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独占帝心》 1、第 1 章 神武二年四月,春序将过,忽然一连落了大半个月的雨,春天的尾巴一下子拉的老长。 将暮的风吹过来时,就像是一蓬绒毛掸过脸庞,温吞又清润的。教人不自禁地仰起脖子,想多受用两分。 皇后让人把凤藻宫正殿两侧的直棂窗打开了,坐在靠窗的一张月牙凳上吹风消闲,身边吴嫔陪侍着。 “坐吧。”皇后晚妆新画,钗珥也颇隆重,手里还攥着一卷软皮的诗抄,搁放在膝腿上,似乎将待翻看。同吴嫔说话的时候有几分神情不属:“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吴嫔受宠若惊地在她对面坐下了,听皇后问起,登时一股脑地抱怨起来:“还不是那个应才人……上月新进宫的这些妃子里,就属她同妾住的最近,说是要在太后的寿宴上献曲儿,见天的在那里吹拉弹唱,吵得妾耳朵疼。这才想着来娘娘这里躲躲,您的凤藻宫最是威严肃穆,总没人敢吵的。” 皇后虽有些腻味吴嫔卖乖弄巧的这一套,也不至于冷脸对笑脸人,只不阴不阳地感慨了句:“这几个新妃倒都是有心思的,往后宫中燕瘦环肥,有的热闹了。” “依你看,这批新妃可有哪几个是出挑的?” 新妃进宫不过半月,日子尚很浅,皇后又一向不喜欢她们打扮的妖里妖气地在眼前晃悠,因此没记住几张面孔。 可她又不敢当真掉以轻心。她同陛下成婚晚,虽然只比新妃们早进宫两月,论年纪却比她们长上不少,如何能不忌惮她们的年轻貌美。 吴嫔听的出皇后对新妃们的不喜,当然不会说她们的好话,直摆手:“哪里就有出挑的呢,妾可仔细看过了,尽是些资质庸常的,论起容貌身段,都还不及娘娘您宫里的宫女儿呢!” 连一个宫女都比不上,更休说是这宫女的主子。吴嫔本意是想借着踩低新妃来捧高皇后,哪知道皇后眼前却真真切切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她陡然看向吴嫔:“哪个宫女?” 吴嫔正在溜须拍马的兴劲上,一时没注意到皇后沉冷了不少的语气,灌了口茶,忙不迭道:“就是那个……妾也叫不上名字,还是上回妾来您宫里偶然撞见的,脸生的很,差点没让妾看呆了眼。什么杨美人应才人,都叫她给比下去了。”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锦玉偷偷拽了拽吴嫔的袖子。 一连拽了数下,吴嫔都依旧眉飞色舞地喋喋不休。锦玉心里都暗自啐骂了好些回了,这个吴嫔,自己乱说话开罪了娘娘不打紧,可别连累她们也因娘娘的心绪不畅遭殃。 待吴嫔后知后觉地对上锦玉暗含警示的目光,一回头,就惊见皇后凝蹙的眉峰,这才惶恐不安地收住了声。 然而似乎为时已晚。 皇后好像提起了什么宿仇死敌一般,目光怨毒:“青簪呢,难得吴嫔这么抬举她,还不去叫她过来谢恩?” 锦玉颤巍巍地小声道:“娘娘您忘记啦,今儿下午您差她去内侍省领和阗进贡的玉料了。” 没法把人叫到跟前出气,皇后越发堵得慌:“到现在还没回来?指不定在哪儿躲懒呢!” 可别等下回来的时候“正好”别有用心地撞上圣驾! 吴嫔不明所以、且又提心吊胆装了一会儿哑巴,委实不知好端端的皇后怎么同个宫女较上劲了。若当真不喜,发落到别处去也就是了。 斟酌了一下后,吴嫔试图补救道:“其实各花入各眼,也不定就是这名宫女呢,没准只是嫔妾觉着好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庸人之姿!” 可皇后显然不吃她这套,只一味品茶吃糕,那唇瓣张合之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狠劲,吴嫔也不敢再说别的了。 良久,她方怯生生地再度开口:“妾是不是该走了?今儿是十五,陛下惦记着您,待看完折子定然一早就过来了。别教妾打扰了您和陛下用膳,那就成了妾的不是。” 皇后的面色这才好转了些许:“本宫都快忘了,差不多是该到时辰了,也难为你这么替宫本记着。” 自打吴嫔进门,聒唇聒舌地说到现在,也就属这句最中听。 皇后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若无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吴嫔果然应声起身。 皇后见人并不踌躇停留,心里的疑虑倒是打消了些许。头先她不是没有疑心过,吴嫔是不是故意挑的这个时辰过来,就为了寻机同陛下打个照面,好让陛下想起她这么号人物来。毕竟,吴嫔是东宫时就在的旧人了,却一直圣宠寡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天颜。 现在看来,倒还勉强算是个识趣的。她还听说,这吴嫔原是早年被买进东宫给太子作晓事之用的平民女,皇后本也不指望她是个多伶俐的人,这段日子之所以愿意接纳她,不过是因她资历老,借她的口了解了解宫中诸妃罢了。 身旁,锦玉也不由感叹,得亏今儿是十五,娘娘心里本就舒坦。不然,光凭吴嫔先前可劲夸青簪的这两句,这么上赶着触娘娘的霉头,吴嫔这几个月在娘娘身上花的功夫,就都算是白费了。 十五—— 按照祖先定下的旧例,每月十五,只要中宫之位没有空悬,都是帝后一同寝食的日子。 娘娘之所以特地坐在窗边,想来也不是当真贪爱那二两窗风,而是为了能及早看见圣驾罢了…… 距离元月的帝后大婚已经过去三月,元夕之夜的燕尔新婚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可这三月间,陛下踏足凤藻宫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几乎只有祖制定下的日子,圣驾才会驾临。其中二月十五那天又逢大皇子生辰,陛下去了关雎宫陪大皇子庆生,便又减去了一天。 这么算起来,迄今为止,娘娘和陛下统共也不过见了三两面而已。 再说上个月,在礼部的急谏下,从元年拖到今年的选秀事宜也终于提上了日程。宫中一下子涌进来许多新人,往后更眼见要把陛下的宠爱瓜分个干净。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终究也逃不过这如疽附骨的深宫思怨。 这厢锦玉正心疼主子的紧,那厢,吴嫔还不及退出去,倒像应了她方才的话的一般,凤藻宫的正门外,有不知哪个眼睛尖、嗓门也尖的小黄门扬声喊了一句:“来了来了,御前的人来了!” 每当帝辇驾临一处之前,总会有小太监先行一步报信。 这下吴嫔也不急着走了,折回来,笑滋滋贺喜道:“御前的人竟然这个时候就来了,陛下果真是在意娘娘,定是急着想见娘娘!” “就你贫嘴,竟敢编排本宫和陛下了!” 其实不消吴嫔说什么,皇后已浑似服了神丹妙药一样,整个人阴翳一空,神采焕发。 只见皇后挺肩直背地端坐起来,展开那本虚置了很久的诗抄,不忘满脸春风地吩咐一旁的宫女:“快去看看膳菜都好了没有,先前备下的还热着吗?” 小宫女亦与有荣焉,准备到现在,就等着皇后问起:“奴婢们时刻紧盯着呢。有三道需提前炖制的羹汤,都在灶上温着了。余下十五道大菜,可要现下开始烹炒吗?” “不急,再等等,陛下到了再开火也使得。”皇后竭力松弛下来,父亲曾经不止一次教诲过她,宫中不比家中,性子再燥不得。 她耐住性,装模作样地拨动了两下书页。 当今陛下最嗜风雅,此前言语间就颇嫌弃她不通诗书。偏她在家中时被宠纵惯了,一向懒得应付课业,反正能识文断字,就已足够她在贵女之间饱受追捧。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会是来日的太子妃。 只是万没想到,陛下不仅自个儿是个文武全才,对妃嫔的才学竟也很看重。宫里的女人都是些惯会投其所好的人精,也就一个赛一个的能吟擅诵,皇后虽然十分不惯,却也不得不同样为之。 没一会儿,御前的传话太监果然进了凤藻宫。 只不知什么缘故,那太监始终低眉耷眼,疾步匆匆,像躲着什么不敢面对似的。甫一入内,就着急忙慌地行了个扎扎实实的觐见大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今日自有分外的好脾性,佯扮起恤下的宽慈模样,微微笑道:“公公辛苦了。陛下这会儿到哪儿了?” 稀松平常不过的一问,小太监却忽如临大敌一般,瞳仁都惊恐地放大了一瞬,口齿磕磕绊绊:“到、到……” “嗯?”皇后轻轻疑问。 皇后当下越是好颜相待,小太监却越心虚害怕,又不得不把话带到:“回娘娘的话,今日大皇子不知怎的咳嗽不止,陛下已摆驾关雎宫,故让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晚膳不必等他。” 金贵的罗袖底下,皇后掐进封皮的食指指甲,倏的崩折断了。 那是下午才染的,捣烂的花汁里溶了金子磨的粉,才染就了这指尖的方寸艳烂,此刻却得不到主人的半点惜爱。 皇后虽不至御前的人面前彻底发作,眼神中却已是藏也藏不住的恨火滔滔,烧得整张脸都稍见扭曲。 她勉力平静着,支撑住身为国母的最后一分体面:“应该的,大皇子没事吧?劳公公回去也代本宫慰问大皇子两句,怎么说本宫也是大皇子的母后。” 最后几字简直咬牙切齿。 “是。”小太监打了个寒颤,急忙走了。 人一走,吴嫔见势不妙,也讪讪道:“那妾也先退下了?” 赶在小太监身后,十分麻溜地便逃离了凤藻宫。 凤藻宫内,气氛一下僵冷到了极点。 锦玉看见娘娘的指甲连着肉的部分断裂了,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沁出来,忙战战兢兢地跪去皇后脚边,欲捧起她的手包扎。 皇后的手却如同胶在了腿上一般,死死的,怎么也挪抬不动。 锦玉吓得声不是声、气难成气:“娘娘……?” 天上乌沉沉的浓云和夜色一齐压了下来,窗外的天色阴黑得可怕。 皇后好像呆住了,呆成了一尊木雕、一座石像,一张姣好的面皮上死气沉沉,连指尖连心的痛楚也不能唤她回神。良久,她有些发痴地问:“难道子嗣就那么重要吗?” 锦玉不敢随便接话,好不容易皇后的手指松动了一点,那本印着《梦枕集》三个工丽的楷字的封皮上,已然有一小块洇透了、泡足了血水,触目惊心地呈在眼下。 锦玉不忍多顾,颤着手把书拿开了,刚摸出张帕子要给娘娘擦血,皇后却腾地站了起来。 满殿奴仆已无不如惊弓之鸟。皇后这儿些微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足够让他们如同脖子架在铡刀之上,随时面临斩首之危一般战战兢兢。 一个个直恨不得自个儿是个聋子,就不必听见皇后近乎崩溃的声音。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挑这一天,给我难堪,对我示威!除了大皇子她还有什么!” 无人敢应话。 将才粉饰的雍容温雅早已齑碎成粉、七零八落,皇后俯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锦玉,重复地问道:“你说,如果本宫有一个孩子,陛下是不是就会更加敬我爱重我,就没有人可以再嘲笑本宫,再骑在本宫头上?如果我有一个孩子……” “娘娘……”锦玉一直知道,虽然陛下昂藏七尺、贵达不凡,可实则娘娘对于陛下的这份狂热的情衷,比起寻常女子对于寻常男子的肤浅爱慕,更多的是裹兼了对权名地位的渴望。 在这宫里,圣心在哪里,谁就能过得更好。 所以陛下爱好风雅,娘娘就愿意拿起枯燥的诗书;陛下看重子嗣,娘娘就想要诞下属于自己的龙子。 ……可是娘娘,不能生育啊。 若非如此,侯爷和夫人又怎么会强迫娘娘带着青簪进宫,把一个讨厌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还不就是借那个贱人的肚子替娘娘生个儿子? 十三岁那年,娘娘被几个闺秀撺掇着一起去跑马比试,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子撞在了石头上,伤得极为严重,自此落下了顽固的病根。婚事都不得已一再设法拖延,可任凭调理了多少年,终究回天乏术。 锦玉的心口简直酸得发涨,上天为何待她的主子这样不公,即便借腹生了子,但这和亲生骨肉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昂着脖子,用力、且又无力地安慰道:“娘娘别难过,您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宫中不会要有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后,所以皇后不孕之事外人并不知道,而今殿内诸多闲杂人等,锦玉就只能这样含混而囫囵地安慰。 可这话说出口,却连她自己都不信。伤了根本,连一丝的盼头也难有了。 她便又找补道:“娘娘您是陛下的正妻,皇嗣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就算明昭仪生养了大皇子,她也是越不过您去的。陛下今儿会去关雎宫,大约只是给大皇子一个面子。” 皇后不禁讽笑:“那本宫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 她这皇后做的实在太憋屈。 太后体健,仍把持着六尚女官的管治之权,明昭育有皇长子,地位无可动摇;明昭仪之下还有郑修仪,在东宫的时候打理过庶务,如今虽然爽快交了权,但仍很得倚重;郑修仪下面是盛宠优隆的珍婕妤,皇帝进后宫一半的日子都是她的…… 还有,还有她从小就恨之入骨的婢女,都要听从父母意愿带进宫来! 皇后身子一晃,咬着牙,声音恨颤:“关门。传令下去,今日本宫谁也不见。” 这日,戌时不到,凤藻宫就落了锁。 原本宫中规定,宵禁是每夜的二更天才开始。但皇后有令,底下的人谁又敢违逆? 掌钥的宫女将门栓的一端嵌进凹槽内,忽想起还有出去办差的宫人没回来,手上的动作犹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违令,挂上了锁。 * 内侍省外,昏昏欲雨的灰青色天幕底下,忽而出现一个梳着宫人髻的女子,肩薄腰细,雪肤妍靡。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 待内侍省的小太监抱了把伞追寻出来,这女子却已小成远处的一剪瘦影了。 眼见已近黄昏,天公又不作美,青簪越发抱紧了那一大盒玉料。 怀中的是和阗为祝福帝后大婚特地进贡的,最上乘皮色的羊脂白玉籽料,质地腻润,价值昂贵,二两玉肉就已经比寻常人命金贵,决计不能沾了雨水。 凤藻宫一共分到了这样大大小小七块料子,其中六块,内侍省的人拿了只匣子装在了一起,交给她一并带回了,还有一块因足有半臂高,就只能下次单独叫个力壮的小太监来抬。 也是皇后要的急,原本按照章程,这些籽料是要去了皮子后再行分送到各位嫔妃宫里的。 今日青簪忽然来取,内侍省的人毫无准备。 青簪起先不想为难那些匠作师父,也怕来不及回去复命,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原就是我事先不曾打声招呼就过来了,不若我先带两块回去给娘娘瞧瞧,也算是能够交差。余下的,明儿再来取也是无妨的。” 可内侍省的人不敢怠慢皇后,一咬牙道:“知道姑娘是体恤我们,想多宽裕一天工时。只怕娘娘怪罪起来,反而连累姑娘,咱们的人加把劲也就是了。” 大家都是当差的奴人,让主子满意便是头等要紧的大事,青簪自然不再有二话。 师傅们放下手头的活计倾巢出动,硬生生耗费了半日的功夫,终是紧赶慢赶地提前处理好了。 青簪也就等到了现在。 抱着这么一盒比她性命都贵重的玉料,想在落雨之前赶回去,步子却也不敢迈得太凶急,失仪事小,磕了碰了手中的宝贝事大。临到凤藻宫的时候,就不免绷出了一身的冷汗。 青簪将将松了口气,把盒子稳妥地放在一边的地上,眼见宫门紧闭,握住门上的铜环,叩了三下…… 推不开。凤藻宫内,也无人应答。 大雨就在这时兜头而下。 青簪急忙搬起匣子,又一脚把身子缩退到门檐下。回头再三确认,发现大门已从里头上了锁,且凭她如何敲也敲不开的时候,青簪脑中有过一瞬的空白。 分明还没到宵禁的时辰。 但似乎也没多少的意外。 从小到大,不记得多少次了。 宫中严禁喧哗,自不能大声呼叫里头的人,终于等到雨小了一阵,青簪去探了探东西两边的侧门,可侧门同样的关死了,同样的敲不开。 此时一更天的钟鼓声已经响过,宫道上几乎不见任何行人待到。二更过后,游走的宫女一旦被巡逻的羽林军发现,便少不了一顿盘查,皮肉之苦都是轻的,若无主子的赦令,八十大板一下去,不一定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而一门之隔的地方。 有平日受过青簪恩惠的小太监想悄悄给青簪行个方便,手刚摸上门锁,就被赶来的守夜的同伴一把拍了下去:“你忘了锦玉姑姑说的什么了,今儿落钥之后,甭管正门侧门,谁来也不准开……你想害死我!” 青簪听到锦玉的名字,眉稍一蹙,在争执声愈演愈烈之前,轻敲了两下门,又隔门喊了那小太监一声,里头的声音便一顿。 “别开,我有去处的。” 里头便不再有半点动静。【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凤藻宫内殿,皇后半身扑在象榻上,肩膀耸动,无声饮泣。 她起初下会令提前闭门,只是心气不顺、不想教旁人看笑话而已,倒不是真的特地为了把谁关在外头,她可不会那么在乎一个宫人的死活。 不过听锦玉回禀,说皆已吩咐停当,出去办差的人只差青簪没回来的时候,皇后还是抬起些儿的脸,目露幸灾乐祸的狞色:“做的很好。” “就怕有不长眼的。”锦玉低头道。 “谁若敢给她开门,回头就寻个由头,打发那个人去做贱差就是了。”皇后道。 碍着家里人的缘故,她是发落不了青簪,可她还发落不了别的宫人吗? 不多时,皇后却又把脸埋入枕衾之间,再度伏泣起来。 她也就只能折腾折腾这些奴人丫鬟了! 然而,今夜圣驾却并不如她料想的那样歇在了关雎宫。 宫人进来报喜:“听说圣驾又起行了,似乎是又回太极殿去了。” “什么?”皇后愣怔了一下,方是痛快地笑起来:“不该是她的,果然留不住。” 关雎宫。 皇帝探望过大皇子,得知大皇子只是噎了食,并无大碍,又陪明昭仪用过晚膳,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了。 关雎宫的人都知道,陛下同明昭仪之间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见了面谁也不会闹得急赤白脸,在一块儿时从来相安无事,甚至可以有说有笑。当着外人,皇帝仿佛总是给足了明昭仪体面。 可就是这一桩——他很久都不曾夜宿关雎宫了。 底下的人没一个不糊涂的。 帝辇穿过甘露门,回到太极殿,远远的,留侍在太极殿门口的小太监就迎出来。看见走在队阵最前头,挎着拂尘的徐得鹿,小太监鼓起勇气,偷偷摸摸把人拐到了一边,压低声音悄问:“徐公公你说,陛下和昭仪娘娘现在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作为皇帝跟前的头等红人,如果徐得鹿都不知道缘由,那么旁人就更无从得知了。 徐得鹿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来当差的日子还浅,这次咱家不与你计较。日后可得记好喽,不该你问的啊,别问。御前当差,嘴巴最需紧。” 小太监作势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赔笑道:“是是,公公教训的是。奴才这不是好奇吗?” 徐得鹿冷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兀自朝殿内走去。 小太监却是一阵狐疑,徐公公怎么直接走了?帝辇将要停落,公公不用去陛下身边陪侍候命着么? 再一瞧,帝辇已然停好了,皇帝却不知何故一直没有下来。 小太监观望许久,不禁蹑手蹑脚、毕恭毕敬地摸近了那静肃的帝王仪仗。 越过辇外那列立得笔挺,目不斜视的披甲护卫,他试探着张睛向里头瞄望。 湿潮潮的晚风撩拨开辇前的帘幄。 “啊——?” 小太监登时惊骇得整个人一后仰,急忙转头追上徐得鹿。 毫无疑问挨了这位御前大监一记压着嗓子的厉责:“大呼小叫什么,不省心的东西,咱家提拔你到御前来,不是让你来坏御前的规矩的。” 小太监收敛面上的一半惊讶、一半怵栗之色,用越来越小的虚声问道:“公公,辇驾上、上怎么没有人……” 徐得鹿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天边。可惜今日时雨阵阵,天边亦然昏雾茫茫,黑胧胧的,看不见月亮。 他摇着头叹气道:“又是一年四月十五了,惝恍或如存,回遑忡惊惕啊。” “咱们那位陛下看似是个无情帝王,却何尝——” 感思方至中半,徐得鹿陡然回过神,故意吓唬道:“陛下自有他想去的去处,咱家才教你的又忘了不是?今夜陛下不在寝宫的事,你哪只眼睛瞧见了,就把哪只眼睛闭上!这宫里多的是糊涂人和明白鬼,端看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小太监教他吓得好一阵色若死灰,生怕掉了脑袋,指天宣誓三连:“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奴才再不问了!” * 亥初三刻,连璧殿外风声清哀,有如鬼哭。 趁着雨势乍收,青簪一鼓作气跑到这座记忆中的废殿前。 没法子,宵禁之后,妃嫔的寝宫外头不光会有监门的小宦,羽林军巡夜也会频繁经过,若留在凤藻宫附近,无异于坐以待毙,可若是让小太监给她开门,非但牵累旁人,于自己也不见得有好处。 从前办差事时青簪曾经路过连璧殿一两次,这里曾经是先帝皇六女连璧公主的居所,殿名即为公主盛宠时的封号。因是一处单独的殿室,外头并不以围合的墙垣圈划出一方院落,故而不消走近,就能毫无障碍地看见殿前那些被岁月芜败的痕迹。 虽然荒怪阴森,却是个正正适合她避雨、且又能躲开巡逻的侍卫的地方。 一如她之前见到的那样,殿外连亘的蓬草无人拘制,都已长得高过人腰。 只不知为何…… 今夜,本该荒黑寂静的大殿竟然隐约透现出一星微弱的光亮。 殿外的枝枝草草被这从殿中漏出的幽微亮光一照,门户之上就霎时爬了满幢幢的鬼影。 青簪不信鬼神,可她却怕活人。 青簪犹豫了。 这么晚了,竟有人出现在这里,会是什么人?难道是方才落雨太急,和她一样过来躲雨的宫人?她还要进去吗? 就在这时,风静了一会儿。 哐当哐当,踢踏踢踏—— 负责夜巡的羽林军尚在百丈开外,那行动时的金铁声响就先分外清晰地进了耳朵。 “走,去那边看看。” 他们朝着这里来了! 原本还止步不前的青簪,一瞬时就摒弃了所有的迟疑。 连璧殿正殿的大门本就半开半合,青簪用极快的速度径直闯进殿中。 安全掩藏起身形,青簪呼出半口气。余下的半口气——她第一时间寻溯到了亮光传来的源头。 霉臭、尘腐的、框立在地上的蠹木屏扇之上,正有明光烘出的一个高大的轮廓,看得出其人束冠衣袍,应当是个整襟危坐的男子。 那男子似乎亦有所觉,也朝她看了过来。 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就这么被抓了现行,青簪且懵且惊。 可她已经无暇深想,一把放下盛装着玉料的盒子,急勇之下,步子便如蝶穿燕掠一样地轻活,一瞬时就闪身到了这高岸得几乎顶梁而立的屏风后,精准又迅疾地吹灭了男子身前案上的那支烛灯。 呼—— 一连套一气呵成的动作,堪称她平生罕见之速,半点不由旁人反应。 大殿归于黑暗,青簪终于得以展开焦皱至今的蛾眉。 她这才在这四下一抹黑的环境中,举目估忖起方才那男子的大概方位。 殊不知,那人就近在咫尺。 “你。”黑浸浸的一片里,一缕冷息迫临在她眼前,分明身在室内,却仿佛挟风带雪的寒冽。 将将听到半个字之后,青簪的手已经比头脑更迅速地捂住了他的薄唇。 “嘘——”她小声制止他,解释道:“抱歉,巡逻的人就在外面。” 这是一种女子特有的低柔,轻细之至的嗓音。像是春月的风絮勾住了人的尾指,又似情人夜半枕上的低喃,教人越听越心痒。 她却犹自很不自知一般,继续用这样的声音恳求道:“我放开你,尊驾能否先别说话?” “嗯。”好在对面之人颇为配合。 青簪这才松开了有些被他的呼吸烫到的手心。 而正如她预计的那样,羽林军齐整而威严的脚步声已然抵达此处,似乎循绕着殿外走了一圈,越来越远,渐渐又不闻了。 青簪继续仔细听辨了一晌,确认两人已经安全,重新把目光投向眼前。 可即便在黑暗中呆了这么一会儿辰光,眼睛比之方才适应了不少,与人对面相看时,仍然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形廓。 于是,仅凭着灯烛灭去之前那仓皇、囫囵的一眼,再加上这黑浑浑的轮廓,青簪最多只能勉强确定,自己同此人应当并不相识。 至于此人是何身份,一时间就无法断论了。 不过,不管如何,毕竟她才是那个后来者。 出于礼数,青簪微微退远了一些,主动欠身道:“奴婢虽不知尊驾的身份,但方才所为,皆因事急从权,绝无冒犯之意——宵禁之时,倘若被巡逻的人撞见你我在此,便分说不清了,凭谁也落不得好处。” 面前的人倒似很从容,竟还低声笑了。 黑暗里,他悠然自坐,既不问责,也不言宽恕,只闲声信问:“奴婢?你是宫女?” 青簪本就无意隐瞒:“是。尊驾呢,是……侍卫吗?” 虽敬称一句尊驾,可依照青簪简略的推想,今日宫中并无任何皇亲贵胄、王孙公子入宫,至于皇帝,所到之处无不是扈卫成群,亦不可能。而此人的声音清朗冷厉,恍若玉石激水,更绝非已净过身的那等宦臣之流,那便单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宫中侍卫了。 见对面不答,她便又犹疑不定地反过来再问了一遍:“不是吗?” 对面的男子又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息。 他似有一转头的动作,望着殿外的檐漏,凝神倾耳。 慨然道:“飒飒凉风劲,潇潇暮雨零。” 饶是青簪素来耐得住性子,也被他这般不避不答、顾左言他的态度搅弄得稍觉心烦意乱,话间便稍见不善,有意讽刺:“这是闻琴之诗,尊驾用错了情兴。” 其实若不是他先问起她的身份,她根本不会言及于此,最好是大家出了这道殿门,便谁也不记得谁,权当今夜没有见过。 想通这一点,青簪不再纠缠:“尊驾既无意相告,我也不该强人所难,同犯之间,的确少知道一些更好。方才多有得罪,奴婢就不打扰了。不过此处是连璧公主的故居,阁下也不宜闲留太久。” 连璧公主曾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最后却联同自己兄长反叛逼宫,设计鸩杀亲父,企图篡夺今上的储位,是以自她伏诛后,这座宫殿才会废置到如今。 作为今夜冒犯的补偿,她才给了他这么一句忠告。 至于对面的人有否听进去,就同她再不相关了。 青簪刚要转身,那人似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去意。 昏暗之中,他抬袖扬手,下一瞬,竟是拔去盖子的火折子骤迸出一团犀利的光,连带着偃旗息鼓了一阵的烛舌也重新生机勃勃地跃动。 青簪都没来得及转过身,就避无可避地看清了危坐在那里的男子是怎样的形容。 仿若这一支几寸长的小烛,为他披带上了昂贵而刺目的甲胄,生生扎进她的眼中。 火光生处,满是他玄色的六合靴、玄中错金的袍衫下摆、躞蹀带上温润含光的玉带钩。再往上,青簪就不敢看了。 仅仅一愣后—— “不妨说说,为何朕不能闲留太久?” “奴婢叩见陛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青簪慌忙地跪在天子脚边。 今夜,这殿中的另一人,竟是皇帝! 她直恨自己手脚没有再迅敏一点,倘若在烛下与他坦直相见之前,她就告辞离去,是不是就能顺利逃过这窘困的一劫? 她竟然还劝说当今的天子不要久留此地,竟然嘲讽他吟错了诗,竟还在走之前大言不惭地警告他和她是同犯,想要以此确保他能守口如瓶,何其可笑! “你很聪明。”萧放不吝赞道。 他今日所着常服并非柘黄一色,她却还能一下分断他的身份。 青簪却不敢接下这句夸赏,不知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她几乎以额贴地:“奴婢已是蠢钝之极,才会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见到她这般诚惶诚恐的反应,皇帝似乎颇感失望,兴味乍减,语气亦疏冷了些许:“如此便无趣了。” 宫里谁人见了他不是这般如履如临,不缺她这一个。 青簪背上却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更恨不能立时逃之夭夭。 之于她而言,一句之失,便是生死存亡,可对于皇帝,评价却只是有趣无趣。 的确,无论是侯府的婢女,还是禁庭中的宫人,都一样的微贱如草,能供贵人取乐都已是莫大的荣幸。 她能做的就是离他们远一点。 因此她没有任何辩驳之意,只一味匍匐不语。 忽而,一只大手捞住了她的胳膊,往上提带了一下。青簪知道这是皇帝让自己起身的意思,也很顺从、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点儿不拖泥带水、矫揉做作。 她的规矩一直很好。 继而,皇帝收回手,一言不发。青簪却能感觉到,始终有一道严若霜刀的锐色打量着她。 他在看什么? 青簪想起自己被方才那阵急雨淋得鬈湿的鬓发,赶忙头低一寸;又想起自己黏答答贴住肌肤的领口,脖子也缩了;还有那只最最大逆不道,按在皇帝嘴上意欲封口的手……她背过双手,绞握在身后。就好像那盏灯的火舌头舔在了脸上一样,又臊又热,直教人满面滚烫,无地自容。 失仪至此,干脆再跪一遭罢! 就在青簪膝盖一软,又要极没骨气地磕头谢罪的同时,皇帝率先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青簪的谢罪就变成了防守,本能地后退一步。 他停下来,似笑非笑地注望着她,好像看穿了她的一切动作。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交擦了一下,抿去了方才在她袖管上沾濡的湿润。声音散漫:“今夜——” 青簪气息一窒。 “赦你无罪。” 青簪的一颗心在这喘气的空当里大起又大落。 看来他不打算与她计较今夜的无状。 事迟生变,害怕皇帝又变了主意,青簪试探地问:“奴婢谢主隆恩。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不扰陛下雅兴?” 皇帝呵笑了一声,未予明确答复。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让他人陷入悬而未决的困境的恶趣。 良久,方轻忽地恩施一问,“你是哪宫的?” 好巧不巧,就在此问的前一息,青簪已经决定将他的不置可否视作一种默许,决然且毅然地转过身欲走。 反正,他也没说不让她走。 不过,若按宫中的规矩,下人侍奉主上,绝不可以背相示,纵使退下的时候,也当要面朝着主子,一点点朝后腾挪着离开。 可这种关头,再讲规矩的人也煎熬不住了。青簪只想尽快结束这荒唐的一切,行事便全失了章法。 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青簪把心一横,没有刹住脚,反倒充耳不闻一般,逃走到屏风之外,不忘麻利地抱起那盒稀罕的玉石。 顺利的话,她很快就可以迈过殿门的高槛,扬长而去了。 不顺的话—— 哗啦啦的雨点浑像倒进锅里的一瓢热油,才晴又雨,外头的地面上一霎时跳珠纷纷,飞溅得人头脑发懵,进退维艰。 “嗯?这就要抛下你的共犯了?”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也好整以暇地闲峙在了屏风的一侧,就这么赏眼看着她被困滞在殿内。 他此时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无异一道不近人情的催命妖符、一把优游娱戏的悬颈之剑。与生俱来的悠暇气度,又带来了钝刀凌迟一般的无形压迫。 连同他掀来的眼风,也似在嗤嫌她的可笑:不是要逃? “回陛下的话,奴婢是紫泉宫的。主子还在等奴婢回去复命……” 青簪依旧背对着人,仿佛这样,才能在那千钧威压之下顺利说完她拙劣的谎言。 嫔妃宫苑侍奉的普通宫人服饰大多相仿,只在颜色、纹样、配饰上按照等级略有区分,和掖庭局的杂役宫女、六局女官都殊为不同。 她便在合度的范围内,扯了个离真相最远的谎言。 “哦,母后宫里的。” 皇帝佯作恍然大悟,却显然没打算让她走:“朕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进宫的日子浅,也不常到前头伺候。”青簪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此刻。 趁着皇帝分神忖听她的回答的功夫,青簪抱住盒子的手忽紧了紧,飞光走电的一瞬,她竟是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这一帘形如天罗地网的大雨之中。 害怕他再将她叫住,她像只奋不顾身的燕子,一任雨水淋漓浇身,脚步越来越泥泞狼狈也不肯慢下分毫。 因为知道殿中那一人正虎视眈眈,她好像拿出了捐身赴死的胆魄。 毕竟,方才的欺君之词就已是杀头的大罪,也不在乎多犯这一桩了。 青簪脑中一派错乱,昏昏涨涨、颠颠倒倒。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可皇帝看她的眼神,对她而言实在不算陌生。 从小到大,不止一个男人,用这样危险的目光看过她。 只是这一次的,更从容,也更危险一点。【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连璧殿的廊檐下,看着女子的身影凛然无畏地冲向大雨,最后消失在湿淋淋泼泻的夜色里,皇帝久久没有动作。 徐得鹿估摸着皇帝自个儿呆的时间差不多了,悄悄打了伞前去接人。 甫一到连璧殿前,就见雨帘之后的廊庑上,皇帝这般负手站着、思虑深邈之态。 他也不敢多问,不知陛下是否仍在沉湎旧故。 那段往事他说不上多清楚,只知道当年连璧公主不得生母贞纯皇后的抚养照顾,是陛下这个皇兄对她多有护惜,公主才能顺遂长大。可陛下被立为当时的储君,公主却选择了连同另一位皇子谋逆。 总之,这种事能不提,最好还是一字不提。 徐得鹿不敢上前催人,就在不远处候着。 萧放注意到人,淡淡揭去一眼:“愣在那做什么?” 徐得鹿这才忙不迭上前举过伞去:“奴才等您呢。” 萧放颔首:“走吧。” 陛下不是个情绪太外显的人,但徐得鹿总觉得他今儿个思虑虽重,但心情应是尚可,瞧着比来连璧殿之前竟还好些。 走在淹着雨的宫道上,竟还有闲心同他调侃。 “也只你念着朕这个孤家寡人。” 这话徐得鹿可愧不敢受,陛下有妻有子,后宫还有这许多的如云美人,他讪笑着表忠心道:“奴才怎么觉着,念着您的人可多了去了,不像奴才,也没旁的人好系念,只能一心念着陛下。” 皇帝听着他滴水不漏的阿谀之词,却没再出声。 宫道两旁石檠宫灯的冷辉,把一路的雨点子照出银锃锃的光彩。 在这一刻,皇帝似乎微微想起了一只逃命的雨燕。 她和他遇到的大部分人一样畏怕他,却也是第一个胆敢如此忤逆他的。她难道看不出来,他可没允许她走? 又或者,她的谦卑畏惧不过是一种示弱的手段,好借以令对方放松警惕。也许骨子里,根本算不得顺服。 皇帝牵了牵唇角。人都有劣根性,若无一点桀骜的硬骨,驯制起来,握在手中,又怎么会有意趣。 * 连璧殿既然呆不得了,青簪只好避开了宫室密集的区域,在太液池旁的林子里凑合了一夜,太液池是内朝的中心,远离各处宫门,不会撞上在附近守夜的监门,也不会被城墙上的卫兵眺见。 饶是如此,仍是一晚上都不敢睡过去,唯恐禁卫巡逻的时候经过,她躲匿不及。 直到最后东方吐白。 每隔三日,众妃们便要在卯时一刻前至凤藻宫向皇后请安。青簪趁着凤藻宫内外往来纷杂,偷偷从侧门溜了回去。 换好干净的衣服,头一件事就是把玉料交给了正殿当值的宫女:“原是昨天就拿回来了的,但昨日娘娘歇的早,便没敢打扰。” 青簪并非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只是昨夜回不来原本就不是她的错,总不能平白认下这个哑巴亏,有个大家面子上都过的去的理由作交代,这事儿兴许就能这样了却了。 前提是,皇后不会存心发难的话。 稍后再去同昨天查房的姑姑解释一二,看看能不能勾销查夜的簿子上的记档。 谁知殿前那宫女仿佛一早就在等着她一般,接过了东西,却并不让她走:“娘娘等会儿要见你,你就在侧边的廊道上候着罢。” 青簪迟疑了一瞬,什么也没问,点头领命,站到一边去了。她一宿没歇好,又淋了雨,能撑着眼皮没打架已是耗尽了全力,整个人比平日木钝了不少,此时自然挤不出几分笑来,更懒于再言语周旋。 宫女却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成日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呢! 她没好气道:“对了,娘娘特别交代,命你面壁而站,就算是抵作你办差拖沓和夜不归宿的惩罚。” 听宫女这么说,青簪就更加确信,昨夜锦玉吩咐宫人的那些话,就算不是皇后的授意,皇后至少也是知情的。 她默无一声地照做。 宫女走之前拍了拍手中的盒盖,拿捏足了训戒的口吻:“娘娘昨天要的东西,你今儿才交呈,像这样懈怠躲懒的事,往后可不能再有了。” 青簪静静垂着一双困丝缠绕的杏眼,始终没有再试图辩驳更多,这宫女也不过是转达主子的意思,与她争言无半分用处。何况,宫中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而此刻,凤藻宫的正殿内,新人旧人,莺莺雀雀一堂。 昨天的事众妃都有所耳闻,估摸着皇后心里不痛快,吴嫔和几个才人宝林便轮番卖力地说了不少漂亮的场面话,总算勉强把皇后恭维得舒泰了。 很快她们彼此之间又为了芝麻大点的事挤兑来挤兑去的,皇后就和看斗蛐蛐一般,初时看个热闹,听多了也聒烦,更不想见到这么多与自己争芳的脸蛋,没多久就把众人打发了。 吴嫔本来要和以往那样在殿里多留一会儿,单独同皇后说会儿话,拉进几分关系,可一想到昨天闹了的乌龙,生怕皇后看自己不顺眼,反倒跑在了头一个出来了。 出来时撅着唇和身边挨的最近的妃子说小话:“今日请安,明昭仪又托故没来,怎么能这样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呢?” 所谓托故,“托”的自是大皇子的“故”。这个由头简直屡试不爽,毕竟大皇子若有差池,谁也担不起责任,明昭仪紧着大皇子,事事以皇嗣为重,旁的事上就有了理由疏怠。 和吴嫔走在一块儿的是珍婕妤,能以“珍”为号,足见很有几分圣宠。新人入宫之前,珍婕妤不仅是独霸皇帝的宠妃,父亲还曾是帝王在东宫时期的老师,如此一来,既占着情分,又占着宠爱,如何能没有娇纵的资本。 珍婕妤素日是看不上吴嫔的,也不惯吴嫔这一副为了皇后委屈的样子,但明昭仪显然更加让她讨厌。 嘴上便很没忌惮地搭话道:“大皇子叫她养的,一天闹肚子,一天发高热的,这般的体弱多病,可不像是个有福寿的。” 吴嫔一听就怂了,立马左右张望了两下,怯怯压低声音:“这话您敢说,妾可不敢听!” 珍婕妤娇娇嗤笑道:“瞧你那个老鼠胆子,实话都不敢听,怪不得嘴里也尽是些虚头巴脑的假话。” 吴嫔被她这样捅破,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但一想也没几个人能在珍婕妤这儿落着好,也就不那么梗得慌了。 她当然知道珍婕妤最看不上的就是她巴结皇后这事。可老实讲,自打皇后入宫之后,她的日子反倒比从前好了不少,遥想去年陛下初登大宝,后宫就那么五六个妃嫔,连个愿意搭理她的人都没有。 吴嫔很快调理好了心绪,忽不经意地一瞥,就看到了个背对着众人、贴着墙站的小宫女。 不由新鲜地多看了好几眼。 凤藻宫作为规格仅次于皇帝所居的太极殿、甘露殿的宫殿,殿前惯来就是群娥排立、宫鬟如云,站着个宫女自不算什么,可一旦换成面墙而站就不一样了。 怎么看怎么惊奇惹眼。 不光是她,从正殿出来的宫妃们不少都看见了青簪。 和妃嫔们彼此之间互相品头论足时的窃窃苟苟不同,宫人不算是她们眼中正经的人,因而搬弄唇舌起来,也没什么道德上的拘忌。 有人招呼同伴:“呦,快来看啊,这里还有个面壁思过的宫女儿呢。” 她们掩口娇笑:“怪是臊人的。” 青簪自也觉察到了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轻蔑的、看笑话一般的打量,就好像芒刺一样,齐齐扎来。 幸好她并非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一次次的低眉折腰,足以令人失去太强烈的羞耻心。何况比之昨夜的窘迫,今日她一未失仪,二又是奉命为之,竟不觉多少难堪。 要看就看罢,总不会少层皮。 青簪便依旧坦然地亭亭立着,对那些纷杂的讥议置若罔闻。直到那些衣香鬓影都纷纷雀散,凤藻宫安静下来,皇后却仍迟迟没有召见的意思。 中途锦玉出来检看了一遭,见青簪规规矩矩地站着,挑不出什么错来,没趣地瘪了瘪嘴,就要回去。 青簪只能主动开口询问:“请问姑姑,娘娘何时得空宣我?” 锦玉笑眯眯停下道:“急什么,该宣你时自然宣你了,且等着罢!” 时近昼午,日头渐烈了,虽然还没到酷热难当的节候,可青簪熬了一夜,身子本就虚飘得很,而今好似一片被晒脱了水分的叶子,整个人蔫答答的,只凭最后的一点精神吊着。 到了这会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或许压根没想着要见她。 就像在侯府时一样。 从前青簪是分在老夫人院子里伺候的,那时的皇后便是府上的大小姐,每次到老夫人这儿来,都变着法子给青簪找差事做,譬如同样一份糕点要做上五六遍,口味甜了淡了、口感松了硬了,便都要重新来过。 老夫人对此从无制止,起初青簪也生出过怨怼,直到后来有一次听见老夫人同身边的嬷嬷讲:“兰贞这孩子娇纵惯了,从小要风得风。这时候我若是回护,她就越会觉得失了面子。明着不能欺负,背地里难道没有法子?这点子无伤大雅的小事,倒不如就随她去了。” 青簪这才知道老夫人的用心慈仁。 她不过一介奴婢,能让老夫人这般对她存有几分顾惜,大约就应当知足。 可究竟为什么…… 不及想通皇后从一开始就如此强烈的敌意究竟何来,青簪眼中忽晃过一角柘黄色的长衫。 远远的,出现在眼角的余光里。 若非这颜色太扎眼,她不会这样警敏地捕捉到。 柘木千年,木色如日火通明,素有“黄金木”之美称。能衣柘黄者,天底下唯一人而已。 而这人,昨夜她才见过。 青簪几乎以为是自己困狠了、眼睛都胡花了,帝王出行,怎会没有监侍在前通报,御驾亲临,又怎么会无人唱礼、无人参拜? 可她不敢多看,哪怕只十中存一的可能,真的是圣驾,就足够骇人心胆了。 就在昨夜,她才欺君罔上地告诉皇帝她是在太后宫里伺候的,现在又怎么能教皇帝在凤藻宫看到自己? 妃子们的随口调笑不会要她的命,欺君之罪却是真的要杀头的。 宫装玲珑起伏的前襟已然近乎贴靠住墙,鼻尖的一抹莹雪也几乎快蹭上墙灰,青簪浑身紧绷。 她从无一刻如此刻那般希望自己当真是一只蝼蚁,至少可以仗着自身的微小安全藏身,不至防无可防地曝露于人前。 那身柘黄色越来越近。 然而,年轻的帝王踏过凤藻宫前的敞坪,从容稳步地迈上台墀,似乎并未看见一侧廊庑上遥立的身影,只是自中间的主径道目不斜视地进里去了。 和青簪奔波了一夜的虚惨不同,今日皇帝衮龙袍服、焜煌夺眼,远比昨夜更气宇威摧,与她愈发判若云泥。夜雨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分狼狈,以至于昨夜的相处都变得荒唐不真实起来。 也许是她多想了,皇帝很快就会忘记她?青簪轻轻呼出口气。 萧放一面走,一面抬手,止住欲行叩拜大礼的一众宫人,声音平和,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凉薄:“皇后现在何处?” 外间伺候的人里最得脸的大太监冯必忙上前给皇帝引路。 内间,皇后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个迎接夫君归家的新妇一样,急着起身上前,满头的簪珥都失去了稳静的风仪,比平日里多了些许颠摇。 临近了,皇后又停下来,面带着青涩的笑意,娇嗔道:“陛下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臣妾都没有准备。” 萧放似有还无地一声轻笑:“朕也想见见皇后私底下是什么样子。” 皇后竟有几分被这话撩拨到一般红了脸。在做一个沉稳得体的国母之前,她也是个女子,也会有她的春闺绮梦,也想要与夫婿亲近。 此时受到鼓舞,就依依含情挽了上去:“那臣妾如今的样子是否能教陛下满意?” 皇帝却已迈开一步,让她的手落了空。“昨日未能与皇后共膳,今日晌午补上,不算太晚?” 皇帝说这话时,宫人也勤敏地布置好了两处矮榻食床,供帝后分席而坐,同进午膳。 他遥据尊位,冷眼投望过来,便又显得疏离之至,殊不可亲。 皇后本欲再含羞带趣地答对上一句:“陛下若来,何时都不晚。”可见皇帝这般容态,便把那些亲近之词吞咽回了肚子里,变得无措起来:“可臣妾还没来得及让人准备膳食……” 凤藻宫的一日三餐都是小厨房准备的,并不走内膳房,今日只如常备了皇后一人的午膳,虽说份例足够,两人食用也绰绰有余,可用来招待帝王就不免局促了。 皇后这话却教一旁的徐得鹿听的直皱眉头,皇后娘娘您要是这么说,岂不是等同在嫌怪陛下也不打声招呼就不请自来? 何况陛下他既然都不请自来了,吃什么那还重要吗! 皇帝倒没多计较,淡淡道:“家常菜即可。” 皇帝二十四岁登基亲政,一年时间,不仅延承了先帝在世时未竟的变法和新政,甚至刀斧更利,直剜国朝腐肉,指向十三家旧姓氏族的痛处,手掌翻覆之间,杀猴祭天的事一点没少做。 说白了,皇后其实有些怕他。 她自个儿也有些怀疑言辞是不是不妥,忐忑地去探究皇帝脸上的神色,可皇帝面容只是一惯的沉冷,看不出情绪。 趁着传膳,皇后没忘记悄声让宫人把青簪遣回后头:“别让她丢人现眼丢到圣驾面前去了。” 宫人领命。 一直到饭菜端上来,帝后都再没几句交谈。 用过膳,皇帝便要走,皇后忙追上去牵住他的袖子,却只敢小心翼翼问:“那,陛下晚上还来吗?” 不是说要弥补昨夜? 萧放听懂了她的意思,略略回眸,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朕今晚有事。” 皇后心里不由两味搀半。 虽而陛下今晚不会来了,可他说有事,那么大概是当真有要紧事,至少不是要去陪别的妃子,那些新秀都还没承过宠呢。 皇后忍着失落道:“臣妾知道了。” “不必送了。”皇帝冷硬下令。 皇后终于撒开手,听话地限步于内殿的门前,做起了一尊望夫石,一直到看不见人,她才又生起了闷气。 眼见皇帝走了,锦玉急忙同皇后汇报:“娘娘,宫人说,方才青簪在回去的路上昏过去了。” “晕就晕了,慌慌张张做什么。”皇后撇下唇角,“就这么一会儿都站不住,当真娇贵的紧。阿爹阿娘还指望她来延承段家血脉……也就是她命好,昨天晚上竟没被禁卫带走!” 比起她昏不昏的,皇后更关心:“陛下没看见她罢?” 这小蹄子没别的本事,就是生的委实太好,阿爹阿娘又非要把人塞进她的凤藻宫,害得她只能成天提心吊胆防着。 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她怎么都防得住就是了。 锦玉其实也不完全确定,但见皇后今时情绪不佳,便只往好听了说:“奴婢估摸着,应当是不曾看见,好在娘娘反应及时。” “那便好。”皇后面上闪过一抹阴戾,她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得一个外室的女儿借着她来上位! 此时,圣驾将要离去,凤藻宫跪送的宫人们,齐刷刷地从内殿跪到了外殿。 昨天皇帝为了明昭仪放了皇后的鸽子,牵累得宫人们在皇后面前都要更夹紧尾巴做人,这会儿他们无不阴翳顿扫,如今伏地的姿态有多卑低,稍后在其他宫的人面前的腰板就可以有多硬挺。 可皇帝自泱泱众人中间阔步而过,始终目不旁视,不会将一人看入眼中。 唯独在纵穿过廊庑,将要走上广丽气派的殿庭的时候,他忽向侧后方轻掠去一眼。 很快,又淡然地收回目光。 徐得鹿敏锐觉察到这一动作,循着望看过去,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髹朱绘藻的长廊。 陛下是在看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最后部分小修) 青簪也没想到,自己会直挺挺地昏在了下房的门口。 额头烧得厉害,青簪只觉好像整个人成了蒸屉里的一笼包子,被人架在火上不断煨炙,以至于唇焦口燥,吞咽都困难了。迷迷糊糊之间,有谁在给她喂水,还有人在唤她:“青簪姐姐,青簪姐姐——” 水。水。 不知是不是她太渴望这一口水的润泽,忽然,她像是被人按进了水面之下。眼、耳、口、鼻,无孔不入的水瞬时侵吞了她所有的气息,青簪想要伸手扑腾,才发现自己小小的双手都正抓着一口水缸的边沿,以竭力不让自己整个身子都俯栽进水中,悬空的双脚也拼命在踩,试图攀抵住水缸的大肚,可是摁着她的人越来越用劲,她也越来越没有对抗的气力。 不远处,有人在看着这一切——永宁侯府的大小姐让个婢女跪在了地上,给她当人肉墩子。天真可爱的大小姐则高高坐在婢女的脊背上,嫩生嫩气地指挥着两个嬷嬷:“加把力呀,怎么还在扑腾,连个小娃娃你们都制服不了,回头我可要找阿娘告你们的状!” 说这话的时候,大小姐头上两个小羊角一样的发髻一晃一晃,上头珠光闪缀,衬得她活像是菩萨座下的灵童玉女。 青簪似乎记起来了,这是她三岁那年,初入侯府的那一天。 耳朵被水灌注得疼痛、挤胀,更多声音涌了进来。 “不行,不能留她,往后她若是因为今天的事记恨我的阿囡怎么办?” “夫人宽宏,她才这么丁点大,哪里就到了记事的年纪。” 一会儿是大小姐脆生生的笑:“快,溺死她,谁手劲大,我就赏谁!” 一会儿又是一道忍泪的声音:“我的小小姐啊,你若是醒来,今天的一切可要忘得干干净净,你才能在侯府活下去,像你娘亲希望的那样活下去!” 活下去……这几字忽成了一道不断重复的圣经宝偈,咒念在离魂之人的耳边。她想活下去,她要活下去!活着去找阿娘! 剧烈的一阵喘气后,青簪猛然睁开眼,坐在床上咳嗽不已。 同在库房当差的琐莺端着个粗瓷的杯子坐在床边,惊喜而担忧地看着她:“青簪姐姐,你终于醒了?” 见青簪咳得说不出话,琐莺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道:“姐姐可是魇着了?你昏了有半日了,方才奚官局的人也来看过了,你大约是昨儿淋了雨,发了风寒,身子太虚才会昏死过去。” 奚官局便是宫里给下人们看诊的地方。和专门为贵人主子们服务的太医署不同,奚官局用药一向生猛,务求让患病的奴才速速药到病除,才好及早为主子们效力。这些药大多很伤身,是以得知青簪只是风寒,琐莺便没敢擅自做主给青簪服药,一整包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 青簪缓了几息,宝应十九年的画面潮水一样退去。 如今已是神武二年,她跟着皇后进宫侍奉的第三个月。 方才,她梦到的是正值幼龄的皇后,还有她自己。 究竟为什么皇后第一次见到她,就这般厌恶她,到了恨不得要她的命的田地? 这个困扰了青簪十数年的问题,依旧不得其解。 她看向琐莺,心知昏迷之际是琐莺一直在照顾自己,青簪自不能不感激动容。 宫中当差是轮值着来的,素有当班和不当班之分,可即便不当班的时候也要全天候命,以供主子们随时役使,每月只有一日可以真正告假休息。琐莺每来月水便会腹痛,因此每月都会把这一天的假留到月事期间,今日能守在她身边照顾,想必就是提前支了假了。 动容之余,青簪又不免担心皇后对自己的厌恶迟早殃及身边人,因而狠下心道:“给你添麻烦了……其实,你不当与我走太近。” 琐莺原本并不在库房当差,到凤藻宫的头一个月是在庭院里修剪花草的,因没给领班的姑姑送礼,又被其他宫人欺负排挤,才被发配到了库房来,她在外人面前胆怯沉默,到了库房以后日子也没好多少,青簪便对她多了几分照顾。 但经历昨夜、还有今日,她越来越觉得,让她和自己走得太近,也许反而会为她招致灾祸。 琐莺呢,本就强撑着一股劲到现在,听青簪非但不领情,还大有要与她决裂之意。委屈、惶惑之下,眼泪便怎么也憋不回去了。抹了一把酸红的眼睛道:“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之前我弄坏了库房装东西的盒子,是姐姐帮我修补好,到库房来之前还被罚俸两月,亦是承蒙姐姐的接济,姐姐可曾嫌过我麻烦?什么叫不当与你走太近。你、你是不是嫌弃我没用了……?” 青簪一向受不得她哭,但若是明白晓畅地告诉她自己的顾虑,只怕她更不肯轻弃了自己。 可她当初会帮琐莺,原本也不是奔着要与她做朋友的念头去的。 在这人人自危的宫中,没有根基、随处飘零,哪怕只一个锦玉这样的小小伥鬼,就够让她受尽折腾,何况是凶蛮的大虎? 唯有踽踽孤行,独善自身,才不会牵累旁人。 然而茫远的记忆里,又总是有个温柔的妇人,一遍遍牵起她幼嫩的小手,对她说,与人为善,尽一点自己的绵力吧。 青簪的心便又再一次不够清醒地软下。 她叹了口气,两人如今一个屋檐下住,又一块儿当值,要说彼此撇开实则也不容易,只怕还得另想法子。见人两汪眼里皆已洪水滔滔,慌忙哄道:“小祖宗,快别哭了,是我病得糊涂,说错话了。” 琐莺这才破涕为笑。 没一会儿,琐莺心有余悸地说起昨夜的事:“得亏昨夜里值勤的是李姑姑,她最好说话了,来查房时的时候,我便同她说了你是去替皇后娘娘取东西去了,求她别记你的名字,倘或换了旁人,真不知怎么办了。” “对了青簪姐姐,昨夜你可有找到栖身的地方……” 青簪眼神微凝。琐莺忙道:“姐姐若是为难,我便不问了。” “我去了连璧殿。”因不想琐莺担心自己太过,青簪省去了那些变故曲折。琐莺嘴严,倒不用担心她会说出去。 琐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了,陛下对那位殿下深恶痛绝,羽林军巡夜的时候想来也不会靠太近!” 深恶痛绝?青簪想,若是真的深恶痛绝,又怎么会孤身出现在那里,只怕是圣心渊沉难测,人言多有相悖。 不过这些都同她无关,昨夜过后,她与皇帝不会再有交集。 不论那人有意还是无意,昨夜他的一举一动都无不倚势挟权,压人如山。青簪不想攀龙附凤,更不想终日活在天威地阴影下,能做的便是敬而远之,然后安安分分地在宫里待到二十五岁。 老夫人与她承诺过,待她年满二十五便可放出宫去,届时她就是自由身,不须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当一辈子的奴才。 这是青簪唯一可以期盼的出路,不由她不信。何况,老夫人也没有必要骗她。 侯府的老夫人信佛,是一等一心肠慈悲、怜贫悯弱,青簪记得,三岁那年,家里忽然来了许多陌生的人,一直照顾阿娘和她的姨姨把她抱了出来,带她去客栈住了几日,后来又将她带到了侯府,说是给她找了个栖身的地方,这之后,姨姨似乎就跟着阿娘走了,她再也没见过她们。是老夫人将她留下,带回了自己院中……这些年,老夫人对她一直多有关照,亦很倚重于她。 所以老夫人要她进宫,说她办事稳妥,要她在旁多提点着皇后,有这样的恩情在先,青簪又怎能拒绝,而作为一个奴婢,她也从无资格拒绝。 想到自己终有一日离开,青簪又不免担心地看向琐莺,她委实太好欺负,至今都常常被前殿的宫人胁迫着替她们做些莳花浇水的活计。 这时,青簪听见外头遥远的一阵嘈杂,便没有再说话。 琐莺仔细听了听:“是隔壁的菱若和蛮春回来了。” 青簪是知道她耳力比常人好些的,不禁担心等自己一走,就更难有人替她周全了。便正色道:“你比寻常人耳聪之事,也切莫人教其余人知道。” 眼见青簪突如其来的严肃,琐莺目光飘忽了一瞬,下一刻又恢复如常。 她从来很听青簪的话,把枕头垫到青簪的腰下:“知道啦,姐姐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先靠着休息会儿,我去给你拿粥,担心你朝食和午食都没用过,特地留着的,方才捂在被子里了,指定还温着呢!” 青簪没来由地有些眼热,苍白的唇却抿出温柔笑意:“这会儿果真是有些嘴馋。” 在这水深火热的世道之中,有这样一碗白粥顾怜着她,便教人觉得上天待自己,总不算太薄。 就让她软弱一次、贪心一次,留下这个朋友罢。 * 紫泉殿。 太后即将年逾四十,眼角不可避免地长出了岁月的细纹,幸而是骨相深邃大气,挂得住肉,看起来并无老态,俨然是个熟韵正浓的美妇人。 听宫人说陛下派人知会过了,今日要来用晚膳,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不满地嗔道:“前些天不是刚刚来过,怎么又来了?这小子,放着新入宫的那么多花儿似的美人不管不顾,成天往我这里跑算什么事,一准又是给哀家找了什么麻烦。” 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连莲便笑着接话:“陛下重孝道,愿意同您亲近,教天底下的臣民们知道,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太后睇她一眼:“你这上了年纪,越发爱说场面话了,哀家和皇儿的母子情分哪里就需这一餐一饭来显现了。倒是他,每次来,哀家这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心惊胆战地服侍他,不敢怠慢了他帝王的威仪。难免就要兴师动众、大肆铺排,倒坏了哀家的闲心雅致。这亲母子到了皇家啊,也实在亲不起来咯。” 连嬷嬷是看着皇帝长大的,把皇帝当半个儿子看,此时便也凑趣儿地讲:“您若真这么想,回头老奴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陛下听,只是这一来他怕是要伤心坏了。” 太后佯装生气,拿手里的果子丢砸向人:“我还道你向着他,原来是存心想离间我们母子!我这紫泉殿是留不得你了,改明儿倒不若使你那个大侄女儿进宫来吧,我瞧着她比你会讨哀家欢心多了。” 太后虽是一副玩笑口吻,可连嬷嬷却很清楚地知道,若非太后真的起了这个念头,是断断不会这样说的。当即想起这次选秀之前,太后就动过要让她的侄女也列名参选的念头。 只见这位太后娘娘一贯最宠信的旧奴收敛起了脸上的打趣之色,欲言又止地望向主子:“娘娘……” “行了行了,哀家也只是说说,大选刚结束,宫里已不乏新面孔,又何须再添新颜?”太后又似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好心想抬举你夫家的人,你倒还为难起来了。” 这般说着,太后便朝不远处的柜子上摆放的那些镶金嵌玉的礼盒努嘴道:“看看有什么能收的,就收进库房罢,不能收的便都退回去。大选前一个个为了自家女儿能入选,上赶着送礼,如今选上了,又为了自家女儿能得宠,继续往我这儿塞东西,把哀家当成什么了。哀家要真有那个本事左右皇帝,当然宁愿抬举自己人。” 连嬷嬷整理了一番,独独拿出一份:“这份倒不是大臣们送的,是杨美人呈上来的山参。” 太后闲慢地瞟了一眼,也不知是否看进了眼中。 到了晚膳时分,圣驾果然如约驾临紫泉殿。 太后也不同皇帝卖关子,让人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在席间问人:“怎么来得勤了些,近来政务不忙?” 知子莫若母,按理说皇帝若真有什么事,这时候就该顺着台阶说出来了。 可今日,这位年纪轻轻就位登九五、权掌天下的帝王,没有像从前那样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卸下威严而高深的帝王冠冕,他缓缓一笑,不紧不迫地放下筷子。打了个显而易见的哑谜:“您多想了,儿子只是想陪伴母后。母后莫非不允?” 太后都被他弄得有些糊涂。 将离去前,皇帝又命人将紫泉殿的所有宫人都叫到了紫泉殿前的广场上。 两个小太监分别端着两只托盘,徐得鹿则从上头一锭一锭地取下雪花银元宝,分发到每个人手里:“个个都有,对着名册一个个来领,这是陛下给大家的犒赏。太后娘娘四十寿诞在即,大家伙可都要万分仔细着当差,但凡尽心尽力的,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殿内,太后倚在窗前看着这一幕,问连嬷嬷:“你瞧瞧,他这是又唱得那出?” 连嬷嬷也摸不着头脑,不过今年开年的时候御前大监徐公公是同她说过一嘴的,说是陛下有意给紫泉殿的宫人加俸,只不知怎么弄成了这般大张旗鼓的赏赐了。便俱如实道来了。 殿前的台墀上,皇帝则冷眼默看着这一切。 直到徐得鹿发完了赏银,上阶同他复命。 “一个也不少?无有错漏?”萧放问。 “回陛下的话,都对的上,一个不少,一个不多。”徐得鹿确定。他是对照着宫人的名簿来的,那上头连年岁和体貌特征都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冒领代领。 可陛下面沉如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 徐得鹿正惶恐之际,就见皇帝已转身欲行,便高声唱礼:“起驾——” 坐上銮驾,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的帝王却险些气笑。 骗他? 胆敢骗他。 原以为在他面前假意回话,趁机脱逃就是那小小宫女胆量的顶峰了。 没想到却连她回的话都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当真是—— 勇气可嘉。 * 这之后的几日,皇帝前朝事重,便一直不曾进后宫,中间只又陪太后用了一顿晚膳。 帝王的时间本就寸刻寸金,大到军事布防、地方漕运,小到官员升迁、空差补阙,一天能有七八个时辰是在处理国事的,轻易歇闲不得。 这日好容易听说要往后宫来了,妃眷们顿时生出几分盼头。皇后也不例外,还没到时辰就问了好几回:“陛下去了何处?” 宫人缩了缩脖子:“听说……是去了关雎宫的湖莹阁,新进宫的杨美人那儿。” 凤藻宫便又碎了一套秘色瓷的茶盏。 杨美人是这批新秀里初封最高的,是户部员外郎的女儿,皇后本就额外注意过她,没想到就连这侍寝竟也是她拔得头筹,以后那还了得? 也得亏是凤藻宫库储充盈,经得起这接二连三的损耗。 正殿的宫人到库房来取新的茶具之时,虽然有意低头遮遮掩掩,可还是教青簪发现了来人左边眉骨上方有一团淤肿的红色。 青簪就顺手取了一瓶自己备的药膏给人:“你这额头是怎么一回事?要抓紧处理,否则只怕有的痛呢。” 那小宫女原本就碍于要紧着办差事,不能及时去领药处理伤口,只能忍着疼。没人问起倒还好,陡然教人这么关切了一句,接过药瓶时已然哭成了小泪人:“多谢你,娘娘最近也不知怎么了……” 话能说到这儿已是到了顶,纵使给这宫女安上一副熊心豹胆,她也不敢说皇后的不是,但凡漏出去半个字,等待她的就不知是怎样的遭遇了。 但同样的,说到这份上便也足够。青簪一听便知道又是皇后朝人出气之故,没有再多问。 倒是这小宫女见青簪反应平淡,掩上了库房的门,自己又委屈地说起来:“姐姐是不知道,我听人说陛下最近根本不往后宫来,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却去了杨美人那儿,娘娘怎么能不难过?” “还是太后娘娘宫里当差的有福气,陛下仁孝,听说那日亲临紫泉殿,命人犒赏阖宫。” 青簪越是反应平平,小宫女越是说得激亢卖力,恨不得把自己所知的都抖落出来:“所有宫人都被叫到了殿前,不仅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儿,还都得了一整锭的赏银,哪像我们,什么好都落不着,脑袋还要悬在裤腰带上。” 临了,又自叫唤了一声:“哎,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了,得抓紧回去了。” 西边这间库房四面的窗都是封死的,为了减轻风日对库中宝器的消磨,四壁有许多角落常年都见不到光。 而今在这幽幽昏昏的暗室内,身姿匀长窈窕的女子正向着一隅,伸手用鸡毛掸子反复刷涤着一尊立地的高大瓷瓶。 因这抬手的动作,她皓白如月下银雪的腕子从宽大的袖口微微挣露,可若仔细看去,那腕子竟在不可自制地细颤…… 她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小宫女正要跨出门外,就听见刚才仿似对般般宫廷逸闻都不大上心的女子竟开口了。 “可是紫泉殿人人都领了赏么?” 小宫女没有听出这温柔清冽、有如霜水的声线中掺夹的战栗,只以为她是终于被自己勾起了兴趣,回头道:“是,是啊。我得走了,下回有空我再和姐姐讲,你常在库房当差,知道的难免少些!” 青簪看着打开又合上的库门,久雨不晴的阴寒像疯长的藤蔓一样从脚爬到头,在心中壅堵蟠结,最终长成了一个茁壮而荒唐的念头。 他是在找她。 皇帝如此为之,是要把她找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小修) 如果皇帝是要找她,那他如今应当已经发现,她根本不是紫泉殿的宫女。 若是非要找到她才肯罢休,那么偌大的皇城也不够她躲的。 这个念头一旦侵上心头,青簪就彻底没法摆脱了。 上值时害怕突然来人宣她过去,下值时也怕房里正有人在守株待兔,推开房门的时候都要犹豫一下。这般平白疑神疑鬼一整日,万幸是一整日都平稳安然地度过,不过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青簪决定不再去想。 ……若他当真执着于找她,至少,最坏的结果,应该也不至于是杀头。 深夜,万籁伏息。琐莺卷着被子蹭到青簪的身边,两人的床位本就在一张大炕上挨着,琐莺扭动了几下,青簪身边就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团暖热。 琐莺软乎乎的气音只可容她们两个人听到:“青簪姐姐,你是睡不着吗?是不是因为担心锦玉姑姑还会刁难于你……昨儿其实我听到了,是锦玉姑姑吩咐大家不给你开门的。你们同是出自侯府,可是曾有过节?” 青簪本已经做好准备睁眼到天明了,却不曾想自己都没动弹几下,仍教琐莺发现了她还不曾睡去。 她没打算和琐莺多说皇后磋磨自己的事,只道:“我与她并无过节,你只当是气性不相投罢。” 这话原也不假,她自问与皇后、与锦玉都从未起过冲突。 琐莺便很确定道:“那定是她不好。” 青簪同样声若蚊呐地问人:“你呢,为何不睡?” “这几天夜里总是听到野猫叫,吵得很,我睡不着嘛。”琐莺继续拱,直到两人的被子都拼贴在一起了。 青簪隐约倒也听到了一两声猫叫,不过颇为微弱,想是琐莺耳力惊人的缘故,这种时候才会比常人更为煎熬。 “别怕,如若不行,明儿我找两团棉花给你,夜里堵上。” “嗯,这会儿好像没有了……青簪姐姐,”琐莺扭头看了看下房的另外两人,听见黑暗中只有呼吸匀长,应是都睡熟了,便附耳对青簪道:“姐姐你知不知道杨美人?” 青簪:“杨美人怎么了?” 琐莺迷迷糊糊道:“好像是位新主子。今日我无意中听见皇后娘娘说同宫人说,很不喜杨美人,要给她好看呢……” 说着说着口齿越来越含糊,竟是睡着了,脑袋歪在青簪的肩上。 青簪望着咫尺近处、琐莺模糊在夜色里的面庞,仔细一想,近来她到前头去的时间委实太多了些。 大约是那些把自己的活计推给她做的宫人越发的变本加厉了。 可她如今自顾不暇,竟不知如何拉人一把。 想着想着,到底也糊涂地熟睡过去了。 好在这两日皇后却没有再火上浇油地来找她的麻烦,或许正如琐莺所说,皇后把心思都用在了那位在新秀中拔尖的杨美人身上。 正殿的人日子就不好过了,昨夜战战兢兢煎熬了一夜,今儿是四月二十五,恰到了三日一请安的日子,他们一早就起来准备,皇后娘娘特别交代了,今日的茶水要备够,寅时不到就起来了,起来时天光都还只是无精打采的薄薄一点儿。 湖莹阁。 昨夜杨美人侍寝,算来新妃入宫满打满算二十天了,她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了幸的。 皇帝逢单日要上早朝,杨美人不敢睡得太沉,一听身边有了动静,便也自合衣下榻,接过宫人从衣桁上取下的天子朝服,羞着眼不看看君王:“妾伺候陛下穿衣。” 皇帝却传了人进来:“这些事让底下人做即可,杨卿好好休息。” 杨美人插不上手,索性便去对镜梳妆了,却借着镜子偷看皇帝:“妾待会儿要去给皇后请安,也不能睡啦。” 皇帝眉目无动,只不咸不淡道:“杨卿倒懂规矩。” 杨美人知道就算今日自己撒娇耍懒不去请安,皇帝没准也会同意,可,这和皇帝主动说出来的全然不是同一种意味。 因此受了夸奖也不见多高兴,只眨了一眨圆眼,继续暗示:“妾才不想懂规矩呢,可妾也断不能给陛下丢脸呀。” 皇帝对此却不过置之一笑。杨美人忽然放下梳子,回头直直看他,委婉的不行就来直的:“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皇帝冠带已而挺括,原本正要离去,闻言顿了顿身。 屋外,天色犹是扑朔的青白色,分不清今日晴日还是雨日。 最后,他只淡道了一句:“杨卿如今,就已很好。” 即动身前去上朝了。 杨美人红润如樱的唇轻轻一撅起,这不是等同告诉她,她变不成他喜欢的样子吗? 她恭恭敬敬把人送出门,便也出发前往凤藻宫了。 不用想也知道,今日自己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宫中的宠爱不就是这样吗,越负挟圣恩的,越会招人嫉恨,但若不站上风口浪尖,就只能做浪底任由磋磨的可怜砂石,下场不会更好。 因着早做好了准备,杨美人便只如平日最爱的那样,穿了一身海棠粉的衣裙,活泼雀跃的颜色,衬托得一张莲脸盈盈可爱,仿佛初生的、还未大展艳萼的菡萏。 到了凤藻宫,宫人们井然往来,或摆放茶点,或迎门唱礼,各自手上都有要忙的事,杨美人看着眼前这奔走交叠的人影,步子忽然停了一停,对身边的婢女小桃感怀地讲道:“其实啊,像她们这样也不错,愚昧无知,浑浑噩噩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主子说话,小桃当然是全神贯注地竖耳敬听,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不能参悟杨美人话中的意思,甚至不知道杨美人口中的“她们”所指的是何人。是说那些宫女?可哪有主子羡慕奴才的呢! 杨美人斜睨了一眼小桃懵懂无知的神情,“说了你也不懂。罢了,我只是……” 她只是有点灰心。 