱得动弹不得。


    身下的锦褥也皱巴巴的,好像被雨打风吹过。


    想起昨夜情形,亮热的是烛火,昏暧的是罗帐,而她和皇帝就在这昏亮明灭之间反复地被烘煎,后来她的发丝都变得迷缠,她好像也不甚清醒。


    可现在她的灵台却是一片清明。


    抵死欢愉过后的清醒,滋味却并不好受……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青簪往人襟前拱了拱,如同一只脆弱温顺的小雀。


    帝王就在此时有所觉察:“睡得这样浅?”


    天还未亮,昼夜都难分辨,然而榻边的那支红烛,缠绵的蜡泪早已斑斑地淌了凝了满盏。


    青簪自人襟前仰起脸看他:“已经比平日醒的晚许多了,是妾吵醒陛下了吗?”


    一个浅薄的吻,足够结束所有温柔约礼的寒暄,青簪的意识重新变得绵软混沌。


    皇帝问:“要去含凉殿了,怕不怕?”


    青簪小声道:“太后娘娘又不是山精木魅,妾又怎会闻风丧胆。”


    “撑不住了,就喊朕来救你。”


    “您这样说,妾好像是有些怕了。”


    皇帝呵笑了声。


    虽然昨夜早就叫过水,但青簪身上还是因为这热碌碌的暑天有些发黏。


    只等着皇帝走了再沐浴梳洗,可萧放偏偏不急着起,一会儿勾玩她的发梢,一会儿拨弄她的手指。


    青簪正想开口催人,萧放却又先唤她。


    “青簪,”


    她略有懵怔地看向他。


    “昨夜,朕很喜欢。”皇帝在她耳边哑声低语。


    当日连璧殿外逃走的那只雨燕,终于还是飞进了他的掌心。


    虽有曲折,总算得偿所愿。


    *


    昨夜简单清洗后青簪就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那条薄若无物的红纱一半挂在床脚,一半委在地上。


    皇帝已经回去批折子了,太后身边的连嬷嬷来的时候,青簪才把这遗留的暧昧之物收好。也许该直接扔了,总归也已经不能看了。


    她一刻没让连嬷嬷多等,当即便跟人走了,留下娉婷替她打理宫务,豆蔻则拿着个小包袱,陪她同去含凉殿。


    连嬷嬷怕人紧张,一路上有意和她说些话:“美人的东西好像并不太多。”


    青簪其实也说不上紧张,而今她对很多事都不甚在意。便只温柔平静地回话:“是,只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


    连嬷嬷看了看人乖巧清瘦的样子:“太后娘娘是个好相与的人,美人不用过分害怕。”


    青簪温声回道:“见到您,就知道娘娘也必定心善慈和。”


    含凉殿在太液池边上,是座架在水上的宫殿,前后一共五间殿室缀连着,前三后二,风凉雅秀。


    下用百来根石柱子支撑起,因而大殿主体高出地面稍许,要踏着一道不短的台阶,才能从岸边走上池殿。


    下是波光闪滟,上有檐角飞翘。青簪被单独带到了前排最中间的那间正殿内,豆蔻则去偏殿归置她的衣物。


    连嬷嬷说要去禀告太后:“美人且等等,这会儿约莫欢儿正在给娘娘画小像呢,老奴看看去。”


    回来的却是另一名宫人,宫人冰冷且面无表情道:“太后娘娘有令,命美人在此跪思己过。”


    青簪微微讶异,却也没有多问,宫人冷硬的态度显然也不容许她多问。


    不过宫人又给她准备了蒲团和护膝,显然是太后的吩咐。


    也许这便是太后的“心善慈和”了。


    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只能听见水波摇起的清音,偶尔还有远处细碎的谈笑声,和太液池上的野鹭鸶低沉的鸣叫。


    荀欢给太后画完了小像,太后拿起还没晾干的丹青在手中一瞧:“好似太年轻了些,瞧着怎么和先帝在时,你给哀家画的一个样?”


    荀欢今日贴着花钿、画着极为媚气的胭脂红妆:“岁月都不败美人,难道独要荀欢的笔墨故意将您画老吗?”


    太后闻言一笑,眉眼却有几分怅惘:“惯会哄哀家。听说近来西南不太平,倒教哀家想起了和先帝初见时的光景了。”


    荀欢见人展笑,一面让宫人将新画拿出去晾,一面道:“娘娘和先皇伉俪情深,没准皇帝哥哥也和先皇一样,是性情中人呢。欢儿觉得那位盈美人还不错呢,向您讨个恩典,您就别罚她再跪了?”


    “性情中人?”太后叹气道:“盈美人确实是比你稳妥多了,瞧你这一天天的,十八九的年纪了,也没个定心。你也算是哀家和先帝看着长大的。罢了,盈美人的事哀家自有主意,你不必替她求情。往后她走到哪儿,都可以说一句规矩是哀家教的,而今只是跪上几日,难道还委屈了她不成?”


    *


    太极殿。


    皇后又派人来请了一回,皇帝近来忙着处理西南旱情的事,和几个大臣商量如何预防情况恶化、大范围旱热成灾,并不让人进去叨扰,徐得鹿也只能先让宫人回去了。


    到了傍晚,徐得鹿才提起此事,又问:“陛下今夜是要歇在哪儿?”


    萧放无甚情绪地道:“摆驾,凤藻宫。”


    皇后早已在殿外等着,她的衣装比从前素净了许多。


    见到皇帝,顿时喜出望外,仿佛极力抓住那一丝希望一般,急急忙忙上前:“陛下,臣妾知道错了……”


    自那天从祭坛回来,皇后摔了不少的东西,摔完却是冷静了,听说赵才人在祭坛护着香火,更是受到了启发。


    皇后并排跟在皇帝身边往里走:“臣妾身为国母,是这世上最该为陛下分忧的人,当真不该拈酸吃醋,和一个小小宫人过不去。”


    “臣妾真的知道错了,不信陛下可以问她们,前些天臣妾在宫中祭祀祈福时遇到了盈美人,她对臣妾还有余怨,多有言语不敬,可臣妾都不曾罚她。盈美人还当是祈福的日子,臣妾拿她没法子呢,可若当真要罚,臣妾大可以让她像赵才人护着祭坛的香火一样,让她跪上一整晚……”


    见皇帝坐去了殿内最近的那张风榻上,皇后本也想跟过去坐着,却被他凉薄的一眼定在了原地。


    皇帝嗤笑:“朕给过你机会。朕有没有说过,慎用苛刑?”


    “陛下……”皇后干脆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陛下罚臣妾罢,如果仅是宫权还不够解气,那您也让人打臣妾一顿,臣妾只求您消气。”


    殿内的摆件自那日皇后砸碎之后就没有让人补上,此刻皇帝环视一圈,盘转着拇指上的兽骨扳指,忽然浅淡地叹了声气,起身将人扶起。


    皇后受宠若惊。


    却听皇帝道:“西南旱情日益见重,朕准备让你外祖领宣抚使一职前往赈灾。”


    皇后惊喜又忐忑地靠向人怀中:“能得到陛下的重用,臣妾替外祖父谢您隆恩。”


    她一直知道家中最厉害的其实就


    是外祖父,父亲曾经只是白身,若非因对先帝的救命之恩得到了一个永宁侯的爵位,家中甚至一向都是母亲说了算的,反之外祖父官位虽然不高,却有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人脉。


    然而此刻皇后又有些不懂皇帝的用意。纵然她对朝廷的事知之甚少,却也知道赈灾是个可以中饱私囊的肥差,历来不缺人担任,陛下把这个差事给了外祖父,莫非是为了抚慰她这段日子受到的委屈吗?


    或许,把自己伪装起来,她这次做对了。


    皇帝并未在凤藻宫留夜,皇后如今也学乖了,也没有再多问,只是好言好色将人送走,甚至皇帝提起宫权的事时,她都很耐心地回答:“惠妃资历比臣妾深,就容臣妾再躲几日清闲,学学惠妃是如何理事的。”


    走之前皇帝下令恢复了后宫三日一次的请安。


    却又冷声道:“别太高兴,朕是让六宫一起监督你。”


    皇后始终有笑:“臣妾知道。”


    在人走后,皇后看了一眼浮翠,唤了锦玉进来:“你说的不错,服软退让,的确有用,本宫要好好赏你。”


    *


    青簪在含凉殿跪了三日,每日一个时辰,膝下有蒲团垫着,倒也不觉得太受罪。


    也听宫人说起,这两日皇帝似乎晋了赵才人的位份,如今是赵美人了,还赏了宴上表演的应才人许多金银珠宝。


    第三日,太后终于现身。


    她身着暮山紫的云锦,眉眼颇有岁月的熟韵,亦具几分长者的威严,走到大殿内,绕着青簪走了一圈,忽道:“你是不是以为那日千秋宴上哀家走了,就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了?还是以为祭坛上没人在场,你的那点小心思无人可以发觉?”


    青簪只觉浑身一凛:“妾不敢。”


    “真不敢才好,若是阴奉阳违,那便是最劣等的。行了,跪够了,就起来罢。”太后道。


    青簪却未起身:“妾自知能以微陋之身忝列宫嫔之位,全仰仗您与陛下的宽恩厚典,您愿意教妾,妾自当跪聆您的训示。”


    太后让两个宫人搀着,慵懒地在殿内坐下,继而宫人打开了大殿的几处侧窗,涌进来许多清凉,太后舒惬了稍许,微微笑着道:“你说的不错。哀家打听过,皇后从前对你多有苛罚,你心里有怨气,一朝得了宠幸便想要扬眉吐气,也是人之常情。真说起来,皇后或许还比你过分些。可你知道,为何哀家从不面教皇后,却只教你吗?”


    未等青簪回答,太后便道:“不是因为哀家薄待她,而是因为,皇后有的是犯错的机会,吃够了教训,自然便会改过。可你——”


    没有家世功勋,身无可依之人,鲜花着锦的每一日都在树敌,只要跌下来一刻,就会有无数双脚从身上踩过。


    成了,就是恩浓情长、位至元妃太后,跌了,就是粉身碎骨,一无所得,永世不得翻身。


    太后语气愈冷:“可你。有失败的机会吗?”


    “所以哀家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忍。皇后,你要忍,皇帝宠幸旁人你要忍,哀家让你跪,你也要忍。”


    忍。


    青簪低眼,可她已经忍了十五年,忍到自己面目全非,忍到给有血海深仇的敌人为奴为婢。


    若能报仇,就算玉石俱焚,断送一身性命在所不惜,又何须忍呢?


    青簪没有应声,太后也没有别的下文,含凉殿内宫人皆不敢直目殿上的二位主子,就在这时,宫人来禀告,说是御前大监徐得鹿来了。


    太后撩了撩眼皮:“什么事?”


    徐得鹿一进来就俯身道:“回禀太后娘娘,陛下这两日正因为西南的事心情不畅呢,这不,惦记起盈美人上次在太极殿的时候泡的茶,就让奴才走这一趟了。”


    太后知道皇帝这是来救人来了。这两日荀欢总往外跑,想也知道皇帝一早得了消息了。


    “去罢。”太后看看青簪,似笑非笑道,“也不知什么样的茶,竟有这样大的能耐?”


    青簪却仍跪着,只请人拿来了纸笔,写了句什么,又将纸叠了起来:“这便是那道茶的方子了,烦请公公交给陛下。”


    太后有一句说的很对,皇帝会宠幸很多人,可他却是她唯一的倚仗。


    所以,哪怕后宫美人如云,哪怕帝心最是无常,她都一定要有一点特别才可以。


    *


    太极殿内,皇帝没等到人,只等来了一张小笺。


    他冷呵了声,一展开,却见上面写着端丽的一行小楷:努力加餐饭。


    唇角不自觉牵了牵。


    她知道他所思非茶,写的不是茶方,原是心方。


    是“会面不可知,努力加餐饭”,还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思”?


    她是否也在想他?


    徐得鹿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又替青簪、以及没有把人带回来的自己解释了句:“奴才进去时,正听见太后娘娘让盈主子须得学着‘忍’呢。陛下,这茶……可对了味?”


    萧放揉皱纸笺,团进掌心,只觉喉头微紧,心口一阵发痒。


    忽有些怀疑,所谓的忍,要忍的,究竟是谁。


    第23章


    许是青簪主动选择留下,太后对人倒和颜悦色了几分。


    不管打的什么主意,至少忍得住,就说明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太后不须青簪再跪思己过,也不召人到跟前去,青簪竟有些不知能在含凉殿做什么了。


    想着太后身边不会缺侍奉周至的人,最后便只每日早些起来,为太后煮上一壶茶。


    这些日子太后住在含凉殿,太液池的鲤鱼都眼见肥了一圈。


    青簪几次见太后,都是在殿后的露坪上搬了把藤椅,在一顶大的伞帐下坐着纳凉,观湖喂鱼。


    头几天有荀欢陪着,青簪茶送到了就走。今日荀欢离宫走了,太后身边的藤椅空着,就唤她坐下。


    太后抿了口茶道:“倒还算是一味可以回味的佳茗,怪不得皇儿惦记了。”


    青簪走到人身后:“妾给您松松肩膀?”


    太后没拒绝:“你还会这个?”


    青簪便上手给人揉按:“妾以前在侯府是侍奉老夫人的,那时候就在想,若妾有祖母……也当在膝下尽孝。娘娘天人之姿,虽无祖母的年迈,却有祖母的亲切。”


    太后对她的手法还算受用,闭起了眼睛,调侃道:“哀家至多也就你母亲那个年纪。若是像你祖母,你和皇帝不是差着辈了?”


    青簪也觉出不妥来:“妾嘴笨。”


    太后却不似生气,笑道:“嘴笨些是无妨的,巧诈者众,拙诚者殊。”


    “妾受教了。”


    到了快用午膳的时候,日头毒烈起来,伞帐就不那么得用了。太后要回殿里,青簪也回了自己住的偏殿。


    才跨进门,却被一只手拉着趔趄地跌进了屋里,撞在一片胸襟上。


    门就在下一瞬干脆利落地被关合,把身后跟着的婢女都关在了殿外。


    青簪被人抵到门边,双手被他霸道地捉着,压在门扇之上,如同举手就降般的姿势。


    “陛下!”


    萧放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微微偏头,朝人一举伐进。


    很快,二人之间就只剩下唇齿的纠缠较量,还有几息被这方紧闭的殿室密藏起的羞人水音。


    青簪酥倒人在怀中,身骨已比太液池水还软。


    “陛下怎么来了?”她软软地问。


    萧放略一噙笑,哑声道:“不是要朕努力加餐饭?朕自是来,加餐饭了。”


    青簪被堵在门与人之间窄窄的空间内,只觉眉眼都热昏昏的,看不清他,所以一味低着头,小心地问:“那现在……算是餐饭之前,还是餐饭之后?”


    萧放愣了半瞬。


    从她水润艳腻的唇上移开眼,压下才稍餍足又被挑起的更踊跃亢奋的心火。


    “卿卿说起浑话来,青出于蓝。”


    他用手掌裹住她的一只手,打开了


    门:“你是朕亲封的盈美人,朕何必与你这样偷偷摸摸,走,去陪母后用膳。”


    青簪便如个初初学步的弱子一样被他牵带着走。水殿的廊庑上,光影是鳞片一样的形状,晶晶明明地闪跳了一下。


    又很快在她垂睫时分退场暗去。


    *


    含凉殿的天地之外。


    宫中近来倒还算安定,只除了新晋升的赵美人,总到杨美人跟前晃荡。


    起初,因为杨美人侍寝了几次都还是美人,赵美人却是没有侍寝过就晋升了美人的,虽然两人平起平坐,但赵美人总觉得自己略胜一筹。


    但渐渐的,眼见皇帝迟迟不召幸自己,赵美人却也有些急了起来。


    便同袁选侍抱怨,让她再出个点子。


    这段时日,袁选侍其实发现了皇帝在男女之事上似乎心思很淡,否则宫中大约也不会至今只有一位皇子了。


    她试图推敲着皇帝的逻辑,很快便察觉到,其实皇帝的封赏比起喜爱,更像是某种补偿——对于给不了宠爱的,又有可取处的人,就在位份上多厚待些,譬如昭仪和惠妃。


    可惜这个道理,赵美人自是想不通的。


    袁选侍依旧捧着人:“姐姐别急,陛下既晋了姐姐的位份,就是青睐姐姐,侍寝不是迟早的事么?也就是这些天不往后宫来罢了,杨氏已是昨日黄花,放眼阖宫,还有谁能和姐姐抢宠爱?”


    赵美人倒也当真敢听进去,一心继续等盼起来。


    待听到皇帝去了含凉殿的事,当即暴跳如雷。


    赵美人想不通,为何陛下宁愿去含凉殿和那个盈美人干吃饭,都不愿意来她的春和斋?


    偏偏盈美人住在含凉殿,还不像杨美人一样可以随时登门讨伐!


    袁选侍只能在旁‘安抚’她:“盈美人恩宠正盛,姐姐且再等等,陛下总会想起姐姐的。”


    赵美人已经攥得指节发白:“有本事,她就永远别出含凉殿,否则……”


    否则,终于忍不住了吗?


    袁选侍走出春和斋后,吩咐身边的人:“这几日多看着些,赵美人若有什么异动,务必让我知道。”


    *


    六月伊始,人间如炉。


    哪怕是最雕丽的皇宫,也像是要化在阳轮底下。


    太后将青簪叫到了含凉殿后殿之一的殿室中。


    这里的陈设像是间书房。只是左右两壁都是可以打开的一整面的朱红雕窗,开启时水风横穿大殿,几乎使人以为不在殿中,而是舫行水上。


    没有打开的门扇上,则挂着许多的诗画,其中有好些都是帝妃日常起居的图景。


    太后颇为幽深地慨叹道:“哀家去岁不曾过来,只是因为,这含凉殿里,有太多哀家与先帝的回忆——从前每到暑夏,先帝下了朝,便会来这含凉殿批折子、陪哀家,冬天呢,就一起去温泉行宫,彼时冬有灵汤溢,夏无炎暑侵,当真是神仙日子。”


    青簪逐一地看过墙上的诗画。有几幅诗,前后两联的字迹不同,一看便是两人合写的;而那些画作,除了帝妃二人的合像,更多是太后一人的小像,留住了太后的颦笑百态。


    她十分真心地道:“娘娘与先帝,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太后笑了笑。一阵静默的辰光后,忽道:“也不知道西南的旱情如何了。”


    “春夏是西南最难熬的时候,哀家小时只是桑川县中的一个贫户女。当年西南大旱,全家都被饿死了,只有哀家活了下来,找到了赈灾的军队。军队大部分人和当地的人口音不通,哀家就跟着军队到处安抚灾民,后来,领军的小将军将哀家收作了义妹,哀家又跟着他南征北战,他打仗,哀家就在战事周边的县镇住下,探听可用的消息。”


    太后转过头来,看向青簪:“你大约已经猜到了,这位小将军,就是先帝。”


    她脸上的细纹忽因压眉深了几分:“哀家与先帝,曾经出生入死。可他当上了储君,太子妃却是别人,一朝新皇登基,皇后也是别人。”


    太后取下一幅自己的小像,看着上面再不可复现的丹青之色,逐渐激愤怅惘起来,声音微颤:“元,看似是要以哀家为妻之意,没有人会小瞧它,可哀家心里却清楚……”


    再如何,终究只是一个妾室的封号,不必小瞧,却也不必太高看它。


    青簪从前虽知太后出身并不显赫,却不知还有这样一段旧故。温声宽慰道:“但至少之于先帝,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元妃。”


    太后听出她话中的抚慰之意,慢慢平静下来。


    与她把话说开了些:“青簪,哀家希望后宫安定,如此,皇帝的心才能安定,如果有人妄图生乱,哀家不会容许,皇帝也不会容许。你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不要将从前的努力都断送了。”


    青簪听着这声声告诫,唯能回应一句:“妾很感激太后娘娘肯与妾说这些,可……先帝爱重娘娘,旁人自不敢欺凌轻慢。您与先帝出生入死的感情亦是稀世之珍,妾却恐怕未必有这样的福气,只怕自己身在乱局,身不由己。”


    “你不必妄自菲薄。哀家也知道,你受过不少委屈。”激恨过去,太后心头就只剩下感伤了:“可忍一时委屈,才有来日方长。那些年为了一时意气,哀家与先帝,何尝不是相失多矣。”


    太后试图对人说加得更清楚,她一步步走向青簪,近乎逼视地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哀家始终希望皇帝身边的人多让他舒怀,而少一些嫌猜和扰怀,你可明白吗?”


    青簪只一再敛眸:“是。”


    她当然明白,太后想要教导的是一个合格的宫嫔,一个陪在帝王身边的解语花、知心人,以为她之所以爬上御榻,所图无非人前显贵、又或人后真情。所以哪怕委屈,也要沉住气。


    却不知她要做的事,无论显贵还是真情,都只是不择手段的一部分而已。


    良久,太后松懈下咄咄逼人的气势,苦笑了声:“罢了,难得皇帝喜欢你。”


    “皇帝看似坐拥江山,实则他的父皇母后,甚至最疼爱的妹妹,对他却都多有辜负。若是哀家方才说的,你都做不到的话,哀家只希望你,至少勿再负他。”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不打算再留青簪。


    不管是留在这书殿、还是留在含凉殿,都不必了。


    “乘鸾宫中的莲花,该是盛放的时候了罢?也就是这两月的光景,若错过了这一季,就只有秋冬萧索可堪枯守了。盈美人还是及时惜花,早些归去罢。”


    殿内,看着青簪离开的背影,连嬷嬷道:“娘娘这样与她剖心道诚,也不知她能听进去多少。”


    “她眼里不够有野心。”太后摇头,沉思道,“要么,是真的没有,可那样也不会一朝从奴才变成主子了,要么……”


    就是野心太大太荒唐,才不敢表露一丝端倪。


    *


    青簪回到乘鸾宫,才见这十亩方塘之中的莲花,果真已到全盛时了。


    莲叶圆满如一把把翠青青的蒲扇,莲花清白娇粉,从中亭亭立起。


    虽然虚担了害得一位宠妃陨落的罪名,而被屡屡诟病,但在这样的暑天里,这莲花池却实实在在守住了六宫独一份的清凉。


    竟也不输含凉殿。


    青簪不在的日子里,娉婷将抱玉幽馆上下打理得都井井有条,见人一回来,她便迎出来:“主子可别看花了,您快去看看,谁在屋里头?”


    青簪猜到些许,一进屋,果然就见琐莺拄着两根拐杖站起来。


    “青簪姐姐!”琐莺扔下拐杖就要过来抱她,又七歪八倒地被两个宫人忙乱地扶住了。


    “怎么没养好就过来了?”青簪问人。


    琐莺不好意思地道:“徐大监说,太极殿不养闲人,只有抱玉幽馆愿意养。”


    她才不会告诉姐姐,徐大监还暗示了她是陛下想让她早日陪伴青簪姐姐,好教姐姐能够开怀一些。谁要在姐姐面前帮一个男子说好话?


    青簪被人逗笑。夜里,两个人还像从


    前那样睡在一张榻上,青簪如今的床榻何其宽敞,添放一套被褥有的是地方。


    这夜睡得难得好些,却被人推搡醒了。


    琐莺万分紧张地坐了起来:“姐姐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大夜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一两声鱼跃和蛙鸣,青簪摇头。


    琐莺固执而警惕地拉着她不让她睡,青簪索性下榻点起了灯烛。


    四下并不见任何异常之物,琐莺却越来越紧张,听了半晌之后,她忽然道:“有些像,像呼吸声……”


    青簪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


    琐莺听了会儿,又拧着眉头道:“还有些像嘶气声。”


    青簪对人的耳力极为信任,自不敢疏忽放过,叫了豆蔻和娉婷进来。


    娉婷听了琐莺的描述,也紧张起来:“该不会是……不应该啊。”


    “找。”青簪沉睫。


    太后想让她静、让她忍,却忘了这种宫中从来就不是一潭静水,舟行险滩,又怎会一平无波。


    但没关系,所有绊不倒她的绊脚石,就都可以变成,垫脚之石。


    *


    六月初三,朝来下了一阵小雨,天色黄浑浑的,比晴日凉快,也比晴日气闷。


    青簪回到乘鸾宫已有三五日了,皇帝还没来过。


    莲花池边有一只遗留的小舟,青簪估算着时日,让人扶着上了小舟,摘了片荷叶垫着,躺下看云天。


    不一会儿,就听到小太监来禀告,说圣驾往这里过来了。青簪却只闭上眼睛,装睡。


    豆蔻拉着小太监不让他吵醒主子。


    再一会儿,圣驾已至,青簪依旧横身躺在船上,一片荷叶盖住了脸,身边多了个酒壶。


    岸边,皇帝望见这舟中景致,驻足着,竟有几分不忍打破。


    徐得鹿陪皇帝站着,极小声道:“陛下早就想盈美人了,何苦等到今日?”


    萧放掠了人一眼,默不作声,迈步过去。


    舟中,青簪觉察到小舟晃荡了两下,骤然往下沉了些,缰绳也似乎被谁解了,失去了牵制,又被使力一推,欲往莲叶中间漂去了。


    这才终于惊觉坐起。


    睁眼时,皇帝已坐在她边上,屈起一膝,盘腿坐着看向她:“睡得这么香,嗯?”


    青簪当即笑着抱上人的腰身,身下骨碌碌滚出个酒瓶,半瓶子酒晃荡不止,“妾喝了酒,难免贪睡些。”


    萧放见人果真比平日娇憨了不少,捏了下她的鼻子,调侃道:“怎么,朕几日不在,卿卿就要借酒浇愁了?”


    青簪一边躲他的手一边笑:“妾也不知道是应才人好看,还是赵美人机灵,又或者杨美人可心?陛下又不在,就只能问问这酒了。”


    萧放按住她,让人安安静静躺在怀里:“吃的哪门子飞醋。”


    “妾吃的是酒,不是醋。”青簪认真纠正。


    她确然就如同喝多一般,醺红飞到鬓角,眼神都飞荡开来了,卧在帝王的膝上,一字一字同他讲:“含凉殿中,太后与妾说了好多,她让妾好好陪着陛下。”


    “哦?”萧放仰喉灌下剩下的半瓶酒,笑意疏放,颇有几分宠溺意味:“怎么陪?”


    青簪半天说不上来,无辜而无助地哑声看他,个中威力,不输帐中的含情款睇。看得她眼中之人喉中发紧,她却犹不自知。


    “醉鬼。”萧放无奈,倒也不准备动一个醉鬼。


    然而六月的莲叶高过人头,小舟漂进密密叠叠的莲叶中时,萧放俯身躲避了下,青簪竟顺势抱着他的脖颈一攀,先胡乱亲地吻在了他脸上。


    萧放还不曾见过人这般主动的样子,只觉从所未有的奇妙情动。


    仿如没有天地乾坤,日月寒暑,只有莲塘和妖女。


    青簪很快亲完安静下来,转而夺走他手中的酒瓶,往唇上用力倒了倒,却只得几滴甘霖,不满地扔开。


    “怎么喝完了?”


    她娇声娇气,忽然歪着脑袋,瓮声道:“陛下。陛下是不是查到了我娘亲的事……娘亲,她是姓程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


    萧放用拇指腹擦了擦她唇边滴上的酒液,挑眉:“为何就不能是朕随口胡诌的?”


    青簪再次双臂缠住人抱上,湿津津的红唇动了动,不依不饶道:“告诉妾好不好,妾很想她。”


    帝王的气息晦沉了些许,捏了两下她的腰肉:“哦,不想朕?”


    不等人答,他撤远了寸许,扳正她的两肩,凝眼注看了她一会儿。


    她胭颊生娇,醉眼如丝,对他毫不设防。


    萧放倏然低下头,含住人唇角散着幽香的莹艳酒浆,一滴一滴,全数卷走。


    青簪闷哼了声,被亲得直发痒,笑着又要躲,整个人都快仰着腰栽倒在船边了。


    “半瓶酒,如何醉成这样。”萧放只能握紧人的手,不让她在乱动时掉下去。


    却也享受着此刻莲舟相嬉的纯粹安适。


    可就下一瞬,醉晕晕笑闹颠倒的女子骤然回身,猛地扑进他的怀中,竟是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一手指着背后的水面,声音剧颤:“蛇,有蛇——!”


    那些情合意蜜都荡然无存,只剩下她的颤栗恐惧,贴着他的胸膺传递,让指点江山的君王亦生出一瞬微不可察的心慌。


    “别怕。”萧放往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清透的涟漪下,果有一条银环蛇在水中弯曲游行,幸而不知是因为声音还是因为酒气,此刻往远处逃去了。


    却又有一条灵敏地从船底钻了出来。


    剧毒之蛇,若一时不察被咬上一口,怕是性命垂危?


    还不止一条。


    萧放一下下拍着青簪的背安抚,动作温柔。看向水面的眼色却在一瞬时冻如寒冰,殊为狠厉阴鸷。


    他抽下怀中瑟栗的女子的一根发簪,夹在指间,伺时一掷。


    正中银环三寸。


    莲叶交叠,岸上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见到盈美人是被皇帝抱着下船的。


    萧放抱着怀中娇躯的手紧了紧,一面问徐得鹿:“朕记得,内膳房有个擅捕黄鳝的厨人?”


    徐得鹿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原本是乡野间行走的,因做得一手野味,被聘入了宫中。


    想了想道:“回陛下,好像是叫裴大的。”


    “传他过来,不必声张。”


    徐得鹿不确定地问:“是要……捉黄鳝?”


    萧放抿唇冷笑。走进内室,将怀中人在榻上安稳放下,青簪已经酒醒了大半,默然望着他的眉眼现出几分清冷哀淡,还有茫然和后怕。


    豆蔻和娉婷过来拥着她安慰,却都比她更紧张。


    她们不敢看的地方,皇帝负立回头,眼中眯起一线锋光,对徐得鹿道:“不捉鳝。”


    他自负掌握一切,却也会因一女子的脆弱易折,对她多几分克制压抑,不愿她立于受更多人算计仇恨的危险孤境。


    可,还是有人不放过她。


    想到这里,萧放声音更为冷峻森沉,使人纵在六月,亦觉天寒地冻:


    “今日,捉、鬼。”


    第24章


    裴大在莲花池里下了装着鸡蛋壳的诱捕网,说是用这个法子,如果蛇的数量不多,几天就能逮完了。


    他从前在山间行走,对蛇类还算了解:“这种白花蛇,也就是银环,性情温顺,只是咬了人之后几乎没有感觉,往往毒素蔓延之后才会发现,故才危险。按理说若是田地里出现一两条倒是寻常,但莲池中不应该会有这么多,莲池中的一般是无毒的泥蛇。”


    皇帝下令:“即日起,你就在乘鸾宫的小厨房当差,听凭盈美人差遣。”


    裴大又喜又忧:“是。”


    能得陛下钦点差事,前途不可谓不光明,主位妃子的小厨房人员少,油水不用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更多。只是这位盈美人,位份也太低了些……


    但转念一想,能以美人的位份,破格拥有小厨房,不正是这位主子的厉害之处吗?