来的一路上她都在想陛下方才的话,她分明应该为了承宠开怀的,却又总觉得他处处不甚真心。 就像昨夜,陛下待她,虽然温柔,可也敷衍。 同她春帐旖旎、一枕同卧,可她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她疼了也不敢出声,到最后眼角噙泪,被他用拇指擦去,却未得到帝王的一言垂问。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吗?注定虚无缥缈、朝难望夕,却要她拼上一生去争去搏,这辈子都陷身在无休无止的涡流中?还是说,要努力走到似明昭仪、珍婕妤那样的位置上,才能真正让帝王看入眼中? 杨美人知道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再拖沓不前就要错过请安的时辰了,今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最是一点差池不能有的时候。 她走到正殿中坐下,因她是新秀里位份最高的,吴嫔则是旧妃中位份最低的,两个人的座位就这么挨在了一块儿,吴嫔一转头就被这一身鲜妍轻嫩的粉色晃得眼睛疼。 恰好皇后今日赐了众姐妹各一盏进贡的玫瑰普洱。芳茶总是要细细地饮、慢慢地品的,吴嫔不知品出个什么意思来,看了眼坐在上首的皇后,又看向杨美人:“呦,妹妹今日怎么这样娇艳?” 杨美人一改方才对着近婢之时的惆怅,语气天真:“姐姐看我娇艳,雀仙却不敢居功,身沐天恩的泽润,譬如草木得到阳春雨露的惠爱,哪个会是灰头土脸的呢!” 吴嫔竟一时无法从她烂漫的神情中分辨她是不是话里有话地讽刺自己。 从东宫旧邸过来的妃子必都知道,她是个最不得宠的,幼年的清锅冷灶、东宫的备受冷眼,总让她抬不起头来。可杨美人刚进宫,哪就能那么清楚,再说以往她位份最低,自然弱人一等,但现在新妃的位份可都还在自己之下呢,她怕什么! 况且今次皇后特地赐了茶,摆明了是想让大家多坐一会儿,好教杨美人多吃些明的暗的刀子…… 吴嫔心思纠绞了会儿,权衡出个虚浮在表面的笑来:“天恩自然待大家都是一样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妹妹年纪小,做姐姐的也是好心,希望妹妹不要急着招摇,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杨美人佯作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面朝她:“姐姐在说什么呢,天恩待大家怎么会是一样的,皇后娘娘可还坐在这里呢,我们怎能比上娘娘万一?况且就算我有心招摇,也总不如皇后娘娘艳冠群芳,最多,就是比姐姐你好上那么一点儿,而已。” 这下吴嫔确定这位杨美人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了,她原以为是个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实际上竟是个不好对付的刺头! 吴嫔气得发抖,她出身不好,在东宫时也只是个暖榻的侍妾,怎么能比得上这些世家女子心眼多! 几丈开外,正殿的主座之上,皇后看见吴嫔已经半边脸都胀得红透,就任着杨美人说黄道黑,甚至拿自己当了筏子,都半晌憋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不禁暗骂了一声“没用的蠢货。” 杨美人呢,起初还以为吴嫔这么上赶着打头阵,必是个金口银牙、一张嘴就要咬掉别人一块肉的,谁承想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了。 她倒是没想欺负人,原本按她的性子,到这里就该点到为止,可如今六宫粉黛集坐一室之内,她也需要个祭刀的人,让别人知道她不好惹啊。 于是杨美人小口抿了两下玫瑰茶,唇瓣一碰,红褐色的、袅袅浮升着甜香的茶汤,就和蜜醴一样在樱桃果上浇了一层似的。 原本她并非多么昳丽的长相,更像是个青春俏丽的邻家女郎,可如今这一开口,她的天真可爱仿佛都有了令人侧目的艳威。 “吴嫔姐姐。”杨美人笑着唤人,忙又作势用手掩了一下唇:“我没喊错罢?雀仙初进宫,若不是提前做了功课,竟都没听说过宫中还有姐姐这样的人物!” 吴嫔一贯喜欢做出怯怜无辜的样子,现下却全然破了功:“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这样的人物?是在暗指她行为何处不妥,是在讽刺她在宫中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 吴嫔且愤怒且窘迫,阵脚大乱,杨美人却仿佛毫无谦退之意,继续不依不饶道:“雀仙嘴笨,姐姐别同我置气。我原以为姐姐很是欣赏我今日的装扮,这才想同姐姐多说道几句。毕竟陛下昨日也喜欢得紧呢。若是哪里惹姐姐不快了,还请姐姐多担待妹妹一些,雀仙的规矩肯定不如姐姐学的好。” 要不是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吴嫔都想伸手捂住自己耳朵了,不、捂什么耳朵,她该把面前的茶全泼在这个贱人脸上,浇得她像只落汤的王八,看她怎么翻身折腾! “好了!同是姐妹,该和和气气的,这般像什么样子。”皇后忍不住叫停。 吴嫔毕竟是自己这边的人,她丢脸便等同自己丢脸。 心里对杨美人的厌恶也更深了一重。 而隔岸观火的一众妃子们,听见皇后这般厌恼不耐的语气,也立即利索地停止了私议和窃笑。 这时候,唯有吴嫔正对面、与她东西分坐在大殿另一列中的那名妃子忽然开口了。 “杨美人。”她气质恬静,通身有一种内秀而蕴藉的书卷气,唤人时也不温不火。 这位便是同吴嫔一样,去岁在陛下登基时从东宫升上来的潜邸旧妃,薛嫔。 因只是个教书匠的女儿,在东宫时二人一样都是侍妾,如今又同在嫔位。 但杨美人对她就客气多了,带着疑惑地回喊了一声:“薛嫔姐姐?” 薛嫔温柔笑道:“你虽得圣心,又是新近获宠,难免满心满眼皆是陛下,但也不可以随意议论天子,尤其还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娘娘不治你的罪已是宽慈。” 在这宫中,有时候开口并不单为口舌之快,更有可能立场使然。 可薛嫔这话叫人怎么也分断不清,她到底是为皇后刚才的出言叫停,冠上一个堂皇而宽严得体的理由;还是向着杨美人,在预防着有心人拿杨美人的言论做文章。 又或者,她只是想做个和事的老好人? 不管如何,皇后面子被抬高了,就听得舒了几分心。杨美人也得了台阶可以顺着下坡,冲她甜甜一笑:“知道啦,姐姐教训的是!” “妾给皇后娘娘赔罪了。” 杨美人眉眼弯弯,笑貌毫不作伪。反正经此一遭,旁人都会发现她虽初涉宫闱,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再加上她的家世和帝宠,总不会什么小鱼小虾都凑上来想讨她的晦气。 说不定心思幽深些的妃子,还会嘲笑她年轻气盛,沉不住气,从而对她少上几分警惕和针对。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晨会再没起什么风波,只有太后身边的连嬷嬷来了一趟,说是要将端午的小宴教给新秀们操办,有主动请缨的,可去紫泉殿寻太后自荐其名。 散了场,杨美人想找薛嫔道声谢、交个好。 她不是不通好赖的人,如果没有薛嫔,她还要另想法子收场,她本就没打着挑衅皇后的念头,没有哪个低位妃子会想不开地同皇后作对。 可杨美人逡巡四顾,直到走出凤藻宫,也没在人群中看到薛嫔的身影。 她叫住凤藻宫外正不知欲往何处去的宫人:“喂!” 宫人回身行礼,转过来的虽是垂眉低脸的姿态,却依稀可见清霜皎雪般的容光。 杨美人红了红脸,眼中尽是惊艳之色,走近时声音便也放得很柔:“我问你,你可有看见薛嫔?” 青簪是要领人去内侍省,回话道:“奴婢不曾看见。” 杨美人有些失望地摆手,让人走了。 * 另一边,皇帝也下了朝,回到太极殿,今日朝会并不轮到御前大监徐得鹿伴驾,他打点好太极殿内的一干琐事,就翘足企首地等在殿门口。 萧放见人这殷勤的热络劲,就知道他差事该是办成了,且办的不错。 “东西拿来了?” 徐得鹿堆着笑回话:“内苑各宫现籍宫人名簿都已放在您桌上,按进宫年份分好了。还有您让奴才散布的消息,昨儿估摸着就差不多了,今日又添了把火,保管满宫都已经知道,紫泉殿人人都在圣驾面前露了脸儿得了赏了。不过奴才还是不懂,您这是为什么啊?” 见皇帝并不欲多说,徐得鹿又看向那摞足有一指竖起来那么高的名册,问:“陛下是要查什么,不若奴才几个帮您一起翻翻?” 到这会儿他也算看出来了,紫泉殿也好,内苑宫人名簿也好,皇帝摆明了就是想要查某个人,只是他不好明着问。 “不急。”萧放转了圈手上的兽骨扳指,无声勾笑。 大海捞针终为下下策,既然她要藏,他何妨陪人玩玩这种幼稚把戏。 至于在紫泉殿犒赏阖殿的消息,自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他要找的人如此机敏狡黠,想必不会不懂他何以大兴阵仗。 她一定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擒拿一个谎报家门的骗子。此时怕已坐立不安,茶饭不思了吧? 倒是期待她能藏好点,藏久一点。 毕竟这阖宫上下,俱为天子囊中所有之物。 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 与此同时,杨美人离开了凤藻宫,依旧不死心,特地向薛嫔的群玉殿方向走,不惜兜个大圈子再回宫,一路上却也没见着人。 不免同小桃犯起了嘀咕:“薛嫔脚程竟这般快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小桃给杨美人出主意:“兴许我们改日登门道谢也不错?还显出您的诚意。” 杨美人扁了扁唇,却是不大乐意:“算了吧,既短了这个缘分,也没什么好费心结交的。” 薛嫔只是个平民之女,纵使是庸中皎皎,这辈子能当上嫔位,大抵也已经到头了,杨美人不打算为她多费力气。 小桃却最清楚主子是个什么脾性,挑着眉质疑道:“您说是这样说,只怕回头见了薛嫔主子,又很难不笑脸上去哦?” 杨美人跺脚:“坏丫头,竟调侃起我来了?” 远处,宫殿被花木和潭光配映,便是薛嫔住的群玉殿了。虽非一宫主殿,却是一处单独的殿室,没有左邻右舍之亲,很衬薛嫔给人的安静恬和之感。像这样宫殿宫中还有不少,但只有珍婕妤的芳信殿和薛嫔的群玉殿是住了人的。 杨美人终于没有再靠近,径自打道回府了:“回去拿上那叠枇杷糕,咱们去紫泉殿,找太后自荐去。” 早在入宫之前,家里就让她粗浅地了解过后宫的一些党派局势,薛嫔走的似乎是独善其身的路子,一直也没什么朋友……其实,杨美人也有点怕被这样的薛嫔拒绝。 倒不如先去太后那儿,把承办端午小宴的事揽下来。接触了这些宫务,也就是接触了宫权,她可不想做一个有宠无权的花架子。 杨美人遍寻不得的薛嫔却是出现在了太液池边。 这两日都是雨日,整座梁宫便和泡在了池子里似的,到处水涨波高,就连太液池湖面上的那些水葫芦也被托举得更亭亭向上了。 一队太监一人手里抄着个带网兜的长杆,在池边打捞这些野生的秽草。 薛嫔经过他们,走上芙蓉桥。长桥迂回曲折,贯通东西,桥上皆是粉芙蓉石的阑干。遥据湖心的那一段,烟波则分外的凄爽,隔目如雾障。 一直温柔静默地走到桥中央,薛嫔迎面与从那头过来的华服女子碰上。 对面的女子神容英秀,金钗高髻,不同于寻常闺阁风气。 薛嫔停下行礼:“妾给娘娘请安。” 对面的女子却没有正眼看她,只在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才停了下来,颇为强硬地开口:“你今日太莽撞了。像这般替杨氏说话的事,日后切勿再做,只会让别人注意到你,置你我于危险之中。” “妾知道了。”薛嫔先是应下,婉弱的身段又是一折:“妾只是从杨氏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又想着,她于娘娘,总成不了妨碍。” “往后不会了。” 明昭仪斜飞去一眼,笑了一下:“我怎么听人说,杨氏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可半点不像你。” 今早请安时才发生的事,宫里头传得飞快,昭仪虽未亲至,此时也已巨细无遗知情了。薛嫔道:“娘娘神通,莫打趣妾了。” 明昭仪见她这般,似乎生出些微的无奈来:“罢了,你要是实在喜欢杨氏,与她走动走动也无妨,也好治治你这孤僻的性子,再说,以后或许用的上她。” 随后,她谈起更紧要的正事,也是两人掩人耳目地见这一面的目的:“你安排进凤藻宫的那人如何了,这么久了,可有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薛嫔敛眉:“她如今不在前头当差,窃听起来想是不易。” 明昭仪沉吟些许:“皇后身上必有不可昭揭人前的猫腻。若始终不得其果,就只能另想出路了。” “妾再催催她。” 二人短暂且掩人耳目地接了个头,又各自走向桥头桥尾,分道扬镳。 * 太极殿。皇帝专于批阅奏本,那沓宫人名簿始终不曾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按了按眉心,对徐得鹿道:“陪朕出去走走。” 皇帝处理政务的时候向不喜人打扰,太极殿的宫人蹑足屏息到现在,听到这句,总算纷纷恢复了活人气,递斗篷的递斗篷,备驾的备驾。 不过皇帝似乎只是奏牍看累了,欲在附近歇歇眼罢了,没打算走太远,因此过了甘露门,就下了銮驾,徒步简从。 徐得鹿自然狗腿地陪在一边,皇帝呢,负着手闲庭信步,无问西东,但徐得鹿总觉得陛下是有心事,能成为帝王的心事的,可就不是小事了。 也不知是家国大事,还是……要找的那人? 皇帝忽顿住了,下颌微抬,朝不远处的一行人点了点:“他们是去送什么?” 徐得鹿望了一望,也一头雾水,答不上来。但他立马敏疾地发挥了自己的用处,翘着兰花指扬声呵道:“站住,说你们呢!” 那些太监闻声,见是皇帝,当即齐齐停下,转过身来放下东西行礼。 就在看清他们手中之物的那一瞬,皇帝的眼色几经明晦变幻,迸发出一种讳莫如深的危险。 如此样式的盒子,他早在连璧殿中见过一次。 这场游戏结束的,竟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听太监回禀完里头是什么,皇帝沉声而笃定地问道:“可有哪宫提前取走了玉料?” 小太监果然答话道:“回陛下的话,只有凤藻宫提前派过人来取,单剩下一块半身高的,方才也已经来人领走了。” 就在萧放眼前,连璧殿内的大胆小贼、凤藻宫外面壁被罚站的宫女身影正悄然重叠。 呵…… 他轻眯了眯渊眸。 再见,应不会太晚。 徐得鹿在旁都惊住了,他都不知道,陛下料事如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可不认为陛下会特地关注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琐务。 可直到皇帝最后竟然随手一指,扣下了其中一只盒子,徐得鹿都没反应过来,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据被叫住的这群太监说,他们原本是要往几处得脸的娘娘宫里分送进贡的玉石料子,说是这两天刚刚挖脏去绺。 玉料和成品不同,所谓无瑕不成玉,籽料从进贡上来,到真正送到各位娘娘手上,本来就要经过一段处理的工时。 可陛下竟然一看到这些太监手捧着的盒子,目光就变了。 徐得鹿很确定,是看到盒子,而不是里头的东西。 为了不教装玉料的盒子喧宾夺主,每一批玉料用的匣子基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款式、质地、纹理,既然都是一样的,陛下又是看出了个什么? 至于被皇帝扣下那份玉料,听说本来是要送到杨美人那儿去的,杨美人原不在分送之列,但因为新秀里头第一个侍寝,盛宠优隆,内侍省的人这才补了一份,没想到又阴差阳错地被陛下给扣下了。 此刻,看着被指到的太监把东西捧了过来,徐得鹿接过,犯难地询问:“陛下,这玉料是要如何处置?” 皇帝:“放着。” 随即又道:“今晚去凤藻宫用膳。” 徐得鹿还没能参透这玉料的玄机,也不知皇帝所说的将东西放着,是要放在何处,只得烫手地捧着盒子,麻溜应声:“是。” 皇帝刚回到辇驾上,一名御前小太监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找了过来:“陛下,太后娘娘宫里来了人,说是请您处理完朝事后过去一趟。” 想到皇帝今日行程颇满,徐得鹿代为问话:“太后娘娘可有说是何事?” 小太监皱起了两搓眉毛,唯唯诺诺又不敢直言:“似乎、似乎是为着主办端午小宴的人选的事,还有就是……您让紫泉殿众人领赏银的事儿,不知怎的,竟有人胡诌说您是看上了紫泉殿的一名宫女,惊鸿一面不知姓名,这才用这种法子找人。” 徐公公让散布消息,他当然也出了一份力,却不曾想谣言一旦事关天子,表面上众人都压抑着不敢讹传,私底下却变幻出十八般花样,凭空臆造出这等绮色来。 徐得鹿也心虚地不敢面对銮驾上的帝王。 但他怎么觉得,可能也没错太多? * 太液池的岸边上,捞上来的水葫芦被垒成了一个个坟堆似的小丘。稍后会有殿中省的人来挑拣走一些,用来喂饲养的鸡鸭。 余下的销毁起来都嫌麻烦,因此青簪说想拿走几棵的时候,小太监想也没想就领她过去了。只是难免奇怪:“姑娘要这东西做什么?” 青簪打着伞跟在太监后头:“不瞒公公,我喜欢水葫芦开的花儿,打算养在下房前的院子里呢。” 上午内侍省来通知她,若是验过没有问题,就可以将那尊半人高的玉料取回去了,那时都还是晴天,中午不知怎的却又落雨了。 小太监不太敢正眼瞧青簪,他见过这位姑娘一两次,其实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但就是记得她。一听便害羞又积极地道:“那要是不够,姑娘下个月再来拿!估摸着还得清理一波,没准到时候花都开了。” 这东西好养活,贵人们嫌它碍景,往往教人连根拔起,可就算离水几天,再扔水里就能活。 青簪自然应声,待谢过这位小公公,挎了小半个篮子的水葫芦,就动身回凤藻宫了。她是趁着午膳的当口溜出来的,不好在外耽误太久,旁的时间则更不由她支配。 可要走最近的道回凤藻宫,就必须经过太后住的紫泉殿。如今因为皇帝的关系,她想起这个地方竟都有些发怵。 而今日的紫泉殿外不知何故,往来尤其热闹,青簪往回走的时候遇上了不少妃子,在道旁行礼都行了好些回。 无意中听见她们说的话,才知道是马上就要进入五月了,五月梢头的端阳节一过,月中便是太后的寿辰,也就是千秋节。 此前郑修仪提议过要让新秀们来给千秋节出点子,也好有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但被皇后以太后的寿辰出不得半点差错为由驳了回去,最后还是交由礼部、光禄寺和六尚来筹办,新秀们只负责在内宴上献礼或是献艺,为太后祝寿。 这两天太后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便做主,把组织端阳小宴的事交给了新秀。凡是今年入宫的新妃,但有想主持的,都可以去紫泉殿毛遂自荐,左右只是个小宴,可随意放开手脚。 青簪还没同多数新妃正经打过照面,倒是认过画像,但要准确无误地将那些同样生动娇艳的面孔和名字一一对上,仍旧颇有难度。 这会儿,不知道又是哪位新主子从宫道的拐角处碎步走了过来,和不远处的另外两位妃子小声说了什么,三个人便一起杵着不挪步了。 个中缘由,青簪无心也没有资格探究,同她们行过礼,就要继续回程。 然而,不过瞬息,她就被迫知道了她们停滞在此的根由。 佩戴仪刀的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拐角后传来,再是雉尾扇、象辂车,次第从那带朱墙之后转出。 天家阵仗,黄金如尘玉为土。 正往这里来的,是天子的仪仗。 因是下雨天,雨水从远处的銮驾那顶华盖的周沿四淌而下,如垂冷银色的珍珠。 一滴一滴,砸得青簪浑身凉透。 若说之前还有一星半点在为皇帝没有找到人、自己得以暂时苟免于难而存有侥幸,那么现在也为这被上天捉弄的巧合深感绝望。 皇帝为何又去紫泉殿?难道,他就真的那么顽固、非得找到她才肯罢休吗? 以帝王之尊,天子之能,真的掘地三尺,她又能躲到几时……而且,皇帝既已把所有宫女都叫到了一处,他应该早就发现她不在其列才对。 可他仍旧频往紫泉殿,多去一次紫泉殿,岂不是让她的欺君之罪多加重一分。 会不会,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就是想在暗处看着她担惊受怕,所以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还是又是自己多想,堂堂天子,岂会是这般恶劣、恶趣之人? 蹲身下去的时候,青簪把伞檐一再往前倾低,直到遮覆住她大半张脸。 圣驾将近,任何人都不能在帝王将要前行的道路上自由走动,必须要以行礼的姿态等待圣驾经过,才能重新恢复行动。 在青簪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几位新妃也已站到了道路侧边,几乎贴着墙根,端持着宫礼,等待帝王的辇驾。 其中一人惊喜道:“来了来了!” “当谁没看见呢!嘘,别说话了!”赵才人道。 另外那人的礼便挺了些、声音也小了些,兴奋却藏不住:“不知道能不能看见里头坐着的人,进宫这么久我都还没面过圣呢……” 方才她们雀跃企伫,就是为了此刻。 新妃们都希望皇帝能看到自己,几丈之隔的青簪却只一再往伞面之后缩,祈祷皇帝千万不要看到她、千万不要认出她! 圣驾越来越近,青簪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又急又狠,几乎到达了一种失控的、几近病态的速度。 快要行到面前了。 仗着头垂得够低,还有一弯油伞挡在上方,就在心快跳到嗓子眼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很快就会安然无事的。 很快。 青簪再睁开眼—— 太监高亢得仿若要直冲云际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停驾——” 那顶让她绝望的黄质象辂的十二銮车驾,非但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顺利平稳地通过,反而正正好好,降停在她正前方。 时雨濛濛,疏薄无力地横隔在她与帝驾之间,这细斜斜的千丝万绦,更像一张尘网,把她深深缚住。 继而,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探出了车窗,仅以手背把松松勾挂着的帘子往上一推,车外的乾坤便豁然敞露,连同半跪在雨中的宫女的身影。 “抬起头来。” 皇帝喉声微哑。 青簪心中最后的侥幸终于也湮灭。 在那把静朴的、普通无奇的油伞之后,抬起的是欺霜赛雪的一张脸。因为失去了血色,又从不扑胭脂,而显得冷如月盘、剔若白玉。她手里还抱着一只装有水葫芦的篮子,没有被伞遮庇到,因此湿翠横陈,水光泛滥。 “奴婢叩见陛下。” 如此面容、如此声音,无一不相吻合。 今次宫道之上的相见,萧放的意外并不比青簪少。 就在今天,他已经知道了她是凤藻宫的人,如果不是此刻偶遇,他会用更有趣的方式让她站到他面前。 但他向来顺应天意。 顺应这,一再到来的惊喜。 只是,运筹千里的天子也说不出,为何远远见到她的姿形,他就觉得是她。也许是因为她欲盖弥彰地压下伞的样子实在突兀好笑,也许是帝王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有天助神助。也可能,只因为今日也落了雨。 他拿起身边侧畔放着的东西,唤徐得鹿:“把这个给她。还有,” 徐得鹿看清是什么,当即大惊,这不是陛下上午在外头散步时扣下的要给杨美人的匣子吗? 原来是和这位姑娘有关! 徐得鹿小心翼翼捧着盒子,又小心翼翼问道:“是。还有……?” 萧放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徐得鹿一向自诩比别人会读帝王的脸色一些,可近来他怎么觉得,陛下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陛下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宫人?如此姿色,自己若是见过,没道理不记得。难道,这就是陛下要找的人? 他朝不远处那几位主子那儿一瞥,赵才人、周宝林、袁选侍,还好,没有杨美人。也是够受罪的,圣驾停在了这儿,那几位就只能继续保持行礼的姿势,天还落着雨,这可不好受。她们似乎也都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一个个都在不动声色地窥听打量呢。 赵才人是东宫旧邸升上来的郑修仪的表妹,论家世可在新秀里排第二。眼见圣驾还没到这儿就停下了,还是停在了一个宫女前头,当即不忿道:“那人是谁啊?陛下给了她什么!” 周宝林小声质疑她:“方才你不是叫我别说话吗?” 赵才人瞪了她一眼,却到底也不敢弄出大的动静。见到銮驾重新起行,三个人便又规规矩矩低头。 青簪虽抬着苍白美丽的面孔,眼瞳却恭谨、严敬地向下落着,不敢直视銮驾之上的君王。 直到銮驾复行。 那位赫赫有名的御前大监却没伴驾离去,竟是转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青簪几乎是一眼认出,他递过来的这只盒子,款式和漆纹与当日她逃离连璧殿中时手上捧的是一样的。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却努力保持着面色平静,伸臂接下。 “陛下还有话要托奴才带给您。”知道陛下对人特殊,徐得鹿的态度自也分外的好,都用上了敬称。 青簪此时自没有心思与他谦虚客道,只一遍遍在和大雨一样乱跳的心声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卑不亢地开口:“公公请讲。” 徐得鹿笑得更为讨好:“第一句是,陛下请姑娘将这份玉料送到杨美人手上。” “是。” “第二句是,陛下问姑娘,究竟是在紫泉殿伺候的还是在凤藻宫伺候的。若是紫泉殿,此刻顺路,即可随驾同往;若是凤藻宫,那就请姑娘回去知会皇后娘娘一声,今儿晚上陛下会到凤藻宫用膳。” 青簪身形微微一晃,重新跪稳。她听出了里头的逗弄、胁迫之意,她没得选,更不能正面回答。因而只平声应道:“是。” “还有一句……” 徐得鹿刚要说下去,就看见眼前的女子柳叶似的眉尖轻蹙。 仿佛是在嗔怪他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但转瞬又见她面色无恙,一如方才的清冷安定,似乎那一蹙只是他的错觉。 他清了清嗓子,总觉得这句话从自个儿嘴里说出来有些滋味怪异:“陛下最后让奴才带给您一句,他说——” “找到你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徐得鹿说完就小碎步追着圣驾走了。 青簪起身,一手打伞,一手抱盒,那篮子水葫芦迫不得已挎去了臂弯上,袖子耷在青浸浸的叶片上,津湿的感觉阴冷缠人。 让人想到一个不好的夜晚。 还有随之而来的这么多棘手的麻烦。 如今人为刀俎,教人不知如何寻找转圜的余地。 她没有再多朝着圣驾离去的方向停留望送,经此耽搁,歇午的时间显得更不宽裕了,刚要提步回去,尖利的女声却在身后响起。 “站住!” 青簪其实行礼行得都有些厌烦了,麻木而机械地回身、低头、行礼:“主子有何指示?” 赵才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目光扫过那篮子水葫芦,最终盯着她怀中的盒子道:“陛下给你的是什么?” 周宝林和袁选侍也跟了上来,一左一右站在赵才人身边,像两个助威的忠实护法。 青簪赶着回去,不欲与她们过分周旋,便拣着实话道:“陛下并不曾说里头是什么,只是让奴婢顺道送过去。” 赵才人微怔,看着低头保持行礼姿势的宫人,又问:“送哪儿去?” 青簪本不想在此时牵扯出杨美人的名字,但皇帝单独给了杨美人一盒玉料这事迟早也会传开。 便答:“湖莹阁。” 赵才人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杨氏,又是氏。 自册封以来,不、自从新秀入宫习礼,大家都还是秀女的时候,杨氏就仗着出身,得到了姑姑们的青眼,原本自己的家世也算出挑,只因被她盖了一头,竟就只能泯然于众人了。 昨夜杨氏又第一个侍寝,今早去紫泉殿自荐也抢先她一步……听说近来还在太后那儿两头讨好。她入宫的雄心壮志都快被杨氏毁掉了! 赵才人简直咬牙切齿,对杨美人的嫉恨不忿转嫁到青簪脸上,换为了一种更轻蔑的不善。 她毫无征兆地伸手,猝然抓过一小把青簪篮子中的水葫芦,又像是碰到了什么脏污的东西,连忙嫌弃地丢在了地上:“这也是杨美人要的?” 御前的宫人多是有品级的女官,服饰与六尚的女官更为接近,眼前这女子显然是在后妃宫苑当差的,赵才人便将青簪当做了杨美人宫中的人。 这一次,不必青簪答复,她就理所当然地如此认定。看了眼青簪篮子中码得整整齐齐、显然是要作观赏之用的水葫芦,出言嘲讽道:“真是什么低贱的花啊草啊都有人喜欢。” 许是皇帝之事的阴影在前,青簪解释了一句:“回主子的话,奴婢并非杨美人宫中的。” 可赵才人知道自己弄错了,也不见脸上表情变化:“管你是哪儿的。” 不过是个奴婢。 说完就立即踩着摔进水洼里的那些色嫩如染的狼藉绿枝,气势汹汹地过去了。 只有她身边的袁选侍,回头看了一眼在漫淌着雨水的甬道上恭送她们的女子,只见她头顶那一线伞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 既非杨氏宫中,又非御前之人,陛下何故独独挑了她去送玉料? 不过她很快被赵才人扯了下胳膊,威风劲过去之后,赵才人担心:“也不知道杨氏会不会对陛下吹枕头风,说我的不是!” 袁选侍便安慰:“杨美人的势头近来是盛了些,可赵姐姐才貌过人,又有郑修仪这层关系在,就算她日日吹枕边风,陛下却未必会偏听于她。无论如何,姐姐在陛下那儿,总不会埋没的。” 袁氏只是太学博士的女儿,出身不高,但脑子还算顶用,平日里也从不多话,赵才人才会愿意同她亲近,其中颇有将袁氏视为智囊的意思。 此刻一听便又放宽了心,只嘟囔了一声:“就我表姐那个人,连主理六宫的权力都握不住,也不知能不能指望上。” 青簪在她们走后蹲身下来,一枝一枝把水葫芦捡回了篮中。 宫人不能随意丢弃东西在外头,遗秽于道,杖刑十下。 远处,徐得鹿去而复返,原本是想提醒青簪一声,陛下今晚还约了几位大人议事,估摸着到凤藻宫也是用了晚膳便要回的,这样说也好让皇后娘娘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更何况,陛下这次去凤藻宫想见的显然另有其人,想是不会在娘娘那儿待太久,只是这句他不能明着提醒罢了。 这会儿却是不好再上前说话了,只得回去把看见的这一幕报给了皇帝。 不为别的,就是想再次确认一番这宫女在陛下心里的分量。 虽这宫女显然是有几分特别的,可到底是一分还是两分? 皇帝波澜不起地迈下了銮驾,走入紫泉殿,就在徐得鹿以为自己猜错了的时候,就听见那道沉冷的声音。 “她这么好欺负?” 陛下听进去了。 紫泉殿内,太后让人去请皇帝之前,本已经初步拟定好了主办端午小宴的人选。 连嬷嬷看着名单上的名字:“这离您让奴婢把消息给出去才过了小半日呢,也只杨美人、赵才人、俞宝林三人来了,要不要再等等?” 响应的人尚还不多,岂不显得太后娘娘不够排面。 太后眼皮都没掀:“哀家自可以等她们,可这机会却不是次次都肯等人的。” 这么一说连嬷嬷就知道太后是主意已定:“是,奴婢明白了。这样看,这杨美人倒是个敢为人先的,还知道给您送山参,自己也争气。” 正说着,皇帝便来了,太后听到了他那句“好欺负”,没再继续和连嬷嬷交谈,转而颇为起兴地看向皇帝:“谁好欺负?” 皇帝只是行礼:“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见他不想说也不追问,就把纸上写好的两个名字拿给了他看:“原本呢这种小事也不必你过目,但哀家想着,好歹是你后宫的新人,你也要对她们多上点心才是。” 按照太后的意思,是择定了杨美人主办,赵才人从旁协助。 皇帝略扫一眼就撂开了:“让杨氏办罢。” 言下之意,赵才人就不必了。 太后却没想到皇帝竟当真有旁的意见,往前他在这些事上一向不多干涉。不禁挑眉:“看来杨氏是颇合你的心意。” 在太后看来,赵才人还不曾面圣侍寝,没道理教皇帝不喜,那就该是杨氏的原因。 皇帝没有否认,徐得鹿却有个揣测…… 他朝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此刻萧放心中所想,的确不是杨氏,而是一张淡极而艳的脸。 想到她撑伞在雨中,蹲下捡拾弱枝的样子,必定两相可怜。 连嬷嬷端了茶饮点心上来,插话道:“奴婢看赵才人和美人主子由来不睦,也不见得就会尽心辅佐。” “你懂什么,杨氏来过紫泉殿几次,哀家是怕如此决定会有人说哀家偏私,往后个个尽想着在哀家这儿用功夫了。”这般说着,太后看的却始终是皇帝。 这便是连嬷嬷多嘴的用意所在了,看似是在帮着皇帝说话,实则又能让太后阐述想法,又避免了太后与陛下母子直接争辩的局面。 萧放却已回神,淡淡一笑:“偏私又如何,母后的私心所在,即为公道所在。” 太后一听就乐呵得笑了:“你这嘴,真要将哀家也哄糊涂了。” 遂拍板道:“依你依你,反正是你自个儿的后宫,就这般定了,晚点就让人去通知杨氏罢。” 其实杨美人在新秀里家世位份都是最高,近来又得太后喜欢,就算陛下未提不同意见,可明眼人一看也便知道,赵才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更像是个给杨美人打下手的添头。 连嬷嬷是见过杨美人和太后相处的情形的,太后一向不喜中宫,要不是因为永宁侯府对先帝有救命之恩,她怎么会容许一个金玉粉饰、却败絮其中之人当天家的儿媳。 但杨美人却不一样,杨氏嘴甜得和只小甜瓜似的,太后都没帮她美言,便自己争到了第一个侍寝的机会。 连嬷嬷也是真的想不通,为何太后要钦点两人同办。 皇帝走后,她便趁着太后午歇时陪在旁边说闲的机会,说道:“奴婢看这样也好,两人合办便少不了暗暗较劲,彼此必会在各自负责的小项上一竞高下,想是不能当真同心齐力。” 太后也不瞒她:“赵氏性子确实比她表姐轻狂些,哀家如何不知。原本想着,若只让杨氏来办,就怕赵氏心有不甘,生出别的心思,杨氏失责事小,好好的节宴毁了事大,倒不如给赵氏一个光明正大竞争的机会。” 连嬷嬷领悟过味来:“娘娘圣明,让赵才人同样肩负办宴之责,便不可能设计捣乱坑害了自个儿。” “就是赵才人——原没这个福气。” 太后笑倚在榻上,命人把皇后这个月来管理后宫庶务的记档拿过来看:“言之过早了。不过眼下看来,的确杨氏有福一些,王氏空得一个珍字号,却只通情情爱爱,娇蛮不能主事,师氏虽位在昭仪,却是个矜傲冷癖的,同样难堪大任。郑氏么……不够有野心。但愿杨氏得用罢,这小宴说小也不小,若办的好,来日提她协理六宫也是一笔履历,哀家也好享清福不是。” * 青簪先去湖莹阁送完了玉料,没有进到里头去,只交给了门口的太监。太监笑得直合不拢嘴,一直把她送到关雎宫外:“先前就知道这玉料是娘娘们才有的,没想到竟也有我们美人的一份,且还是陛下特别吩咐的!就是太麻烦姑娘了。” 青簪怎么听怎么心虚,拎起了暂放在墙边的篮子:“公公快留步。陛下看重美人,奴婢只是顺道跑一趟,不麻烦。” 回到凤藻宫,已经来不及再用午饷,就连水葫芦也只放在了下房的院门口,把皇帝要来与皇后共进晚膳的消息告诉了正殿的宫女,青簪便回到了值岗上。 皇后午觉醒来,就听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惊喜得腾地从榻上坐起:“本宫不是犹在做梦罢?” 锦玉刚想说两句熨帖的话,皇后便一把掐在了她的胳膊肉上,继而狠狠拧了个圈儿:“怎么样,疼不疼?” “不疼……疼!娘娘,可疼了,您不是在做梦,陛下到底念着您呢。”锦玉开始下意识不敢喊疼,看见皇后面露不愉才急忙改口。 皇后可顾不上怜慰一个丫鬟,此时瞌睡醒了大半,趿鞋下地:“快,唤她们进来,本宫要梳洗打扮。” 锦玉抱着胳膊揉了又揉,她一向自问对自家主子赤心无二,可这时候也不免嫉妒起青簪来,凭什么她只需要在库房做事,自己却要日日在主子跟前提心吊胆……主子进宫之后,脾性越发大了,简直喜怒无常! 对,她怎么忘了青簪,她可不能让青簪太好过。 皇后见人没动,拢了拢丝锦的寝衣,瞪过去一眼:“还愣着做什么?传人啊。” 锦玉忙不迭传了人,又上前为皇后将珠鞋穿齐整了:“娘娘,还有件事……” 难得今日陛下来看她,皇后大度地没与人计较:“有话快说,何必吞吞吐吐的。” 锦玉靠近她,“陛下要过来的消息,是青簪递上来的。” 不用锦玉再多说,皇后便惊怒道:“怎么会是她?竟敢背着本宫——” 进来侍妆的一列宫人之中正有此前得了青簪的药膏的小宫女,起先不懂为何皇后如此生气,可转念一想,皇后娘娘似是总防着她们擅自和陛下接触,就连前殿留用的大多也是容色不太出众的宫人。 便忍着害怕出声道:“娘娘别气坏了身子,一会儿还要接驾呢。奴婢听说好像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御前的人,御前的公公告知她的。”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青簪上禀此事的时候的确刻意避开了皇帝不提,毕竟消息也确然是御前的公公说与她的。 小宫女呢,能在前殿待这么久,自也不是个蠢笨的,开口之时设法将自个儿的动机掩饰成了一门心思盼着皇后不要生气。 就算她还了那瓶药膏的恩情罢! 皇后面色果然缓和下来,反而寒凉地看了锦玉一眼。 何时她身边的左膀右臂,竟也不一心为主,用心不纯起来了。 锦玉的眼刀还没来得及斜到那小宫女头上,就自危地跪了下来:“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谁知皇后忽又笑了:“罢了,都一样,去把青簪叫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最近雨事连天,库房的差事更重了不少,单是除潮防霉一项不能马虎,库房的宫女们便一块儿做了好些个香包,把库房能挂的地方都挂满了,身上也佩了两只,进出时也能起些效用。 青簪刚换好一轮新的除湿的草木灰,却碰上了来传她去前殿的宫女。 其实入宫以来青簪到前殿去的次数并不多,只是见到皇后的几次,或多或少都领了罚。 一次,皇后点名要宣德侯府的世子夫人送的一只瓷瓶,但青簪和库房的几个宫女来回翻阅数遍,可以肯定此物并未登记在册。皇后却一口咬定当初是交给了青簪收纳入库,只念她是初犯,罚俸一月。 还有一次,那还是刚进宫的时候,她第一天上任,皇后便命她背诵库房之内林林总总上千样库储的明细。 结果自然是她又挨了罚,将详目抄写十遍。 但真说起来,这些责罚又都不算太重,就像那天的面壁,比起她当初差点被活生生溺死,至多算是小惩大诫。 青簪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后有所忌惮的缘故,是老夫人额外叮嘱过吗?又或者……会是什么别的什么原因? 青簪在皇后面前行了礼,上首的人好半晌没有反应,只是悠闲地抿着一盏茶。继而响起的声音带着高高在上的威厌:“你腰上是什么?别一天天的心思净不放在正事上。” 说这话时,皇后正盯着她腰间花花绿绿的几团。世家女子多有佩香之习,可一个婢女要熏得那么香做什么? 她可不会容许这等不安分的行径! 青簪知道皇后是误会了:“回娘娘的话,这是库房防霉所用的香囊。” 这当真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事。 皇后却似已忘了是自己先开口问话的一般,拍案:“还敢顶嘴?先去跪一个时辰!” 青簪心知这半个时辰是怎么也逃不过了,说半点不委屈是假。可这些年,到现在,种种仇怨,分明都是有人不许她忘记。 有一回老夫人赏了她几匹衣服料子,说是让她裁衣裳,穿得鲜艳一些看着也高兴,新衣换上不久却被大小姐看见,当即指使婆子扯下了她的外衣,用剪子剪得七零八落。 后来老夫人问她怎么不穿,青簪只能说自己习惯了素色,不爱招摇。 她到底有什么值得皇后如此如临大敌? 不过,同样也是托皇后的功劳,这么多年,她终于连神情也学会了骗人。狐疑、酸怨都藏在平静的面容下:“娘娘问起此物为何,奴婢自不敢不答。奴婢做错了什么,还请娘娘示下。” 皇后果然怒色逾甚:“你是在质疑本宫?” 青簪一如未见皇后死死扣在鸾几一角上的指爪。 轻清的春水蓄起的眸子、红腻得妖胜檀脂的唇口,构成的却是一张生动又何其麻木的脸。 她掩眸轻道:“奴婢只是不愿惹您动怒,娘娘若肯明示,下次奴婢才好避免再犯。” ——反正,就算认错认罚也不会令皇后息怒,而不屈辩罪,她也不会杀她。 青簪越是如此,皇后越是眼见心烦,雍容的面皮上已是风疾雨骤。咬牙切齿道:“当真巧舌如簧,还不速去领罚!” 小打小闹的罚,根本不足解她的恨。 如果不是有祖母和阿爹护着她,如果不是阿娘苦口婆心阻拦自己,这个小杂种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何至于成为这样一根扎入骨血的逆刺! 偏她还在这儿诸般挑衅? 在人离去之际,皇后又补充:“去你自己院子里跪!” 青簪便在监刑的嬷嬷那小而精干的一双眼下,跪足了一个时辰。 一名小宫人猫身躲在外头,眼见着嬷嬷走了,才敢现身。忙把青簪从地上扶起,压低声音道:“徐公公让我带您过去,姑娘什么也别问,别的事奴婢一概不知。” 青簪便知道这多半是皇帝安插在凤藻宫的人了。 “我还得回去当差,否则今日的差事怕是完不成了。” 小宫女不敢强拉她,只委屈巴巴道:“姑娘若不是不跟奴婢去,徐公公会责骂奴婢的。” 青簪不想为难她,可亦不想为难自己。 然而胳膊尚且被人家温温软软的手搀着,她试着挣了挣,却根本挣不开…… 小宫女犹在殷殷看她:“求姐姐跟我去罢……!” 青簪无法,点了点头,跟着她出了下房的院子:“我自己走便是。” 腿脚都有一种不由控制的僵麻之感,自然走不快,宫女回头了好几次,几次慢下来等她,并不催促。 一路上周遭都比平日更加安静肃穆,约莫是圣驾已至前殿的缘故。 离开凤藻宫,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幽偏的亭子里,青簪只看见了徐得鹿站在亭外,似在等候。 小宫人先她一步上前去:“公公,姑娘今儿被罚跪了,也不知道姑娘的腿有没有受伤。” 既是在替青簪告状,也是怕徐公公责怪她领人过来得迟了。 徐得鹿觉得有点棘手,走到青簪面前关切道:“姑娘没事罢?” 算上今日宫道上的那一面,这是青簪第二次见这位徐公公,尽管如此,他的名字并不陌生,随意寻个宫女太监打探,他们都不会说不上这位御前红人、天子近臣的风光事迹。 青簪摇头:“无碍。不知公公何事找我?” “姑娘说笑,自是不是奴才要找姑娘。不过往后姑娘要是有事要寻奴才,这小丫头叫绿岫,姑娘只管找她传个信儿就是。” 青簪没有应下,只说:“那请问公公,可知陛下是有何事找奴婢?” 徐得鹿瞄了青簪两眼,这位姑娘似乎不是个爱笑的,就连声音也似沁着一股子清极而寒的疏离。美人绰约玉立、冷若冰霜,在后宫这花堆锦簇的热闹里,何尝不算别有一番幽趣,怪不得陛下会喜欢了。 他依旧和和气气:“这姑娘就得问陛下了不是。” 青簪又说了一次:“我不能擅离职守太久。” 徐得鹿一听便懂了,他当然知道凤藻宫娘娘的脾性,发起火来底下人的一点小错都要了命,听说入宫这么点时日就打杀过几个奴婢了,其中一个不过因为打翻了一道梨羹。 他不由担心起这位青簪姑娘的处境,但她是陛下看上的人,想来也无须在凤藻宫耽身太久。 总之,他现在只管负责把人留住就成。便笃定地保证:“这个姑娘尽可宽心,出不了什么事。” 陛下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因来面见他而受罚。 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至此,青簪再没别的话,一言不发地静立在他身旁,忽却觉得自己方才所为竟有些天真。 她的去与留。她与绿岫、甚至徐得鹿,根本都不是可以决定的人。 而那个可以决定的人……青簪望了望凤藻宫的方向。 * 凤藻宫内。皇帝近日连着来了两次,因而接驾之时,众人竟都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但很快明眼人便都发现了,陛下今儿的心情委实不算多好,那点子兴奋便又压抑下来。 膳席间,皇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哪句话惹了皇帝不快,但见皇帝最后尝了道鲫鱼汤,那筷子就再也没拿起来过了。她也不敢再另起什么话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近来前朝事多,家事国事皆乱如麻,一条条理顺就够让人头疼了,萧放自然也没有多余的闲心顾及皇后在想什么。 他倒是想和她说几句话,譬如今科探花是岐王的大儿子更名改姓混进去偷考的,上了金銮殿才被他看破,这小子仗着京中见过他的人不多,如今竟还发起了官瘾,大放厥词要替他潜入官场探敌虚实;还譬如,连璧的驸马竟然想娶新妇,他当初就应该诛连他满门,若不是连璧伏罪之后苦苦哀求,他何以留下这余孽? 可皇后会想听这些、听得懂这些吗? 不过转息,一点微小的波涟还没荡开,就覆灭在帝王狭深的眼眸中。 一直在看皇帝的皇后察见了帝王眉宇间按而不发的薄愠之色,便赶在他望过来之前搁了筷子,不敢再一人独食。 “吃好了?”萧放问。 “嗯,陛下可还要再试试臣妾备下的甜点?”听到皇帝主动开口,皇后羞声回应。又起身走到那块半身高的玉石料子旁边,扶着比划:“还有这块玉料,陛下觉着做个什么好,玉插屏如何?” 萧放却是起身,转身便向门外。“随你心意即可,朕还有事。” 他竟不打算留下? 皇后愕然无措,余下所有的话顿时吊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难受得面上都拧巴了。 眼看再不说皇帝都要跨出门去了,才委屈地喊了声:“陛下!” 想起皇帝似乎很吃珍婕妤那一挂,杨氏不也是个惯会撒娇买痴的。她鼓起勇气,捏着声道:“陛下今晚能不能不走?不然传出去臣妾的面子往哪儿搁。” 皇帝停步,未见不悦。 略微回头时,甚至温温笑了:“皇后可知道为何朕每去关雎宫,从不留宿,但下次依然会去?” 皇后心中隐约生出不好的感觉,还是扬去桃腮:“为何……?” 皇帝依旧笑, “昭仪从不会这样问朕。” 说完就不再停留,连一眼都未肯分顾,冷漠到近乎残忍。 这便是天子。 皇后自再不敢劝留,整个人都和霜打过一般,蔫在了椅子上。固在发边的几簇凤首珠翘,因为撞向椅背的一下太重而华光闪动。累累堆叠的每颗金珠,都是她作为国母的象征,却是空有其形。 天子固而是天子,可她这个天子的正妻,在他眼里和后宫那些莺莺雀雀有什么两样,根本毫无尊严……! 宫人走进来,踟蹰了一下:“启禀娘娘,奴婢刚刚听说,太后娘娘把端午小宴的事儿交给杨美人办了。” 眼见皇后神情一瞬更不对起来,宫人小心翼翼弥补道:“娘娘您别恼,左右只是个小宴,大宴在前朝办呢,往后还有夏至的祭祖、还有太后娘娘的四十寿宴,这算不得什么的。” 皇后缓缓抬头,声音却是淬了毒:“好一个杨氏,本宫还是小看她了。” “娘娘……” 皇后拿起身边的杯子就朝人丢去:“给本宫出去!” 宫人下意识要躲,后退的一步,正不慎撞上了那块立在身后的玉石料…… * 附近的灯台上早已点起了照夜的长烛,许是晚来新晴之故,天上还有淡胧胧的日光,只是像罩着层青雾一样,柔和又遥远。 青簪微微睇目,纱笼里不知何时飞进了一只呆笨的蛾子,正在里头横冲直撞,被灯架绷起的纱练就成了一幅画屏,将这只飞蛾的濒死挣扎的剪影展露无疑。 徐得鹿毫无意料地,就看见身边的女子忽然走向了不远处的石柱灯檠。 而与此同时,另一身锦衣在另一方向出现。 青簪揭开纱罩,有心要放走这只突然醒悟想要求活的蛾子,可就这么会儿功夫,飞蛾竟就降落在火舌里了。原来它的横冲直撞不是求活,而是为了寻死。火苗咬住了它的翅膀,只剩一半的飞蛾惨烈地摔在了灯台上。 青簪没打算为它悯伤,正要把罩笼盖回去,身后却有轻微的脚步声,从容不迫,步步逼近。 想转身回看,跪了一个时辰的腿骨终于适应不了主人慌急的动作,在鞋底因苔痕打滑的时候,毫无抗衡之力地便往后仰摔去。 便在此时,视线中高岸轩举的男子疾跨一步,侵近在寸尺之间。 有人及时伸手,将她搀住。 仰赖捉住小臂那只手稳阻止了自己的倒势,青簪得以幸免于一场狼狈。 她堪堪稳固身形,看清来人是谁,低下头去:“奴婢谢过陛下。” 而不吝施援的帝王,只觉一瞬冷香盈怀,胸膺之中,似乎也有什么死寂之物,为此鲜活鼓跃了起来。 他倒不会认为这是这女子姿貌艳绝、殊胜旁人之功。 也许世间男女,牵牵曳曳、徐徐图之,本就是情///趣所在。可惜后宫那些妇人,多数见了他就和饿虎扑食一样,思的永远是床榻上的那点事,一上来便要缠绵厮磨,稍近则欢,稍远则怨,全无意思。 如今偶有个不一样的,自然勾起兴味。 青簪已然冷静下来,手臂和人相贴的地方因人的用力,正隐秘地发烫。 她小声提醒:“陛下可以放开奴婢了,奴婢没事了。” 身上的桎梏就在这声之后松开。青簪却仍不敢擅动,温静地垂下两臂,任由自己的冷寂的裙衫深深陷在人眼中,直似要溺进去一般。 她有如不察,故作无恙。 “青簪。”他好整以暇地叫她。 像是在宣告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翻不出花样了。 青簪:“奴婢在。” 皇帝很不经心地问:“那天回去,有否生病?” 青簪佯作没听出那些许的促狭意味,没听出他是故意提起,提醒她她的欺君之罪。稳声答道:“奴婢身体硬朗,只是淋了小雨,不妨碍的。” 他又问:“哦。后来为何被罚站?” 青簪反问:“陛下看见了?” 萧放低了低眼,靴履未动,只是因为略为散漫地一俯身,从而离她近之又近,轻吁出的气息都几乎落在她的鸦睫上,激起一阵柔小的扑颤。 他哑沉地开口:“是朕在问你。” 青簪:“若是陛下要问,奴婢自然只能回答,是自己差事做的不好。” 难道她还能说主子的坏话,说是有人故意把她关在外头,又用这个理由罚她东西拿来的不及时? 不必多忖,皇帝就将她的言外之意看穿。 不吝顺着她的话提点以一句:“此等小事,朕却不会时常问起。” 意思是,难得告状的机会给了她,她不中用错过了,那便算了。 青簪垂头的身态依旧,“不识好歹”般地没有回应。 直到皇帝转身,径自去往亭中,她才呼出絮轻的一小口气,捡起滚落在脚边的灯笼纱罩,很有眼色地跟了上去。 也是这时,徐得鹿方能插进话,在皇帝身边禀告道:“姑娘今儿似乎遭了皇后娘娘罚跪……想是如此,这才没站稳。” “哦?”皇帝愣了愣身,似没想到她今日又受了罚,再次提步的时候稍显薄戾。 他慢条斯理地撩袍坐下,衔着几分渊色,仰目探究地看向她。一瞬似有所悟,微不可察地笑了。 仿如感叹,更像哄诱。 “看来,你在凤藻宫,过得不怎么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修) 青簪在皇帝的注目下走到亭中,尽管已有意控制,但不自然的缓慢步子,还是让轻飘飘的“罚跪”二字变成了显而可见的曾受磋磨。 她在皇帝一臂之距的地方艰难站定。 徐得鹿正犹豫自己该退出去多远才好,就听皇帝冷不丁开口:“你如今是越发会当差了。” 意识到是这话对自己说的,他懵腾了一瞬。 不过很快便转过弯来,连忙赔罪道:“奴才糊涂,青簪姑娘腿上负了伤,奴才千不该万不该,将才不该让人站着等您的。” 那道威迫的视线移开了去。 徐得鹿这才松放了下来,心中却不住腹诽,他哪敢让一个当奴婢的坐着等候帝驾。就是宫里的正经主子,位份宠爱不够的,那也没这待遇。 青簪这时出声:“不怪徐公公。” 皇帝哼笑了声。 好像在笑她帮别人说话倒是积极。 青簪垂下眼去。 她自然不是听不懂他方才那话暗含的钩饵:若在凤藻宫过得不好,那就换个地方。 在侯府仰人鼻息十几年,她从非难以点通的榆木疙瘩。 可她不能回应,又要如何出言。 “其实这些苦,你也可以不受。”皇帝慢手敲点在石桌上,信然随意。 徐得鹿却知道,这是陛下心有计虑时最惯有的动作。 以势威逼,以言利诱。 陛下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是没给人装傻充愣、含混搪塞的余地。 青簪心头一跳,蓦然退开一步行礼:“皇后娘娘是奴婢的主子,段家亦对奴婢有十余年的庇护之恩,奴婢自当结草衔环以报,不敢生出二心。” “哦,为奴为婢,是恩?”轻淡的字眼从皇帝的唇齿间呵出,“还是——” “你在拒绝朕。”无须一分力重,足以宣告着他的耐心告罄。 拒入太极殿,亦或,拒绝换个身份。 青簪当然想拒绝! 可是…… 常礼在这一瞬换作了叩拜大礼。 当那纤细得如同随手就可折断的秀颈,不再有任何虚张声势的倔傲、彻底拜服下去的时候,青簪含烟的眉目不知看在了什么地方,眼神也微微涣散开去。 “陛下抬爱之心,奴婢必日夜感念。可奴婢自问除了些许姿色,别无过人之处。从前侯府宴客,奴婢也遇到过起意轻薄的登徒子,那人许以妾室之位,却不过是为了哄骗奴婢就范。为了不再惹上这些是非,奴婢后来极少走出老夫人的清鸿院,这才得以保全。可陛下是人君、是天子,天子有意,天下王土,大约再无一处可容奴婢藏拙庇身。只恳求陛下——” 她抬起未着脂粉的一张脸,此刻虽非玉惨花怯,却独有一种负隅顽抗的矜贞坚毅。 爱者顿生爱怜,恨者或觉嗤憎。 “只恳求陛下,他日厌弃奴婢之后,能否容许奴婢出宫,归田耕作、或是做门小营生都……” “放肆。” 柔颤尾句终究没能说完,就被皇帝打断。 他一字一顿:“指桑骂槐。” 青簪的余字便吞没在嗓心,换作一声:“奴婢不敢。” 亭中有风习习,动息轻盈,在二人之间无声流动。 青簪看见皇帝忽而起身站到了她身前,衣袍肃肃,形廓高峻。 正想跪得更深更低,就见那人在她身前蹲身下来,与她齐平,眯着狭目,一瞬不瞬地审看着她。 青簪只觉他的眼睛如能剔肉见骨,将她的幽私看得一点不剩。 便别开一点头,轻问:“陛下在看什么?” 皇帝声音温冷,“在看,你有几个脑袋。” 青簪身子一栗,咬了咬唇:“奴婢肉体凡胎,自只有一个脑袋。” 那人随即命令道:“起来。” 帝王亦已起身。他失兴一遭,负起一手,含嘲地勾了勾唇角:“你也就是仗着朕不会治你的罪。” 青簪依言起身,重新把硕大的纱罩抱在怀里,规驯乖巧地低着头,又说了一遍:“奴婢不敢。” 但她隐约觉得,她赌对了。 帝王明台高坐,必定不耻强迫于人,又岂会接受她这般的悲绝就义般的就范? 落在萧放眼里,就连这女子这只灯罩都像是为了防着他狎近、刻意寻来护身一般。 今夜之前,他还从未受过如此冷遇。 “朕看,你是太敢了。”说着最凛冽的话,皇帝却仍略有噙笑。 附近,那盏失去了罩护的灯烛正被夜风打灭,衬得他的神情晦沉不明,教人愈发惶恐于天威之幽深难测。 青簪不敢答话,连脚尖都谨慎地不敢腾挪一下,静默的僵持之际,二人之间的氛围怪异起来。 青簪惴惴不定地一抬眼,又低下去。 皇帝还在看她。 目光比之那时雨夜,少了几分男女之间春生萌蘖的暧///昧和欲兴,转而多了些许九五之尊与生俱来的居高睥睨。 青簪忽然又很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她赌对了,还是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又或只是因她的扫兴,暂时对她失去了兴趣? 不知多久,视野受限,青簪只能看见身前之人似乎转过了靴履,向着八角亭子的矮阶外,停驻少晌,已有去意。 一旁,徐得鹿早已经吓得面色如土、魂不附体了,时刻慎之又慎地留心皇帝的动向。 心里也对青簪既佩服,又不禁埋怨……这姑娘! 皇帝刚迈步出去,他也忙马不停蹄地追上去,整个人和一盏纸皮灯笼似地飘在皇帝后头,脚步一轻再轻,恨不得皇帝当自己不存在。 皇帝走到中道,却是忽然停住。 徐得鹿顺着看去,就见不远处,有一团光亮正在飘动。 隐约看得出,是几人提着灯,合抬着个什么东西刚从凤藻宫里出来。 见皇帝凝眼望向那处,未再往前,他当即会意。顾忌到后头亭子里还有个人,保险起见,还是请示了一番:“陛下?” 萧放微微颔首。 既得了令,徐得鹿立马就疾步上前,走到了那些人前头,将人拦了下来。 为首的一人见是他,忙停下,态度恭敬又讨好:“徐公公。” 徐得鹿这时已看清了,这些人抬着的是一副担架,不知何人卧在上面,最顶上还直挺挺地盖着块白布。 “什么情况这是,还不赶紧一五一十地道来。”徐得鹿问那领头的。 那人眉头一皱,面有难色。 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忍提起。但面对着御前大监,到底据实以告道:“这宫女撞倒了皇后娘娘的玉石料子,上头摔出来老大一条裂缝。娘娘气得不轻,让塞住嘴,打了八十下板子。这不,下半身都打废了,奴才们正要将人送到掖庭去呢……” 一听八十大板,徐得鹿心惊肉跳:“还有气没?” “活是还活着,就是……” 其中一个抬着担架的便掀开白布给徐得鹿看。 活是活着,但人算是残了,自然也不能在凤藻宫继续当差了,娘娘让他们赶紧处理掉。 不过此事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到这宫女头上,听说是下意识去躲娘娘砸过去的杯子,这才…… 仅看了一眼,徐得鹿就撇过了头:“诶呦,盖上盖上。” 这血肉模糊的,可别冲撞了圣驾! 这念头一起,他下意识去看皇帝有没有看见,就见无灯的幽径上,那袭气度天挺的锦衣正举步相近。 而皇帝身后的亭子里,此时倒像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也不知是不是天全黑了看不大清的缘故。 皇帝没有靠得过近,立定在一丈开外。 那几个宦人抬了抬灯笼,照向暗径一瞧,就骇见一身龙袍。无不齐齐惶恐跪叩:“奴才叩见陛下!” 他们贴身向地,恐慌万状。灯笼都摔在了地上,晃荡着一阵失去把控的光亮。 萧放望了眼那气息微弱的宫人,微微垂目:“何至于此?” 正要摆手令众人退去,值此之时,却忽有所感。 他回头看去。 此刻落在地上的灯笼似也懂趋权附势,正巧把亭子的方向略微打亮。 而亭柱后头,一握方才还极力躲掩的纤弱宫腰,缓缓斜倾了出来。 萧放眯眸所见,便是女子不忍地一手捂面,只如兔死狐悲一般,凄怆哀悯地久望着那担架所在处。 忽而,两人轻一对目,渊寂的湖心因风起浪。 皇帝从不知自己的眼力竟这样好,隔得如此之远,还可以将她的一情一态尽收眼底。乃至,看清了一颗盈睫的、饱圆而通莹的珠泪,看见它不堪承留,几欲淌面而下,又被人生生忍了回去。 喉头一紧。 亭中女子很快别过脸,再次把自己藏了起来。 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不知是否因此,皇帝改了主意。 跪地的太监们便听见一道漠然而凌厉的垂示:“寻个人给她妥善医治。再回去告诉皇后,夏至祭祖在即,宫中不宜再苛刑见血,让她今后务必,” “审慎从事。” 几个太监忙唯唯诺诺应命,抬着那血人闪身走了。 皇帝没再管仍躲在亭柱后的女子,信步行离。 徐得鹿知道皇帝此举更多是在给青簪姑娘出气的意思,心里也有些拿捏不准了。问人道:“这青簪姑娘……陛下预备怎么是好?要不,奴才去劝劝?” 如今人是找着了,两人却是不欢而散。 皇帝冷冷投去一眼:“你觉得朕很缺女人?” 徐得鹿立刻了然,忙道:“您当然不缺。” 萧放:“那,急什么。” 凤藻宫中。 皇后今夜接连遭受打击,心情本已跌沉在谷底,看书看不进,食也全无滋味。 起先是皇帝没有留寝便走了,对她还似乎有所告诫,再是杨氏得到了主办端午小宴的资格,这事甚至是越过她敲定的,然后,她的玉料还被那等不长眼的东西给毁了! “娘娘,”锦玉见她心烦,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太监入殿来禀告,说是在把人送往掖庭的路上遇到了圣驾。 “然后呢,陛下说了什么?” 皇后虽略有疑怪,不知皇帝为何没回太极殿,反倒在凤藻宫附近逗留,但还没太当回事。 “陛下说……” 太监提了一口气,一字不差地把话报了上去,只不敢模仿皇帝那严凛如霜的语气。 饶是如此,皇后却已脸色惊变,陛下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宜见血,什么叫审慎从事!难道是她再罚人,他就不打算带她去祭祖了? 帝王祭祖,她这个皇后不同去,却要谁同去! 何况她身为国母,竟连处罚一个犯事宫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皇后只觉气都喘上不来了。 这事若传出去,宫里岂不人人看她笑话…… 她铁青着脸把人赶了出去,扶了扶凤冠,落下的手抓着身边的婢女的一臂问:“锦玉,你说陛下到底是何意?” 锦玉小心斟酌道:“或许,或许就是祭祖之前的确不宜见血呢,陛下只是好心提醒您稍注意些。万一教太后晓得了,岂不是又拿住了您的话柄。” 皇后略稳心神,又迟疑着蹙眉:“当真如此?” 锦玉放轻声音:“咱们近日小心收敛着些便是了,您是陛下的原配,是陛下的妻子,罚个宫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您别多想。” 是啊,不就是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微末宫人,犯得着小题大做么? 皇后恢复了几分神气,“你说的不错。下去吧。” * 青簪眼前仿佛还是那只从担架上无力荡垂下的手臂。就在看见的那一瞬,她不可自制地想起了那个额头红肿着、仍神采奕奕与她分享宫中逸闻的小宫人浮翠。 未必就是浮翠。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不甚忖度地,对回眸的帝王扬起了楚楚可怜的面容。 也不知是在为这宫人,还是十几年来的、连同今夜的她自己伤心。 从前也曾有不平,为何自己是奴。 但在帝王面前,不论自小作威作福的段大小姐,还是母仪天下、风光无限的皇后,同样只如无能反抗的刀口蝼蚁,听训、受制于人,与奴婢无有不同。 青簪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今,已不是身在侯府的岁月了。 紧紧凭贴在柱子上指尖微颤,她努力清醒过来,回到了下房。 虽然宫中不再是段家一家之姓一手遮天,权力也不会再天然地与皇后同一立场,但帝王的庇佑,同样需要她付偿不起的代价。 能遮风挡雨的,也能让人不见天日。 而以皇后之尊尚且如此,若她当真依从于他,等他对她心思冷却,她又能好到哪里? 所以只有一瞬,青簪只有那一瞬的动摇。 这个时辰,屋子里竟然没有其余人在,只有她床位前的木桌上,放着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吩咐。 青簪坐到床边,挽起宫装下的裤腿查看伤势,一边也不免疑怪,同室居住的两人是负责扫洒的杂役宫人,总是最早出晚归的,这会儿或许还没回来,但琐莺今日应不轮到在库房值夜,却是去了哪里? 她没动那瓶金疮药,转而取出自己备着的另一瓶药油,才刚揉开,手还没落上去,房门却开了。 见到她在屋里,琐莺快步走进来:“青簪姐姐,你回来了。方才就听说你挨了罚,可有伤着,要不要紧?” 青簪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在她泥迹斑驳的鞋帮上。 随口问道:“你这是去了何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我去喂猫了。”琐莺来回细瞧了下青簪的伤处,而后解下腰间不很鼓囊的小袋子,摊开给人看:“好容易有餐带荤腥的,这小鲫鱼却还没我指头大,又都是骨刺,我听姐姐的,晒成干了,倒能多喂几次猫儿呢。” “不过如今也比从前在掖庭时的伙食好多啦,那时才是不见一点油水。” 近来附近的野猫似乎是略多了些,因着能除鼠,宫里向来是不捕杀野猫的,但大多会驱赶到偏僻的地方。 眼下听人这般一说,青簪便知道她鞋子上的泥痕是怎么回事了。 一边低头上药一边道:“是去了白雪园喂?” 琐莺愕然:“姐姐怎么知道?” 青簪用眼神轻活地一指:“土。” 琐莺略抬起脚,研看了半晌:“这土可有什么不同么?” 虽然宫中大部分地方不会有裸露的土壤,为了主子们的鞋履干净,能植上草皮的地方便都植上了草皮。 但近来多雨,总有几处泥泞的地方,沾了土也说明不了什么罢? 青簪见人直要把鞋子正面底面都轮番盯穿了,被她这样子逗得忍俊不禁。浅有笑涡:“白雪园整园子都是梅花,因而土壤与别处不同,多是砂土与腐叶土混合的土壤。梅又喜松软之土,亦不能种草来固土,便更易沾鞋。” 琐莺佩服得不得了:“姐姐怎么竟连这个也知道。” 青簪起身,拍平了宫裙上堆起来的几行褶皱,理好仪容道:“我去库房了,你且早些歇着,养好精神。” 琐莺忙拉住她:“我去替姐姐罢,你都伤着了,才该歇息才是。只是作为交换,白雪园的事,姐姐需得替我保密!” 青簪拆穿道:“这算什么交换?我看是你成心教我白占你的便宜。” 琐莺扁了下嘴:“让人家知道我一个小宫女还有余粮喂猫,岂不是又要说嘴啦!” 见琐莺没有再因被欺凌而郁郁寡欢,青簪的心绪似也受到了些微的鼓振。 “我为你保密便是。库房就不用替我去了,我可不放心用你。” 琐莺见人故意调侃自己,朝她吐了吐舌头:“姐姐笑话我,往后我细心些还不成么。” “那就往后再来替我罢。” 青簪点起一盏灯碗,又拿上了那瓶金疮药,便秉烛出门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琐莺犹保持着方才目送着人出去的姿势,想起她膝盖上赫然的淤红,鼻头微酸,撑起的笑脸也一点点暗下。 也许是她想岔了。 欺负姐姐的人,从来不只有锦玉。 * 赵才人自入宫后就住在承香宫的春和斋,离郑修仪的蕊珠宫一东一西,相距颇远。 然而才人份例的膳食都还不及她在家中吃的好,为了蹭饭,她也只能不辞辛苦地日日往蕊珠宫跑。 对此早已抱怨过好几通了。 膳后,郑修仪将自己做夏装的缎子分了两匹给她,便让人先行回去。 赵才人得了新的衣料却仍不悦:“表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郑修仪素来是疼妹妹的,自不会忘了答应她的事,好声好气道:“这两日娘娘怕是在气头上,我暂时没法去请求她将你迁来蕊珠宫了,你再委屈两日,等等吧。” 今日皇后因打残了个宫人,被陛下亲自勒令务必慎行之事在宫里传的极快。这种关头,就算去说了,想来也不过徒然碰一鼻子灰。 赵才人却压根不听,翻脸道:“你怎么这样没用!” 她毫不讲情面:“别人还说你温柔敦厚,其实根本就是胆小怕事,只知委屈自家人。杨雀仙都巴结上太后了,改明儿宴会一办,位份一升,岂不威风,单我一个还日日在春和斋吃糠咽菜。” 入宫后的住处是皇后亲自安排的,但当时皇后也才初入中宫不久,对宫里都不熟悉,太后便特命郑修仪在旁帮衬。 所以后来赵才人一听说自己没分到表姐宫里,就知道表姐定又是为了自个儿的名声,情愿委屈她这个表妹了。 郑修仪看穿了妹妹的想法,苦笑不迭。 那是皇后生怕她留恋宫权,根本不给她过手的机会。她虽日日去凤藻宫,却不过是因着皇后要给太后看个样子,实则每日都是枯站在一旁,倒更像是罚站。 为了自表清白,她当然也不能违逆皇后,强行沾手宫务。 但这些苦处难处,总不至于要对妹妹抱怨。 “这种话出了蕊珠宫可不能再说。你先回去,眼看就要宵禁了,你坐我的肩舆回去。” 赵才人看了眼丫鬟手中抱着的布缎,花样也都不是她中意的,素淡老气,又想起袁选侍说的那些话,只觉更加气恼:“我又没有说错。陛下到现在都没召我侍寝,可见是一点儿也不看姐姐你的面子,你帮他打理了那么久的宫务,竟都没让他念着你的好。” 郑修仪面容无虞,仿佛早已习惯。 倒是她身边的亲信小宫女,见自家娘娘竟还如闺中一般忍让纵容,气不过道:“才人主子,这话可不是这样说。若不是我家娘娘,您今日还未必能站在这儿说话呢。况且这些话若传了出去,我们娘娘都要跟着您遭殃。” 宫中选妃向来看中德行,活泼娇蛮倒是无妨,但若是规矩欠缺的、名声有亏的,那可是第一轮便会被筛去的。 不是因为郑修仪的这层关系,赵才人这等上不得台盘的女子哪能入选? 赵才人被说中,不由恼羞成怒,抬起手便要一巴掌打过去,小宫女早有经验,忙往郑修仪身后避躲。 赵才人又要将人硬拽出来:“表姐,这样欺到我头上的刁奴,你不会还护着她罢?” 小宫女如今已经知道要怎么说才会让自家主子对赵才人生出管教之心了,一边躲一边眼泪涟涟道:“娘娘怜察明鉴,奴婢也是为了才人好,半点坏心也没有的。如今皇后娘娘都遭到了陛下的不满,何况是其他妃嫔呢,奴婢今日就算是冒死谏言也不得不说。” 郑修仪声音一凛:“好了!你们俩都出去。一个不尊主子,一个目无上位,我平日待你们太宽和是不是?” 她难得动怒,将她前后夹着、捉来躲去的两人双双被震住。 赵才人不是不知自己话说得过了,她也就是仗着表姐是个泥人气性才敢这么说。想到往后在宫中还要指望着这个表姐,这会儿便也只能闷声走了。 郑修仪重新把那在外头跪着的小宫女叫进来:“委屈你了,湘素,我知道你是为着我。” 湘素摇头:“奴婢才不委屈呢,分明娘娘是最委屈的那个。不过娘娘,奴婢觉着,才人主子这样当真不是个办法,身边得有个规劝的人才好,还得是个才人能听得进去话的人。” 郑修仪思忖了片刻:“停光入宫之后都和谁走的近?” 湘素回忆起来:“听说才人一向和周宝林最要好,可周宝林瞧着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主……对了,还有一位袁选侍。” 郑修仪温和地笑了下:“嗯,袁氏倒很稳重,明儿一早请她来喝杯茶罢。” “对了,你去库房挑挑,还有没有别的鲜眼些的料子,马上入夏了,今儿这两匹,我瞧着停光不甚喜欢。” “是!” 眼见主子故意把湘素支出去,另外一名正给郑修仪捏肩的贴身婢女这才开口:“娘娘是故意那么问的?” 娘娘对表妹从来关心,又怎么会连表妹和谁走的近都不知道呢。 郑修仪捻了捻佛珠串子,有律地拨着子,叹气:“湘素定没有坏心,可不代表别人没有,她平日多笨嘴拙舌的一个人,今日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 宫人一点就透:“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教她的,是袁选侍?” 郑修仪正待再说什么,有人来禀,说是薛嫔让人送了糕点过来。 薛嫔在宫中一向甚少与人交际走动,郑修仪道:“快迎进来,这倒是难得。” 