    *


    入夜,纱縠软亸,宛如雾露朦胧。


    帐中,青簪散着发,身着的单薄寝衣,亦轻盈如雾缕。


    她偎坐在帝王怀中:“妾宫里几时有小厨房了?会不会太僭越了。”


    “酒醒了?”萧放先低头看了人一眼。


    又疑心是否从前自己对人还不够大方,以至于此等小节,她竟也不敢安心受用。


    他隔衣摩


    玩着她的肩头,倒也愿意宽人一句:“乘鸾宫不会再有别人,小厨房若你不想用,就让它放着生灰。”


    “那怎么可以?”青簪说罢,又闷闷地靠在他襟前:“陛下待妾这样好……会是什么人要害妾?恨妾的人,似乎也不少。”


    萧放眯了眯眼:“也许正因朕对你太好了。”


    青簪敏锐地觉察到他话中意思:“陛下不要疏远妾,妾早已一无所有,若陛下还要疏远妾,那妾岂不是太可怜了?”


    “让妾证明给您看,妾有自保之力好不好。”


    “卿卿是想自己亲手捉鬼?”萧放沿着她的瘦薄的脊背一点点往下,入喉的半壶酒渐在身中烧起:“朕几时说要疏远你?”


    青簪回驳道:“这几日您都不来乘鸾宫看妾。”


    刚说完,却被人自下方一托,整个人倾身前扑,倒入他身怀。


    幽柔堆乱的裙纱之外,还有什么坚劲在暗里抵着她。


    萧放抱着人卧倒。


    又灵活地探入衣摆,窃玉偷香。


    他骤然用力,声音却蛊惑一般地轻沉:“那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也喜欢?”


    青簪只能口齿轻弱含糊地回应:“喜欢,妾喜欢……”


    萧放倏然闷笑,笑得愉悦,鼻息洒落在女子细颤的粉肌上,不输于轻细的咬啮。仿佛欲颤掉她最后的根骨,让她彻底吞化在自己怀中,密腻相融。


    *


    次日一早,该是去凤藻宫请安的日子了。


    青簪只觉自己是一个搓扁揉圆了重塑过的泥人,恹恹地支不起身子,任由豆蔻给她穿衣服。


    “主子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青簪知道豆蔻是说蛇的事情。第一条银环并非在水里找到,而是在屋外的墙根下。


    后来她让人将蛇扔进水里,又在小舟底下绑了一兜蛋壳,行舟时蛇就觅食而来,出现在舟边了。


    豆蔻心有余悸:“要是被陛下发现,主子本来是受害的人,反倒成了算计陛下的了,找谁说理去?”


    青簪笑了笑,皇帝总不能翻到舟底去看,只要她身边人不说,他又怎么可能发现?她还特地饮酒装醉,看似把一切的主导权都交在了皇帝手里,就连舟入莲池,都不是她的吩咐。


    而搅浑这池子水,其实一半是为了让皇帝亲眼看到有人要害她。半数则是为了试试娉婷和豆蔻,她们都是徐得鹿挑的人,又刚到她身边,倘或对皇帝的效忠远甚于她,用起来就要多加注意了。


    这次即便皇帝得知了她使的那些小伎俩,倒也无伤大雅,往后却不好说了。


    好在,豆蔻和娉婷都还算可信。


    豆蔻给她梳了个柔艳清婉的倭堕髻,青簪对着镜子看了看,忽道:“穿那件杨妃色的罢。”


    豆蔻当即依言去柜子里拿,却也不免问起:“主子不是一向喜欢清冷些的素色吗”


    这件杨妃色的一直放在最底下,自打送来后就闲置至今,可见不得主人喜爱。


    青簪侧着颈照镜:"依稀记得,那件领子高些。"


    镜中女子唇色嫣红,眼尾吊春,可最惹眼之处,还要属雪颈之上的点点晕红。


    如今她浑身上下却还有不少这样的痕迹,皆系一人所为。


    豆蔻自打昨夜起就被吓得心魂不属,竟直到此时才发现这红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陛下这也太……她很快羞声说:“那奴婢再用粉给主子遮遮?”


    青簪:“嗯。”


    准时到了凤藻宫,还没进去,就听见了不少碎笑闲言声,像是听见了一窝叽喳的春雀。近来皇后脾气收敛,请安时众人便都放松不少。


    可青簪甫一进门,直如有什么吸附之力一般,一殿的人都纷纷看向了她,大家嘴上都歇了,心思却越发的活转,于是这一瞬的安静,倒像是在蓄力谋划什么一般的森然可怖。


    青簪毫不畏惧地羊入虎口,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


    羊还没坐稳,虎牙就露出来了。这是珍婕妤第一次如此正眼地看向这个出身微末的女子,她端着一把笑嗓:“听说,陛下把乘鸾宫的小厨房都给了盈美人了?”


    吴嫔见珍婕妤打了头阵,立马跟上:“也不知道下一位住进主殿的娘娘是谁,到时候怕要吃心了,倘或不是个好相与的,翻起旧账来,盈美人可得仔细着赔不是啊。”


    杨美人原本一看到青簪就气呼呼开始低头喝茶,这会儿见青簪这么被攻讦,却也不觉快意,自己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便对吴嫔道:“没准就是吴嫔姐姐呢。”


    吴嫔不知杨氏怎么抬举上自己了,她自然是想当主位的,愣了一愣,颇不自在道:“杨美人今儿倒嘴甜。”


    珍婕妤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弯着艳晶晶的唇挑破:“吴嫔倒很清楚自己不好相与哦?”


    吴嫔顿时窘迫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杨氏!”


    余下又稀稀疏疏地进来几人,待皇后姗姗而至时,场子已经愈发热闹起来。


    青簪随众人给皇后行礼问安。旧日主仆相见,分外眼红。


    然而,皇后的佛口笑面早在与她暌别的日子里迅速成长。


    被禁足和夺权的双重大辱、送出去的家书了无回音、背主的奴婢骑在自己脸上耀武扬威,桩桩件件,如箭同发。二十年都没受到过打压的脾气,一朝就能痛改,事教人,总是如此的粗暴简单。


    皇后坐在凤首宝座上:“含凉殿是个风水宝地,几日不见,盈美人出落得越发秀气了。”


    青簪被点到名字,却是兀然起身看向皇后:“娘娘。”


    皇后正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恨毒了她这般妆光丽衣,盈盈而立的模样,就听人道:“妾有要事要禀。”


    青簪随后便说起了在乘鸾宫闹蛇一事,只不过将时间改成了今早皇帝走后。


    “妾的人没能捉住那几条蛇,那些蛇受了惊吓,应当是逃了出去。”


    这句自然也是诓人的。


    吴嫔闻言,却是浑身都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摸着手臂,怯皱着眉:“逃哪儿去了?盈美人可要说清楚。”


    她小时候在屋子里见过蛇,只是指头粗细的一小条,就足够她整夜多梦,不得好眠了。


    皇后起初还担心青簪是故意在给自己下套,就像那天那杯茶水一样,若不是自己轻敌,焉能给这小小的魑魅泼了自己一身水的机会?


    可听到这儿,却也不住提心害怕起来:“是什么蛇?好端端的,乘鸾宫中怎会有蛇?”


    青簪不动声色观察着她们,不紧不慢地回道:“娘娘不必担心,是泥蛇,无毒。”


    皇后瞬时松了口气,吴嫔也缓过来些许,开始幸灾乐祸:“莲池中有蛇再正常不过了,看来这福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消受的。”


    却在这时,今日格外沉默的赵美人面色煞白地看向青簪,声音有些不稳:“盈美人可别是怕担上罪责,毒蛇也说成无毒的。”


    青簪垂了垂睫,勾着淡淡的笑,抬头望向赵美人:“已让人看过了,确实是泥蛇。”


    婢女急忙拉了下赵美人的臂袖,被不耐地躲开了:“盈美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从小就怕蛇,也分不清有毒无毒,只知道但凡是蛇就没有不可怕的,若是谁被咬上一口,你担当的起……”


    “好了,也别在这儿危言耸听,盈美人都说了是无毒的泥蛇,你又没亲眼见着那蛇的样子,让底下人多注意着些也就是了。若真出了什么事,本宫和惠妃自会做主。”


    皇后近来因为惠妃的事,对赵美人也没太多的好脸色。


    “是。”赵美人怏怏不乐地安分坐好,面色却一直不大好看。


    一时无话,茶余时分,皇后忽生感慨:“时间当真是快。”


    吴嫔:“是啊,前不久进来的新妹妹们里,还是杨美人一枝独秀呢,一转眼,这宫里都有三位美人齐头并进了。”


    杨美人登时反唇相讥:“美人和美人也是不一样的,什么齐头并进,妾可不敢当呢!”


    吴嫔一听便乐了:“听说上回美人险些被猫儿挠破了相,就是盈美人挺身而出救了你,怎么瞧着


    ,你们倒像没做成相亲的姐妹?”


    “杨美人再不济,那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吴嫔这是羞辱我与杨美人呢?”赵美人只安分了方才小小的一阵,就又像是装豆子的布兜开了道口子般的收不住,加入了战局。


    惠妃原打着在皇后面前慎小寡言的打算,此时终究不得不出声叫住人:“不得无礼,真论起来,盈美人比你多了个封号,位份竟还略尊些。”


    赵美人横了表姐一眼,撇了撇嘴,干巴巴应声:“是。”


    一直到请安结束,走出凤藻宫,赵美人都只觉一团棉花淤塞在心口,怎么都没法顺气了。


    婢女顾不上开解她,一到无人处就急着问:“主子,咱们不是说好了,明面上尽量不要让他人知道您不喜盈美人吗,万一查到我们头上怎么办?”


    赵美人当即扬手给了人一巴掌:“瞧你那点胆子,还教训上我来了。没听吴嫔说么,池塘里多蛇本来就正常,再说了,蛇都让她赶出去了,还怕什么。”


    婢女泪眼模糊地捂着脸:“那要是在外头咬了人……”


    赵美人也不免打憷地环视周遭一圈,没见到蛇影,才道:“咬了人才好,那就是她放蛇出去之错,说来这几日,要是能坐表姐的肩舆就好了。”


    婢女伺候了她十几年,虽然委屈,还是不得不替她考虑:“可盈美人不是说了,她赶走的是无毒的泥蛇。”


    要说赵美人前两日,其实是有些担惊受怕的。她暗里做这些阴损的事,也实在不算太得心应手。


    既怕蛇没将盈美人咬死,又怕蛇真的咬死了人。


    但盈美人今日说把蛇打跑了,反倒给了她一剂定心丸。


    她用鼻子看人道:“你是傻不成?她承认是毒蛇,不就真的成了放毒蛇害人的了?可就算咬定无毒,到时候若真有毒蛇伤人,她又哪里逃得了干系,谁都会知道她的那点心思。”


    婢女嗫喏了下,远远见到袁选侍来了,不敢再说什么,捂着脸退后,低道了声:“主子英明。”


    和赵美人一样如火沸煎般不好过的,却还有皇后。


    纵使她学会了加倍收敛起自己的毒锋,可笑意终归是牵强的。这个皇后,当的也实在是没滋没味。


    为什么连一个美人都能让她如此铩羽挫锐?


    她要的是凤鸣高冈,翔于九天,而不是对着一个美人忍气吞声。


    不多时,从外回来的宫人见到了廊下的浮翠:“浮翠姑姑,打听到了,确有其事,是泥蛇没错,就是水里最常见的水蛇。”


    锦玉在门后伺听到,先浮翠一步去到了殿内,把这个消息禀告给皇后。


    皇后含疑挑眉:“本宫不是让浮翠去探听么?”


    锦玉当然不会说是为了抢功:“奴婢只想为娘娘多尽点心。”


    皇后舒心了些许:“你近日倒是乖觉,去,想法子给本宫弄条一模一样的来。”


    *


    夏日的宫道上,仪仗遮盖出浅浅的影子。珍婕妤坐在肩舆上,姿情娇慵:“妹妹要往哪里去啊?天气燥热,可得小心着些,可别被自己放出去的毒蛇咬到了。”


    她虽不算主位,却有坐肩舆的恩典,去哪儿都有人前簇后拥的抬着,当然不怕走地的小蛇。


    青簪刚刚走出凤藻宫时,只觉逃出了一座黑压压的围城,如今宫道上逢人,才知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她釉胎一般剔透雪白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敛眸道:“正要去太极殿。”


    珍婕妤眼中犀光一寒,心口却有些莫名的发酸。她轻摇起一直闲在膝上的那把团纨小扇,扇手如玉,声娇态艳:“妹妹这样子,倒教本嫔想到了明昭仪,看似独立于世,卓然不群,其实比谁都贪呢,你说对不对,嗯?”


    她说罢便慢笑着招呼肩舆走远了。


    在这生长着苔色的青砖甬道上,婕妤的仪仗格外艳丽,让人想起才逝去不久的那个盛妍的春日。


    失却烟花主,东君岂不知。


    *


    “小鬼捉到了?”


    太极殿中,夏日的大殿增挂了一重重青竹堂帘,隔绝了炎炎风日,只余翠阴清深。


    四角则都有锡皮的大桶,满放着新采的冰块。冰桶附近,宫人正持着比人还高的仪扇将冷风徐徐相送。


    此刻却无不噤作一片,不敢抬头。


    皇帝坐着略伸开手,青簪便乖觉地走到了他身前。


    她没直接告诉皇帝她今日的试探所得,但料想皇帝的耳目,大约早将请安时的情形如实上禀。


    青簪隔了会儿,只说:“原本会用毒蛇这种激进的招数,也必定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


    萧放有意调笑:“卿卿此时论起他人,倒是眼光如距。可知自己当初的招数亦然激进?”


    “妾原就愚笨。”


    青簪细细的蛾眉尖一低,一张脸更好似倚风含露的香雪,便总有几分显得不够快活。


    皇帝知道些许她的身世遭逢之后,倒也能够宽谅一二。


    可对着这样可怜含愁的模样,帝王竟也开始矛盾。


    既想灌溉令之重返生气,又总想破坏摧折在掌中。


    青簪同样矛盾。她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却又总茫然自失在这密匝匝的胭脂红粉中。她要报一家之仇,却好像必定踩上万人尸骨。


    犹豫是矫情,果决就是狠毒。


    青簪努力挣开最后的一丝犹豫不忍,愈加眉目楚楚地用指尖摸了摸皇帝的襟口的暗纹:“激进,但还算行之有效,对不对?”