送糕点的宫人进来行了礼,把东西交递了过去,也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最闭门守静的,便嘴清舌白地主动解释了一番:“这是薛嫔主子从前家乡的口味,是个不传的秘方,旁人都不会做的,最适合眼下潮湿多雨的天气食用,一点儿不腻味,主子才想着给娘娘们也都送一份。” 郑修仪给了她两粒银瓜子吃茶:“你家主子有心了,劳你代本宫谢过她。” “诶!”宫人欢欣地谢了赏。 群玉殿中。 薛嫔在糕点底下用竹签子刻下了一行小字,又原样放回到食盒中,这才让人把这最后一份糕点送到关雎宫去。 身边的婢女一想,糕点吃进了肚腹,上头的字可不是无迹可寻了么,笑道:“还是主子有办法。” 薛嫔站起身,走到菱花窗前,怅望着外头的天色,很无关地道:“明日或许是个晴天。” 婢女只见夜窗之畔的身形单薄如削,让人想起今日所见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梅枝,一样瘦伶伶的,只合在无人处孤心自许。 默不作声地过去给人披了件避风的斗篷。 薛嫔惘然一笑,按住了她为自己把斗篷挂上肩头的手:“我不冷。” 她回应方才的话:“我总得多为昭仪娘娘想着,我倒是容易避人耳目,可有皇长子在膝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呢,不机巧些怎么行。” 不一会儿,出去送糕点的宫人都回来了。 其中一人是去凤藻宫的,一进门脸上的委屈就就藏不住,眉眼快皱作一团了。 薛嫔回头,把人叫到跟前:“怎么了这是,可送到了?” 宫人生怕主子难过,欲言又止:“送到了。可是,可是皇后娘娘把糕点都赏了下人,她宫里的人还说娘娘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薛嫔宽人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没事的,我的心意到了便好,怎么处置这份心意那是旁人的事。” “可您一回来就忙活到现在,岂不都白费了。” 薛嫔关上了窗,走回屋子里,亲力亲为地剪起烛来,脸上始终有笑:“大约是皇后娘娘今日心情不好罢,也不算白费,昭仪和修仪必定领情。” 再说,若皇后日日都能因为今日这样的事心情不佳,就算枉费再多的心意,她也愿意。 这宫里谁人又不是各为其主? 宫人自也听说了皇后今日的际遇,倒没再打抱不平。转而大着胆子问:“那……主子怎么不给陛下也送一份?” 薛嫔脸色一变,终于低下了婉转的细眉。 指弯都因失神,差点碰到正向上逞丽的火舌上。 继而出口的声音游丝一般,让人不甚清听,依约说的是: “他自有珍馐美馔,不会再需要一道清粥小菜了。” 宫人糊涂,不是在说糕点么,缘何说是粥。 这宫人是外间做杂活的,只知自家主子去年一整年接驾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不,半只手都数的过来! 主子又不是昭仪那样有皇长子可作终身倚靠的,何必犟着不邀宠,苦了自个儿呢。 不过,好在是主子耐得住清苦,对下人也宽和从无打骂,他们才愿意忠笃如一地跟着。 宫人很快被薛嫔的贴身婢女拉了出去:“快别再问了,没见主子伤心么。” * 凤藻宫中,皇后今日早早寝息,偏生睡了又醒,魂思不定,一来二去,整个人一点就燃。 宫人们都还记着同伴今日下身不住渗血的凶惨样子,就盼着主子能睡个好觉,他们也好得以喘歇。 ……若不是陛下的那句不宜见血,娘娘还不知怎样发威。 然而偏偏事不遂意,此刻皇后竟又惊醒了过来,在泥金的帐子里坐起,便恼燥地喊人:“锦玉呢,怎么不见她来伺候?” 一殿宫人皆不敢作声。 浮翠上前道:“锦玉姑姑今日好像是吃坏肚子了,薛嫔的糕点她都没碰,都赏给奴婢们了。娘娘是冷了还是热了,可是要喝水?您吩咐奴婢就是。” 皇后冷哼:“她倒是还装起主子的架势来了。” 皇后仔细看了看,忽然记起浮翠当初似也被自己砸过一次额头。但当时她乖乖受下了,浑不像今日那贱婢,竟还敢躲。 人也机灵,她这才让人顶了空缺,把她从正殿外间候命之列调到了内殿常驻。 皇后看了眼案上剩下的一小碟糕点,送来的人吹夸是哪儿的秘传,却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她自然不会食用。 忽却一笑:“好丫头,你去,把这碟糕点给陆嬷嬷,就和她说,本宫觉得味道不错,明儿一早就要吃。” * 青簪今日原本要在库房值夜,正好也能将白日耽搁的差事补上,没想到皇后会忽然派人来让她去做点心,且还要分毫不差的味道。 想来是皇帝的命令在前,她只能又操起了从前折腾她的旧法。 她下午与陆嬷嬷才碰过面,罚跪时正是这位嬷嬷来监的刑。 此时也只能踏着一路钩月的雪辉,跟着人往小厨房去了。 陆嬷嬷是凤藻宫中最严苛御下的嬷嬷之一,听说是六尚退下来的女官,做事向来方正不苟。 皇后娘娘说口味一点儿不能有差,那就必得要一模一样才行。 可既不知点心的名字,青簪便只能尝了尝,勉强试出一些成分用料,其间又向小厨房的大厨们请教了两回。但至于各项用料的比例,究竟是不是这味材料,实则都无法验证。 如今厨人们也都下值了,青簪只能自个儿摸索,进展尤是艰碍,眼中都熬出了血丝。一回头,就见陆嬷嬷也还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嬷嬷,您去睡会儿罢,恐还有的熬呢。这笼新的蒸好约莫还要半个时辰,到时候我叫您。” 陆嬷嬷虽已年迈,却一身的鹤发松姿,岿然不动,双脚如钉:“还早,我看着你做。” 皇后娘娘凤体何等尊贵,既要她监看着的,她就必须确保娘娘将来入口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才行。 不过,眼见青簪身形都不大稳当了,也没有半句怨词,一双手又生得极为秀致齐挺,陆嬷嬷倒是对人有所改观。 她举了盏灯,在旁边给她打着,以便人做事之时能少熬眼几分。板着脸问了声:“你的腿可还好?” “已经上过药了。”青簪不禁想,这位倒是个嘴利心软的,她若有祖母,约莫也就是这个年纪。 纤密的睫簇微抬,不动声色地转睛看了人一眼。 这一眼,余光里就见小厨房的外头,琐莺正窃窃地把窗子推开了一条乌黑的窄缝,手中举着张纸条不住对她晃,又是指指陆嬷嬷,又是点点门的方向,甚为手忙。 还对她比口形,不知在说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青簪一时不能看清人的口形,此时亦轻易脱不开身,然而琐莺这时候都要给她看的东西,她便知道必定紧要。 遂在背后悄悄用手指对人打了个放下的手势。 琐莺会意,果然放下了纸条。走之前特地将窗子重重一推,窗扇撞到了墙,砰然的一响,在这禁庭的幽夜里,直如石破天惊。 陆嬷嬷毫无防备,好是被吓了一跳,身子都险要弹开去:“什么东西?” 趁着她犹惊魂不定、连连拊胸的功夫,青簪已经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去:“是风,嬷嬷别怕,我去关窗。” 心下却不住持疑,琐莺是否因着她的缘故,存了那么点儿对陆嬷嬷的蓄意报复之心?不免因这孩子气的举动微微忍笑,又暗对陆嬷嬷道了句对不住。 约莫指甲盖那么宽的一卷小纸条就卡在窗子的槅眼上。 青簪背着人展开一看,才知竟是糕点的方子。 薛嫔送来的特制糕点,琐莺却是如何拿到的方子? 两个毫无干系的人好似忽然牵扯到了一起。 青簪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进了袖管。 原来这点心之所以不腻人,是以茶叶的苦香中和了甜腻之故。此前她虽然尝出了些许门道,却是直接将茶叶研磨成粉拌在里头,味道便总有不对。 这次蒸制新的一笼时,青簪便按照配方,用茶叶在糕点底下铺了一层,其他几味用料亦作了调整。 陆嬷嬷一尝,两碟点心竟当真一个味道了,半点刺都挑不出来。 “你倒是有些真本事。” 陆嬷嬷这才允许人暂回库房继续值夜。 破晓将至之际,天色初见一线青白时,她又准时叩响了库房的门。 待青簪重新做好一份新鲜的点心,还不到卯初。 两人一块儿去到了前殿,陆嬷嬷让人在外头等着,点心则由她单独入里去呈给皇后。 青簪却忽唤她:“嬷嬷。” 陆嬷嬷回过头来。 青簪刻意宛转了几分道:“糕点放久了,味道终归会有些许不一样的。” 这使陆嬷嬷听得满心疑虑,她手上的这一份,不是这丫头特地放在今早新做的?况且若不是和薛嫔送来的一个味道,她又怎么会让人通过自己这一关? 陆嬷嬷只当人是不够自信,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你且在此候着。” 然而很快,陆嬷嬷就隐隐觉察到了其中用意。 皇后尝了一口这碟新出炉的糕点,只一小口,便吐在了旁边的金盏里。 “本宫昨日尝的,可不是这个味道。” 陆嬷嬷险些怀疑了下自己的舌头。 她自然不会让皇后试隔夜的凉糕,便自己又挖了一勺薛嫔送来剩下的,再吃了一次青簪新做的,再度品咂之下,可以毫不马虎地讲,分明就是一样的味道。 但皇后又坚声说不一样。 在宫里当差,绝没有哪条规矩教一个奴才逆着主子的话,同主子唱反调的。 陆嬷嬷只能道:“是奴婢无能,才尝不出差别来。” 皇后用指甲按碎了一块糕点,冷笑:“谁不知道陆嬷嬷最是奉公不阿。听你这意思,倒像是本宫故意要把味道一样的,说成不一样的似的。” 陆嬷嬷只能硬着头皮,违心道:“奴婢的意思是,也许确有一些差别,但……” 她虽替皇后执掌了不少苛刑,但自问不是谁的爪牙,不过是按规行事。 这却是她第一次亲身领教皇后的“规矩”…… 这时候,方才进门前那名宫女说的话,忽在陆嬷嬷脑中如钟磬一样敲鸣了下。 陆嬷嬷豁然明白过来,便道:“想是因为昨儿您尝的时候,还是刚送过来的,味道自是上佳。但奴婢们尝到的时候,这糕点就已经放置了许久,风味自然有损,即便照着做,也只能照着有损的味道做的。” 如此一来,她与皇后或许都没有尝错。 皇后被噎了一噎,厌烦地搓了下手指,上面全是糕点的粉屑,锦玉见状,便去吩咐人端水来。 浮翠靠到皇后边上道:“是这么个理儿,主子何等的金口玉舌,对其中差别必定敏锐,再说非是术业专攻之人,岂能糊弄主子,您要是真喜欢吃,不若奴婢就去群玉殿问薛嫔再讨些来?难得您肯抬举她。” 锦玉在不远处听得差点气得背过去。又来个和吴嫔一样的马屁精,还专门趁虚而入、钻她空子! “行了,又不是多金贵的东西,显得本宫多稀罕似的。”皇后脸色好转了些许,“对了,回头把那尊料子送到库房去,让他们去问问内侍省的人,能不能补救,若是不能,就丢了罢。” “是。” 锦玉也不是不知道,娘娘之所以轻巧揭过了此事,多半是因为陛下昨日的话多少有些威慑的效力,这时候不好太过明着磋磨人,顺着台阶便下来了。 可她就是气不过,在水盆里打湿了巾子,便趁着给娘娘擦手的时机,把浮翠挤到了一边。 陆嬷嬷恭身退出殿外。 看到青簪,犹疑了下,最终只对人点了点头:“这次多谢你。” 便示意她可以走了。 青簪道:“奴婢是为了自己。” 怎么想都知道,皇后必定不会让她轻易就能交差。没有了可容对照的样本,再加上陛下昨日的话,皇后只要不是太闲,兴许不会再抓着不放。 回去后,青簪先抽空去把那瓶金疮药交给了绿岫。 太极殿中。 徐得鹿慢腾腾走了进来。 他自是记得同青簪说过一嘴,若有事找绿岫转达就行。但委实没想到,人第一次找来,竟就是为着退还陛下让他们送去的东西。 拿着这瓶烫手的金疮药,他都不知如何开口对殿内的天子开口了。 皱着眉试探道:“陛下……” 萧放抬头瞥了眼,看见他手中之物,还有什么不懂。 淡声道:“让她自己来还。” “是。”徐得鹿如蒙大赦,忙要出去叫人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 却又忽听皇帝道:“慢着。” * 紫泉殿中。 眼看要进入五月毒月,太后这两日都有些轻微地开始苦夏了。偏生如今年岁见长,不敢早早贪凉减衣。 正嫌没胃口,杨美人遣人送来的枸杞鸡丝粥都只摆在一边。却听说薛嫔的人过来了,说是送了凉糕来。 进来的宫人伶俐地道:“几位娘娘那儿昨日主子都送了,不过主子说了,给太后娘娘您的却要格外仔细些,里头特地加了一味开胃的酸枣。眼下还没真正入夏,若用冰鉴来冰,又恐伤了脾胃,这才在井水里冻了一夜,今早上才送过来。” 整盒吊在井水里冻了一夜,既锁住了鲜味,吃着自也更加清凉。 太后嗅着确是有些口舌生津,抬眼看向人:“点心点心,点的正是心。你们主子这回是有心了。倒也有些日子不见她,她吃穿用度上可都还好?” 宫人道:“主子说了,她一切都好,若您问起,还请您切勿记挂。” 既不是因为处境艰难而卖殷勤来的,太后脸上的笑就实了两分:“倒是哀家老糊涂了,还能送糕点来孝敬哀家,过得自不会太差。” 宫人走后,连嬷嬷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薛嫔倒是可惜了,心性是个好的。当初明昭仪怀的是头一胎,陛下难免紧张些。” 大梁的贵女们都精擅马术,当时东宫的几位侧妃时常一起击鞠。今上那时还是太子,偶尔也会加入。薛嫔出身小户,自是没条件接触这些,所以特地向明昭仪请教打马球之术。那次,明昭仪演示过后却是一阵腹痛,太医看过,才知是已有了月余的身孕。 当时薛嫔本想在明昭仪身边守着,陛下却对人斥了一声:“出去。” 任谁都听得出陛下语气极重。这对正与他情款意密的薛嫔约莫是个不小的打击。 明昭仪腹中胎儿固然无碍,可从那以后,原本宠眷优隆的薛主子就开始变得沉寂无宠了,渐渐的,和谁也都不再走动。 即便从东宫到了禁宫,封了薛嫔,也还是老样子。就好像那个懵懂如青杏的女子,永远留在了过去的某一日。 此刻,太后却是持着一种过来人百煮千熬出来的老练,很不以为然地道:“这入了宫的女子,又有哪个不可惜?自怜却是最无用的,要能让皇帝怜惜,那才有价值。” * 晌午过后,青簪领着个两小太监,将那尊从中裂了条缝的玉石料子抬回了内侍省。 匠人检看过后,说是可以用金漆填涂试试,或直接用金银螺钿遮一遮都是使得的。 他们画下了几张等比的花样图纸,交给了青簪带回去供皇后娘娘挑选。 出来时天色便又昏黄下来,半路上,青簪听见道边几个宫人说起了圣驾今日又去了何处。 这些宫人似是伺候哪位新妃的,正苦恼于自家主子是否还有机会得见天颜。 青簪满心想着琐莺和薛嫔的事,就没仔细多听。 今日她回到库房时,都还没开口问,琐莺便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找她了,却只说,配方的事日后再与她解释。 教人想不生出疑虑都难。 琐莺此番是为了帮她,青簪当然不会反过来质问于人。可她对薛嫔了解甚少,琐莺近来种种表现,又总让她担心她是在做什么将自己置入险地的事。 正出神间,却是听到有人在小声仿着猫叫声,四处呼喊。 青簪生出几分好奇,走近了,才发现是杨美人。 杨美人正俯身往灌木丛里拼力张望,两耳不闻余事。青簪同人行了礼,她也顾不上理会,倒是婢女小桃立在一边,对青簪还有印象:“是你啊。” 小桃还记得,主子那次寻薛嫔不得的时候,在凤藻宫外碰到的过路宫人就是她。此处位置靠近凤藻宫,会再次遇着人也不奇怪。 小桃很自来熟地与青簪说道起来:“主子听说近来这里猫儿多,就想着来寻寻,我们主子一向喜欢这些小宠。” 杨美人这时对小桃招呼:“出来了,快拿过来!” 灌木丛中果然应声一般,钻出几只灵活精瘦的狸猫来。 小桃当即递上一只锦囊,杨美人解开了锦囊口子上的系绳,蹲下来,亲自将里头的肉干倒给它们。 然而,就在此一瞬,方才还一应如常的狸猫忽然飞身而起,一只接一只地攻向杨美人,凶劣燥戾,张牙舞爪,嘶叫不已。 剧变惊现,小桃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冲上去想要护在主子跟前。 这几只猫却是凶性十足,仿佛一心盯准了杨美人扑咬,把杨美人吓得摔跌在了地上,仍旧攻势狂烈。吓得小桃哭天喊地:“来人——” 情急之下,青簪本想寻根树枝驱赶猫儿,无意中却发现这些狸猫并不止攻击杨美人,彼此之间亦有互相厮斗,甚至狌狞得炸开了毛。 这是护食的表现。 “是肉干,把肉干丢了!” 杨美人闻言慌忙将锦囊一丢,狸猫果然并不恋战,纷纷叼着肉干逃走了。 等杨美人心有余悸地被搀扶回到湖莹阁的时候,脖子上已多了三道血痕。 湖莹阁上下忙成了一锅粥。一名宫人去请太医,一人去主殿禀告昭仪,还有一人则去芳信殿请皇帝了。 今夜本该是珍婕妤侍寝。 青簪等在湖莹阁外头,皇帝来的时候,珍婕妤也一并过来了。 珍婕妤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向人娇哼道:“这猫抓人也真会挑日子,也不知是欺负杨美人,还是存了心欺负妾!” 她宠极一时,人后对着皇帝作小女儿情状的妃子或有不少,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敢如此嬉笑嗔问的,宫中再无第二人。 虽而皇帝多数时候也不过一笑置之,可这样的无声纵容,本已足够作为圣意的喻示,让珍婕妤傲睨他人了。 但今时今地,皇帝却是略有凉薄地扫了她一眼。 珍婕妤不免一记心慌,收敛了些。 她自也知道,杨美人伤情轻重尚且不知,不是自己逞小性子的时候。趁着没人看见,勾了勾皇帝的小指,为自己辩解:“妾只是奇怪,好端端的宫道上怎会有野猫,竟还那么巧抓了人。平日里,这些小东西不都是在看不到的地方出没么,别是有人要害杨美人哦?” 皇帝默然从她面色上掠过,珍婕妤指尖一缩,终于老实地垂下手去。 明昭仪适时从里面出来,对皇帝欠身一礼。作为杨美人的主位,她只用谈论公事的语气禀道:“杨美人已无大碍,就是有些吓着了。陛下进去看看罢。” 珍婕妤才要跟着进去,就被矜立在门边的女子轻轻伸臂一拦。 明昭仪将人截住:“还请婕妤移驾主殿,本宫想请婕妤喝杯茶。” 珍婕妤扭头,谁要喝关雎宫的茶?她们二人不一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么! 皇帝注意到身后动静,回头看了眼明昭仪,对珍婕妤淡道了声:“去罢。” 珍婕妤当真讨厌极了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总觉得他们好像无形中达成了某种交流,偏偏自己被挡在事外,一无所知。 然而皇帝发话,她自只能照做。 于是,在走之前,她故意用了皇帝也能听见的声量,假惺惺对明昭仪抱怨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里面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呢。就不准我关心杨美人了?” 萧放失笑了声,没理会她。 自始至终,青簪都垂头候在湖莹阁外的廊庑上,有如一个安静的摆件。只有最初明昭仪过来的时候,询问过她一句今日杨美人受袭的情形。 眼见如今此处已有皇帝主持大局,宫人们也都各归其位,而她所知情的也已交代无遗了,便想着回凤藻宫去。 谁承想,徐得鹿就在这时出来捉住了她:“姑娘不能走,陛下还有话要问你呢。” 此时,太医也挎了医箱出来,小桃跟着人去抓药。 里间并无侍人立候。只有杨美人卧在榻上,因将入夏,床榻外头张挂着一重垂闭的碧纱厨,屏障内外,彼此俱不能看得清楚。 皇帝靠坐在碧纱厨外的罗汉床上,形容并不俨正,甚至有些燕闲散漫,浑不似忧耿于中,想是杨美人确然无碍。 此刻见到来人,他方略略抬眸:“过来。” 青簪心有警惕,便只于恰到好处、不近不远的地方收住步子,朝人行礼。 皇帝却如作不识般看向她,沉缓地慢慢倾低身子,“听说,是你救了杨氏?” 青簪被他看得不自在,狐疑着应声:“是……” 皇帝起身,屈尊向人走近,步履徐之又徐。 一步、两步,直到他俯身,将一个冰凉的小瓶塞进她的手心。在她耳边极轻地呵声警告:“朕送出去的东西,从不准人退还,知道了?” 因为太轻,声音喑哑莫名。青簪绷身低头,将这熟悉的小瓶攥得很紧。 很快,帝王又直身肃色,从容不迫与她拉远寸距,如同方才诸般皆未发生,亦无须人给以任何回应。 他只是恢复正常的声量,凛然道:“护主有功,该赏。” 赏,赏什么?青簪讶然抬头。 唯见一双渊湛得深不见底的眼,似有薄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陛下。”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要赏人,杨美人撑着坐起来了一些,隔帘唤了一声。 皇帝便没有把话说尽,转而分纱拂幄,走向榻前:“朕在。” 其间又对青簪说:“你先出去。” 杨美人却急道:“等等!” 青簪见皇帝没有再出言悬示,就静等在碧纱厨外。 湖莹阁的内室就像是主人家的一笔写照,胆瓶里奉的是青葱雀跃的枝芽,闺奁前摆着的是各种各样气味轻活的脂粉香膏。 杨美人和皇帝说了两句悄悄话,便朝着外头试探地喊道:“青簪?” 青簪知道这是叫自己进去的意思。 杨美人脖子上缠了绷带,钗珥已除,散着头发靠坐床头,脸色比平日苍白了不少。见到青簪进来,眸子盈盈明亮地笑起:“小桃和我说,你叫青簪。” 她的语气也柔弱了几分:“今日,当真多谢你了。” 青簪不敢居功,只说:“任何人在那时遇到主子,都不会见之不理的。” 这话却也不假,主子遭袭,哪个奴才敢在旁边袖手冷观? 但杨美人仍仿佛打算替青簪讨赏一般,看着皇帝问:“陛下打算赏她什么?” 皇帝原本坐在床边,此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替她掖好被角,便起身:“管好你自己。” 显然不打算和她谈论这个。 杨美人都分不清他是威厉更多还是关心自己更多了。 “妾哪有管不好自己!”她抱着被子,极为小女儿心性地道:“最多,最多……妾以后再不去喂猫了就是。” 皇帝似不为所动:“好好养病,朕改日再来看你。” 杨美人生出希冀:“改日,是哪一日?” 若放在平时,萧放也许没有这样的耐心。 但想到刚才太医说的话…… 沉沉如水的面色不禁放缓,虽未回答,但亦不曾直接离开,问:“宴会的事,让昭仪帮你?” “不成不成。”杨美人如何不知陛下是想让自己好好休息,可她不愿意就这样错失这个机会:“昭仪娘娘已经拨了人手给妾,妾能做好的!” “嗯。”皇帝也不强求,他看向低头敛眉,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宫女:“还不走?” 青簪当即听话地跟着人出去。 杨美人在被子后露出小荷尖般的小半张脸,俏皮地道:“妾就不起来送陛下啦。” 接下来几日,太极殿、关雎主殿赐下的补品流水一样入了湖莹阁。 珍婕妤对镜描眉的时分了下心,险些画岔了。因着那日明昭仪不让她进去看杨氏,而今在她心里,杨氏和明昭仪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没好感: “不就是被猫挠了一下,她也算因伤得福了。” “左边尾端好像要再高些。”婢女往上指指,又道:“哪能呀,陛下这些天日日都来咱们芳信殿,杨美人那儿也就是赏些东西,怎么和主子比?” 珍婕妤这样仔细上妆本就是为了今晚接驾,檀唇娇艳地一翘:“哼,和我比?她当然还不够格。” 不过她也知道,多半是因为那日侍寝前皇帝被叫去了湖莹阁,现在便想着补偿她,这几日才都宿在了芳信殿。 她有时候也会想,之于帝王而言,对后宫的女子是不是只会有怜、只会有愧,却唯独不会有情。 哪怕人人眼中,她已经得到了皇帝最多的恩眷。 * 自那日后,皇帝的“赏”一直没有下来。 皇后不曾去看过杨美人,只免了她的请安。 听说还下了懿旨要捕杀宫里的野猫,不过皇帝早已下令驱赶了,宫人们差事一早办得麻利高效,倒是没捕到几只。 徐得鹿听人回禀时,暗暗感叹了句,青簪姑娘同陛下说这些猫儿护食得有些蹊跷,若是捕杀了,岂不是死无对证,陛下怎会容许? 皇帝倒似也有些日子没有想起青簪了。 要不是看见书台上始终有一叠记案,这些天,徐得鹿都要以为皇帝忘记这号人物了。 那是皇帝让暗卫去查的关于这个女子的生平。 可这一叠轻薄的散页,也只是无人问津般地栖留在君王的书台上。皇帝习惯将物件摆置得规整如新,徐得鹿竟然无法分辨,陛下是看过了,还是又如同上次那些宫人的名簿一样,来一遭去一遭,完璧送归。 约莫半旬光景之后,五月初五,端阳节如期而至。 连雨不知春去,待到艳阳一出来,暑气就已有不可阻逆之势了。 连着受了几日烘烤,石板道上都像要滋滋地冒出热气来,人们走得脚不沾地,倒像是个个赶着去庆祝欢节。 近午时分,外朝举行了大宴,皇帝赏赐了朝臣们角黍、金银和用以裁制夏衣的丝罗。 群臣们还在蓬莱殿观看了歌舞雅乐和时兴的西域幻术表演。 到了晚上,就该轮到后宫的小宴,这次小宴杨美人心思奇巧,把宴会设在了太液池上的神来岛上,四面水波,清风送爽。 岛上举办宴会的主区域是一座九曲八折的长廊,中心有一座凉亭,名神来亭。走到哪儿都有屋檐,晒不着各位娘娘们。 眼看外朝的盛筵要散了,一名御前的小太监在蓬莱殿外朝里头望了望,隔着金柱玉壁,故而不能见大殿高座上的天子冠冕。 皇帝出来时,就见人伸长脖子伫望不已:“怎么了?” 小太监道:“珍婕妤派人来请您一同去赴宴。” * 后宫的妃嫔们早已经陆续由宫人迎接登船上岛。 太后说是这两日苦夏,身子不大爽利,不能亲至,派了亲信连嬷嬷到场来给她们添菜,帝王今日午间已赴了外朝的宴,晚上自也不会来,眼下两座尊神都不会至,大家虽然难免失望,倒是也更自在无拘了。 岛上没有高大的楼阙,只有亭台和走廊,八面透风,吴嫔环顾了一圈:“听说晌午大宴散场后,杨美人特地令人去将幻术班子留下了,怎么竟没在岛上看到他们?我还想看个新鲜呢。” 自从吴嫔与杨美人在请安时拌了次嘴之后,两人就一直不对付,偏偏杨美人又养了几日伤,吴嫔想挑刺也找不到人。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吴嫔就指着今日的小宴呢。 不过,一个是在陛下那儿排不上名字的老人,一个则是一进宫就崭露头角、很可能会成为来日劲敌的新秀,她们当然更愿意和吴嫔同仇敌忾。 就有人接腔道:“许是要等会儿开了宴再上岛准备吧,倒教我们这些做主子的等他们了。” 赵才人眼看众人对杨美人不满,当即道:“好好的节日,咱们总不能等这个等那个的,还是赶紧开宴罢,皇后娘娘,您说呢?” 锦玉把皇后多饮了两口的引子重新倒满了,借机小声道:“这个赵才人……” 皇后亦早已不悦,只是注意力多放在鲜有会面的明昭仪身上的缘故,才没第一时间发作。几时轮到别人来教她做事了? 这会儿被锦玉一提醒,便把眼色落去了立起来的赵氏身上:“人都还没到齐呢,急什么。” 皇后当然不是真的想等,可如果不等人来就开宴,那迟到就不是一桩可计较的大事了。耽误的越久,才越显出迟到之人的不通礼数,才越能引起等的不耐之人的怨愤。 赵才人的笑瞬时冻在了脸上,哑然坐了回去:“是……” 其实满座粉黛,只独缺珍婕妤了。 郑修仪见状,欲给表妹打圆场,看向坐在旁边的明昭仪,另起话头:“今日昭仪怎么不把大皇子一同带来?” 明昭仪素不爱胭脂红妆,今日头上亦只簪了一支赤金的扁簪,长眉入鬓,深目高鼻,贵艳英气:“关雎宫里自有乳母宫人照顾他,我放心。” 杨美人见郑修仪只笑了笑,似不打算再接昭仪的话,便插话道:“说来妾还准备了给奶娃娃吃的小奶糕、蘑菇奶汤呢,小孩子应当会喜欢吃这些罢?” 她半是撒娇地对明昭仪道:“难道咱们这宴上的人不能教昭仪娘娘放心?娘娘这样藏着宝贝不愿给大家瞧,可是小气了。大皇子玉雪可爱,福泽深厚,咱们也好跟着沾沾喜气呀!” 吴嫔不冷不热地道:“杨美人和昭仪同在一宫,真要尽心意,什么时候不能尽?难道还怕昭仪将你拒之门外?” 明昭仪和杨美人却都没搭理她。 吴嫔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倒更像中伤了昭仪。她觑了眼明昭仪目下无尘般的冷傲神情,用指尖捂了捂嘴,怯怯道:“妾失言了。” 吴嫔不像赵才人,有个位高权重的表姐给她兜着底,就只能自个儿掩过这尴尬。 张着忙碌的眼睛四下巡看了一番,故作惊叹:“今年太液池上的水浮莲怎么还没清干净,前些天分明是有看见宫人在清理?” 水浮莲便是水葫芦,只是素日大家不常叫这个拗口的名字。吴嫔呢,怕别人说自己见识浅薄、言语粗鄙,好容易知道个文雅生僻的称呼,反倒逮着不肯轻放了。 平日常驻在神来岛上、负责清扫维护的小宦官今日亦在席间伺候,清理太液池原是他同乡在做的差事。此时因怕主子们误会是当差的人不尽心,他便大着胆子仗义上前,叩首道:“主子们容禀。” 皇后当然不会这些东西上心,随口道:“讲。” “水葫芦长势快,原本到了季节,奴才们都是两日就清理一次的。但前几日陛下有令,说是今岁的不必除尽,奴才们这才将剩下的留下了。” 吴嫔局促笑道:“怎么突然又要留着了,往年不都是除干净的……” 小太监换了个方向行跪礼,朝着吴嫔道:“主子有所不知,这水葫芦本是益草,实有清净湖水之用,还能让池子里的鱼少生些病。” 赵才人总觉得这东西她在哪儿见过,愣是没想起来。 等了这么些功夫,宫嫔间到底怨声渐起。 薛嫔见皇后一副死等珍婕妤到场才准正式开宴的架势,趁着明昭仪不注意,小声吩咐身边宫人:“派人去催催珍姐姐。” 太极殿。 珍婕妤素□□美,今日化了个精细的珍珠妆,因此没顾上时辰。 “陛下,你可得帮臣妾呀,臣妾若就这样一个人去了,那便是坐实了让各位妹妹因我一人好等的坏名声,倒成了恃宠生娇的罪人。可陛下若答应与臣妾同去,那臣妾就是把陛下请去宴上的大功臣,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算盘打的不错。”皇帝淡淡道,眉目无动,继续看折子。 珍婕妤存了心不肯让他安安生生看下去,站在他身侧,捉抱起人的胳膊晃了晃:“陛下,你去不去嘛?” 萧放油盐不进地从她怀中抽出手:“爱妃这是求人的态度?” 珍婕妤虽爱在他面前撒娇卖痴,实则最清楚当今的这位陛下是个绝无动摇的性子,他若不肯便是真的不肯,心内不由气馁。 她很有分寸地收住了今次的娇缠烂打,退开一步:“那臣妾自己去便是了。哼,臣妾只是想陛下也去散散心、抒抒怀,有人却不领情!” 萧放不禁失笑。 却在这时,他放下手中奏本,倏然起身。 珍婕妤见状,浑然不明所以,愣神之间,便见其人已飒然拔步向外。 珍婕妤忙跟了出去,这才发现自己进来这么会儿,外头早已备好了帝王的仪仗。 原来皇帝早已被她心软说动,油然生出一阵欢喜,娇嗔道:“陛下又捉弄妾!” * 帝王携着珍婕妤登岛的时候,岛上刚巧开宴不久。 皇后起初也没想到珍婕妤竟这般拖延。再拖下去,天都要擦黑了,她便十分贤明地顺从众意,没教嫔妃们在暑天里、空坐着挨饿的愤懑波及到自己身上。 可当一叶姗姗来迟的扁舟从太液池上漂泛而近时,皇后、众嫔妃们当即看见了那舟上载着的并非珍婕妤一人。竟还有另一人,傲立舟头、缓带当风,踏浪而来。 “快看,那是不是陛下?” “不是说陛下不会来么,害我都未曾好好装扮!” 众人无不喜出望外。 而就在片刻之前,太液池的另一处岸口,亦有一只约莫半丈宽的窄舟等在湖边。 青簪上了小舟后,这只小舟唯载了她一个人就又起航,它荡荡悠悠、而又坚定不移地朝着另外一座比神来岛更深处、更小的岛屿驶去。 太液池上有三岛,神来、仙居、瀛洲,神来靠近内朝,仙居靠近外朝,瀛洲则在最东。 青簪在小舟上稳稳坐了下来,唤那舟子:“公公。” 那人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一般,回头道:“陛下只说让姑娘去领赏,至于赏什么,咱们也不敢问呐。” 许是这只小舟轻装出发,速度就快了些,不知怎的,竟在湖上与帝王和珍婕妤同乘的扁舟追平了,遥遥并行了一段,然后才分向而去。青簪率先看到了那二人,怕人也看见自己,便有意转过身子,背朝着他们。 萧放目有所得,缓缓勾起唇角。 13、第 13 章 神来岛上,舟子撑浆靠岸,一道长木板从岸边延伸入水的石阶上连过来,皇帝步伐稳健,踏岸时分,不忘回头拉了一把珍婕妤。 皇后领着众妃起身欲给皇帝见礼。 皇帝抬手:“免了,朕来见识见识杨卿的本事,众卿自便即可。” 受宠若惊的笑色便从登时珍婕妤的脸上换到了杨美人脸上。 杨美人脸上粉云叆叇,她脖子上的伤口结的痂还没褪掉,倒也没有刻意遮掩避人。 皇帝只看了一眼:“好些了?” 杨美人知道是问她的伤势:“多谢陛下关怀,妾早已无碍了。” 此前她也问过陛下会不会来,那时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对这场小宴无甚兴趣。杨美人自个儿便为他找好了理由,前朝大宴何等繁琐冗重,陛下自然需要及时休息,何必来赶趟凑这个热闹。 彼时她撅着少女红殷殷的唇,学着深宫妇人的懂事。可毕竟是自己负伤都要操持的宴会,私心里又怎么会不盼想着圣驾的垂临呢。 虽只是让新妃们和旧人们一道吃吃酒谈谈天、熟络熟络的小宴,她却也是花了心思的,譬如场地布置上,她用让宫人用青色的绢子仿制了藤蔓,插上艾叶和菖蒲,把长廊和亭子打扮了一番,还譬如稍后会上场的幻术班子…… 见皇帝入座,杨美人比方才活络了不少:“陛下且尝尝这道蜜梨,是妾特地安排的呢,将槐花蜜和梨子一同慢火炖制,又用放凉冷镇,正适合如今的节候润燥清热。” 皇帝一瞬似有所思,却只不着一迹道:“嗯,杨卿有心了。 又难得体贴:“你还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杨美人原本就给不擅饮的妃嫔们准备了一些果饮,自己喝的也是香片,笑吟吟道:“妾省得。” 宴间,姹紫嫣红的面孔们显然更加光彩生动、也更矫饰做作起来,就是举杯拈勺的间隙,都不忘顾盼神飞地抬一抬脸,光怪陆离的酒色擎出一水儿的红粉青娥、胭脂笑态。 然而,她们既向往着帝王,又同样畏惧着他,并不敢主动敬酒贺节,最羡慕的无疑就是珍婕妤和杨美人了。 皇帝倒是主动慰问起同样沉默饮酒的明昭仪:“怀暄这两日可好?” 明昭仪似有些微的心不在焉,但乍被问起,面上还是舒开得体矜淡的笑容:“他知道父皇惦念着他,怎敢不好?” 珍婕妤都快气笑了。新欢旧爱一个没忘,还有个亲生骨肉的生母也要照拂,早知她就不该把陛下请来,他总是有办法让她吃味吃心。 “现在说好,回头怕不是又要生病哦?”她讽刺起明昭仪总拿皇长子当借口的事。 皇帝微眯狭目:“恕柔。” “不要开这种玩笑。” 珍婕妤知道皇帝一向宝贝这个儿子:“妾只是希望大殿下能够平安康泰,您也好少操些心嘛。” 宫嫔大多也有些好奇明昭仪和珍婕妤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孰轻孰重,纷纷不露形色地窥探着。 而皇后也和她们一样,观望的眼睛没有闲下过。 自打皇帝登岛以来,她还没得到过帝王的一分偏恩眷顾。他根本不正眼看她! 反观珍婕妤、杨美人、明昭仪……皇后已经嫉恨不过来了,尤其是明昭仪,光凭一个儿子就得了多少别人巴望不到的好处! 正当她暗恨得嘴里都尝不出馐馔的滋味之时,一个不防,竟猝然干呕了起来。 皇后本能地伸手捂住这不够庄重得体的声音。 身体却不受她控制地接二连三剧烈反应。 “娘娘这是怎么了?” “娘娘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 皇后没听清这句话是谁说的,她警觉地想阻止,一抬头又顷刻难受得躬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 就这么一耽误,皇帝也已下令:“去请太医。” 宫人得令,当即行船离岛,去请太医了。 皇后满心焦乱地想要阻止,如果请来的不是她的人,太医当众给她把了脉,她身体的异样不是就要教人发现了? 这岛上还连个殿阁都没有,连想要避开人做些手脚都没地方。 可正要开口,却见皇帝朝她看了过来。唯恐他看出异状,措辞自然就要费些思量,忍不住又心酸,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享受到了这身凤冠鸾衣该有的注目…… 珍婕妤小声嘟囔:“又来一个凑热闹的。” 她瞧皇后这捂嘴的样子,倒是忽想起了明昭仪当初有孕的时候,闷声又道:“娘娘这样子,莫不是有喜了吧?” “还真是,太医呢,去请了没有?” 赵才人眼见杨美人出尽风头,这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发挥的余地:“今日端午嘉宴,娘娘又或有喜,天佑大梁,国祚永延,妾在此给陛下道贺!” 皇帝无视了她的挤眉弄目,放下酒杯,漠然一句:“早了点。” 说罢便起身朝皇后走去,愣是没再给赵才人开口的机会。 郑修仪忙让人把赵才人按回位置上:“别添乱。” 皇后面色青白,依旧难受得作呕,好容易皇帝和别人说话,她赶忙把锦玉拽到身边,压声吩咐:“你跟着一起去请太医,本宫肚子痛的厉害,去请朱太医,定是有人要害本宫,本宫只信得过他!” 锦玉前脚奉命离开,皇帝便走至了呕得有些脱力的皇后身边,宴上这蜂蚁沸走的乱局遂也总算安静下来。 “要不要紧?”皇帝问。 皇后拿帕子擦过嘴角,脸上或因皇帝的关心恢复了一成血色,但心里的慌乱反而更甚:“臣妾没事,害陛下担心了。” 这时太液池上,遥远地传来了类如落水的噗通一声,可是烟波苍茫,众人也看不清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不一会儿,太医便登岛了。 皇后的脸色已经刷白。 锦玉没有回来,而这人也不是朱太医。 刚才的落水声…… 胃里还是很难受,但是并是不如她所说的那种疼痛,倒真像是女子害喜时的恹恹症状一般。 可她知道绝无可能是有孕。 看着那不大熟悉的、须发花白的老太医走近,皇后手脚冰凉,嘴唇都在发抖…… 这点事都办不好,皇后活剥了锦玉的皮的心思都有了。 皇帝像是看出她的坐立不安:“林太医的医术医德,皇后大可放心。” 皇后快哭了。 她抿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臣妾好像没什么事了,大家继续饮宴吧,别为臣妾一人枉费了杨美人一番辛苦。” “真没事了?”皇帝挑眉,“教太医看看,朕才更放心。” 皇后已是强弩之末,真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好逃避这逼上面门的一难。慌不择言道:“那稍、稍后,宴后,臣妾再找太医瞧瞧罢?” 就在她无望地以为身上的沉疴终将暴露,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之际,皇帝却出人意料地掠来一眼:“亦可。” 他就这么同意了? 皇后忍着如今再不能露出端倪的,却扔在腹里持续的难受,刚刚生出些微的劫后余生的惊喜。 却不成想,薛嫔今日没再做闷葫芦,突然发声:“娘娘凤体何等紧要,要不还是……” 明昭仪隔着坐席,对她摇头。 薛嫔便道:“要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皇后虚惨惨的脸色顿时好转。 原本她颅内昏聩一片,百思交纠,一会儿怀疑自己为何会突发症状,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害她?是杨美人?一会儿觉得皇帝之所以这么轻巧就放过此事,没有强按着让太医给她看看,大约是也没那么在乎她是否康健…… 心知自己的确不能留在宴上了,若是真的晕厥过去,那就彻底成了待宰的羔羊。皇后克制着哆嗦起身,顺势向皇帝请求道:“薛嫔妹妹说的是。今儿怕是也吃不下什么了,臣妾想先行回去休息。” 皇帝欣然应允。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艘气派的画舫渡水行来,船板上站着油头粉脸的几个胡人,手里各持着古怪的家伙事,载着满船烘托气氛的丝竹声。原是杨美人静心设计的水上幻术终于登场,却没多少人再有心思看了。 “这幻术倒果真是个神奇的,眼瞧着那么大一个人,怎么能从箱子里变出来的?还有那只鸟,是如何从花蕊之间飞出来的,你可看清没有?” “不都是些障眼法罢了。倒是皇后娘娘……陛下子嗣不丰,娘娘不会真的有孕了罢?” “这个季节的蔬果多寒凉不好克化,吃坏了也是有的,就是这么闹了一场,杨美人这宴会可算是枉费心窍了。” 表演结束,皇帝恩赦,小宴提前草率地散了场,嫔妃们自有船只接回岸上,夕阳的余晖在天际冷透。 薛嫔到处寻找明昭仪的身影,却见昭仪和皇帝一起乘了另一条船,向着东边去了,并不与众人同归。 “快,跟上去。” * 瀛洲岛上只有一座二层小楼,余下的则是簇密的树木,青绿一片,绵延逶迤,简直要从岛上绿到湖水里去。 五月春尽,桐花已落。 青簪坐在岛上的一处小亭里,徐得鹿陪在她身边,薛嫔上岛的时候,只见他们二人。探究地看了会儿青簪之后,就柔声问徐得鹿:“陛下和昭仪呢?” 主子来了,青簪自然未再没眼色地坐着,但她的身段容色摆在那儿,薛嫔作为女子,自有天然的敏锐。何况她方才上岛时所见,这宫人分明就是坐在亭中的。 定是不一般。 只是如今她也无暇多顾。 “薛嫔主子怎么来了?”徐得鹿装傻道:“主子要是有事想寻陛下,奴才回头转告陛下一声就是了。但若是想寻昭仪娘娘,那主子该去关雎宫朝云殿,却来这儿做什么?” 一向温静柔弱的薛嫔却是很强势地在亭中坐了下来。这位御前大监油滑得很,不该说的,谁也甭想撬开他的嘴,但没关系,她可以等。 她对青簪道:“你坐你的,我等我的。” 青簪非但不坐,反而退立一步。 想起那张糕点的方子,再看看薛嫔袖下掐紧的柔荑,她低头,有些生硬刻意地道:“奴婢不能仗着今日佳节雅宴,主子们宽饶不计较,就逾了规矩去。” 但就是这份刻意,让薛嫔在十分紧张僵硬之际还能侧顾一眼。 宽饶……? 青簪其实也不能确定薛嫔在紧张什么,但她可以确定,皇帝与昭仪上楼的时候,面色并无不虞。 此刻小楼二层的观景阁内,最中央的髹几上摆着一碟子没有动过的蜜梨,因为久置,梨肉已近琥珀色。 髹几两端,一端是天子。 “朕记得,皇后颇喜吃梨。”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好生惹人艳羡。”另一端的女子高髻如云,油光水亮的乌发之上却没有繁美的珠玉赘饰,干净利落得如同冷黑的绸缎。唯有一张脸,珠辉玉丽,即便正面帝王,眼中亦有骄矜的英光。 正是明昭仪。 皇帝神情不改,只言语多了点犀利:“昭仪不大适合扮痴装蠢。” 见明昭仪依旧稳手喝茶,没有半点要翻口悔过之意,皇帝将几上的这盘蜜梨往前轻推了一寸:“皇后入宫不久就曾因一盘梨杖杀了宫女,此事朕自是记得。但朕从不厚此薄彼,同样记得杨卿说过,今日宴上的供驱遣的人手,不少是昭仪不吝相借。” 言下之意,只需要查查这些人,但有图谋,自然无可遁形。 明昭仪这才终于有了几分被识破的心虚,承认道:“臣妾又没做什么。原本陛下不来,这只是一出小戏,在座之人谁不听命于皇后娘娘,娘娘若不愿让太医诊治,谁又能强迫于她?何至于被逼得这样急?” 皇帝低笑了一声:“朕若不来,只怕这蜜梨里添的,就是迷魂散了?” 也亏她想得出,在岛上下料,余料倒入太液池水,事后无可对证。 皇后若是昏迷,在场诸妃当以昭仪为尊,她要查的事也就无人可拦了。 此时,纵然眼前坐的并非蛮暴虐下的君主,明昭仪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没有人会喜欢一切都被人掌控的感觉。 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说的出“你若无心我便休”的飒爽而无畏的少女了,她也会害怕被皇帝厌弃,害怕儿子因此失去登上大宝的机会,从前自诩眼界心性皆为第一流,如今竟也逃不过至亲骨肉的世俗藩篱。 明昭仪一动不动地坐着,深吸了一口气:“臣妾居于深宫,出入皆受限于人,何来接触这些东西的本事?” “朕怎么听说,日前关雎宫中一名宦人,因触怒昭仪,被罚去了马厩当差?” 明昭仪垂下头,知道自己再没有负隅顽抗的必要。 饲马的宫人遇到马匹患疾、不肯配合使用时会给马儿服用能使其迅速昏眠的草药,马虽有灵,终为走兽,不能言语,因此药物去向虽有记档,却可以随意篡改。反之太医院的用药管制极严,她在太医院的人又是张需要打出去的明牌,取药自然容易暴露。 至于催吐的甜瓜蒂粉,那就更好弄到了……这个时令,宫中多奉甜瓜,不是现成的么! 慧心颖悟的女子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微微点头:“陛下早就知道了,怪不得陛下会来。” 怪不得皇帝特意提前告知不会赴宴,又改变了主意,他从不是这样没有定性的人。 怪不得她和皇帝上岛的时候,御前的宫人早就在了。他会赴宴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怪不得他连她怎么弄来的药物都一清二楚。 可他明知她将有所行动,却不阻止,反而故意放任,然后瓮中捉鳖,人赃并获。那么他的可怕,不仅在于早就掌握了她的一应动向—— 明昭仪终于觉得有必要替自己申辩,绝不能因此事让皇帝误解了她、影响儿子的前程。 她不擅乞怜,但不代表不会说合度的场面话:“妾早年间听说过一桩传闻,那时当今的皇后娘娘尚在闺中,迟迟不肯与陛下完婚。坊间便有谣传,说娘娘实则身患恶疾。妾今时之所以如此行事,也是为了辟清谣言,还娘娘一个公道。” 皇帝没有在与她隔案对坐,他起身走到了阁楼延展出去的观景台上。 身前的红阑外即是茫无涯际的碧波,波心嵌着一整块不断被激荡的青绿,不知是楼台太矮还是树木太高,近处反而失去视野,唯见林冠青壮,在风里摇动着霸道的生机。 皇帝没有看见心中想见的,负手凭栏,柘黄的阔袖长衫萧萧悠逸,似有一种更近高天、而不近人情的肃冷:“好一个公道,昭仪果真为国为君。怀暄有个好母亲。” 明昭仪在听到皇儿的名字时分脸色突变:“陛下!” “够了。” 皇帝转过身来:“昭仪可有想过,你若当众令太医言述脉案,天家颜面何存?” 明昭仪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所以你……早就知情?若当真是不能怀妊孕子、诞育皇嗣之人,又怎堪为国母?” “臣妾还听说,永宁侯府给皇后安排了个极为美貌的陪嫁婢女,一同入宫,摆明了是早有盘算,非但欺君罔上,更是贼心昭彰。” “够了。”皇帝稍一沉声,拍案定音:“皇后永远都是皇后,此事无须再查。” “你去吧。” 他在楼栏之畔,与她相去甚远,明昭仪却像是被他的手扼住了喉关,撑着几面站起来:“陛下……” 皇后是这宫中唯一对她的儿子有威胁的人,若是正宫诞下子嗣,他日立储必会择嫡。 所以为皇儿计,她不能放过一点儿扳倒皇后的机会,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一早对此知情。 如此看来,自皇后入宫以来,所有的布阵设局,原来满盘皆错。 好像忽而樯倾楫摧、大海沉舟,竟不知如何走下去了。 “嗯?”皇帝略笑了笑,“当真要朕治你的罪才肯走?” 有些事皇帝不计较了,便是鸿毛之轻。 不论是在一国之母的膳食中下了催吐的甜瓜蒂粉,还是以因病残缺之身,瞒天过海,嫁入皇家。 见自己已然恩赦,明昭仪却仍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处,再没有往日自负骄矜的英姿,皇帝目有不忍,遂竟换上几分顽笑口吻:“朕倒是不会怜惜你,只怕怀暄长大要同朕算账。” 明昭仪回过神来:“……臣妾告退。”木邓邓地走下楼去。 离去之前,她始能冷静、从容下来,回头同人说道:“陛下洞悉一切,唯有这句,却是说错了,怀暄最敬爱他的父皇,怪谁都不会怪陛下。” * 明昭仪从楼上下来,天更黑了,残阳已入水,被浸洗掉最后的鲜光。沉甸甸的夜吞去了大半座瀛洲岛,唯有夹着通向小楼的曲径的桐树底下,内监们打着宫灯,十步一人,让小径变得明朗。 明昭仪看见了亭里的人。 御前大监徐得鹿,还有薛嫔,以及立着的那个貌美出尘的宫女。 看着急急朝自己走来的薛嫔,明昭仪无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薛嫔正要说话,一段琴声忽从岛心的楼上淙淙活活地淌过来,令人脚步为之一顿。 琴声里,是一人层楼孤坐,气岸无边。唯一双骨节分明的劲指,于方寸间轻挑慢拨,有如君临四方、挥斥八极。 飒飒凉风劲,潇潇暮雨零。 “让她上来。” 14、第 14 章 薛嫔听着琴声,每个弦音都极有力度,萧瑟而肃杀,又兼具白雪阳春的雅士高情。 她太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但眼下显然有更为重要的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似知道自己犯了错,薛嫔底气不足:“我怕娘娘出事,便想在这等等您。” 天子眼皮子底下,她今日这一等,二人这些年装给旁人看的那些毫无交集的表象,就都断送了。 可陛下破坏了今晚娘娘的计划,宴后又把娘娘单独叫走,薛嫔怎么能视若无睹。 如果陛下当真要治罪,那她怎么也要把昭仪姐姐摘出去的。 “你几时这样沉不住气了?”明昭仪睨了她一眼,“罢了,这些事也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了?什么叫没有意义了?薛嫔没法从这样笼统的一句说辞里缕析出更多。 她只知道,为了为大皇子扫清可能存在的障碍,她们悄悄蛰伏,准备了这样久,就算陛下因为她们今日的动作不悦,可皇后身上背着足以令天家蒙羞的秘密也是马上就要被验证的事实,怎么会没有意义? 何况,有人仍在为此涉险。 顾忌徐得鹿和青簪在这里,薛嫔试图婉声提醒明昭仪,她们今夜还在凤藻宫留了后手:“那……” 明昭仪:“回去再说。” 走之前,明昭仪又看了青簪一次。 临上船前,身形单怯的女子却迟迟没有跟上来,明昭仪一回头,果见薛嫔正听得有几分入痴,神情亦见哀婉。 她难得握了握她的手:“别多想了,这件事不用再查,我们也都歇一歇。你若得空,便来帮我一同带带怀暄,这孩子现在就好生会折腾人,等再大些,我看上房揭瓦都是寻常了。” “怀暄这样活泼可爱,娘娘是有福气的。”薛嫔柔和地一牵唇角:“您不必担心妾,妾早就走出来了。只不过,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有时候想起在东宫的日子,那些扫雪煮茶的日子,还会觉得是大梦一场,梦醒了,终于不可复得。” 那时候东宫的女眷,放眼皇室宗亲之中也算是少的,统共也就五六人而已。其中两位侧妃,便是现在的明昭仪和郑修仪,一位良娣,就是现在的珍婕妤,另外两名侍妾,便是她和吴嫔。 哪似如今。 “却不知道今夜,陛下又是为谁而弹。” * 瀛洲岛上,徐得鹿把人送到门口,就不肯和青簪一起上楼了,对她比了个快上去的手势。 脚下是回环向上的樟木楼梯,表面打了蜡,虽在近水之滨,但仍保养的很完好。青簪却走出了如履春冰的小心缓慢。 她实则不通琴律,甚至不太能分断五音。只觉但凡是凤弦瑶柱,拨弄出来的声音便无有不美的。 可是眼下,她就是知道,楼上弹琴的人必是当今天子。 有些事从来不能想得太明白,一旦明白,便会胆怯于自己的卑弱渺小、无力相斗。 譬如此刻,她就很有道理怀疑他的赏赐不是什么好事。 青簪走上二楼,看见皇帝于楼阙之上席地盘坐,宽袍的下摆流水般泻开。他正怡然拂弦,身前雕花木拱门的纱幔拢在两侧,帘外便是凭高俯瞰的江山暮夜。 他有这样的好雅兴,又何必叫她来扫兴? 青簪没有主动搅断琴音,她自觉很“识趣”地站在皇帝身后。 萧放戛然、兀然地停下了吟弦的指锋,伸手平定了那躁动震颤的尾韵。 似乎回头稍许,刚好处于能虚虚看见身后之人的裙影的程度。漫不经心问:“会跳雅乐舞吗?” 青簪上前行了个礼,坦率道:“奴婢不会。” 七弦琴已然彻底沉寂,摆在地上,像一件弃置的珍玩。萧放起身,走到阁内的几案前坐下:“箫呢?” 青簪依旧道:“不会。” 萧放扫去一眼:“侯府没有教过你?” 青簪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今日传唤她来,是为了与她琴瑟同鸣吗? 若是如此,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合适的人选。 后宫之中,谁人不比她更相宜呢。 又或只因为当初在连璧内初见,她随口的一句顶撞,竟让皇帝误以为她是什么精擅风雅、深藏不露的高人? 青簪很直接明白地说:“为奴为婢者,自然只需要学好如何做一名奴婢。” 这些风雅事,她一概都不会。 她在老夫人身边学的大多是些伺候人的本事,她会缝衣裳,会泡茶、会捏肩,有时候她也想,伺候老夫人虽为本分,但取悦一个予她庇护的尊长,未尝没有几分主仆之外的温情。 学的时候便分外认真。 萧放拈了只青釉面的杯子,在手中玩戏一般转了两圈。他想起了暗卫呈送上来的关于这个女子生平之事的簿册。 贱籍之人只是主家的附属,没有“手实”这种东西。 据官府登记,她三岁就被买进了段府。 公家的记载也就限止于此了,余下的则多来自暗卫的走访探查所得。他们查到她在段府中的日子并不多好。 唯一古怪的是,无论良籍贱籍,婴孩出生都会去官府录名记案,可关于她三岁以前的际遇经历,竟然全然缺失。不知籍贯、不明父母,不知生年生月,浑如凭空出现。 但若真要查明,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进府那年,正是段若虚受封永宁侯的同年,侯府从内到外换掉了一批下人,这才略提了些难度罢了。 但有时刻意换掉的下人,或也正说明问题所在。 青簪被他看得气息都有些微滞。 直到皇帝搁下了小盏,再度起身,像座巍挺的孤山一样在她面前,让她无论抬头低头,都一样不见其他,至多只能看见他的襟膛和冠冕的时候。 她听见那只没放稳的杯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似乎还在案几的四足之间碰壁了几个来回,在樟木的地面上研磨出突兀的响声。 一下一下。青簪的呼吸乱了急了,垂着头不敢看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稍许。 可她退开多少,皇帝就侵近多少。 青簪差点撞上那把被主人弃之不顾的长琴,好在是从那琴上横跨过去了,虽然轻渎宝物,好歹没有背上一介奴婢掉了脑袋也还不起的罪债。 萧放同样跨近。 这次青簪已经退到了悬梁的那一带纱幔之下,直要退到二楼的观景台上了。 楼下的那些宦人依旧在林间道上提着灯,天色在过了某个时辰之后,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疾势黑透了,萤萤点点的橘光就威风起来,明晃晃地提醒着楼上的人他们的存在。 她不敢再向外退去,把自己不堪一折的脖颈仰了起来。 眼中有惊惧和困惑,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暗恼:“陛下……” 皇帝喜欢她的眼睛,像欣赏太液池上终年蕴藉着水光的烟波。 但这双眼睛并不适合被拟作惊鹿,尽管她的表情因此而生动,可一旦如此,总会让他疑心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分明他都还没做什么。 皇帝微移开眼,注意到从她脑后斜出来的那只簪子有点意思。 非金非银、非红非翠,木讷无趣得像根上了漆的竹片,但其上不饰珠玉、不雕花蝶,唯一的纹路,竟是一行刻字,倒是新奇。 他抬手要去抽那只簪:“何以竟独独能认字?” 她若不认字,应也不会被分到库房当差。 宫中识字的宫女并不算太多,若非如此,照她从前的际遇来看,皇后也许会让她做更不堪也更累重的差事。 青簪被这一问直直击中,心头没有防备地涌上一段支离破碎的母女相伴的光景。 “你要读书识字,才能明事理,才能不被这个世道困住。” 她隐约记得娘亲说了好多好多,娘亲会抱着她,坐在一间不算太敞亮的屋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给她念典籍上的字。可是对一个才刚刚三岁的奶娃娃来说,那些话实在太晦涩了,即便她如何早慧,都没法将那些亲切的爱语一一复现了。 所以她别的一概不通,却能粗识些诗书字文,老夫人对她读书的宽容默许,也是她感念她至今的原因之一。 她很知足。至少以后找到娘亲,她可以挺着腰板告诉她,娘亲教的,她都有做到。 便是这走神的一息,察觉到皇帝的意图的时候已经太迟。 每日为了能够早点寝息,青簪特地学了一种特殊的发髻,只需一根簪子就能固定住整个发髻,牢靠且便利,绾出来的样子与旁人的发髻差之不多,最适合她这种要起早贪黑做活的宫人。 前提是,没有人把那根作为主梁的簪子拔落出来的话。 “陛下!” 眼见满头乌发将要失去垒固,青簪着急忙慌地举起手,摸索到另一只瘦劲的手掌。 她大逆不道地捉起这只手、控制着它,将那根簪子重新送回了远处。 虽而乌扰扰的云发仍是松了垮了,至少保住了大略的一个髻形。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萧放感受到她清瘦如同削玉的指掌,柔腻又清凉地将他的手裹住,又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撤退。 以至于,等那根簪子原封不动地回到了青丝绞缠的深处,他才反应过来。 还敢和他对着干,该说她胆怯,还是胆大? 青簪亦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不妥,忙开口掩饰道:“奴婢是自学的认字。” 皇帝宽仁大度,倒没与她计较,只是那只从簪头滑下的手,随意地扶在了眼前女子细条条的手臂上,无须用力,钳制之意却已昭彰。 “诗书也是自学的?”皇帝问。 青簪躲了躲道:“奴婢会的不多,班门弄斧,做不了陛下的知音。” 因那根簪子被抽开了半寸几厘,此刻,她的青发变得松松荡荡,不甚严整,耳鬓处还有垂丝作乱,修饰着小巧莹润、微微泛红的耳尖。 皇帝心念一动。 他没在青簪的发髻上多较劲。 转而用那只十分亵近的手,替她撩起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朕本不求知音。”他散漫地笑道:“不过,事不过三,下一次,可就不会是朕来请你了。” 青簪不敢轻举妄动,任他施为。可还不等去想他话中深意,那只手却骤然变本加厉地下移,竟按在了她没有一分赘余的盈盈腰际。 她终于忍不住,逃避闪躲地,退抵在了栏杆上。 就在这一瞬,皇帝欺上走投无路的穷寇,不由分说,趁势而为地把她抱上了栏杆。 青簪惊呼。她颤巍巍坐在危栏之上,每一下呼吸都变得惊心动魄。 两层楼不算多高,摔下去却也必落个骨折身残的下场。 为了不掉下去,她不得已用两条胳膊攀援在他双肩。 此刻他是她唯一的倚靠。 萧放:“生辰是何年何月?” 青簪愣了愣,道:“奴婢不知……早不记得了。” “抓紧了。”正疑惑,萧放忽松开托在她身后的手,却又将身抵挡在她面前,不容她逃走。 身后就是漆黑的深渊,毫无一物可以凭托,青簪从脚心开始发虚,不得不前倾去,倚住他的前膺。 手腕上忽然多了个东西。 “今日端阳,朕看他们在编五色丝,是谓长命缕。婴孩戴之,可驱祸迎吉。”萧放笑了下,“算朕给你的赏。” 青簪垂目,意外地看向系在腕口上的那一圈彩缨,它轻小如毳毛,又分明有着不可忽视的分量。 静眼深望了许久:“……奴婢谢陛下厚赏。” 许是她说得过于真心实意,反倒教人觉得这个“厚”字名不副实起来。 萧放重新搂上人的腰,暗示:“朕还可以给一份更厚的。” 青簪顿时酥了半边的腰肢,更觉发虚发软,无力支撑。灵台却恢复了清明警觉:“不,已经足够……” 她实则记得自己的生日,只是身边再也没有当初一起庆贺的人。 也很久没有人,再祝过她长命无灾。 不是没有星点的感动。 但是,他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陛下能不能先放奴婢下去?” “那,你求求朕?”萧放低下头微微倾偏,呼吸变得又深又哑,薄唇几欲衔咬到那片莹腻的耳肉,同人私语:“又或者——” “何不借此登高之势,看看下方的风光?” 15、第 15 章 青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 她只记得那时心跳急如鼙鼓,甚至想威胁皇帝,如果栏杆断了的话,她一定拽着他同堕高台,让他给她垫背! 但最终,只敢咬唇看着地面,在他面前又可耻地扮了一次可怜。 甚至下来的时候,身子差点栽在他的臂弯里。 皇帝唤了个人上来扶她,是御前的冬儿。 回去的船还是来时的那条船。登船时分,冬儿看着她稍有些抖抖索索的腿,又抬头看了看她不太严整的鬓发,似乎想岔了什么。 脸色就有些欲说还休的羞涩:“姑娘,要不要我重新给你梳个发髻?” 青簪忙说不用,用指尖梳理了两下,把蓬开的头发又梳了进去。 她这一抬手,冬儿得以借着月波看清了她手腕上的五色缕。 “原来这个是给姑娘的?”冬儿只可意会地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可特地问咱们有没有人会编呢。” 青簪举起手看了看……不是说,刚好看见宫人在编,才想着给她的么? 长命缕,长命缕,一丝一岁,绵绵入密。 这条络子忽然和他的眼神一样,炽烫得让她慌忙想要摘下。 她当真有些怕自己心意不坚,怕帝王的一时起意,就要让她赔上一生的光景。 人非木石。可她不敢,也断断不能生出痴妄。 * 回到凤藻宫已稍晚了,因是端阳节典,宫中并不禁夜。 青簪一回去,就看见锦玉正把个内侍省的小太监从殿里撵了出来,太监身边还跟着几个拘谨又惶怯的宫人。 锦玉今日火气似乎格外的大:“打量着皇后娘娘宽容和气,敷衍我们娘娘呢是不是?” “姑姑冤枉,奴才哪敢呢。”小太监好言好语地想哄人两句,却反被锦玉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吃了这么好些炮仗,他没走两步就又顿足叹声:“这都叫什么事啊。这之前给明昭仪宫里补人的时候,昭仪也不见这样啊。” 青簪正想从侧边绕路回下房,廊庑之上却有个熟悉的身影,正猫着腰在擦拭柱子。 是琐莺。一看便知一准又是顶了谁的班。 这样下去也实在不是办法。 青簪本想回头去找浮翠问问,之前她勉强攒了些银子,托了浮翠去请前殿那几个能主事的宫女吃茶,也不知如今银子使出去没有。 但今夜前殿的气氛似乎格外诡异,一点儿也看不出端午节会过后的热闹气象,连走动的人都很少。便有几个经过的宫女太监,也和皮影戏里的纸偶人一样,低头行走,麻木来去,脚步匆匆。 青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一名脸生的宫女,看到青簪,主动从殿里出来。 宫女悄声道:“浮翠姐姐现在走不开身,让我同你说几句话。” 青簪一边跟着她往偏僻出去,一边朝那小太监的去向望了望:“这是怎么回事,姐姐可知道?” “可别喊姐姐,可是折煞我了。我也是浮翠姐姐才提拔上来的。” 每一处宫殿都是这梁宫的一处分身和缩影,有上进心的宫女们自也会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并不奇怪。只是,从前前殿多是锦玉的人,如今却渐渐开始换血了。 对于青簪问的,这宫女倒是知情,她朝着前殿方向努了努嘴:“小慈被送去掖庭之后,娘娘这儿便缺了人,但内侍省送来的人娘娘都不满意,一个都挑不出。这都是第五拨了。” “至于锦玉姑姑——”她把岛上的小宴上发生的事大概一说:“娘娘让锦玉姑姑跟着去太医署,锦玉姑姑嫌人家船划得慢,竟起了争执,把人给推下水去了。要不是后来遇到了娘娘们回程的大船,指不定还在水上漂着呢。回宫之后娘娘对锦玉姑姑就冷了许多,非打即骂的,倒更器重浮翠姐姐了。这不,这会儿太医刚刚走,浮翠姐姐就被叫进殿里伺候了,锦玉姑姑想是不痛快呢。” 待走到没人的地方,宫人告诉青簪,她如今算是浮翠的心腹:“浮翠姐姐让我同你说,银子她替你去送过了,但是那些宫人说,是琐莺次次暗中挑衅她们在先,这才结下仇的。” 宫人说着便把一袋碎银子放到了青簪手中:“银子你拿回去,她们还劝你,日后离琐莺远一点,有传闻说,这丫头身上……总之,你离远些就是了。” 青簪知道这些忠告是出于好心:“多谢。” 告别这名宫女后,却是打算去帮琐莺一起把活做完,也好早些回去歇息,难得端午胜日,没道理放任人独自苦熬到深夜。 但转念一想,若真如这宫女所说,之前次次,琐莺大约都是故意要留在前殿的。 她这时候去,兴许反而坏了她的事。 今夜的消息,对琐莺而言一定很紧要,以至于必须连夜行事。 青簪便又止步回头,重新往下房走。 前殿、皇后。 皇后身上,有什么是值得琐莺窃听的,又有什么是薛嫔,甚至可能明昭仪都急于想知道的呢。 琐莺的频繁外出、薛嫔给的食方、瀛洲岛上同明昭仪和薛嫔的碰面,桩桩件件,这些事仿佛都联系在了一起。 穿过黑洞洞的回廊,掌灯的宫人正好握着杆子将一盏被吹灭的风灯重新高高挂上。 灯光便黄灿灿的如日升起。 青簪想,在这宫中,如果连个可以相信的人都没有,那该多可悲。 不管如何,她都信琐莺。 * 青簪回屋后就做了会儿针黹活,可一直到趴在桌前睡过去,琐莺都没回来。 第二天,却是先等来了永宁侯夫人入宫来的消息。 原来昨夜皇后回宫之后就宣了朱太医诊脉,朱太医断定皇后身子没有大碍,呕吐应是误食之故,端午火气旺,宴上膳食本多生冷之物,易伤脾胃,也许正好又吃了什么相冲的东西也是可能的。 随后朱太医就去太极殿向皇帝报平安了。 但侯府不知怎的还是知道了皇后在宴上的状况,侯夫人说担心女儿的身体,又正好长媳上个月平安诞子,便想入宫见皇后一面,也好让小孙子见见他的皇后姑姑。 皇帝对于对先帝有救命之恩的段家本就宽待,又正逢端阳之节,自然不会不允。 凤藻宫里。 侯夫人得了准许,下午就进宫来了。 此刻她抱着孙子,岁月修润过精明的面庞,如今含饴弄孙,竟也显出几分温柔可亲:“你瞧瞧,多可爱啊。” 皇后对这个小侄子没什么感情,只当他是个母亲进宫用的借口:“娘,你不会是有了孙子,便忘了女儿了吧?” 大梁对外戚一向掣肘颇多,若无一个足够正当的理由,便是先帝特别恩赦的侯府,冒然进宫也不免遭人话柄。 侯夫人一边逗弄孙子,一边深沉冷静地看向女儿:“怎么会?昨儿你没事吧?” 皇后不满之心却是弥甚:“娘,你是不知道那时候多惊险……要不是你女儿反应快,咱们一家的性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侯夫人忙说别担心,同人分析道:“是有些蹊跷,不过臣妇来的路上想过了,就算是有人有心设计,目的也在于让其他太医给娘娘把脉,既然这脉没有把成,目的也就没有达到,娘娘这时候才最不能自乱阵脚,惹人怀疑。何况陛下何等英明人物,他若起疑,必不会这样就松口让你离开。如今这样,恰恰说明此事仍然瞒得住,我们切勿庸人自扰。” 皇后这才终于找回了几分主心骨。 但她坐回上首的凤头扶手软塌上,仍很恨恨不平:“宫里这些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简直越来越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尤其是那个明昭仪,仗着有个儿子都要爬到我头上去了,还有什么王恕柔杨雀仙,一个个的整日霸占陛下!” 侯夫人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为娘早就与你说过,你真正的敌人是那些有家世又有子嗣的妃子……娘娘,迟则生变,那件事,恐怕得快些提上日程了。” 见皇后并不吭声答应。侯夫人把小孙子交给了锦玉抱着,自己则走到皇后身边坐下,抓起她的手放进掌心,俨然一位慈母一样对人说起了体己话:“阿囡啊,你要沉住气。只要等你来日有了儿子,那就是嫡子,是大梁未来的储君啊。” 皇后只是别开脸去,拧眉不语。 没一会儿,她忽崩溃地伏在母亲的肩上:“阿娘,难道,难道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一想到要她亲手把另一人送上夫君的床榻,足够教她午夜梦醒恨得要把一口银牙都咬碎了。 女儿这般模样,侯夫人也心有不忍,哀哀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拍着皇后的背哄慰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怎么看不通透呢,女子生育是从鬼门关走一遭,你不用受这个苦,未尝不是好事啊。忍过了这一遭,往后怎么样,不都还是你说了算吗?” “阿娘……”皇后体念到母亲的用心良苦,俯首贴向她的怀抱,“那能不能不要青簪,我不喜欢她!她根本不配!” 侯夫人脸色变了变。她也很想答应女儿的要求,她又何尝喜欢自家夫君在外头苟合闹出来的野种? “可,没有人比她合适,毕竟……是你爹的血脉。” 意识到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皇后心念转而一动,倒是另想到个好点子。 她倏然坐直身子,看向侯夫人正色道:“阿娘,那你要答应我,事成之后,让我狠狠处置了那个小贱蹄子!她勾引我的夫婿,我要碾碎她的骨头,剥了她的皮囊,让她像她娘一样窝窝囊囊死了,才够解气!” “这……”侯夫人的眼神一时飘忽躲闪起来。 外间却忽然传来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侯夫人忙让锦玉出去看看,锦玉回来后道:“是擦拭博古架的宫人,笨手笨脚的。” 皇后摇着母亲的胳膊催促回应:“娘~!你是不是心软了,宁可自家女儿受委屈?” 侯夫人无奈摇头,最终还是应承下来:“罢了,依你,都依你。为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岂会对外人心软,为娘担心的是……” 她只是有时也吃不准侯爷和婆母对这个外室女的态度。 皇后却已经笑从眉开:“女儿知道娘你最是心善,但能替我和陛下诞下儿子已是她此生修来的福分,她会感激的,您就别多想了!” 女儿愿意配合,这便是最紧要的,侯夫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青簪呢,叫她过来,臣妇替娘娘敲打敲打她。” 青簪很快应召而至。 她一进门,侯夫人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方才的声音,谨慎起见,给了锦玉一个出去守着的眼神。 皇后此刻看青簪已经如看一个死人了。阿娘说的不错,若是她把人送上去,陛下但凡念这个死丫头的三分好,就会念她的十分。 但阿爹阿娘却是弄错了一点,谁说来日的皇子身上需得要有段家的血脉,才会和段家一条心? 小孩子能知道什么,想养成什么样就养成什么样,就像这个如今正匍匐叩拜的卑贱女子,不也学成了十分的奴颜婢膝,一心愚昧地将段家当成她的恩人、她的主子吗? 若之后哪天她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阿爹阿娘能做的,至多也只是再换个人送进宫来,代她怀孕生子而已,还能不管她了不成? 不是非得要青簪。 借腹生子,她要。 但青簪,得死。 杀心起时,皇后只觉念头通明,心里也顺畅不少,总算可以一解这些年自己的憋屈了。 侯夫人提点完青簪,才挥手将人屏退,便听自家女儿翻开侄子的襁褓道:“娘,这小侄子身上怎么还有块胎记?” 她笑着回步向人:“要不怎么说隔代亲呢,你和你哥哥身上都没有,独独孙儿肖似他祖父。你爹腰上就有这样一颗红痣。” 青簪要出门的步子愣了愣。 她后腰上,也有一颗红痣…… 这算什么可笑的巧合? 出去的时候,看到琐莺在外间,青簪隐隐不安,有些想唤人一同离开,碍于锦玉就在不远处盯着,最终只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可饶是她表现得一应如常、无懈可击,锦玉还是因两人骤然交合的形影,忽然想起了自己何以觉得那名宫人眼熟。 那分明就是在库房当差的宫人,和青簪走得还颇近! 她当即抓着琐莺的胳膊把人拽了进去:“娘娘,夫人,抓到了,就是这个小蹄子,鬼鬼祟祟的在外头!分明是在库房当差的,成日跑前头来做什么!” …… 皇后实则觉得,就算这宫人鬼鬼祟祟地游走在外头也不可能听到什么东西,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和能耐。但阿娘说了,宁枉勿纵。 何况她正觉有气儿没处排遣呢。 便下令打人八十大板,但看这名小宫人供不供认背后的主子,若不供认,那便打死了事。 左右她这都是正当审问,算不得动用私刑。 但为保险起见,皇后还是额外叮嘱:“千万别惊动陛下。” 青簪听到消息赶到的时候,琐莺已经被拉到了一处院子里。 琐莺被按在长板凳上,两个手执棍棒的太监已经往身上招呼了好几下,轻薄的衣裤上渗出一团红迹。 就这么几下,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陆嬷嬷瞥了一眼青簪,不作反应,只当没看见。 青簪上前给嬷嬷行了礼磕了头,求她高抬贵手、宽纵上一会儿,可嬷嬷仍只作视而不见。 青簪太过清楚嬷嬷也是奉令为之,却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板子落下,只能扑身将琐莺护在身下,替人扛了结结实实的一记打。 陆嬷嬷这才终于急了:“你这是做什么!” 青簪疼得唇心发白:“人命关天,恳请嬷嬷慈悲宽饶……” 这时琐莺终于缓过一点气来,扭头看向护着自己的怯薄女子,似乎在用眼神问她:姐姐怎么来了。 要打就打,她根本不怕这些。 反正做了恶鬼,她也会回来报仇的。 很快她想到什么,攒足了力气,一口吐掉了塞在嘴里的布团。努力凑向青簪的耳旁:“姐姐……你……皇后要你……借腹生子……你、姓、段。还有你娘,你娘……” 琐莺说得断断续续。 她可以死,但姐姐不能糊里糊涂让人算计了。 青簪原本见她想说话,还主动贴近了一些,此刻却已如石化,仿佛魂魄都被人抽走,低头死死凝住一块长了苔斑的青砖。 她甚至觉得自己丧失了理解言语的能力,竟不能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还有娘、她娘怎么了? 也不知琐莺是气尽力竭,还是想起了那些日夜里,青簪每同自己提起娘亲的时候,那种温柔希冀的口吻,想起了她连香包上绣的都是萱草花,故而心有不忍。 最终她还是没有把话说完,没有直接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娘亲,也许已经不在人世。 但琐莺觉得,青簪应该不会猜不到。 另一边,陆嬷嬷也算承过青簪的人情,素来不怕结仇,就怕承情,见状只能无奈摇头:“最多一盏茶。” 她不知道她有什么办法救人,但她最多只能替人拖延一盏茶。 一盏茶后,严刑必行,生死勿论。 青簪便再顾不上愣神,拔步便往外跑,一盏茶自是不够,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不能让琐莺出事。 至于琐莺的那些话,现在她无心去想。 不要去想。 天空中,春夏之交的最后一场凄凉苦雨毫无征兆落下。青簪闭眼,脸上凉的烫的,涟涟地交混一片。 皇帝见到人的时候,她脸上已泥泞得不成样子。 她主动来太极殿的日子,比他预想中更快。 徐得鹿给青簪递茶:“姑娘缓口气儿。” 当青簪勉力让自己口齿清灵地说完了皇后无故杖杀宫人,且那人还是她亲近的朋友的事之时,皇帝便给了徐得鹿一个眼神。 青簪却无法注意到。 这是多大的一场雨,像是天公亦有愤恨、亦怀惊惨,以至于风纵雨横,不计后果,水淹人间,只求落个淋漓兴尽。 青簪却不敢这样声势浩大地哭,她只是凄茫的、惨白的。 跪在那里。 皇帝走到人面前,微微俯身。用稍屈的一指抬起人的下颌检看:“一天不见,就将自己弄成了这样?” 青簪说不出话,她暂时地用光了仅剩的清醒和理智。 好在帝王并不介意。 萧放不紧不慢地在她脸侧刮蹭了两下,将手上滴到的雨水还给了人。 “是想让朕帮你?” 眼前的女子这才终于神思回笼一般。 “是。求你……求您。” 她的神情一点点从惨烈的麻木之中脱离、活转过来,楚楚可怜地哀求。 变得可怜可欺,无辜而又勾人。 萧放不动声色地屏退了所有人,克制呼吸,牵起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然后—— 金殿昏幽,龙脑香烧。 帝王把人骤然拉到自己身前,就在咫尺之间,恣意且又深沉地望着人,如欲将之攫入眼中。 他的指掌困住她柔软的腰身,像掌控着一段怯柳。忽将她按近一寸,亦同舍予,亦如侵略地沉沉一笑:“你打算,怎么求?” 16、第 16 章 第16章 萧放声音浅淡又深沉:“只用嘴说可不行。” 淡的是语气,深的是意味。 青簪牙齿打颤。 是冷的。 身上淋透的雨水还在滴淌,纷纷泣露一样落在花砖上,五月最后的湿冷好像都一齐困在了今日的太极殿里,青簪单衣恻恻,无力抵挡。 萧放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了一点。 皇帝的怀抱却被她染得热潮潮的。 青簪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没把自己的身子看得那么重要。有时固然拼力捍卫,有时也可以轻易就豁出去。毕竟她们这些的人,若是还生长着宁为玉碎的傲骨,那大约早就连骨头一起靡碎了个干净。 所以她安分地窝在人怀里,把脊背软下来,没有半点的反抗,乖觉安静极了,像只金笼里的雪兔。 只仰头试图与他商量:“陛下能不能先去救人。否则……奴婢可能,就不必求了。” 人都死了,当然就不必再伏低做小地求。 况且,友亲尚且命悬一线,难道就要她在榻上与人追欢乞怜? 萧放的笑色顿有几分疏宕:“那倘朕已差人去了,你不是也同样不必求了?” 青簪满是泥淖的神思呆滞地运转起来。 已经派人去了? 已经派人去了就好。 琐莺这时候大约已经受了不少皮肉之苦了,但应当不至于丢了性命。留得青山在,别的就都不怕。 没有什么比人活着更紧要。 可是……她的阿娘呢? 绷着的一根弦松了,更多的伤恸以寒潮带雨之势铺卷过来。 今日看到皇后与侯夫人天伦相聚的时候,她甚至暂时地放下了以往对皇后的那些伏怨,只想着,终有一日她也会找到她的阿娘。 母女天然就是这世上最亲近最温暖的关系,足够让她原谅这一路上要挨受的那些风饕雪虐。 可是,她的阿娘呢? 她一直知道,侯府暗里有眼睛盯着自己,平日少有逾越出格的举动,唯一一次生出希冀、悄悄谋事,就是听说有一位来府上作客的游方术士,常年在上京和西北之间往来,她便托人去打探娘亲的消息。 因为年岁尚小的时候,同样还是小女孩的皇后曾有一次朝她扔果皮,然后同她说:“你娘不要你了,她和野男人跑了,到西北去了!” 皇后以为这会戳痛她的伤处,殊不知她只会窃自心喜于她竟知道了阿娘的一点下落。 娘亲是说过,喜欢大漠沙如雪那样豪迈自在的风光。 所以青簪信了想信的那一半。 后来她偷偷找到了那游方术士,说她只记得阿娘的名字,别的一概不知,好在第二年,他竟当真给她带来了阿娘的消息,说她的娘亲的确在西北边陲一带做生意。 十五年,在侯府十五年,她都为此忍下来了。 从来没有露过面的父亲、皇后的莫名敌意、腰后的那颗红痣,还有,皇后那么讨厌她,却仍然把她带进了宫。 所以琐莺的话几乎不需要任何验证,她在段府的十五年,本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只有一点。她从不姓段,以后也不会是。 皇帝见她垂头抿唇,形若呆痴,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人一会儿,让人拿了干巾进来,亦自觉失笑,他方才怎么会觉得这只小 水鬼可怜可爱,甚至勾人? 但没擦两下,他就有些不耐地用干巾将人整个裹住:“自己擦。” 然后走过作隔断之用的一整面博古架,回到了外间的书案前。 青簪用指尖攥住了往下掉的干巾,好像这才生出些许不解:“陛下?” 刚才不是要她,身体力行地求他。 萧放情绪冷淡下些许:“朕若是急于用这种方法逼你就范,都不必等到皇后动手。” 都是用一条命相逼,挟恩还是挟势,又有何不同? “擦干了就过来磨墨。” 至少,不该是在此处。 * 徐得鹿赶到凤藻宫的时候,琐莺只剩下半条命了。 得亏是没有谁敢和他耍心眼,他一问就问出了人现在何处受刑,否则再拖上一时半会儿,怕就只能带尸体回去复命了。 他颇为义正辞严地对着院子里的一众宫人道:“宫女琐莺与一桩宫廷秘案有涉,需带回去调查。” 但实则这理由找的也很随意,所谓秘案,那就是谁也别打听别问。 在这宫中办事就是如此,权势比任何理由都好使。 徐得鹿让人把琐莺往担架上放:“小心点,慢着点。这人要是弄死了,还怎么调查呐?” 等安全把人接到,他才又派了个小黄门去知会了皇后一声,人他带走了。 没法子,皇后对他也还算客气,他也多少得给人留点情面。 皇后如遭晴天霹雳:“什么?” 徐得鹿代表的就是陛下的旨意,陛下如何会知道她杖罚了这名宫人,又为何会将人救下? 皇后茫然四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实则青簪当众护人的事其实凤藻宫中有不少人看见了,但当时在场的大多是陆嬷嬷手底下的人,陆嬷嬷向来御下有方,对陆嬷嬷不利的话,这些人当然不会乱说。 至于,剩下那一小部分知情的—— 现如今浮翠也不再是前不久那个被砸肿额头就哭鼻子的小宫女了,只是拦下个消息,不要聒扰到娘娘的请听而已,又有何难? 所以此刻皇后发问,只有锦玉隐约记起一桩事,答人道:“娘娘,奴婢依稀记得之前有宫人传言,琐莺这丫头,手上好像是沾过不干净的东西。” “能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皇后不以为意地问。 锦玉有些小心畏怕地道:“说是,她杀过人,沾过人命。” 皇后嗤笑了声:“若然如此,她还能好端端——” 话刚出口,皇后就想起眼下这人不就是被带走调查了么? 这倒是和徐公公说的对上号了。 不免后怕起来:“这些人怎么办事的,这样的人也竟送进凤藻宫来。” 徐得鹿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凭空瞎找的借口,竟还能这般歪打正着,和琐莺身上的流言恰好对应上了。 他将人带回了太极殿,却看到殿内其余的宫人都被赶了出来,忽然就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时候入内去复命。 这时候进去,不会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触怒龙颜吧? 徐得鹿走到殿庑上朝里面瞄了瞄,又问候在外头的宫人:“里面有什么动静没有?” 宫人只是摇头。 太极殿亦是前朝后寝的格局,前殿是给皇帝办公用的。徐得鹿慎思再三,想着大白天的,陛下就算终于得偿所愿一时情动不已,应也不会在前殿就做什么荒唐事,怎么也要把人带到寝殿的。 徐得鹿把心一横,到底跨了进去。 殿内的场面却和他担心的旖旎光景大相径庭,烛火最盛丽处,皇帝正勤勤勉勉地批折子,清姿孤艳的宫女则在旁静立着研墨、侍茶,俨然是红袖添香之景,看着便觉赏心悦目,见之忘俗。 徐得鹿都有些不忍打破这画面,几息过后才上前道:“陛下,奴才把人带回来了。” 青簪顿时敏锐地看了过去,心头难免生出几分忧急,想去看看琐莺。 徐得鹿便很体察入微地道:“伤势太重,人还昏迷着呢,性命倒是无碍。奴才把人安置在了冬儿她们几个住的院子里,请了太医去瞧。” 这是特地说给青簪听的,意在教她稍安勿躁,侍奉陛下要紧。 “嗯。”萧放没管徐得鹿的这点心思。 倒是徐得鹿,因为离得近了,这才发现青簪的衣物洇透了大半,这样下去没得要感染风寒。 “陛下,要不奴才让人去给青簪姑娘寻件干的衣裳罢?” 萧放睨去一目:“她喜欢淋雨,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徐得鹿哪还敢再吱声,干笑了两声,站到一旁去了。 青簪清楚地听出皇帝是在讽刺她。连璧殿一次,太极殿一次,她总是披风冒雨,一身湿淋淋地出现在他面前。 但他为何忽然对此生气? 是因为她方才怀疑他会趁人之危、将她就地正法,让他觉得受到了冒犯吗? 若放在以前,可能她巴不得皇帝生气疏远,可现在却不同了。 务政之时皇帝向来心无旁骛,这是他骋才的疆场,是他游步的郊原,他酷嗜于投身向这点兵布阵、虑无不周的政治场,寻找他被身份束缚住的平生意气。 但眼下,他却被这女子反复投来又收回的目光搅扰得心神不宁,都快要字墨不识了。 何谈务政。 萧放冷冷开口:“不舒服就去换。” 宫装确实已经一整个腻在身上了,青簪自厌地觉得自己好像要霉朽掉一般。 从十五年前开始霉朽,彻底溃不成样。 她垂下薄雾濛濛的眼眸:“是。” 萧放抬眼,默然看着人驯静地跟在徐得鹿身后离去,往日总以为她纤秾合度,一身丰瘦得宜,眼下观人,却觉如此孱瘦清减。 笔毫在纸上重重滞下一个粗大的朱砂墨点。 她今日到底经历了什么? 压在她心里的,绝不会只是一个已经被救下的宫女。 * 也许是为了青簪不那么拘谨,徐得鹿找了唯一和她相处过的冬儿来给她送衣服。 冬儿其实也没伺候过女子梳洗,她的字写得很好,小时候家里人就说她将来都能去当半个女尚书,后来一入宫她因这手字得到了赏识,被分到了太极殿当差。皇帝的日常琐事虽然精细,但大多有殿中省照料着,她也就是负责端个茶送个水罢了。 听到青簪不用她伺候,冬儿还有些微的失望。那日她就知道,这位姑娘很快就会变成后宫里的一位新主子,这位新新主子不仅得陛下看重,还和她们这些人有着相同的出身,不会看不起她们,若能打好关系,对自己只有裨益。 但徐大监给了自己这个机会,自己却把握不住。 冬儿在屏风外头胡思乱想的功夫,青簪已经迅速地换好衣服出来了。 原本朴实统一的宫人衣装已经被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御前高品的女官才有的碧色常服,既不同于宫嫔的服饰,又分外清丽雅贵些,往往是只有得到皇帝信重的御前女官才能穿的。 冬儿像献宝一样把青簪推进了前殿内,皇帝还没来得及正眼看人,却有宫人来禀,说是陈修撰到了。 本就是皇帝一早传旨让人进宫来的。此人乃今科状元,和改姓更名考上了探花的岐王世子如今是同僚,萧放便让他代为看着这个不着调的侄子,一来二去,倒因此人为人,对他高看了几分。 萧放还没到当真为了个女子疏怠朝务的地步,对青簪道:“你先回去。” 回去? 青簪微微咬唇,下定决心道:“……可奴婢还有罪状要呈。” 萧放来了点兴味,这是打算说了? “那就去等朕。” 青簪还是没挪步子,有些生硬地问:“去哪儿等?” 正如她所想的那样,皇帝吐出二字:“后殿。” 因这一耽误,出去的时候,青簪正巧和状元郎擦肩而过,她只同人轻一颔首,陈少陵却是不由多看了人两眼。 萧放眯眼提醒:“少陵。” 陈修撰知道自己的失态,忙躬身揖礼:“陛下宫中女官与臣的一位故 人眉眼肖似。” 萧放自不会信这拙劣的借口,他也是男人。 但他没有多提,便揭过了此篇。不知为何,就连一想到和别的男子谈论起她,都会让他觉得微有不悦。 此后君臣两人讨论朝事,不觉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晚膳之前,陈修撰前脚刚走,尚寝局的人便来问皇帝今晚的侍寝人选。 “今晚不去后宫。”皇帝笑了一声,意味深长:“朕要审人。” * 御前的人给青簪准备了垫肚子的果饮糕点,青簪草草对付了几口,交叠着手臂,倚支在窗台前,等雨停。 可是这场雨,永不会停了。 那时琐莺说她也姓段,青簪知道这是因为那时候时间紧迫,琐莺亦怕力气不逮,只能用最少的字眼表达最清楚的意思。实则想告诉她的是,她身上流的,也是永宁侯府的血脉。 如此一切都说的通了。 方才趁着等人的时间,她去看了琐莺。琐莺已经醒来,太医说要休整上十天半月不能下地走路,好在是底子尚好,这才还能恢复。 琐莺便也重新把知情的事,巨细无遗地都和她说了一遍。 萧放进来的时候,就见青簪歪着头,痴痴看着窗外庭院。 他清咳了声。 青簪这才注意到人,回头看去:“陛下。” 萧放径自坐到了榻上:“过来。” 为了尽快晾干头发,青簪青丝半垂,身上的衣衫也是春绸的料子,轻盈幽素,她慢慢向他走去,眼中烟水已冷,只剩下空寂孤寥,越显得人态若仙子、姿若妖魅。 萧放不由想到了刚才陈少陵对她的注目。 一点也不奇怪。 青簪在这几步间,把方才思忖的段家的那些筹谋打算过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止步于离他不远之处,直直跪下,垂头道:“奴婢有罪,不敢面君。” 萧放不介意也朝她走几步。 居高临下地负手看她:“何罪之有?” 青簪便将皇后不能生孕,打算借腹生子的事对人如实明说了,只是没说起自己的身份。 就这个? 皇帝比她想象的更加波澜不起。 他早就知道。 从知道她是皇后带进宫来的家婢的时候,他就知道以皇后的肚量,若非是有所打算,又怎会容许这样一个美貌的婢女跟自己进宫。 甚至于,对她心思最重的时候,他想过是否该明明白白问她:“你的主子打算将你送给朕,你可知道。” 好让她翻然觉悟,她所有的抵御、抗拒、挣扎有多可笑。 只不过,他究竟还没卑劣到这种程度。 他并不想亲手摧毁一件难得之珍。 青簪看皇帝的反应,就知自己起初的那点算盘必是落空了。 段家对先帝有恩,段氏女才得到了凤位,所以皇帝根本不在乎皇后是否能够生孕,他娶的本非延绵子嗣的工具。所以,哪怕罪犯欺君,只要他不打算计较,就给不了段家任何打击。 不过也没关系,仇,当然要亲手报,才更痛快,才更彻底,才能将人挫骨扬灰,不留一点侥活的余地。 此刻,青簪只装作没有看出他的态度之平静冷淡,眼睫瑟瑟颤抖,又苒苒扑垂下去:“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奴婢?” 萧放怎能看不出她的故有几分作态,但,后宫的女子不都如此?几分真,几分假,他向来不甚在意。 只要别装得让他厌恶嫌憎即可。 他用大指钳住了那腻雪春英般的下颌,迫她抬起脸,抬起那双惯会说谎的、赏心悦目的瞳眸。 睥睨着道:“还有呢,说下去。” 青簪亦不在乎他有没有看穿。 她只顺势无辜抬眼,含着一点盈盈泪光道:“您救了奴婢最重要的朋友,奴婢却一再因自嫌鄙陋,不识好歹,从前对您多有推拒,如今还成为了主子算计您的筹码,更是罪上加罪,罪无可赦。” 只要他还对她有兴趣…… 她轻弱无力地攀上他朝服阔垂的袖角,握着那角日月的章纹。 萧放看了眼那只怯白弱粉、惹人生怜的纤手,却忽而几分疏散地抽身而去。 他重新坐在御榻边沿,漫不经心道:“今日失神落寞,只因为这个?” 青簪点头。 “又撒谎。”皇帝笑,“这可不是好习惯。” 青簪嘴硬:“奴婢没有。” 萧放虽不知她到底隐瞒了什么,却忽想看看她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便好整以暇地看人:“那,朕给你指一条明路?” 随即,他声音微哑:“过来。” 这一次,青簪看见,他的手轻点在了他的身侧,点在那铺锦叠绣的御榻之上。 个中之意,不言而昭彰。 她没有多少犹豫,就起身,轻轻慢慢地走了过去。 就在她靠近时分,皇帝猝然伸手将她往怀里一带,让她正正好好被圈坐在了他的膝腿上。 将人倏然困作掌中怜雀,任凭狎握。 皇帝强势又从容地把控了局面,不吝好心地问人:“要不要用晚膳?” 青簪没有胃口,小声回答:“奴婢吃过了。” “可,朕还没吃。”他嘶哑道。 青簪正想问人要不要先用晚膳,就见萧放把她往怀里深按了下,眼色远比平时更深晦。 让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一道盘中餐肴。 帝王极具侵夺之意的气息在她的脖颈上酥开,情致见涨,笑也非笑:“朕早该这样抱着你,和你玩什么你逃我追的幼稚把戏?” 青簪颤栗了一下,环住人。神情却愈有几分皱眉忍抑。 就在萧放对这份隐忍有所觉察之时,怀中女子却忽然抓着他的襟口,骤然把脸往他肩坎处一埋,一颗一颗硕大莹圆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疼……” 萧放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了?” 青簪却只是抽泣。假借着此时此地此景,她终于可以放肆地哭一场了。 哭到天子的朝服也深一块浅一块,全是泪痕斑迹,她才抬起巴掌大的脸,解释道:“今日、今日,奴婢替琐莺挨了一下板子。” 所以,她臀上有伤。 只是一下板子还不足以皮开肉绽的缘故,隔着衣料才看不出来。 现在被他按坐下来,自是疼上加疼。 萧放脸色微变,兀然松手,让人起来。 “朕看看。” 青簪不愿意:“恳求陛下给奴婢留点颜面。” 虽然疼痛难忍,她却没起来,只是软若无骨地吊在他身上。皇帝便干脆把人打横抱起,放到了榻上。 青簪任凭他动作,乖顺地在榻上仰躺好,帝王高大的阴影随之强横地覆了下来。 他单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垂发,定看她许久。 忽在她脸上警告般地轻拍:“下一次,不准淋雨,不准负伤,朕要的是完完好好的青簪。可懂?” 经此周折,皇帝旖旎心思已消大半,出去唤了人进来给她上药。 他亦没再在后殿停留,转而去了太极殿后的小院中,略倚阑干,信手丢去一块生肉,抛给栅栏中的那头雪狮。 更不禁疑想,今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帝王神清骨傲的眉目间忽闪过一丝关乎欲念的深谑和阴鸷。 不管是什么,倘若下次再勾起他的一身燥火又亲手浇灭,干脆,就把她丢去喂狮子好了。 * 青簪在太极殿过了一夜,然而皇帝一整夜没来后殿就寝,第二日一早,她的旧衣已有人洗干净烘干了,青簪却没有换上。 冬儿从曲屏后探出个脑袋:“陛下说,让您这几天,在凤藻宫收拾好东西。” 青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柔声一笑:“好。” 回去的一路却都有些怔忡。 皇帝似乎对她太有耐心了,这可不行。 何况,她怎么能就这样一事无为地离开凤藻宫? 那么多幽暗的、藏在端雅的华服下的欺凌和逼杀,该拎出来晒晒太阳了。 * 另一边,薛嫔也是第二日才 知道琐莺差点折在了凤藻宫的事。 当初她把琐莺从掖庭救出来,并不是打着利用人的主意的。琐莺那时已经饿到要同野猫争食了,脏兮兮地追着一只狸猫跑出来,薛嫔虽是长于民间,却也是小富之家,比下有余,因而都很少见到这样凄烈的景象。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琐莺耳力过人之故,知道别人的不少秘密,自然为人不容,受到孤立讨厌。 万幸的是,那些人并不知她得知那些阴私的本事,就来自她的一双聪耳。否则她的耳朵怕是早保不住了。 后来她就请昭仪将人安插进了凤藻宫。 如今谋算已成枉然,薛嫔也就没再刻意和明昭仪保持明面上的疏远,情急地直接进了关雎宫:“前天夜里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明明都与她说了,以后不必再冒险窃听。也不知昨儿她为何又去犯险。” “我让人悄悄去御前打听过了,人在养伤呢,不曾下狱,也已脱险。”明昭仪虽对此事来龙去脉有不甚明晰之处,但她猜想:“大约,她也有不需接到命令就必须做的事,或是不计后果想帮的人罢。” “是……” 大皇子才三岁大,正是满地乱爬乱走的年纪,昭仪说着就要去笑捉他。 薛嫔也暂放下隐忧,温柔一笑。 * 待回到凤藻宫,青簪这才知道,竟然连她昨夜的夜不归宿,都有人给她打点好了理由。皇后一旦问起,便会知道是琐莺牵涉的案子干系人命,而素日就属青簪同她走的最近,所以也要被提去审问。 但因为浮翠替她遮掩之故,竟就连她夜不归宿的事也没能传到皇后耳中。 苛主掌宫,凤藻宫中,难免人心不齐。 青簪臂弯里还挎着自己换下来的宫女衣服,她走到大殿之前,托请那个昨儿与她说话的小宫女去找了浮翠。 “青簪姐姐。”浮翠很快出来。 皇后这时候还睡着,后宫妃眷们不用来请安的日子里,皇后总都起得极晚,要不然她也未必能够得空脱身。 可浮翠虽然知道琐莺被带走同青簪离不开干系,对于青簪昨夜的去向,她却是不甚清楚,而青簪和皇帝的牵扯,就更加一无所知了。 见到青簪,不免生惑:“姐姐怎么穿成这样?” 青簪脸上一点笑丝也无,一想到此时就在殿内安枕高卧的皇后,她疲于再伪装起她的清孤冷淡。只道:“跟着皇后娘娘这么久,你也该表表忠心了,别让娘娘起疑。” 浮翠不明所以:“……姐姐是说?” 浮翠当然知道她为青簪说话的次数一多,皇后少不得对她心存疑虑。但她能做的也只是每次开口前都斟酌好措辞,尽量让娘娘不要怀疑她的忠诚。 总不能当真卖了青簪姐姐。 青簪垂眼,并不想让自己眼中的阴冷吓到对自己存有善意的小宫女。 世道多艰,但其实也有很多温暖可亲之人,只是这些温暖可亲,恐怕再也无法予她慰藉了。 青簪道:“烦请你一个时辰以后,如实告诉娘娘,就说昨日琐莺之所以得救,是我去了太极殿求援。还有,要让娘娘知道,我一夜未归,也是歇在了太极殿。” 陛下让她不要再受伤,可她注定要有负此嘱。 既然他不想让她受伤,那这就是她最能利用之处。 帝王身处九霄紫宸之高,纵再恤下,又何能体会小小的蝼蚁的疾苦? 无论是为了国朝稳定,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先帝的救命之恩,皇后的地位都无可撼动。 青簪一点也不认为她几句话就能让皇后和段家受到正法制裁,食其恶果。否则,早在皇帝知道皇后隐瞒真实的身体情况之时,就该问罪于人了,不会有今日。 所以,她得先让他看见他不想看见的事发生。 浮翠很有几分愕然。虽不明人的用意,还是应承下来:“好……” 皇后一醒来听说此事,当即怒不可遏地质问锦玉:“你不是说是因为琐莺身上背着人命,才会被带走?!” 锦玉还想声辩,却被一脚踢在了心窝,疼得再说不出话。 有了对比,皇后对浮翠就更加赞赏:“好丫头,还是你得用。去,把青簪叫来。” 原本还想多给人几天活头,不成想这贱人当真胆敢攀龙附凤! 她此前虽然对她多有堤防,实则从不觉得人有那么大的能耐真的让皇帝看入眼中。 现在看来,从前是她小看她了。 一念之仁,险些酿成大祸,不过没关系,一个小小的宫人,难道她当真以为攀上了陛下,陛下就会护她无虞? 倘若真的有多青眼有加,也就不会让人回凤藻宫来了。 这等背主求荣的东西,就该受火煎油烹、千刀万剐之刑。 青簪才收拾好包袱,就被几个粗壮的婆子推搡着押送到了正殿内。 整个人连同那只包袱,一起被丢在了地上。 看着蜷在地上,挣扎着要跪正的女子,皇后笑容阴惨,此人可不是琐莺那等无足轻重之流,她当然要亲自监刑。 不过她不会让她那么容易死的。 青簪佯有惊惶地配合:“娘娘?” 皇后慢悠悠赏看着自己修长精丽、蔻丹涂得饱艳的指甲,“别急。” 她情闲意惬地勾笑:“来人。先把她的十根指甲,都给本宫全都拔了。” 青簪的手背当即被其中一个嬷嬷踩在了地上。 疼痛弥散进每一寸骨缝。 让人不禁想到,阿娘死的时候,也这样疼吗? 这两日她哭的比这一辈子都要多,酷刑还未落下,青簪便转头看向殿外,眼中已是真珠团露,泪雨潸潸。 皇后最厌恶她这无辜可怜的样子。见人这时候还巴巴地看着殿外,倒像是等着谁来救她一般,干脆亲自拿起那把强锐的钳子。 脸上已浮有大仇将要得报的快慰笑色:“别痴心妄想了,没人救得了你。” 却不知,此刻的青簪只想催促她快些动手。 因为一个时辰已过,皇帝必已下朝。 指甲终于受力被拔脱些许,从根源处冒出血花的时候,青簪疼得申吟出声,浑身苍白颤抖,气丝都凉冷了。 亦在此瞬,她如愿看见了那一身至尊至贵的天子冕旒,就正正好好在她估算的时辰,匆然迈步而入,不晚不早。 而他身后跟着的,是赶去报信的绿岫。 天子的声音含着隐而将发的怒气,冷淡威严,剜人如刃:“皇后,你在做什么?” 皇后乍然受质,大惊失色,忙丢开手中的凶刀:“陛下?” 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解释。 青簪清容惨淡,哀哀楚楚,背后被冷汗浸湿一片。十指连心,疼痛切肤入髓,她疼的已几乎说不出话。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受欺了。 青簪蜷缩起血殷殷的那根手指,伏地如一只失去生机的奄奄小雀,也唤道:“陛下……” 声音微弱,却足够盖过皇后将才的那一声唤。 “先别说话,朕带你走。” 青簪昏死过去。 最后一眼,只看见帝王弯腰要将她抱起的虚糊身影—— 作者有话说:对不起来晚了,来抽奖~[让我康康] 17、第 17 章 第17章 方才还悍厉威风的婆子们都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皇后更是失声。 直到看到帝王屈膝俯身,小心珍重地将地上的人抱起,她才终于对自己的婢女已经背叛了自己这件事生出实感。 明明她千防万防,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漏,才给了人勾攀上陛下的机会? 眼见皇帝抱着人,连一个眼神都没再分给自己就要离去,皇后忙想说些什么来解这场 困局:“陛下……” “怎么?” 萧放驻步,却不看她,只对扈行的一名小黄门沉声吩咐:“去宣太医。” 皇后还没见过帝王如此森寒寡冷,不留余地的一面。 只为了一个下贱的宫婢? 也有一瞬,她意识到为今之计,或许装作不知道皇帝和人的关系,装作只是为着旁的事责罚宫中之人,对她才最好。可青簪身上还穿着御前女官的衣服,任谁都看得出其中必有猫腻。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单听浮翠的片面之词,就认定青簪已经背主。 既然蒙混过去的路已经堵死,皇后索性追上去,站到人面前,抖颤着唇齿承认:“臣妾只是气不过,才责罚了她,非是臣妾善妒不能容人……陛下就这样带人走了,臣妾往后在他人面前还有何颜面?您既许臣妾以后位,为何却不肯给臣妾一点起码的尊重和体面?” 萧放喉中滚过一声冷笑,回答了人的话,却又不只是对着皇后说:“皇后既郁愤于中以至抱恙,即日起,就在宫中好好休养。另,擢修仪郑氏为惠妃,协理六宫,代摄诸事百务。” 皇后差点倒在浮翠的伸过来搀扶的手臂上:“陛下现在,是要随便给臣妾安一个由头,就架空臣妾这个中宫之主吗?” 还让郑氏也踩着她爬上去,郑氏算个什么东西! 萧放冷声:“至少,惠妃从前理事心细,宫中断不会出现凶狸伤人之事。” 皇后愕然,一瞬间浑身冷透,愣在原地。 皇帝却已凛然赴步而去,无论她再说什么,一概弃之不理。 还是徐得鹿想了想,好心提点道:“娘娘,这正是陛下给您的‘一点尊重和体面’啊。” 抱恙交权,总比受罚交权说出去好听。 虽然徐得鹿也没想到陛下会作出如此严惩,但质问陛下的决断,只会让事态雪上加霜,倒不如缓上一缓,才能争得斡旋的机会,改明儿陛下见人有心改过,必不会就这样真的剥夺了中宫的实权的。 可惜皇后不懂,徐得鹿也不能把话摊开了喂给人。 皇后心虚的劲儿一退,又追过去:“陛下!陛下,杨氏的事陛下难道也要算在臣妾头上吗……” 到了凤藻宫门口,却被几个侍卫拦住。 方才陛下还有一句话,是让皇后娘娘好好休养。这便是变着法的禁足思过之意了。 徐得鹿长太一息后,也就跟着圣驾走了。 皇后娘娘如此行事,也实在是不够谙悉后宫生存之道。 既知道陛下对一个女子动了心思,那动谁都不该动到那人头上。 可她偏生一再如此。此前抓伤杨美人的那些野猫,陛下让人观察了几日,就发现了那些野猫最初每到进食之时便会厮杀相斗,却非是生性如此凶戾,而是因为喂食它们的人每次都会将食物刻意放在一个小盘中投喂,引导狸奴竞夺。不抢就吃不上饭食,久而久之,猫儿见到食物自会立马无差别攻击。 后来再命人一查,喂养那几只狸奴的正是凤藻宫的宫人,还特地将狸奴从偏僻处带到了附近喂养。 皇后娘娘如此为之,往重了说,就是在挑衅君威。就算陛下对遭她毒手的人没多少感情,都不可能不心生反感。 更何况,陛下还这般心疼青簪姑娘。 * 青簪醒来的时候,受伤的小指已经有太医给她处理包扎好了,被纱布裹得异常臃肿。 冬儿看她抬起手在看,忙过来宽慰道:“万幸的是甲床没掉,指甲就还能长回去。” 就是疼还须疼上许久。 萧放听到声音,微掀眼皮。随后便放下奏本走了过来:“醒了?” 青簪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太极殿的前殿,博古架后的那张罗汉床上,她还以为皇帝会把她安置在偏殿。 不知是不是要照顾她臀上的伤势,身下的软褥足足垫了半指高,烘得她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红韵。 入了夏,昨儿还那么凉冷,今日就十分晴热,青簪实在躺不住,干脆起身想给人行礼。 萧放把她按了回去:“之前也没见你这么讲规矩。” 青簪努力忽视掉小指指尖锥心的余痛,忍着没嘶声,柔缓着生气道:“那,陛下给奴婢换张凉簟罢?” 萧放突然笑了下。 他却不嫌热,在她近边坐下:“朕看还是地上躺着凉快。” 冬儿很有眼色地和其他宫人一起退了出去,半路上碰到正要进殿的徐得鹿,指着里头道:“陛下在和姑娘说话呢。” 徐得鹿就懂了,嘉许地看人一眼,没再进去。 殿内寂静,青簪垂睫坐在罗汉床上,皇帝忽而捉住她的手腕,蓦然将人朝自己拉近了些许。 “告诉朕,这么心急做什么?” 青簪这才反应过来皇帝是要和她秋后算账。 她没有换掉御前女官的衣裙就回了凤藻宫,他必定起疑了。 她抿了抿唇,目露几分困惑:“什么心急?” 萧放轻声呵笑,眼底有稍纵即逝的凉薄:“没什么。” 攥在她腕上的指掌却收得更紧,他换了种问法:“朕本已设法替你周全,不想皇后还是发难于你,定是有刁奴嚼舌,妖言惑上之故。要不要朕替你把人处置了,帮你出口恶气?” 青簪瞬时想到了浮翠。早知如此,她未必要用浮翠来成事,暗使谣言沸传也好,直接穿着御前的衣裳晃荡几圈,让皇后的人注意到她也好。 今日的做法,确实是她太心急了些,因为知道玩具在将要到手之时被人毁坏,才最令人心疼。她急着想要利用皇帝的这份心疼,让皇后遭到自己恶行的反噬。 非但如此,等皇后缓过这一阵,她还会告诉她,她和陛下的初遇,正当拜谢那日宵禁时,皇后让人将她关之门外的恩举。 皇后可曾想得到,正是她的千般提防,将她一点点向帝王推近? 命运造化,从不由人。 只是,陛下难道连浮翠都已查到了么? 青簪自问与浮翠也不过萍水逢会的几面,只不过宫人之间的情义来得的确轻易,因为彼此都身无所有,无处可图,又都体会过与对方一样的艰碍处境,所以彼此帮扶,反而放心。 她敛眸稳住心神。依依抬眼再度看向帝王,防着他故意诈她:“嚼舌几句而已,倘若奴婢说宫中欺过奴婢的人不计其数,陛下就要把所有人都处置了吗?” 萧放稍忖,也淡笑:“未尝不可。” 他眉眼淡漠一如常日,好似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青簪亦没有试图从他眼中找到真实的情绪,只是伸出温凉腻白的笋指,柔点在了皇帝襟前,偏着头道:“最擅欺负奴婢的不正是陛下么……陛下若不让奴婢回凤藻宫去,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还学会倒打一耙了。” 萧放松开她另一只手的手腕,改为与那只手十指交扣,将之强横地扣在床上。耐性看人:“原本想等到母后寿辰之日再替你讨个恩典,就不必从御女做起了。” 青簪与他对望,顿时明白过来,皇帝这么说,是想让她懊悔。 懊悔她没有乖乖等他安排,反而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凤藻宫有个爬了龙榻的婢女,急功冒进,因小失大。 但她并不觉得懊悔,御女、选侍、才人美人又有什么不同,若仅是位份,这些何足与皇后抗衡 体面一点爬,不也还是爬了御榻吗? 她要的,从不只是如此而已。 青簪轻轻倚倒下去,把头枕靠在皇帝的腿上,如瀑的乌发铺流开去。她侧起孤艳而清绝的半边脸颊,仰看着人道:“已经伤了一回身了,陛下还想奴婢再伤一回心。”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又释作一笑:“但其实没关系,奴婢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很清楚,但有所得,皆为恩赐。所以,不会贪求。” 她不是以退为进,她是当真没有太多空闲的心神在一级两级的位份上汲汲营营。 事实上,最开始萧放的确没打算把她放到太招眼招恨的位置上,但早在他下旨晋郑氏为惠妃时,他就改了主意。 这宫中 女子无外乎两种人,有用的人和能取悦他的人。 有用的人自要尽其用。惠妃知道自己的位份是怎么来的,但若有点心,就对人自会多几分照顾。 可他又实在不想如此轻易就如了这小女子的意。用自己的安危来设计人这种事,他不想见第二次。 想要给人点惩罚教训,偏也无处落手。这般处处负伤,脆弱、易碎,太限制他施为的手脚。 而今就只能缓沉着声息,拨弄着人软垂垂的发梢,看住那双潋滟的瞳眸,问:“确定,不想出宫了?” 那日她悲烈地求他,意兴阑尽之后便放她出宫的样子犹然在眼。 青簪愣了愣,忽有些丧失几分与帝王周旋的力气。在心中默然答道,不想了。 因为,宫外再也不会有人等着她了。 也许从来没有过。 但当这份念想当真断掉,远比从来没有生出过希冀来的更加惨烈,更教人五内如裂,蓄恨衔悲。 青簪还记得自己昨日的说辞,不无伤怜地道:“陛下帮奴婢救了人,是有恩于奴婢。奴婢知道主子将奴婢视作算计陛下的工具,则是对陛下惶恐含愧。如今一身心念皆系陛下身上,如何还会想要出宫?” 萧放屈指刮了下人的鼻尖:“不诚实。” 他试着与人交一分心:“实则朕也没那么在乎你所图为何,所以你不必刻意欺瞒。万一你说了,朕就成全了呢?” 青簪才不会信,无非是如今他对她情兴正浓,这才好言好语哄着而已。也许对宫中其他女子,他也曾有过这般的宽恩爱赏,但这宫中女子,又有几人是当真得偿所愿的呢? 青簪便也学着他的样,温声软气地给他画了个饼:“虽不知陛下所言为何,但等奴婢深信陛下会成全的时候,奴婢肯定什么都会告诉陛下的……” 萧放正要说什么,青簪忽然攥着他的袖口借力起身,环住人的腰身,用脸在他襟前蹭了蹭。 天地在这柔软的依贴中寂声。 “陛下,手疼了。”青簪道。 萧放一手托抱在她脑后,体味着此刻只能浅尝辄止的相拥:“该。” 眼中深暗的渊海之下,却分明泛涌着些许温存之意,兼因得之不易而被催烈的几分渴念。 “朕不管什么理由,总之,今日既说不想再出宫,往后就休想改口。这几日就先住在偏殿,千秋宴后朕亲自替你挑个地方。还有,” “朕准你贪求。” “盈美人。” * 郑修仪忽然从九嫔之位一跃成了唯一的妃位,这件事当然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惠妃自己也很惊讶,原本皇后还没入宫的时候就是她在打理宫务,但她知道自己迟早要把宫权交出去,素来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反正上头也还有太后督管着。 比起对皇后,太后对惠妃就给脸多了。也许是念着惠妃管宫那一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竟把人和皇帝一起叫到了紫泉殿用膳。 惠妃一出蕊珠宫,却看到了特地等在外头的袁选侍。 那次请人喝茶,惠妃虽知道袁选侍用心不算单纯,但见人说话温柔体面,倒也没有过分苛难,两人相谈还算融洽。她看得出,袁氏的目的,其实也只在于在她这儿排个名号,让自己知道她的投效之心罢了。 她便提点了人两句,只要她能好好地规劝自己那位表妹,让赵才人慎思慎行,少犯些错,她自然不会不念着她的好。 此时惠妃让人停下肩舆,把人叫近了说话:“眼见天气热了,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袁选侍见惠妃并未对她的有意等候截留生出不悦,行礼笑道:“妾知道惠妃娘娘得太后青睐看重,妾虽敬慕太后已久,可惜人微力薄,并不敢似杨姐姐那样常到紫泉殿一表心愫,但尽孝的心却是与日俱增,从未衰减。” “究竟还未行册封礼,还是喊修仪稳妥些。”惠妃揣摩着方才那番话的意图:“你可是想本宫在太后面前为你美言一二?” 袁选侍自知惠妃误会了自己言辞:“妾只是听说太后还是元妃的那会儿,每到暑热时节就会去含凉殿避暑躲夏。但去岁却没有去住,妾猜想是碍于身份不似从前之故。便想着,娘娘如今主六宫事,此事若能由您主动提起,也可教太后娘娘这个夏日过得舒服些许。” “您不需要提妾的名字,只要娘娘得到器重,让太后看的见您的孝心和才能,妾于愿已足。” 惠妃笑了笑,没有明说是否应下:“原是如此。你的良苦用心,本宫知道了。” 太后是畏热的体质,确实早早开始苦夏。紫泉殿中,菜肴流水一样送进来,太后却不过草草几口就没了胃口。 惠妃原先没打算起用袁氏献的策。即便袁氏是一心为她计虑,可惠妃知道,对于最高的掌权者来说,越是手握权柄的下属,就越要安分本分、没有野心,才能用的更加放心。 但见太后这样,惠妃又实在不忍:“太后娘娘,先帝驾崩的三年孝期还未过,今年肯定也是去不了行宫的。臣妾瞧着,含凉殿也许久没有人住过了,太液池边,清凉宝地,若只白白放着岂不可惜,倒不若您移驾去小住上一阵子。您身子骨康健了,陛下在前朝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太后倒是没想到惠妃今儿如此机敏活络,出神了片刻,便笑着点头:“也好。” 她又看向皇帝:“就让你那位将要册封的,”她似乎略想了想,才记起那个“盈”字封号来:“盈美人,来陪哀家住上一阵子罢。也好教哀家看看,是个怎么样灵秀妥帖的人物,若是不够妥帖也不妨事,哀家自会替你喻教一二。美人位份虽说高了些,但难得你喜欢,往后别人知道她是在哀家这儿过了眼的,总不至于说她的闲话。” 今日一早皇帝从凤藻宫带走了一个宫女,还提拔了惠妃,分走了皇后宫权的事早就传开了,但其中细节,譬如带走的是什么人,又打算如何安置,众人便不甚明朗了。 太后和惠妃却是比旁人早些知道皇帝给人拟下的位份的。 “好。”萧放并未多问。 既有人想要显于人前,他也没再打算将她保护得太好。 太后打算如何喻教,是严是慈,她迟早都要学会应对。 太后却又想起一遭事来:“正好,哀家还有些想你连姑姑的侄女儿了。荀欢,你还记不记得?眼看要千秋宴了,干脆也一起叫进宫来,宴后册封了罢,正可与这位盈美人作伴。” 这次,皇帝却没有如方才那样爽快答应。 “母后。” 他微微眯眼,饶是太后都有些觉察那份锐利。 “儿子只怕,您如此打算,她们两人俱不会高兴,不会愿承您的恩。” 太后也就是那么随口一提一试探,成则最好,不成也没什么,当下便作罢了。但她却敏锐地嗅出几分不同的气息。 “都说雷霆雨露,俱为天恩。皇帝何时竟也在乎一个女子高不高兴了?” 萧放没有反驳,只扯唇略笑,呷了一口茶。 太后这时才想起来问:“这盈字,何解?” 惠妃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妃位与这位盈美人很有些关系,有心在太后面前稍稍替人遮掩。 便端过一盏冰鉴里新取出来的荔枝酥山,递到太后眼前,膳后吃不伤脾胃。 “臣妾斗胆一猜,过满则盈溢,是劝诫的意思。” 太后看向皇帝,似乎是在询问是否果真如此。 萧放一晌未有言语,只讳莫如深地道:“母后再不吃,酥山就要化了。” 太后慢搅着调羹,还是没动:“皇后入宫以来,滥用刑罚,她既糊涂,是该吃些教训。哀家看,就让她闭门自省到中秋宴前罢。” 言下之意,她虽然也不喜这个儿媳,可毕竟是一国之母,也 不能当真将人关太久的禁闭。 * 待皇帝回到太极殿,那张罗汉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唯剩暗香盈盈,经久不去。 萧放坐在了她躺过的地方看了会儿书,许是垫得太厚,确有些燥热莫名,使人不得心静。遂让人换了张湘竹凉簟铺上。 转道去了偏殿,人却也不在。一问之下,才知是去宫人住的院子里,陪伴她那位至今还卧榻不起的小姐妹了。 帝王只能有些闷燥地回到前殿批折子。 “叫她来研墨。” 说完才想起她的手指还有伤:“算了。” 又想,宫中有封号者实则寥寥,别人都替她在意好奇,她却不问。 连谢恩时都不见多少惶恐欣喜。 萧放眸色一沉,冷呵了声:“朕这儿倒成了专门养闲人的地方。” 徐得鹿哪敢搭话,正是芒棘在身、喘气都不敢大声的时候,连手里端着的茶都不敢放下了。 一转头,就透过那排殿门上雕花的格眼,似有还无地看到湖绿宫裙的女子轻轻袅袅地踏过廊庑,走了过来,身影朦胧,待瞧清了人,直像看到了救星。 真是陛下想要什么就来什么。 他忙不动声色将青簪迎入殿内,悄悄退了出去。 青簪只能代人端着茶奉过去,好在是小指翘开些许,倒是不会妨到做事。 茶盏放下,萧放眼前落下遮碍了灯烛的一道影子,他略有不耐地道:“出去。” 却又惊觉一味冷冽清幽的香气,一如深山冷径上的兰芽,在人未察觉处,无人自芳多时。 他微一侧目,果就看见了女子如削的细腰。 青簪偏等他抬头看见自己,才柔声道:“奴婢这就出去……?” 萧放扣住了人的手:“还想去哪儿。” 笑了声,不似谴责:“不好好养伤。” 不过,有些事,他已想过,似也不必劳动她烟萎在纱布底下的纤指。 他更关心她昨日挨了一记板子的地方。 便将温烫的大掌轻轻放了上去,哑声问人:“可还痛?”—— 作者有话说:惠妃:[墨镜]我不搞事也能躺赢 狗子:你快问我盈字的意思啊。 再附一下本文位份表: 【中宫之主】皇后 【正一品】四妃(贵淑惠贤) 【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 【正三品】贵姬、贵嫔 【正四品】婕妤 【从四品】容华 【正五品】嫔 【从五品】贵人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宝林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御女 18、第 18 章 第18章 他掌心的温度带着细细麻麻的锋焰,烧在隐隐作疼的地方。青簪也不知道是疼颤了一下,还是酥颤了一下。 “还疼的。陛下等不了了吗……” 本来就是她在求速、求快,求仁得仁,好像也不必因此矫情。 他已经替她小小地惩戒了皇后一次,兴许也不算小,对于皇后来说,权位颜面,本来就都是重要的东西。只是她、他们拥有的太多,要倾覆一座楼厦,总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但敲碎的每一砖每一瓦,都不会白费。 萧放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似是而非地笑了声:“朕是怕你哭。” 青簪也怕自己哭。天下横波目,即为流泪泉,这世上的伤心总是如此简单,明明她在乎的已经那么少,却还是留不住。 她偏着头看他,把没被他束握着的,还能活动自如的那只手架过了帝王的肩头,有几分痴真般问:“那是等的了还是等不了?” 萧放沉默,吐息一重:“你再这样,就不好说了。” 青簪腰肢一挺,半坐下去,唇珠幽幽在他唇角蹭了下:“陛下还没有告诉我呢,是哪个‘盈’?” 萧放想, 心之所萦,亦即怀之所盈。 但他从来不会将他的喜怒好恶太轻易地宣之于口,对她,已算十分破例。 “朕还以为,你不会问。” 青簪自是没那么想问,可她又怕她这次表现得太不热衷,往后他就在位份恩遇之上薄待她了怎么办? 她不是不要,她是要的太多。 萧放抬手撩开挡住了她的脸的鬓丝,清晰明楚地与人对目。 而今纤盈消瘦的一握就坐在怀中,让人爱不释手,又难免因之柔弱易折,生出些微的后怕。 他不禁想起了今日早先被她喊疼打断,没问出口的问题。 “今日朕要是不去凤藻宫,你预备怎么办?” 青簪可怜兮兮道:“这奴婢怎么能知道。陛下应该去问皇后娘娘,您要是不来,她准备怎么处置奴婢。” 然而下一瞬,她就知道了皇帝替她理净那些垂乱、靡倾的青丝的目的。 帝王的薄唇毫无阻碍地欺压而下。 落在那张梅胎玉雪一般的脸上,最最殷红可爱处。 水泽渐起,听到轻微弱颤的呜咽声也仍不餍足、不肯放过。 如同旱漠苦旅中的徒步之人狂热又放纵地溺湎于一汪甘美的幽泉。 殿外,已月软风酥。 * 当夜,萧放还是大发善心,放了人回到偏殿去。 他不想做君子,但毕竟她还有伤在身,他也是真的有些怕自己到时不知轻重地伤了她。 与其被勾得不上不下,进退两难,还不如再等等。 对她,他有的是耐心。 * 青簪回到偏殿之后,确定今夜皇帝不会再寻她,干脆溜了出去,又去陪伴琐莺。 如今琐莺喝水都不方便,虽说也有御前的人帮忙照看着,但总不如自己照料来得更踏实安心。 不知不觉竟然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之后连着几天,莫不是如此,皇帝朝事似乎忙了起来,也很少召见她。青簪干脆让人在琐莺的床位边也准备了一套铺盖,不至再坐在地上睡着。 这日醒来,正要回偏殿梳洗,却听宫人说杨美人来了太极殿,想见她。 杨美人前两天就打听到了那名被陛下从凤藻宫带离的宫女名唤青簪,不知为何,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那张脸连她见了都忘不了。 青簪在廊道上和人正正相逢。 这个时辰,皇帝大约刚下早朝,还没回来,太极殿的正殿后殿杨美人当然不敢擅入,但宫人听说她并非是来找陛下,而是来找青簪的,便给她指了路。 见人是从下房的方向出来的,杨美人倒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她迎面就笑着调侃了声:“陛下将你藏得可真好!” 也得亏是她如今还有些宠遇,否则都还不一定能打听出来是她呢。 青簪给人行礼请安:“美人主子。” 杨美人亲昵地拉起她的手说不用多礼:“你救过我,我都还没好好谢你呢,怎么敢受你的礼呀?” 杨美人就这么挽着她走了一程,青簪如今毕竟还不算正经的主子,虽然不惯,到底没有刻意推拒。 “昨儿听说皇后娘娘对你用了刑,我还担心了许久,如今见你好端端地在这儿,才知是外头风传得太不着调了,你没事便最好。你要记着,我们是朋友,不只陛下会帮你,我也会帮你的。” 青簪只顺着人的话问:“外头怎么传的?” 杨美人想起什么,肩骨小幅度地栗缩了下:“说的触目惊心的,又多臆断揣测,总不是什么好话!还说你去了半条命,陛下才会那么生气,连皇后娘娘的主理之权都被封冻了。” 青簪本是要请杨美人去偏殿小坐,两人才走到前头,却正看见了下朝归来的帝王仪驾。 杨美人停步凝伫,青簪见她看向圣驾的样子,微微后退了半步。直到皇帝从辂车上下来,杨美人迎上去,青簪也只落后些许跟在她身后,一如寻常的主子和奴婢那般,无意抢她的风头。 皇帝的目光从杨美人身后掠过,落在杨美人生动娇稚的粉面上,淡淡勾了勾唇: “怎么过来了?” 杨美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妾来……看看青簪。” 陛下会亲自去凤藻宫救人,还把人留在了太极殿,就说明这个宫人对他而言很不一般。她其实也不确定,她是否有合适的立场过来,所以特地等了几日,见没有册封的消息传出来,这才终于敢登门探望。 想起道听途说的那些皇后如何虐待下人的话,杨美人一边跟着皇帝往正殿走,一边用娇娇小小的声音唤了声:“陛下。” 皇帝听不出情绪地回应:“怎么了?” 杨美人这才鼓起勇气道:“现如今外头谣言四起,青簪虽只是个宫人,但她毕竟救过妾,妾也会在乎她的名声。陛下如果不知如何安置她的话,不若就将她给了妾罢!” 皇帝眯眸:“什么意思?” 杨美人总觉得他神情更冷了,不免生出怯退之意。 但陛下如若真的要把人留在身边,何以既不给人位份,又不让人领差事? 她便重振旗鼓,撒娇讨好地道:“陛下明知道妾的意思,还故意问。妾又不似皇后娘娘威严,会对青簪很好的,陛下将她交给妾,大可以放心。” 萧放没再往前走,止步在正殿之外。杨美人也只能和他一道停住,就见帝王乜斜来的一眼: “你是说,要让朕的妃嫔,跟着你住?” 杨美人忽有些动弹不得:“……妃嫔?” 分明暑天,杨美人却觉穿廊而来的是日色森寒,瞬时把自己的难堪照得雪亮。 她窘迫不已地咬唇,极力让自己不要失态:“是妾想岔了。原来,不是谣言。” 萧放:“朕还要忙。” 杨美人知道这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竭力维持着仪态,恭恭敬敬地朝人行了个退礼,樱唇紧抿,没再吭声。 只在皇帝离去后,转头朝着廊道尽头,一直不曾跟近他们的青簪看去。 她眼底的羞恨之色渐渐下沉、疏冷。 原来,这宫人真的早已爬了龙床,说不定还是因为那次救了自己,才有了在陛下面前显露的机会。 就算真的有什么首尾,如果她方才能提醒她一句,她也不至于在陛下面前闹这么大一个笑话。 都是她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青簪平静地回望着她。 杨美人素来不是憋话的性子,走到她面前:“我收回方才的话,我们才不是朋友。我和你这样的人,永远也做不了朋友!” 杨美人说完便毫不留恋,愤愤走了。 青簪就着这烘暖如熏的风,在廊上的美人靠上坐下。 看着那愤然而去的背影。 ……她这样的人? 她这样的人。 青簪觉得此时或许应该抱着膝盘坐,把卑劣难堪的自己彻底蜷缩起来。可她不能。 大仇未雪,从今以后,她不会再需要任何新的朋友,她只需要因利而合、同仇敌忾的盟友。 * 五月十三,太后四十寿辰,圣寿千秋节至。 千秋节后就是夏至的祭祖,太后搬去含凉殿避暑的日子则定在了祭祖之后,青簪知道太后钦点了自己同去,这两天已经简单收拾好了东西。 原本千秋节是礼部、光禄寺和六尚同办,皇后负责统筹把关,如今却变成了协理六宫的惠妃来统摄大宴,太后偏偏又恩赦皇后可以出席。 除非皇后还想今日过后继续闭门养病,否则就不会不去。 一后一妃、旧权新权难免当众对上,场面想必热闹。 宴会本是在外朝规模最大的麟德殿举行,笙歌曼舞声却仿佛能传扬千里,青簪在太极殿中都能听到。历来大宴都是如此,开宴前一个时辰,就会有红牙檀板、琴箫琵琶,还有舞女一水儿的鬟鸦烟袖预先登场,为远来之客庆祷助兴。 冬儿一进偏殿就见青簪愣神在窗前,急急忙忙抱着一叠新衣华饰疾步走过来拉人:“陛下不是说宴后要颁布册封姐姐的旨意吗,姐姐怎么还在这儿?快些回魂,梳洗打扮了!” “还早呢。”青簪微声笑道。 随后就和个瓷人娃娃似的,任冬儿急煎煎地摆弄,任她给自己脱衣穿衣。 可倏然之间,冬儿的动作却像被什么扼住一般停下了,声息也在此一瞬屏得极轻。 不待青簪回头疑看,却有一双手,雄劲有力地,从后环上她仅著着亵衣的盈盈腰身。 因这一抱,那最隆重正式的天子衮冕的玄色大袖,堪堪垂覆在她肩臂处皎然呈露的腻雪下方几寸。 而往上几寸,则是与织金的章纹辉映的、女子鲜媚至极的肤肉。 何其霸道、耀眼、直白地跳进人眼中。 萧放原本只是想来催人动身。 此刻他的冷静自持却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覆来的气息堪称铺天盖地,当他略松放开时,青簪便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肩头正被带着薄茧的大指细细地、一下下抚弄。 她已不必再回头看,颤声提醒:“陛下,不是要去赴宴么?” “你太慢了。”他笑。 萧放喉头微滚,吞咽了一下。最后的克制,是对一旁呆站的冬儿道:“出去,关门。” 19、第 19 章 第19章 等青簪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按在了榻上,青粉的小衣被拨开了些许,勾过脖子的系带的结也被扯松,成了耷挂在腻理上的装饰,起不到任何庇护作用。 帝王主掌杀伐的手,今日却只追逐着匀圆的人间香丘,徘徊推揉,极尽温情。 青簪刚颤栗着别开头,又被皇帝用虎口嵌着下巴尖拨正过来。一张粉滟滟的脸,因为几分羞恼,总算比近几日多了些许的生机。 萧放微带嘶哑地低笑问她:“朕有那么不堪入目吗?” “不是……”青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碎得厉害。 萧放似乎也发现了,偏生要她开口说话:“是不想去千秋宴?还是不想被册封?” 还不准她沉默以对,把她试图咬着的蜷屈起的手指头拿开了。 “嗯?” 青簪强忍住颤:“陛下不是知道……奴婢很急,急着、光明正大站在陛下身边吗……又怎会不想。” 萧放如同奖励一般,同她碰了碰鼻尖:“这句还算动听。” 又以额抵着额问:“那就是不想去赴宴?” “太后千秋圣寿,盛筵难逢,奴婢……自然想去的。” 然而,饶是她努力在忍,还是有绵长百转的嗯音脱泄而出。 萧放正寻到人的手轻轻握住,徐得鹿的声音在门外不适时地响起:“陛下,时辰快到了——” 徐得鹿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出声就是在煞风景,但若是他不提醒,耽误了陛下赴宴,往后追究起来就是他的失职。 被这么一吵扰,萧放果然停顿下来,却并不回答外头的人。只是对青簪道:“自明日始,朕就要斋戒三日,准备夏至祭祀。” 祭祀之前,上到主祭的帝王,下到帝王率领的皇室宗亲命妇、文武百官都要休沐斋戒。 青簪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咬唇犹豫着问人:“可若是等会儿迟到了……” 萧放却是不紧不慢道:“那就要劳卿卿快些了。” 她能怎么快? 还没等青簪仔细琢磨,他忽然带着她的手一路引导、往赴。 如此炽烫。 徐得鹿当然没胆子推门,在外头已经急得沿着偏殿往来折返不知道多少趟了。 青簪也估摸着开宴的时辰将近,她还要穿衣梳妆,偏偏那人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只能抬头仰去,羞着分外含春的妩眉艳目,在人唇上一碰,不吝相助。 帝王自是笑纳,又从善如流地还赠与人,且更久,更深。 * 按照规定,主位以上才能坐肩舆,但萧放还没到拖晚了人的脚程,又对人置之不管的混账地步。 青簪便躲在帝王的辂车上一同赴宴。 快到麟德殿时,她却忽让辂车暂停,撩开侧帘小心看了看,眼见附近没有多少行人,就要下车去。 萧放知道人的用意,故意在她大半个身子钻出去之后才钳掣住她的手腕,没让她轻松顺利下去:“所以,方才为何不想赴宴?” 青簪的手还酸软着,根本没有抵抗的气力,只能说:“怕和皇后起冲突。” “怕,被她欺负,也怕旁人议论妾,会给陛下丢脸。” 萧放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片息之后,松开手,淡淡一笑:“朕知道了。” 麟德殿有前中后三殿,大臣们在前殿入宴献礼,由皇帝坐镇,内外命妇们则在后殿饮乐,与太后赏歌赏舞,同宴同欢。 能赴宴的都是顶级勋贵之家的女眷,若非一品诰命夫人,便是王公伯爵家的妻女。皇后和惠妃在太后左右两手边的的座位上分别坐下,皇后这才发现,今日她的母亲永宁侯夫人竟然没有来。 前两年宫里年节的时候永宁侯府都会接到帖子,此前母亲入宫来的时候也说过早已准备好了给太后的寿礼,但为何今日却不在受邀之列? 皇后登时恼怒地看向对面那侧的惠妃。 惠妃今日言行本已格外敦礼谨慎,就是不想惹怒皇后。她重新上任,自要小心仔细,不能被揪住一点辫子。 可这会儿皇后的视线却让她想忽视都难。 惠妃很容易就想到了被皇帝划去的永宁侯夫人的名字。 择中哪些人赴宴,从来不是她一人能拍板定论的。 但皇后定不会记恨皇帝,只会把账算在她头上。 大约是因为,后宫中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和皇帝明算账,若是恨皇帝,就永远不会有结果,只会自讨苦吃。 原来人只要进了宫门,不管争与不争,厮杀就已经开始。 惠妃抬手唤来侍婢,让将自己面前的这盘荔枝肉分一碗给赵才人:“荔枝是稀罕东西,她那儿没有。” 想了想又道:“袁选侍那里也送一碗过去吧。” 分出去第一碗时湘素倒还好,眼下却是急道:“娘娘,您自己都没了!袁选侍便罢,可才人主子在宫外什么好东西没尝过,就算您一心紧着她,何必委屈了自个儿。” 惠妃无奈笑笑:“多嘴,快去吧。” 青簪因要等旨意颁布后才算成为真正的内命妇,此刻还不能正式入席,便只能在殿旁的厢房中小待。倒是早有瓜果点心给她备着,不会显得时间太枯燥漫长。 冬儿陪她一起坐着,不时挑拣着些味道尚可的糕品果品递给她。 冬儿想起一事,便问道:“姑娘可知陛下要将你安排去哪个宫,是册封了就要走吗,陛下怎也不多留你几日?” 青簪点头:“琐莺如今还不宜挪动,只怕要劳你替我看顾她几日。等都安定下来,我就将她接走。” 起初她也以为皇帝会让她多住几日,待届时从含凉殿回来再搬宫殿,倒还能省事些,少些周折劳顿。 但皇帝对她说,虽然太极殿多养她一个人不多,但她总得有个自己的地方,才像个主子的样子。 后来青簪才想起,似乎从她进侯府开始,就再也没有过‘自己的地方’了。 可就算是有了住处,有了宫殿,她也不过是寄身水上的无根蘋藻。皇城的任何地方,永不会真正属于她。 外头曲目几经变幻,已从箜篌奏到了古琴。 冬儿歪头听了一阵:“这是什么曲儿,怪好听的。” 青簪也不知,只与人面面相觑。 不防身后有女声及时响起,慷慨赐教道:“这是《薤露行》。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一回头,意态风流、形容媚曼的女子,从不与大殿相连的那侧门内走了进来。 她又说:“原是曹植的诗,今人按着谱了曲,劝人建功立业,惜取流年。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冬儿认出人来,忙起身:“荀——” 荀欢用指点了点檀唇:“嘘。” 荀欢看向青簪。 冬儿便转而对人介绍道:“这位是陛下的盈美人。” 荀欢吃吃笑了声:“皇帝哥哥宫里几时有了盈美人了?你唬我呢罢,冬儿。” 她在青簪对面坐下,瞧了瞧人的打扮,却又的确像是妃眷的样子。不禁疑声问:“你果真是盈美人?” 曲子恰好又从高亢部分回环到了疏旷清哀之处,青簪轻笑着猜忖:“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荀欢颇感意外:“是到这里了,你竟还懂些。” “我叫荀欢。你叫什么名字?” 有片晌沉滞。青簪终只缓顿地摇了摇头:“你就当我是盈美人罢。” 荀欢不乐意了:“难道你没有名字吗?今日盈美人是你,明日盈美人也可以是别人。” 青簪便就拿人的话堵了回去:“那至少,眼下盈美人还不是别人?” 荀欢凑近了点看着她,玉山半倾,眼含幽媚:“你有点意思。” 薤露曲过后,外头旋即换上了清灵婉媚的琵琶声,荀欢听准了,登时起身一立:“这首不错,倒是很合适。” 她走到靠近大殿的门前,对候在门边的宫人打了个手势。 很快,麟德殿后殿四壁的灯烛就被宫人吹暗了几支。大殿中央却又有宫人捧着新的灯火鱼贯而入,茂艳的灯火中间,则簇拥着个折旋舞动着,款款走出的女子。 正是荀欢。 而在一旁弹拨琵琶的是新妃里的应才人,好容易等到自己献艺,却忽来了这么一出,应才人被吓得不轻。 但她很快发现这绕着她身周旋腰翩舞、哼唱小调的女子原是照着自个儿弹的节拍来的,便又恢复些心神,重新投入到准备了月余的琵琶曲中去。 一曲既终,荀欢捧着一盏璀错雍容的牡丹灯,托在脸侧,摆定姣美的姿势,送上祝词:“愿太后娘娘千岁长春,松鹤永年——欢儿今日兴起,临时献艺,娘娘可不许嫌弃。” 太后笑得欣悦:“你这一舞,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哀家又怎会嫌弃。倒是你身边这位应才人,你这么冒然以舞相合,可问过人家的意思?” 应才人听到太后骤然点到自己,这才从烛光照不到的暗角站出来:“妾才艺粗疏,方才正是怯场时,若无此舞应和,只怕一曲寡淡,不足表达妾恭贺太后圣寿的区区拙诚之心。如今既得这位……姑娘,抬爱相助,妾只有感激心喜。” 太后赞许道:“好,是个伶俐的。” 又对荀欢亲昵招呼道:“来哀家这里坐。原本今日宴上不见你,哀家都准备好宴后责问你姑姑了。不成想,是给哀家备着惊喜呢,当真就属你最鬼灵精。” 任谁都看得出,太后极为喜爱她。 宴席中,袁选侍不动声色地从上首的荀氏女,扫看到坐得离自己相对近些的杨美人,再是看了看惠妃和赵才人。忽问侍女:“你说,人与人相处,是靠裙带关系的更易亲近,还是后来之人,若有能者,便可居上?” 侍女隐约听懂了她暗指的意思,不敢回答,只道:“奴婢哪懂这个。” 不知多久,菜过五味,酒羹半冷,歌舞阑珊,有小黄门进了殿旁的厢房,知会青簪可以准备着出去领旨了。 青簪便起身,等立在门后,只候着宣旨时再出去。 毫无预料、猝然不觉之际,腰身却再度陷入一双温热劲实的臂怀里。 帝王冷冽如霜松青竹的气息,和直欲逼入肌理的温存一齐将她裹挟。 青簪根本不用回头。 分明分别都还未久。 何况,这几日以来,被他抱着的灼热感觉,早已太过熟悉。 萧放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闷笑:“方才在外头碰上荀欢,她与朕说,朕的盈美人颇为小气。” 青簪堪堪在他怀中站稳,一下子便听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是说她不肯说出名字,小气呢。 她自没有反驳:“嗯……陛下怎么过来了?” 萧放先回答她:“酒喝多了,出来醒 了醒酒,想到你,就来了。” 又没头没尾地道:“朕告诉她了。” 青簪简单忖想了下,皇帝说的约莫是告诉了荀欢她叫青簪。这原也没有什么,无非是方才她觉得,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阿娘为她取的,又或只是段家赐给她的、身为奴婢的叫名,这才没有同人直说罢了。 三岁离家失母,究竟还是太过青稚,以至于竟然不知姓氏、不知名字,不知来处,连在别人自报家门之时礼尚往来地回应都做不到。 不想小气也没办法。 外头,隐约可听见太后似已对一众妃眷说起了还有道旨意要宣布的事。萧放的手便在人腰下三寸轻拍了下:“去罢,朕看着你。” 可青簪才欲走,他却又蓦然将她往怀中一扯,让人重新跌进怀抱,盈盈实实抱了个满当。 又与她耳鬓厮磨,契密又情热。 “陛下?”青簪既酥且痒,躲也不是。 最后,萧放似醉非醉,又确如几分酒醺一般,对着人的耳肉轻呵了一息,声音闷沉:“欠朕的更多了,累债压身了,卿卿。” 这才终于肯放手。 青簪听得不明所以。 直到殿上的小太监用那特有的调子高扬着声道:“现有程氏之女,德表兰掖,柔嘉淑慎,进退规矩……惟茂衍宫闱之庆,册为正六品美人,赐号‘盈’,赐居乘鸾宫抱玉幽馆。” 程氏之女……?! 为何是程氏女。 青簪总觉得在哪儿听过,但又生疏陌生。她哑然愕然之至,以至于忘了接旨。 若不是听到位份封号确是盈美人无误,她甚至不能确定,这道旨是给她的。 怔忡了不知多久,她才骤而意识到,旨中宣读的是程氏之女,而非‘青簪’之名,代表什么意思。 她怀疑、惊讶、然后振奋、激昂。 心都险些跳了出来。 程……是她阿娘的姓氏吗? 此时,满座妃眷亦皆打量审视,好些似也不敢置信。 自然也有联想到了这是陛下当日从凤藻宫带走的宫人的,毕竟这事现如今传的沸沸扬扬,是宫中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之一。可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封的会是美人的位份。 历来宫女册封,不是都要从御女做起吗? 就在这一片纷扰的惊议声中,太监催促再三,青簪终于缓过神来,伏身拜叩,忍着一腔鲜活跃动的心跳,恭敬地领接了圣旨。 起身之时,却情不自抑地回头,看向那扇幽隐在大殿一侧的偏门。 并不曾看到人影。 今夜之前,她从来不敢设想,不敢奢求,在这深宫的厮杀之中迷失自己之前,会先找回了自己。 帝王事了拂衣去,回到前殿。 殿上,多数公卿王侯在一场酣宴过后,也早已斜着冠相扶归家,显得此刻巍峨的宝殿竟有些许寥旷。 就在这两日,段家用了十数年埋沉入泥的真相,又被皇帝的暗卫们耗费了几旬,将之逐一掘出。 只是,泥壤下盘错的根系之复杂,却远不是隐瞒了一个外室之女的身世那么简单。 怕还有的查。 一想到暗卫呈上来的那些段氏阴私,帝王于一樽残酒的波心倒映出的眉目,顿时渊深狠戾了几分。 他本以为既然段家送她入宫是早有打算,皇后就不会当真对人下死手,她有所倚恃,才敢以身设计。 所以后来他也曾好整以暇问过人,如果那日他没去凤藻宫,她准备怎么办。 那时她没回答,但现在萧放知道了。 她会死。 20、第 20 章 第20章 青簪握着圣旨的手都因为心潮的冲击而不住在颤。 又不禁去想,皇帝既然能查到她娘亲这条线索,那就一定清楚她的身世了,而且他还知道她不想姓段,所以,他是不是也知道娘亲是如何死的? 大殿上的喧沸忽然离青簪很远。 太后早早离场,带着荀欢走了,将近尾声的饮宴更为轻松自在,调笑声活跳着、踊跃着,好像有使不完的兴头,让那些红粉娇艳的唇舌怎么也停不下来。 “一个仆婢的侄女,派头倒比寻常人家的贵小姐还大了。”这句是说荀欢的。 “这盈美人什么来头,如何竟能得到册封,还一上来就是个美人?”这句是说她。 青簪抬头看去,不远处,皇后的眼神怨恨得像要把她凿穿。 皇后如今也算稍有失势,愿意依附的人自是少了,但毕竟中宫之位摆在那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吴嫔还是一门心思将她当做自己的主子的。 她很快认出,青簪就是自己当着皇后的面夸过好看的那名凤藻宫宫人。 觑了眼皇后的态度后,吴嫔就走到青簪跟前,“这位就是盈妹妹了罢?”她亲热地拉着青簪,把她往众人面前带。 “你们说说,咱们这些东宫过来的便算了,虽说都得到了恩典,最低也是嫔位,但毕竟是熬日子熬过来的。可盈妹妹一来,就和大选进来的新妃中位份最高的杨美人平起平坐了,这得多得陛下的喜爱?可见找到路子的,就是不一样,啊?” 一边说一边向四面看看,最后眼神又在青簪身上落定。吴嫔让人斟了一盏茶过来:“盈妹妹,你可得好好去给娘娘敬杯茶,怎么说也是在凤藻宫当过差的,人可不能忘本。” 吴嫔此番目的就是想坐实青簪的身份,让所有位份不如她的新妃都将她视如仇敌,那些都是正经人家的贵女闺秀,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卖主求荣的宫人,哪个能咽下这份屈辱? 所谓找到路子,自然就是找到爬龙榻的路子。 青簪倒没教吴嫔显得太像自说自话,配合地接过茶盏。 “皇后娘娘,妾给您敬茶。” 她走到人面前,咬字又柔又慢,以便于皇后将那个‘妾’字自称听得真切。 许是因此,即便她面上毫无得志的喜色,皇后还是只看一眼都觉厌憎万分。 让人维持了这会儿奉茶的姿势,皇后才准备抬手,又嗤讽道:“你几时姓程了?也对,就像这身衣裳,今非昔比,是打扮得像个人样。既然本宫曾是你的主子,与你总有情分在的,前事如何先且莫论,往后做了宫妃,却一定得守宫妃的规矩,本宫也会多提点着你的。” 