    萧放已是食髓知味,倏然将人按倒在案上,使她不得不仰挺着腰肢,如一尊触手生温的玉雕般无助横陈。


    在人慌乱地颤动了下的眼神中,皇帝似笑也叹,凛厉也温柔:“的确有效。”


    第25章


    杨妃色的轻罗已不甚严整,被磨蹭开一线松敞,可窥见层层覆裹的最底下,是一件鹅黄酒色的小衣,和白雪皑皑的山峦风情。


    昨夜的战果给了皇帝此时不小的臂助,青簪浑身酸软,像是翻在岸滩上的鱼,无能抗拒任何的欺弄。


    眼看衣衫将要落入皇帝手中,青簪眼眸含水,呜咽着强作最后的挣逃。


    方才被人一把拨开的奏折,本已堆叠在书案的最边缘,因此刻再度受到排挤,猝然跌下高台,噼啪坠地。


    一声惊响后,萧放终于放开人:“躲什么,朕又没打算做什么。”


    他还好心地握着她的细臂,将仰面朝天的人拉了起来。


    青簪扭头看到一地错落的奏本,当即蹲身要去收拾。


    殿中早已没有宫人在了。


    刚一弯身,却被萧放拦腰抱了回来:“不用你做这些。”


    青簪不好意思道:“妾不想教他们看见。”


    “那朕捡?”萧放笑。


    青簪自不敢点头称好。


    勉强餍饱后的帝王与她说起了正事:“朕会让惠妃往下查。”


    青簪愕然:“让惠妃亲自查她的表妹么?”


    青簪知道她至多能做到锁定人选,余下的部分,如何抽丝剥茧、顺藤摸瓜,都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权力。但她没想到,皇帝最终确定的人选会是惠妃。


    皇帝淡睨了她一眼:“是要看看惠妃,能不能查到她的表妹。”


    青簪几乎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忽觉就连皇帝此刻随手捡起一本奏折,再丢上台面的动作,都随性之极,又凉薄之极。


    惠妃。若是惠妃秉公执法,亲手揪出赵才人,此事必定会是赵家人心中的一个疙瘩,往后郑赵两家,还能齐意同心吗?


    但此事的关键,就在于惠妃并不知皇帝已经有了眉目。若她选择包庇赵氏,那便会因此失信于君王,以后这也会成为她永远的污点和把柄。


    所以,让谁查都不会比惠妃查更难做。


    青簪第


    一次真切见识到枕边人的可怕,不敢去看那双黑沉沉的眼,只柔声问道:“陛下是想历练惠妃娘娘吗,又或者是…后宫之中,也需孤臣吗?”


    萧放掠过一记她的脸色:“揣摩起朕来了?”


    青簪不曾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不悦,更多的似是调侃,却仍是缓缓摇头:“妾不再问就是了。”


    无论皇帝是什么想法,她只需要表清楚她的态度。


    僭越的事,她没想做。


    皇帝有过一瞬想和人解释,最终只淡淡笑了声:“朕要看折子了。卿卿的午膳是想在太极殿用,或是回去?”


    青簪略略思量,行了个退礼,“菱叶萦波荷飐风,太后娘娘说,莲花只开这一季,要妾及时惜花,妾就先行回去了?”


    “去吧。”


    皇帝端坐御座,没有再抬头。


    唇角却是勾起的。


    青簪一如来时那样走过一重重青挺挺的竹帘,只是这次,帘边没有了环侍的宫人,黑耀的地砖上只有她的影子踽踽往前。洞深的殿室内,寂静得有些森冷。


    青簪想起太后与她说过,其实先帝、太后,甚至公主,都对皇帝亏欠颇多,忽然止步回头。


    而这一刻,皇帝恰好重新抬眼,欣赏着那难得颜色甜艳的衣缎,随人的款款动步翩跹远去。冷不防与她回眸的这一眼撞上,却也不见心虚闪避。


    他意味深长地道:“不想走就回来。”


    他向来都是让别人心虚的那个。


    青簪落荒而逃。


    *


    抱玉幽馆的廊下,琐莺和几个宫人一起坐着,正在用竹篾扎着个镂空的长筒形竹笼,旁边地上还放着个已经成了型的。


    说是夏夜睡着时可以当抱枕用,叫作竹夫人,和冬瓜一个作用。


    豆蔻和娉婷见琐莺面对她们时,并不似在青簪面前那么活泼。闲谈之际,便总有意无意地提到琐莺,生怕人是害羞怕生、不好意思讲话。


    琐莺被点到的次数多了,到底渐与她们聊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家乡是哪州哪县的,只知道叫河广村。小时候第一次和家人去赶集,我就走散了。后来就一路乞讨为生,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反正往人多的地方去就对了,然后就到了上京。那时候有位姑姑把我带回了家里沐洗更衣,把我领到了宫门口,说我是她家女儿,要来参加宫女的选拔。”


    豆蔻一听就听出了里头的门道:“她是把你卖给了宫里,顶了自家姑娘的名额,还拿了你卖身的银子呢!”


    琐莺如何不知内里实情,因而想起那位妇人时的心绪总是复杂的,“至少,在宫里抢口饭吃比外头容易,若不是她,我就饿死了也不一定呢。”


    “呸呸呸!”豆蔻急着要去捂人的嘴,“哪有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咒自个儿的。”


    娉婷比她们年长,言谈间也更为稳重:“这么说确像是因祸得福了。七岁以前入宫的,至少还能有宫里供着读书学字呢。再大些进来,可就没这样的好事了。”


    另一名宫人歪着头一想,对琐莺道:“你小时候就会扎这竹笼,那可能是南方那边来的!我听人说,南方的百姓常用这种东西纳凉。”


    一大帮子人就开始说起自个儿家乡纳凉的习俗和用具,连乘鸾宫外经过的人都能听见里头的闹景。


    青簪在宫门外,竟也有些不忍惊扰里头的光景。


    今早豆蔻要留在乘鸾宫里,帮着娉婷一起排查有无漏网之蛇,陪青簪去请安的便是另一名小宫女。


    这小宫女也不由感叹道:“咱们宫里气氛当真是好,奴婢愿意就这么跟着美人一辈子!”


    外头到底太热,两人没有滞留多久就进去了。


    青簪佯作要摆起威严的架子:“大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山中无老虎,猴子闹翻天了?”


    几个宫人忙笑着簇拥上来,一人给她擦汗,一人给她打扇,还有斟茶的、搬椅子让她在廊下同坐的,各有各的忙碌与亲近。


    青簪想起新得的小厨房,吩咐道:“还要辛苦你们去煮些绿豆汤,给外头那些侍卫太监送去。”


    回来的路上,她看到各宫附近巡逻的人手都加派了不少,才知是惠妃下了令,要他们搜捕游蛇,防着惊吓到主子们。


    青簪自知是自己的一句话,让他们大热天的遭了这无妄之灾,心里不免过意不去。


    一条蛇都找不到,恐怕回头还要挨训。


    这却是小厨房第一回开火,宫人们一个个都雀跃起来,纷纷挽袖子嚷着要去帮忙。


    “这有什么辛苦的,到时候咱们也一人一碗,难得开小灶,主子的那碗就再加些槐蜜和红枣!”


    她们身在和那些侍卫一样的位置上,自然也不会觉得主子是滥发好心。相反,这恰恰说明是主子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才会把下人当人看。


    那叫裴大的,如今已被任命为了小厨房的统领大厨,这会儿知道青簪从外归来了,撑了只小艇,将莲池中下的那些诱捕笼都收了回来,给青簪验收。光是这么一夜功夫,竟就逮到了六七条白花蛇。


    可见放蛇的人当真下了狠手。


    娉婷不是个胆小的,搜蛇的时候她一点没见露怯,但眼下看着那密密绞在一起的一大团毒蛇,还是恶心得直别开眼。


    干脆也去帮厨房的忙了,将两大木桶的绿豆汤放凉了些,就组织两个小太监一起出去分送。


    春和斋虽然离得远,却架不住赵美人这两日格外留心外头的动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事,讽刺道:“当真是会收买人心,底下爬上来的,心思就是不干净。”


    婢女犹在惶惶出神:“主子,你说万一那些侍卫真找到了毒蛇……”


    端茶的手一哆嗦,滚烫的茶水就洒溅出来。


    赵美人的眉头刚拧起来,就进来个磕磕撞撞报信的太监:


    “不好了,不好了,杨美人被咬了!”


    赵美人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还真是咬对了人。”


    然而急喜过后,她也忽有几分心悸,抚上婢女紧张地挽着自己的手背,难得温言温语:“没事的,都是盈美人的错。”


    没事的。


    莲花池里既可以有泥蛇,怎么就不可以有毒蛇?一生生一窝,数量多些也正常。就算真的咬死了杨美人,也不会有人起疑,查不到她。


    这么想着,赵美人坐去了椅圈里,半烫的热茶连喝了好几口。


    待那打探消息的人再度回来的时候,她甚至已经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送丧,才不会惹人怀疑。


    “怎么样,人救回来了吗?”


    太监这时却有些闭口藏舌起来,支吾着道:“杨美人无碍……只是,只是,听说已有一月余的身孕了。”


    赵美人瞬时脸色僵白,直如被开了个全然笑不出来的玩笑:“怎么会无碍,怎么竟没咬死她,怎么会有孕!”


    凤藻宫中,同样因为这个消息,重新回到了人人自危的阴霾底下。皇后没好两日的脾气,又和火星子似的炸了开来。


    杨氏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锦玉原本是抢了浮翠的活来做,如今却换来在廊下的长跪。


    “娘娘,若是跪一个晚上,奴婢还如何伺候您?”眼见皇后要离去,她一把抱上皇后的腿,涕泪纵横地妄图唤起皇后的主仆情谊。


    “本宫是让你去弄条泥蛇在路上吓吓杨氏,回头好算在青簪那贱婢头上。你倒好,还能给人吓出身孕来了。”


    皇后蹬了两脚,没摆脱:“还不把她拖开——!”


    “本宫这儿用不着你伺候,即日起,浮翠就是凤藻宫的管事姑姑!”


    *


    湖莹阁。


    刚得知杨美人被蛇咬了的消息时,青簪险些以为是那用毒蛇害人的人,不仅对她下了手。毕竟她又不曾真的把蛇赶到外头去,外头绝不该有蛇才对。


    可待听到咬人的是泥蛇时,青簪便知,原来是


    想搅浑这潭水的,不止她一个人。或者说,有人在妄图浑水摸鱼。


    只是那人大约不会料到,这么一搅合,反弄巧成拙地教杨美人查出了身孕。


    也不知道那人此刻,有没有后悔?


    青簪赶到湖莹阁时,杨美人这儿远比当日被猫抓后更加门庭若市,惠妃、明昭仪,甚至皇帝,都齐聚在她榻前。


    青簪一进门,就见一条被断了头的泥蛇被放在一旁的盘子里,太医确定了此蛇无毒,杨美人只需要处理伤口,以防感染,不会影响到腹中胎儿。


    碧纱厨里,杨美人一张俏脸上早已是旧泪新痕、胭脂一片昏花,她歪头倒靠向站在床头的皇帝,哭得几有些不能吸气:“先是猫,又是蛇,陛下,上次太医说妾的脉象还不稳,不能断定是喜脉,可短短一月功夫,明明此事也瞒下了,妾却仍旧数经生死,妾当真怕护不住……”


    陡然见到青簪,杨美人却是没有再说下去,神色微凝,有些复杂难言起来。


    此刻所有人都以为蛇是出自乘鸾宫,青簪并不打算立刻陈明原委,为自己辩解脱罪,只上前道:“妾死罪。”


    萧放让人扶着杨美人躺好。


    回身看向青簪,负手走近:“朕一向赏罚分明。奸党肇乱,干卿何事?”


    “非但无罪,你还有功。上回,若非你英勇相护,杨氏和她腹中骨血俱已危矣。朕不是说过,要赏你。”


    “传朕旨意,美人杨氏今有怀妊之喜,然屡历艰险,顾恤不易,特晋为嫔,孕期份例同容华;盈美人,忠勇可嘉,蕙性德范,晋贵人。”


    第26章


    杨美人被咬的伤口在脚脖子处,此刻卧在榻上,露出来的地方罗袜半褪,缠了两圈绷带,模样可怜,自不能下地谢恩。


    但听到晋位的消息,总算不再尽是花容惨淡的样子,水灵灵地笑起:


    “嫔妾谢过陛下恩典。”


    许是皇帝的重视让她振作了不少,她似给自己打气一般,郑重道:“就算千难万险,妾也一定会护住腹中胎儿。”


    和杨美人相比,青簪总觉得自己算是无功受禄,伏腰拜下道:“妾人微望轻,能陪在陛下身边已很知足,陛下不必为了妾一再破例。”


    美人的位份原本就是额外的恩典,如今不到半月,就又升了贵人,算是闻者咋舌的消息了。然而当年的太后也是入宫三月之间就升上了主位,后来更是无子封妃。纵有不平之人,这么一相比较,却又觉一个贵人的位份算不得什么了。


    因众人在场,皇帝不似二人私下相处那般偏昵亲近,他定眼在女子只能看见一片鸦黑的鬘云的头顶:


    “天子一言,九鼎不足为重。盈贵人却要朕收回成命,又是否算是一次破例?盈贵人,且安心谢恩罢。”


    然而此刻皇帝最想的,却莫过于用指顶起她莹白的下颌,看看她藏起来的眼睛里,是真心的谦拒,还是假模假样的装腔,得了便宜还卖乖。


    湖莹阁里原本摆的冰就不多,杨美人当日被猫咬伤之后就知自己也许已有身孕,不敢贪凉。如今人再一多,青簪只觉皇帝说的每个字都热嘈嘈的,要令人在鼻唇沟里沁出小汗来。


    她被侍女扶起,仍旧很安静地垂眉低头。


    惠妃始终记着自己这个妃位得来的机缘,没有实际冲突的时候,自愿意护青簪两分。见皇帝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还当是陛下因盈贵人的不识抬举而生出了不虞。


    便上前为人解围道:“妹妹既有护嗣之功,晋封赏赐都是应得的。若是当初杨嫔果真遇险,恐怕今日便不是封嫔之荣,而要背上护嗣不利的罪名了。倒是我等忝居高位,却无法为江山社稷分忧,才该赧颜。”


    明昭仪袖手看戏般看着惠妃这识大体的样子,又回头瞥了一眼今日惊魂初定的杨嫔。杨嫔正靠在榻上,抿着苍色的唇,巴巴看着皇帝。


    昭仪代杨嫔说出了她此时不便说的话:“陛下子息不丰,好在天佑大梁,如今杨美人蛇口脱险,想来也有许多话要与陛下讲。”


    余下的则是对惠妃和青簪说的:“我这朝云殿还有一口薄茶,可以招待招待盈贵人,至于惠妃娘娘,就请自便了?”


    明昭仪就这么替一屋子的人决定了去留。皇帝倒也肯卖她这个面子。这种节骨眼上,他本没打算冷着杨氏。


    皇帝既已默许,惠妃也没想再多待:“既是人祸,而非天灾,肇乱之人便是其心可诛,陛下委任于臣妾,臣妾也该及早回去查明真相,给杨嫔和盈贵人一个交代。”


    皇帝早已给过她一道查清乘鸾蛇患的旨意,惠妃自然晓得其中另有蹊跷,说着就第一个走出了湖莹阁。


    明昭仪随后旋身慢行,明飒贵艳的裙尾特地从青簪近前淌过。


    “还不跟上?”


    青簪提步又回头,只见榻边的皇帝正低头握着杨嫔伸出薄被外的那只手,脊背略倾,与杨嫔低头说着什么。


    青簪青到梢的眉头淡淡一展,好像因这迟早会看见的画面,反而松泛下来。于是春山淡冶,霜肌愈妍,一步没再停滞。


    明昭仪有些意外于她的这番表现,若是换了王恕柔之流,恩宠正浓时,别的女子却查出有孕,怕是早就吃味得眼不是眼鼻不是鼻了。


    毕竟谁不知道,珍婕妤是当真喜欢皇帝,喜欢到了生出嗔痴的地步。


    当初为了嫁进东宫,不惜挨了父亲继室的一顿毒打,腿都差点瘸了,所以虽只是婕妤,却有坐着仪仗在宫中出行的殊遇。


    如今这位盈贵人,倒是更加沉得住气,没有恃宠生娇。


    明昭仪住的朝云殿,殿内比殿外更奢雅。


    这种贵气并非是金镶玉嵌的、外流于表面的富丽堂皇,更像是一种揉进骨血的天家气象。


    挑高的殿梁选用的是百年楠木,上头绘着文鲤,其下,鳞萃侍女们秩序井然,进出的身影轻快又静丽。


    殿中央则放着一尊方方正正的冰鉴,正往外窜冷气,却又有一股子香雾,从还未柔融的冰块里袅袅地发散出来。


    不同于脂膏香油的厚重甜腻,倒似是新煮的清茗。


    青簪一进门便发现了。


    “娘娘这殿里的味道,教人神骨清灵,心怡气爽。”


    明昭仪见她识货,笑道:“本宫不喜欢脂粉香气,就每日让人把茶叶放在冰块里,扇出来的冷气自然带着茶香。”


    青簪不禁想起了那日薛嫔送到凤藻宫的糕点,也是略有相类的巧思。


    “原来是娘娘喜欢茶。”


    明昭仪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草堂松窗,陶然忘机。不止本宫,薛嫔原也喜欢茗茶。”


    明昭仪在冰鉴前俯身,用手在香雾中轻扇了两下,回味悠长。


    她并不介意大方告诉人:“茶气是最纯粹的,容不得一点藏污纳垢。熏茶代香,也是为了防患未然,莫教怀暄闻了什么对小孩子不好的东西。”


    说到怀暄,一刻不见又思念的紧,她吩咐宫人:“去把殿下抱出来。”


    青簪便听到稚嫩的童声由远到近地传来,脆生生的:


    “母妃,母妃!你别让梨云姑姑抱我了,我都这般年纪了!”


    与此同时,从大殿侧旁的门里钻进来个小胖墩子,一步稳一步跌,比初生的小狗崽好不了多少。


    昭仪扑哧一笑:“你什么年纪了?”


    几个乳母宫人跟着大皇子,却并不拘着他,只在旁紧跟。大皇子眼尖地看到了殿中唯一的生面孔,脚步加快了不少,和个雪球似的滚到了青簪眼前。


    他抬起藕段一样胖乎乎的臂膀,堪堪抓到青簪的裙子:“你是谁?是母妃宫里新来的宫女吗?”


    青簪蹲下来,以便大皇子看清她,慢声道:“我是盈贵人,是你母妃的姐妹。”


    宫人初见大皇子靠近青簪,本还有些警惕戒备着,但被昭仪使了个眼色,也就没有上前阻止。


    大皇子小小的脑袋几乎蹭在


    了青簪的裙子上:“是和薛嫔姐姐一样吗?”


    青簪有些讶异跟在薛嫔二字之后的称谓竟是姐姐。


    但想来,这约莫是小孩子表达喜爱的方式之一。


    她摸了摸大皇子圆润的后脑勺。


    大皇子溜圆的眼睛一下子转得更灵黠了,好似晕着光点的黑葡萄:“怀暄说的对吗?”


    不等青簪点头,他忽然用胖嘟嘟的小爪子挂住了青簪的衣袖:“盈贵人姐姐,要不要去看怀暄新捏的泥塑!”


    明昭仪始终伫立旁观,并不似想要阻止,青簪也就任着小团子拉着,一路穿过侧廊,到了三岁小人的小小地盘。


    明净的殿室中央的地上,竟然有一滩垒起的沙城,沙丘上头还竖着高低错落的红幡。看上去,似乎是有人在陪大皇子玩沙盘推演的游戏。


    沙城边上,则立着一只泥人偶和一只老虎。


    青簪低腰欣赏小童的杰作,偏头问人:“殿下喜欢老虎?”


    大皇急着想走过去展示给人看,一个不慎就摔趴在了地上,干脆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举起泥塑:“不是老虎,这个是父皇,这个是虎符!”


    说罢,小团子就坐在地上,希冀地瞅向青簪:“父皇好忙,好久没来陪怀暄玩了,姐姐和怀暄玩好不好?”


    青簪忽就有些心虚,皇帝这段日子空的时间,好像多半都花在她身上了。


    *


    从关雎宫出来,一日又将阑尽了。


    大皇子人小鬼大,输的快,学的也快,瘾还十分大,把自己的几盘小零嘴都输给了青簪,差点连新捏的虎符和父皇都要输去了,仍不肯放青簪走。


    要不是再呆下去得在关雎宫用膳了,明昭仪派了人进来,青簪这会儿还不定能不能脱身。


    宫道上,出来没走两步,却是遇到了赵美人。


    赵美人早就想来探探杨氏这边的情况。


    她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通,咬伤杨氏的为何当真会是泥蛇。


    难道是乘鸾宫里确有泥蛇,而她让人丢进去的那些白花蛇太不得用,至今还没在人前露头?世上竟有这种巧合?


    可听说皇帝在关雎宫,心思就又活络了起来。杨氏怀着孕又受了伤,自是不可能侍寝的,她这个时候去,没准探望过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跟着圣驾一块儿走。


    因此,赵美人见到青簪这时候在关雎宫外出现,总觉得她和自己打的是同样的主意,否则何必留到这个时候?


    不过,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她放出去的蛇当真伤到了人,且伤的妃子竟还身怀皇嗣。皇嗣是何等的金尊玉贵,说不定是因此被罚跪到现在。


    赵美人从青簪身边慢摇摇经过,又冷笑着和婢女说话:“盈美人救过杨美人一次,又害了杨美人一次,真是巧了。你说,难不成是她施了恩没落到好处,便又想收回去?”


    谁都听得出她是故意说给青簪听的。


    这会儿是豆蔻跟着青簪来的关雎宫,豆蔻却不是个吃素的,闻言当即走到赵美人面前,对赵美人行了个礼:“美人见了我家主子,怎么也不来行礼问安,反倒言语冲撞。”


    “你算什么个玩意儿?”赵美人一把拨开她,却并不急着走,回身对青簪道:“盈美人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下人的,怎么,比我多了个封号,还真当自己爬在我头上了?”


    如此还不足解气,她愈说愈凶:“虽说如今大家都是美人,但保不齐明日我便是贵人了,谁同谁行礼还不一定呢。盈美人就不一样了,险些戕害了皇嗣,陛下竟也不褫夺了你的位份,还不苟且一日是一日?”


    今日赵美人一听说湖莹阁有喜,就把那递送消息的太监骂了个狗血淋头,以至于竟没人敢凑到她跟前告诉她,杨嫔和盈贵人都得到了晋升的事,唯恐雪上加霜,会殃及自个儿。


    见青簪不说话,赵美人就更为得意起来,慢捋着金丝艳耀的袖子:“盈美人还不知道吧,这次西南旱情,我家又捐了不少银子。你说,咱们俩,到底谁会当上贵人呢?”


    比起此时的口舌之快,青簪更在意的却是惠妃能不能查到赵美人头上。也许私心里,她还是更希望惠妃能够查出幕后黑手的,不仅仅为了真相和公道,也因为惠妃屡次释放的善意。


    况且惠妃若能够继续管事,不要让宫权回到皇后手中,对她也没有坏处。


    但眼下,咬伤杨嫔的这条泥蛇的加入,却无疑给此事添了不少乱头。


    也许打草惊蛇,反而能让此事查的顺利一些。青簪便笑着道:“陛下洞察一切,绝不会姑息奸徒。诚如美人所说,真正纵蛇害人的人,从今往后,还是有一日快活,便享一日吧。”


    “盈美人这话是何意?”赵美人登时心口笃笃直跳,只觉她意有所指,竟好像知道什么一般。


    青簪微笑摇头:“我没有什么意思,说者无意,听者何必多思?只是美人的称呼,似乎喊错了。”


    赵美人被这副从容含笑的样子勾起了火气:“我喊错什么了?”


    豆蔻挺身上前:“美人糊涂了不成,我家主子因为护嗣有功,已经晋了位份了,如今,您该唤主子一声,盈贵人!”


    头一瞬间,赵美人竟还以为是这对刁奴恶主扯出来的可笑诓言。可转念一想,定不会有人做得出这样不着调的事。


    她只觉忽然满心错乱,怎么都不敢相信,一夕之间,事态就演变成了这样。


    纵蛇伤人,位份竟然不升反降,陛下的心怕不是都偏到海里去了?


    豆蔻见人神色和打翻的丹青墨料似的精彩,只觉一阵解气,便将剩勇追穷寇,继续又道:“现下美人既然知道你面前是盈贵人了,是不是该给我家主子行礼才是。”


    赵美人抬头奴目而视,她几时受过此辱,已是恨火穿肠,五内气焚,扬起手道:“你这个奴才,找打不成?”


    青簪忙温声把豆蔻叫到身后,若是赵氏真的气急昏头,动了手,打了个宫婢,那还算是小事,若是一个美人打了贵人,却不是小事了。


    赵美人此时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恨不得什么都不再管,与人拼个鱼死网破算了!


    青簪干脆小幅前行一步,颇有亲自把盈盈的笑腮送到人手底下之意。


    赵美人顿时意识到她是圣眷在身,有恃无恐,额头青筋毕突,居高不落的手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一咬牙,在空中虚扇了一下,狠狠掉垂下来。


    “陛下可知道你背地里是这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若是知道了,你看他还宠不宠你!”


    青簪脸上殊无半点惊动:“美人若是不打的话,那就,借过。”


    *


    宫道的拐口处,华盖峨峨,翠旄猎猎,帝王的仪仗已停留多时。


    “贵人怎么还不出来?”徐得鹿早已一五一十地听完了不远处的那番争执,却故作四下张望了一下,询问道:“奴才分明让人去和明昭仪说过了,也不知这盈主子怎么还不出来,奴才看看去?”


    再不看看去,情况怕就要覆水难收了。


    盈主子现在看着是还能应对,可赵美人不是个有分寸的,万一真动起手来,皇帝才封赏了人,赵美人就打了人,那打的是谁的脸,还真不好说了。


    辂车之上的帝王却是缓缓一笑,没应声,只说了句徐得鹿需要费些思量、仔细琢磨的话。


    “长牙了。”


    “算了,”他让人回来,修长冷白的手指慢点在膝头的衣袍上,“雷奔云谲之地,握蛇骑虎之所。磨磨牙也好。”


    这回徐得鹿听懂了,是在说盈贵人处境危险呢。他赔笑道:“这不是有您护着吗?”


    皇帝向后靠身在座背上,久久无言。


    第27章


    徐得鹿尖着耳朵,许久没有听到巴掌落实的声音。


    黄昏的砖道上,赵美人只定定地瞪着青簪,这却是最没威力的东西。


    “美人既没有别的见教,那就,借过了。”青簪说罢一笑,即走了。


    倒也没再遭到什么阻拦,只是背后好像要被望出一身窟窿眼似的。


    主仆两个回乘鸾宫时,走的是与圣驾掩驻那处相反的方向。


    豆蔻还觉得宽饶得太轻易,鼻子里哼气:“就该让她给主子行礼的。”


    青簪只一门心思回去歇歇神,没想着与赵美人


    多拉锯。


    她开解人道:“算了,心不诚,礼不诚。”


    豆蔻扬了扬鹅儿一样骄傲的脖子:“那倒是,咱们不稀罕。”


    *


    抱玉幽馆。


    内膳房送来的份例里的汤菜都还算丰盛可口,小厨房原不必生炉开火,只是今日本已动了炉灶的,干脆就多做了几道菜,恭贺主子晋升之喜。


    惠妃领着人过来的时候,大老远就闻到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乘鸾宫内,青簪已经傍着莲池吃起露天的晚膳了。


    湘素堪堪跟着主子进了宫门,定眼一瞧,笑吟吟道:“这盈主子还真是住得好,吃得也好。”


    惠妃自己虽然崇尚节俭,但对别人一向不多要求。笑道:“苦尽甘来,又是年轻气盛,注重享乐些是正常的。”


    方才惠妃回去,已然审问了附近的宫人有无见到可疑之人,再是盘查了这几天进出后宫的人员。但这样查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惠妃便想着先来当事之人这儿,问问发现蛇时是如何的情形。


    青簪正挑起一筷子淋着汤水的面条,宫人说,高升要吃面,往后的富贵才能和面一样长久不断。见到惠妃,自然忙搁下了,肃身站了起来。


    “打扰妹妹用膳了?”


    惠妃让人把恭贺青簪晋位的礼物递上,自己就在这张露天小案的另一头坐下了:“妹妹不必多礼。”


    青簪却是低声吩咐小太监:“去拿过来。”


    湘素的惊呼声就在看清小太监手中的网篓的时候响起。


    惠妃也没料到会是这样黑白斑驳的一窝。


    青簪命人将这证物转交给惠妃身后的太监,有意提了一句:“妾宫里发现的……全都在这儿了。”


    说到全字的时候,青簪不着痕迹地加重了些许。


    惠妃惊讶得一息都再坐不住了。


    并非是泥蛇,且蛇也没放出去?那盈贵人何故要说成是泥蛇,咬人的泥蛇又是从何而来?


    她猝然想起晨间请安的时候,表妹言之凿凿地怀疑有人非要将毒蛇说成是无毒的。此刻看来,竟变成了未卜先知一般。


    随后又想起,咬伤杨美人的那条,的确又是泥蛇。


    惠妃意识到事态远比她设想的更复杂。


    盈贵人的算计,自然也不会是只为将这件事搅乱。


    而通常搅乱池水之人的目的,便是要藏在水下的那些暗藻,全都浮出水面。


    如今浮出来的……


    惠妃凉从脚起,不得不镇定下来,再三与人确认:“盈贵人可是确定,所有的蛇都在这儿,没有泥蛇,且一条也没放出去?”


    青簪点头,引蛇出洞和打草惊蛇的事她都已经做了,如今也将已罩在外头的那层迷烟雾障为人拨开。这之后能查到什么程度,端看惠妃的抉择了。


    *


    连着几日,除了偶尔探望有孕的杨嫔,皇帝都不曾再进后宫。


    倒是各宫的贺礼,勤敏得像长了脚,没日没夜地往关雎宫和乘鸾宫跑。


    皇帝道:“杨嫔那里,多看着些。”


    徐得鹿就知道,陛下是在担心,会有人将对皇嗣不利的东西混在色目繁多的贺仪里。


    他一边固然派了人去把关,一边也没忘记解慰道:“您让昭仪娘娘护着杨嫔这胎,昭仪娘娘是何等的将门虎女,杨嫔主子那儿想来出不了什么岔子。”


    皇帝浅淡地嗯了一声,拿起手边的案卷,沉沉地垂目翻看。


    下午,今科状元陈少陵应召进宫来了。


    皇帝正坐在罗汉床上,玉石的棋枰在床中间的小案上一摆,楚河汉界就有了划分。


    状元自然认的清自己的位置,从善如流地坐去了另一头,与皇帝各执黑白。


    温润的玉子捻在手中,陈状元道:“臣棋艺草草,只恐陛下不能尽兴。”


    皇帝一听他便是要藏拙的意思,眼皮未揭:“朕怎么听说你棋下得不错?看来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状元就知道今日这棋该怎么下了,果然也不打算再保留,与帝王互相绞杀起来,每颗子都带着勇猛激进的血性,以吞尽对方的气、提尽对方的子为第一要务,不在乎自己的死生。


    皇帝接连失却三子,却是拊掌:“好。少陵与朕是棋逢对手,好久未曾遇到敢吃朕棋的人了。”


    状元有些意气地笑道:“臣下虽驽钝,总算钻研经年,否则今日怕不能有幸做陛下的对手。”


    皇帝也笑,忽似不经意地道:“朕记得,上回你说,朕这里有个宫女很是面善,肖似你的一位故人。”


    陈少陵心神微恍:“是,是一位邻人,与臣之姓氏还有些容易混淆。可惜后来她家起了场大火,宅院无存,直到臣搬走前,也不曾再见过她们。”


    皇帝敏锐地眯眸:“她们?”