青簪一听,便知皇后连她娘亲的姓氏都不知道,看来恨则恨矣,轻蔑也是当真轻蔑。不过也许要不了多久,皇后就会回过味来。 “妾谨记娘娘教诲,必定常思您的恩情,不敢稍忘。” 这般说着,对面之人轻慢地伸过来的指尖还没沾到杯托,青簪却是先松了手。 杯子就在两人之间直直坠地,温热的水花一霎时激绽怒放,有如喷雪,两人的衣裙俱没有幸免。 “你做什么!”变故陡生,皇后愣了一愣,才慌忙起身抖落裙上的水流,侍女也忙跪下拿手巾给她擦拭。 虽然皇后原本就没打算好好受下人的茶,就像在侯府时、在祖母面前时那样,掀翻茶杯溅人一身,还能说是她没拿稳。 但天地良心,这次都还没等到她动手呢! 皇后倏然意识到,她是故意的。 青簪自是故意的。 既然不管怎么做,皇后都会说是她没拿稳,那她又何不遂了她的意? 她太清楚皇后的招数了,皇后却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 从前的苦不会白受,往后,只要皇后有一分的动作,她就可以让别人以为是十分。 这宫中的曲直黑白,本来就是悲哀之极的一塘浑水,任人翻搅。 “娘娘没事吧?”侍女问皇后。 冬儿也跑 过来问青簪:“美人有没有烫到?” 两方对峙,外人根本不能分断孰是孰非、该归咎于谁,只不过明面上当然只能说位卑那人的不是。 惠妃走过来:“怎么这样不小心?” 青簪便垂眸给皇后赔了不是。 惠妃见状,悄声对她道:“本宫知道是委屈你了,你且先回去,去看看新居,换身衣服,归置归置东西罢,若有短缺,尽管来告诉本宫。” 皇后离得近却是听见了,险些教人气得呆了。很快她又将此二人打为同党,她们在这儿一唱一和,定是存心给她找不痛快呢。 惠妃又在显耀什么暂代执掌六宫事务的威风? 谁知两人走后,吴嫔也堆着怯怯的笑,扶了上来:“嫔妾陪娘娘回去更衣?以妾看呐,她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瞧,娘娘不过给她点小小的颜色,就立马夹着尾巴做人了。” 皇后几乎咬牙切齿地道:“不是本宫。” 她们一个两个,都是眼瞎了不成? * 青簪走出殿外,却见圣驾就停在不远处。 华盖之外便是两队护行的葆卫,披甲执锐,因此虽然停立此处,闲杂人等却也不敢上前扰驾。 徐得鹿见人出来,对她小幅地招了下手。 青簪一上车,萧放便语气平淡地道:“怕你不认识路。” 青簪依着人坐下:“妾又不是头一天入宫了。” 萧放很快注意到了她衣裙上的茶渍。 不必他问,青簪就道:“妾手抖了下。” 如果不是想着快点从那令人窒闷的环境中走脱,也许这杯茶就会全数敬给皇后娘娘那身尊贵的罗锦翟服。 她不需要那些人的嫉恨不平,来为自己加冕添妆。 萧放闻言,却是登时大臂一伸,将人搂近,与她咬耳:“那真论起来,岂不是怪朕?” 他轻笑,别有意味。 青簪被人牵住的手瞬时又好像酸软无力起来。 辂车起行时分,珍婕妤刚从殿里出来,麟德殿是三大殿连并,围廊纵横,她听人说圣驾在外头再追出来就已迟了。 对身边的宫人抿唇嗔道:“总觉已经好久不见,往后又要斋戒、祭祀,他就这么走了。” 廊下,则有婢女找到驻立在八角绢画宫灯下的袁选侍:“奴婢看见了,吴嫔确跟着皇后娘娘去凤藻宫了,但愿她能晚点回清都宫,也好少来咱们这儿找点茬,自己宫里有个应才人,还不够受她气的嘛……” 袁选侍住的红叶楼位于丽阳宫中,上面没有主位,和清都宫又近,前些日子应才人总拿为太后寿宴排演曲子为由挡着吴嫔,吴嫔就换了个消闲的去处,隔三差五到红叶楼来了。 吴嫔倒也没做太过分的事,好像仅仅是对于让人给她行礼吃茶这种事乐此不疲一般。 一直到看不见帝王那在夜色中辉明夺目的仪仗,袁选侍才收回眼。 她记得青簪,在不久的曾经,她们似乎见过一面。 “还真是手段了得。” 不过,她并不讨厌这位盈美人,一个底层的女子,要逆着父权夫权的凌虐向上生长,个中苦楚不必多言,也不知道她能有今天的殊宠,是如何在帝王面前婉转承欢,百般讨求换来的。 既然大家都如此不易,那就让她略微地,借一点这位盈美人的力罢。 袁选侍回头找到了殿内的赵才人。赵才人正和周宝林一块儿谈天,她还不知道皇帝已经离去,一心盼着前殿散场之后,皇帝没准会来后殿,因而杯盘已经吃得见底了,还干耗在位置上。又拖着周宝林陪她,自己不走,也不许人走。 袁选侍微微带笑地走过去:“姐姐,妾听人说陛下已走了,我们也回去罢?太液池上的水葫芦开花了,回去的时候咱们倒可以看看。” “走了?”赵才人戳了一下侍女的额穴:“不中用的东西,也不来告诉我。” 她又不耐地囔了声:“微贱的浮草,有什么好看的?” 袁选侍不急不徐道:“姐姐不记得了吗,今日那位盈美人,就是那日我们在宫道上初遇陛下时,见到的那名宫人。” 赵才人本已忘得差不离了,经这一点拨,当日的记忆却又立马翻土重来。那日圣驾就直愣愣从她面前走过去了,浑当她不存在似的! 原来就是那个宫人? 赵才人吃了一惊,她本就因这位横空出世的盈美人不悦,眼下登时更为不忿:“竟然是她,她那时候分明就傍上了陛下,还敢骗我!” 袁选侍思索一阵,忽有些担心地道:“虽是浮草微贱,却难得帝王圣怜。当时姐姐还扔了她的东西,但愿她一朝得势,不会恨上姐姐。” 赵才人虚撑着声势:“她、她怎么敢?” * 乘鸾宫中,早有六名宫女和四名太监等着,原本美人的位份,是该有八名宫女伺候的,萧放特地让人空了两个位置给她安置自己人。 他将人送到乘鸾宫外,便危高矜慢地倚靠在辂车的御座上,看着她下去,没有同往。 青簪回头看人。方才在车上,她其实想问他有关娘亲的事的,但偏生又有些情怯,觉得不敢闻听了。 况且,他已经帮了她这样多。 所以她只是蜷倚在人怀中,任他在她身上索要他的利息,一点点如水般瘫软。 正如他所说,累债压身,她还不清了,然而却还注定要算计、谋求更多。 萧放见人滞着身回头看他,迟迟不去,挑眉用眼神问:“嗯?” 青簪笑了一笑,向后退了几步。 直到确定足够的远,他一定看不清了。 她才终于有些酸红着眼停下。 萧放反应过来她是在恭送他,还有些不习惯她的温静守礼。 帝王重新起驾,青簪这才扭头进了乘鸾宫。 却就在她进内的一瞬间,东边的那座偏殿内外的灯火齐刷刷亮起。 这一刻的震撼,就像卧在山头时分看见东方乍白、朝晖灼烁,混沌凿尽,天地只为自己一新,每一步都光明而盛大。 方才还黑苍苍的楼殿,也从只有一个如同蜃楼一般的虚弱轮廓,变成了眼中纤悉无遗的、流金错彩的丹阁宝栋。 青簪反倒犹豫了,踌躇不前时,抱玉幽馆前,却有一张张欣笑着的面孔迎看向她:“奴婢(奴才)恭迎美人!” * 圣驾回程路上,徐得鹿在车旁跟着,忽而小心翼翼询问起:“陛下怎么这般急着让青簪姑娘…让盈美人搬出去?依奴才看,您斋戒的这几日,就算只是让美人在身边侍奉笔墨,那也是极好的。” 萧放揭眸看人一眼,又转回目光,望着车前的宫径上,零落满地的夜色。 “她在,朕斋戒如何静心?” 说罢,又沉声补了句: “太吵。” 20-30 第21章 抱玉幽馆中陈设雅致,物件倒是不多,仿佛很久都没有什么人住过的痕迹,只不过一进门就可看见正厅的桌案上摆放着许多珍丽的器件,琉璃的、烧瓷的、玉石的,逞贵斗艳,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其中还有一对青鸾钗。 青簪让人留下了几样日常用的,剩下的都收进了库房。 从前只觉得这宫中之人,大多同她都没有过深的干系,也不在乎他们的善恶媸妍,皮囊之下是人是鬼。 如今真要把那么多人都当自己人相处,却是不得不为此费些心了。 青簪坐在主位上,并不摆主子的架子:“你们也知道,我与你们,原是一样的出身。若真要我严词厉色地统御你们,我不自在,你们也未必信服。今日我侥幸得蒙些许恩眷,还算对你们有庇护之力,他日若是落魄,有想另谋高处的,我也不会拦着。” 宫人们只当是些说着好听的场面话收服人心,听过则过了,反正美人主子如今正是得宠之时,谁会想不开惦记着别的出路? 有稍伶俐些的,便搭腔一句:“谁不知道主子圣眷优浓,首封便是正六品美人不说,还能住进这乘鸾宫,奴婢们不敢不信服。” 青簪笑笑,她和他们曾是一样的人,又如何不懂他们在想什么呢。 “当差本就不易,我也不讲什么罚一劝百、杀鸡儆猴的法子。不过若是做 的好的,每月月末都会额外有一两银子的差银,算是给你们往后出宫多攒些养老钱,或是贴补家用,手上也宽裕一些。” “只有一点,我们一荣俱荣,若谁身在我这儿,却是为别人办事的,那便是以一己之私,置阖宫人于危地,我绝不会姑纵。” 美人月俸是六十两,一个月要拨出十二两银子不算紧张,况且她也没什么能用到银钱的地方,甚至也没有可以贴补的母家,倒不如拿来勉慰宫人。 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会儿才个个感激地眼笑眉飞、脸上生花起来:“奴婢们定为主子尽忠竭力,绝无二心!” 好听的话都是虚的,银钱却是实打实的。 青簪让人都出去之后,只单独留下了个资历看起来稍长一些的。 那宫人便主动道:“奴婢是掌事姑姑娉婷。” 青簪问:“是哪两个字,可是‘含羞举步越罗轻,称娉婷’的娉婷?” 能当上姑姑的自不会是目不识丁的,娉婷道:“正是这两字。” 青簪从头到脚看了人一圈:“我瞧着姑姑年岁也不大。” 娉婷想起她方才的话,唯恐日后分说不清,索性挑明道:“奴婢进宫已有八年了,不过不瞒主子,奴婢靠的也不是资历,是徐大监的干儿子里有个叫多宝的,以前还没发迹的时候差点病死了,是奴婢搭救了人一把。前不久才有机会参加了升任姑姑的考核。” 青簪见人坦诚,对她也就更加敞亮:“姑姑可知道外面这些丫头里哪个更得用些?” 娉婷猜到她的用意:“这些都是徐大监特地筛选过的好苗子,其中豆蔻是奴婢认识的……不过听徐大监说,主子有个极为亲近的宫人,贴身宫女的位置,想是要给人留着的?” 青簪可没打算把琐莺放到眼皮底下:“我当她是姐妹,若是贴身伺候,只怕打不敢打骂不敢骂,保不齐还要哄着她呢。好容易有了点微末之力,给她安排个闲差也就是了。” “是,奴婢明白了。” 青簪进宫毕竟只有数月,想起方才听那宫人的意思,住进乘鸾宫算是一份恩典。可她这几个月在宫中,却没怎么听人特别提起过乘鸾宫。 就问人:“这乘鸾宫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娉婷想了想,道:“乘鸾宫原本离太极殿极近,只是有一朝住了位宠妃,那时的帝王就命人在附近挖了个十亩大的池子种上莲花。这样一来,反倒将最近的那条路断去了,后来那位宠妃也恩宠渐稀。主殿因莲池而更名照水殿,乘鸾宫却也成了照影自怜的地方,如今声名才稍嫌不显了。” 青簪在四下转了一圈,寻到了一处正可以看见莲池的地方。她来时坐在辂车上,附近又黑灯瞎火的,这才没有第一时间瞧见。 随口附应:“失宠如何竟也怪到莲池头上?” 娉婷其实也就二十余二的年纪,比人稍长了四五岁,见她没有什么主子的架子,便道:“何止莲池,历来不都是如此么,盛时是点缀,衰落时就是祸水。” 祸水二字出口才觉不妥,忙又跪下:“奴婢失言了。” “你说的很对,何来失言?”青簪推开窗棂,有小虫子追着光飞来,细细痒痒地扑在脸上,忙又关了去。 走回人前道:“姑姑的名字与这照水殿、与这满塘莲花倒是相宜。” 娉婷惶恐:“这恰恰说明,奴婢和这殿、这景,都已经为能向主子效力,恭候多时。” 青簪将人扶起:“姑姑不必紧张,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与聪明人从不必说糊涂话。” 娉婷暗暗松了口气:“既得主子谬赞一句聪明人,倒教奴婢想起一桩事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姿容清越,冷中带艳的女子,竟然有些理解她为何能够受封美人了。 “水边最是解郁的,徐大监和奴婢说过,主子不容易,往后更要尽心侍奉。奴婢便想着,也许这莲花池,今时今地既不是点缀、也不是祸端,而是……圣心的偏眷。” * 皇帝在太极殿斋戒三日,三日不能临朝,不食荤腥,不闻舞乐,待到五月十七,便出发去宫外的方丘祭祀地神和配享方丘的先祖。 皇后凤体初愈,恐污渎神明,今次只有百官陪祀。 本朝之前,冬夏两大祀从无内命妇同往的先例,但自大梁开始,女子地位稍有提升,大祀偶尔会由帝后同祭,皇后担任第二主祭人的位置,其中亦有乾坤阴阳、日月相济的喻义。 宫中却也在惠妃的提议下立了个小祭坛,同样斋戒祈福,以示心诚。每个妃嫔都可以自发前往,焚香跪拜。 青簪过去的时候,皇后刚好祭拜完。 青簪一点不惊讶,皇后已经错失了帝后同祭的机会,内庭祭礼这种事,要么不去,要么必然会抢在第一个,否则不是更失了身份? 所以她才特地在这个时辰来。 皇后一转身就看到青簪。青簪上前行了个标准的常礼:“皇后娘娘万安。” 她这一低头,皇后却是一眼看到了她鬓边的青鸾钗。 鸾尾长长的翠羽逶迤晃曳,衬在莹白的脸旁,简直一步一招摇。 因是在外头,来往还有人看着,皇后没有当场发作,但怒气显而易见:“一个美人,竟还敢把凤鸟戴在头上了,传出去,旁人怕还以为是本宫没有教好你。” 跟在青簪身边的豆蔻蹲了下身,行礼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青鸾钗是因美人前几日乔迁新禧,陛下为了衬合‘乘鸾’的宫名,特地赠赐的。” 陛下之所以赐下来,自然就是让人戴的。陛下都不觉得逾矩的事,谁敢说逾矩? 再者徐公公说了,美人主子极为温善,她们这些手下的人自就得悍勇着些。 皇后声色陡然凌厉:“主子说话,哪有你这个奴婢插嘴的份。浮翠,替本宫掌嘴。” 浮翠却是小声在她耳边道:“娘娘,咱们可得忍忍。” 青簪慢步越过皇后,“妾等受些皮肉之苦倒没什么,但斋戒祈福时动手,娘娘恐怕还得三思后行。” 她走上祭坛的矮阶,点了一炷香,恭恭敬敬祭上,叩拜三次,动作行云流水,又刻意想让人看清、看久一般,雅慢仔细。 俨然是一个毫不落人之下的贵主子的做派了。 实则皇后早在被浮翠拉住时,就意识到了眼下场合罚人不妥了,可这话真从青簪嘴里说出来,她只觉挑衅万分。 再看看她这副猖狂做作的样子! 偏偏青簪回过头来,还不知收敛,反而主动靠近。 “娘娘不再去拜拜么?” 虽给自己家中当了十五年奴婢,可皇后从不曾听到过人这般含笑的嗓音。 像是清滑的春水,无孔不入地黏渗进耳朵,甩也甩不净,心生厌恶又无处发力。 原来从前她的那些安分温顺都是装出来的! 青簪一点不回避皇后盛怒的脸色,笑看过皇后因为气恼而不住起伏的前襟。 施施然走到皇后身侧,缓声道:“细数在娘娘和您的家人手下丧命的人数,只拜这一次,怕是不足以,求得神明的宽赦庇护罢?” 皇后只以为她说的是那些被自己打杀的宫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忽然也笑道:“奴才的命也算命?就算放在外头,也是随意可以买卖的货物罢了。就像,你一样。” “盈美人,你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本宫且等着看。” 皇后说罢便要走,青簪款款伏腰相送,轻声道:“路长些,总比无路可走要好。妾也祝愿娘娘这一路,荣华锦绣,不要太短。” * 赵才人和袁选侍在远处的栗树下目睹了这一幕。 她们也是要来祭祀的,但方才见到皇后在祭拜,自然不敢抢在人先,干脆来这儿躲会儿阴凉。 赵才人用帕子扇着风:“当真比杨氏还讨厌。你心思多,若不替我想个法子挫挫这盈美人的锐气,往后也别来我这儿整日唠叨了。” 袁选侍真有些想白人一眼了,但她家中的教养不允许她这么做。 要不是为了得到惠妃的器重,谁愿意理会一个没脑子的人? 镇日标榜自己是刺史的孙女,谁不知道她祖父的官位也是因为先帝在时边疆打仗,家中捐了几十万两的银子支援军饷,这才捡来的。 袁选侍柔声道:“姐姐高看我了,妹妹是个没出息的,胆小怕 事的很,也不想姐姐你去害人涉险,我只想姐姐在这宫中平安风光。” 就算要出主意,也不能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赵氏这种心性,败露了还不得第一个拖她下水? 最好是赵氏气急败坏之下,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出了什么事才能与人无尤。 赵才人显然被刺激到:“我倒是想风光!” 她知道自己对袁氏的怄气多是因为迁怒,但并不打算缓和语气,反正袁氏也是个软柿子。 袁选侍果然依旧安抚她,主动给她打扇子,一面循循善诱道:“姐姐想啊,就算真的挫了她的锐气,只要陛下还愿意宠她,那她就有加倍报复咱们的机会。再说了,杨美人、盈美人,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美人,姐姐还不懂么……与其损人,不如利己。” 赵才人:“利己?你有什么好办法?” 袁选侍看了看周遭,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她们这儿,这才把赵才人往栗木的主干后拉了拉,小声对她说了两句。 赵才人起初面有喜色,待到仔细一想,却觉察出不对胃来。 袁选侍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姐姐看我做什么?这法子需得是像姐姐这样有分量的,会让陛下心疼的人才行之有效,若是换了我,恐怕只能做无用功,贻笑大方。” 赵才人一想,一直以来的确没见她有过什么出格举动,大约是自知身份微下之故,也便信了。 傍晚,黄昏的祭坛附近,人踪寥落,空有一坛黄土,面朝长天。 赵才人跪在蒲团上,护着祭坛上的香案和灯火。 袁选侍在远处看了一阵,对婢女道:“我们回去罢。” 婢女不解:“主子为何替赵才人设法争宠,却不自己争?” 袁选侍指尖盘弄着袖口自己添的兰草纹,低头道:“帝王宠爱,譬如露水昙花,朝生夕死,争宠有什么用?你看明昭仪算有宠么、惠妃又算有宠么?可她们拥有的,却都比宠爱更可靠。” 再说,她要是争宠,赵才人会放过她? 婢女一想是这么回事:“但,陛下也不见得就会因赵才人祈福祭祀诚恳有功,就宠幸赵才人罢?” 袁选侍笑道:“她就算无功,也不见得没机会。如今陛下正是抬举惠妃的时候,多少会给惠妃面子的。” 婢女其实已经不太敢说了,可她又实在好奇主子的打算:“奴婢听说,那位盈美人还未正式侍寝呢,听说马上还要跟着太后去含凉殿住,在此之前,保不齐……” “赵姐姐能侍寝当然很好,若是不能,那就——” 那就更好。 为之努力了,且卓有成效、人人赞颂,帝王眼中看见的,却仍是另一个人,怎能不气急犯错? 赵才人若而不犯点错,又怎么能腾出惠妃麾下第一人的位子? * 方丘在上京的北郊,往返约莫要两三个时辰,再加上祭祀的用时,皇帝回宫的时候已经近夜。 萧放并没有宣谁人侍寝,倒是第二日,听说赵才人为了护住祭坛的灯火亲身跪守了一夜,赐下了一柄夏月里正可用的玉骨扇。 春和斋,赵才人欣喜忐忑地捧着宝扇等到了傍晚,又坐在榻上揉着酸痛的膝盖,只觉果然没有白费力气。 她胭脂都新补了好几次。 直到听说皇后着人去请了皇帝一同用膳,心里便有些不抱希望了。 然而御前传出的消息却是—— 今夜,乘鸾宫侍寝。 * 还不到暮色昏浓时分,冬儿就先行一步到了乘鸾宫。 进门一见青簪,她热络活泛如昔:“我来给美人主子送点东西。” 又环顾四下,感叹道:“美人这地方还当真雅致。” 青簪也待人如昔,招呼她一起坐下吃茶。 冬儿其实是有些不安堵在心口的,这时才敢问:“美人主子会不会怪我……” 徐公公起先也问过她想不想去抱玉幽馆伺候,也好替美人周全着些。但冬儿又不傻,在太极殿的时候她愿意亲近青簪,不代表她就愿意放弃御前的优越差事。 跟着别的主子,往后总免不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变故被牵累的风险,可在御前,虽需要额外小心仔细着些,但只要自己不犯事,就一定能无风无波的待到出宫。 这两天照顾琐莺,同人也渐熟悉了,琐莺问过她这件事。冬儿那时只对人解释说:“人脉要散在各处才有用,若都尽在眼前,反而是浪费了。” 这话虽说不假,她心里却知道,这也实打实的是为了遮掩那些利弊权衡的借口。 青簪只微微笑起:“怪你做什么?庙小不容大佛,我这儿可养不起御前的人。” 冬儿见她愿意同自己说笑,不见半点膈膜,终于好受了些许。 便把奉来的这只托盘往人面前推了一推,上面还盖着块红绸:“是陛下让奴婢给主子的,东西送到了,奴婢就先走了。对了,陛下还有四个字让奴婢转达,说是……连本带利!还说,美人一定懂的。” 说罢竟有羞答答地逃也似的出去了。 因要梳洗,青簪的头发还未梳上去,一整捧散垂在背后。冬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红绸已经揭在一边,静坐的女子抖开那件纱衣,霎时间,可见衣身轻薄清透,如烟如雾,而哪怕隔着这一幅纱衣,竟然还能看清她此刻身上的衣衫装束。 再一眼,就看见那张两缕青丝掩映的、绝艳的脸庞上,正迅速飞开一抹红苏,嫣媚热烈,直像要烧起来。 第22章 抱玉幽馆的寝殿内,四面都立着细骨玲珑的灯檠架,和怪峭的老树干似的,伸展出来的每一枝灯枝上,都托着一盏高烧的红烛。 宫中女子初次侍寝,都会有司寝局的人过来稍加布置。 青簪沐浴出来,皇帝竟已经在了。 他坐在榻沿,手里转玩着个什么物什。 青簪赤着足,垫着脚,走过重重的纱幔,离的近了些,才见是她绣的那个萱草花的香囊。 当初无以为念,所以托情草木,尽管手上不用再担库房的差事,这个香囊却也还佩戴着。沐浴前便解下了,放在床头。 见人迟迟没发现自己出来,青簪就在原地倒身下拜:“妾恭请陛下万安。” 萧放这才抬眼,似乎稍一歪头,笑着打量她,狭深的眼中多了些风流散漫:“来。” 青簪穿着件雪白的斗篷,丝光的缎面,把她从头到脚兜得很严实,以至于她在皇帝身边坐下,他才看见从斗篷柔软的下缘,透漏出来的俏生生的几个趾尖。 萧放神色暗了暗,扣住她的腰肢:“不穿鞋?” 青簪低着眉眼没有看他:“有些热。” 方才那一木桶的热水像煮囫囵蛋一样煮她,煮得她心无杂念,只能专注眼前。出浴时就像剥落了壳,颊腮是水润润的俨白,今日的她半点不够清冷倔强,脆弱嫩艳写在了脸上身上。 萧放了然颔首,又淡笑揭穿,“热却披斗篷?” 因为斗篷底下的光景,若是直接晒在摇影的灯烛之下,会远比裹在斗篷里更热,所以不得已才要罩上。 皇帝眼神渐渐暗沉滚烫。 他的指只在领襟处的系带上一挑,那软溜溜的丝绸就再也拢不住她了,青簪惶然失措地看着他,甚至想去捂那双眼睛,最终却是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她身上甚至连小衣也未著,唯有红纱的影子,落在雪肌上,也是红的,晕开靡柔的香色。 “妾还是第一次穿这种东西。” “朕也是第一次看。” 青簪忽然睁眼,颤着睫梢,可怜无力地瞪他:“陛下把妾当个赏玩的东西,所以只让妾穿。” 萧放一手托在了她脑后:“错了。” 他没有放过她眼中的潮湿,喉中干涩沙哑:“非要朕说?” 青簪便知道那不会是什么正经话,手攥上人的襟口:“那、还是不要说了。” 萧放笑了一声,明知她在羞怕,却是刻意歪曲,握着那尚不盈掌 的蜂腰,沉笑着将人在榻上放倒:“看来今天,是卿卿等不及了?” 青簪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只错开泪潮潮的含波眼,任他的目光与他指腹一样,时而浅游,时而深走,所到之处,一片颤栗。 “青簪。” 滔天的热渴里,帝王觉察到她的僵颤,指背抚过她的脸颊,“若独朕乐在其中,那便算不得愉悦,只能叫泄///欲。既不想做任人赏玩之物,就该与朕同享欢愉。” 就在青簪转回脸直视向人的一瞬,还不待说什么,萧放便将一指抵在她的唇珠上。 又惩罚似地稍稍使力,叩问齿关,拜入芳津。 银丝牵蔓。 终于,一双影渐难分时,文窗被风鼓动,惊动了那娇媚无边的烟鬟露眼,萧放也被一声轻吟勾入更泥泞的热海。 * 次日,青簪在人怀中醒来。 身上酸得和要散架似的,还被抱得动弹不得。 身下的锦褥也皱巴巴的,好像被雨打风吹过。 想起昨夜情形,亮热的是烛火,昏暧的是罗帐,而她和皇帝就在这昏亮明灭之间反复地被烘煎,后来她的发丝都变得迷缠,她好像也不甚清醒。 可现在她的灵台却是一片清明。 抵死欢愉过后的清醒,滋味却并不好受……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青簪往人襟前拱了拱,如同一只脆弱温顺的小雀。 帝王就在此时有所觉察:“睡得这样浅?” 天还未亮,昼夜都难分辨,然而榻边的那支红烛,缠绵的蜡泪早已斑斑地淌了凝了满盏。 青簪自人襟前仰起脸看他:“已经比平日醒的晚许多了,是妾吵醒陛下了吗?” 一个浅薄的吻,足够结束所有温柔约礼的寒暄,青簪的意识重新变得绵软混沌。 皇帝问:“要去含凉殿了,怕不怕?” 青簪小声道:“太后娘娘又不是山精木魅,妾又怎会闻风丧胆。” “撑不住了,就喊朕来救你。” “您这样说,妾好像是有些怕了。” 皇帝呵笑了声。 虽然昨夜早就叫过水,但青簪身上还是因为这热碌碌的暑天有些发黏。 只等着皇帝走了再沐浴梳洗,可萧放偏偏不急着起,一会儿勾玩她的发梢,一会儿拨弄她的手指。 青簪正想开口催人,萧放却又先唤她。 “青簪,” 她略有懵怔地看向他。 “昨夜,朕很喜欢。”皇帝在她耳边哑声低语。 当日连璧殿外逃走的那只雨燕,终于还是飞进了他的掌心。 虽有曲折,总算得偿所愿。 * 昨夜简单清洗后青簪就换上了干净的衣物,那条薄若无物的红纱一半挂在床脚,一半委在地上。 皇帝已经回去批折子了,太后身边的连嬷嬷来的时候,青簪才把这遗留的暧昧之物收好。也许该直接扔了,总归也已经不能看了。 她一刻没让连嬷嬷多等,当即便跟人走了,留下娉婷替她打理宫务,豆蔻则拿着个小包袱,陪她同去含凉殿。 连嬷嬷怕人紧张,一路上有意和她说些话:“美人的东西好像并不太多。” 青簪其实也说不上紧张,而今她对很多事都不甚在意。便只温柔平静地回话:“是,只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 连嬷嬷看了看人乖巧清瘦的样子:“太后娘娘是个好相与的人,美人不用过分害怕。” 青簪温声回道:“见到您,就知道娘娘也必定心善慈和。” 含凉殿在太液池边上,是座架在水上的宫殿,前后一共五间殿室缀连着,前三后二,风凉雅秀。 下用百来根石柱子支撑起,因而大殿主体高出地面稍许,要踏着一道不短的台阶,才能从岸边走上池殿。 下是波光闪滟,上有檐角飞翘。青簪被单独带到了前排最中间的那间正殿内,豆蔻则去偏殿归置她的衣物。 连嬷嬷说要去禀告太后:“美人且等等,这会儿约莫欢儿正在给娘娘画小像呢,老奴看看去。” 回来的却是另一名宫人,宫人冰冷且面无表情道:“太后娘娘有令,命美人在此跪思己过。” 青簪微微讶异,却也没有多问,宫人冷硬的态度显然也不容许她多问。 不过宫人又给她准备了蒲团和护膝,显然是太后的吩咐。 也许这便是太后的“心善慈和”了。 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只能听见水波摇起的清音,偶尔还有远处细碎的谈笑声,和太液池上的野鹭鸶低沉的鸣叫。 荀欢给太后画完了小像,太后拿起还没晾干的丹青在手中一瞧:“好似太年轻了些,瞧着怎么和先帝在时,你给哀家画的一个样?” 荀欢今日贴着花钿、画着极为媚气的胭脂红妆:“岁月都不败美人,难道独要荀欢的笔墨故意将您画老吗?” 太后闻言一笑,眉眼却有几分怅惘:“惯会哄哀家。听说近来西南不太平,倒教哀家想起了和先帝初见时的光景了。” 荀欢见人展笑,一面让宫人将新画拿出去晾,一面道:“娘娘和先皇伉俪情深,没准皇帝哥哥也和先皇一样,是性情中人呢。欢儿觉得那位盈美人还不错呢,向您讨个恩典,您就别罚她再跪了?” “性情中人?”太后叹气道:“盈美人确实是比你稳妥多了,瞧你这一天天的,十八九的年纪了,也没个定心。你也算是哀家和先帝看着长大的。罢了,盈美人的事哀家自有主意,你不必替她求情。往后她走到哪儿,都可以说一句规矩是哀家教的,而今只是跪上几日,难道还委屈了她不成?” * 太极殿。 皇后又派人来请了一回,皇帝近来忙着处理西南旱情的事,和几个大臣商量如何预防情况恶化、大范围旱热成灾,并不让人进去叨扰,徐得鹿也只能先让宫人回去了。 到了傍晚,徐得鹿才提起此事,又问:“陛下今夜是要歇在哪儿?” 萧放无甚情绪地道:“摆驾,凤藻宫。” 皇后早已在殿外等着,她的衣装比从前素净了许多。 见到皇帝,顿时喜出望外,仿佛极力抓住那一丝希望一般,急急忙忙上前:“陛下,臣妾知道错了……” 自那天从祭坛回来,皇后摔了不少的东西,摔完却是冷静了,听说赵才人在祭坛护着香火,更是受到了启发。 皇后并排跟在皇帝身边往里走:“臣妾身为国母,是这世上最该为陛下分忧的人,当真不该拈酸吃醋,和一个小小宫人过不去。” “臣妾真的知道错了,不信陛下可以问她们,前些天臣妾在宫中祭祀祈福时遇到了盈美人,她对臣妾还有余怨,多有言语不敬,可臣妾都不曾罚她。盈美人还当是祈福的日子,臣妾拿她没法子呢,可若当真要罚,臣妾大可以让她像赵才人护着祭坛的香火一样,让她跪上一整晚……” 见皇帝坐去了殿内最近的那张风榻上,皇后本也想跟过去坐着,却被他凉薄的一眼定在了原地。 皇帝嗤笑:“朕给过你机会。朕有没有说过,慎用苛刑?” “陛下……”皇后干脆在他面前跪了下来:“陛下罚臣妾罢,如果仅是宫权还不够解气,那您也让人打臣妾一顿,臣妾只求您消气。” 殿内的摆件自那日皇后砸碎之后就没有让人补上,此刻皇帝环视一圈,盘转着拇指上的兽骨扳指,忽然浅淡地叹了声气,起身将人扶起。 皇后受宠若惊。 却听皇帝道:“西南旱情日益见重,朕准备让你外祖领宣抚使一职前往赈灾。” 皇后惊喜又忐忑地靠向人怀中:“能得到陛下的重用,臣妾替外祖父谢您隆恩。” 她一直知道家中最厉害的其实就 是外祖父,父亲曾经只是白身,若非因对先帝的救命之恩得到了一个永宁侯的爵位,家中甚至一向都是母亲说了算的,反之外祖父官位虽然不高,却有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人脉。 然而此刻皇后又有些不懂皇帝的用意。纵然她对朝廷的事知之甚少,却也知道赈灾是个可以中饱私囊的肥差,历来不缺人担任,陛下把这个差事给了外祖父,莫非是为了抚慰她这段日子受到的委屈吗? 或许,把自己伪装起来,她这次做对了。 皇帝并未在凤藻宫留夜,皇后如今也学乖了,也没有再多问,只是好言好色将人送走,甚至皇帝提起宫权的事时,她都很耐心地回答:“惠妃资历比臣妾深,就容臣妾再躲几日清闲,学学惠妃是如何理事的。” 走之前皇帝下令恢复了后宫三日一次的请安。 却又冷声道:“别太高兴,朕是让六宫一起监督你。” 皇后始终有笑:“臣妾知道。” 在人走后,皇后看了一眼浮翠,唤了锦玉进来:“你说的不错,服软退让,的确有用,本宫要好好赏你。” * 青簪在含凉殿跪了三日,每日一个时辰,膝下有蒲团垫着,倒也不觉得太受罪。 也听宫人说起,这两日皇帝似乎晋了赵才人的位份,如今是赵美人了,还赏了宴上表演的应才人许多金银珠宝。 第三日,太后终于现身。 她身着暮山紫的云锦,眉眼颇有岁月的熟韵,亦具几分长者的威严,走到大殿内,绕着青簪走了一圈,忽道:“你是不是以为那日千秋宴上哀家走了,就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了?还是以为祭坛上没人在场,你的那点小心思无人可以发觉?” 青簪只觉浑身一凛:“妾不敢。” “真不敢才好,若是阴奉阳违,那便是最劣等的。行了,跪够了,就起来罢。”太后道。 青簪却未起身:“妾自知能以微陋之身忝列宫嫔之位,全仰仗您与陛下的宽恩厚典,您愿意教妾,妾自当跪聆您的训示。” 太后让两个宫人搀着,慵懒地在殿内坐下,继而宫人打开了大殿的几处侧窗,涌进来许多清凉,太后舒惬了稍许,微微笑着道:“你说的不错。哀家打听过,皇后从前对你多有苛罚,你心里有怨气,一朝得了宠幸便想要扬眉吐气,也是人之常情。真说起来,皇后或许还比你过分些。可你知道,为何哀家从不面教皇后,却只教你吗?” 未等青簪回答,太后便道:“不是因为哀家薄待她,而是因为,皇后有的是犯错的机会,吃够了教训,自然便会改过。可你——” 没有家世功勋,身无可依之人,鲜花着锦的每一日都在树敌,只要跌下来一刻,就会有无数双脚从身上踩过。 成了,就是恩浓情长、位至元妃太后,跌了,就是粉身碎骨,一无所得,永世不得翻身。 太后语气愈冷:“可你。有失败的机会吗?” “所以哀家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忍。皇后,你要忍,皇帝宠幸旁人你要忍,哀家让你跪,你也要忍。” 忍。 青簪低眼,可她已经忍了十五年,忍到自己面目全非,忍到给有血海深仇的敌人为奴为婢。 若能报仇,就算玉石俱焚,断送一身性命在所不惜,又何须忍呢? 青簪没有应声,太后也没有别的下文,含凉殿内宫人皆不敢直目殿上的二位主子,就在这时,宫人来禀告,说是御前大监徐得鹿来了。 太后撩了撩眼皮:“什么事?” 徐得鹿一进来就俯身道:“回禀太后娘娘,陛下这两日正因为西南的事心情不畅呢,这不,惦记起盈美人上次在太极殿的时候泡的茶,就让奴才走这一趟了。” 太后知道皇帝这是来救人来了。这两日荀欢总往外跑,想也知道皇帝一早得了消息了。 “去罢。”太后看看青簪,似笑非笑道,“也不知什么样的茶,竟有这样大的能耐?” 青簪却仍跪着,只请人拿来了纸笔,写了句什么,又将纸叠了起来:“这便是那道茶的方子了,烦请公公交给陛下。” 太后有一句说的很对,皇帝会宠幸很多人,可他却是她唯一的倚仗。 所以,哪怕后宫美人如云,哪怕帝心最是无常,她都一定要有一点特别才可以。 * 太极殿内,皇帝没等到人,只等来了一张小笺。 他冷呵了声,一展开,却见上面写着端丽的一行小楷:努力加餐饭。 唇角不自觉牵了牵。 她知道他所思非茶,写的不是茶方,原是心方。 是“会面不可知,努力加餐饭”,还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思”? 她是否也在想他? 徐得鹿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又替青簪、以及没有把人带回来的自己解释了句:“奴才进去时,正听见太后娘娘让盈主子须得学着‘忍’呢。陛下,这茶……可对了味?” 萧放揉皱纸笺,团进掌心,只觉喉头微紧,心口一阵发痒。 忽有些怀疑,所谓的忍,要忍的,究竟是谁。 第23章 许是青簪主动选择留下,太后对人倒和颜悦色了几分。 不管打的什么主意,至少忍得住,就说明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只是这样一来,太后不须青簪再跪思己过,也不召人到跟前去,青簪竟有些不知能在含凉殿做什么了。 想着太后身边不会缺侍奉周至的人,最后便只每日早些起来,为太后煮上一壶茶。 这些日子太后住在含凉殿,太液池的鲤鱼都眼见肥了一圈。 青簪几次见太后,都是在殿后的露坪上搬了把藤椅,在一顶大的伞帐下坐着纳凉,观湖喂鱼。 头几天有荀欢陪着,青簪茶送到了就走。今日荀欢离宫走了,太后身边的藤椅空着,就唤她坐下。 太后抿了口茶道:“倒还算是一味可以回味的佳茗,怪不得皇儿惦记了。” 青簪走到人身后:“妾给您松松肩膀?” 太后没拒绝:“你还会这个?” 青簪便上手给人揉按:“妾以前在侯府是侍奉老夫人的,那时候就在想,若妾有祖母……也当在膝下尽孝。娘娘天人之姿,虽无祖母的年迈,却有祖母的亲切。” 太后对她的手法还算受用,闭起了眼睛,调侃道:“哀家至多也就你母亲那个年纪。若是像你祖母,你和皇帝不是差着辈了?” 青簪也觉出不妥来:“妾嘴笨。” 太后却不似生气,笑道:“嘴笨些是无妨的,巧诈者众,拙诚者殊。” “妾受教了。” 到了快用午膳的时候,日头毒烈起来,伞帐就不那么得用了。太后要回殿里,青簪也回了自己住的偏殿。 才跨进门,却被一只手拉着趔趄地跌进了屋里,撞在一片胸襟上。 门就在下一瞬干脆利落地被关合,把身后跟着的婢女都关在了殿外。 青簪被人抵到门边,双手被他霸道地捉着,压在门扇之上,如同举手就降般的姿势。 “陛下!” 萧放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微微偏头,朝人一举伐进。 很快,二人之间就只剩下唇齿的纠缠较量,还有几息被这方紧闭的殿室密藏起的羞人水音。 青簪酥倒人在怀中,身骨已比太液池水还软。 “陛下怎么来了?”她软软地问。 萧放略一噙笑,哑声道:“不是要朕努力加餐饭?朕自是来,加餐饭了。” 青簪被堵在门与人之间窄窄的空间内,只觉眉眼都热昏昏的,看不清他,所以一味低着头,小心地问:“那现在……算是餐饭之前,还是餐饭之后?” 萧放愣了半瞬。 从她水润艳腻的唇上移开眼,压下才稍餍足又被挑起的更踊跃亢奋的心火。 “卿卿说起浑话来,青出于蓝。” 他用手掌裹住她的一只手,打开了 门:“你是朕亲封的盈美人,朕何必与你这样偷偷摸摸,走,去陪母后用膳。” 青簪便如个初初学步的弱子一样被他牵带着走。水殿的廊庑上,光影是鳞片一样的形状,晶晶明明地闪跳了一下。 又很快在她垂睫时分退场暗去。 * 含凉殿的天地之外。 宫中近来倒还算安定,只除了新晋升的赵美人,总到杨美人跟前晃荡。 起初,因为杨美人侍寝了几次都还是美人,赵美人却是没有侍寝过就晋升了美人的,虽然两人平起平坐,但赵美人总觉得自己略胜一筹。 但渐渐的,眼见皇帝迟迟不召幸自己,赵美人却也有些急了起来。 便同袁选侍抱怨,让她再出个点子。 这段时日,袁选侍其实发现了皇帝在男女之事上似乎心思很淡,否则宫中大约也不会至今只有一位皇子了。 她试图推敲着皇帝的逻辑,很快便察觉到,其实皇帝的封赏比起喜爱,更像是某种补偿——对于给不了宠爱的,又有可取处的人,就在位份上多厚待些,譬如昭仪和惠妃。 可惜这个道理,赵美人自是想不通的。 袁选侍依旧捧着人:“姐姐别急,陛下既晋了姐姐的位份,就是青睐姐姐,侍寝不是迟早的事么?也就是这些天不往后宫来罢了,杨氏已是昨日黄花,放眼阖宫,还有谁能和姐姐抢宠爱?” 赵美人倒也当真敢听进去,一心继续等盼起来。 待听到皇帝去了含凉殿的事,当即暴跳如雷。 赵美人想不通,为何陛下宁愿去含凉殿和那个盈美人干吃饭,都不愿意来她的春和斋? 偏偏盈美人住在含凉殿,还不像杨美人一样可以随时登门讨伐! 袁选侍只能在旁‘安抚’她:“盈美人恩宠正盛,姐姐且再等等,陛下总会想起姐姐的。” 赵美人已经攥得指节发白:“有本事,她就永远别出含凉殿,否则……” 否则,终于忍不住了吗? 袁选侍走出春和斋后,吩咐身边的人:“这几日多看着些,赵美人若有什么异动,务必让我知道。” * 六月伊始,人间如炉。 哪怕是最雕丽的皇宫,也像是要化在阳轮底下。 太后将青簪叫到了含凉殿后殿之一的殿室中。 这里的陈设像是间书房。只是左右两壁都是可以打开的一整面的朱红雕窗,开启时水风横穿大殿,几乎使人以为不在殿中,而是舫行水上。 没有打开的门扇上,则挂着许多的诗画,其中有好些都是帝妃日常起居的图景。 太后颇为幽深地慨叹道:“哀家去岁不曾过来,只是因为,这含凉殿里,有太多哀家与先帝的回忆——从前每到暑夏,先帝下了朝,便会来这含凉殿批折子、陪哀家,冬天呢,就一起去温泉行宫,彼时冬有灵汤溢,夏无炎暑侵,当真是神仙日子。” 青簪逐一地看过墙上的诗画。有几幅诗,前后两联的字迹不同,一看便是两人合写的;而那些画作,除了帝妃二人的合像,更多是太后一人的小像,留住了太后的颦笑百态。 她十分真心地道:“娘娘与先帝,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太后笑了笑。一阵静默的辰光后,忽道:“也不知道西南的旱情如何了。” “春夏是西南最难熬的时候,哀家小时只是桑川县中的一个贫户女。当年西南大旱,全家都被饿死了,只有哀家活了下来,找到了赈灾的军队。军队大部分人和当地的人口音不通,哀家就跟着军队到处安抚灾民,后来,领军的小将军将哀家收作了义妹,哀家又跟着他南征北战,他打仗,哀家就在战事周边的县镇住下,探听可用的消息。” 太后转过头来,看向青簪:“你大约已经猜到了,这位小将军,就是先帝。” 她脸上的细纹忽因压眉深了几分:“哀家与先帝,曾经出生入死。可他当上了储君,太子妃却是别人,一朝新皇登基,皇后也是别人。” 太后取下一幅自己的小像,看着上面再不可复现的丹青之色,逐渐激愤怅惘起来,声音微颤:“元,看似是要以哀家为妻之意,没有人会小瞧它,可哀家心里却清楚……” 再如何,终究只是一个妾室的封号,不必小瞧,却也不必太高看它。 青簪从前虽知太后出身并不显赫,却不知还有这样一段旧故。温声宽慰道:“但至少之于先帝,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个元妃。” 太后听出她话中的抚慰之意,慢慢平静下来。 与她把话说开了些:“青簪,哀家希望后宫安定,如此,皇帝的心才能安定,如果有人妄图生乱,哀家不会容许,皇帝也不会容许。你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不易,不要将从前的努力都断送了。” 青簪听着这声声告诫,唯能回应一句:“妾很感激太后娘娘肯与妾说这些,可……先帝爱重娘娘,旁人自不敢欺凌轻慢。您与先帝出生入死的感情亦是稀世之珍,妾却恐怕未必有这样的福气,只怕自己身在乱局,身不由己。” “你不必妄自菲薄。哀家也知道,你受过不少委屈。”激恨过去,太后心头就只剩下感伤了:“可忍一时委屈,才有来日方长。那些年为了一时意气,哀家与先帝,何尝不是相失多矣。” 太后试图对人说加得更清楚,她一步步走向青簪,近乎逼视地道:“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哀家始终希望皇帝身边的人多让他舒怀,而少一些嫌猜和扰怀,你可明白吗?” 青簪只一再敛眸:“是。” 她当然明白,太后想要教导的是一个合格的宫嫔,一个陪在帝王身边的解语花、知心人,以为她之所以爬上御榻,所图无非人前显贵、又或人后真情。所以哪怕委屈,也要沉住气。 却不知她要做的事,无论显贵还是真情,都只是不择手段的一部分而已。 良久,太后松懈下咄咄逼人的气势,苦笑了声:“罢了,难得皇帝喜欢你。” “皇帝看似坐拥江山,实则他的父皇母后,甚至最疼爱的妹妹,对他却都多有辜负。若是哀家方才说的,你都做不到的话,哀家只希望你,至少勿再负他。” 说完这一句,她似乎不打算再留青簪。 不管是留在这书殿、还是留在含凉殿,都不必了。 “乘鸾宫中的莲花,该是盛放的时候了罢?也就是这两月的光景,若错过了这一季,就只有秋冬萧索可堪枯守了。盈美人还是及时惜花,早些归去罢。” 殿内,看着青簪离开的背影,连嬷嬷道:“娘娘这样与她剖心道诚,也不知她能听进去多少。” “她眼里不够有野心。”太后摇头,沉思道,“要么,是真的没有,可那样也不会一朝从奴才变成主子了,要么……” 就是野心太大太荒唐,才不敢表露一丝端倪。 * 青簪回到乘鸾宫,才见这十亩方塘之中的莲花,果真已到全盛时了。 莲叶圆满如一把把翠青青的蒲扇,莲花清白娇粉,从中亭亭立起。 虽然虚担了害得一位宠妃陨落的罪名,而被屡屡诟病,但在这样的暑天里,这莲花池却实实在在守住了六宫独一份的清凉。 竟也不输含凉殿。 青簪不在的日子里,娉婷将抱玉幽馆上下打理得都井井有条,见人一回来,她便迎出来:“主子可别看花了,您快去看看,谁在屋里头?” 青簪猜到些许,一进屋,果然就见琐莺拄着两根拐杖站起来。 “青簪姐姐!”琐莺扔下拐杖就要过来抱她,又七歪八倒地被两个宫人忙乱地扶住了。 “怎么没养好就过来了?”青簪问人。 琐莺不好意思地道:“徐大监说,太极殿不养闲人,只有抱玉幽馆愿意养。” 她才不会告诉姐姐,徐大监还暗示了她是陛下想让她早日陪伴青簪姐姐,好教姐姐能够开怀一些。谁要在姐姐面前帮一个男子说好话? 青簪被人逗笑。夜里,两个人还像从 前那样睡在一张榻上,青簪如今的床榻何其宽敞,添放一套被褥有的是地方。 这夜睡得难得好些,却被人推搡醒了。 琐莺万分紧张地坐了起来:“姐姐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大夜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一两声鱼跃和蛙鸣,青簪摇头。 琐莺固执而警惕地拉着她不让她睡,青簪索性下榻点起了灯烛。 四下并不见任何异常之物,琐莺却越来越紧张,听了半晌之后,她忽然道:“有些像,像呼吸声……” 青簪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 琐莺听了会儿,又拧着眉头道:“还有些像嘶气声。” 青簪对人的耳力极为信任,自不敢疏忽放过,叫了豆蔻和娉婷进来。 娉婷听了琐莺的描述,也紧张起来:“该不会是……不应该啊。” “找。”青簪沉睫。 太后想让她静、让她忍,却忘了这种宫中从来就不是一潭静水,舟行险滩,又怎会一平无波。 但没关系,所有绊不倒她的绊脚石,就都可以变成,垫脚之石。 * 六月初三,朝来下了一阵小雨,天色黄浑浑的,比晴日凉快,也比晴日气闷。 青簪回到乘鸾宫已有三五日了,皇帝还没来过。 莲花池边有一只遗留的小舟,青簪估算着时日,让人扶着上了小舟,摘了片荷叶垫着,躺下看云天。 不一会儿,就听到小太监来禀告,说圣驾往这里过来了。青簪却只闭上眼睛,装睡。 豆蔻拉着小太监不让他吵醒主子。 再一会儿,圣驾已至,青簪依旧横身躺在船上,一片荷叶盖住了脸,身边多了个酒壶。 岸边,皇帝望见这舟中景致,驻足着,竟有几分不忍打破。 徐得鹿陪皇帝站着,极小声道:“陛下早就想盈美人了,何苦等到今日?” 萧放掠了人一眼,默不作声,迈步过去。 舟中,青簪觉察到小舟晃荡了两下,骤然往下沉了些,缰绳也似乎被谁解了,失去了牵制,又被使力一推,欲往莲叶中间漂去了。 这才终于惊觉坐起。 睁眼时,皇帝已坐在她边上,屈起一膝,盘腿坐着看向她:“睡得这么香,嗯?” 青簪当即笑着抱上人的腰身,身下骨碌碌滚出个酒瓶,半瓶子酒晃荡不止,“妾喝了酒,难免贪睡些。” 萧放见人果真比平日娇憨了不少,捏了下她的鼻子,调侃道:“怎么,朕几日不在,卿卿就要借酒浇愁了?” 青簪一边躲他的手一边笑:“妾也不知道是应才人好看,还是赵美人机灵,又或者杨美人可心?陛下又不在,就只能问问这酒了。” 萧放按住她,让人安安静静躺在怀里:“吃的哪门子飞醋。” “妾吃的是酒,不是醋。”青簪认真纠正。 她确然就如同喝多一般,醺红飞到鬓角,眼神都飞荡开来了,卧在帝王的膝上,一字一字同他讲:“含凉殿中,太后与妾说了好多,她让妾好好陪着陛下。” “哦?”萧放仰喉灌下剩下的半瓶酒,笑意疏放,颇有几分宠溺意味:“怎么陪?” 青簪半天说不上来,无辜而无助地哑声看他,个中威力,不输帐中的含情款睇。看得她眼中之人喉中发紧,她却犹不自知。 “醉鬼。”萧放无奈,倒也不准备动一个醉鬼。 然而六月的莲叶高过人头,小舟漂进密密叠叠的莲叶中时,萧放俯身躲避了下,青簪竟顺势抱着他的脖颈一攀,先胡乱亲地吻在了他脸上。 萧放还不曾见过人这般主动的样子,只觉从所未有的奇妙情动。 仿如没有天地乾坤,日月寒暑,只有莲塘和妖女。 青簪很快亲完安静下来,转而夺走他手中的酒瓶,往唇上用力倒了倒,却只得几滴甘霖,不满地扔开。 “怎么喝完了?” 她娇声娇气,忽然歪着脑袋,瓮声道:“陛下。陛下是不是查到了我娘亲的事……娘亲,她是姓程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 萧放用拇指腹擦了擦她唇边滴上的酒液,挑眉:“为何就不能是朕随口胡诌的?” 青簪再次双臂缠住人抱上,湿津津的红唇动了动,不依不饶道:“告诉妾好不好,妾很想她。” 帝王的气息晦沉了些许,捏了两下她的腰肉:“哦,不想朕?” 不等人答,他撤远了寸许,扳正她的两肩,凝眼注看了她一会儿。 她胭颊生娇,醉眼如丝,对他毫不设防。 萧放倏然低下头,含住人唇角散着幽香的莹艳酒浆,一滴一滴,全数卷走。 青簪闷哼了声,被亲得直发痒,笑着又要躲,整个人都快仰着腰栽倒在船边了。 “半瓶酒,如何醉成这样。”萧放只能握紧人的手,不让她在乱动时掉下去。 却也享受着此刻莲舟相嬉的纯粹安适。 可就下一瞬,醉晕晕笑闹颠倒的女子骤然回身,猛地扑进他的怀中,竟是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一手指着背后的水面,声音剧颤:“蛇,有蛇——!” 那些情合意蜜都荡然无存,只剩下她的颤栗恐惧,贴着他的胸膺传递,让指点江山的君王亦生出一瞬微不可察的心慌。 “别怕。”萧放往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清透的涟漪下,果有一条银环蛇在水中弯曲游行,幸而不知是因为声音还是因为酒气,此刻往远处逃去了。 却又有一条灵敏地从船底钻了出来。 剧毒之蛇,若一时不察被咬上一口,怕是性命垂危? 还不止一条。 萧放一下下拍着青簪的背安抚,动作温柔。看向水面的眼色却在一瞬时冻如寒冰,殊为狠厉阴鸷。 他抽下怀中瑟栗的女子的一根发簪,夹在指间,伺时一掷。 正中银环三寸。 莲叶交叠,岸上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见到盈美人是被皇帝抱着下船的。 萧放抱着怀中娇躯的手紧了紧,一面问徐得鹿:“朕记得,内膳房有个擅捕黄鳝的厨人?” 徐得鹿隐约记得是有这么回事。原本是乡野间行走的,因做得一手野味,被聘入了宫中。 想了想道:“回陛下,好像是叫裴大的。” “传他过来,不必声张。” 徐得鹿不确定地问:“是要……捉黄鳝?” 萧放抿唇冷笑。走进内室,将怀中人在榻上安稳放下,青簪已经酒醒了大半,默然望着他的眉眼现出几分清冷哀淡,还有茫然和后怕。 豆蔻和娉婷过来拥着她安慰,却都比她更紧张。 她们不敢看的地方,皇帝负立回头,眼中眯起一线锋光,对徐得鹿道:“不捉鳝。” 他自负掌握一切,却也会因一女子的脆弱易折,对她多几分克制压抑,不愿她立于受更多人算计仇恨的危险孤境。 可,还是有人不放过她。 想到这里,萧放声音更为冷峻森沉,使人纵在六月,亦觉天寒地冻: “今日,捉、鬼。” 第24章 裴大在莲花池里下了装着鸡蛋壳的诱捕网,说是用这个法子,如果蛇的数量不多,几天就能逮完了。 他从前在山间行走,对蛇类还算了解:“这种白花蛇,也就是银环,性情温顺,只是咬了人之后几乎没有感觉,往往毒素蔓延之后才会发现,故才危险。按理说若是田地里出现一两条倒是寻常,但莲池中不应该会有这么多,莲池中的一般是无毒的泥蛇。” 皇帝下令:“即日起,你就在乘鸾宫的小厨房当差,听凭盈美人差遣。” 裴大又喜又忧:“是。” 能得陛下钦点差事,前途不可谓不光明,主位妃子的小厨房人员少,油水不用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更多。只是这位盈美人,位份也太低了些…… 但转念一想,能以美人的位份,破格拥有小厨房,不正是这位主子的厉害之处吗? * 入夜,纱縠软亸,宛如雾露朦胧。 帐中,青簪散着发,身着的单薄寝衣,亦轻盈如雾缕。 她偎坐在帝王怀中:“妾宫里几时有小厨房了?会不会太僭越了。” “酒醒了?”萧放先低头看了人一眼。 又疑心是否从前自己对人还不够大方,以至于此等小节,她竟也不敢安心受用。 他隔衣摩 玩着她的肩头,倒也愿意宽人一句:“乘鸾宫不会再有别人,小厨房若你不想用,就让它放着生灰。” “那怎么可以?”青簪说罢,又闷闷地靠在他襟前:“陛下待妾这样好……会是什么人要害妾?恨妾的人,似乎也不少。” 萧放眯了眯眼:“也许正因朕对你太好了。” 青簪敏锐地觉察到他话中意思:“陛下不要疏远妾,妾早已一无所有,若陛下还要疏远妾,那妾岂不是太可怜了?” “让妾证明给您看,妾有自保之力好不好。” “卿卿是想自己亲手捉鬼?”萧放沿着她的瘦薄的脊背一点点往下,入喉的半壶酒渐在身中烧起:“朕几时说要疏远你?” 青簪回驳道:“这几日您都不来乘鸾宫看妾。” 刚说完,却被人自下方一托,整个人倾身前扑,倒入他身怀。 幽柔堆乱的裙纱之外,还有什么坚劲在暗里抵着她。 萧放抱着人卧倒。 又灵活地探入衣摆,窃玉偷香。 他骤然用力,声音却蛊惑一般地轻沉:“那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也喜欢?” 青簪只能口齿轻弱含糊地回应:“喜欢,妾喜欢……” 萧放倏然闷笑,笑得愉悦,鼻息洒落在女子细颤的粉肌上,不输于轻细的咬啮。仿佛欲颤掉她最后的根骨,让她彻底吞化在自己怀中,密腻相融。 * 次日一早,该是去凤藻宫请安的日子了。 青簪只觉自己是一个搓扁揉圆了重塑过的泥人,恹恹地支不起身子,任由豆蔻给她穿衣服。 “主子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青簪知道豆蔻是说蛇的事情。第一条银环并非在水里找到,而是在屋外的墙根下。 后来她让人将蛇扔进水里,又在小舟底下绑了一兜蛋壳,行舟时蛇就觅食而来,出现在舟边了。 豆蔻心有余悸:“要是被陛下发现,主子本来是受害的人,反倒成了算计陛下的了,找谁说理去?” 青簪笑了笑,皇帝总不能翻到舟底去看,只要她身边人不说,他又怎么可能发现?她还特地饮酒装醉,看似把一切的主导权都交在了皇帝手里,就连舟入莲池,都不是她的吩咐。 而搅浑这池子水,其实一半是为了让皇帝亲眼看到有人要害她。半数则是为了试试娉婷和豆蔻,她们都是徐得鹿挑的人,又刚到她身边,倘或对皇帝的效忠远甚于她,用起来就要多加注意了。 这次即便皇帝得知了她使的那些小伎俩,倒也无伤大雅,往后却不好说了。 好在,豆蔻和娉婷都还算可信。 豆蔻给她梳了个柔艳清婉的倭堕髻,青簪对着镜子看了看,忽道:“穿那件杨妃色的罢。” 豆蔻当即依言去柜子里拿,却也不免问起:“主子不是一向喜欢清冷些的素色吗” 这件杨妃色的一直放在最底下,自打送来后就闲置至今,可见不得主人喜爱。 青簪侧着颈照镜:"依稀记得,那件领子高些。" 镜中女子唇色嫣红,眼尾吊春,可最惹眼之处,还要属雪颈之上的点点晕红。 如今她浑身上下却还有不少这样的痕迹,皆系一人所为。 豆蔻自打昨夜起就被吓得心魂不属,竟直到此时才发现这红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陛下这也太……她很快羞声说:“那奴婢再用粉给主子遮遮?” 青簪:“嗯。” 准时到了凤藻宫,还没进去,就听见了不少碎笑闲言声,像是听见了一窝叽喳的春雀。近来皇后脾气收敛,请安时众人便都放松不少。 可青簪甫一进门,直如有什么吸附之力一般,一殿的人都纷纷看向了她,大家嘴上都歇了,心思却越发的活转,于是这一瞬的安静,倒像是在蓄力谋划什么一般的森然可怖。 青簪毫不畏惧地羊入虎口,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 羊还没坐稳,虎牙就露出来了。这是珍婕妤第一次如此正眼地看向这个出身微末的女子,她端着一把笑嗓:“听说,陛下把乘鸾宫的小厨房都给了盈美人了?” 吴嫔见珍婕妤打了头阵,立马跟上:“也不知道下一位住进主殿的娘娘是谁,到时候怕要吃心了,倘或不是个好相与的,翻起旧账来,盈美人可得仔细着赔不是啊。” 杨美人原本一看到青簪就气呼呼开始低头喝茶,这会儿见青簪这么被攻讦,却也不觉快意,自己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便对吴嫔道:“没准就是吴嫔姐姐呢。” 吴嫔不知杨氏怎么抬举上自己了,她自然是想当主位的,愣了一愣,颇不自在道:“杨美人今儿倒嘴甜。” 珍婕妤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弯着艳晶晶的唇挑破:“吴嫔倒很清楚自己不好相与哦?” 吴嫔顿时窘迫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杨氏!” 余下又稀稀疏疏地进来几人,待皇后姗姗而至时,场子已经愈发热闹起来。 青簪随众人给皇后行礼问安。旧日主仆相见,分外眼红。 然而,皇后的佛口笑面早在与她暌别的日子里迅速成长。 被禁足和夺权的双重大辱、送出去的家书了无回音、背主的奴婢骑在自己脸上耀武扬威,桩桩件件,如箭同发。二十年都没受到过打压的脾气,一朝就能痛改,事教人,总是如此的粗暴简单。 皇后坐在凤首宝座上:“含凉殿是个风水宝地,几日不见,盈美人出落得越发秀气了。” 青簪被点到名字,却是兀然起身看向皇后:“娘娘。” 皇后正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恨毒了她这般妆光丽衣,盈盈而立的模样,就听人道:“妾有要事要禀。” 青簪随后便说起了在乘鸾宫闹蛇一事,只不过将时间改成了今早皇帝走后。 “妾的人没能捉住那几条蛇,那些蛇受了惊吓,应当是逃了出去。” 这句自然也是诓人的。 吴嫔闻言,却是浑身都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摸着手臂,怯皱着眉:“逃哪儿去了?盈美人可要说清楚。” 她小时候在屋子里见过蛇,只是指头粗细的一小条,就足够她整夜多梦,不得好眠了。 皇后起初还担心青簪是故意在给自己下套,就像那天那杯茶水一样,若不是自己轻敌,焉能给这小小的魑魅泼了自己一身水的机会? 可听到这儿,却也不住提心害怕起来:“是什么蛇?好端端的,乘鸾宫中怎会有蛇?” 青簪不动声色观察着她们,不紧不慢地回道:“娘娘不必担心,是泥蛇,无毒。” 皇后瞬时松了口气,吴嫔也缓过来些许,开始幸灾乐祸:“莲池中有蛇再正常不过了,看来这福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消受的。” 却在这时,今日格外沉默的赵美人面色煞白地看向青簪,声音有些不稳:“盈美人可别是怕担上罪责,毒蛇也说成无毒的。” 青簪垂了垂睫,勾着淡淡的笑,抬头望向赵美人:“已让人看过了,确实是泥蛇。” 婢女急忙拉了下赵美人的臂袖,被不耐地躲开了:“盈美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从小就怕蛇,也分不清有毒无毒,只知道但凡是蛇就没有不可怕的,若是谁被咬上一口,你担当的起……” “好了,也别在这儿危言耸听,盈美人都说了是无毒的泥蛇,你又没亲眼见着那蛇的样子,让底下人多注意着些也就是了。若真出了什么事,本宫和惠妃自会做主。” 皇后近来因为惠妃的事,对赵美人也没太多的好脸色。 “是。”赵美人怏怏不乐地安分坐好,面色却一直不大好看。 一时无话,茶余时分,皇后忽生感慨:“时间当真是快。” 吴嫔:“是啊,前不久进来的新妹妹们里,还是杨美人一枝独秀呢,一转眼,这宫里都有三位美人齐头并进了。” 杨美人登时反唇相讥:“美人和美人也是不一样的,什么齐头并进,妾可不敢当呢!” 吴嫔一听便乐了:“听说上回美人险些被猫儿挠破了相,就是盈美人挺身而出救了你,怎么瞧着 ,你们倒像没做成相亲的姐妹?” “杨美人再不济,那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吴嫔这是羞辱我与杨美人呢?”赵美人只安分了方才小小的一阵,就又像是装豆子的布兜开了道口子般的收不住,加入了战局。 惠妃原打着在皇后面前慎小寡言的打算,此时终究不得不出声叫住人:“不得无礼,真论起来,盈美人比你多了个封号,位份竟还略尊些。” 赵美人横了表姐一眼,撇了撇嘴,干巴巴应声:“是。” 一直到请安结束,走出凤藻宫,赵美人都只觉一团棉花淤塞在心口,怎么都没法顺气了。 婢女顾不上开解她,一到无人处就急着问:“主子,咱们不是说好了,明面上尽量不要让他人知道您不喜盈美人吗,万一查到我们头上怎么办?” 赵美人当即扬手给了人一巴掌:“瞧你那点胆子,还教训上我来了。没听吴嫔说么,池塘里多蛇本来就正常,再说了,蛇都让她赶出去了,还怕什么。” 婢女泪眼模糊地捂着脸:“那要是在外头咬了人……” 赵美人也不免打憷地环视周遭一圈,没见到蛇影,才道:“咬了人才好,那就是她放蛇出去之错,说来这几日,要是能坐表姐的肩舆就好了。” 婢女伺候了她十几年,虽然委屈,还是不得不替她考虑:“可盈美人不是说了,她赶走的是无毒的泥蛇。” 要说赵美人前两日,其实是有些担惊受怕的。她暗里做这些阴损的事,也实在不算太得心应手。 既怕蛇没将盈美人咬死,又怕蛇真的咬死了人。 但盈美人今日说把蛇打跑了,反倒给了她一剂定心丸。 她用鼻子看人道:“你是傻不成?她承认是毒蛇,不就真的成了放毒蛇害人的了?可就算咬定无毒,到时候若真有毒蛇伤人,她又哪里逃得了干系,谁都会知道她的那点心思。” 婢女嗫喏了下,远远见到袁选侍来了,不敢再说什么,捂着脸退后,低道了声:“主子英明。” 和赵美人一样如火沸煎般不好过的,却还有皇后。 纵使她学会了加倍收敛起自己的毒锋,可笑意终归是牵强的。这个皇后,当的也实在是没滋没味。 为什么连一个美人都能让她如此铩羽挫锐? 她要的是凤鸣高冈,翔于九天,而不是对着一个美人忍气吞声。 不多时,从外回来的宫人见到了廊下的浮翠:“浮翠姑姑,打听到了,确有其事,是泥蛇没错,就是水里最常见的水蛇。” 锦玉在门后伺听到,先浮翠一步去到了殿内,把这个消息禀告给皇后。 皇后含疑挑眉:“本宫不是让浮翠去探听么?” 锦玉当然不会说是为了抢功:“奴婢只想为娘娘多尽点心。” 皇后舒心了些许:“你近日倒是乖觉,去,想法子给本宫弄条一模一样的来。” * 夏日的宫道上,仪仗遮盖出浅浅的影子。珍婕妤坐在肩舆上,姿情娇慵:“妹妹要往哪里去啊?天气燥热,可得小心着些,可别被自己放出去的毒蛇咬到了。” 她虽不算主位,却有坐肩舆的恩典,去哪儿都有人前簇后拥的抬着,当然不怕走地的小蛇。 青簪刚刚走出凤藻宫时,只觉逃出了一座黑压压的围城,如今宫道上逢人,才知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她釉胎一般剔透雪白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敛眸道:“正要去太极殿。” 珍婕妤眼中犀光一寒,心口却有些莫名的发酸。她轻摇起一直闲在膝上的那把团纨小扇,扇手如玉,声娇态艳:“妹妹这样子,倒教本嫔想到了明昭仪,看似独立于世,卓然不群,其实比谁都贪呢,你说对不对,嗯?” 她说罢便慢笑着招呼肩舆走远了。 在这生长着苔色的青砖甬道上,婕妤的仪仗格外艳丽,让人想起才逝去不久的那个盛妍的春日。 失却烟花主,东君岂不知。 * “小鬼捉到了?” 太极殿中,夏日的大殿增挂了一重重青竹堂帘,隔绝了炎炎风日,只余翠阴清深。 四角则都有锡皮的大桶,满放着新采的冰块。冰桶附近,宫人正持着比人还高的仪扇将冷风徐徐相送。 此刻却无不噤作一片,不敢抬头。 皇帝坐着略伸开手,青簪便乖觉地走到了他身前。 她没直接告诉皇帝她今日的试探所得,但料想皇帝的耳目,大约早将请安时的情形如实上禀。 青簪隔了会儿,只说:“原本会用毒蛇这种激进的招数,也必定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 萧放有意调笑:“卿卿此时论起他人,倒是眼光如距。可知自己当初的招数亦然激进?” “妾原就愚笨。” 青簪细细的蛾眉尖一低,一张脸更好似倚风含露的香雪,便总有几分显得不够快活。 皇帝知道些许她的身世遭逢之后,倒也能够宽谅一二。 可对着这样可怜含愁的模样,帝王竟也开始矛盾。 既想灌溉令之重返生气,又总想破坏摧折在掌中。 青簪同样矛盾。她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却又总茫然自失在这密匝匝的胭脂红粉中。她要报一家之仇,却好像必定踩上万人尸骨。 犹豫是矫情,果决就是狠毒。 青簪努力挣开最后的一丝犹豫不忍,愈加眉目楚楚地用指尖摸了摸皇帝的襟口的暗纹:“激进,但还算行之有效,对不对?” 萧放已是食髓知味,倏然将人按倒在案上,使她不得不仰挺着腰肢,如一尊触手生温的玉雕般无助横陈。 在人慌乱地颤动了下的眼神中,皇帝似笑也叹,凛厉也温柔:“的确有效。” 第25章 杨妃色的轻罗已不甚严整,被磨蹭开一线松敞,可窥见层层覆裹的最底下,是一件鹅黄酒色的小衣,和白雪皑皑的山峦风情。 昨夜的战果给了皇帝此时不小的臂助,青簪浑身酸软,像是翻在岸滩上的鱼,无能抗拒任何的欺弄。 眼看衣衫将要落入皇帝手中,青簪眼眸含水,呜咽着强作最后的挣逃。 方才被人一把拨开的奏折,本已堆叠在书案的最边缘,因此刻再度受到排挤,猝然跌下高台,噼啪坠地。 一声惊响后,萧放终于放开人:“躲什么,朕又没打算做什么。” 他还好心地握着她的细臂,将仰面朝天的人拉了起来。 青簪扭头看到一地错落的奏本,当即蹲身要去收拾。 殿中早已没有宫人在了。 刚一弯身,却被萧放拦腰抱了回来:“不用你做这些。” 青簪不好意思道:“妾不想教他们看见。” “那朕捡?”萧放笑。 青簪自不敢点头称好。 勉强餍饱后的帝王与她说起了正事:“朕会让惠妃往下查。” 青簪愕然:“让惠妃亲自查她的表妹么?” 青簪知道她至多能做到锁定人选,余下的部分,如何抽丝剥茧、顺藤摸瓜,都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权力。但她没想到,皇帝最终确定的人选会是惠妃。 皇帝淡睨了她一眼:“是要看看惠妃,能不能查到她的表妹。” 青簪几乎一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忽觉就连皇帝此刻随手捡起一本奏折,再丢上台面的动作,都随性之极,又凉薄之极。 惠妃。若是惠妃秉公执法,亲手揪出赵才人,此事必定会是赵家人心中的一个疙瘩,往后郑赵两家,还能齐意同心吗? 但此事的关键,就在于惠妃并不知皇帝已经有了眉目。若她选择包庇赵氏,那便会因此失信于君王,以后这也会成为她永远的污点和把柄。 所以,让谁查都不会比惠妃查更难做。 青簪第 一次真切见识到枕边人的可怕,不敢去看那双黑沉沉的眼,只柔声问道:“陛下是想历练惠妃娘娘吗,又或者是…后宫之中,也需孤臣吗?” 萧放掠过一记她的脸色:“揣摩起朕来了?” 青簪不曾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不悦,更多的似是调侃,却仍是缓缓摇头:“妾不再问就是了。” 无论皇帝是什么想法,她只需要表清楚她的态度。 僭越的事,她没想做。 皇帝有过一瞬想和人解释,最终只淡淡笑了声:“朕要看折子了。卿卿的午膳是想在太极殿用,或是回去?” 青簪略略思量,行了个退礼,“菱叶萦波荷飐风,太后娘娘说,莲花只开这一季,要妾及时惜花,妾就先行回去了?” “去吧。” 皇帝端坐御座,没有再抬头。 唇角却是勾起的。 青簪一如来时那样走过一重重青挺挺的竹帘,只是这次,帘边没有了环侍的宫人,黑耀的地砖上只有她的影子踽踽往前。洞深的殿室内,寂静得有些森冷。 青簪想起太后与她说过,其实先帝、太后,甚至公主,都对皇帝亏欠颇多,忽然止步回头。 而这一刻,皇帝恰好重新抬眼,欣赏着那难得颜色甜艳的衣缎,随人的款款动步翩跹远去。冷不防与她回眸的这一眼撞上,却也不见心虚闪避。 他意味深长地道:“不想走就回来。” 他向来都是让别人心虚的那个。 青簪落荒而逃。 * 抱玉幽馆的廊下,琐莺和几个宫人一起坐着,正在用竹篾扎着个镂空的长筒形竹笼,旁边地上还放着个已经成了型的。 说是夏夜睡着时可以当抱枕用,叫作竹夫人,和冬瓜一个作用。 豆蔻和娉婷见琐莺面对她们时,并不似在青簪面前那么活泼。闲谈之际,便总有意无意地提到琐莺,生怕人是害羞怕生、不好意思讲话。 琐莺被点到的次数多了,到底渐与她们聊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家乡是哪州哪县的,只知道叫河广村。小时候第一次和家人去赶集,我就走散了。后来就一路乞讨为生,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反正往人多的地方去就对了,然后就到了上京。那时候有位姑姑把我带回了家里沐洗更衣,把我领到了宫门口,说我是她家女儿,要来参加宫女的选拔。” 豆蔻一听就听出了里头的门道:“她是把你卖给了宫里,顶了自家姑娘的名额,还拿了你卖身的银子呢!” 琐莺如何不知内里实情,因而想起那位妇人时的心绪总是复杂的,“至少,在宫里抢口饭吃比外头容易,若不是她,我就饿死了也不一定呢。” “呸呸呸!”豆蔻急着要去捂人的嘴,“哪有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咒自个儿的。” 娉婷比她们年长,言谈间也更为稳重:“这么说确像是因祸得福了。七岁以前入宫的,至少还能有宫里供着读书学字呢。再大些进来,可就没这样的好事了。” 另一名宫人歪着头一想,对琐莺道:“你小时候就会扎这竹笼,那可能是南方那边来的!我听人说,南方的百姓常用这种东西纳凉。” 一大帮子人就开始说起自个儿家乡纳凉的习俗和用具,连乘鸾宫外经过的人都能听见里头的闹景。 青簪在宫门外,竟也有些不忍惊扰里头的光景。 今早豆蔻要留在乘鸾宫里,帮着娉婷一起排查有无漏网之蛇,陪青簪去请安的便是另一名小宫女。 这小宫女也不由感叹道:“咱们宫里气氛当真是好,奴婢愿意就这么跟着美人一辈子!” 外头到底太热,两人没有滞留多久就进去了。 青簪佯作要摆起威严的架子:“大老远就听到你们的声音,山中无老虎,猴子闹翻天了?” 几个宫人忙笑着簇拥上来,一人给她擦汗,一人给她打扇,还有斟茶的、搬椅子让她在廊下同坐的,各有各的忙碌与亲近。 青簪想起新得的小厨房,吩咐道:“还要辛苦你们去煮些绿豆汤,给外头那些侍卫太监送去。” 回来的路上,她看到各宫附近巡逻的人手都加派了不少,才知是惠妃下了令,要他们搜捕游蛇,防着惊吓到主子们。 青簪自知是自己的一句话,让他们大热天的遭了这无妄之灾,心里不免过意不去。 一条蛇都找不到,恐怕回头还要挨训。 这却是小厨房第一回开火,宫人们一个个都雀跃起来,纷纷挽袖子嚷着要去帮忙。 “这有什么辛苦的,到时候咱们也一人一碗,难得开小灶,主子的那碗就再加些槐蜜和红枣!” 她们身在和那些侍卫一样的位置上,自然也不会觉得主子是滥发好心。相反,这恰恰说明是主子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才会把下人当人看。 那叫裴大的,如今已被任命为了小厨房的统领大厨,这会儿知道青簪从外归来了,撑了只小艇,将莲池中下的那些诱捕笼都收了回来,给青簪验收。光是这么一夜功夫,竟就逮到了六七条白花蛇。 可见放蛇的人当真下了狠手。 娉婷不是个胆小的,搜蛇的时候她一点没见露怯,但眼下看着那密密绞在一起的一大团毒蛇,还是恶心得直别开眼。 干脆也去帮厨房的忙了,将两大木桶的绿豆汤放凉了些,就组织两个小太监一起出去分送。 春和斋虽然离得远,却架不住赵美人这两日格外留心外头的动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事,讽刺道:“当真是会收买人心,底下爬上来的,心思就是不干净。” 婢女犹在惶惶出神:“主子,你说万一那些侍卫真找到了毒蛇……” 端茶的手一哆嗦,滚烫的茶水就洒溅出来。 赵美人的眉头刚拧起来,就进来个磕磕撞撞报信的太监: “不好了,不好了,杨美人被咬了!” 赵美人都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之喜:“还真是咬对了人。” 然而急喜过后,她也忽有几分心悸,抚上婢女紧张地挽着自己的手背,难得温言温语:“没事的,都是盈美人的错。” 没事的。 莲花池里既可以有泥蛇,怎么就不可以有毒蛇?一生生一窝,数量多些也正常。就算真的咬死了杨美人,也不会有人起疑,查不到她。 这么想着,赵美人坐去了椅圈里,半烫的热茶连喝了好几口。 待那打探消息的人再度回来的时候,她甚至已经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送丧,才不会惹人怀疑。 “怎么样,人救回来了吗?” 太监这时却有些闭口藏舌起来,支吾着道:“杨美人无碍……只是,只是,听说已有一月余的身孕了。” 赵美人瞬时脸色僵白,直如被开了个全然笑不出来的玩笑:“怎么会无碍,怎么竟没咬死她,怎么会有孕!” 凤藻宫中,同样因为这个消息,重新回到了人人自危的阴霾底下。皇后没好两日的脾气,又和火星子似的炸了开来。 杨氏的命怎么就那么好? 锦玉原本是抢了浮翠的活来做,如今却换来在廊下的长跪。 “娘娘,若是跪一个晚上,奴婢还如何伺候您?”眼见皇后要离去,她一把抱上皇后的腿,涕泪纵横地妄图唤起皇后的主仆情谊。 “本宫是让你去弄条泥蛇在路上吓吓杨氏,回头好算在青簪那贱婢头上。你倒好,还能给人吓出身孕来了。” 皇后蹬了两脚,没摆脱:“还不把她拖开——!” “本宫这儿用不着你伺候,即日起,浮翠就是凤藻宫的管事姑姑!” * 湖莹阁。 刚得知杨美人被蛇咬了的消息时,青簪险些以为是那用毒蛇害人的人,不仅对她下了手。毕竟她又不曾真的把蛇赶到外头去,外头绝不该有蛇才对。 可待听到咬人的是泥蛇时,青簪便知,原来是 想搅浑这潭水的,不止她一个人。或者说,有人在妄图浑水摸鱼。 只是那人大约不会料到,这么一搅合,反弄巧成拙地教杨美人查出了身孕。 也不知道那人此刻,有没有后悔? 青簪赶到湖莹阁时,杨美人这儿远比当日被猫抓后更加门庭若市,惠妃、明昭仪,甚至皇帝,都齐聚在她榻前。 青簪一进门,就见一条被断了头的泥蛇被放在一旁的盘子里,太医确定了此蛇无毒,杨美人只需要处理伤口,以防感染,不会影响到腹中胎儿。 碧纱厨里,杨美人一张俏脸上早已是旧泪新痕、胭脂一片昏花,她歪头倒靠向站在床头的皇帝,哭得几有些不能吸气:“先是猫,又是蛇,陛下,上次太医说妾的脉象还不稳,不能断定是喜脉,可短短一月功夫,明明此事也瞒下了,妾却仍旧数经生死,妾当真怕护不住……” 陡然见到青簪,杨美人却是没有再说下去,神色微凝,有些复杂难言起来。 此刻所有人都以为蛇是出自乘鸾宫,青簪并不打算立刻陈明原委,为自己辩解脱罪,只上前道:“妾死罪。” 萧放让人扶着杨美人躺好。 回身看向青簪,负手走近:“朕一向赏罚分明。奸党肇乱,干卿何事?” “非但无罪,你还有功。上回,若非你英勇相护,杨氏和她腹中骨血俱已危矣。朕不是说过,要赏你。” “传朕旨意,美人杨氏今有怀妊之喜,然屡历艰险,顾恤不易,特晋为嫔,孕期份例同容华;盈美人,忠勇可嘉,蕙性德范,晋贵人。” 第26章 杨美人被咬的伤口在脚脖子处,此刻卧在榻上,露出来的地方罗袜半褪,缠了两圈绷带,模样可怜,自不能下地谢恩。 但听到晋位的消息,总算不再尽是花容惨淡的样子,水灵灵地笑起: “嫔妾谢过陛下恩典。” 许是皇帝的重视让她振作了不少,她似给自己打气一般,郑重道:“就算千难万险,妾也一定会护住腹中胎儿。” 和杨美人相比,青簪总觉得自己算是无功受禄,伏腰拜下道:“妾人微望轻,能陪在陛下身边已很知足,陛下不必为了妾一再破例。” 美人的位份原本就是额外的恩典,如今不到半月,就又升了贵人,算是闻者咋舌的消息了。然而当年的太后也是入宫三月之间就升上了主位,后来更是无子封妃。纵有不平之人,这么一相比较,却又觉一个贵人的位份算不得什么了。 因众人在场,皇帝不似二人私下相处那般偏昵亲近,他定眼在女子只能看见一片鸦黑的鬘云的头顶: “天子一言,九鼎不足为重。盈贵人却要朕收回成命,又是否算是一次破例?盈贵人,且安心谢恩罢。” 然而此刻皇帝最想的,却莫过于用指顶起她莹白的下颌,看看她藏起来的眼睛里,是真心的谦拒,还是假模假样的装腔,得了便宜还卖乖。 湖莹阁里原本摆的冰就不多,杨美人当日被猫咬伤之后就知自己也许已有身孕,不敢贪凉。如今人再一多,青簪只觉皇帝说的每个字都热嘈嘈的,要令人在鼻唇沟里沁出小汗来。 她被侍女扶起,仍旧很安静地垂眉低头。 惠妃始终记着自己这个妃位得来的机缘,没有实际冲突的时候,自愿意护青簪两分。见皇帝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还当是陛下因盈贵人的不识抬举而生出了不虞。 便上前为人解围道:“妹妹既有护嗣之功,晋封赏赐都是应得的。若是当初杨嫔果真遇险,恐怕今日便不是封嫔之荣,而要背上护嗣不利的罪名了。倒是我等忝居高位,却无法为江山社稷分忧,才该赧颜。” 明昭仪袖手看戏般看着惠妃这识大体的样子,又回头瞥了一眼今日惊魂初定的杨嫔。杨嫔正靠在榻上,抿着苍色的唇,巴巴看着皇帝。 昭仪代杨嫔说出了她此时不便说的话:“陛下子息不丰,好在天佑大梁,如今杨美人蛇口脱险,想来也有许多话要与陛下讲。” 余下的则是对惠妃和青簪说的:“我这朝云殿还有一口薄茶,可以招待招待盈贵人,至于惠妃娘娘,就请自便了?” 明昭仪就这么替一屋子的人决定了去留。皇帝倒也肯卖她这个面子。这种节骨眼上,他本没打算冷着杨氏。 皇帝既已默许,惠妃也没想再多待:“既是人祸,而非天灾,肇乱之人便是其心可诛,陛下委任于臣妾,臣妾也该及早回去查明真相,给杨嫔和盈贵人一个交代。” 皇帝早已给过她一道查清乘鸾蛇患的旨意,惠妃自然晓得其中另有蹊跷,说着就第一个走出了湖莹阁。 明昭仪随后旋身慢行,明飒贵艳的裙尾特地从青簪近前淌过。 “还不跟上?” 青簪提步又回头,只见榻边的皇帝正低头握着杨嫔伸出薄被外的那只手,脊背略倾,与杨嫔低头说着什么。 青簪青到梢的眉头淡淡一展,好像因这迟早会看见的画面,反而松泛下来。于是春山淡冶,霜肌愈妍,一步没再停滞。 明昭仪有些意外于她的这番表现,若是换了王恕柔之流,恩宠正浓时,别的女子却查出有孕,怕是早就吃味得眼不是眼鼻不是鼻了。 毕竟谁不知道,珍婕妤是当真喜欢皇帝,喜欢到了生出嗔痴的地步。 当初为了嫁进东宫,不惜挨了父亲继室的一顿毒打,腿都差点瘸了,所以虽只是婕妤,却有坐着仪仗在宫中出行的殊遇。 如今这位盈贵人,倒是更加沉得住气,没有恃宠生娇。 明昭仪住的朝云殿,殿内比殿外更奢雅。 这种贵气并非是金镶玉嵌的、外流于表面的富丽堂皇,更像是一种揉进骨血的天家气象。 挑高的殿梁选用的是百年楠木,上头绘着文鲤,其下,鳞萃侍女们秩序井然,进出的身影轻快又静丽。 殿中央则放着一尊方方正正的冰鉴,正往外窜冷气,却又有一股子香雾,从还未柔融的冰块里袅袅地发散出来。 不同于脂膏香油的厚重甜腻,倒似是新煮的清茗。 青簪一进门便发现了。 “娘娘这殿里的味道,教人神骨清灵,心怡气爽。” 明昭仪见她识货,笑道:“本宫不喜欢脂粉香气,就每日让人把茶叶放在冰块里,扇出来的冷气自然带着茶香。” 青簪不禁想起了那日薛嫔送到凤藻宫的糕点,也是略有相类的巧思。 “原来是娘娘喜欢茶。” 明昭仪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草堂松窗,陶然忘机。不止本宫,薛嫔原也喜欢茗茶。” 明昭仪在冰鉴前俯身,用手在香雾中轻扇了两下,回味悠长。 她并不介意大方告诉人:“茶气是最纯粹的,容不得一点藏污纳垢。熏茶代香,也是为了防患未然,莫教怀暄闻了什么对小孩子不好的东西。” 说到怀暄,一刻不见又思念的紧,她吩咐宫人:“去把殿下抱出来。” 青簪便听到稚嫩的童声由远到近地传来,脆生生的: “母妃,母妃!你别让梨云姑姑抱我了,我都这般年纪了!” 与此同时,从大殿侧旁的门里钻进来个小胖墩子,一步稳一步跌,比初生的小狗崽好不了多少。 昭仪扑哧一笑:“你什么年纪了?” 几个乳母宫人跟着大皇子,却并不拘着他,只在旁紧跟。大皇子眼尖地看到了殿中唯一的生面孔,脚步加快了不少,和个雪球似的滚到了青簪眼前。 他抬起藕段一样胖乎乎的臂膀,堪堪抓到青簪的裙子:“你是谁?是母妃宫里新来的宫女吗?” 青簪蹲下来,以便大皇子看清她,慢声道:“我是盈贵人,是你母妃的姐妹。” 宫人初见大皇子靠近青簪,本还有些警惕戒备着,但被昭仪使了个眼色,也就没有上前阻止。 大皇子小小的脑袋几乎蹭在 了青簪的裙子上:“是和薛嫔姐姐一样吗?” 青簪有些讶异跟在薛嫔二字之后的称谓竟是姐姐。 但想来,这约莫是小孩子表达喜爱的方式之一。 她摸了摸大皇子圆润的后脑勺。 大皇子溜圆的眼睛一下子转得更灵黠了,好似晕着光点的黑葡萄:“怀暄说的对吗?” 不等青簪点头,他忽然用胖嘟嘟的小爪子挂住了青簪的衣袖:“盈贵人姐姐,要不要去看怀暄新捏的泥塑!” 明昭仪始终伫立旁观,并不似想要阻止,青簪也就任着小团子拉着,一路穿过侧廊,到了三岁小人的小小地盘。 明净的殿室中央的地上,竟然有一滩垒起的沙城,沙丘上头还竖着高低错落的红幡。看上去,似乎是有人在陪大皇子玩沙盘推演的游戏。 沙城边上,则立着一只泥人偶和一只老虎。 青簪低腰欣赏小童的杰作,偏头问人:“殿下喜欢老虎?” 大皇急着想走过去展示给人看,一个不慎就摔趴在了地上,干脆便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举起泥塑:“不是老虎,这个是父皇,这个是虎符!” 说罢,小团子就坐在地上,希冀地瞅向青簪:“父皇好忙,好久没来陪怀暄玩了,姐姐和怀暄玩好不好?” 青簪忽就有些心虚,皇帝这段日子空的时间,好像多半都花在她身上了。 * 从关雎宫出来,一日又将阑尽了。 大皇子人小鬼大,输的快,学的也快,瘾还十分大,把自己的几盘小零嘴都输给了青簪,差点连新捏的虎符和父皇都要输去了,仍不肯放青簪走。 要不是再呆下去得在关雎宫用膳了,明昭仪派了人进来,青簪这会儿还不定能不能脱身。 宫道上,出来没走两步,却是遇到了赵美人。 赵美人早就想来探探杨氏这边的情况。 她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通,咬伤杨氏的为何当真会是泥蛇。 难道是乘鸾宫里确有泥蛇,而她让人丢进去的那些白花蛇太不得用,至今还没在人前露头?世上竟有这种巧合? 可听说皇帝在关雎宫,心思就又活络了起来。杨氏怀着孕又受了伤,自是不可能侍寝的,她这个时候去,没准探望过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跟着圣驾一块儿走。 因此,赵美人见到青簪这时候在关雎宫外出现,总觉得她和自己打的是同样的主意,否则何必留到这个时候? 不过,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她放出去的蛇当真伤到了人,且伤的妃子竟还身怀皇嗣。皇嗣是何等的金尊玉贵,说不定是因此被罚跪到现在。 赵美人从青簪身边慢摇摇经过,又冷笑着和婢女说话:“盈美人救过杨美人一次,又害了杨美人一次,真是巧了。你说,难不成是她施了恩没落到好处,便又想收回去?” 谁都听得出她是故意说给青簪听的。 这会儿是豆蔻跟着青簪来的关雎宫,豆蔻却不是个吃素的,闻言当即走到赵美人面前,对赵美人行了个礼:“美人见了我家主子,怎么也不来行礼问安,反倒言语冲撞。” “你算什么个玩意儿?”赵美人一把拨开她,却并不急着走,回身对青簪道:“盈美人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下人的,怎么,比我多了个封号,还真当自己爬在我头上了?” 如此还不足解气,她愈说愈凶:“虽说如今大家都是美人,但保不齐明日我便是贵人了,谁同谁行礼还不一定呢。盈美人就不一样了,险些戕害了皇嗣,陛下竟也不褫夺了你的位份,还不苟且一日是一日?” 今日赵美人一听说湖莹阁有喜,就把那递送消息的太监骂了个狗血淋头,以至于竟没人敢凑到她跟前告诉她,杨嫔和盈贵人都得到了晋升的事,唯恐雪上加霜,会殃及自个儿。 见青簪不说话,赵美人就更为得意起来,慢捋着金丝艳耀的袖子:“盈美人还不知道吧,这次西南旱情,我家又捐了不少银子。你说,咱们俩,到底谁会当上贵人呢?” 比起此时的口舌之快,青簪更在意的却是惠妃能不能查到赵美人头上。也许私心里,她还是更希望惠妃能够查出幕后黑手的,不仅仅为了真相和公道,也因为惠妃屡次释放的善意。 况且惠妃若能够继续管事,不要让宫权回到皇后手中,对她也没有坏处。 但眼下,咬伤杨嫔的这条泥蛇的加入,却无疑给此事添了不少乱头。 也许打草惊蛇,反而能让此事查的顺利一些。青簪便笑着道:“陛下洞察一切,绝不会姑息奸徒。诚如美人所说,真正纵蛇害人的人,从今往后,还是有一日快活,便享一日吧。” “盈美人这话是何意?”赵美人登时心口笃笃直跳,只觉她意有所指,竟好像知道什么一般。 青簪微笑摇头:“我没有什么意思,说者无意,听者何必多思?只是美人的称呼,似乎喊错了。” 赵美人被这副从容含笑的样子勾起了火气:“我喊错什么了?” 豆蔻挺身上前:“美人糊涂了不成,我家主子因为护嗣有功,已经晋了位份了,如今,您该唤主子一声,盈贵人!” 头一瞬间,赵美人竟还以为是这对刁奴恶主扯出来的可笑诓言。可转念一想,定不会有人做得出这样不着调的事。 她只觉忽然满心错乱,怎么都不敢相信,一夕之间,事态就演变成了这样。 纵蛇伤人,位份竟然不升反降,陛下的心怕不是都偏到海里去了? 豆蔻见人神色和打翻的丹青墨料似的精彩,只觉一阵解气,便将剩勇追穷寇,继续又道:“现下美人既然知道你面前是盈贵人了,是不是该给我家主子行礼才是。” 赵美人抬头奴目而视,她几时受过此辱,已是恨火穿肠,五内气焚,扬起手道:“你这个奴才,找打不成?” 青簪忙温声把豆蔻叫到身后,若是赵氏真的气急昏头,动了手,打了个宫婢,那还算是小事,若是一个美人打了贵人,却不是小事了。 赵美人此时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恨不得什么都不再管,与人拼个鱼死网破算了! 青簪干脆小幅前行一步,颇有亲自把盈盈的笑腮送到人手底下之意。 赵美人顿时意识到她是圣眷在身,有恃无恐,额头青筋毕突,居高不落的手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一咬牙,在空中虚扇了一下,狠狠掉垂下来。 “陛下可知道你背地里是这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若是知道了,你看他还宠不宠你!” 青簪脸上殊无半点惊动:“美人若是不打的话,那就,借过。” * 宫道的拐口处,华盖峨峨,翠旄猎猎,帝王的仪仗已停留多时。 “贵人怎么还不出来?”徐得鹿早已一五一十地听完了不远处的那番争执,却故作四下张望了一下,询问道:“奴才分明让人去和明昭仪说过了,也不知这盈主子怎么还不出来,奴才看看去?” 再不看看去,情况怕就要覆水难收了。 盈主子现在看着是还能应对,可赵美人不是个有分寸的,万一真动起手来,皇帝才封赏了人,赵美人就打了人,那打的是谁的脸,还真不好说了。 辂车之上的帝王却是缓缓一笑,没应声,只说了句徐得鹿需要费些思量、仔细琢磨的话。 “长牙了。” “算了,”他让人回来,修长冷白的手指慢点在膝头的衣袍上,“雷奔云谲之地,握蛇骑虎之所。磨磨牙也好。” 这回徐得鹿听懂了,是在说盈贵人处境危险呢。他赔笑道:“这不是有您护着吗?” 皇帝向后靠身在座背上,久久无言。 第27章 徐得鹿尖着耳朵,许久没有听到巴掌落实的声音。 黄昏的砖道上,赵美人只定定地瞪着青簪,这却是最没威力的东西。 “美人既没有别的见教,那就,借过了。”青簪说罢一笑,即走了。 倒也没再遭到什么阻拦,只是背后好像要被望出一身窟窿眼似的。 主仆两个回乘鸾宫时,走的是与圣驾掩驻那处相反的方向。 豆蔻还觉得宽饶得太轻易,鼻子里哼气:“就该让她给主子行礼的。” 青簪只一门心思回去歇歇神,没想着与赵美人 多拉锯。 她开解人道:“算了,心不诚,礼不诚。” 豆蔻扬了扬鹅儿一样骄傲的脖子:“那倒是,咱们不稀罕。” * 抱玉幽馆。 内膳房送来的份例里的汤菜都还算丰盛可口,小厨房原不必生炉开火,只是今日本已动了炉灶的,干脆就多做了几道菜,恭贺主子晋升之喜。 惠妃领着人过来的时候,大老远就闻到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乘鸾宫内,青簪已经傍着莲池吃起露天的晚膳了。 湘素堪堪跟着主子进了宫门,定眼一瞧,笑吟吟道:“这盈主子还真是住得好,吃得也好。” 惠妃自己虽然崇尚节俭,但对别人一向不多要求。笑道:“苦尽甘来,又是年轻气盛,注重享乐些是正常的。” 方才惠妃回去,已然审问了附近的宫人有无见到可疑之人,再是盘查了这几天进出后宫的人员。但这样查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惠妃便想着先来当事之人这儿,问问发现蛇时是如何的情形。 青簪正挑起一筷子淋着汤水的面条,宫人说,高升要吃面,往后的富贵才能和面一样长久不断。见到惠妃,自然忙搁下了,肃身站了起来。 “打扰妹妹用膳了?” 惠妃让人把恭贺青簪晋位的礼物递上,自己就在这张露天小案的另一头坐下了:“妹妹不必多礼。” 青簪却是低声吩咐小太监:“去拿过来。” 湘素的惊呼声就在看清小太监手中的网篓的时候响起。 惠妃也没料到会是这样黑白斑驳的一窝。 青簪命人将这证物转交给惠妃身后的太监,有意提了一句:“妾宫里发现的……全都在这儿了。” 说到全字的时候,青簪不着痕迹地加重了些许。 惠妃惊讶得一息都再坐不住了。 并非是泥蛇,且蛇也没放出去?那盈贵人何故要说成是泥蛇,咬人的泥蛇又是从何而来? 她猝然想起晨间请安的时候,表妹言之凿凿地怀疑有人非要将毒蛇说成是无毒的。此刻看来,竟变成了未卜先知一般。 随后又想起,咬伤杨美人的那条,的确又是泥蛇。 惠妃意识到事态远比她设想的更复杂。 盈贵人的算计,自然也不会是只为将这件事搅乱。 而通常搅乱池水之人的目的,便是要藏在水下的那些暗藻,全都浮出水面。 如今浮出来的…… 惠妃凉从脚起,不得不镇定下来,再三与人确认:“盈贵人可是确定,所有的蛇都在这儿,没有泥蛇,且一条也没放出去?” 青簪点头,引蛇出洞和打草惊蛇的事她都已经做了,如今也将已罩在外头的那层迷烟雾障为人拨开。这之后能查到什么程度,端看惠妃的抉择了。 * 连着几日,除了偶尔探望有孕的杨嫔,皇帝都不曾再进后宫。 倒是各宫的贺礼,勤敏得像长了脚,没日没夜地往关雎宫和乘鸾宫跑。 皇帝道:“杨嫔那里,多看着些。” 徐得鹿就知道,陛下是在担心,会有人将对皇嗣不利的东西混在色目繁多的贺仪里。 他一边固然派了人去把关,一边也没忘记解慰道:“您让昭仪娘娘护着杨嫔这胎,昭仪娘娘是何等的将门虎女,杨嫔主子那儿想来出不了什么岔子。” 皇帝浅淡地嗯了一声,拿起手边的案卷,沉沉地垂目翻看。 下午,今科状元陈少陵应召进宫来了。 皇帝正坐在罗汉床上,玉石的棋枰在床中间的小案上一摆,楚河汉界就有了划分。 状元自然认的清自己的位置,从善如流地坐去了另一头,与皇帝各执黑白。 温润的玉子捻在手中,陈状元道:“臣棋艺草草,只恐陛下不能尽兴。” 皇帝一听他便是要藏拙的意思,眼皮未揭:“朕怎么听说你棋下得不错?看来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状元就知道今日这棋该怎么下了,果然也不打算再保留,与帝王互相绞杀起来,每颗子都带着勇猛激进的血性,以吞尽对方的气、提尽对方的子为第一要务,不在乎自己的死生。 皇帝接连失却三子,却是拊掌:“好。少陵与朕是棋逢对手,好久未曾遇到敢吃朕棋的人了。” 状元有些意气地笑道:“臣下虽驽钝,总算钻研经年,否则今日怕不能有幸做陛下的对手。” 皇帝也笑,忽似不经意地道:“朕记得,上回你说,朕这里有个宫女很是面善,肖似你的一位故人。” 陈少陵心神微恍:“是,是一位邻人,与臣之姓氏还有些容易混淆。可惜后来她家起了场大火,宅院无存,直到臣搬走前,也不曾再见过她们。” 皇帝敏锐地眯眸:“她们?” 状元不知皇帝为何忽对自己的东邻旧事来了兴趣,许是因为那位容颜相似的宫人,对皇帝而言颇为特别? 他并不隐瞒,说笑般道:“那是位姿貌极盛的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独自带着妹妹住在韶音坊的后巷,与臣家租赁的旧宅仅一墙之隔。臣那时虽只不足十岁,却为那美妇人容光所慑,总想走街访邻,拜会仙颜,为此还遭了家姐好些白眼。” 皇帝在听到韶音坊的一瞬,便觉案卷上的字迹,正隔着封皮在灼灼发烫、卯着劲欲与之争相呼应。 他面上不显,只不紧不慢地提腕落子:“那朕这位宫人,会不会就是你的故人?” 状元不得不分出心来回话,一时间棋路有些混乱,他思忖道:“年纪对不上,容貌也并不十分相像,至多五分而已。” 皇帝笑了笑:“不是说,还有位妹妹?” 陈少陵身躯微震,重新正视棋盘:“但臣当年听说,她们都已经葬身火海——” 不多时,他起身作揖:“陛下,这一局,是臣输了。” 皇帝扔开手中最后的那颗子:“是朕问你太多,胜之不武。” 他在人肩头信手一拍:“上回夏至祭祀,你的祭文写的不错。” 祭文从不署名,但皇帝将任务下达给翰林院大学士,大学士又将这主笔之责移交给了他。国之大祀,陈少陵自然尽心撰文,但实则也做好了准备,在字文之后隐姓伏身,不求功名。 却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知道起稿之人是他。 是大学士的提携之恩,还是皇帝洞若秋毫? 皇帝看向一时愣在错愕之间的状元郎,失笑:“爱卿且去罢。” 又对徐得鹿道:“去问问盈贵人,可还记得太极殿的茶,是何滋味。” 徐得鹿心领神会,急溜溜便要出去,还不忘对同行的状元道:“奴才正好送您一程,您请?” 他得为陛下肃清场子不是。 * 妃嫔到太极殿侍寝,常会坐一种挂着绸花和鸾铃的轿子,贵人的是四抬。青簪从不曾正儿八经去太极殿侍寝过,这还是第一回坐。 比起肩舆,这四抬轿子则更加的封闭,有些像民间的新嫁娘会坐的花轿,一坐进去,便是四面茫昧,外事不知了。 轿子落定时,青簪掀帘,还以为第一个看见的会是豆蔻。 可才现身,却陡然被一只大掌捞住,几乎是被人的手臂卷着下了轿。 轿子直接停在了后殿外头,萧放把人打横抱起,抱着她往里走。 描花的纱帔掉了,裙摆的尾尖也险些要坠在地上,青簪攀抱着他的颈,闷头在人怀里,唯恐一路上会碰到人,不肯把脸露出来:“妾自己能走。” 等眼前再豁然开阔的时候,人已经在榻上了。 “不是说要请妾喝茶?”青簪挣身坐起。 虽然这个时辰,只有月色晒人了,可仍热得发慌,教人一点儿也不禁闷,只是这样的短短一程,雪面花肤之上竟然就飞粉晕红了。 萧放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嗯。” 他招手让宫人进来,趁着这间隙,问人道:“可知朕为何晋你位份?” 青簪焉能不知,偏着头道:“旁人想害妾和杨嫔,陛下就封赏妾与杨嫔,便是想让那人知道,害人只会弄巧成拙,从今以后,自然安分无事。是也不是?” “不算笨。” 萧放坐在她边上,双膝微分,双手交叉着搁着,姿态散漫。 “朕有时在想,其中宫中波诡云谲,是否当初放你出宫,嫁与个公子王孙、榜眼状元,青梅竹马之流,对你更好?” “不会。”青簪道。 萧放的臂上很快多了一只冷玉霜枝似的纤手,身侧的女子紧紧拽着他的衣袖道:“不会更好,妾只想陪在陛下身边。妾也没有青梅竹马,只有陛下,陛下一人而已。” 萧放笑了,似被她的回答取悦到。 宫人在这时上了茶来。 青簪饮了一口,没见有什么新奇之处,但毕竟是上好的新茶,足够清心败热,便也小口饮完了。 就在茶盏见底的一刻,萧放猝然扣住她的腰身:“你都喝完了,朕喝什么?” 见她愕然转了过来,他又扔给她一宗案卷:“看看?” 纸张只暴露出雪白的一角,却晃眼得让人无法错目。青簪不敢去深想,又因猜到什么而止不住憧憬,小心问道:“是什么?” 见他不答,青簪抱起那案卷:“这算是妾答得尚可的奖赏吗?” 那若是她方才答得不好,他不满意,是不是就不打算给她看了? “不看算了。”萧放抽走案卷,扔去了榻边案头。 青簪正要抗议,萧放的指腹就摩触在那颗微撅的凝朱之上,茶水已将它润泽得莹艳发亮。 察觉到指下微厘的动颤,萧放淡然的目色中翻滚开一阵晦风昏潮。 第28章 宫门外。 陈少陵翻身骑上一匹老瘦的黄马,这黄马是从驿馆退役下来的,被他以一钱廉银购回了家。 本朝素来崇尚骑射,百官入朝,从家到宫门的一程,大多都会采用骑马的方式。 “高官骑瘦马,陈修撰孺子可教也!” 有才下值的官员从他身边经过,朗声豪笑着夸赞道。 “下官实是两袖清风,只买得起……”陈少陵话未说完,那人却已经打马疾奔,如飞电一般窜得没了影。 陈少陵默然一摇首,神思却始终怔怔,不在此处。 “公子!” 僮仆忽在他身后惊呼,只因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兀然在大街上掉转马头。 “你先回去。” 他得去设法查查,宫中,尤其是御前,有无姓程的宫人。 当年那个拿着书卷,窘涩地向年幼的他请教字文的温柔妇人已不在人世,但她的女儿,也许还活着。 * 太极殿中,一夜巫山云乱,高唐雨腻。 金殿深处,凉浸浸的两片水晶帘还紧拢着,圈划出一方人间清暑地。 赤夏的日头本该早早升起,可惜今日是个阴雨日,天色幽暧得没有一点要明朗起来的迹象。 青簪等了又等,最终小心地从人怀中一点点撤出来,很不胜力地披衣下地,擦亮了一根烛火。 纸张展开时的窸窣声,不断规劝、束缚着她激奋得要脱离掌控的指节。 她终于看见—— 宝应十六年,江南道富商女,为逃两姓世姻,持友人伪造手实公验等避走上京,伪名梳云,后入住长寿坊康平巷,与原户部司郎中之婿、乡贡举人段若虚育有一女,女名不详,未入户籍; 宝应十七年,梳云迁居韶音坊后巷,与段若虚几绝往来。自言为程姓女,家亲已故,仅有一幼妹青簪同来上京,投靠亲族。身边仆妇常唤其“大小姐”、唤其妹为“小小姐”,另,邻曲陈家幼子常有出入程宅。(由韶音坊旧坊民口述,不可考证) 宝应十九年春,梳云频繁外出,春三月,原户部司郎中之女钱燕月领众数家仆至韶音坊,梳云失踪,经初步查证,疑死于绑石沉湖(与段氏旧仆口供一致);梳云仆婢曾携青簪入住上京东市邸店。 宝应十九年春四月,青簪入永宁侯府新居为婢(三月下,段若虚已受永宁侯爵位、岳丈户部司郎中调升吏部侍郎) 宝应二十年春,韶音坊大火,梳云故居烧焚严重,疑为火起之处,坊民迁离过半。 …… 酸恸的眼泪,洇糊了上头的一团小字。 青簪忙用手背在脸上按了几下,轻攥着的案卷,却再度被从后伸过来的手抽走。 青簪背着身,不敢回头。 皇帝半跪在榻上,并不强行将人扭转过来,只是双手自后握上她的双肩,感受着掌下的颤骨伶仃。 他的手劲渐重渐压下,青簪便只能在榻边坐下。 任由远比皇帝的掌纹更热烫的气流,喷薄在她只覆着单衣的薄背上。 然后是倍加腾簇的热息,密密匝匝印下,燎原一样,要沦肌浃骨,激泛一场流滥的桃花春水。 一身的倔硬不由青簪控制地软化下来。 青簪被捧着后颈,转面朝人。 萧放便能清楚看见,她双目紧闭,脸上一阵阵地和着泪,盐白的明肌上布满斑渍。 她在抑制着不嚎啕大哭,所以无声战栗,没有任何的抵撞,也如魂颠魄荡,摇摇欲坠。 青簪不敢去想母亲死去时的痛苦,她也被按进过水里,深知那一刻的窒息有多绝望,可至少,她没有真的绝望地死去。 她哭不完。 皇帝一边亲人,眼泪就啪塔啪塔地一边掉在他的薄唇上,他索性去追着那些淋漓的热珠,将之逐一吞噬。 “想哭就哭出声,朕又不会笑话你。” 她不听。 襟口一松,终年饱艳的雪原就失去了原本的形状。青簪仰着头,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只觉得自己在经受一场漫长的琢磨,既被千锤百炼,又被小心呵护。 然而皇帝也只是这样亲她。比之昨夜毫无疲厌地将她翻来折去温柔的多。 萧放见人黑津津的翘睫似抬还低,水淋淋地耷着。 声息粗沉地问她:“怎么这么可怜?” 他一度暂缓攻势,青簪却主动凑上前去。 她没有任何的羞躲,更无关那些晦涩的欲念。 她只想在这刺骨的冰寒和这霸道的炽热之间,放逐自己,忘掉一切。 然后,记住一切。 走的时候,青簪眼睛红肿,就算有绝艳的骨相皮相,也耐不住顶着这样滑稽的两枚大红核桃。 皇帝还不让她坐来时的轿子回去,说是侍寝的轿子从来没有抬回去的,不吉利。 他不知从哪让人翻出一把扇子给她,让她逢人时就撒扇挡挡,又特许她今次可坐肩舆。 上车的那几步路,自然也有皇帝抱着代劳。 青簪回到乘鸾宫,琐莺还以为她是在太极殿遭到了什么非人的对待。 关起里屋的门和她说:“就算是陛下,也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青簪见此刻安全的很,左右也没人听到,就故作轻松地逗人:“难道你要给陛下也下巴豆不成?” 琐莺好像私塾里抄课业的小孩被先生捉住了似的:“姐姐怎么知道!” 她也就给锦玉下过一次而已,毕竟要给皇后下阻碍重重,难度也太大了。 青簪扯出个笑道:“之前在凤藻宫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的土被人翻动过,见里面埋了巴豆,方才就诈了诈你。” 谁知这样容易就诈出来了,说来她还帮人把土填平整了呢。 琐莺却趴在她前面的榻上,身子半支起,盯着她眼睛瞧:“姐姐,你是不是心里难过。” 青簪摇头,使劲摇头。 “不难过。琐莺,我一定会为我们报仇的。” * 赵美人六神无主,坐立难安。外头那些表姐的人越查越紧,眼看都要查到太医署了,她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把袁选侍叫到了春和斋。 但她对袁氏也没信任到可以和盘托出一切、交付身家性命的 地步。 所以只是抓着人的手,含糊其辞地问:“妹妹,如果我做错了一件事,现在又后悔了,但这件事其实还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着又亲自端过一盏茶给她:“不是什么大事,就怕被有心人趁机做文章,栽赃冤屈于我。” 袁选侍知道自己唯有一无所知,才能让赵美人放心,却也不能对此表现得太过漠不关心,以免惹赵美人起疑。 遂捧着茶,慌乱道:“姐姐做了什么事,可不要吓我。” 赵美人好言好气撑不过一刻,立马不耐起来:“问那么多对你没好处,你只管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能补救。” 心里不禁暗骂,这袁氏今日也忒没眼力劲了。 袁选侍果然不敢再多问,举头四顾了下,掩口对赵美人道:“我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事,恐怕不能给姐姐出主意,不过我想,既然还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那只需要把做出去的事收回来,自然也就等同无事发生了。” 赵美人:“那若是做了的,已经收不回来了呢?” 袁选侍压平想要勾起的唇角,悄悄地对赵美人附耳道:“其实不要轻举妄动,保全自身是最稳妥的。但如果姐姐不想坐以待毙,那就……毁掉证据。最要紧的,是确保从源头毁掉所有证据,没有对证,谁知道是谁做的?” 这正与赵美人所想的不谋而合。 * 乘鸾宫没有其余妃子居住,宫人们只要没有外人在,就不会太拘着。 下午,外头爽利的一阵白雨刚倒泻而下,就冲进来个湿头湿脑的小太监:“主子,查到了,奴才打听到了,已经查到了——!” 小太监一刻也不停脚,一头扎到了青簪面前:“您想不到吧,这事儿、这事儿,它是谁做的!” 一屋子人都聚过来,娉婷佯作说了人两句:“大惊小怪的,可别冲撞到主子了。” 小太监喝了口宫人递过来的茶,根本来不及抹嘴,气都喘不匀,就急着道:“惠妃让人去查太医署的记档,正好遇上了赵美人派去打点的人,这下子可算人赃并获了。” 有小宫人捧场地大惊失色道:“你是说,这银环蛇是赵美人放的?” 小太监点头道:“太医署会定期从外头运银环进来,补充药材,负责购置药材的一名学徒是走赵家的关系进来的,买蛇的时候就替赵美人多买了几条。宫里这份登记的簿册他做了手脚,但宫外对接的那份数目却是对不上的,赵美人想来是想用银子摆平这事,哪知银子刚交到这学徒手上,就被惠妃的人逮住了。” 娉婷看了眼青簪,不由感慨:“惠妃竟然没有瞒下此事,当真是公允,这回是大义灭亲了。” 小太监好容易喘息了阵,又急着说道起来:“也不见得,人一捉到,这事就传开了,惠妃娘娘纵然想瞒怕都瞒不了,现在就等陛下定夺了!不过,这春和斋都被侍卫把守起来了,赵美人都被勒令脱簪戴罪了,还坚称自己冤枉呢。” 青簪让人拿了顶防雨的轻罗斗篷来披上,前往太极殿。 娉婷为她系好带子:“这大雨天的,主子不是早上才从太极殿回来,如今是去做什么?” 青簪轻声笑了一下:“去看看,有没有用的上我的地方。” 夏天的雨远比春日暴烈,简直是要落得排山倒海,天崩地顷,分毫也不知柔缓。 惠妃跪在太极殿外的阶下,恳请皇帝对赵美人从轻处理。 起初她是想过包庇表妹的,从前她家中亦多受赵家提携,没有赵家,就不会有郑家,更不会有惠妃。 但人刚逮住,还在押解回来的路上,袁氏就来找她,说愿意为赵美人顶罪。 外头竟已经传开了。 惠妃当然不会同意袁氏为表妹顶罪。既然连袁氏都得到了风声,陛下岂会不知。况且袁氏素日又和表妹走的近,这时候推出去顶罪,并不会有人相信,只会白白枉送一条性命,再将郑赵两家都搭进去。 惠妃只能跪在雨幕里为表妹求情,恳请用自己的查案之功,略微抵去表妹的部分罪愆。 她跪到现在,一刻也不敢离开。一旦陛下降旨,这件事就彻底不可商榷、没有任何转机了。 但陛下不肯见她。 青簪被宫人迎进了太极殿,很快又出来。 翘头的宫鞋踏过雨水肆流的银阶时,罗伞在惠妃上方停了停。 却只道了句:“娘娘早些回去罢。” 走出太极殿外已几十丈,豆蔻才后知后觉地疑问:“主子不是来找惠妃娘娘的吗?” * 春和斋被围得水泄不通,赵美人哭天抢地的喊冤声不时从里头冒出来,当真像个清清白白的、受到冤谤的苦主。 青簪拿到了皇帝的手令,得以被放行。 “盈主子小心着些,有事就喊我们。”进去前一名小太监对她道。 春和斋的所有宫人都被押走了,赵美人披头散发地跪在几案边,一盅冷茶打翻在地,她喊得声嘶力竭,要喝茶时,才发现茶叶都已经泡苦了。 青簪捡起案脚边的茶盏,放回案上。 “已有人去传唤蛇农。我向陛下求过情了,惠妃也还在太极殿跪着。” 赵美人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进来的人是她。愤恨地一抬头,却见人并非胜利者的得意姿态。饶是如此,还是啐了一口:“谁要你假惺惺?” “你这又是何苦,我从不是你的敌人。”青簪在离她不远不近之处的,那只待客的绣墩上坐下。 “美人可知道,原本我发现了银环,却只说是泥蛇,就是因为泥蛇常见且无毒,我只是想警告你一番,此事也便可以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地过去了。可偏偏杨嫔被咬,又查出身怀皇嗣,惠妃才不得不重视严查此事。” 赵美人震惊:“泥蛇不是你放的?” 青簪缓缓问:“我为何要做这种事,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赵美人顿时收敛起喊冤喊得有些癫痴的模样,冷静下来:“那会是谁,谁要害我?是杨嫔?” 青簪垂目看她,见人短短半日就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的,忽觉得有些荒唐又悲凉。 但她还是继续说道:“杨嫔早知自己可能身怀皇嗣,又怎会冒此大险。也许是有人妄图一石三鸟,害了我,害了杨嫔,也害了美人你。” 赵美人还不算糊涂到家:“那她又是怎么知道,蛇是我放的?” “她也许并不确定,只是想借着有人顶罪的机会,下自己想下的毒手而已,却在无意间害了美人。”青簪停了一停,思绪似有些渺远:“实则我有了一些眉目,但此人却非是我们惹得起的,美人或许不必牵涉其中更好。怕就怕,那条泥蛇和谋害皇嗣的罪名,最后也会被算在美人头上。” “是谁?你说!”赵美人咬着牙问。 是什么人,都要把她害死了,她还得管惹不惹得起? 青簪轻吐出二字。 殿阁外雨珠奔竞,如弹丸一样跳走,把她的声音掩映得极为朦胧柔淡,赵美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世界上,有时短暂同路的人不一定是朋友,只要她们有了相同的仇敌。 第29章 赵美人的惩处来得很快,降为才人,禁足半年。 宫人还在太医署的药房里搜查到,关于泥蛇的记档有涂改过的痕迹。后来据那名采购银环蛇的小药童招供,这也是赵才人吩咐他做的。 虽然字迹有些不大对的上,但只是几个数字,慌乱之下走笔不稳也是有的,没人会为此让他翻供。 赵才人起初并没有完全相信青簪的话。 直到得知自己竟真的成了替罪羔羊,才意识到,当日青簪的所言种种,都不是空口白牙、危言耸听。 她几时吃过这种代人受过的委屈! 赵才人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看着被撤掉了大部分器用、徒剩四壁的屋子,恨青簪,更恨皇后。 春和斋已然被画地为牢。甚至无须重甲的士兵把守,只需要挂上一把不足斤重的簧片锁,就足以困住一个身无寸铁的女子。 但赵才人知道,家里人不会不管自己,表姐也不会不管自己,就算出不去,她也一样可以报仇。 春和斋眼看将门庭生尘,乘鸾宫却正正热闹。 当日青簪的确给赵才人求了情,尽管青簪一点也不觉得她冤枉,可只要赵才人自己觉得自己冤枉,那就够了。 宫里人都盛赞盈贵人大度,慰问的不少,仿佛是找到了一个更正义也更体面的交好的名目,烈火烹油的时候,身边总是不缺善意。 惠妃倒没有因此事没有受到太多牵连,只是在淋铃大雨中跪了整夜,到底生了场大病,人瘦虚了不少,竟连今岁新做的夏衣都撑不起了。 青簪去看望过她一次,婢女正为她将夏衣的腰身改小。 惠妃见到青簪,便问起那日她去太极殿是如何与皇帝说的。 青簪自不会和惠妃讲。 她为赵才人求情还颇费了一番功夫,又是投怀索抱,又是装得体贴大度:“赵美人与妾说过,她家今年又给西南捐了不少银钱,妾不想让陛下难做,所以来求情。就是不知杨嫔姐姐那里,杨嫔会不会难过?”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慨然一笑:“朕有时在想,朕实则不能顾及这宫中多数人难过与否。甚至,就连你也是。” 室内的冰鉴威力正盛,青簪靠人更紧,柔声道:“那妾就把自己照顾好。” 皇帝笑道:“要做到才行。” 至于求情的事,他到最后也没有给她确切的答复,因而青簪也没想到,赵才人竟只被降位一级。 青簪这才意识到,皇帝本来就不预备罚得太重,她的求情,也许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什么。 亏她还为了软磨硬泡地让他答应,还任着他在她身上揩了不少好处。 但愿赵才人不要辜负她这番气力才好。 * 六月二十八,永宁侯夫人再次进宫。 听说是去寺里求了福牌,便给女儿捎带过来了。 娉婷有些羡慕,对正伏身在窗子前吹着莲花风的豆蔻感叹:“这皇后到底是皇后,宫中女子,有哪个能是能常见家人的呢?” 也就是永宁侯府才有这样的恩典。 豆蔻见青簪不在,小声道:“以后能见上一面,总比永远不能见面好,咱们得知足。” 主子的身世她们是知道一些的,知道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女,在侯府当了十几年的奴婢,平日难免在这上头避讳着些。 下午,皇后却就罕见的登门来了。 青簪正在小厨房里做莲子羹,莲子都是现成的,早上才摘下来,还带着银亮的晨露。 听到宫人禀告凤驾至此,自然出来接迎。两个袖子还用襻膊高挽在上臂处,葱样的手指上沾着些微的水,是刚盥洗过的样子,巾子擦的显然也很潦草仓促。 皇后见人没敢怠慢自己,勉强给了人点好脸色:“妹妹这乘鸾宫,本宫还是第一次来呢。” 自说着就在主座上坐下了。 又瞧着青簪的模样,轻嗔道:“这当了主子,怎么还像从前那样。” 分明是讽刺的话,语气却颇像姊妹间的调侃。 可任谁都听得出,这是在暗指青簪当了主子也不知远庖厨,和当初服侍她没两样。 青簪只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端了过去:“妾做习惯了,不是吗?” “做惯了就好。”许是提防着那日千秋宴上的事重演,皇后手都没抬一下:“也不知道妹妹今日手稳不稳?” 青簪好笑地将茶放在了皇后手边的案上,这才终于出声:“娘娘连妾的茶都不敢接了吗?是莲子茶,新鲜的。” 皇后端起茶盏,环视了四下站着的宫人一圈,见伺候青簪的人都还算平头整脸,感慨道:“妹妹这日子过得是舒坦,怪不得也不来看看姐姐,想是凤藻宫不比太极殿金碧辉煌,不是个攀高枝的好去处?” 青簪总觉得今日的皇后刺不是刺、刀不是刀的,说是来找茬的也不像。但特意上门,一定来者不善。 抱玉幽馆中的宫人们也都暗自警戒着,预备着若有不对,该去搬救兵就去搬救兵,千万不能让主子硬扛着。 但今日似乎并非是一场硬仗。 皇后用套着长的护甲的指头在虚空中一点,叹了声:“好了,让她们都退下罢,本宫与妹妹说说体己话。” 青簪偏着头看人,没什么情绪地问:“娘娘有何见教?” 见人似有几分忌惮自己,皇后倒是得意了些许:“本宫还能对妹妹动手不成?” 心里憋了一路的窒闷总算好受了一些。 皇后的身份毕竟摆在那里,宫人们自没有在明面上就忤逆的肥胆,觑了自家主子一眼,就在青簪的颔首中纷纷退了出去。 人去屋寂后,皇后却把一枚檀木的福牌扣在了案上,施恩一般道:“阿娘给你的。” 青簪澄明的目光在那木牌上落下:“娘娘这是何意” “不是说了,给你的,我们一人一个。”皇后道。 青簪双手交叠在腹前,冷艳的翠碧色大袖因被襻膊束起,一双霜雪般的皓腕就清晰可见地、稳稳驻扎在身前,分毫未动。 皇后斜瞪过去。 青簪看懂了她的眼神,就好像丢给家犬的肉,家犬竟不感恩戴德叼起。 皇后把脸一冷:“装什么糊涂。程、程,是你那个贱种娘亲的姓氏吧?你我本是姐妹——” 若不是因为今日母亲的再三警告,教她要谋而后动,探清对方的底细,她焉能好言好语到现在。 说到姐妹,皇后到底平复了会儿。起身,双手握住青簪的手:“妹妹,你不会是还生本宫的气吧?指甲还痛吗?” 青簪的三分虚笑早在那不堪的字眼入耳时,就冻在了唇边,她凛冽地勾着唇,生分地抽出手:“妾恐怕不敢承娘娘这声妹妹,如您所说,妾姓程,娘娘姓段。” 皇后哼声:“你娘和人私奔去了西北,若不是侯府收留你,你早露宿街头,说不定横尸在哪儿了!养条狗还知道感激主人,这些年本宫对你纵有不好,那也是因为气你那外室娘,破坏了我们一家的幸福安定而已。再说了,祖母不也一直护着你吗?” 也就是她不知道阿爹那个外室姓程,这才疏忽大意了,竟没第一时间明白过来,这小野种八成是不知从哪弄清了自己的身世,觉得自己也该是高门小姐,这才不安于一个奴婢的身份了。 但阿娘说了,必须得耐住性子,探探她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又告诉了皇帝多少。若是知道太多,就不能留人了—— 她得把这件事办好。 皇后复又坐下,对人动之以情起来:“今日娘亲和我说了,要我好好对你。你不知道吧,其实本宫之所以会带你进宫,也是因为爹娘千叮万嘱,要我给你谋个好前程。” 她尽量软下嗓子:“从前本宫虽也有不对的地方,可你不也背着我为自己谋了出路?妹妹爬了夫君的床榻,本宫难道就不委屈?可是事已至此,倒不若过去那些事都一笔勾销,本宫也不与你计较,从今往后,我们姐妹同心,在这宫中相互扶持,可好?” 青簪拿起那枚檀木佛牌,不过一指高的大小,上面镌刻的高深的梵文入木三分,这本该是悯世的菩萨赐福于人之物,拿在手里,却只觉刺鼻之味冲撞而来。 她拎着看了看,水眸潋潋地扬起笑色。就在皇后以为是自己软硬兼施之下终于将人说动时,青簪却蓦然握起皇后的一只手,把冰冷的木牌放回了她手心。 青簪放下手,襻膊松动,罗绮急振而下,簌落落地垂覆了满 臂。 她转过身,态度疏离又矜冷:“娘娘请回吧,妾身不信佛。” 皇后气得几欲厥倒,恨不得将这佛牌砸人身上。 却听人又幽幽开口:“娘娘从前这么对妾,今日怎么还敢喝妾宫里的茶,就不怕妾会在茶下毒吗?” 皇后顿时面容失色,慌惨地跌坐回椅子上:“你敢——” 青簪笑了笑:“妾的确不敢。”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心头却狠狠梗了一下。暗悔自己不该这么轻易被人摆了一道,竟就这么在人面前露了怯。 区区一个贵人,怎会敢给当朝皇后下毒?就算她没有别的亲人在世了,难道就不怕这满宫宫人给她陪葬? 可等皇后回到了凤藻宫,却是闹起了肚子,上吐下泻不止。 赶巧朱太医今日告假竟不在太医署,说是家里迁了新宅子,要办上梁酒。皇后不免疑神疑鬼起来,却又不敢教别的太医来瞧,最后什么催吐解毒的土法子都用上了,直都被折腾去了半条命。 好容易挨过去一天,忙请了朱太医脉诊。 听说不是毒药的那刻,皇后只觉死里逃生,但对青簪的恨意反而更甚。 * 抱玉幽馆内,琐莺头一天可以不用拐杖下地了,正要悄悄给青簪个惊喜,却在妆镜台上的钿匣旁,看到了自己曾经用来包巴豆的那块麻布。 里头的东西虽已空了,但这麻布叠的形状,拧巴得独一无二,一看就是她包的。 待见到青簪,琐莺便偷声问道:“这是那包巴豆?姐姐将剩下的处理了?” 青簪没说是,也并不直说怎么处理了。 “那日和你说起之后,我左思右想,觉得留着还是不妥,就托人找机会掘了出来。而今,也算物尽其用。” “姐姐不会是……下给了皇后吧?”琐莺联想到这两日听说的事。 见人默认,她心口一阵发慌,竟不知人原这样大胆,就算只是少量巴豆,但那可是皇后。 “皇后会就这样咽下这口气,善罢甘休吗?” 担惊受怕了不一会儿,琐莺却又想到:“不过这些是当初前殿那些宫人弄来想下给我的,被我听到,先拿走了。就算要查,想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 “那就宽心些。”青簪起身往小厨房走去,虽口头这么安慰人,可她的担心一点不比琐莺少。 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她本就打着激怒皇后的目的,要皇后以后都不敢登抱玉幽馆的门。 此外,也是想试试皇帝的态度。 他对赵才人的处罚实在太轻,分明她已经努力让他亲眼看到了毒蛇朝她露出毒牙的样子,若是没有杨嫔受伤的事,处罚岂不更加不痛不痒? 或许,就像她曾经想过的那样,皇帝的确会心疼她怜惜她,但还远远不算站在她这一边,哪怕他知道她的生母为段家所害。 正如他所说,他其实不能顾及宫中多数人难不难过。 这是一句难得的真言。 她还要更努力才行。 * 青簪被传到太极殿的时候,皇后正面色虚惨地从里头出来。 想到已将太医写的脉案呈了上去,陛下应能看清这个贱婢的真面目了,皇后这才能忍下恨,依旧唤人一声妹妹。 “妹妹为何要这么对本宫?仗着陛下的偏心,真以为能在后宫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了不成?” 经此一事,皇后已经确信青簪绝对不可能与自己摒弃前嫌了。 不管她对她那外室娘怎么死的事知道多少,这都是一条只会反咬主人的恶犬。 青簪停身对人行了个礼,未置一言,便在皇后钉子般的目光中进里去了。 身后的豆蔻提着一只缠枝莲的漆红食盒。 皇帝正伏案批折,青簪打开食盒:“莲子羹,妾亲手摘、亲手剥,亲手煮的,陛下也不肯赏眼看看吗?” 青簪在案上看见了那本敞开的脉案,随手拿起来翻了两下,只见上头清清楚楚写着,皇后的症状是服用了巴豆,而时间就是从乘鸾宫离开那会儿。 便笑道:“皇后娘娘竟然连这样粗劣的手段也用上了。陛下若是不信妾,大可以查查,这巴豆到底出自哪里。” 萧放淡淡扯了扯唇:“朕不查,朕怕着了你的道。” 青簪闷闷地揭开食盅的瓷盖,将清稠的羹汤推到人面前:“看来陛下都不相信妾,皇后娘娘还说陛下偏心妾呢。” “还要怎么偏?”萧放终于抬头。 半晌,道了声:“下不为例。” 不等青簪再说什么,皇帝就撇开了那些奏疏,将人扯到膝上坐下,似乎掂了掂,没重几两肉。 继而,他将手搭在她的腰上,指尖正好搭在了那颗红痣所在的地方,轻敲慢点:“去不去看雪狮?” 青簪疑问道:“去哪看?” 萧放指尖又徐徐往下,不轻不重地在人尾骨处一碾,怀中还算轻匀的香息在此一瞬彻底激颤,一双玉臂将他倏然搂紧。 女子再睁开的眼,已如春露多情。 皇帝笑意悠长,答非所问:“去看看,狮子是怎么进食的。” 第30章 太极殿是梁宫最大的宫殿群。宏阔的殿群之后,却还有一方森邃的囿苑,平日鲜有人能够踏足。 远远望去,还有拔地冲天的树木,从雕墙之后挺立而起。 这是元年新帝登基之后新辟出来的地方。梁宫占地极广,在太极殿与甘露门之间扩出这么一座院子也并不显局促。 青簪在看到苑墙之内那几个铜铸铁浇般的悍壮侍卫时,才终于切实地相信,他们竟然真的是要去看狮子? 苑墙是附带着廊道的式样,因为有着与天子殿院相匹配的威严高耸,通行时很大一段路并不浸在光里。 青簪新鲜惊奇地道:“妾在宫中这么久,竟都不知道陛下还养了头狮子。”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皇帝亦像是个不世的词赋被人夸耀的文生,竟难得有几分轻狂得意。不似往日总肃着一张脸。 才穿过一重峭木,他却忽又沉下了口吻,意味深长道:“早知你这么麻烦,朕就该也把你这么一直养着藏着。” 青簪愕然转过脸看人,总觉得他不是在随口说笑。 这对帝王来说实在不是难事,只要他愿意,自然可以将她抹去姓名,装进一方樊笼金锁里,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接近,像秘密地豢养一只小鸟小兽。 这般想着,不由浑身一栗,忍不住抗议道:“妾可不想做金丝雀,年年徒被锁金笼。” 皇帝不置可否,青簪却无端从中解读出几分轻嘲。 也对,宫门一入深似海,其实现在也只是笼子大了一点而已。唯一可说道的,只是皇帝和她一样,俱在笼中罢了。 院子里负责饲养狮子的是个波斯人,高鼻深眼,棕发蜷曲,很不同于汉人的体貌。 见到皇帝前来,他行了个故邦之礼,将一臂斜着贴在肩前,略作俯身。皇帝并不在意这个礼的轻慢不够规格,可见二人之间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相处的。 波斯驯兽师用他的母语笑问皇帝:“这是陛下第一次带其他人过来。这位是您的妃子吗?” 皇帝的眼神从青簪面上掠过,轻一点头。 青簪听不懂这奇异的外邦语,只能向人求援:“他说了什么?” 皇帝笑了下,有心逗她,慢哦了一声:“他问朕,你是不是朕的夫人。” 波斯驯兽师登时吃惊地看向皇帝。他又不是听不懂汉地的话!这两词能是一个意思吗? 但他自不敢吭声去质问一位万国朝拜的天子,只能狐疑着收回了眼。 也许……这是陛下同他的妃子间的某种情调? 时蛰时现的兽吟声里,驯兽师陪同二人一起穿过廊道,又走过外围的一排连房,就不动声色地却步在原地了。 囿苑的中心,四面都有铁栅栏。青簪见到了一头屈蹄坐在草坪上的成年雪狮。狮身下是绿茵茵的夏草,因时季的眷幸而肥美茁壮 ,连绵成一个开阔的缓坡。衬托得它一身毛发蓬茸油亮,如泛雪光,想是饮食丰足,日子优逸的功劳。 察觉到他们出现,狮子动了一下,但懒洋洋地并未起身,只朝着二人低低吼叫了声,声音优雅浑厚。 它很熟悉皇帝,所以并不警戒,反而只像见到了来探望的老友。 皇帝代作译官:“它在同你问好。” 青簪并不谙悉狮子的习性,但总觉得这猛壮的庞然大物应当还算友好。 毕竟若是太过狂躁,她来太极殿这么多次,也不会一次都没听到过狮吼声了。 所以她趴在栅栏上凑近看了看,并不见恐惧:“妾可以去摸摸它吗?”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背倚栅栏,对人等闲一笑:“它吃过人,你也要摸?” 在青簪瞬间惊恐起来的眼神里,皇帝慢条斯理道:“凶兽养再久也是凶兽。” 况且,他不愿意磨灭了它的兽性,平日会让人丢几只活鸡活鸭进去,秋狝时也会把它带上,让它在密林中捕猎,释放天性。 青簪生怕被狮子打了牙祭,早已撤开身,同栅栏保持半臂之距了。 皇帝见状,干脆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抱着她的后腰,继续吓人:“一顿十斤肉,一年能吃二百两银子,把你丢进去,倒是省了银钱。” 青簪呼吸急促,仗着此刻皇帝在她和栅栏之间挡着,才敢偷偷又看了一眼狮子,换算得飞快:“那岂不是抵得过上百贫农一年花销?” 皇帝:“不能这么算,你以身饲狮,贫农也不会多吃一顿。” 似乎知道她是在想什么一般,他偏不让她如意,陡然抱着她转了个身,将人抵在了栅栏上。 青簪的背脊硌在细铁杆上,铁栅栏的缝隙疏大,仅仅是能让雪狮钻不过来而已。 她手脚僵硬,咬唇看着皇帝:“陛下不是说,妾就算以身饲狮也没用吗?” 皇帝低眼望向乌发雪肤的女子,因为紧着心神,此刻她无比专心地看着他,清凌凌的眼中只映着他,含嗔凝眸,她的眼神是有劲道的,嗔人的时候,会勾带起春肤上的些微粉红。 “心跳得好快。”皇帝静了一瞬,低声笑。 青簪哪还有心思回应这调侃。好在,雪狮只是伏地,不似有起身之兆。等等…… 青簪听到了草地上传来莎莎的动静,还有依旧雄浑的低啸。 它动了! 兽脚过处,弱草披拂,草声均匀稳定地渐近,寒飕飕地把烈日的烘热消弭了大半。 它过来了。 青簪两耳再不闻其他,死死抿唇,害怕一点声响都会惊动这只出巢的雄狮。 它真的吃过人? 她往前躲了躲,便失去了和皇帝之间最后的缝隙,绣着花簇的软罗紧紧贴着人,雪脯像要挤绽的艳蕾。他们之间的气流变得晦窒不通。 皇帝的眼神锁住人,趁机逼问:“那日求朕,说想要留在朕身边,到底是为了救你的朋友,还是——想报仇?” 他的大掌顺势将她腰下翘起的桃实紧紧贴裹,问话时不忘随意捏玩。 他为何一点都不紧张? 就不怕狮子第一口刺穿的是他的手背吗? 青簪慢慢冷静下来。 况且,抱着她的人可有着不输这狮子的危险。 她抽出心神应付皇帝,扇动着眼睫,软软黏黏地回答:“皇后娘娘凤仪天下,关系江山社稷的稳定,妾不敢因一己私仇,就做危害社稷的事。” 声音轻低,唇都没张开几分,贝白的玉齿矜持得磨人。 全是谎话。 萧放嗤笑了声:“你那点小把戏,还想骗朕?” 似是发现她没那么害怕了,亦或是还有几分怜心和良心,皇帝也没再吓她,喊了声雪狮的名字:“松赞。” 受到呼唤,雪狮撒开蹄子就跑了过来,身上的毛发拱起欢欣的雪浪。 萧放松手放开了青簪,隔着栅栏摸了摸松赞的头:“过阵子带你出去玩。” 那波斯驯兽师拎了一桶生肉过来放下,便又离去。 青簪心有余悸地蹲在皇帝旁边,看他用木夹夹起肉块给松赞喂食。 皇帝道:“松赞自更北方的寒冷之地而来,初时并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差点病死在东宫,朕照顾了它几个月,就彼此熟悉了。” 正说着狮子,皇帝忽将话锋一转:“倘若朕告诉你,侯府对先帝的救命之恩不会有错,先帝赐予的恩荣也不会有错,皇后永远会是皇后,朕非但不会帮你,甚至还会将你喂狮子。还会想报仇?” 青簪才松懈少许的心神又被提拎起:“妾当真没想报仇,是妾该怕皇后娘娘不肯放过妾才对。” 皇帝有些凛冽地笑了:“朕本想以诚待你,卿卿却对朕诸多防备。” 她其实已经有些脱离他的掌控。如果早知她会带来如许之多的麻烦,足以搅得宫闱不宁,他应该早将人扼杀在掌中,才最省事。 也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可他竟然开始怜她身世苦弱,忧她无力自保。分明这是个狡黠至极,从一开始就敢欺君罔上的女子。 雪狮吞完了一整块肉,今日就似乎进食过量了,对余下的再没有兴趣,慢悠悠走回去了。 皇帝便也起身,岿巍的阴影自高处披撒而下,笼住了犹还蹲着的小小女子。 青簪亦轻轻攥着手心,抿味了皇帝的话良久,终于低眸,轻声问:“哪怕皇后无才无德,哪怕段家草菅人命,哪怕皇后容不下妾,就……不可以有一丝丝例外吗?” 皇帝正要回以严词,一身裙纱就猝然翩飞扬起,柔软地撞进了怀。 她委委屈屈地攀着他,手肤如通莹明净的羊脂玉种,剔透得可以看见细小的筋脉。 “……” 青簪继续道:“哪怕皇后娘娘要妾的身家性命,也不可以例外吗?” 皇帝略有一瞬失神,又平复如常:“卿卿近日的所作所为,可不像是怕皇后对你动手,倒像怕她不动手。” “那……陛下罚妾罢。反正在陛下心里,妾就是对皇后娘娘怀恨在心,就是接连挑事,丢了性命也是应该的,陛下也不必管妾。” 青簪仰头,眼睛成了雨过的春湖,潮润润的,眼波欲流,可怜津津,又荡着媚亮的晴丝,不见一点哀怨,倒像是逗引。 这次她没有紧挨着他了,便使人可以更清楚地看见,薄襟上被撑得团圆至满的蜀绣花苞,随着人的一喘一息微微耸动,真欲破壳而放了。 好。好。 意识到她的小小伎俩,皇帝轻笑了声: “该罚,也该管。” 松赞朝栅栏外望了望,似乎有些不理解这倏然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是在做什么。 头叠在一起,分不开了吗? * 盈贵人似乎病了,自打在太极殿被陛下问了责,回宫以后就病得厉害,到了足不出门的地步。连侍寝的名字都剔除在外了,皇后那儿的三日一请安也早早告了假。 皇后原本还等着皇帝降下更实质性的责罚,自己再好好教训教训人,一雪前耻。没想到这下子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请安时众人自也对此津津乐道:“别是做了亏心事,没脸见娘娘,才装病罢?” “这风头正盛呢,遭了点小挫折便告病了,也不知将来后悔的会是谁。” 前朝事忙,皇帝似乎也就如忘了这么号人一般,十几日都没踏足乘鸾宫。 期间皇后派人去问了徐得鹿一次,得到的答复也是:“陛下在太极殿已经罚过人了,这不,盈贵人一直病着,许是和陛下闹脾气呢。” 皇后更觉满心可笑,还敢和皇帝撂脸,真是不知死活。 永宁侯夫人再次进宫来的时候,皇后便很笃定地告诉了母亲,这贱婢一定是知道了段家杀了她的生母,和段家是断断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的,没准会爬上龙床,就是图谋着要对段家不利。 这当然不是皇后试探出来的,但她怎么可能放弃这个让爹娘和她一条心除掉青簪的机会,自然是怎么对自己有利就怎么说。 当然,她是不信人有那个本事的。 一个小小贵人,想和对先帝有恩的永宁侯府作对,那也太不自量力了。 永宁侯夫人只觉头疼:“早知如此,就不该养活她这么些年,一早送她和她娘去团聚也就是了,照样能成事。也就是我一念之仁,竟然同意留她一命。” 皇后总觉得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曲绕,疑惑道:“要成什么事?” “没什么。此事我回去同你父亲商量商量,恐怕得趁着人还不成气候及早动手。原本这几个 月你外祖不在,为娘心里总是不安,才想着再缓缓。” 皇后不屑道:“她怕是都要失宠了,如今还和陛下置上气了,阿娘不必担心,眼下正是好时候。” “但愿吧。”永宁侯夫人没再说什么,思虑忡忡地走了。 * 太极殿内,徐得鹿进来禀告:“暗卫探到,近来总有人鬼祟地在乘鸾宫附近徘徊。” 皇帝早有所料:“一个个都只会在朕面前装乖觉。” 徐得鹿讪笑着,等人撂了笔才又问:“方才内侍省的人来问,新进贡上来的十筐葡萄,不知陛下打算怎么分?” 皇帝没抬头,只道:“先给她送两筐去。” “是。” 徐得鹿一听知道这个“她”是谁,急忙领了命出去,也没敢再问剩下的怎么办。 他吩咐两名御前宫人:“去,给盈主子送去。” 宫人搬起两大筐水莹莹的葡萄,却并不向乘鸾宫而去。 30-40 第31章 因皇帝的意思是,盈贵人若是病不见好,便不必管她,倒也没有人非要叩开乘鸾宫的门。 只是珍婕妤每回从乘鸾宫外时,都会让肩舆停上一会儿。 这日又在宫墙下停轿的时候,宫人就忍不住问:“是否要奴婢去叫门?婕妤肯赏脸来探疾,料想盈贵人绝不敢端架子。” 珍婕妤挪开眼,晦气地摆摆手,示意起轿:“有什么好看的。只是君恩如流水,难免叫人唏嘘而已,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高楼塌,亏我还当她有点能耐。” 宫人知道珍婕妤是因为近来恩宠不如从前了,对盈贵人也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同情来。 颇为机巧地安慰人道:“盈贵人和婕妤您怎么比?这一时新鲜,当然来的快,去的也快。” 但转念想到,婕妤这阵子确实远不如去年风光。 宫人小了点声:“倒是杨嫔,陛下如今一去后宫就是去关雎宫,不是陪大皇子就是陪杨嫔,怎么阖宫的皇嗣都落在她们关雎宫了?难不成是什么风水宝地不成。” 珍婕妤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幼时只觉生产凶险,巴不得一辈子不生不养,保得芳龄才好,哪知道现在想怀了,却没动静了。” 雨过,难得日头没完全露出来,是个凉快天气,空气里却有一股泥腥味,珍婕妤没打算外头多待,刚一起驾,远远地,却看见吴嫔过来了。 吴嫔正愁没人说话,一见珍婕妤,犹豫了下,到底碎步上前:“妾给婕妤请安。” 珍婕妤不咸不淡回了一声:“吴嫔。” 吴嫔看肩舆没打算停,就转了个身走回头路,伴在了肩舆边上。 一面走,她掩了掩鼻子,笑道:“这乘鸾宫真是好大一股子药味,皇后娘娘还教妾得空去探望探望盈贵人,妾可不爱闻这味道。” 珍婕妤娇声质问道:“她自己怎么不去?是着了一次道,不敢了?” 吴嫔讪讪没说话,珍婕妤侧过头,难得仔细将这个同为天子妃妾的女子周身都看了一遍:“吴嫔对皇后娘娘如此忠直,怎也没见娘娘提携你?你的这个嫔位,还是陛下给的呢。如今皇后娘娘要你去乘鸾宫,你还不可劲嗅嗅这乘鸾宫是什么味道,回去对你主子也有交代啊。” 吴嫔一听,顿时只觉得自己该是猪油蒙心了,才会凑上来挨珍婕妤的冷嘲热讽! 她停下步子,强撑着面子说违心话:“妾知道婕妤看不上妾。好在妾是晓得自己几斤几两的,嫔位的日子也不算太苦,妾也知足了。” 珍婕妤摇着扇,见人没再跟上,越发被红罗扇面映得面若桃夭:“怎么,吴嫔嫌我说话不好听了?人贵自重,谁会对一只哈巴狗好言好气?” 倘若吴嫔敢不欺软怕硬一回,对她这个上位回次嘴,她兴许反而会对人刮目相看了。 可谅人也没那个胆子。 珍婕妤正意兴阑珊别回了头,却听吴嫔声音怯怯地道: “再好的茶叶,泡第二遭都不香了,何况是人?婕妤您还是操心自个儿吧。” 珍婕妤一怔,端坐肩舆的身形未动,扇下的一双眼睛却闭了起来。她闭眼咀嚼着吴嫔的话,和着往往在夜里才会泛上来的心酸苦楚,把这话艰难咽下了。 她又没失宠,更不是残羹冷茶……! “去太极殿。”珍婕妤忽道。 见人走了,吴嫔愣在原地,心扑通扑通直跳,对于自己竟然顶撞了珍婕妤这件事还有些不可置信。身边的婢女夸她道:“主子今日好生厉害!” 吴嫔面上一红:“皇后娘娘待我不错,我总得精进精进本事,给娘娘长脸些不是。” * 囿苑里的这一排连房是石房。梁宫的宫殿多是木构,木材典雅金贵,却不如石头憨实,青簪把门一关,外头的动静一点也听不到。 葡萄送进来,宫人乍然叩门,青簪被这凭空闹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正在取下了皇帝挂在墙上的剑来看。 好在宫人把葡萄搬进来就走了,一直到离开,头都没敢抬起看青簪一下。 青簪这才重新把挂歪了的三尺宝剑扶正。 身为男子可真好啊,退能保身,进能封侯,若有不平事,还能一剑刺出去,以血换血。 皇帝说这石室是复刻了东宫养松赞的院里的,那时候松赞总叫,就让人改了一座简陋的石房,夜里才睡得好觉。 他昔日的佩剑,也就留在这间相仿的屋子里了。 这一排石屋,房间也就看着多,其实里面都是打通的,一间是那驯兽师的,一间竟是皇帝的,一间用来堆杂物。 那名驯兽师被皇帝准假出宫去了,他身为外男,在这宫中走动极受限制,难得有机会能透透气。 走的时候还在担心松赞:“那谁喂松赞?” 皇帝只让他放心。 青簪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活落在了她头上。 他竟然真的要把她藏在这儿。 青簪吃了两颗葡萄,便准备回偏殿去,这两日夜里她都是睡在偏殿。白天就过来这儿,方便喂狮子。 石室的墙坯厚实,上头又有茂树遮着,有一种与世隔绝的阴凉,两筐葡萄,一筐便要一个人两臂合抱才搬得起来,两筐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放这里倒是不担心坏。 可惜不能和琐莺她们分着吃。 可才出去一步,青簪就又被步步迫回了石室中。 “陛下?” 分明青簪已后退了一步,旁边还有可容人走进屋中的空隙,但高岸的帝王就是看准了她身后的路似的,非要往她身后的道上走。 “还是这身顺眼些。”皇帝忽道。 让她留在这里是临时起意,若是放人回去拿衣物未免太过显眼,他便干脆让人穿回了御前女官的服饰,反正多的是给她换洗的新衣。 当初的日子结束得太草率,都还没尝够滋味,如今悔之,倒也不晚。 厚重的石门像是岩穴里有心设计的机关,一关上,就显得里头密不透风、不见天日。 青簪本准备走,自然吹灭了灯盏。 她不知道皇帝是命人用什么熏衣的,他身上的气味总是很冷冽,冷在这昏室里,像雪中的苍竹冷叶。 为何不是墨味呢?他不是总在批折子吗,青簪便不自觉看向皇帝的手指,脸色忽然一变。 昨夜,这根修长的手指上湿淋淋的水光好像又淌了下来。 青簪收回遐思,有些不自然地问:“陛下今日这么快就忙完政务了吗?” 都还没到用午 膳的时候就过来了,那想来应该就是忙完了罢。 皇帝蹙了蹙眉。 她还真是对他……不上心啊。若非是忙不完,他何至于每日天不亮就披衣走了。 “朕就不能是忙中抽闲?” 青簪生出一点点的警惕,看他:“那何以忙中抽闲?” 皇帝的大掌正如她担心的那样滚烫地覆在了她的腰后。 青簪檀唇一噤,皇帝却是促狭道:“卿卿好贪的心,两筐大宛进贡的葡萄,一颗也不分朕?” 青簪哪管皇帝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顺势一旋腰,就从他掌下溜脱了身,坐在那张石床上,从那盈满整筐的葡萄里提了一小串出来:“陛下现在要吃吗?那妾给陛下剥,妾才净过手的。” 萧放答应得爽快:“好。” 可没有人去点灯,青簪的耳力在半昏的密室中得到了某种超拔,竟然听出他在笑。 不再是当初连璧殿那样冷冰冰的笑。 她用指甲尖的柔锋破开了一枚紫葡萄的皮,这应是纤薄的一张皮、快要裹不住饱满的一颗肉,都还没用力,就渗出了甜津津的葡萄汁来。 汁水污渎了凝脂的指肤,艳融而俊楚的,不必太明亮的光线。 萧放坐下,微低头,不等青簪缩回手,就先说:“朕手脏。” 随后低头把果肉整个含住了。 青簪感觉到,有什么暖热地贴上了指尖,却还不退反进。 “陛下!” 那暖热又顺着流开了的葡萄汁且移且吮。 青簪和猫儿一样绵绵无力地嘤了声。 皇帝却和没事人一样问她:“怎么了?” 他两手分撑在她身侧,把她逼得往石床里面坐了点。 “朕尝尝不行吗?” 青簪水汪汪地看着他,背靠上了床边的墙壁。 墙上不似石床至少还有褥子和簟席垫着,坚石压在脊背上,如积冰叠雪,沁凉入骨。 青簪一哆嗦。 萧放把人往前扯了扯,哑声在她耳边轻问:“那朕该吃哪里?” 青簪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陛下?” 衣带滑落。 皇帝在昏暗中棱芒毕露,让青簪想起了松赞进食时的样子。 他笑着入幽探骊:“没人会听见,卿卿喊朕,可以喊大声一点。” 后来这句话,只剩下了最后四个字,在青簪耳边数次重复、命令。 青簪只觉他一日比一日过分了,难道是因为她在后宫的那些小动作确实开罪了他? 她伏在石床上,还保持刚才的姿势,连翻身也嫌疲倦,声音就闷进软枕里,嗓子哑得不像话:“陛下什么时候放妾走。” 萧放单屈一膝坐在人边上,靠着床头,倒是比她生龙活虎不少。大发慈悲递了盏水给她: “朕不是说了,近来西南事多,别给朕添乱。” 话音稍顿,终究还是没告诉她什么乱,今日才快马传回来的消息,他随意一推想,就和她脱不了干系。 青簪知道皇帝让她住在太极殿,既是防她,也是保她。 有时候,她也会恍惚地想,如果她乖巧、听话,放下仇恨,就这样驯顺地躲在这富贵囚笼里,难道就真的可以安逸快活吗? 不,她不会。 青簪接过水,抿了一口,如清泉过喉,漱得人声音微凉:“那日陛下之所以给妾看那宗案卷,是不是……为了试探妾?”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皇帝。 萧放将她喝完的杯盏在手中慢慢旋动:“试探如何,不是试探如何?” 好像的确,即便说清楚了也是无益,青簪不再问,只柔声说:“陛下真不让妾走?乘鸾宫的莲花都要谢了。” 皇帝目色一深,缓缓道:“那朕就与卿卿,留得残荷听雨声。” …… * 太极殿。珍婕妤来势汹汹,徐得鹿三步一挡道,俨然十分碍事不长眼的样子。 珍婕妤不免急躁了:“陛下呢?陛下是不是把我忘了,都多少日子不来芳信殿了,芳信无信,改明儿干脆改名叫无信殿、杳然殿好了!” 又瞪徐得鹿:“还拦?” 徐得鹿哪敢拦这祖宗,愁眉苦脸地拱手讨饶:“奴才不是说了,陛下不在这儿,婕妤还是请回罢,回头奴才和陛下说一声您来过?” 珍婕妤毫不受他劝阻,走到前殿外,却是看到廊下放着的那几筐葡萄,抬手点了点,一面问人:“陛下去了何处?” 数完葡萄,她便径直进了里头坐下:“我今日就在这儿等。过几个月就是父亲大寿了,陛下最是尊师重道,我来问问陛下有什么安排,总可以?” 徐得鹿跟着走进去,也掰着手指数了数,只不过数的是月份。为难地笑了:“这不还有三四个月呢吗?” 珍婕妤不答,话锋一转:“不是说大宛千里奔马,送了十筐葡萄来,怎么只剩五筐了,剩下的呢?” 徐得鹿倒吸一口冷气。只敢小心翼翼地说一半:“太后那儿送了些去。” 见人是彻底不打算走了,他脑中飞转,问:“那奴才去给您上杯茶?” “去罢。” 第32章 徐得鹿是怕盈贵人出来时,会和珍婕妤迎面遇上。 陛下并非当真限制了盈贵人的人身自由,贵人平日在这太极殿还是会走动的,万一就跟着陛下到前殿来了呢?正好也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把妃子偷藏在太极殿这种事,传出去对天子英名实在有损。 他先去吱个声总是没错的。 徐得鹿叩响了石门上的门环。好半天,石门才缓缓打开了,皇帝袍靴齐整,只是鬓角微湿。 见到人,萧放不动声色挡住他的视线:“备水。” 徐得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应声。而后谄笑着道:“珍婕妤来了。” 萧放略一沉吟:“知道了。” 沐浴更衣之后,萧放便去了前殿见人。 珍婕妤坐在靠墙的那张条榻上,捧着一只粉釉的芙蓉石茶盏,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婢女推了推她,珍婕妤如梦初醒地回头。 萧放记得,这套粉釉茶具是去年她吵着要去库房里挑的,挑出来也不拿走,只让宫人收在太极殿,只有她来时才能用,好显出比众不同的恩宠来。 他笑了声:“恕柔。” 也许是方才折腾了一场,这一开口,皇帝竟没来由地有些疲厌。 可他虽非心怀慈悯的仁人,却一向很清楚,于后宫的这些女子,他皆有责任在身。 她们为他生儿育女,为他长锁深宫,也为他维系着朝局的某种平衡,是政治的附属品,也是牺牲品。所以他对她们,总比对朝堂上那些硕鼠狺犬要宽容上几分。 