    状元不知皇帝为何忽对自己的东邻旧事来了兴趣,许是因为那位容颜相似的宫人,对皇帝而言颇为特别?


    他并不隐瞒,说笑般道:“那是位姿貌极盛的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独自带着妹妹住在韶音坊的后巷,与臣家租赁的旧宅仅一墙之隔。臣那时虽只不足十岁,却为那美妇人容光所慑,总想走街访邻,拜会仙颜,为此还遭了家姐好些白眼。”


    皇帝在听到韶音坊的一瞬,便觉案卷上的字迹,正隔着封皮在灼灼发烫、卯着劲欲与之争相呼应。


    他面上不显,只不紧不慢地提腕落子:“那朕这位宫人,会不会就是你的故人?”


    状元不得不分出心来回话,一时间棋路有些混乱,他思忖道:“年纪对不上,容貌也并不十分相像,至多五分而已。”


    皇帝笑了笑:“不是说,还有位妹妹?”


    陈少陵身躯微震,重新正视棋盘:“但臣当年听说,她们都已经葬身火海——”


    不多时,他起身作揖:“陛下,这一局,是臣输了。”


    皇帝扔开手中最后的那颗子:“是朕问你太多,胜之不武。”


    他在人肩头信手一拍:“上回夏至祭祀,你的祭文写的不错。”


    祭文从不署名,但皇帝将任务下达给翰林院大学士,大学士又将这主笔之责移交给了他。国之大祀,陈少陵自然尽心撰文,但实则也做好了准备,在字文之后隐姓伏身,不求功名。


    却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知道起稿之人是他。


    是大学士的提携之恩,还是皇帝洞若秋毫?


    皇帝看向一时愣在错愕之间的状元郎,失笑:“爱卿且去罢。”


    又对徐得鹿道:“去问问盈贵人,可还记得太极殿的茶,是何滋味。”


    徐得鹿心领神会,急溜溜便要出去,还不忘对同行的状元道:“奴才正好送您一程,您请?”


    他得为陛下肃清场子不是。


    *


    妃嫔到太极殿侍寝,常会坐一种挂着绸花和鸾铃的轿子,贵人的是四抬。青簪从不曾正儿八经去太极殿侍寝过,这还是第一回坐。


    比起肩舆,这四抬轿子则更加的封闭,有些像民间的新嫁娘会坐的花轿,一坐进去,便是四面茫昧,外事不知了。


    轿子落定时,青簪掀帘,还以为第一个看见的会是豆蔻。


    可才现身,却陡然被一只大掌捞住,几乎是被人的手臂卷着下了轿。


    轿子直接停在了后殿外头,萧放把人打横抱起,抱着她往里走。


    描花的纱帔掉了,裙摆的尾尖也险些要坠在地上,青簪攀抱着他的颈,闷头在人怀里,唯恐一路上会碰到人,不肯把脸露出来:“妾自己能走。”


    等眼前再豁然开阔的时候,人已经在榻上了。


    “不是说要请妾喝茶?”青簪挣身坐起。


    虽然这个时辰,只有月色晒人了,可仍热得发慌,教人一点儿也不禁闷,只是这样的短短一程,雪面花肤之上竟然就飞粉晕红了。


    萧放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嗯。”


    他招手让宫人进来,趁着这间隙,问人道:“可知朕为何晋你位份?”


    青簪焉能不知,偏着头道:“旁人想害妾和杨嫔,陛下就封赏妾与杨嫔,便是想让那人知道,害人只会弄巧成拙,从今以后,自然安分无事。是也不是?”


    “不算笨。”


    萧放坐在她边上,双膝微分,双手交叉着搁着,姿态散漫。


    “朕有时在想,其中宫中波诡云谲,是否当初放你出宫,嫁与个公子王孙、榜眼状元,青梅竹马之流,对你更好?”


    “不会。”青簪道。


    萧放的臂上很快多了一只冷玉霜枝似的纤手,身侧的女子紧紧拽着他的衣袖道:“不会更好,妾只想陪在陛下身边。妾也没有青梅竹马,只有陛下,陛下一人而已。”


    萧放笑了,似被她的回答取悦到。


    宫人在这时上了茶来。


    青簪饮了一口,没见有什么新奇之处,但毕竟是上好的新茶,足够清心败热,便也小口饮完了。


    就在茶盏见底的一刻,萧放猝然扣住她的腰身:“你都喝完了,朕喝什么?”


    见她愕然转了过来,他又扔给她一宗案卷:“看看?”


    纸张只暴露出雪白的一角,却晃眼得让人无法错目。青簪不敢去深想,又因猜到什么而止不住憧憬,小心问道:“是什么?”


    见他不答,青簪抱起那案卷:“这算是妾答得尚可的奖赏吗?”


    那若是她方才答得不好,他不满意,是不是就不打算给她看了?


    “不看算了。”萧放抽走案卷,扔去了榻边案头。


    青簪正要抗议,萧放的指腹就摩触在那颗微撅的凝朱之上,茶水已将它润泽得莹艳发亮。


    察觉到指下微厘的动颤,萧放淡然的目色中翻滚开一阵晦风昏潮。


    第28章


    宫门外。


    陈少陵翻身骑上一匹老瘦的黄马,这黄马是从驿馆退役下来的,被他以一钱廉银购回了家。


    本朝素来崇尚骑射,百官入朝,从家到宫门的一程,大多都会采用骑马的方式。


    “高官骑瘦马,陈修撰孺子可教也!”


    有才下值的官员从他身边经过,朗声豪笑着夸赞道。


    “下官实是两袖清风,只买得起……”陈少陵话未说完,那人却已经打马疾奔,如飞电一般窜得没了影。


    陈少陵默然一摇首,神思却始终怔怔,不在此处。


    “公子!”


    僮仆忽在他身后惊呼,只因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兀然在大街上掉转马头。


    “你先回去。”


    他得去设法查查,宫中,尤其是御前,有无姓程的宫人。


    当年那个拿着书卷,窘涩地向年幼的他请教字文的温柔妇人已不在人世,但她的女儿,也许还活着。


    *


    太极殿中,一夜巫山云乱,高唐雨腻。


    金殿深处,凉浸浸的两片水晶帘还紧拢着,圈划出一方人间清暑地。


    赤夏的日头本该早早升起,可惜今日是个阴雨日,天色幽暧得没有一点要明朗起来的迹象。


    青簪等了又等,最终小心地从人怀中一点点撤出来,很不胜力地披衣下地,擦亮了一根烛火。


    纸张展开时的窸窣声,不断规劝、束缚着她激奋得要脱离掌控的指节。


    她终于看见——


    宝应十六年,江南道富商女,为逃两姓世姻,持友人伪造手实公验等避走上京,伪名梳云,后入住长寿坊康平巷,与原户部司郎中之婿、乡贡举人段若虚育有一女,女名不详,未入户籍;


    宝应十七年,梳云迁居韶音坊后巷,与段若虚几绝往来。自言为程姓女,家亲已故,仅有一幼妹青簪同来上京,投靠亲族。身边仆妇常唤其“大小姐”、唤其妹为“小小姐”,另,邻曲陈家幼子常有出入程宅。(由韶音坊旧坊民口述,不可考证)


    宝应十九年春,梳云频繁外出,春三月,原户部司郎中之女钱燕月领众数家仆至韶音坊,梳云失踪,经初步查证,疑死于绑石沉湖(与段氏旧仆口供一致);梳云仆婢曾携青簪入住上京东市邸店。


    宝应十九年春四月,青簪入永宁侯府新居为婢(三月下,段若虚已受永宁侯爵位、岳丈户部司郎中调升吏部侍郎)


    宝应二十年春,韶音坊大火,梳云故居烧焚严重,疑为火起之处,坊民迁离过半。


    ……


    酸恸的眼泪,洇糊了上头的一团小字。


    青簪忙用手背在脸上按了几下,轻攥着的案卷,却再度被从后伸过来的手抽走。


    青簪背着身,不敢回头。


    皇帝半跪在榻上,并不强行将人扭转过来,只是双手自后握上她的双肩,感受着掌下的颤骨伶仃。


    他的手劲渐重渐压下,青簪便只能在榻边坐下。


    任由远比皇帝的掌纹更热烫的气流,喷薄在她只覆着单衣的薄背上。


    然后是倍加腾簇的热息,密密匝匝印下,燎原一样,要沦肌浃骨,激泛一场流滥的桃花春水。


    一身的倔硬不由青簪控制地软化下来。


    青簪被捧着后颈,转面朝人。


    萧放便能清楚看见,她双目紧闭,脸上一阵阵地和着泪,盐白的明肌上布满斑渍。


    她在抑制着不嚎啕大哭,所以无声战栗,没有任何的抵撞,也如魂颠魄荡,摇摇欲坠。


    青簪不敢去想母亲死去时的痛苦,她也被按进过水里,深知那一刻的窒息有多绝望,可至少,她没有真的绝望地死去。


    她哭不完。


    皇帝一边亲人,眼泪就啪塔啪塔地一边掉在他的薄唇上,他索性去追着那些淋漓的热珠,将之逐一吞噬。


    “想哭就哭出声,朕又不会笑话你。”


    她不听。


    襟口一松,终年饱艳的雪原就失去了原本的形状。青簪仰着头,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只觉得自己在经受一场漫长的琢磨,既被千锤百炼,又被小心呵护。


    然而皇帝也只是这样亲她。比之昨夜毫无疲厌地将她翻来折去温柔的多。


    萧放见人黑津津的翘睫似抬还低,水淋淋地耷着。


    声息粗沉地问她:“怎么这么可怜?”


    他一度暂缓攻势,青簪却主动凑上前去。


    她没有任何的羞躲,更无关那些晦涩的欲念。


    她只想在这刺骨的冰寒和这霸道的炽热之间,放逐自己,忘掉一切。


    然后,记住一切。


    走的时候,青簪眼睛红肿,就算有绝艳的骨相皮相,也耐不住顶着这样滑稽的两枚大红核桃。


    皇帝还不让她坐来时的轿子回去,说是侍寝的轿子从来没有抬回去的,不吉利。


    他不知从哪让人翻出一把扇子给她,让她逢人时就撒扇挡挡,又特许她今次可坐肩舆。


    上车的那几步路,自然也有皇帝抱着代劳。


    青簪回到乘鸾宫,琐莺还以为她是在太极殿遭到了什么非人的对待。


    关起里屋的门和她说:“就算是陛下,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青簪见此刻安全的很,左右也没人听到,就故作轻松地逗人:“难道你要给陛下也下巴豆不成?”


    琐莺好像私塾里抄课业的小孩被先生捉住了似的:“姐姐怎么知道!”


    她也就给锦玉下过一次而已,毕竟要给皇后下阻碍重重,难度也太大了。


    青簪扯出个笑道:“之前在凤藻宫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的土被人翻动过,见里面埋了巴豆,方才就诈了诈你。”


    谁知这样容易就诈出来了,说来她还帮人把土填平整了呢。


    琐莺却趴在她前面的榻上,身子半支起,盯着她眼睛瞧:“姐姐,你是不是心里难过。”


    青簪摇头,使劲摇头。


    “不难过。琐莺,我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


    赵美人六神无主,坐立难安。外头那些表姐的人越查越紧,眼看都要查到太医署了,她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把袁选侍叫到了春和斋。


    但她对袁氏也没信任到可以和盘托出一切、交付身家性命的


    地步。


    所以只是抓着人的手,含糊其辞地问:“妹妹,如果我做错了一件事,现在又后悔了,但这件事其实还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着又亲自端过一盏茶给她:“不是什么大事,就怕被有心人趁机做文章,栽赃冤屈于我。”


    袁选侍知道自己唯有一无所知,才能让赵美人放心,却也不能对此表现得太过漠不关心,以免惹赵美人起疑。


    遂捧着茶,慌乱道:“姐姐做了什么事,可不要吓我。”


    赵美人好言好气撑不过一刻,立马不耐起来:“问那么多对你没好处,你只管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能补救。”


    心里不禁暗骂,这袁氏今日也忒没眼力劲了。


    袁选侍果然不敢再多问,举头四顾了下,掩口对赵美人道:“我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事,恐怕不能给姐姐出主意,不过我想,既然还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那只需要把做出去的事收回来,自然也就等同无事发生了。”


    赵美人:“那若是做了的,已经收不回来了呢?”


    袁选侍压平想要勾起的唇角,悄悄地对赵美人附耳道:“其实不要轻举妄动,保全自身是最稳妥的。但如果姐姐不想坐以待毙,那就……毁掉证据。最要紧的,是确保从源头毁掉所有证据,没有对证,谁知道是谁做的?”


    这正与赵美人所想的不谋而合。


    *


    乘鸾宫没有其余妃子居住,宫人们只要没有外人在,就不会太拘着。


    下午,外头爽利的一阵白雨刚倒泻而下,就冲进来个湿头湿脑的小太监:“主子,查到了,奴才打听到了,已经查到了——!”


    小太监一刻也不停脚,一头扎到了青簪面前:“您想不到吧,这事儿、这事儿,它是谁做的!”


    一屋子人都聚过来,娉婷佯作说了人两句:“大惊小怪的,可别冲撞到主子了。”


    小太监喝了口宫人递过来的茶,根本来不及抹嘴,气都喘不匀,就急着道:“惠妃让人去查太医署的记档,正好遇上了赵美人派去打点的人,这下子可算人赃并获了。”


    有小宫人捧场地大惊失色道:“你是说,这银环蛇是赵美人放的?”


    小太监点头道:“太医署会定期从外头运银环进来,补充药材,负责购置药材的一名学徒是走赵家的关系进来的,买蛇的时候就替赵美人多买了几条。宫里这份登记的簿册他做了手脚,但宫外对接的那份数目却是对不上的,赵美人想来是想用银子摆平这事,哪知银子刚交到这学徒手上,就被惠妃的人逮住了。”


    娉婷看了眼青簪,不由感慨:“惠妃竟然没有瞒下此事,当真是公允,这回是大义灭亲了。”


    小太监好容易喘息了阵,又急着说道起来:“也不见得,人一捉到,这事就传开了,惠妃娘娘纵然想瞒怕都瞒不了,现在就等陛下定夺了!不过,这春和斋都被侍卫把守起来了,赵美人都被勒令脱簪戴罪了,还坚称自己冤枉呢。”


    青簪让人拿了顶防雨的轻罗斗篷来披上,前往太极殿。


    娉婷为她系好带子:“这大雨天的,主子不是早上才从太极殿回来,如今是去做什么?”