珍婕妤早在转头看到皇帝的那一刻就艳晶晶地笑着起身了。 其实也就两三旬的日子不见,更具体的时日,珍婕妤也记不清了,她总是避讳着去想。如今再听这声恕柔,却觉几分恍如隔世。 她故意板起脸:“陛下还记得妾的名字哦?妾还以为,在陛下心里,妾已是甲乙丙丁之流了。” 皇帝听出她的嗔怨,挑眉:“朕陪你去芳信殿用膳?” 珍婕妤却没着急谢恩,她自有自己的盘算。 便不太含羞地冲人一眨眼:“就在这儿用膳不行么?然后,妾先回去等陛下!” 皇帝看透了人的主意,在她背后轻拍了下:“走,朕今日就去芳信殿看折子。” 珍婕妤原本想的是皇帝要是晌午去了芳信殿,那晚上多半不会再走一趟了。但若是今日都留在芳信殿不走了,那自然是望外之喜。 她满心欢喜道:“这还差不多。” 不过,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萧放只是觉得,里头藏着一个,外头又陪着一个,未免太过无耻。况且,他也需要冷静一下。 他让人先去车驾上等着,吩咐在旁的徐得鹿:“方才那两筐葡萄,私下送半筐去乘鸾宫,勿使人知。剩下的,皇后、昭仪、惠妃、杨嫔、芳信殿各一。” 徐得鹿不禁有些糊涂,大宛贡果本来就是尝个鲜的东西,自然不会人人均分,这个他倒是想到了,反正主位娘娘们都有,真想分给其他低位 的妃子也有的分。 可乘鸾宫的,盈主子人不是都在这儿吗? 萧放也觉麻烦。 主子都不够吃的东西,她倒好,还要分给奴才。 她现在算是知道他什么时候最好说话了。 皇帝缓步走下廊阶,余光却瞥见了连廊尽头,悄悄从廊柱后探出来的一角裙影。 那女子此时也梳洗完了,不着一点粉黛的脸上便尤为脂滑水嫩。 她换了一身新的宫装,清新幽艳,自柱后窥望过来,眸光脉脉。 现在知道舍不得他走了。 之前催促他快点走的不也是她? 皇帝与人交望了一瞬,蓦然却感几分心虚。 他不动声色地又收回眼。 身为天子,本就该雨露均沾,他有何可心虚。 * 蕊珠宫。近来袁选侍直似在蕊珠宫安了家一样,甚至开始着手帮惠妃处理一些简单的宫务了。 譬如之前就监督着底下人分送了各宫的冰例,不能让他们对那些不得宠的低位妃子克扣太甚。 惠妃的身子前段时间身子不好,也多亏了人从旁相辅,才没太劳心力。 当日袁氏愿意为了表妹赵才人顶罪,惠妃自不可能对此毫不动容。 宫人仍不理解,不管如何,袁选侍可是收买过娘娘身边的湘素的,在背后动小心思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惠妃对人道:“有算计没关系,在这宫里,没半点城府的人原就走不下去。只要愿意真心真意相待,那便可以是自己人。” 她还打算,来日帮袁氏讨个恩典,袁氏的位份也该动一动了。 郑赵两家的关系如今岌岌可危,如若不是当日她曾在雨中长跪求情,又答应了赵家人一定会把表妹捞出来,现在没准都已经撕破脸了。 她需要一个帮手,家里也敦促过此事多回了。 大宛的葡萄送来时,惠妃也没心情吃:“给红叶楼送些去罢,丽阳宫想是没有的。” 宫人悄声感叹道:“只怕袁选侍想要的,不只是葡萄。” * 芳信殿。 正如桃花芳信的题匾,芳信殿后头就是一大片桃花林,可惜今春已过,桃花早如星陨,只剩下一树树的寂寥了。 珍婕妤本来还打算让人到桃花林里的亭子里去看折子,亭子旁就是秋千架。 他忙他的朝务,她荡她的秋千,便有几分像从前父亲去东宫给人授课,她吵着跟去时那样。那时他嫌她烦,又看她年纪小,就专门让人扎了只秋千打发她。 人过得不那么顺心遂意的时候,总会不受控制地开始念旧。 但眼下光秃秃的也没什么好看的,珍婕妤便收了心思,趴在几案边上,撑着腮看人摛笔挥毫。 萧放察觉到她灼灼的目光,失笑道:“朕脸上有花?” 珍婕妤惯是个不爱憋话的,从前继母总是妄以闺中那套女德女训来压抑她,她就偏要对着干。 此刻心里想什么,什么也就随口拈来。她声若鹂转:“没有花,但有妾清风朗月的郎君,有妾怀念的过去,和妾希冀的将来。” 萧放微愣,态度有些淡:“也就你敢说。” 珍婕妤一直知道皇帝对自己压根就不是男女之情,他根本就是个不通情窍的。便佯装不满地哼了声。 虽然失落,但一想到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无情人,好像也不算太难受了,反正还愿意宠她就行了。 她抽出皇帝夹在一叠折子中的一封信件来看。 这是封八百里加急、自西南传回来的密信。 珍婕妤越看越难掩吃惊,不自觉读出声:“直指吏部侍郎兼宣抚使朱明诚欲贪污赈灾银两……这赵家,怎么和永宁侯府对上了?” 西南多地旱情,赵家富甲一方,这次依旧捐了银子。 本朝为了防止层层贪渎,送到百姓手里的灾银无几、不能真正赈济民生,赈灾款一向都允许捐赠人亲自护送。 赵家公子又有官身,这次便领了宣抚副使的差事协同前往,还握有一队护送灾银的官军的指挥之权。 可出发旬月,副使却在途中当众指出正使欲贪污灾银,简直闻所未闻。 谁不知道吏部侍郎是永宁侯的岳丈,赵家人发的哪门子疯? 皇帝从珍婕妤手中抽回信件。 他没有多说:“朕已让人去处理,当务之急是把灾银送到,是非日后再论。” “陛下打算处置朱侍郎吗?” 珍婕妤深知自己不该干政议政,她方才之所以看这封信,而没看那些折子,就是为了避嫌。 可她还是忍不住思忖道:“看这信的日期,永宁侯府怕是还不知道这件事罢,他日知道了,怕是不能善了。陛下若是处置朱侍郎肃清朝纪,两家仇怨势必更深;可您若放人一马,侯府就会肆无忌惮,朱侍郎同样不会放过赵家……” 除非,赵家还有后手,已准备和侯府硬碰硬了。 珍婕妤忽然想到,赵才人从前在外之所以肆行无忌,算得上贵女中名声最差的几个,正是因为家人的一味回护。 赵家最疼这个女儿。倘或赵才人此番禁足是受皇后陷害,这件事倒还说得通,但赵氏分明是咎由自取,与皇后更扯不上关系。 越想越糊涂,珍婕妤便预备缠着皇帝给她解惑。 陛下对这些事向来措置裕如,若是他愿意对她讲这些,那或多或少可以证明,她还是有几分特殊的罢。 珍婕妤唇瓣才张,却是来了个急急忙忙的小太监。 小太监三步并两步地进殿,对皇帝禀告道:“启禀陛下,陈修撰入宫来了。” 皇帝眯目:“朕不记得今日召过他。” * 太极殿。 原本明日朝觐时再呈也来得及的奏本,陈少陵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亲自送来。 日前他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打听到御前有姓程的女官。倒是听说,皇帝新纳的一位贵人姓程。 不免让人想到了一种可能。 才走到殿廊下,御前的一名小太监出来对他道:“陛下此时不在,陈大人改日再来?” 陈少陵倒不失望。 既然同在御前,眼前这小位公公,或亦可当作此事的突破口。 他唤住人:“劳驾,请问公公——” 小太监见人对自己态度客气,便也客气回应:“大人有何指教?” 陈少陵正急思着该如何措辞最为稳妥,却在此时,一道青衣的背影出现在廊墙之下,惊鸿般掠过他眼中。 他瞬时忘了思考,忙对小太监道了声:“无事,陛下既不在,我便另日再来。” 转而提步如飞地追上去:“姑娘。” 冬儿回身,满心莫名其妙:“大人是在唤奴婢么?” 陈少陵在看清了人样貌的一瞬,怅然止步。 不禁暗笑,自己实是病急乱投医了,随便见到个御前宫人,就怀疑是当日所见的女子。分明她的服制品阶应当更高些,身形也该更为高挑匀瘦。 “抱歉。” 他将那些品评比较女子身段的无礼念头甩出脑外,失魂落魄地转身,便要出宫去。 一道清冷温柔的女声却在身后的回廊中响起,攫人心神。 “去哪了,方才我四下都找不到你。” 陈少陵猛然回头。 冬儿总觉得自己大约是和盈主子有什么前世缘分,所以就算没去乘鸾宫,这些日子,她还是又陪在盈主子身边了。 才想回答人,却注意到刚才莫名叫住自己的那位古怪的大人,几乎痴望一般看了过来。 她狐疑地看着人走近,然后看见他问盈贵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冬儿不明所以,转向青簪,见她也是一脸糊涂。不过很快,青簪对她点了点头。 冬儿小声在青簪耳边提醒:“嫔妃不能私见外男。” 想了想,“我去给你 们看着些罢。” 说着便站去了回廊的拐角处。 绘着龙藻的朱廊下,热风牵动襟袂,陈少陵的眼神千万次在这张和故人相似的脸上巡游。 那日他对皇帝撒了谎,远不止五分,分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像,太像了。 他抑制住要跳出胸腔的心,问:“姑娘可是姓程,从前在宫外,可是住过韶音坊?” 青簪惊疑地看向他。 是那宗案卷上所记的她和阿娘的旧居? 陈少陵一见人的神情,便有了答案。 他慎重地开口:“抱歉,时间太久,在下不记得姑娘的名字了,但在下记得……” 话刚说了一半,却被女子张皇抬头的动作扼止。 只听她慌急地唤了一声: “陛下。” 一回头,回廊拐角处,一身天子的玄色常服逐渐露出全貌,飒飒地鼓振在风中。 天子松形鹤骨,目色渊深,脸上看不出情绪。 冬儿无奈又抱歉地跟在皇帝身后。她是有心给盈贵人望风,可奈何皇帝给了她一个不能出声的手势。 陈少陵当即躬身跪地,意欲解释,张口却有些哑声。转念一想,只是与御前的宫人交谈几句,应该不算大过? 皇帝的确没有治罪的意思,只淡淡道:“今日应不得闲,少陵先回。” 陈少陵迟疑再三,终是离开了。 皇帝这才看向心虚地立在丈外,垂眸不敢看他的女子。 他朝人一步步走近,并不说话。 青簪却本能地觉察到危险,节节溃退,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颤着眼睫仰头:“陛下……” 她后仰得太过,以至于半个肩膀都倒在了一丛作观赏用的美人蕉上。 “妾错了,妾不该与外男说话。” 皇帝伸手替她拨开了身后的蕉叶。 声音浅淡无波,却又充满压迫:“他都与你说了什么?” 青簪有些探究地看向皇帝,不知他是否生气,亦不知她是否该将方才的零星片言和盘托出。 她记得那位状元郎,他们曾在太极殿内有过一面之缘。 可他一上来就提韶音坊,这说明,他认识的是宫外的她,甚至可能认识她娘亲。难道他们有什么旧日渊源? 思及此处,青簪觉得有必要瞒下。 她含混道:“都还没说几句呢,不过闲谈罢了。陛下是不是生气了?” “还想说多少?”皇帝冷笑。 他一手撑在阑干上,把她困在身前狭仄的天地之内。 “真该说谎一字,就多关你一日。” 咫尺近处,就是帝王辨不出喜怒的一双利眸,但青簪很确定,他定是生气了。她不得不说些好听的哄人:“若是如此,妾只怕要字字是谎,以求长久地留在陛下身边。” 皇帝嗤笑了声,笑她不过是毫无半两真心的甜言蜜语、宛转周旋之计。 今日他其实大可不必特地赶回来,但他偏偏想起了她立在回廊尽头,看着他离开的那一眼。 只不曾想到,回来后的第一眼所见,却是她正和别的男子言笑晏晏。 青簪正想说些什么缓解这紧张骇人的气氛,忽然之间,天地颠倒。 冬儿惊得捂住了嘴。 一只大手挎过青簪的膝弯,十分野蛮地将她单手扛起,锢在了肩头。 青簪顿时只觉头重脚轻,才挣扎着动了下,却又被人一掌拍在臀上。 往日的矜贵儒雅、天子威仪,都似成了帝王佩戴在衣冠之上的一张假面。此刻的他,迸发出一种更为原始的、深藏在骨子里的凶性。 青簪几乎能够想到,会发生什么了。 第33章 青簪确实有些急了,他走后她喂了松赞,自己却还没用午膳,如今腹内空空,身无余力,怎么耐得住他的挞伐? 方才之所以到处找冬儿,就是胃口好了一些,想叫人一同用膳。眼看都将未时了,再不用,今日便又少一顿。 可是此刻头顶朝着地面,气血也直往脑心冲,整个人又晕又涨,除了徒然的扭动,竟想不出一点应对之策。 只言语苍白地祈请道:“陛下,放妾下来……” 萧放觉得好笑。 威胁人道:“朕第一次做这种事,手稳不稳可不好说。” 青簪害怕当真摔下来,果然不再乱动。一看真是扛着她往后院去,眼前发黑:“妾总算也看过两本史书,陛下如此……实非明君所为。” 这种程度的话对萧放毫无警醒之力,他戏谑道:"是哪本史书,连帝王床笫之事也要写?" 青簪便再不吭声了,抿着柔唇,任他像扛货物一样把她扛进了石室。 四面都是石壁,确然足够隔声,上午那会儿,如果不是徐得鹿来叩门,她还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她一会儿如被抛高,一会儿又似被架在半空,身体里好像噼啪地炸开烟花,还要被他逼着说各种难以启齿的话。 ……种种犹在眼前,只怕又要温习。 石室里已经有宫人进来收拾过了,换了一床新的冰簟,还有之前的枕头,也因为在身下垫过不能再用。 皇帝将人放下,但并不如青簪预想的那样,急于将她如剥莲子一般揉去外衣,剥落出来。 她稳稳当当坐在床边,双脚终于沾地,周身的血脉也终于顺畅地回流。 有点迷茫地看着皇帝,他却仅仅是一手与她交扣,十指相嵌,俯身下来:“既不想让朕走,为何不叫住朕。你可是朕的盈贵人。” 青簪没想到他会突然同她说这个。 叫住他? 别说皇帝是去陪珍婕妤,珍婕妤何等圣眷优隆,是她远远比不上的。就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妃子,她不也得表现得大度懂事吗? 他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出现在那里让他看见的罢?若不是猝不及防地撞见他,她何必躲去柱子后头! 青簪便有些黯然地低眼:“妾是陛下的盈贵人,可陛下又不只是妾一个人的陛下。” “嗯。” 萧放也不知是认同她的话,还是只是毫无实意地轻声附应了一声。 他竟还认同? 青簪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和他交扣的那只手也不乐意地往回收了收。 然而一者绵绵无力,一者固若铜铁,相持之下,反倒扣得更紧。 萧放从她的小动作里解读着她的情绪,唇角也不自觉有了笑意。 这么经人一提,青簪才有空去想皇帝突然回来的事。 原本她听御前的人说,他今日多半是要留在芳信殿,待明日早朝后再回来的。 “陛下怎么忽然回来了?是回来与陈大人商量正事吗,是不是让妾耽误了。” 皇帝没打算正经回答。其实如果她当真胆敢出言不让他走,他多半会觉得她不知斤两。 所以萧放竟也看不清,自己为何会忘不了那样横波欲溜的一双眼。 就像是着了她的道。 他试着释怀,不再自省自问于这轻微的失控。 笑着道:“卿卿的确误朕良多。” 青簪无辜抬头。然而就在此一刻,呼吸被压下来的男子骤然攫夺。 她推了推人,只似困兽犹斗,反而让衣裙在对抗中不断遭到扯带。 唇瓣就像今早的葡萄皮,被人轻而易举地攻克抵破。 任人遍尝鲜瓤里的津泽。 青簪呜咽了两下。 她听见,萧放的气息也渐乱。 然后他发了狠一般,尽数吞掉了她的呜咽、她的挣颤。她只能像濒死的鱼,咬住她最后的水与生机。 萧放对她的回应很满意。 将她推卧在榻之后的第一下,他亲在了她细腻薄嫩的眼睑之上。 吻了吻那好看的柔粉色,似要连着她今早目送他的那一眼,都一起亲透、尝透。 * 梁宫的夏夜,湿萤和蚊虫一道飞乱。 皇后在林苑里赏花。 吴嫔突然被人叫出来,受宠若惊地陪着皇后在各色花圃和林木之间走动。 皇后在这丛低手碰碰,又在那处轻嗅两下 ,看得出心情颇为怡悦。 夏令之时,旱地上的花以茉莉、月季和紫薇这几种为盛,其实远不如春天的繁艳,吴嫔也不知道皇后哪来的好情兴。 “娘娘今儿怎么想起赏花来了?” 皇后道:“这两日总有些睡不好,便想着出来走走。” “天气热,是不易好睡。” 吴嫔想起今天才和珍婕妤碰过面交过锋,下午便听说了人亲自上门邀宠,却也没能把陛下留在芳信殿的事,心情倒也豁朗许多。 便笑着挑起话头:“娘娘听说了不曾,珍婕妤今日可是丢了好大的面子。” 皇后当然知道这事。正要去嗅一朵蔷薇,都没拿正眼看吴嫔:“有什么可丢人的,她至少还能把陛下请去。你呢?” 吴嫔乍遭数落,讪讪地闭上了嘴。 没气馁太久,却又想起此前娘娘提过一嘴让她去乘鸾宫探看的事。便跟过去道:“妾至少身子骨康健,还能陪伴娘娘赏赏花草。哪像有些人,有命册封没命享福,原是个病秧子,竟都不如昙花一现的长久。妾今儿去了一趟乘鸾宫外,只觉乌烟瘴气,难闻得很,陛下只怕也再不愿去了。” 吴嫔觉得皇后应当爱听这个。 皇后面上果然多了点笑意,可仍没太搭理人。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也没见探出什么名堂来。 吴嫔不免灰心,面上窘色亦更甚,娘娘既不爱同她说话,缘何又叫她出来作陪? 思索了一阵,只得继续没话找话道:“也不知道这盈贵人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妾之前听说是心脉有损,可吃了这么久的药,怎么也不见太医去复诊呢。若不是假意称病,那便是害了见不得人的脏病,这才闭门躲着人吧!” 这么一说,吴嫔只觉自个儿或是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 早知是该进里去探探乘鸾宫的虚实。若真得了不能见人的、诸如痨病之流的难症,这盈贵人兴许就该被撵出宫去了。年轻貌美有什么用,前阵子那般出尽风头又有什么用? 忽而却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叮在了袖管上,吴嫔猛地用扇子一拍,动静不小。 皇后正有些神思不属,冷不防被人吓了一跳。 她横了吴嫔一眼,重新往前走。声音莫名瘆人:“凭她是什么病,真病还是假病,总要出来见人的。除非——” 除非是身死魂灭。 为此,这两日她都兴奋得睡不着。 * 关雎宫。 明昭仪借着葡萄的由头,一并赠赐给薛嫔不少东西,什么鲛绡明珠、胭脂粉黛,让人回去时打包带走。 薛嫔好歹位在嫔位,如今又和昭仪时常走动,群玉殿不会短了基本的物用,但也不会太风光水润就是。 没有人会去巴结一个长久无宠的妃子。 宝殿帘深,昭仪姿态随意地坐在胡床上,看向正帮她调校筝弦的薛嫔:“你那儿冰例还够?这些日子不若就住关雎宫,倒是省了我这宫里人走一趟的脚力。” 薛嫔拨了个音,听了听音准,将琴柱稍作移动,神情贯注。待到再次拨弦时,泛响的弦音已无半厘音差,她才抬头,婉声道:“没多少日子就要入秋,又怎会不够呢。” 这话说着却像是拒绝人的好意一般,薛嫔便又解释:“盈贵人也不知要病到什么时候去,妾想着,要不要去看看她。” 昭仪都有些懒得戳穿她:“你和盈贵人素日又无交情,怎么想到去看她了。恐怕是放心不下那个叫琐莺的婢女罢?” 当初让那婢女在凤藻宫探听消息时,薛嫔就总担心人会败露。 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卒。若连这么一个卒子的存亡都放不开,如此妇人之仁,又如何能成事? 薛嫔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琐莺的伤势也不知怎样了。” 昭仪托腮打量着她。有时她也会后悔,如此身弱心柔之人,倒不如就让她在这宫中寂寂老去,或许还比把人拽进权力的涡流中更好些。 可若是不拉着人做点事,说不定她到现在还没忘记皇帝,还走不出空花幻梦一样的帝王恩宠。 这样想来,薛嫔其实比自己勇毅,敢爱上这天下最凉薄的男子,是需要一点孤勇在心的。 “雁苔。”昭仪柔声些许,“今日别回去了,怀暄总问起你。” “明年他大约就要开蒙,要我说,只在这朝云殿里读读五经和论语也就罢了,若是正经请了学士,这日子可不由他了。” 薛嫔忙道:“妾倒是也可教怀暄一些基本的认字功夫。” 哪怕时至今日,只要一想到大皇子,她仍会生出愧疚,总觉当初自己一时意气差点害得大皇子不能诞世,便总想为人尽点心力。 眼看薛嫔调好了筝,昭仪就懒懒散散地从胡床上起来,上前试着拨弄了一阵。 然而昭仪并未正儿八经坐在琴前,只是站着弯腰,指法亦很散漫,有一下没一下的。 忽道:“他有的是人教。倒是你,要不要继续和我学马术?今岁秋狝,可不许再逃了。” 薛嫔慌乱地对上明昭仪看过来的视线。 马术、蹴鞠、骑射,任何一样,这么多年她都没再碰过一下。 原非含玉握金出生的贵女,何必非要去够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害人害己? 这些年,她不也沉默、回避得很好吗?几乎已经甘心庸驽地望尽自己尘蒙的一生。 正不知该不该直言拒绝,昭仪却是打了个呵欠,只说要去睡了,让她去留随意。 薛嫔想了想,便朝宫人要了一间厢房,打算明日再与昭仪说清楚。 睡得朦朦胧胧之间,却听见碎乱的脚步声在长夜里惊溅开来。 有人在喊:“不好了,不好了,乘鸾宫走水了!” 惊得廊下的红纱宫灯都急溜溜地打起了转。 惠妃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简单地披衣梳发之后,就急匆匆地赶到乘鸾宫。 乘鸾宫的大门再度开启,谁也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火势已经被扑灭,只剩焦烟滚滚,还在数丈开外,空气就已十分呛人。 惠妃还没下肩舆,宫人就在一旁对她禀告具体的情形:“听说是有个机敏的小太监,火刚起来就惊叫着把众人喊醒了。可火势还是蔓延得极快,好在是连着莲花池,一桶桶水就地取用,这才及时扑灭了火,没造成什么伤亡。” 听到没有伤亡,惠妃不禁松了口气。旋即又疑道:“既是一早发现,怎么还会控制不住火势?” 宫人也道:“是有些奇怪。” 此时已是三更天了,宫门落钥,众人早已歇下。 大部分宫嫔都被此事惊动,只是许多并不敢违反宵禁来看热闹,倒也有胆大的,正稀稀落落地从四面的宫道上纷纷冒出灯影来。 皇后和惠妃主掌宫中事务,这时候却是必定要到场的。 惠妃到了乘鸾宫外,临门一脚没迈进去,四望了一番,却没见到除她之外的仪仗停落:“皇后娘娘呢?陛下呢?” 有人答话道:“已去凤藻宫知会过,皇后娘娘那时就动身了,不知怎么还没到,陛下那里也去请了。” “罢了,本宫先看看去。”惠妃一阵头疼,摇摇头,先行入里了。 宫人拿了张干净的帕子给她掩住口鼻。 乘鸾宫中只有抱玉幽馆,以及小厨房的伙夫居住的下房是住了人的。这些人如今都会聚在莲花池前的广场上了,有抱膝蜷蹲在地的,也有抢救了一大包袱细软出来的,无不心有余悸,彼此搀扶安慰。 惠妃环视一圈,脸色却是一变:“盈贵人呢,怎么没见出来?” 第34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随着消息播扬开去,越来越多的人闻风而动,检查各人伤势的太医医女、察勘现场可疑痕迹的内监侍卫,梁宫的夜,沸作了茶釜中的滚水。 太极殿中却很静。 皇后来的时候,几乎还以为皇帝不曾得到消息,殿中才会如此肃静安稳。可若是如此,他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人将她从去乘鸾宫的半路上截来此处了。 皇后努力冷静下来。 阿娘再三与她保证过,此事必定背人耳目、万无一失,陛下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拿捏到了实证? 还是说……不管有没有证据,他都将她视作此事的头等疑犯? 皇帝还没来,皇后孤身等在殿中,脚下的砖面上打了蜡,乌溜溜地映出她的身影,像是帝王那双渊深莫测的眼瞳。 徐得鹿是殿中唯一沾了活气的人,其他的宫人个个神情板滞得吓人。 可还没等皇后想好如何开口询问这位徐大监,就见他匆匆提步,竟也要丢下她离开此处。 皇后慌了,喊人:“公公要去哪里?” 徐得鹿对皇后一向还算和颜悦色,哪怕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他脚下亦不多待,仅是慢下了一两息:“陛下交代奴才先去乘鸾宫看看,出了这样大的事,太极殿总不能没个人过去不是。” 皇后侥幸地生出一丝喜悦来。乘鸾宫走水,陛下只是让徐公公去看吗,他是不是真的已对那贱婢毫不在乎了? “那公公快些去罢。只是,不知陛下——” 徐得鹿知道皇后想问什么,和方才宫人所答的话一般无二:“陛下稍后就来。” “好,好。” 皇后虽觉搪塞,却也没法再说什么,擦了擦冒出的额汗,自在条榻上坐下。 榻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银盘,硕大的葡萄粒在上头扎起了一个小堆。榻边也有半筐。 皇后不禁想到,这次乘鸾宫可是连一颗贡果也没分到,哪里有个宠妃的样子? 也许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皇帝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她越想,就越怀念几个时辰以前,那时自己还因为即将报仇雪恨,痛快得都坐不住,全身的血流都像在叫嚣着。 是啊。 这时候的乘鸾宫想必已经烧成焦土了,她还怕什么?她应该试着去享受这份迟到十五年的痛快。 皇后拣了一颗最大最亮的葡萄要吃,又嫌不够软熟,放了回去,正要重新拿,却看到地上散落着几颗葡萄。有两颗甚至一路滚到了殿内的那扇隔断之后,似乎掉进了屏风里面。 也不知宫人为何这般木讷,竟不收拾。皇后起身,沿着葡萄这疏疏落落的轨迹走过去,脚步轻慢,又不时朝里瞄望两下,竟觉里面有什么东西。 “皇后。” 寒冽的声音响起。 偏是在做贼一般的时候,皇帝的声音破天荒地传进了耳朵,吓得皇后差点魂也飞散了一半,忙转过身去:“陛下!” 但她很快就还算得体地笑起:“臣妾给陛下请安。” 皇帝负手走近。 “知道朕今夜为何召你?” 皇后正想答人,却听到一阵有点窸窣的声音,略侧过头,向后扫了一眼身后的隔断和隔断后的画屏。 直到皇帝更近,她便无暇再他顾了。 忐忑不安地回话道:“乘鸾宫意外走水,是臣妾督管不力。臣妾还没来得及去看过,也不知盈贵人如何了。” 这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话术,皇帝却仿佛较真起来:“哦?你倒关心她。前些日子不还来朕这里告状,说她给你下毒。” 皇后登时反问道:“陛下莫非疑心是臣妾做的?” 实则已经心虚得脸色发白,不敢抬头了。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阿娘说过,是派了功夫了得的两个太监去倒油放火的,事先还去踩过点,此事绝对隐秘,绝没道理皇帝会看出端倪。 从来帝王多疑,陛下这么说,说不定只是在诈她呢。 皇后便辩解道:“臣妾当初会对盈贵人下狠手责罚,只因为她那时身为一个微贱的奴婢,却一心攀龙附凤,若宫中人人如此,法纪何在?可后宫的姐妹们,臣妾可从未为难过谁,臣妾没道理只和盈贵人过不去。” “恳请陛下明察!” 一边说着,皇后跪了下去。 皇帝不置可否地朝人走近。 虽是帝后虽是夫妻,可二人共枕榻的日子屈指可数,皇帝的气息清冷而陌生。 皇后乍见人俯身低手,还以为他是要扶起自己,脸上绽出笑来。可下一瞬,却见他只是拈起了那颗在他皂靴边上、险险就要被踩到的葡萄。 皇后的害怕中就多了几分怨恼:“妾今日和吴嫔游园回去之后就再没召见过任何人!陛下怎么查,此事都和妾绝无关系!” 皇帝只一哂,道:“朕会让惠妃严查此事。” “朕叫你来,是想让你有个准备,你外祖应快启程返京了。” 皇后不可置信,她才堪堪找回了几分理智,顷刻又失声:“外祖父他们不该还未到西南吗?” 皇帝起身直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赈灾途中,欲贿赂同行官员,贪污灾银,朕已命宣威将军洛琮与今科探花、暨翰林修撰肖不名代领宣抚使一职,前往接手赈灾事宜,并押解朱明诚回京。” 皇帝的每个字都冰冷笃定。 皇后倏然跌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才没让身子倒下去,喃喃道:“外祖是糊涂了不成,这其中会不会有误会……阿爹阿娘定不知此事,陛下明鉴,此事与永宁侯府无关啊!” 如果爹娘知道此事,今夜一定不会让人冒险动手。 祖父若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可比暂时离京严重的多。只靠阿爹这一个永宁侯的虚衔,摆的平此事吗?往后家中岂不艰难了,自己入宫这么晚,根基都还没培植起来…… 皇帝看了人一眼,终究没有扶起她。 “委以重任,却不得善果,朕耐心已经无多。皇后想来不会再辜负朕?” 皇后怔怔看着人越过自己,朝隔断之后走去。害怕又委屈地仰起头:“陛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外祖父是被冤枉的!” 皇帝沉默片晌,淡淡一笑:“去乘鸾宫看看吧,莫失了你的身份。” 皇后闻言,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讷讷道:“是。” 她揪着自己的襟口,跌跌撞撞起身往外走。忽又不甘心地停下,想再和皇帝论论夫妻情分,看看能否为为祖父求个情。 这一回头,却看到在皇帝走到屏风外的时候,一只纤细的胳膊,连袖子也没捋得齐挺,就那样白生生地从屏风后钻出来了,将皇帝扯了过去。 皇后瞪大了眼,如遭雷劈。 * 屏风外灯枝茂耀,屏风里光线昏弱,青簪早就看清了皇帝落在了屏幅上的身影,可他就是不进来。 她不知皇后到底走了没有,却也不敢出声询问,只好伸手将人拉了进来。 萧放语带两分戏谑:“怎么了?” 青簪急着问:“皇后娘娘走了没有?” 萧放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 青簪没得到确切的答复,只好把身体贴向屏风上,猫着腰偷偷露出去半只眼睛,亲自要看。 若是皇后走了,他们即刻就可以出发去乘鸾宫了。不是说好了,今夜就放她回去? 可还没等看清外头的光景,却有两只手自背后伸过来,分别拢在了她的两只细臂之上。 烫得青簪立马回头。 方才在里头躲了这么久,气流窒碍不通,热得她直挽起了两手的袖子。 如今却致使这双手毫无保留地为人指掌所拢握。 皇帝靠过来。以一种比起拥抱,更像是圈制的姿势,将她从后压在屏风上,用唇磨蹭她的耳廓:“没走又如何?稍后见到朕和你一起出现,她不是一样会知道此刻你人就在太极殿。” 青簪一想,他说的很对,也就不再在这个上头较劲。 背朝着人的姿势却让她很没有安全感,总觉得毫无防备之间,他就会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她试着转了转身,没成功。 只好低声问:“我们何时出发?” 这时候,别人大约都已经发现她不在了,必定会为难她宫里的人。宫人们想来不敢说出她的去向,那又要如何面对追责和拷问。 皇帝却似意犹未尽,并不肯放人,哑声问:“就没有一点不舍 于朕?” 青簪急于脱身,也不管几分是真几分作假,想到什么,一股脑便都说了:“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段日子妾其实很开心,开心得像是偷来的。妾既不是奴婢,也不是盈贵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去做任何其他的事,只需要喂饱松赞,和……” 她缄口顿了一息,皇帝便一息没有出声,好像是在等她说下去。 青簪咬了咬唇,有点羞辣辣的。 又实在担心娉婷她们,心里一急,情绪就如浪潮急涨,当真想哭给人看了。 皇帝也好奇人此刻的神情。一把托抱起她,让她转面向自己,背靠着屏风,两腿分坐在他的两手上。 青簪被这样架着,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会滑在地上,又稳若磐石,全由人掌控。 皇帝问:“朕怎么看卿卿归心似箭,嗯?” 青簪摇头,搂着他的脖子,勉强保持冷静,去思考皇帝此刻想听什么。 皇帝见她沉下眼睫,忽然就不想听那些深思过后的巧诈之言。 倏而欺身,覆在人微动了动的樱口上,再是颈边、锁骨…… 青簪颤颤索索,再不能定下心来。不得已只能在抽隙喘气时,如实说道:“妾只是担心妾不在,乘鸾宫的宫人会被为难。陛下答应了妾的,也要食言而肥吗?” 皇帝淡淡哼笑了声。 终于把她放了下来。 对她,他早已再三让步。甚至替人想好了,至少要让别人再不敢对她下手,再言让她放下仇恨,乖乖待在他身边。 可她连对他说句真话都难。 该怎么调////教? * 抱玉幽馆。 娉婷作为掌事女官,首当其冲地被带到惠妃面前,身后还跪着以豆蔻为首的一干宫女太监。 抱玉幽馆的屋子烧得并不严重,只是四下到底有些狼藉,进门时头顶的那根正梁被烧出了一道焦灰色,看上去有点危险。 惠妃便没有亲自进屋子里去看,只命人进内巡转了一圈,确定里面再没有其他人了。 兹事体大,她令人关上了乘鸾宫的大门,将无关的闲杂人等都清理了出去。 对乌泱泱伏跪的宫人问道:“是要本宫用刑,还是如实交代?” 一个小太监害怕大家伙儿会被集体下狱,在后方扯了扯娉婷的袖子,小声道:“姑姑,要不还是说了罢……” 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自己就把事情袒露出来。毕竟干系到主子和陛下,他哪能拿这个主意,姑姑聪明稳当,还是姑姑决定。 青簪走之前交代过娉婷要统领好这一大帮人,所谓统领,不只是约制监督,亦有保护和照顾。 娉婷深思再三,只对惠妃道:“此事,恐怕娘娘还得去问陛下。” 惠妃不禁生疑,正待细问,外头却忽有个宫监拔高了嗓子唱礼道:“皇后娘娘驾到——” 乘鸾宫的两扇大门毫无意外地被人打开了。 皇后已然收拾净了在皇帝面前的软弱狼狈,此时从凤驾上徐徐下来。 她在万千众目下走入乘鸾宫中,极力让自己脸色无虞、从容不迫:“怎么还关起门来了,莫非今夜之事,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私不成?妹妹查到了什么,大大方方说出来也就是了。” 实则不免担心,惠妃是否早已领了皇帝的命,将查案的方向对准了自己。 徐得鹿呢,不是早就该过来了,为何也不见踪影? 附近,今夜来看热闹的人并未雀散,早将乘鸾宫围了一圈,眼见皇后语气不善,和惠妃二人之间气氛倏然剑拔弩张起来,众人不由窃窃私语更甚。 这时有个小太监察言观色地跟在一旁,小声对皇后道:“盈贵人还不曾出来。” 皇后心下登时一喜,难道是折在火里了? 可她很快想起,来时的路上,宫人已经告诉过她,抱玉幽馆烧得并不严重,甚至都无多少伤亡。此刻抬眼一瞧,这屋子何止是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付之一炬,简直就只是轻微地焦了点皮毛而已! 小太监这时才又补充道:“听说,是不见了。” 皇后登时没好气地斥责道:“一句话偏分两句说,谁教的你。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起了场火,又怎么还能不见了?你怎么做事的,屋子里找全了没有!” 后半段话虽也是朝着小太监说的,却怎么听都更像是在问责惠妃。 一个身影就在此时凑了过来:“就是啊,宫禁之时,盈贵人不在自己屋子里头,难道还是在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不成?” 吴嫔此前被赶到了外头,如今眼见凤驾来了,总算从人群中奋力挤了出来,朝方才赶她的侍卫哼了一声,碎步走到皇后身边。 这一声落下,闲言碎语便如一阵风一样地刮起。 有人笑着附和道:“能是什么营生,莫不是私会……” “这倒不是全无道理,忽然间称病不出,倒也说得通了。” 厌憎的人饱受非议,皇后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灵台混混沌沌一片,只觉随着自己方才说出去的话,身体里的气竟也泄出去大半,已有些不够支撑脑子的运转了。 不见了、见不得人、营生、私会……每个字节都好像在撕扯着什么记忆的碎片。 眼前忽闪过一截隐在暗处的、白得刺眼的颜色。 皇后终于不得不咬着牙记起,那是一只女子的细臂。 便在此时,远处开道的太监扯长了脖子喊道:“陛下驾到——” 许多宫嫔原本今夜会不顾宵禁过来,就是想着来碰碰运气的。如今圣驾终于姗姗来迟,众人自都或惊或喜。却听那小太监又紧跟了一句: “盈贵人到——”—— 作者有话说:谢谢宝宝们的评论和营养液!好爱你们[亲亲] 第35章 皇帝先从车驾上下来,今夜的事似乎未激起他的一点波动,他神情淡漠平和,仪仗前十二个提灯的宫人将他衣袍上的盘龙纹照得通明。 他下车后却未径自走入乘鸾宫的宫门,似乎是在等谁。 方才那小太监的那一声如此嘹亮,在等谁自也不言而喻了。 众人定眼看去,先见到的是肤肉相莹的一只纤手。 宫人忙上前搀人下来。 青簪已经穿回了当日去太极殿时的那身贵人的衣装,下车的一步,轻衣缓带,幽风浮荡,和今夜那些倒霉地被火熏黑了衣裳、熏花了脸面的宫女太监们截然不同。 任谁都看得出,盈贵人压根不像经历过一场火事。 群情和沸议声仅仅在皇帝现身的那一刻静默了一瞬,很快又重新掀起,只是碍于皇帝的到场,多少压低浪声量。 众人行完礼,皇帝道了平身。 有人后知后觉地傻眼道:“盈贵人怎么是和陛下一起来的?” 皇后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只不过她问完又幽愤地多说了一句:“本宫和惠妃倒还担心得紧,原来妹妹是将我们都戏耍了一通。” 如今已是毫无悬念了,在太极殿内的人就是青簪。 一想到人定看见了自己那样慌张乞求的样子,皇后就恨得牙痒痒。 她简直不敢细想,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就不在乘鸾宫里了? 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勾起男人来和她那个娘亲不相上下。什么称病不出,什么失意失宠,原都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背地里怕不是早就偷偷摸摸进了太极殿,极尽了邀宠的 手段。 然而皇帝在场,皇后多少要稳住面子上的功夫。 只能绵里藏针地道:“这么多人因挂心盈贵人的安危,今夜都没能安寝,巴巴地赶了过来,却是白担心一场。盈贵人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解释解释,你为何不在自己宫里,却是寻到了陛下跟前?” 青簪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在这里,竟也轮得到她来解释吗? 然而萧放只是背着手,大有一副任她发挥的架势,一点要帮她的意思也没有。 青簪嗔恼地又瞪人一眼,皇帝也不慌不忙地回以一眼。这眉来眼去的样子落进旁人眼中,却又十分耐人寻味了。 皇帝既然袖手,青簪只能开口回话,她倒是不怵皇后:“承蒙众位姐妹们关心。诚如娘娘所说,因这一场意外大火惊动阖宫,妾是该觍颜。可妾如今既毫发无损,姐妹们自然也都可以放心了,莫非皇后娘娘以为,‘白担心一场’,竟不是好事一桩么?” 皇后被人说得一阵愣怔,好一会儿才从这晕晕绕绕的一堆话里找到关窍所在,咬牙切齿道:“本宫现在是在问你,宵禁已至,盈贵人为何不在自己宫中?你既没事,当然是好事,可宫中的规矩也不是摆设。” 她说着觑了下皇帝,后头的声音低了些许:"就算是用了点心思去太极殿侍寝,也该载明彤史……" 这话一出,惠妃脸色微变:“娘娘!” 再怎么样说话不肯饶人,也不该牵扯到皇帝。 惠妃今夜倒也有心为青簪申白,可众目睽睽之下,这事的确得有个交代。 青簪笑了笑,心里已有了计较。 原本她是打算说自己是在起火之后,因受到惊吓才前往太极殿求援,可若是如此,宫人们应当早就将此事呈明,绝不必遮着掩着,也不会拖到此时,需要面对皇后质问了。 “今夜陛下正好想与人对弈,便唤了我去作陪。无关其他,自然不必写入彤史。” 皇后第一个不信:“对弈?盈贵人还会下棋,本宫从前怎么不知道。再说,你不是病了吗?” 吴嫔见皇帝这时仍只作壁上观,不似因为皇后娘娘方才的话动怒,才敢帮白了句:“是啊,从前嫔妾也没听说过,盈贵人还通棋艺呢?” “不会,难道就不能学?”青簪回道。又意有所指地道:“原本前两天身子就大好了,想再将养两日,巩固巩固,明日再报与娘娘的。莫非娘娘是一夜都等不及了吗?” 皇后敏锐地听出了人的弦外之音,她分明就是在空口白牙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暗指她等不及了,今夜就动了手。 偏偏其余人还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教人一时竟不能直指她的不是。 “至于妾究竟会不会下棋,”青簪向着挑眉看戏的皇帝靠了靠,抬起水灵发亮的眼,挽上人的手臂,颇有几分娇妩地轻问:“陛下说,妾懂还是不懂?” 众人都没想到盈贵人会有这么大胆的举动,无不瞠目结舌。 这,大庭广众之下,盈贵人是不讲半点规矩了不成? 谁不知道陛下喜欢有分寸的女子,私底下再怎么样,这种场合又岂能这般轻佻。哪怕是珍婕妤宠爱最鼎盛的时候,只要在正事上头,陛下一向也只会铁面对待。 青簪的想法却是很简单。既然皇后左一言右一句,都是想让别人觉得她是个惑主的狐媚子,那她自不能白担了这名声。 就在大家皆以为皇帝会给人泼冷水的时候,萧放却是略一点头,隐约有些笑意:“尚可。” 人前他不介意给她一点面子。 青簪得寸进尺:“只是尚可?” 可之余资历稍长些的妃嫔,譬如惠妃,只是尚可这两字,其中的纵容之意,就已足以骇目振心。 陛下对盈贵人,太不一般了。 不管如何,皇帝发了话,便再没有人敢在这上面置喙什么。 皇帝此时却是微肃了脸色,对惠妃道:“前有蛇,后有火,朕竟不知,宫中如此险象环生了。此事,还要惠妃多费心了。” 惠妃忙应声下来。 她还记起一桩要紧事:“抱玉幽馆损毁虽不严重,却也难免要修缮一阵了,陛下可要给盈贵人再指个临时的住处?妾的蕊珠宫和昭仪的关雎宫倒都还有空,若能有个主位照看着,今夜这样的‘意外’或也能少上些许。” 在这宫中,位份也是安全的一重安保障,倘或人手足够宽裕,防范自然也会更加森严,蕊珠宫彻夜都会有人巡宫守夜。 惠妃想,就算她最后帮这位盈贵人一次罢,往后,她这个妃位的人情也可抵清了。 盈贵人虽为表妹求了情,可依表妹的性子,旧怨在前,他日只怕也难以和平共处。 所以盈贵人再奇货可居,终究是不能成为同伴。 皇帝负手眺向那间火里余生的殿室,深浓的眼目让人窥伺不透他的想法。 此时偏殿所有的宫人都逃在了外边,屋子黑洞洞的,一时看不清损毁到了何种程度。 但无妨,皇帝早已有了决断: “不必麻烦。偏殿虽不能住了,主殿不是完好?” 惠妃愕然:“这……” 乘鸾宫地方宽敞,主殿和抱玉幽馆中间隔着百十丈呢,偌大一个广场在中间,火势自然没能延烧过去。 可,盈贵人毕竟只是贵人。 还没散去的宫嫔们也都惊羡不已,陛下的意思,竟是要让一个贵人去住主殿? 谁能说盈贵人不是因祸得福! 惠妃虽然惊讶,却也只一瞬失态,便温声应道:“如此确是省事一些。照水殿久不住人,盈贵人今夜先将就着睡一宿。明日臣妾就让内侍省的人来收拾收拾,再添置些日常的物用。” 其实折腾到现在,长夜也只剩最后的一截尾巴了,合衣坐寐着凑合凑合,也就天亮浪。 皇帝默允了这番安排。 皇后在旁,却越发和吞了针一样地难受,不只是皇帝让青簪去住主殿教她难受,更因为像这样的决定,竟然从头到尾都不需要她参与一言了! 惠妃,惠妃现在是彻底取代她了。 皇后登时想到了今次外祖父的无妄之灾。 皇帝没有告诉她外祖是被谁检举的,可这次灾银不就是赵家捐赠的吗,护送的也是赵氏子弟。 郑赵两家又从来沆瀣一气,莫非就是惠妃想要打压她家的势力,才支使了赵家人故意构陷外祖父? 皇后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自家在短短的时间内,仿佛就被捅成了个前后都漏风的筛子,谁都要和她过不去。 皇后想说些什么,不能教青簪轻易住上了主殿,可才挺身一步,却又被皇帝寒凉的一眼打退回了原地。 身子一软,浮翠和吴嫔忙左右夹搀住她:“娘娘,你怎么了?” 皇帝侧目静看了人一息,难免几分讥嘲。 有人生来受苦,有人本可以享尽尊荣,却也作茧自缚。 他有些意兴散漫地道:“且都散了罢。” 至此,众人虽话犹未尽,却也不敢再多待,当即如鸟兽散了。皇帝回身,也预备打道回府。 “陛下!”徐得鹿就在这个时候吭哧地跑进了乘鸾宫,和往外走的皇帝正打上照面。 皇帝才踱出去一步便又停下:“回来了?” “太后已歇下了。”徐得鹿禀告道。 他是才从紫泉殿回来的。 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太后自不可能毫无所闻,徐得鹿了解情况后便走了趟紫泉殿,以教太后放心。 徐得鹿又小声问皇帝:“那放火的两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置?” 原本今夜这场大火伤害能压减到最小,就是因为暗卫奉了命,预备趁夜悄无声息地将 半筐葡萄送进乘鸾宫。谁知却撞见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勾当的太监,正在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火既已烧起,暗卫只能掐着嗓子学太监的声,大喊了两声走水,将屋子里的人惊动。 半筐葡萄也就只能送回了太极殿。 一起扣押回来的,却还有那两名正要逃逸的太监,如今人还在太极殿等待发落。 “丢给惠妃,细审。”皇帝道。 此时,围聚的人已被遣散得无几,只有乘鸾宫中历经一难的宫人们留了下来,簇拥着青簪,正要嘘寒问暖,却见到皇帝忽然改变了行向,朝这里走了过来,纷纷极为默契地自觉让出了路。 青簪静等着皇帝走近,用眼神一指身后的照水殿,掌钥的女使正在辉华而阔丽的主殿大门前,卸下那道尘封的铜锁: “妾可以吗,会不会惹人非议……” “朕说你可以你就可以。谁敢非议?” 第36章 照水殿已有几十年没住人了,不过宫中会不定期对这些殿室进行基本的清扫维护,所以所谓的尘封,也不至于当真结上一层厚实的蛛尘。 只是迎面而来的那股灰寂之气,还是使得娉婷在青簪想要跨门进去的时候拦了一拦:“奴婢们先进去简单洒扫一下,再通上些会儿的风,主子再进来。” 青簪说没那么娇气,“你忘了我从前是什么身份了?我同你们一道进便是了。” 一迈进去,宫人点起了灯烛,入眼的便尽是金铺玉户,金丝楠木的屋梁被打磨得温润生光,金色海珍珠的帘子辉烂地静垂在那里。 跟进来的宫人也都有些看得发愣。真是和做梦一样,抱玉幽馆其实已经比其他地方强上许多,但规制方面并不逾矩多少,只是因为沾了那莲花池的光,又是独居在东偏殿,这才显出几分优越来。 但如今这照水殿—— 阖宫之中,即便算上中宫皇后,能住上主殿的也就是三个人而已。 今夜走水的惊吓都被冲淡了不少。 一名宫人拎了水桶进来,最先擦干净了一张黄花梨的美人榻:“主子坐这儿。” 青簪刚看完了几间殿阁出来,却是同样拿起了一块翻布:“就这样住上了主殿,我心里可是正不安着,就让我和你们一起做些事,权当分分神罢。” 豆蔻凑到青簪眼前,笑得意味悠长,学着皇帝的腔调道:“主子何必不安,陛下不都说了——是他允许的,且看这六宫之中谁敢非议!” 皇帝一时意兴的话就这么被添油加醋地复现,还有宫人跟着起哄。青簪竟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嗔了人一眼:“我就离开这么些日子,都学坏了不成。” 娉婷有意调解众人劫后余生的心情,便也说起了俏皮话:“可不是么,主子不在的这些天,奴婢们天天关起门来就是在说,也不知这主子在太极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和陛下相处的好不好。” 宫人们自然都望着青簪受宠,主子和陛下越是情笃,他们的来日就越有盼头。 只有琐莺不这么想,闷闷地反对了一声:“再好哪有咱们自己宫里好。” 娉婷见她情致不高,附应了一声:“那倒是这么个理儿。” 琐莺沉吟了一会儿,却把青簪拉到一边,眼下她走路已不成问题了,就是腿脚还不太利索。 也是这个原因,分明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却没能第一时间出去查看。 琐莺低声道:“青簪姐姐,是皇后做的吗?今夜绝不是意外,起火之前,我听到了泼水的声音,现在想来,没准泼的是油,只怪我那时竟不曾想到。” 青簪轻握着人的手臂,才想要安抚,就被远处传来的一个性子活泛的小宫人的惊叹声打断: “这儿还有个大汤池呢!” 同伴打趣:“怎么这样没见过世面!” 再想说话,娉婷已经过来了:“主子还是在榻上眯一会儿罢,待会儿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养养精神。” 青簪把手底下这块地方擦完,在盆里撩水净了手。 “那就辛苦你们了。” 前阵子在太极殿,她多数时候都睡到日上三竿,有时连皇帝上朝下朝都不知道。但现在回到这后宫之中,自是不能再躲这个懒了,请安时想必又少不了一场硬仗。 今夜睡不着的却还大有人在。 芳信殿。珍婕妤虽然没亲去看这个热闹,但也派了宫人去探探情况,在得知青簪竟然住上了主殿的时候脸都黑了。 就连她住的也不能算是主殿。 “这些蠢妇,害她一次,她成了贵人,害她两次,她住上了主殿,再来一次,是不是我们个个都得俯首哈腰地与她行礼,称她娘娘了!” 所以她从不动手害人,逞逞口舌痛快便罢了。 难道她就不讨厌青簪么,亏她前阵子还以为人失宠了,结果今夜她竟然是和皇帝一起出现的? 珍婕妤一心的酸劲无处排遣,用力地把几张洒金纸撕成了碎条,只当自己撕的不是纸而是人。 一面忿忿地低喃道:“也不知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自打中宵起来后,珍婕妤就再也没法安寝了,原本想着请安时总能逮着人问个分明,谁知人却也没来。 照水殿里,青簪趴在美人榻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是内侍省的人过来添置东西了。 青簪直如鲤鱼打挺般地慌忙起身:“什么时辰了?” 却被宫人按了回去。 宫人笑吟吟道:“主子宽心。陛下让人来吩咐过了,说主子昨夜受了惊吓,请安就免了,奴婢们这才没喊醒主子。” 青簪这才安心下来,倒也没了困意:“先梳洗罢。” * 轰轰烈烈到来的夏日,眼看气数将尽,不过暑热的余威向来是要持续到早秋的。 太后还要在含凉殿住上一阵,想着有日子没见皇帝了,就把人叫了出来。一边闲庭信步地逛园子,一边道:“今年的秋狝也快到了,就别留人在宫里照顾杨氏了。近来事情这样多,哀家不放心,让杨氏来含凉殿陪哀家吧。怀暄也来,雪练呢就让她去猎宫尽尽兴,好好的将门女儿,一年到头都拘在宫里,哀家也心疼。” 雪练是明昭仪的闺名。 终归是孕育了皇长孙的,太后念着明昭仪的这份功劳。 皇帝无甚所谓地道:“也好,朕也很久没见过昭仪马背上的风姿了。” 太后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曾经那个对后宫妃妾都不太上心的儿子。可这段时间,从位份到宫殿,他分明就是对某个人上了心的。太后不禁想到了自己当初的盛宠无二,如今从局外看去,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萧家人都天性凉薄,难道她生出了个例外? 待走回含凉殿外,太液池上的水葫芦花开到了最盛的时候,太后驻足望去,看似并不经心地讲道:“届时猎宫一行的衣食住行,都让皇后来安排吧。” 秋狝还有大半月,要让皇后安排,那这段时间皇后就不能出事。 皇帝听得分明。寥寥地一笑:“还有近一月,变数太多,不如往后再论。” 太后见人和自己打太极,瞥向人道:“你是皇帝,你不想有变数,又怎么会有变数。早作安排,届时不要出什么乱子,阖宫太平,哀家才能放心颐养天年。” 皇帝却比她说得更直白凛冽:“倘若不过是粉饰太平,亦是母后所求的太平吗?” 太后心里一惊,仍说:“是。哀家平日甚少干涉于你,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你总不至于都要拒绝?” 皇帝淡淡点头:“儿子知道了。” 他从来很肯给太后面子。 即便眼神冷了,脸上依旧有温润笑意: “不过,绝无再下次了。不管是皇后,还是母后。” 太后也没想到皇帝今次会把话说得这么重。 平心而论,她还算喜欢那个盈贵人,就算是为了一样微末出身,也教人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但国朝大统永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而乱,她少不得要护着皇后,而教人多受点委屈了。 况且,太后也根本不信皇帝当真会为情糊涂。 贵人的位份也好,照水殿也好,甚至元妃也好……谁又能说清,这到底是喜欢,还是补偿? 离开含凉殿后,徐得鹿见陛下和太后娘娘最后闹得有几分僵,想不通彻:“陛下不是本来就没打算动皇后娘娘?” 若是喜欢的女子真的一再受到伤害,以陛下的性子,绝不是让那动手的人脱层皮这么简单了,故而陛下陛下才会让盈主子住到太 极殿,从源头上杜绝这种事发生,不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既然如此,又何必徒然地与太后相持不下一场,闹得老人家不痛快呢。 还是说,陛下是不希望太后再插手盈主子的事了? 徐得鹿悚然地察觉到原因,再不敢追问一个确切的答案,生怕这答案不是自己能听的。 只伴在一边,陪着徒步回程的皇帝在条砖铺砌的甬道上慢行着。 忽然却从横向的那条岔路口子里钻出来个小太监。 小太监对皇帝行礼道:“陛下,有结果了。” 皇帝略一点头:“嗯,朕用过午膳就过去。” 这小太监腿脚滑溜得好似一条池鱼,皇帝一挥手,他就又立马折回去复命,顷刻不见了。 皇帝站在无限伸长的宫道之上,目光沉沉:“还不算慢。” 起步向乘鸾宫走去。 * 距离扣押那两名纵火的太监已有半旬光景,此前皇后试图把外祖可能有难的消息递出去,可是段家在宫中扎下的这些线人竟不知何时全被拔起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和侯府联络。 如今倒是再不用她传,这消息已经声势浩大的传入了上京,这两天满宫都知道了。 分明都还没个确切的结果,可偏偏树未倒猢狲先散,朝中竟有不少人约好似的,抖落出不少她外祖的旧日阴私,弹劾的折子和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出现。 皇后总觉得请安之时,众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不比以往恭敬了。但其实没道理如此,侯府还是侯府,她也还是皇后。 想来是自己的心虑在作祟罢了。 相比之下,放火的事倒是暂可松放在一边,阿娘早就说过,那两个宫监的家人都在段家手中,所以绝对可靠,就算被抓到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实情,要她不要自乱阵脚。 她也实在是没有心力管了。 所以御前的人来的时候,皇后还有一阵恍然梦里般地不信:“关本宫什么事,陛下要问什么话?” 那小太监只怯声道:“娘娘就别为难奴才了。” 皇后到底不能抗旨不尊,也只能忧思怔忡地跟着人去了。 待到一进太极殿,就看到了高据座中的皇帝。 皇帝一抬手,把那两名太监的供状扔在了她面前。 皇后强自镇定,一遍遍用阿娘的话宽慰自己,去捡地上的供纸。 也不知惠妃用了什么法子,那两人竟然都签字画押了! 供词也是全然一致,在永宁侯府四字骇然入目的当刻,皇后就发了狠一样把供纸揉了个稀烂。 “陛下,这定是污蔑,定是惠妃狼子野心——” 皇帝拧了下眉,平静无澜地道:“复本而已。” 意思是,毁了也没用。 皇后脱力地跪在地上,掩面哭泣。 皇帝却并不生怜。 皇后只觉人此刻的声音有如十殿阎罗,说话时锋利的獠牙一下下往她心上扎咬。 “朕可以最后顾念一次永宁侯对先帝的恩情。但你外祖早年便屡有行贿之举,依皇后所见,纵火与贪污行贿,这两桩事,恩情该用在何处?” 皇后不可置信地看向人,两者皆是血脉至亲,要她怎么选? 她能怎么选。 选什么都等于断掉了一条臂膀,还是她亲手舍掉了另一方,势必会受到家人的谴责。 她只能竭声喊道:“陛下,这其中定有误会!惠妃有私心,她必定是贪恋权术,想对妾不利,故意屈打成招!至于外祖父、外祖父……” 皇帝缓步从座中走出来,不紧不慢地看着人道:“皇后若是选不出来,朕倒是也可以分别问问朱侍郎和永宁侯,该宽饶哪一桩更好。” 问外祖父和父亲……?那岂不是要她们两家从此决裂? 皇后浑身颤栗,却在泪眼朦胧之间,注意到皇帝手中正把玩着的一枚幽绿含光的物什。 是一只绿玉的耳环。 一只女子的耳环。 照水殿里,青簪在镜前摘下耳环。 豆蔻接过,正预备替人收进钿匣:“咦,怎么只有一只?” 她面上忽有几分羞色:“不会是刚刚那会儿落下了罢,奴婢去找找?” 方才陛下来陪主子用过膳,就抱着主子坐了好久,彼时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豆蔻虽未亲眼见着里面的情形,但想来只可能是那会儿蹭掉的。 青簪却好似并不惊讶,说不必找:“一会儿想必会有人来还的。” 知道事情有了结果,皇帝膳后便要去见惠妃,她亲手勾在人衣襟上的。 他总不会还没发现罢? 第37章 皇帝一走,太极殿就变成了一座幽晦的巢窠,没有人再理会伏泣于地的皇后,唯有一重重错落的冷碧色堂帘无风自动,巨大的冰鉴里冒着森白的冷气。 徐得鹿几次回头,想要说些什么。 如果皇后足够聪明,就该知道她根本无须选择。吏部侍郎的事情已经闹大,就算侥幸免去牢狱之苦,革职查办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结果,但段家不同,纵火的罪名起码对外还没有坐实。 皇帝给的选择,从不是真的要人选择,他不过是想看皇后为此深陷在来日被族亲指摘的恐惧、和亲自断掉一臂的恸怛之中。 人只有够痛,才记得住教训。 萧放原本也从不认为皇后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永宁侯之女带来的便宜和好处。 圣驾行到乘鸾宫,却是完全不同的气象了。 照水殿进进出出的人好不忙碌,这几天内侍省陆续把剩下的物用也送来了。 照水殿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和关雎宫的朝云殿是一个规模。要把这些空屋一一填满,光是贵人份例内的东西自然不够,但内侍省的人都惯会看人下菜碟,皇帝既然让人住了主殿,不够也自然会补够。 青簪坐在殿前的廊下,几个月前住的还是尺椽小屋,睡觉时都要四人的铺盖挤在一块儿。 想到从前的事,想深了,便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小宫女。 看到皇帝过来,第一反应竟然是低头要躲。 然后才想起来,她今日为了提醒皇帝,亲自来告诉她纵火之事怎么处置了结的,特地给人留了只耳环。 亲口说与她的结果,总不好意思教她失望太过罢? 再抬起头却是晚了,皇帝看到她低眼闪避,脸已经黑了。 青簪今日穿了茜花红的宫裙,一幅金黄卷边的鲛纱帔子,和身后的殿宇形成了极强烈的明暗对比,起身行礼的时候,萧放根本无法忽视她。 但他还是视若不见地径直走入了殿内。 青簪愣了一愣,才忙跟了上去。 “陛下?” 垂头行礼的宫人们被萧放不耐地赶了出去。 青簪这才想到皇帝是在气什么。 拽了拽他的衣角:“妾眼神不好,没看清是陛下,陛下就为这个,预备再不理妾了吗?” 萧放也觉自己有点小题大做,有失帝王风范。 但事情都做出去了,他便依旧面不改色、风度款款地道:“那朕也眼神不好。” 眼神不好,所以看不见她?青簪忙走到人眼前去:“这样陛下可能看见妾了吗?” 皇帝动作快得教人毫无准备,就在这一瞬捧住她的头,吻在了那娇艳欲滴的唇肉上。 青簪自投罗网了一遭,仰头承接着皇帝不知是缱绻更多还是愠怒更多的情绪。只觉唇瓣成了一枚百嚼不烂的果子,也许是这果子的皮肉太过拧实,品尝的人就只能反复啃咬吮磨,不尝到甜汁丰沛不会甘休。 眼和唇都满是水光了,好容易浑身热滚滚地挣脱出来,青簪很久 才重新均匀了呼吸。 想到每当人在这方面稍觉餍足时,脾气都仿佛会宽和温柔不少,青簪便伺机摊手问人:“妾的耳环呢?” 绿玉价值不菲,她从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气和底气,不管份例还是赏赐的物件,只要不是转赠给底下人的,那就都件件宝贝地收着,没有一件是糟蹋了的。 所以钩在他领子上的那只,自然也是要讨回来的。 她的声音还湿潮潮的,独有一种被他夺走了气力的娇媚。 皇帝原本想勾唇,却故露迷惘,眯了眯眼:“什么耳环?” 青簪瞬时怔目:“陛下没看见吗?” 皇帝还是今日正午离去时的那身常服,青簪忙在人的领口和躞蹀带处翻看。还有衣服的绲边上,凡是能够钩挂的地方都巨细无遗地看了一圈。 怕是自己眼睛太糊涂,看遗漏了,她甚至伸手贴在皇帝的襟口,不相信一般地用掌心去触碰。 皇帝终于被她逗得直发笑,也便真的放声笑起来。 还不忘按住襟前懵怔了一下的那只柔荑。 青簪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是捉弄她呢!着急的神情慢慢平静。 她低了低睫,很是倔强地道:“陛下定是丢了罢,那妾也不要了,回头妾就把另一只也丢了去。反正也是陛下赏给妾的东西,您要扔,它就该扔。” 萧放牵着人往殿内的坐榻走去。 笑意不改:“朕是不是太过宠你,脾气这样见长。” 青簪恼得不说话,软唇嫣红,神情却不冷不热的。待坐下,皇帝从袖中摸索出个物什,想要往她耳上戴,却见人此时两耳都光着,于是只在耳垂那一朵莹软的雪肉上捏了一下。 然后把耳环放进了她的掌心。 他轻笑一声,目光指向这只耳环:“美人去矣隔湘江,谁其赠我明月珰。卿卿这是何意,教人好猜。” 青簪这次不上当了,收紧了手心。慢声反问:“陛下既不知道妾的意思,眼下又怎么会在这里?” 看着人从容笃定、还有点小得意,好似认为自己反将了一军的神色,萧放将手搭在她身后的靠背上:“朕就不能是自己想来?” 许是谙知自己拿捏着她想要的底牌,所以他不紧不迫地又道:“你是想知道,朕怎么处置的始作俑者。” 青簪最初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是直到他来时,外头竟然都没有一丝山雨欲来之象。皇后若真要受到处分,都不必是倒台那样的程度,只消和上回被卸了宫权那样,宫中又怎么可能维持一派岁月静好之象,无一人亢热地奔走相告呢。 因为她根本没有受到实质的戕害,皇帝便觉得住进主殿的殊荣足以相抵。他根本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青簪顷刻委屈起来,眉睫如水一样软化了,盈盈可怜地道:“妾不用问也知道,陛下并没有处置。您不是说过,皇后娘娘永远是皇后娘娘,妾自己委屈两日也就是了。” 皇帝有些意外。 意外于她的长进,亦意外于他竟然在与她的日常相处里,体会到了几分彼此攻斗的乐趣。谋莫于周密,她很聪明,反应总在他的周密之外。 身为太平天子,他不如父辈一样嗜战嗜杀,他更喜欢朝局上的暗流涌动、兵不血刃。 所以他也如此教她: “青簪,杀人不过头点地。” 他已经替她挫杀完了皇后的锐气,当然希望她能试着走出仇恨,不要始终带着复仇的谋算、每一步都有目标地与他周旋。 萧放将自己抛给皇后的两个选择告诉了她。 青簪追问:“皇后娘娘选了什么?” 问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痴愚,很显然,不管是皇后还是皇帝,都只会选择同一个弃车保帅的答案。 萧放倒是很保全她的面子,“不重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摸了摸她的脸,青簪便把脸偎进他的手里:“暂时照水殿是给妾的补偿吗?可陛下还告诉过妾,给出去的东西从无收回之理。” “要是抱玉幽馆修好了,怎么办?” 皇帝很是受用掌中的温腻,只觉人此时乖巧,有如猫儿一样。 偏不回答,只是抬手传了膳。 宫人一进来,青簪的脸皮就瞬时变薄了,忙抬头正身,从裙尾的流苏到簪头的金鸟,无不正经起来,也不再提主殿的事。 萧放看着人小口小口饮食,动作斯文,但又毫不挑食,什么都愿意尝两口,也不催促。 他记得,照水殿后殿有一间汤池室。 同样很正经地问她:“汤池试过了吗?” 青簪一口汤呛在嗓子眼,登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尾都水津津了,像泪又像雾地洇开。 皇帝递了盏清水给她:“想哪去了。” 青簪仍有些提防,将水喝了,将信将疑地歪过头看他,隐隐又懊恼起自己的多思。 皇帝被她的表情取悦,勾唇一笑,手贴在了她的腰窝上,暧昧地捏了捏:“说出来听听,朕看看,有没有想错。” 分明不是多思! 青簪用眼神控诉皇帝的恶劣。 萧放却在此刻发现,其实比起身体上的欢愉,他更喜欢她因他生出情绪。 真实的情绪。 他笑道:“别委屈了,赠我明月珰,报以千金裘,今岁秋狝,朕猎一只红狐给你。至于照水殿,” “看你表现。” * 朱侍郎被弹劾的事在后宫还算为人所津津乐道。不过后宫消息闭塞,众人初时并不知头一个检举人贪污的,正是赵才人的兄长。 等知道的时候,重新开始将这事挂在了嘴上,成了茶余的一项谈资。 赵才人背后代表的可还有惠妃。 皇后早就开始后悔,如果她明确知道检举外祖父的当真是赵家人,她就该咬死这事是惠妃一手策划、纵火和贪污都是惠妃为了扳倒她而用的手段,也不至于那日在太极殿有口莫辩了。 不过,无论外朝如何,皇后还是皇后,只是尊贵的凤冠翟衣下的骨肉,一眼可见地迅速瘦减下去。 皇后甚至不敢见母亲。外祖父出事后,阿娘早就递过进宫的帖子,皇后却头一次拒绝了。 她要如何告诉阿娘,为了侯府的荣光,她亲手选择了放弃外祖父?如果没有外祖父,只凭父亲从前的一介白身,又哪里养得活她和阿娘,她不知要多吃多少的苦。 他们不会原谅她的。 唯一能让皇后短暂恢复一些心气的,就是着手安排秋狝这件事了,至少说明,陛下还肯给她机会。 秋狝之行还涵盖了中秋的小宴。 大梁的中秋更注重阖家团圆的情味,倒算不上多昌隆的大节。往往一家子人在一起围坐,点起可亲的灯火,赏赏圆满的月亮,这节就算是过了。 这次皇后除了安排行程,还要安排众人的车马和住所。 猎宫的区划图在皇后案前展开的时候,浮翠不动声色地靠近人,在皇后身边默观了一阵。 直到皇后的手停住。 猎宫位于上京南郊的五林十二峰,皇帝的清晏殿独占一个峰头,余下的峰头则参差地分布着规模稍小的宫殿和别苑。 眼见皇后写到青簪的名字就没再继续往下了,笔头只在纸上落了个点便僵在那里,浮翠看了看笔顺是从一点开始的几个住处,宝章斋、密雪馆、谢池春院,位置都很偏远,出声提醒道:“娘娘,您要把盈美人安排在哪里?” 皇后真是写不下去了。难道要她亲手给那个贱婢安排最好的车马、安排华贵安逸的住所吗? 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所有人,她不敢再与盈贵人为敌,甚至要对人卖好。 “你多什么嘴!” 皇后把笔狠狠一丢。 闭目稍晌,却又颤了颤齿关,弱声道:“对不起,浮翠,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本宫好,可是本宫就是心里酸苦,控制不住自己。” 如今她身边能用的人已实在不多了。 最后,皇后还是勉强给人安排了个还算符合贵人位份的地方,不过和清宴殿隔着一两个山头。 却又当即动笔 勾涂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把配置仅次于清晏殿和朱鸟殿的丹荔殿划给了青簪。 原本这该是惠妃住的地方,但行宫的住所从无严格的尊卑规定。 皇帝护着的人,她的确是不敢再欺侮再怠慢。 那就看看,惠妃够不够大度,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好了。 第二日众人过来请安,皇后便在众人眼前,心平气和地让人将折子递给了惠妃。 “本宫拟了份初稿,妹妹看看,这安排,可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最近晋江有个夏日活动,可以签到拿券和营养液,宝宝们快去薅羊毛[让我康康] 第38章 这是青簪从太极殿回来之后,第一次来给皇后请安。 此前不是皇帝免了她的请安让她修养,就是皇后心力交瘁无心与众人周旋。 没想到终于碰上面的时候,皇后两颊凹陷,眼下也有脂粉都盖不住的青乌,一点也不复从前的骄扬了。 甚至转了性子一般,连秋狝的安排都会给惠妃过目了。 侯府现在是不是也乱成了一团? 青簪唇边有凉薄的笑意。 出神的功夫,珍婕妤已经凑过去和惠妃一起看那册子。 没看几行,珍婕妤便饶有兴味地看了看皇后和惠妃,又看向青簪:“盈贵人这病了一场,倒是病得容光焕发,我见犹怜,怪不得皇后娘娘这样疼你,都让你去住丹荔殿了。就是不知道盈贵人箭法如何,别到时候什么都没猎到,那可就成了才不配位。” 珍婕妤这一说,那些好奇皇后的安排,却又窝窝囊囊不敢上前去看的妃子便都知了情,登时满座哗然。 皇后几时对盈贵人这样优待了,怕不是在捧杀盈贵人罢? 惠妃先回了珍婕妤的前话:“去猎宫是为了游山玩水散散心,倘若较真起来,真为了比试箭法才去,那宫中最当属昭仪的箭法最为优胜、无出其右,总不能我们这些人就都不必握弓了?” 说罢,又似乎遥想起什么,起身对皇后道:“去年秋狝时便是臣妾住的重华殿,昭仪住的丹荔殿,今年娘娘又将臣妾安排到了重华殿,倒是遂了臣妾重回故居的心愿。臣妾与昭仪去年都有许多东西不曾带回宫来,臣妾斗胆,代昭仪向娘娘求个恩典,这丹荔殿还是留给昭仪罢?” 自己要装得大度,不好意思明说介意,就借明昭仪的由头来说? 皇后现在一见惠妃也觉心中呕得慌,不逊于见到青簪。她让人将折子收了回来:“昭仪若是不满意,让她自己来找本宫。” 惠妃便不再做声。 珍婕妤原本倒是想看好戏,但一想到皇后将她的位置安排得离皇帝十万八千里,心里也不爽利起来。 便借机讽刺道:“昭仪真来找娘娘,那就闹得不好看了罢?惠妃娘娘安排什么都是井井有条、教人心服口服的,皇后娘娘难得理一次事,却是上下惊动、议声四起,这叫什么事儿。” 青簪对于住在哪儿并无太多想法,住哪里不是住。但她却深知皇后这么做的用意,多半就是自个儿不敢动手了,就想要挑起旁人与她之间的纷争。 她怎么能让皇后如意? 青簪:“承蒙娘娘抬爱,可妾还是第一回去猎宫,妾的确不擅骑射,恐怕也只能到处转转,赏赏秋林风光罢了,恳请娘娘给妾安排个地势低些,寻常些的屋子也就是了。” 她这温风细雨、故作谦卑地一开口,皇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迄今为止,殿内开口的三人都不认同她的安排。 皇后给一向最顺服自己的吴嫔使眼色,但吴嫔近来自保不暇,胆子又一夜之间萎小了下去。 前阵子她仗着有皇后撑腰,面对各方各处的人都硬气了不少,也结了不少的仇。以至于现在内侍省送给她的东西缺斤少两,竟更甚从前。 如今弓腰驼背,愣是半天接收不到皇后的眼神。 皇后孤军奋战,只觉一时一刻都无力再继,只想赶快将所有人都轰出去。 “贵人既有自知之明,本宫就把密雪馆给你。” 