    青簪轻声笑了一下:“去看看,有没有用的上我的地方。”


    夏天的雨远比春日暴烈,简直是要落得排山倒海,天崩地顷,分毫也不知柔缓。


    惠妃跪在太极殿外的阶下,恳请皇帝对赵美人从轻处理。


    起初她是想过包庇表妹的,从前她家中亦多受赵家提携,没有赵家,就不会有郑家,更不会有惠妃。


    但人刚逮住,还在押解回来的路上,袁氏就来找她,说愿意为赵美人顶罪。


    外头竟已经传开了。


    惠妃当然不会同意袁氏为表妹顶罪。既然连袁氏都得到了风声,陛下岂会不知。况且袁氏素日又和表妹走的近,这时候推出去顶罪,并不会有人相信,只会白白枉送一条性命,再将郑赵两家都搭进去。


    惠妃只能跪在雨幕里为表妹求情,恳请用自己的查案之功,略微抵去表妹的部分罪愆。


    她跪到现在,一刻也不敢离开。一旦陛下降旨,这件事就彻底不可商榷、没有任何转机了。


    但陛下不肯见她。


    青簪被宫人迎进了太极殿,很快又出来。


    翘头的宫鞋踏过雨水肆流的银阶时,罗伞在惠妃上方停了停。


    却只道了句:“娘娘早些回去罢。”


    走出太极殿外已几十丈,豆蔻才后知后觉地疑问:“主子不是来找惠妃娘娘的吗?”


    *


    春和斋被围得水泄不通,赵美人哭天抢地的喊冤声不时从里头冒出来,当真像个清清白白的、受到冤谤的苦主。


    青簪拿到了皇帝的手令,得以被放行。


    “盈主子小心着些,有事就喊我们。”进去前一名小太监对她道。


    春和斋的所有宫人都被押走了,赵美人披头散发地跪在几案边,一盅冷茶打翻在地,她喊得声嘶力竭,要喝茶时,才发现茶叶都已经泡苦了。


    青簪捡起案脚边的茶盏,放回案上。


    “已有人去传唤蛇农。我向陛下求过情了,惠妃也还在太极殿跪着。”


    赵美人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进来的人是她。愤恨地一抬头,却见人并非胜利者的得意姿态。饶是如此,还是啐了一口:“谁要你假惺惺?”


    “你这又是何苦,我从不是你的敌人。”青簪在离她不远不近之处的,那只待客的绣墩上坐下。


    “美人可知道,原本我发现了银环,却只说是泥蛇,就是因为泥蛇常见且无毒,我只是想警告你一番,此事也便可以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地过去了。可偏偏杨嫔被咬,又查出身怀皇嗣,惠妃才不得不重视严查此事。”


    赵美人震惊:“泥蛇不是你放的?”


    青簪缓缓问:“我为何要做这种事,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赵美人顿时收敛起喊冤喊得有些癫痴的模样,冷静下来:“那会是谁,谁要害我?是杨嫔?”


    青簪垂目看她,见人短短半日就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的,忽觉得有些荒唐又悲凉。


    但她还是继续说道:“杨嫔早知自己可能身怀皇嗣,又怎会冒此大险。也许是有人妄图一石三鸟,害了我,害了杨嫔,也害了美人你。”


    赵美人还不算糊涂到家:“那她又是怎么知道,蛇是我放的?”


    “她也许并不确定,只是想借着有人顶罪的机会,下自己想下的毒手而已,却在无意间害了美人。”青簪停了一停,思绪似有些渺远:“实则我有了一些眉目,但此人却非是我们惹得起的,美人或许不必牵涉其中更好。怕就怕,那条泥蛇和谋害皇嗣的罪名,最后也会被算在美人头上。”


    “是谁?你说!”赵美人咬着牙问。


    是什么人,都要把她害死了,她还得管惹不惹得起?


    青簪轻吐出二字。


    殿阁外雨珠奔竞,如弹丸一样跳走,把她的声音掩映得极为朦胧柔淡,赵美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世界上,有时短暂同路的人不一定是朋友,只要她们有了相同的仇敌。


    第29章


    赵美人的惩处来得很快,降为才人,禁足半年。


    宫人还在太医署的药房里搜查到,关于泥蛇的记档有涂改过的痕迹。后来据那名采购银环蛇的小药童招供,这也是赵才人吩咐他做的。


    虽然字迹有些不大对的上,但只是几个数字,慌乱之下走笔不稳也是有的,没人会为此让他翻供。


    赵才人起初并没有完全相信青簪的话。


    直到得知自己竟真的成了替罪羔羊,才意识到,当日青簪的所言种种,都不是空口白牙、危言耸听。


    她几时吃过这种代人受过的委屈!


    赵才人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看着被撤掉了大部分器用、徒剩四壁的屋子,恨青簪,更恨皇后。


    春和斋已然被画地为牢。甚至无须重甲的士兵把守,只需要挂上一把不足斤重的簧片锁,就足以困住一个身无寸铁的女子。


    但赵才人知道,家里人不会不管自己,表姐也不会不管自己,就算出不去,她也一样可以报仇。


    春和斋眼看将门庭生尘,乘鸾宫却正正热闹。


    当日青簪的确给赵才人求了情,尽管青簪一点也不觉得她冤枉,可只要赵才人自己觉得自己冤枉,那就够了。


    宫里人都盛赞盈贵人大度,慰问的不少,仿佛是找到了一个更正义也更体面的交好的名目,烈火烹油的时候,身边总是不缺善意。


    惠妃倒没有因此事没有受到太多牵连,只是在淋铃大雨中跪了整夜,到底生了场大病,人瘦虚了不少,竟连今岁新做的夏衣都撑不起了。


    青簪去看望过她一次,婢女正为她将夏衣的腰身改小。


    惠妃见到青簪,便问起那日她去太极殿是如何与皇帝说的。


    青簪自不会和惠妃讲。


    她为赵才人求情还颇费了一番功夫,又是投怀索抱,又是装得体贴大度:“赵美人与妾说过,她家今年又给西南捐了不少银钱,妾不想让陛下难做,所以来求情。就是不知杨嫔姐姐那里,杨嫔会不会难过?”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慨然一笑:“朕有时在想,朕实则不能顾及这宫中多数人难过与否。甚至,就连你也是。”


    室内的冰鉴威力正盛,青簪靠人更紧,柔声道:“那妾就把自己照顾好。”


    皇帝笑道:“要做到才行。”


    至于求情的事,他到最后也没有给她确切的答复,因而青簪也没想到,赵才人竟只被降位一级。


    青簪这才意识到,皇帝本来就不预备罚得太重,她的求情,也许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什么。


    亏她还为了软磨硬泡地让他答应,还任着他在她身上揩了不少好处。


    但愿赵才人不要辜负她这番气力才好。


    *


    六月二十八,永宁侯夫人再次进宫。


    听说是去寺里求了福牌,便给女儿捎带过来了。


    娉婷有些羡慕,对正伏身在窗子前吹着莲花风的豆蔻感叹:“这皇后到底是皇后,宫中女子,有哪个能是能常见家人的呢?”


    也就是永宁侯府才有这样的恩典。


    豆蔻见青簪不在,小声道:“以后能见上一面,总比永远不能见面好,咱们得知足。”


    主子的身世她们是知道一些的,知道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在侯府当了十几年的奴婢,平日难免在这上头避讳着些。


    下午,皇后却就罕见的登门来了。


    青簪正在小厨房里做莲子羹,莲子都是现成的,早上才摘下来,还带着银亮的晨露。


    听到宫人禀告凤驾至此,自然出来接迎。两个袖子还用襻膊高挽在上臂处,葱样的手指上沾着些微的水,是刚盥洗过的样子,巾子擦的显然也很潦草仓促。


    皇后见人没敢怠慢自己,勉强给了人点好脸色:“妹妹这乘鸾宫,本宫还是第一次来呢。”


    自说着就在主座上坐下了。


    又瞧着青簪的模样,轻嗔道:“这当了主子,怎么还像从前那样。”


    分明是讽刺的话,语气却颇像姊妹间的调侃。


    可任谁都听得出,这是在暗指青簪当了主子也不知远庖厨,和当初服侍她没两样。


    青簪只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端了过去:“妾做习惯了,不是吗?”


    “做惯了就好。”许是提防着那日千秋宴上的事重演,皇后手都没抬一下:“也不知道妹妹今日手稳不稳?”


    青簪好笑地将茶放在了皇后手边的案上,这才终于出声:“娘娘连妾的茶都不敢接了吗?是莲子茶,新鲜的。”


    皇后端起茶盏,环视了四下站着的宫人一圈,见伺候青簪的人都还算平头整脸,感慨道:“妹妹这日子过得是舒坦,怪不得也不来看看姐姐,想是凤藻宫不比太极殿金碧辉煌,不是个攀高枝的好去处?”


    青簪总觉得今日的皇后刺不是刺、刀不是刀的,说是来找茬的也不像。但特意上门,一定来者不善。


    抱玉幽馆中的宫人们也都暗自警戒着,预备着若有不对,该去搬救兵就去搬救兵,千万不能让主子硬扛着。


    但今日似乎并非是一场硬仗。


    皇后用套着长的护甲的指头在虚空中一点,叹了声:“好了,让她们都退下罢,本宫与妹妹说说体己话。”


    青簪偏着头看人,没什么情绪地问:“娘娘有何见教?”


    见人似有几分忌惮自己,皇后倒是得意了些许:“本宫还能对妹妹动手不成?”


    心里憋了一路的窒闷总算好受了一些。


    皇后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宫人们自没有在明面上就忤逆的肥胆,觑了自家主子一眼,就在青簪的颔首中纷纷退了出去。


    人去屋寂后,皇后却把一枚檀木的福牌扣在了案上,施恩一般道:“阿娘给你的。”


    青簪澄明的目光在那木牌上落下:“娘娘这是何意”


    “不是说了,给你的,我们一人一个。”皇后道。


    青簪双手交叠在腹前,冷艳的翠碧色大袖因被襻膊束起,一双霜雪般的皓腕就清晰可见地、稳稳驻扎在身前,分毫未动。


    皇后斜瞪过去。


    青簪看懂了她的眼神,就好像丢给家犬的肉,家犬竟不感恩戴德叼起。


    皇后把脸一冷:“装什么糊涂。程、程,是你那个贱种娘亲的姓氏吧?你我本是姐妹——”


    若不是因为今日母亲的再三警告,教她要谋而后动,探清对方的底细,她焉能好言好语到现在。


    说到姐妹,皇后到底平复了会儿。起身,双手握住青簪的手:“妹妹,你不会是还生本宫的气吧?指甲还痛吗?”


    青簪的三分虚笑早在那不堪的字眼入耳时,就冻在了唇边,她凛冽地勾着唇,生分地抽出手:“妾恐怕不敢承娘娘这声妹妹,如您所说,妾姓程,娘娘姓段。”


    皇后哼声:“你娘和人私奔去了西北,若不是侯府收留你,你早露宿街头,说不定横尸在哪儿了!养条狗还知道感激主人,这些年本宫对你纵有不好,那也是因为气你那外室娘,破坏了我们一家的幸福安定而已。再说了,祖母不也一直护着你吗?”


    也就是她不知道阿爹那个外室姓程,这才疏忽大意了,竟没第一时间明白过来,这小野种八成是不知从哪弄清了自己的身世,觉得自己也该是高门小姐,这才不安于一个奴婢的身份了。


    但阿娘说了,必须得耐住性子,探探她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又告诉了皇帝多少。若是知道太多,就不能留人了——


    她得把这件事办好。


    皇后复又坐下,对人动之以情起来:“今日娘亲和我说了,要我好好对你。你不知道吧,其实本宫之所以会带你进宫,也是因为爹娘千叮万嘱,要我给你谋个好前程。”


    她尽量软下嗓子:“从前本宫虽也有不对的地方,可你不也背着我为自己谋了出路?妹妹爬了夫君的床榻,本宫难道就不委屈?可是事已至此,倒不若过去那些事都一笔勾销,本宫也不与你计较,从今往后,我们姐妹同心,在这宫中相互扶持,可好?”


    青簪拿起那枚檀木佛牌,不过一指高的大小,上面镌刻的高深的梵文入木三分,这本该是悯世的菩萨赐福于人之物,拿在手里,却只觉刺鼻之味冲撞而来。


    她拎着看了看,水眸潋潋地扬起笑色。就在皇后以为是自己软硬兼施之下终于将人说动时,青簪却蓦然握起皇后的一只手,把冰冷的木牌放回了她手心。


    青簪放下手,襻膊松动,罗绮急振而下,簌落落地垂覆了满


    臂。


    她转过身,态度疏离又矜冷:“娘娘请回吧,妾身不信佛。”


    皇后气得几欲厥倒,恨不得将这佛牌砸人身上。


    却听人又幽幽开口:“娘娘从前这么对妾,今日怎么还敢喝妾宫里的茶,就不怕妾会在茶下毒吗?”


    皇后顿时面容失色,慌惨地跌坐回椅子上:“你敢——”


    青簪笑了笑:“妾的确不敢。”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心头却狠狠梗了一下。暗悔自己不该这么轻易被人摆了一道,竟就这么在人面前露了怯。


    区区一个贵人,怎会敢给当朝皇后下毒?就算她没有别的亲人在世了,难道就不怕这满宫宫人给她陪葬?


    可等皇后回到了凤藻宫,却是闹起了肚子,上吐下泻不止。


    赶巧朱太医今日告假竟不在太医署,说是家里迁了新宅子,要办上梁酒。皇后不免疑神疑鬼起来,却又不敢教别的太医来瞧,最后什么催吐解毒的土法子都用上了,直都被折腾去了半条命。


    好容易挨过去一天,忙请了朱太医脉诊。


    听说不是毒药的那刻,皇后只觉死里逃生,但对青簪的恨意反而更甚。


    *


    抱玉幽馆内,琐莺头一天可以不用拐杖下地了,正要悄悄给青簪个惊喜,却在妆镜台上的钿匣旁,看到了自己曾经用来包巴豆的那块麻布。


    里头的东西虽已空了,但这麻布叠的形状,拧巴得独一无二,一看就是她包的。


    待见到青簪,琐莺便偷声问道:“这是那包巴豆?姐姐将剩下的处理了?”


    青簪没说是,也并不直说怎么处理了。


    “那日和你说起之后,我左思右想,觉得留着还是不妥,就托人找机会掘了出来。而今,也算物尽其用。”


    “姐姐不会是……下给了皇后吧?”琐莺联想到这两日听说的事。


    见人默认,她心口一阵发慌,竟不知人原这样大胆,就算只是少量巴豆,但那可是皇后。


    “皇后会就这样咽下这口气,善罢甘休吗?”


    担惊受怕了不一会儿,琐莺却又想到:“不过这些是当初前殿那些宫人弄来想下给我的,被我听到,先拿走了。就算要查,想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就宽心些。”青簪起身往小厨房走去,虽口头这么安慰人,可她的担心一点不比琐莺少。


    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她本就打着激怒皇后的目的,要皇后以后都不敢登抱玉幽馆的门。


    此外,也是想试试皇帝的态度。


    他对赵才人的处罚实在太轻,分明她已经努力让他亲眼看到了毒蛇朝她露出毒牙的样子,若是没有杨嫔受伤的事,处罚岂不更加不痛不痒?


    或许,就像她曾经想过的那样,皇帝的确会心疼她怜惜她,但还远远不算站在她这一边,哪怕他知道她的生母为段家所害。


    正如他所说,他其实不能顾及宫中多数人难不难过。


    这是一句难得的真言。


    她还要更努力才行。


    *


    青簪被传到太极殿的时候,皇后正面色虚惨地从里头出来。


    想到已将太医写的脉案呈了上去,陛下应能看清这个贱婢的真面目了,皇后这才能忍下恨,依旧唤人一声妹妹。


    “妹妹为何要这么对本宫?仗着陛下的偏心,真以为能在后宫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了不成?”


    经此一事,皇后已经确信青簪绝对不可能与自己摒弃前嫌了。


    不管她对她那外室娘怎么死的事知道多少,这都是一条只会反咬主人的恶犬。


    青簪停身对人行了个礼,未置一言,便在皇后钉子般的目光中进里去了。


    身后的豆蔻提着一只缠枝莲的漆红食盒。


    皇帝正伏案批折,青簪打开食盒:“莲子羹,妾亲手摘、亲手剥,亲手煮的,陛下也不肯赏眼看看吗?”


    青簪在案上看见了那本敞开的脉案,随手拿起来翻了两下,只见上头清清楚楚写着,皇后的症状是服用了巴豆,而时间就是从乘鸾宫离开那会儿。


    便笑道:“皇后娘娘竟然连这样粗劣的手段也用上了。陛下若是不信妾,大可以查查,这巴豆到底出自哪里。”


    萧放淡淡扯了扯唇:“朕不查,朕怕着了你的道。”


    青簪闷闷地揭开食盅的瓷盖,将清稠的羹汤推到人面前:“看来陛下都不相信妾,皇后娘娘还说陛下偏心妾呢。”


    “还要怎么偏?”萧放终于抬头。


    半晌,道了声:“下不为例。”


    不等青簪再说什么,皇帝就撇开了那些奏疏,将人扯到膝上坐下,似乎掂了掂,没重几两肉。


    继而,他将手搭在她的腰上,指尖正好搭在了那颗红痣所在的地方,轻敲慢点:“去不去看雪狮?”


    青簪疑问道:“去哪看?”


    萧放指尖又徐徐往下,不轻不重地在人尾骨处一碾,怀中还算轻匀的香息在此一瞬彻底激颤,一双玉臂将他倏然搂紧。


    女子再睁开的眼,已如春露多情。


    皇帝笑意悠长,答非所问:“去看看,狮子是怎么进食的。”


    第30章


    太极殿是梁宫最大的宫殿群。宏阔的殿群之后,却还有一方森邃的囿苑,平日鲜有人能够踏足。


    远远望去,还有拔地冲天的树木,从雕墙之后挺立而起。


    这是元年新帝登基之后新辟出来的地方。梁宫占地极广,在太极殿与甘露门之间扩出这么一座院子也并不显局促。


    青簪在看到苑墙之内那几个铜铸铁浇般的悍壮侍卫时,才终于切实地相信,他们竟然真的是要去看狮子?


    苑墙是附带着廊道的式样,因为有着与天子殿院相匹配的威严高耸,通行时很大一段路并不浸在光里。


    青簪新鲜惊奇地道:“妾在宫中这么久,竟都不知道陛下还养了头狮子。”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皇帝亦像是个不世的词赋被人夸耀的文生,竟难得有几分轻狂得意。不似往日总肃着一张脸。


    才穿过一重峭木,他却忽又沉下了口吻,意味深长道:“早知你这么麻烦,朕就该也把你这么一直养着藏着。”


    青簪愕然转过脸看人,总觉得他不是在随口说笑。


    这对帝王来说实在不是难事,只要他愿意,自然可以将她抹去姓名,装进一方樊笼金锁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接近,像秘密地豢养一只小鸟小兽。


    这般想着,不由浑身一栗,忍不住抗议道:“妾可不想做金丝雀,年年徒被锁金笼。”


    皇帝不置可否,青簪却无端从中解读出几分轻嘲。


    也对,宫门一入深似海,其实现在也只是笼子大了一点而已。唯一可说道的,只是皇帝和她一样,俱在笼中罢了。


    院子里负责饲养狮子的是个波斯人,高鼻深眼,棕发蜷曲,很不同于汉人的体貌。


    见到皇帝前来,他行了个故邦之礼,将一臂斜着贴在肩前,略作俯身。皇帝并不在意这个礼的轻慢不够规格,可见二人之间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相处的。


    波斯驯兽师用他的母语笑问皇帝:“这是陛下第一次带其他人过来。这位是您的妃子吗?”


    皇帝的眼神从青簪面上掠过,轻一点头。


    青簪听不懂这奇异的外邦语,只能向人求援:“他说了什么?”


    皇帝笑了下,有心逗她,慢哦了一声:“他问朕,你是不是朕的夫人。”


    波斯驯兽师登时吃惊地看向皇帝。他又不是听不懂汉地的话!这两词能是一个意思吗?


    但他自不敢吭声去质问一位万国朝拜的天子,只能狐疑着收回了眼。


    也许……这是陛下同他的妃子间的某种情调?


    时蛰时现的兽吟声里,驯兽师陪同二人一起穿过廊道,又走过外围的一排连房,就不动声色地却步在原地了。


    囿苑的中心,四面都有铁栅栏。青簪见到了一头屈蹄坐在草坪上的成年雪狮。狮身下是绿茵茵的夏草,因时季的眷幸而肥美茁壮


    ,连绵成一个开阔的缓坡。衬托得它一身毛发蓬茸油亮,如泛雪光,想是饮食丰足,日子优逸的功劳。


    察觉到他们出现,狮子动了一下,但懒洋洋地并未起身,只朝着二人低低吼叫了声,声音优雅浑厚。


    它很熟悉皇帝,所以并不警戒,反而只像见到了来探望的老友。


    皇帝代作译官:“它在同你问好。”


    青簪并不谙悉狮子的习性,但总觉得这猛壮的庞然大物应当还算友好。


    毕竟若是太过狂躁,她来太极殿这么多次,也不会一次都没听到过狮吼声了。


    所以她趴在栅栏上凑近看了看,并不见恐惧:“妾可以去摸摸它吗?”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背倚栅栏,对人等闲一笑:“它吃过人,你也要摸?”


    在青簪瞬间惊恐起来的眼神里,皇帝慢条斯理道:“凶兽养再久也是凶兽。”


    况且,他不愿意磨灭了它的兽性,平日会让人丢几只活鸡活鸭进去,秋狝时也会把它带上,让它在密林中捕猎,释放天性。


    青簪生怕被狮子打了牙祭,早已撤开身,同栅栏保持半臂之距了。


    皇帝见状,干脆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抱着她的后腰,继续吓人:“一顿十斤肉,一年能吃二百两银子,把你丢进去,倒是省了银钱。”


    青簪呼吸急促,仗着此刻皇帝在她和栅栏之间挡着,才敢偷偷又看了一眼狮子,换算得飞快:“那岂不是抵得过上百贫农一年花销?”


    皇帝:“不能这么算,你以身饲狮,贫农也不会多吃一顿。”


    似乎知道她是在想什么一般,他偏不让她如意,陡然抱着她转了个身,将人抵在了栅栏上。


    青簪的背脊硌在细铁杆上,铁栅栏的缝隙疏大,仅仅是能让雪狮钻不过来而已。


    她手脚僵硬,咬唇看着皇帝:“陛下不是说,妾就算以身饲狮也没用吗?”


    皇帝低眼望向乌发雪肤的女子,因为紧着心神,此刻她无比专心地看着他,清凌凌的眼中只映着他,含嗔凝眸,她的眼神是有劲道的,嗔人的时候,会勾带起春肤上的些微粉红。


    “心跳得好快。”皇帝静了一瞬,低声笑。


    青簪哪还有心思回应这调侃。好在,雪狮只是伏地,不似有起身之兆。等等……


    青簪听到了草地上传来莎莎的动静,还有依旧雄浑的低啸。


    它动了!


    兽脚过处,弱草披拂,草声均匀稳定地渐近,寒飕飕地把烈日的烘热消弭了大半。


    它过来了。


    青簪两耳再不闻其他,死死抿唇,害怕一点声响都会惊动这只出巢的雄狮。


    它真的吃过人?


    她往前躲了躲,便失去了和皇帝之间最后的缝隙,绣着花簇的软罗紧紧贴着人,雪脯像要挤绽的艳蕾。他们之间的气流变得晦窒不通。


    皇帝的眼神锁住人,趁机逼问:“那日求朕,说想要留在朕身边,到底是为了救你的朋友,还是——想报仇?”


    他的大掌顺势将她腰下翘起的桃实紧紧贴裹,问话时不忘随意捏玩。


    他为何一点都不紧张?


    就不怕狮子第一口刺穿的是他的手背吗?


    青簪慢慢冷静下来。


    况且,抱着她的人可有着不输这狮子的危险。


    她抽出心神应付皇帝,扇动着眼睫,软软黏黏地回答:“皇后娘娘凤仪天下,关系江山社稷的稳定,妾不敢因一己私仇,就做危害社稷的事。”


    声音轻低,唇都没张开几分,贝白的玉齿矜持得磨人。


    全是谎话。


    萧放嗤笑了声:“你那点小把戏,还想骗朕?”


    似是发现她没那么害怕了,亦或是还有几分怜心和良心,皇帝也没再吓她,喊了声雪狮的名字:“松赞。”


    受到呼唤,雪狮撒开蹄子就跑了过来,身上的毛发拱起欢欣的雪浪。


    萧放松手放开了青簪,隔着栅栏摸了摸松赞的头:“过阵子带你出去玩。”


    那波斯驯兽师拎了一桶生肉过来放下,便又离去。


    青簪心有余悸地蹲在皇帝旁边,看他用木夹夹起肉块给松赞喂食。


    皇帝道:“松赞自更北方的寒冷之地而来,初时并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差点病死在东宫,朕照顾了它几个月,就彼此熟悉了。”


    正说着狮子,皇帝忽将话锋一转:“倘若朕告诉你,侯府对先帝的救命之恩不会有错,先帝赐予的恩荣也不会有错,皇后永远会是皇后,朕非但不会帮你,甚至还会将你喂狮子。还会想报仇?”


    青簪才松懈少许的心神又被提拎起:“妾当真没想报仇,是妾该怕皇后娘娘不肯放过妾才对。”


    皇帝有些凛冽地笑了:“朕本想以诚待你,卿卿却对朕诸多防备。”


    她其实已经有些脱离他的掌控。如果早知她会带来如许之多的麻烦,足以搅得宫闱不宁,他应该早将人扼杀在掌中,才最省事。


    也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可他竟然开始怜她身世苦弱,忧她无力自保。分明这是个狡黠至极,从一开始就敢欺君罔上的女子。


    雪狮吞完了一整块肉,今日就似乎进食过量了,对余下的再没有兴趣,慢悠悠走回去了。


    皇帝便也起身,岿巍的阴影自高处披撒而下,笼住了犹还蹲着的小小女子。


    青簪亦轻轻攥着手心,抿味了皇帝的话良久,终于低眸,轻声问:“哪怕皇后无才无德,哪怕段家草菅人命,哪怕皇后容不下妾,就……不可以有一丝丝例外吗?”


    皇帝正要回以严词,一身裙纱就猝然翩飞扬起,柔软地撞进了怀。


    她委委屈屈地攀着他,手肤如通莹明净的羊脂玉种,剔透得可以看见细小的筋脉。


    “……”


    青簪继续道:“哪怕皇后娘娘要妾的身家性命,也不可以例外吗?”


    皇帝略有一瞬失神,又平复如常:“卿卿近日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是怕皇后对你动手,倒像怕她不动手。”


    “那……陛下罚妾罢。反正在陛下心里,妾就是对皇后娘娘怀恨在心,就是接连挑事,丢了性命也是应该的,陛下也不必管妾。”


    青簪仰头,眼睛成了雨过的春湖,潮润润的,眼波欲流,可怜津津,又荡着媚亮的晴丝,不见一点哀怨,倒像是逗引。


    这次她没有紧挨着他了,便使人可以更清楚地看见,薄襟上被撑得团圆至满的蜀绣花苞,随着人的一喘一息微微耸动,真欲破壳而放了。


    好。好。


    意识到她的小小伎俩,皇帝轻笑了声:


    “该罚,也该管。”


    松赞朝栅栏外望了望,似乎有些不理解这倏然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是在做什么。


    头叠在一起,分不开了吗?


    *


    盈贵人似乎病了,自打在太极殿被陛下问了责,回宫以后就病得厉害,到了足不出门的地步。连侍寝的名字都剔除在外了,皇后那儿的三日一请安也早早告了假。


    皇后原本还等着皇帝降下更实质性的责罚,自己再好好教训教训人,一雪前耻。没想到这下子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请安时众人自也对此津津乐道:“别是做了亏心事,没脸见娘娘,才装病罢?”


    “这风头正盛呢,遭了点小挫折便告病了,也不知将来后悔的会是谁。”


    前朝事忙,皇帝似乎也就如忘了这么号人一般,十几日都没踏足乘鸾宫。


    期间皇后派人去问了徐得鹿一次,得到的答复也是:“陛下在太极殿已经罚过人了,这不,盈贵人一直病着,许是和陛下闹脾气呢。”


    皇后更觉满心可笑,还敢和皇帝撂脸,真是不知死活。


    永宁侯夫人再次进宫来的时候,皇后便很笃定地告诉了母亲,这贱婢一定是知道了段家杀了她的生母,和段家是断断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的,没准会爬上龙床,就是图谋着要对段家不利。


    这当然不是皇后试探出来的,但她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让爹娘和她一条心除掉青簪的机会,自然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说。


    当然,她是不信人有那个本事的。


    一个小小贵人,想和对先帝有恩的永宁侯府作对,那也太不自量力了。


    永宁侯夫人只觉头疼:“早知如此,就不该养活她这么些年,一早送她和她娘去团聚也就是了,照样能成事。也就是我一念之仁,竟然同意留她一命。”


    皇后总觉得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曲绕,疑惑道:“要成什么事?”


    “没什么。此事我回去同你父亲商量商量,恐怕得趁着人还不成气候及早动手。原本这几个


    月你外祖不在,为娘心里总是不安,才想着再缓缓。”


    皇后不屑道:“她怕是都要失宠了,如今还和陛下置上气了,阿娘不必担心,眼下正是好时候。”


    “但愿吧。”永宁侯夫人没再说什么,思虑忡忡地走了。


    *


    太极殿内,徐得鹿进来禀告:“暗卫探到,近来总有人鬼祟地在乘鸾宫附近徘徊。”


    皇帝早有所料:“一个个都只会在朕面前装乖觉。”


    徐得鹿讪笑着,等人撂了笔才又问:“方才内侍省的人来问,新进贡上来的十筐葡萄,不知陛下打算怎么分?”


    皇帝没抬头,只道:“先给她送两筐去。”


    “是。”


    徐得鹿一听知道这个“她”是谁,急忙领了命出去,也没敢再问剩下的怎么办。


    他吩咐两名御前宫人:“去,给盈主子送去。”


    宫人搬起两大筐水莹莹的葡萄,却并不向乘鸾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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