密雪馆位于十二峰里最偏僻的地方。 这可是她自己要的! 青簪一看皇后将这话说出来时的舒泰劲,就知道这密雪馆不会是个好住处。 该说万幸,皇后还是没转性。 惠妃却怕人看不清,埋怨上自己,在从凤藻宫出来时特地等上了一等。 “盛极必衰,过犹不及,若真是这么快就凌驾在本宫与昭仪上头,对贵人不见得是好事。密雪馆虽位处偏远,但只要陛下念着贵人,住哪里都是一样的。” 请安的人走得零零星星了,没有一个在凤藻宫殢留。 青簪回望着那巍峨的绣闼,对惠妃道:“若妾愿意帮娘娘搭救赵才人,娘娘可愿意帮妾一个忙?” 惠妃似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谨慎地先问:“不知是什么样的忙,你……难道就不怨她吗?” 她倒没怀疑盈贵人是否当真能救人。有时候一句枕边风一言顶千言,何况盈贵人本就是此事苦主。 青簪没说怨不怨,只道明了自己的条件:“妾想见一名外臣。” 惠妃惊愕:“谁?” “翰林院修撰,陈大人。” 惠妃是个讲道义的人,且手握宫权,与外头联络最是便宜,青簪左思右想,她想再见那位状元一面,恐怕还得通过惠妃。 惠妃惊讶于青簪说得这样坦荡,嫔妃与外男私相授受,不管让任何人知道了都是把柄。 她权衡片刻:“去我宫里说。” * 到了出发这天,天还是热得厉害,赶车的宦人个个戴着遮阳的行笠。若不是最前方的幢旗和马车两旁威猛的精兵,这一队人马看上去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行豪游去的。 要走蜿蜒的山路,仪仗自不能太繁重。 许多妃嫔此时已经换上了猎装,大梁的猎装有些像改良后的胡服,尚衣局倒是也给青簪做了几套,被青簪收在了包袱里,装在马车后面了。 她坐在车厢里,隐约听到了车队出发的声音,可半天也没见马车启动。等发觉不对的时候,一开车窗,原本站在外面的豆蔻和精兵都不见了踪影,除了她这辆,别的马车都已经行驶出去一大段路程了。 青簪本还以为又是谁使了什么鬼蜮伎俩。 直到皇帝驱马往前几步,坐在一匹高骏上,低头看向车窗内的她:“还不下来?” 青簪方知从中作梗的正是皇帝。 她施施然掀开车帷下了车:“陛下此时不该在马车上吗?” 皇帝的马车在车队的最前方,和她中间隔了不少人,青簪根本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下车的。 皇帝压根没上去。 他身后还跟着一小队人和一辆制式不同寻常的马车,整个车厢都有些像装货物的木箱子,车门没关,青簪绕过去一看,才见松赞竟然在里面趴着,木箱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笼子。 松赞早就闻到了青簪的气息,还是懒懒地没起来,只对着她低吼了一声打了个招呼。 皇帝道:“和朕一起陪它。” 青簪倒是也想念松赞,可四下看了看:“我坐哪里?” 总不能让她去挤松赞的铁笼子罢? 萧放笑得有些玩味,还有几分蓄势的骄狂,两腿一夹,身下的踢雪乌骓就撒开了蹄子。 就在此刻,他斜倾稍许,将愣在道旁的女子拦腰一捞,单手把人抱到了马背上。 青簪都没来得及看清人的动作,就被他圈在身前了。 金鞍宝马,速度之快非重装的马车所能及。风擦过青簪的脸颊,青簪屏住呼吸,看见他们竟然已经追上了宫中的车队,然后轻松超过。 她戳破皇帝的谎言:“不是要陪松赞?陛下骑那么快,松赞哪里跟得上!” 萧放不见一点心虚,反而说得理所当然:“朕陪它,你陪朕。” 随着马背的颠簸,身前的女子柔软的发顶蹭过他的下颌,她窄薄的肩背上,那一圈洁滑的衣领微微后坠,更洁滑的雪肤就在皇帝低头的一瞬欲隐还见。 萧放眼神一暗。分明大好山河,纵驰沃野,他也不知,为何锁住他目光的,竟是怀中方寸。 青簪倒是在认真地游目骋怀。 初时确然害怕,可当发现自己决计摔不出去之后,终有闲心去欣赏眼前奔流而退的人间百色了。 曾经的永宁侯府也是个笼子。 自打她进了老夫人的院子开始,身边就经常有人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从没有机会走得这样远。 越向京郊,房屋越来越矮小,人烟也越来越少,等靠近猎宫所在的山头,官道上更是清冷,只偶有几个进京的贩夫走卒经过了。 皇帝见她醉心于这驰走骋目的乐趣,笑道:“要不要朕教你骑马?” 青簪飞快摇头:“妾不学,妾天资愚笨,一定学不会。” 皇帝冷声嗤道:“朕的骑射可是先帝真传,他人纵想拜师,也是求告无门,你最好别后悔。” 青簪想回头看人,一回头,却因逆着风,简直睁不开眼睛。她便又转了回去,轻声、且慢悠悠地道:“妾要是学会了,还怎么坐在陛下的马背上?” “吃蜜了。”萧放只觉人今日嘴甜得反常,却还是勾了勾唇。 然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很快就听见怀中女子怀着点殷殷期望的语气说道:“秋狝期间,陛下能不能把松赞给妾?” 那点心猿意马便荡然无踪。 皇帝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算是同意了。 不到两个时辰,两人就抵达了猎宫。猎宫位在五林十二峰之间,这五林十二峰则共计涵盖了二十四个围场,占地万顷,其中十八个是给参加秋狝的皇室子弟和随扈的公卿大臣准备的,六个则是给包括天子后妃在内的内外命妇的,其间的猎物也多是温和的小型走兽,山雉野兔之类的。 密雪馆就在猎宫最外围,皇帝将人送到了门口。 将人放下去后,皇帝重新翻身上马,望了眼清宴殿所在的峰头,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晚上记得换双合脚的骑靴。” 便形意疏散地打马而去。 青簪眨了眨眼,领会过来。 他是在叫她过去找他? 未免也太远了! 皇帝离开后,青簪先进了密雪馆安置,过了小半日,豆蔻和松赞差不多同时抵达。豆蔻领着好几个包袱进来,一进门就看到一只高大的雪狮半蹲在青簪身边,吓得愣住了步子。 她畏步不前道:“主子,这是?” 松赞戴着个脖圈,绳子的一端在青簪手里,青簪轻轻拽了拽,松赞便知道可以出去溜达了,兴奋地站了起来。 “它叫松赞,不咬人。”青簪安抚豆蔻,“我带它出去走走。” 豆蔻点了点头,却是整个人贴在了门板上,给一人一狮让出道的同时,似在拼尽全力离松赞远远的。 青簪牵着松赞一路闲走,见到围场外的侍卫,便问:“可有看见皇后娘娘进了哪个围场?” 第39章 “娘娘进了鹿苑。” 侍卫见青簪也是宫嫔,当即就给人指了路,不过对她身后的雪狮却多有忌惮。 还是一名资历稍深些的,去年见过这只狮子,知道这是皇帝的爱宠,示意同僚不必多拦。 山阳的这几个围场多是草坡和浅林。 青簪进了鹿苑,倒是一只鹿都没见着,大约是松赞的气息让其他的小小生灵感知到危险,早已闻风而退。 “你想想之前那么多天,都是谁好吃好喝地喂你的,你可得听我的。”怕松赞到了这儿心就野了,提前教育了它一番。 松赞虽然听不懂她的话,却能够分辨她的动作和语气,温顺地蹭了蹭她以作回应。 一人一狮没走多久,青簪就在溪边见到了要找的人。 “娘娘!”浮翠紧急地晃了晃皇后的胳膊。 皇后一转头,登时被松赞吓得瞳孔放大。 她连连后退,一边质问青簪:“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畜生!” 青簪拍了下身旁的雪狮,颇有几分像故意说给皇后听的:“松赞,她骂你呢。” 松赞配合地咧开大口吼叫了一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摆出有些像要进攻的姿势。 皇后忍住尖叫逃跑的冲动,事实上此刻丁点都迈不开腿,膝盖不住打颤,声音变得锐利:“你是失心疯了不成?真伤到了本宫,你有命赔吗?” 皇后也知道自己只是虚撑着声势,眼下唯一能让她恢复几许理智的,就是身边的婢女和系在狮子身上的绳索。 正想把浮翠拉到身前,浮翠却先她一步闪躲开了:“奴婢去叫人。” 青簪早在来行宫之前就和她通过气。 见浮翠在狮子眼皮子底下安全顺利离开,皇后紧跟着生出一丝扭身就走的念头,但她很快意识到,浮翠之所以能走,只是因为这畜生的目标从始至终就是自己。 青簪嘴角微扯:“娘娘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它真将你当成了猎物,妾也控制不住它了。” 皇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牵着狮子一点点靠近,冷汗浸透了衣裳,脑中全是狮子在自己身上扑咬的画面。 她不敢直视雪狮,便死死地看向青簪,试图威慑于人:“难道你还真打算纵这畜生伤人?本宫若是死了,你以为你能活命吗?” 对,她只要想办法像这样多说些话,拖延住她,等到浮翠搬了救兵来就好了。 皇后缓和了声气:“若非你一直在逼本宫,本宫也不会容不下你。那日去乘鸾宫,本宫不都已经原谅你了吗?你冷静一些,大不了等这次秋狝回去,本宫晋你的位份!” 青簪依旧寸步寸步地朝人逼近,她走得尤其的慢。 近山秋来早,林风阵阵,竟是这样的冷。皇后哆嗦着看着人的裙摆在草地上拖过,发出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一样瘆人。 待看清她裙摆上缀着的那些金花与流云,却是不禁想起了从前在侯府中,自己曾让人扒下过她的新衣。 对,天下女子,何有不爱美的呢。 狮口越来越近,皇后慌张又道:“以前在侯府,你不是还偷偷穿好看的衣裳么,回去之后,本宫把库房的那些布料都拿给你,随你挑。还有头面,什么金银玛瑙,牡丹凤凰,也给你,凭你喜欢!” 青簪的反应却让皇后愈感绝望。 她缓缓摇头,无动于衷一般:“可惜我早不喜欢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皇后彻底没了法子,任由人走到自己近旁,余光瞄向不时嘶吼两声的狮子,浑身像被点穴一样动弹不得。 青簪绕着皇后走了一圈。 她忽然松开松赞,毫无预兆地伸手揪住皇后的头发,发了狠地将人拖到了溪边。 皇后没料她会这样直接粗鲁! 而正如她害怕的那样,钳制着她的女子心肠歹毒,竟然问她:“我是不是也该把你按进水里,让你试试溺水濒死的滋味?” 她是真的想溺死她! 皇后被人按得跪在了地上,头差点要栽入水中。 她拼命仰头想要抵抗,怨愤、害怕、憎恼,眼泪泻如决堤:“原来你记得,你都记得!” 也对,她都记得她娘姓程,怎么会不记得差点被自己溺死! 到了这个份上,皇后什么也不顾了,也不再任人摆弄,她不住甩头,双手也去拔人的手,口中亦声声哭喊:“本宫有什么错,你以为本宫就不记得吗!就是因为你娘,阿爹回家越来越晚,对功名也不上心了,他吃我 阿娘家的,用我阿娘家的,本来说的好好的,要给我阿娘挣个诰命夫人,要让我当上高门贵女,结果什么都没了……我阿娘日日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却原来是有人抢了她的夫婿……!你和你娘都该死!” 也许是人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迸发出的力气确实够大,也可能是青簪手松了一松。皇后头皮疼得发麻,脸上也都是泪水和冰冰凉凉的溪水,但总算是挣脱了人,手脚并用地爬离了溪边稍许,然后瘫坐在草地上。 其实青簪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否则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又怎么能够抵抗一个做惯了活计的女奴。 皇后竟到了此刻才发现,不管是当初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还是被皇帝胁迫着亲手放弃外祖父之时,其实都远不如死亡的阴影更加惨烈,更加骇动。 心肝胆魄仿佛都已不在原位,她哭颤着控诉:“就是因为你娘,我家都毁了……再也没有那个会用胡茬蹭我的脸,把我抱起来抛高又接住的阿爹……外祖家的那些姐妹都笑话我和我阿娘。” “后来你娘跑了,阿爹还一直试图在找她,忘不了她。我看这根本就是你娘使的狐媚手段而已。” “你本就该死……” 皇后哭得没了力气,想跑也跑不过狮子,她黔驴技穷,头发湿乱,颓坐不起。 青簪倒不想笑话人,因为三岁被按进水缸里的她,一定也曾嚎啕惨哭,或还比此时的皇后更狼狈。 青簪重新牵好躁动的松赞,一边伸手抚摸它,试图安抚,一边对皇后道:“折在你手下的宫人还少吗,哪个又不是哭喊哀求,娘娘不也没有饶过她们?所以你要记住,一报还一报。今日我不杀你,不是我不敢,也不是因为你不该死,只是因为你不是最可恨的。” “我虽然不知你所谓的当初那个家有多完满美好,可你就没想过,我娘也许根本就不知情,同样是受人蒙骗吗?否则她为何要逃走,我娘独自带着我住的那会儿,我连自己还有个生身父亲都不知道。” 当年的事,青簪只通过皇帝给她看的那份案卷上的只言片语了解了一些。可她相信,娘亲对于有妇之夫定不会生出感情。如果连她的女儿都不能信她,这世上还有谁会与她一条心。 皇后却恨红了眼:“那她也该死。” 林中传来动静,想是浮翠找了侍卫过来。 其实已经比青簪预想的慢了不少。 她牵着松赞要走,经过皇后身侧时,低了点头道:“娘娘最好记住今天,从此洗心革面,行善积德,以求佛祖垂怜保佑。否则,如果娘娘忘了,妾不介意帮您想起来。” 皇后也听到了远处来人的声音,稍稍有了点倚仗,怒狠狠看向青簪:“你以为你是谁?你觉得陛下很宠爱你吗?我告诉你,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不花心的,我阿爹当初若是对我阿娘不好,阿娘又怎么看得上他?可我不一样,我永远是皇后。” 青簪不想留下来掰扯是非,最后只说了句:“娘娘应该庆幸,我对你那个左右逢源的爹没什么兴趣,否则,你说一个大势已去、形同虚设的皇后,和一个风头正盛的宠妃,他更想要哪个女儿?” 皇后彻底发不出声音了。 她没法回答,甚至不敢设想。 * 青簪不知道皇后会不会下令让人来捉自己,但不管皇后是吓破了胆儿,还是尚有理智,应当都不会再想和她碰上。 她放松赞在林中捕猎了一会儿,松赞久不回归山林,只逮住了一只肥油油的灰兔,没两口就吞吃完了,杀生不虐生,是只好狮子。 等她大摇大摆牵着松赞离开围场的时候,远处的篝火已经生了起来,在昏黑的山野间荧荧地窜动。 青簪这才想起皇帝走之前对她说的话。 清宴殿中,皇帝把猎弓扔给侍从,阔步走入殿内,只看到一大桶没片开的生肉,还如他走之前那样放在原地。 他没让人把松赞的晚膳送到密雪馆,她不上来,拿什么喂的松赞? 是放它去野猎了? 倒是两名侍卫先登山拜殿来了。 皇帝行猎之际,跃马来去,神龙不见首尾,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人,所以此刻才得以前来禀告: “皇后娘娘似乎在林子里受了惊吓。” 皇帝淡哦了声:“受了什么惊吓?” “似乎是……一头狮子。” 他们找到皇后的时候,皇后和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狼狈不堪,鬓发模糊,没同他们多说。 “退下吧。”皇帝唇边浮出洞悉因果的凉薄笑意。 不多时,殿外又来了人。 这次却是皇后身边的宫人。 说是皇后今日来了行宫以后就水土不服,恳求回宫休整,如今都下不了地了,因不能亲自来陈明情况。 此行的主事之人如今就这么撂了挑子,皇帝却似并不介意:“准了。” 如此一拨拨人来了又去,山路上的灯火也越来越亮,其实灯火并无变化,只是天黑得逐渐纯粹。 眼看再不传膳就要误了时辰,徐得鹿眼观鼻鼻观心,端了膳食上来:“陛下,大厨精心烹制的山间野味,现猎现炒,再新鲜也没有了。” “知道了。”但皇帝手里还拿着折子,没有起身的意思,对于徐得鹿的自作主张倒也不怪罪。 秋狝期间虽然罢朝,但并不是全然不理朝政。一些不那么急迫的、去日积攒下来的奏疏,和一些十万火急的、最好一刻也不耽搁的事项,皇帝仍然会抽空阅览。 徐得鹿不敢多劝,督看着宫人将山珍野味和家常小菜一起摆上了台面,就双手垂握着,静候在了一边。 狮吟声响起的时候,他方如蒙大赦地问:“奴才看看去?” 一出去,却只看到独自跑过来的雪狮。 心里不免焦迫起来,它可千万别是自个儿上来的啊。 陛下很明显就在等着盈主子。 山路漫长难行,偏偏清宴殿还在峰头,青簪走得气喘吁吁,松赞有四个蹄子,自然轻易就跑在了她面前。 清宴殿内,皇帝见人去而复归,还牵了松赞进来,眼皮也没掀。 只问了句:“人呢?” 徐得鹿自然答不上来,只觉皇帝眼色更冷暗了。 松赞看到那桶鲜肉,已经涎水直冒,低嚎了好几声了。 然而皇帝始终没给指令,直到它终于发出了一声不一样的吼声,他才准许道:“吃罢。” 那是狮子嗅到了熟悉的气味靠近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外头的宫人果然齐声行礼:“盈贵人。” 青簪对她们点了点头:“陛下在里面吗?” 宫人称是。 进去的时候,徐得鹿已经再次退了出来。 偌大的殿室内便只剩狮子大口进食的声音。 青簪看见殿内那张阔长的食桌上,满桌的珍馐佳肴都还完整无损,皇帝一口未动。 他在等她。 绕过屏风,她静声地走到皇帝面前。 萧放也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默契地搁下朱笔,抬头责问:“就这么饿着朕的宝贝?” 青簪不免辩解:“松赞早在林子里吃过了。” 正等着皇帝问她皇后的事,但皇帝偏偏不提。 像是知道她登山也费了不少力气,他没过分苛责,只示意她过去。 “累不累,朕早说给你换个地方。” 青簪坐进皇帝怀里,分外乖觉地道:“再累,妾不也来了吗?陛下今日猎到了什么?” 惠妃说过,这次秋狝不少臣工也会随驾,陈修撰便在其列,她会寻机安排他们见面。 如今她住的地方天高皇帝远,见面岂不方便,自然不能换了去。 想到那人若是认识娘亲,兴许不仅能告诉她一些关于她和娘亲的往事,说不定还会是她日后的助力,她就想快点见到人。 低眸之际,却听见皇帝笑了声:“猎到只没有心的狐狸。” 他一手松松揽着她,一手却伸去了一旁的笔洗里。 笔洗里的水还没用过,清澈透亮,可清晰地视见皇帝那瘦骨铮铮的手指,在水里搅动了几下,动作慢条斯理,耐心之至。 收回手时,他顽劣地将水都蹭在了她裙子上,洇开斑斑点点。 青簪只觉那只手十分危险:“陛下诓妾呢,这世上哪有没有心的狐狸……皇后的事,陛下不问问妾吗,妾可以解释。” 皇帝但笑 不语,而他的手,却已游入另一方地界。 幽秘的、涩滞的。 他终于略带嘶哑,又一本正经地开口:“朕更好奇,这里,会不会想朕?” 心里若不会想,那就身体想罢。 第40章 青簪身子一凛。 她从皇帝的眼中看到自己。 因从不曾与他人以这样的姿势相拥又相对,所以自然少有机会,将一双渊黑的眼眸作为镜见自己的载体。 今日在溪边按着皇后报当年之仇时,倒是也看见了水中的映影。 当时的她冷静又疯癫,神情好似恶鬼修罗,当真成了一具泥沼里爬出来的红粉骷髅。 皇后是该怕的。 或许因为来之前已然梳洗更衣,如今在帝王怀里的自己,早已没有了一点的狠劲和杀性。 天底下,本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对皇帝展露狠辣的一面。 唯恐此刻的表情不够柔情似水,青簪伏去了皇帝肩头。 然而没有经过温柔的哄慰,她的身体显然还是防备的,不愿意打开。虽而此刻两人形若胶漆,但那道密匣却对皇帝万分排斥,迟迟不肯接纳。 萧放微微愣目:“看来是不想朕。” 青簪才不想在这种事上与他多辩言,只声若蚊呐地道了声:“痛。” 萧放没有再进一步,却也没抽出手:“这样娇气?” 青簪不舒服地哼了两声,不敢乱动,又想从他怀里下去。 虽不可避免地浮上胭脂红绯,声音却透着股清清浅浅的冷:“难道陛下与妾,就只能做这种事吗?” 皇帝失笑:“别人都在驭马弯弓,你倒好,朕教你不愿学,如今还委屈上了?” 话里分明都是轻谑的谴责,动作却俨然是将这话听了进去。 他不再徘徊于那深窄的关隘之口,手掌转而落在她的腿上,便又开始执迷于一抹细腻的温凉,来回摩挲。 青簪又哼了两声。 这次是舒服的。 皇帝不知怎的笑了,偏偏停手:“起来,用膳。” 青簪酥酥软软地依言起身,身子软趴趴的,约莫是今日的体力损耗太多,索性就靠在了书台的边缘。 她歪着头,似乎深思过后才道:“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要是爱驰之时,妾还是个贵人,往后岂不是只有挨欺负的份?” 一排侍人端着盥盆和干巾进来,皇帝洗过手后,走向靠近大殿中间位置的膳桌,方才问人:“这么快做腻了贵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话听着不太顺耳。 青簪也不忙追,落后地跟着走了两下,又矜持地不动了。低着青黛的眉梢,翘睫颤颤,好不可怜:“陛下能不能答应妾,若是真有那一天,好歹封妾个容华婕妤当当罢!最好能是九嫔,否则妾定要被从照水殿撵出去了。” 皇帝竟不知她是真的想了那么长远,锐利地评价了声:“没出息。” 他又问:“被谁撵出去?” 青簪认真列数起来:“太后、皇后、贵妃、宠妃。” 清宴殿位于群山上,少了些内宫深殿的严肃刻板,山窗一开,云雾和山风都是自由的。窗牖正对着书台,皇帝一回眼,就见她站在风的必经之处,裙带翩跹,飘然如要凌波仙去。 明明是她在怕失宠,皇帝却觉得不安的是自己。 他伸手牵住了她:“贵妃是谁,宠妃又是谁?” 不忘警告人:“老老实实待在朕身边。” 青簪被人牵到了膳桌旁,陪着他坐下。这张膳桌长逾一丈,显然不必两人分桌而食。但她没想到皇帝竟然和她坐在了一边,坐下后许久才松开与牵着的手。 青簪收敛了心下那两分惊讶。向侧旁凑近,送上香息,缱绻地挠在人耳畔:“那您答是不答应?” 皇帝此时却似没那么轻易被她撩拨,转头审视道:“如何会想到这个。” 青簪把今天走之前皇后说的原原本本学给了人听,半真半假地委屈起来。 皇帝语气沉了点:“以后在这宫里,你只需听朕的话。” 青簪却惆怅道:“皇后娘娘也没说错什么,娘娘也和妾说,她永远是皇后,陛下不是也如此告诫妾么?妾却是无权无势,上无宗族门楣,能助妾鹏举青云,下无儿女在膝,可作老来倚仗。” 宫人将更多热菜端了上来,山中除了野味,还有时鲜,这个季节必不可缺的是菱藕。 青簪看到莲藕,便想到:“这次回去之后,兴许连残荷都没得听了。” 皇帝也不知她今日为何如此多思,只淡淡下令:“吃。” 青簪同样不知皇帝今日怎么这样小气,她不就是想他对她保证两句,给她点甜头尝尝么。 要以一个小小贵人之身,与一整个侯府为敌,她也会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虽然一早知道这条路道阻且长,但如今真的临地蹈履,才发现自己的确是在蚍蜉撼树。 皇帝不会因为对一个寻常妃子的宠爱枉顾侯府的前功,她又何尝不是黔驴技穷,才对皇后如此蛮暴。 但青簪不会过吃食过不去。 多少农人起早贪黑一整年的收成,大半都孝敬给了朝廷和地主豪绅,自己却饿得面黄肌瘦。所以为奴的那些年岁,青簪常常是能吃饱便觉得满足了。 等徐得鹿唤人进来收拾的时候,就发现每次盈主子在,陛下的胃口似乎也会好上不少。 膳后,皇帝让青簪换了一身衣服,他亦换上了轻便简单的骑装,青簪看着身上许久都没穿过的寻常绸缎:“陛下要带妾去做什么?” 皇帝拎下了挂在墙上的三尺青锋,别在腰上,青簪才发现他竟然把这把剑也带来了。 皇帝带着她打马往山下去,没让任何仆从跟着。 青簪见这条路煞为陌生,并非她上山来的路,警惕道:“我们去哪里?” 皇帝朗声一笑:“先将担心色衰爱弛的小娘子卖了,换酒钱。” 这条山路显然是条野路,宫人竟不燃烛布置,也不怕崴了天潢朝贵们的腿脚。 还好马儿走山路倒比人更稳,青簪坐在皇帝身前,一回生二回熟,今次已不觉颠簸可怕了,仰着头笑道:“陛下不正经。” “那说些正经的。”皇帝腰上别剑,背后背弓的样子浑似个江湖浪客,“这把剑叫鸿飞,言语压君子,衣冠镇小人,华衣峨冠既卸,总得有件护身之物,才敢带你闯荡江湖。” 青簪明知道这是句不切实际的话,还是很天真地回应道:“我们竟是要去闯荡江湖吗?” 萧放早已能猜到她今日都做了什么。 别有深意地回答道:“朕幼时想过,若不是天子,就做个侠客。若是江湖游侠,心爱的女子身负血仇,都不必她开口,朕必一剑斩豪雄,不问对错,不计后果,不惧死伤。” 他隐隐有叹:“可惜身为天子,掣肘仿佛太多,卿卿可能知,可能谅?” 青簪假装不甚在意地轻声说:“侠客最讲恩义,于妾有仇者,于陛下却有恩,到头来不也两难全吗?” 下了山,皇帝急控马缰,载驱载驰,其势之快,仿佛当真能冲破名缰利锁,九五樊笼。 皇帝挑眉:“美色当前,又怎知朕不会色欲熏心,忘恩负义?” 渐离开这片百姓不能轻易踏足皇家猎地,万家灯火就趁着宵禁前的最后狂欢,尽兴尽美地浩荡升起了。 城郊的水边多江馆草市,笙歌夜火繁盛,客商如云。 青簪第一次见。 不能再称陛下了,她从马上下来,转过皓齿冰肤的一张脸,眼中如有莹莹星子:“郎君。” 萧放脚下竟有些飘。 * 今日皇后撇下众人、匆匆忙忙独自回宫之事,行宫的妃嫔们皆有耳闻,自不会毫无惊动。 原本珍婕妤听说明昭仪去了不对普通女眷开放的一处围场,竟然首战告捷,猎得一只白狼回来,威名大燥。便也十分较劲,干脆在围场里猎了一整天。 自没时间想起皇后。 出林子时,却看到吴嫔正让太监牵着马慢行。 珍婕妤故意打马上前,对着吴嫔的马挑衅了一番,把马儿吓得抬起前蹄,吴嫔一个不稳,差点摔了下来。 珍婕妤笑得烂艳如山花,总算解了上回被人讽刺是杯冷茶的闷气! 吴嫔重新坐稳后,不住拍着胸口道:“妾知道婕妤骑术高超,那就该在围场里逞英雄,何必来吓妾……” 经此一吓,她再不想骑马了,可腿软得根本没法下来,又不想再在人前丢丑,就只能僵着身坐着。 珍婕妤见人这怂样,心里痛快了,才想起皇后的事来。 她向来视吴嫔为皇后的狗党狐群,便问人:“皇后娘娘怎么走了?听说娘娘早年从马背上摔下来过,莫非是觉得留在这儿也是畏手畏脚,毫无意趣吗?” 吴嫔哪里知道皇后为什么走,皇后又没让人知会她,也没带她一同回宫去,她想给娘娘侍疾都没法子。 不过她也道听途说了一些:“娘娘水土不服,回去修养不也很正常么,听说还被凶兽吓到了,也不知是从哪个深山密林里跑出来的,这围场的人是越发不靠谱了。” 吴嫔所知实在有限,她倒是去打听了,奈何没几个知情的,都只知道娘娘从围场出来之后便神神叨叨的,口齿不清,和中邪了似的。 隐约还听人提到了狮子。 “妾早年在东宫的时候好像听人说陛下养过一头雪狮,婕妤可知道这事?” 珍婕妤眼睛放光:“陛下把松赞带来了?” 她顾不上吴嫔了,掉转马头就走。 身后的宫人和给她捡猎物的侍卫一时都跟不上,宫人忙问:“婕妤去哪里!” 珍婕妤:“去找松赞!” 她都好久没见松赞了。 也好久,没见它的主人了。 * 京郊的草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酒舍,门口就要竖青旗。 萧放从一间青旗酒家出来,手里多了两坛女儿红。 青簪牵着马在店外等他。 不远处的道上,两个半醉的官绅勾肩搭背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远去,一人道:“贺兄有所不知,如今这宫里最盛宠的娘娘可不是什么骠骑将军的嫡女、公侯之家的小姐了,听说是个宫女出身的微末女子。” 另一人笑得则更混账:“出身低微的女子,伺候人的本事哪是我等清正人家能想得到的?” “兄台说的是。如今倒有个机会,就在明日……” 他们都带着家仆,所以才敢放肆出入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但到了这样的地界,嘴上便也入乡随俗,更没把门了。 萧放出来的时候,便见外头的女子身影清孤,微微延颈驻望,竟一时都没发现他。 他揽住她:“在看什么?” 青簪默然一笑,摇了摇头。 草市附近就有片野生野长的莲塘。青簪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今夜出来,只是因为她用膳时的随口一句——说回宫之后怕是枯荷都凋尽,听无可听了。 皇帝租了一只不知道多少人坐过的小船,说嫌弃又不似嫌弃,将自己的外袍垫在了上头,才让青簪上船。 莲叶半枯,卷起了黄边,把他们包围,虽无应景雨声,却有流水淙淙,清凉可听。 青簪坐在天子的衣袍上,娇艳地笑了一声:“多谢郎君慷慨解衣。” 萧放竟被这艳光摄住,与人并肩坐着,定眼看人许久,颇有几分目迷神醉。 “为自家夫人效劳,也需客气?” 青簪察觉到他的眼神,轻轻款款转身,两手合抱着人的腰肢,靠在他一侧肩上,装似不经意地问:“明日猎宫之中,郎君可是有什么安排吗?” 方才那两人的话不堪入耳,但她却听得认真,他们说明日有个机会。 她有预感,她的机会也快到了。 皇帝讶于她的消息灵敏,眼中锐光一现,又随之隐去。倒是不隐瞒:“今日才让人去知会众人的,卿卿这就知道了?明日我打算与几个宗族子弟,还有此次秋狝随行的大臣共同饮宴,他们此行俱下榻在猎宫的外围,难得方便。” 青簪嗓音绵软如醉地嗯了一声。 话问出来了,就放开了人,坐直了身体,抱着酒坛子饮了一口:“自然是因为妾身关心郎君,关于郎君的一切,妾都想知道。明日郎君可不许多饮。” 臂怀陡然空落,皇帝不满地皱了下眉,重新将人搂近。 鼻脊在她莹润如珠的耳垂上蹭了一下,呼气缠绵而深沉: “小骗子。”—— 作者有话说:女鹅:画饼都不画,小气[问号] 狗子:因为不会有那一日[墨镜] 40-50 第41章 许多人要赶着禁夜之前回城里去,草市的货物逐渐不那么紧俏,商贩也随之收起了摊。 青簪听见人声少了许多,黑暗中的野水冷落下来,黄瘦的枯荷叶摆动着,有些骇目。 她不自觉就多闷了几口酒。 萧放枕着手卧在船上,见人一口接一口,也不提醒她这酒颇烈。 似乎是要看她几时才会酒力不支。 看着看着,就不禁松闲一笑,意味悠长地感慨道:“上回小半壶就醉,今日大半坛却还心明目清,看来是朕在身边,卿卿不敢轻易醉去。” 青簪原本安安静静坐着,此时就有些昏热地瞪向人,还没说什么,却被他拽倒,一整个人躺在了人胸膛上。 她只觉今日的皇帝比平日难应付百倍,也兴许是她自己此时脑中一片浆糊。 趴在人襟前想了好半天,她才自以为灵光一现似的,笑着抬起头,晃着手指头道:“不如说,是您在身边,不舍得醉去。” 话是好话,态却是醉态。 原来她不是没醉,而是上脸不够即时,方才又太过乖巧安静。 一时之间萧放竟也有些无法分断,上回她是否也是真醉了。 他审视着人,开口道:“看在这话还算能入耳的份上,朕不妨与你明言,指望朕冷落你之前给你个位份养老送终,这和指望死后哀荣有何区别?倒不如这样,下回朕哪日不快时,你且来将朕哄高兴了,朕便给你寻个晋位的路子?” 青簪却似一点没听进去:“什么路子,什么晋位?” 萧放垂了垂眸,突然也坐起来,把脸凑到她面前:“朕是谁?” 问完又似觉得自称“朕”提示得太明显,改口重新问了一遍:“我是谁?” 青簪直愣愣回答:“是陛下。” 不知怎的,此刻的萧放,竟忽然怀念起方才那一声声糯声糯气的郎君。 他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红唇上,又问:“陛下是谁?” 这次青簪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 萧放俯下头无声审视着她,青簪也不躲,只与他对视。 潮润的水气里,她茫然失神地仰着簇密的睫毛,眼神如同某种邀请。 萧放捏住了她的下颌,斩断她可能的退路,哑声道:“那朕带你认识认识。” 青簪似不知他要做什么,根本就没想退。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却是身子一颤,滚滚清泪如玉筋般垂了下来。 “娘亲,我要找娘亲,我要给娘亲报仇……” 萧放扶额,最终叹了一口气,把人抱上了岸。 可青簪这一醉性子也娇气不少,怎么都不肯上马。萧放强行将她掳了上去,没骑多远,青簪便吐在了路边。 料想是马背颠簸之故。萧放寒着脸,却不能去斥责一个此刻无法自主的人。 见她不好受,他干脆将剑和弓箭都绑在了马上,自己则牵着马绳,背起人往回走。 一颗脑袋软垂垂的,好像因为意识混沌而失去了支撑,耷进他的领缘。 暖热又脆弱。 “青簪。” 萧放尝试叫她,屡次不果。 确定她已经烂醉如泥,毫无神志可言,皇帝深深慨叹了一息,两手将人托稳了一点,走上猎宫的山路。 “小时候父皇也这样背过母妃, 那日下了雪,朕看见父皇这么把母妃背回了宫。” 皇帝说完便顿声等了等,青簪还是没有丁点反应。 他才继续说道:“那是朕第一次学到了伉俪情深这个词。” “可后来朕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说父皇对母妃有愧,这才有意立我为储君。所以我不必文韬武略,不必聪颖过人,有个好母亲,足以胜过一切。” “就连父皇对朕的器重,也变成了他们口中对母妃的弥补。” “朕起初不甘心,哪怕是生母,朕也不愿意做她的附庸。朕彻夜达旦地读书,习文也习武,门客都劝朕不必如此耗神,说朕的地位从来无可动摇。” “朕不信,甚至不惜与他们动粗。后来却发现,这竟是句实话。” 黑暗中,皇帝笑得恣肆疏狂:“可能这便是旁人羡不来的好命,合该朕势位至尊,龙登九五。” 这些话于帝王实是不可外告的密辛。 早在寻常人家的子弟刚刚能够挑起门楣、独当一面的年岁,皇帝就已深沉地把这番来时心路咀嚼了千次万次,决定将它带到陵寝里去。 无他,这对一个孤高圣明、不染尘埃的君主而言,太卑微,太损威仪和颜面。 但今夜是他第一次背人。 他无可避免地就想到了当初还是稚子的自己,趴在窗台上,看着雪地里,父皇背着母妃,深一脚浅一脚地归来。 当年宠冠六宫的元妃其实也不够快活,人前张扬热烈,人后却常常以泪洗面,所以她经常教导自己的儿子,天家无情、帝王薄幸,要他学会隐蔽心事,学会隐忍沉默。 但如今萧放再回想,却以为,无论是薄情还是无情,至少那一夜背着母妃回宫的父皇,定然有过些许的真心。 未必够多,也未必会长久,也许只在一夜之后就幡然悔悟。 但之于一朝天子,那一刻的真心本就难得。 皇帝不再探究背上的人是真醉还是假醉,有时候有些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抵达猎宫的时候,换班过来把守的侍卫看见了他们,愣了半晌,才认出身着这朴素的衣着的两人,竟然是当朝皇帝和宫中宠妃。 当即询问皇帝是否要找人将盈贵人送上去,皇帝只是摇头。 侍卫们便只立在原地,任由皇帝经过他们,纷纷垂首,不敢再多看。 侍卫头领惊讶之余,却也不知道这事是能传开还是不能传开的,便只一律当做不能说出去的,交代手下:“管好你们的嘴。” 大夜无声,夜色会吞没一切,天明之时,黎明的天光同样会吞没昨夜的一切。 * 清宴殿内。 徐得鹿一直没敢歇下,守在门口,好容易盼到皇帝回来了,忙上前汇报:“珍婕妤来过,见您不在,就把松赞带走了,还说,陛下要是想要松赞,就亲自去找她讨。” 见皇帝竟是背着人回来的,徐得鹿不可说不意外。这么高的山势,换了身娇些的,徒步上来恐都费劲。 正不知怎样给皇帝搭把手,却听皇帝淡声应道: “胡闹,谁都能从朕这里顺东西走了?” 徐得鹿当即绷紧了神经,小心地瞅了眼皇帝,赔笑道:“这奴才也拦不住珍婕妤啊。” 放眼阖宫,也就珍婕妤敢和皇帝玩这种大胆的小把戏。 以往陛下对此纵容为多,毕竟也算是深宫数年如一日的枯燥之中为数不多的乐趣。 但现在? 徐得鹿感受到了皇帝态度的变化。 难道是因为盈贵人? 好在陛下虽对此显出几分不悦,到底没有动怒,徐得鹿用袖背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跟着皇帝进了清宴殿。 皇帝将人抱进了内殿,放在寝榻上,松动了两下肩骨。 吩咐道:“找个人来伺候她。” “是。” 徐得鹿早就闻到了两人身上浓重的酒,请示道:“奴才再让人去煮两盅醒酒汤?” “嗯,给朕找身干净的衣服。”皇帝说着就低头在衣袖上轻嗅了两下,眉头皱起。 方才她吐的时候他虽然及时放她下来了,但也不知有没有沾上,他自然无法若无其事地忍着。 徐得鹿从陛下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嫌弃。 心说这么嫌弃,您怎么还背了一路? 让马驮着回来不成么! * 珍婕妤回去之后便睡下了。 她心里总觉得古怪不安,近来陛下似乎比从前忙了很多,行踪也越来越无定。 偏生御前的人一个个嘴严的紧,任凭怎么软硬兼施,也不肯告诉她皇帝去了哪里。 珍婕妤只知道皇帝今夜并未召请任何人,原本以为他是去夜猎了,但围场里早已无人。 后来倒有个机敏些的宫人前来禀说,说今日似乎有人看见,盈贵人上了清宴殿所在的山头。 “又是她。”珍婕妤睡不着了。 见主子气得半夜坐起,抱着被子生闷气,宫人上前给人递了盏茶:“主子,陛下对盈贵人也太不一般了。” 珍婕妤本就在为此事耿耿于怀,推开茶盏道:“我哪还有闲心喝茶。等明日见了他,我非要好好问问!” 宫人忧心道:“奴婢这段日子也听了不少闲话,虽说盈贵人是宫女出身,难成大器,但这样的出身,定比主子和那些娘娘们撂得开脸面,保不齐就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珍婕妤冷哼了一声:“她的威名竟这般响亮了?” 随后却冷眼看向这宫人,颇有威严地问:“她和你是一样的出身,你这话,到底是轻贱她呢,还是轻贱你自己?” 宫人忙在榻前跪下:“奴婢不敢,奴婢绝无那样的心思,也没那等本事。” 珍婕妤懒悠悠道:“行了,起罢。以后少说这种话,我虽然讨厌她,但你这话却是将陛下,甚至是我都一同贬损了。再让我听到,仔细你的舌头。” 宫人慌手慌脚地退了出去。 可第二日,珍婕妤才知道皇帝今日要宴请王公和朝臣,如此一来,白天恐怕不是去行猎就是处理政务,不见得有空了。 果然一等便等到了天黑。 其间倒是有宫人送来了松赞的一日三餐,毕竟狮王若是受饿了,可比人饿几顿可怕多了。 清宴殿里,皇帝整理了衣装,眼见就要动身赴宴,又滞了滞步子,问了一句:“还没醒?” 徐得鹿知道皇帝问的是盈贵人,忙答道:“盈主子许是喝得有些多。” 醒酒汤也喝过了,宫人也给擦拭了身子换了新的衣衫,也没见贵人有什么不适,可就是从昨夜回来就一直呼呼大睡。 萧放捏了捏眉头:“等她醒了,让她自己去把松赞要回来。” 徐得鹿便交代了下去。 自己则带上了一件秋斗篷,陪着皇帝去赴宴了。 猎宫的夜宴,是不必宫里那样处处规限的。 宫人按照皇帝的吩咐,找了个草坡,摆上了几案和席面,又在中心用石块和泥土垒出个简易的区域,燃起幻耀的篝火。 草坡后面就有搭建在平地上的几间宫殿,也方便中途有人欲去更衣歇神。 皇帝和众人一起围坐,喝的是山家自酿的烈酒,吃的是白天他们狩猎所得,自然无人不兴致高涨。 但宴至中半,忽有人引进了几名舞女,都是些妙龄女子,各有丰瘦,却无不是水蛇腰、光着足,一边拍手踏歌,一边徐徐入场。身上拢共没几块布料,大多面上带着红珠面挂,唯独领舞之人,眼蒙着一条白纱。 不知谁介绍了声:“这几个都是下官府上的婢女,都是孤女出身,身世凄苦,下官便让她们学了点谋生的本事,聊博众位一笑。” 这些女子技艺倒非泛泛,且歌且舞,只是越舞,越自中心向外旋开,也越靠近皇帝,最后,只差轮流在皇帝眼前扭腰了。 萧放神情冷漠,唯有嘴角若有似无地噙笑。 他忽放下酒杯,用身旁之人皆可听 到的声量,轻问:“这是谁的安排?” 徐得鹿小声禀告:“是转运使刘大人和太常少卿贺大人,往年猎宫饮宴,太常寺也会安排些歌舞助兴,但今年……” 但今年,显然有人以职务之便,将不该进来的人安插进来了。 一曲舞罢,领舞之人有些紧张地上前,她和身后的女子都不同,一身素裙,衣料最多,形容也更清雅,只是素衣简饰,也难掩肤白如雪,通体生光。 有一早被安排好的宫人呈上了一小杯酒,女子便端着上前道:“奴名小吟,方才奴家所跳的是自己编的红梅白雪曲,不知是否有幸得到尊驾的赐教?” 皇帝没什么反应,亦不接杯,只是无甚情绪地一眯眼。 女子便又将酒盏敬去皇帝搁在案上的手边,尾指不经意地擦过人的手背。 太常少卿贺营初见状呵斥道:“没规矩,你可知道你面前这位的是当今陛下!” 那女子方如梦初醒一般,身子一慌,覆眼的白纱“不慎”从脸上坠落。没了阻挡,炽盛的容光便在这一刻惊艳了众人的眼目。 酒盏同时跌落在地,飞溅起酒珠。 女子当即拜下,怯然道:“奴婢知罪。” 纱带落在身上,皇帝用一指挑起,端详了半瞬,似乎终于起了点兴味。 贺营初的心也期待地悬了起来。 要找一个绝色又干净,还风雅识趣,且气度清冷,肖似宫中那位宠妃的女子可不容易。 但好在,陛下看上去不是全无兴趣。就算没看到脸的时候没兴趣,可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跪在眼前,总不至于还无动于衷不是。 却听皇帝笑了一声,似乎赞道:“倒是心思玲珑。” 他的身体却微微后仰。 继而的吐字冷厉而寡淡,只有一字而已: “滚。” 休说是那自称小吟的女子,就算是贺刘二人、乃至在场一些胆小的官员,都已慌忙跪下稽首。 天子之怒,可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这贺大人怎么回事,还能做出此等荒唐行径,怪不得陛下不仅毫无动容,甚至颇为厌恶! 皇帝望着跪倒的众人,似已失兴。 随着他骤然起身的动作,那条白纱就轻盈盈坠地,落在了小吟面前。 小吟连抬头也没了勇气,只一个劲磕头:“奴家不该冒犯天颜,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却没再看她一眼。 好在,他也没有就此终止这场宴会的意思,只说要去稍事休息。 走之前交代徐得鹿: “朕去更衣,回来时,不想再看见——他们。” 徐得鹿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当即命人将这些舞女,连同她们的主子都请了出去。 贺营初早已万分懊悔听了刘仁的馊主意,他忙给徐得鹿塞银子,试图补救:“恳请公公为下官美言两句,下官也是一时糊涂。” 徐得鹿推开了银子,有些高深、又颇无奈地摇摇头:“咱家就只有两句话可送大人。” “公公请讲。” “一句是,陛下喜欢有实绩的人才,大人切勿再动歪心思断送大好前程,他日若有实绩,自然也就无须咱家美言了。” 当然,这其实是句客气话。 徐得鹿很清楚,这位贺大人的官路已快到头了。太常寺卿本是个肥差,陛下早就想寻个由头,把似这般差事从那些庸碌的世家子弟手中拿回了。 其身不正,这简直是送上门的理由。 今夜的事,就连他都听到了风声,陛下又岂会当真不知。 贺营初连连顿首:“多谢公公,还有一句呢?” “还有一句是……这有些人呐,她只有一个。大人且好生细品吧。” * 偏殿,萧放换过一身衣袍,那股浓重的脂粉香气仍似萦之不去,不禁教人心生嗤诮。 照猫画虎反类犬。 但那蒙眼作舞的女子,倒也不是全无可取。 徐得鹿办完了正事,便紧着回来侍奉在侧,没想到才一进殿门,皇帝就有了指示:“去准备一条寸许宽的白纱带。” 说罢,他慢笑了声:“给盈贵人送去。” 第42章 青簪没想到这酒的后劲那么大,还好皇帝找了豆蔻来伺候她,否则她恐怕连惠妃给的消息都要错过了。 皇帝走后,青簪忍着昏沉,心焦地坐起,身边的被褥上还有宫人未及整理的褶皱。 昨夜,有人睡在这里。 但他什么都没对她做,青簪只能朦朦胧胧记得一个温暖而浅淡的怀抱。 徐得鹿已经陪着皇帝去赴宴了,清宴殿没有其余能够主事的人,也就任她来去自如。青簪就是打着这个主意,才会多等了一会儿,假寐到现在。 豆蔻赶紧过来给青簪披上外衣,梳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发髻:“戌时三刻就要到了,咱们得快些,惠妃娘娘说了,今晚饮宴,人多又乱,主子和陈大人见上一面,也不显眼。” 青簪亦毫不拖泥带水,迅速穿戴妥帖:“走。” 临到殿门口,却被个小宫人拦住。 青簪险以为是皇帝下了不准她离开的命令,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好在那宫人只是说:“启禀贵人,陛下交代,松赞现如今在珍婕妤那儿,贵人主子若是想要,就请自去讨要回来。” 青簪此前索要松赞只是为了恐吓皇后,如今目的达到,实则无所谓它的去留。但皇帝都这么说了,若是她不去要,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她之前是别有所图。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过去。”青簪应声道。 眼下却是还有更要紧的事。 猎宫峰峦层亘,松风习习,高低错落山头勾勒出了流线一样的起伏,有不少林深人静的谷地幽隐其间。 惠妃的人早就等着了,见到青簪过来,递给她一套箬笠和蓑衣:“猎宫附近的闲田会租给一些佃户使用,委屈贵人穿上这身,扮作佃农的样子,假使不慎有人看见了,便也认不出贵人的身形。” 帮衬着妃嫔会见外男,这事惠妃担了不小的风险,一旦捅出去她也难逃其咎,自不得不谨慎考虑。 但青簪心中依旧感念,“还请代我谢过惠妃娘娘。” 宫人笑着点了点头,对这位盈贵人的印象倒是好了不少。 青簪到后没一会儿,陈少陵也来了。 皇帝中途离场,陈少陵便也在酒宴的间隙,不动声色地离了席。 青簪回眸,看见宫人同样给了他一顶青箬笠之后便撤远了,可见并没有窥听他们的谈话的意图。 惠妃确实是个可信的伙伴。 可等青簪眼神松动,向另一人看去的时候,却见那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以至于,他靠近的脚步都沉滞而缓慢了。 他在看什么? 陈少陵难以形容此刻的震撼。 是酒喝多了?还是有别于前两次在太极殿的匆匆一面,此处乃是山间谷地,暮色优柔昏昧,所以模糊掉了母女二人最后的差别…… 他几乎以为,是故人活了过来。 那正正回眸的女子,虽是一身粗笨肥绰的雨笠烟蓑,却竟比方才宴上那些时而扭曲、时而盘旋的妖丽舞女更动人眼目,帽檐下那巴掌大点的脸,仿如经过露涤风洗一般,脱胎绝俗。 当年家贫,他只能求学于寺院,向晚归来,有时遇上这女子,她会递给他一只才从灶锅里取出来的白糖蒸馍。 当年的他仰起头,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张脸。 陈少陵晃神…… “大人,大人?” 青簪唤人。 陈少陵的眼神在这一瞬清明了过来。 他仓皇地变回了那个端方君子,作揖一礼道:“盈贵人。” 如今他当然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托惠妃的人与他联系,他不可能再糊里糊涂弄错了。 御前从没有程姓的女官,有的只是陛下的妃嫔。 陈少陵赔礼道:“此前不知你是宫中嫔妃,多有唐突。” 青簪见他忽然拘谨起来,望着人道:“我是什么身份,重要么?” 陈少陵一愣,随即释怀一笑:“不重要。只是若早知姑娘是宫嫔,当日我便不会贸然叫住你、置你于险境。多少应该从长计议才是。” 青簪也是一笑,颇有几分顽笑道:“外男和妃嫔之间,从长计议的会面,可比偶然的碰见交谈更引人非议。” 陈少陵笑着拱手:“是,在下糊 涂了。” “只是,既然如此,贵人为何想到托人寻我?” 见面如此冒险,一定有要紧的因由。 “长话短说。”时间宝贵,青簪没有再与他寒暄,径直问道:“大人当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大人可是曾在韶音坊见过我与阿娘?所以认得我?” 陈少陵沉吟片刻,将这些问题一起回答了:“在下早年住过韶音坊,有幸见过稚弱之年的贵人。不怕贵人笑话,初见令慈,几以为是楚岫瑶姬,心生孺慕之情,却不敢亲近。后来令慈知我常年于僧院中求学,便主动与我探讨一些简单的读本,督促我的课业,一来二去,也算与她相识了,贵人就姑且当我是令慈的忘年好友罢。” 青簪终于了解了当年的这宗旧故。 因为事关娘亲,她听得专心之至,一个字都不舍得漏去。 娘亲的笑貌便也好似在人的陈述里更加鲜活起来,有了更多的骨骼和血肉。 如今她也只能借由这样的方式,去了解那个生养了她、又离开了她的至亲至爱了。 至于陈少陵话中那句“探讨“,青簪想的到,这约莫是委婉了的说法。 娘亲可不识多少字。 从她教给她的那些东拼西凑的字文来看,能顺利读完书本上的一句话都有些费劲。 所以她不想让女儿重蹈覆辙,不惜向一个邻居小孩讨教。 青簪忽有些笑开,是心头暖热、从心而发的笑,也是心酸难过,思之而不能再见的苦笑。 陈少陵交代完自己的情况,便温声问她:“这些年,贵人去了哪里?之前我打听到,贵人曾是永宁侯府的家婢,是为何竟会沦入了永宁侯府?” 他不算多了解那个女子,但能确定,她一定不舍得自己的女儿为婢。 泉下有知,该有多痛? 所以说到家婢的时候,青簪听出了他的哀悯。 她不急回答:“妾身还有一问,大人将才,为何那样看我?” 这一问虽然寻常,却也太振聋发聩,陈少陵顾不上再想其他,陡然之间,慌乱地屏住了心神:“我……” 青簪却似无追问之意。 其实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位陈大人看来确可以一用。 “大人既说是阿娘的好友,我索性与大人明言,永宁侯府杀了我娘亲,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但大人只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而不是‘我与娘亲’,所以,可是一早知道我娘亲已经身故?” 就算她猜错了,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这陈少陵实际上是侯府的人。但她和侯府本就已经撕破了脸皮,也不必畏惧他们的算计,她赌得起。 陈少陵的反应却有些出人意料的复杂。 他脸上自责、伤恸,恍然大悟,几种情绪兼而有之。 低头喃喃道:“原来是永宁侯府,永宁侯府。” 这样的神情是断断演不出来的。 青簪其实对他已经卸下了大半的心防。 不过,纵使再迫切想要一个宫外的帮手,她也不会擅作主张就将人牵扯进来。 还是征询道:“大人若是愿意,还请助我一臂之力。若是担心自家安危,也大可置身事外,我只当今日我们没有见过。” “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陈少陵情绪激动,他重新抬起眼:“但请贵人切莫冲动,以自身安危为要,别的都交给我。我会查清此事,若是属实,一定设法替你母亲报仇。” 这是要她撂开手? “大人都不能置身事外,何况是我?”青簪笑道:“我才是最有资格为她报仇的人,不是么?” “是、是……”陈少陵暗嘲自己是急糊涂了。他平复道:“那在下一定助贵人一臂之力。当年只是一介布衣,无能做些什么,如今既已求取功名,就绝不会让恶贼逍遥法外!” “好,我相信大人。” 远处似有稀疏的人声传来,青簪压了压帽檐,说出了她的第一步打算:“永宁侯长子不学无术,酒色两沾,常与许多狐朋狗友一起闹事生非,若不是有个好父亲和好外祖父,早该引起民愤了。” 当年轻薄她的人,也正是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的好友。 陈少陵一瞬就明白了:“朱明诚倒台,皇后自顾不暇,这个时候若是侯府的嫡长子出事,侯府求告无门,定会病急乱投医。” “正是如此。”青簪点头。 这也是她对他的最后一道试探,此事若成,说明他的确是赤心诚意想为娘亲报仇,甚至不惜与侯府为敌的…… 只是为什么呢,他和阿娘的忘年之交,情谊竟然至此吗? 陈少陵却并不介意这份试探,他沉醉地看向青簪的眼角。 可惜,那里缺了一颗精巧的小痣。 * 青簪脱下了佃户的伪装,和陈少陵分开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珍婕妤。 珍婕妤住在西边些的花月相宜楼,规制略次于明昭仪和惠妃的居所。然而胜在独立西峰,楼外种有荻花和木芙蓉,荻花胜雪,芙蓉粉艳,都正应季。 青簪一路观花而往,心情颇好。 她能看得出,陈少陵在通过她怀念她的娘亲。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还有人和她一样记着她娘亲,教人怎能不为此感到慰藉。 相宜楼中,珍婕妤在挑选胭脂,这次来猎宫带的胭脂水粉太少,总觉得哪个颜色都不可心。 听到宫人禀报,她款步从里间走了出来,懒慢的一眼扫过青簪,唇红如血:“真是稀客。” 青簪直说来意:“陛下差妾来将松赞带回去。” 是谁来讨松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陛下”的命令。 珍婕妤一听,果然便招手让人把松赞从后院牵了出来。而后才道:“怎么是盈贵人来了?我不是说了,要陛下亲自来么。” 青簪便答:“陛下今夜宴请群臣,约莫抽不开身。” 珍婕妤冷哼了声,倒也没再过分为难。 然而,那负责去牵松赞的宫人一去许久。 宫人胆战心惊地捏着绳子的另一端,恨不得离雪狮百八十尺远,走两步停一步。松赞终于在几步之后便不肯再配合,不耐地躁吼了一声,停在了原地。 宫人只好空着手出来,如实禀告。 珍婕妤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松赞可是她亲自牵回来的,对于不熟悉的人,它有的是气性,不是谁的面子都肯给的。 她微微耸了耸肩,勾唇一笑:“贵人也听到了,不是我不让你带走。” 最开始在东宫那会儿,珍婕妤也怕过松赞,但为了能和皇帝多相处一会儿、多些话题,她还是逼迫自己去和松赞打交道。 后来却是爱屋及乌,当真对松赞有了几分喜爱。 这种经历,不是随便一个妃子都能有的。 青簪尽量平着声道:“婕妤能否让妾去一试?” 珍婕妤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轻蔑地笑了:“请罢。” 可青簪还没往里走几步,松赞就更加清晰而强烈地嗅见了那股熟悉的气息。 是她! 它昨日玩的那样尽兴,今日却被关了一天,这会儿见到青簪,就像见着了什么救星、亲人一般,兴奋又躁动地拖着那根落在地上的绳索,自己一颠一颠地跑了出来。 殿内的宫人都吓得不轻,纷纷避让,却见雪狮径直奔向了盈贵人。 松赞一见到青簪,就在她胳膊上用头蹭了又蹭、拱了又拱,似在请求她带它出去玩。 珍婕妤见此,面色倏然铁青:“松赞为什么对你这样熟悉!” 分明以前她才是那个和松赞玩的最好的人。 难道竟连一只狮子,都会肖似主人,一样的喜新厌旧? 可比起胸臆中的那点不平,她更加想不通的是,没有频繁密切的相处,松赞便不会与人这般亲近。 松赞不是一直就在太极殿养着?又是什么时候,给了她亲近的机会? 珍婕妤只觉隐隐窥到了什么真相,心口一阵发堵。 他们见面的次数,是不是比她想的还要多? 他……对她为何这般不一样。 珍婕妤冷静了下。皱着眉抬起头,探究地看向青簪,一步步朝着青簪走近:“却不知,贵人是要将松赞带回太极殿还是密雪馆?” 若是太极殿,那说明她的确是奉了皇帝的意思将狮子讨回去的;可若是密雪馆,那就说明她根本就是来挑衅她,要从她手中将松赞抢走的! 青簪听出了珍婕妤的试探之意,坦然笑道:“是陛下命妾在秋猎期间照顾好松赞。” 那便是后者了……珍婕妤气恼:“你怎配!” 她逼得更近,香风几乎袭到了青簪脸上。 却并不教人觉得腻俗,反而清新娇艳,是经年养尊处优,将自己悉心呵护、精心装扮的味道。 青簪有时也觉得她面对她们,该心生卑怯。 可她没有。 花有花的活法,草有草的生命。 难道从泥壤里来,就天生该学会低头? 见人竟敢与自己对目,珍婕妤忽然笑了。 她扬了扬下巴:“贵人这么说的话,倒教我想起一桩事来。听闻昨日皇后娘娘就是被一头狮子吓到了,这狮子若是照顾不好,可是会伤人的。贵人切要小心仔细着侍奉,否则届时只怕担不起责任。” 青簪用了一瞬,才判断出,珍婕妤只是听说了皇后是为狮子所惊,想以此事恐吓于她。 殊不知狮子本就是她放出去吓皇后的。 她便从容笑道:“想是宫人讹传,松赞是陛下的爱宠,向来温顺可爱,又怎会吓到娘娘。说是妾吓到了娘娘,或还差不多。” 珍婕妤被噎了下,蹙眉瞪了人一眼。 随即下了逐客令:“还请贵人退下罢,我要休息了。” 忽又想到什么,若有所指地讽刺道:“对了,狮子胃口可不小,一个小小的贵人,也不知能不能喂饱哦?” 狮子胃口不小,人的胃口却更大。 她就看看,皇帝会纵着这胃口,纵到几时好了! 青簪却只装傻道:“妾尽力为之便是,不打扰婕妤了。” * 篝火宴上,前去送纱带的宫人今已回返。 宫人还带回来一个令徐得鹿有些忐忑的消息:“盈主子醒了便离开清宴殿了,但也没回密雪馆,奴婢没见到人。” 徐得鹿把这话原封不动地报给了皇帝。 “哦?”萧放笑着饮了口酒,眼神却微寒。 他逡巡过席上空缺的几处位置,目光最终停落在其中一处。 * 青簪回到密雪馆,将松赞送进了它的专属大铁笼,便是一路上用来运送松赞的那只。 松赞跟着人群生活久了,也知道白天才是活动的时候,不大高兴地低吼了一声,回到笼子里趴着了。 青簪给它喂了点宵夜,作为它今日肯给她面子的奖励,便也打算早些歇下。 昨夜醉酒,身上至今都还难受,仔细沐浴过后,才想起进门的时候宫人提过一嘴,陛下送了东西来。 她坐在榻边,揭开那层布盖。 眼前竟是一条雪白的纱带。 怪不得方才就觉得没多少分量。 这纱带上下两层是纱,中间的夹层则是不那么清透的丝绸,青簪看了好久,都没看懂它的用处。 只好有些狐疑地放在一边了。 睡得朦朦胧胧之间,却似乎有人用手掌微微托起了她的头。 青簪猛然睁眼,察觉到脸上的异物,而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待反应过来蒙在眼睛上的是什么,那人的手指已在她脑后将纱带打了个坚牢的结。 “陛下!” 青簪胡乱地去抓人衣襟。 萧放看了看她放在榻边的鞋子,见上面并没有太多泥迹,眼神温和了些许,但仍有暗潮涌动: “方才去了哪里?” 青簪在他身上乱摸了两下,终于摸到人的臂袖。 “妾不就是奉陛下的命,去将松赞讨回来了?” 她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旋即倾身去,闻见了浓重的酒味:“陛下怎么好似比昨日喝的还多些。” 皇帝的手落在了她的腰上:“朕昨天可没嫌弃你。” 听皇帝谈笑如常,应当没有对她的去向起疑,青簪心口一块石头微微落下,但眼睛不能视物,还是让她微觉惶惶不安。 正要去扯头上的纱带,却被人按住了动作。 两只手便就以这个姿势被人的五指扣住,钳制在了脑后,丝毫挣动不得。 僵峙间,眼前的白色之中,那个黑沉沉的虚影越来越近,渐有不容抵抗的压覆之势。 他的笑息热茸茸的,浑杂着呼吐的酒气:“嘘。朕听说,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其余感官则更灵敏。” 声音分明沙哑不清,酥热之感却清晰地自青簪耳上开始蔓延,流走百骸,直冲灵台。 “身上、心上,莫不如是。” “是不是真的,嗯?” 第43章 皇帝单膝跪坐榻上,而面前受他控扼的女子,已不能再对他睁动那双水波潋滟、慑人心魄的眼睛。 这样很好。 他同样不必隐忍克制地做一个理智的帝王,就像昨夜。 萧放还从未和其他的妃嫔有过如此相对的情形。 她册封的日子虽浅,但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之多,却早已远胜旁人。 他一直知道她的皮肤极白,但此刻见到纱带没有遮去的地方,和白纱几乎融成一色,还是叹为观止。 这张脸如玉如莹,毫无微瑕,如此观来,竟有几分面若观音的神圣。 她越是圣洁,皇帝眼中烧起的烈火就越是炽张。 在这一刻的静对里,他眼中涌起一波波的暗潮,放肆的、卑劣的、贪婪的。 青簪却像是被迫引颈就戮的犯人,迟迟不见闸刀落下,茫无所依,满心忐忑。 她试图拿出她的另一副武器,柔声唤他:“陛下,妾什么时候可以摘下来……” 表演痕迹太过,但皇帝向来受用这份拙劣。 山中的夜从不算安静,猿啸鸟啼,风声潇潇,如今这如同在耳边生发的山籁里,还多了一个男子清晰可闻的笑声。 “这么怕做什么?” “好好感受朕,就可以。” 而后他不由分说地,又痒又热地亲在她的颌尖、唇珠、鼻梁,青簪指尖都在发颤,可她刚刚猜到他的行向,他的吻又毫无章法地印在了她的肩窝处。 往上,复往下。 眼不能视物,手也被绞住。 裙子被推起。 一切都凭他主导。 放大的感官令青簪无暇去想旁的事,就连今夜想起母亲那温柔模糊的样子时,心中的那份既喜且悲,都不得不暂时抛下了。 不知逸出多少声呜咽值周,青簪重获视野。 皇帝摘下那根白纱带,竟发现上头隐有潮意。 他不动声色地将它收了起来。 密雪馆的占地实则不算多大,用作寝息这方小室里,如今都是靡艳的气息。青簪突然开始怀念照水殿的那间汤室。 她用了几息,去适应睁眼时所要面对的自己的狼狈,扯起一片衾被往身上盖了盖。 “陛下不是说,等哪日心情不好的时候,妾要是把您哄开心了,您就晋妾的位份吗?” 她可是听宫人说,他在宴上可是动了怒,如今怎么不算被她哄 好。 皇帝陪她一起略躺下,让人靠在自己臂上:“卿卿那时不是醉了?除了这个,可记得朕还说了什么?” 似此时候,他的耐心总是格外的优裕。 青簪只懵然发问:“还有什么?” 皇帝眯了眯眼:“其他的都没听到?” 青簪摇头,“难道是说了对妾已到了死心塌地、非卿不可、离不开妾的程度?” 皇帝掐她的脸:“还真敢想。” 待到叫了水,二人都沐洗过后,恢复清明之际,皇帝便吩咐了下去:“传朕旨意,秋狝顺应天时,充实武备,历来乃国之重事,今次后妃中猎获最多之人,当赐白马一匹,雕弓一把,另,若嫔以下者,可酌情晋位。” 青簪一点没觉得这是给她的恩典,她又不会骑射! 难道她今夜的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裳? “陛下不肯给就不肯给。” 青簪赌气般再不理人,自顾自躺下要睡。 实则她不过是觉得,这段日子她约莫已经把一个贵人能做的事都做尽了,若要撼动侯府更多,就需要有能够调动更多的资本。 皇帝还没被人这样强横地以背相对过,他沉望了她许久,却怎么都皱不起眉峰。 他将熟虾一样弓着的女子捞进怀中,在她后颈微蹭:“急什么。” “朕还能让你吃亏?” * 山中的夜突然躁动了起来。 城外没有宵禁之说,猎宫也不限制夜猎,但袁选侍没想到才出来走了几步,就遇见了人。 新秀们住的地方都在山麓,宝林及以下的,甚至没有自己独立的居所,都是几人居的大院子。 应才人也看见了她。 袁选侍的位份虽低,但如今却背靠惠妃,再加上听说之前自己借着给千秋宴准备节目的由头、将吴嫔挡在门外的时候,吴嫔便改去磋磨了一阵这位选侍,后来袁氏搭上了惠妃这条关系,吴嫔才算消停了。 所以应才人很客气,主动叫她:“妹妹也是得了消息,对那白马雕弓颇有兴趣么?” 若直说是为了争那个晋位的名额,倒将争名夺利摆在了明面上,未免有失体面。 袁选侍给人行了礼,这才发现应才人装备齐全,手里握着把长弓,身后的宫人给她牵着马,马上也挂了箭筒。 她便似有几分赧颜:“我不太擅长这些,否则便能陪姐姐一道了……” 虽然本朝无论男女都崇尚骑射,但实际上,往往只有那些养尊处优、到处交游的贵女们才会将此作为消闲取乐的项目。 她的出身也只是比平头百姓略好一些,区区七品太学博士之女,学的最好的其实是儒学和礼仪。 应才人说没关系:“我也并不多擅长,有个人作伴便很好了。妹妹如今是惠妃娘娘身边的得力干将,自不愁没有机会的。不像我,若再不加把劲,只怕永不能得见天颜了。” 她又道:“从前你总是跟在赵姐姐身边,我虽然有心想结交你,却也没机会……” 袁选侍笑了笑,倒也不再推拒,陪着人往林子离去。 一路上都顺着应才人的话讲:“原以为杨嫔只是个开始,没想到咱们这批新人里,竟只出了这么一个。不过上次宴会,我见太后娘娘对姐姐印象尚可,陛下不也赏赐了姐姐东西,指不定何时就想起姐姐来了。” 应才人却颇为悲观:“如今宫里哪还有我们出头的份呢?” 袁选侍当即明白过来:“姐姐是说,盈贵人吗?” 她将今夜听来的消息与人分享:“听说陛下夜宴一结束就去了密雪馆,就是在密雪馆里颁下了这道赏赐秋狝魁首的旨意。保不齐是盈贵人对陛下说了什么话,她也想要给我们这些人一些机会。” 应才人不禁感叹:“妹妹好善的心思,盈贵人却会这样好心么?” 但应才人知道袁选侍向来才智过人,否则惠妃也好,赵才人也罢,又怎么会对她多生亲近。 她越想还真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听说那位盈贵人并不会射猎。 难免再生感叹:“想你我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竟要她施舍机会了。这宫中的荣辱还真是云卷云舒一般的,没个定数。” 袁选侍忽然对人亲热起来:“不若我这几天就天天来陪姐姐打猎,猎到的东西都给姐姐。倘若姐姐出人头地,可不许忘了我的。” 应才人竟有些受宠若惊,以往见这位选侍都是不卑不亢,清淡如水的。她奇道:“妹妹都已有惠妃赏识,何必对我这样好?” 袁选侍笑道:“惠妃娘娘身边不缺人手。我们同一批入宫,我对姐姐终归有几分亲近之愿。” 这倒不是句假话。 惠妃提审那两个纵火的太监的时候,差点撬不开那两人的嘴,还是她帮忙出了主意,惠妃却斥她手段阴狠。 最近几次去寻惠妃,还教她发现了惠妃和盈贵人之间竟有了秘密的来往走动。 湘素还告诉她,盈贵人或许能有法子让赵才人受到宽赦。 赵才人的禁足可不能这么轻易就解了,就算要解,也得由她来救。 正好,应氏看着沉稳圆融,实则还是太过天真,竟连这个晋位的奖赏是为了抬举谁都不知道。 这宫里可不需要这么多蠢人,然而棋局之上,受人操控的棋子却也不需要多聪明。 应才人不知袁选侍心中对自己的鄙夷,犹自感激道:“妹妹,其实我也奇怪,你为惠妃娘娘鞍前马后这么久,怎么还只是个选侍,若是我真的有了机缘,我一定设法回报你。” * 昨夜一场小雨藏山峦,竟不知何时落下的,但早上起来的时候,山色深翠,犹带水意。 皇帝竟然不在身边,也不在密雪馆了。 青簪困惑了一瞬,平静地唤了人进来梳洗。 豆蔻见了她便道:“陛下说了,待主子醒了,吃过早膳再歇上一会儿,便可去侧马台找他。” 当青簪登上数丈高台,面前一望如平野,只是尽头竖着一排箭垛,近处放置弓箭的架子旁边,则有一块小石碑,刻着侧马台几字。 皇帝衣着萧飒,窄袖长靴,手握深弓。一回头看到青簪身上的骑装,笑了一下。 “现在总肯学了?” 鲜饵之下,自有勇夫。身为帝王,想改变他人的意愿,总是如此轻易。 青簪焉能不学。 皇帝见她看了那块侧马台的石碑颇久,便了然道:“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是谓侧马,故非‘策马’。” 青簪偏头笑道:“陛下怎么知道妾在想什么?” 皇帝呵笑了声,坦然受下这份吹捧:“届时骑马就用矮种马,摔不着你。先过来学射。” 青簪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倘若旁人都知道她的骑射是皇帝教的,今次这个优胜者,难道还能落入别家吗? 若她是规则的剥削者,她大约昨夜就会轻易想到。可一朝成了得利之人,却是直到此时此地,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皇帝等她走近,将弓放进了她手中。 这张弓颇为沉重,青簪一个不防,手还往下坠了坠,又重新持稳。 皇帝从身后抄裹住她,一手握着她拉开弓弦,一手握着她固定箭支。 箭在弦上,青簪却垂眸问:“陛下为何待妾这么好?” 萧放一低头,就是她肌肤之上幽流的暗香。目色微深:“本不想说太多煽情的话。” “当日朕见鸿飞剑有被你动过的迹象。” 他一向自负高明,怎会错过她的这些举动。 皇帝说罢便抬头,不再看人:“朕有时也会矛盾,但对于喜欢的女子,朕想从心一次。” 就在青簪思索皇帝的话的同时,手中的利箭一瞬被人射发。 瞄准目的,从心而动。 银箭倏霍如流星,凿破虚空,携厉风之势,正中在靶心中央,余气犹贯长虹。 皇帝笑了。 “这把弓叫秋水。” “你想要的,朕未必不能给你。前提是,你当能握得住它。” 第44章 一箭过后,皇帝仍拢着人、持着弓,保持着这样的合璧之姿。漫山遍野的秋气仿佛也绕行着过去了,无法撼动二人之间渐生渐涌的热意。 直到侍人端着漆盘走近,皇帝将上面摆着的一只犀角扳指套在了青簪指上,又给她戴好了护腕。 这些东西都似为她量身打造,尺寸无不合度,显然不是一时兴起便可以立时准备好的。 青簪没有多问,只重新拿起一支箭,模仿方才张弓搭箭的感觉。 她的力气比寻常宫嫔要大不少,这把弓需要的拉力非小巧的轻弓所能及,但青簪只是略微吃力,还是将弓顺利拉开了。 只是,迟迟没有将箭射发出去。 皇帝在旁边品评道:“引而不发,以待善时,但绷得久了,伤的是自己的力气。” 他又过来动手纠正她的姿势,看似严肃正经,却又在她身上流连点火。 青簪竟都有些分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为等高台上的这阵风过去,她瞄定靶心太久,眼睛都有些微涩,便随口猜问道:“这‘秋水’莫非是望穿秋水的秋水吗?” 谁知皇帝屈拳掩口,竟然笑了:“嗯,正是望穿盈盈秋水的秋水。” 刻意咬重的盈字、其中毫不遮饰的戏谑意味,无不教青簪脸上一热,手上的劲就彻底泄了。 待向皇帝请教完要领,只说要自个儿练习,便把人请到了一边去。 “陛下在这里,妾会紧张出错的。” 理由倒找得煞是好听。 萧放深刻地见识到了什么叫卸磨杀驴。 …… 接下来的几天,萧放在清宴殿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 “盈贵人猎到了一只兔子。” “盈贵人逮到了一只麻雀。” “贵人射中了一头小鹿,但鹿只是擦伤,还是给它跑了。” 难为宫人跑上跑下,汇报的皆是芝麻绿豆大点的战绩。 徐得鹿觑了几次陛下,皆见陛下面色无澜,然而细不可查之处,唇角仍有略微翘起。 他不禁怀疑起来,难道是自己已没了情根,这才不懂个中的情味? 萧放却想,这就对了,他要她温顺听话,也要她鲜活放纵。 一个失去自我的木头美人放在身边,有何意趣? 既然选择盛放在他掌中,她就必定要开得灿烂、强大才行。 青簪的射猎确然进行的乐此不疲。 弓箭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确实很好。 黄昏的时候才从林子里出来,还顺手摘了一株结了果的野豆蔻,便捎带在身上了。 这果子和拇指般大小,一颗颗在茎上丰硕累叠,好似珠串一般的布排方式,鲜妍可爱。 恰似其人。 她骑着马,自没让豆蔻跟在身后跑的道理,一早便支使人在外头等着。 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翘首看过来的小女婢。青簪对人晃了晃手中的果子,却听身后有人喊她:“盈贵人!” 这声音不算熟悉。 一回头才见是应才人。 “应才人。” 幸好那点微薄的印象还算够用。 青簪不太熟练地勒住马。 皇帝给她挑的这匹马性子温顺,她学的极快,不过三天,就已经能够掌握一些基本的骑术,只是毕竟功夫还浅,离弓马娴熟仍有不小的差距。 应才人见她勒马的技法青涩疏拙,身子颠颤歪斜,脸色却是稍起了一点变化。 之前就听说这位盈贵人刚学会射箭就贪功冒进,跃跃欲试了,头先两天还不敢打马进林子,是用脚追着猎物跑的。 她总不能……输给这样的人。 她驭马上前,下定决心道:“妾身可否与贵人找个地方说会儿话?” 青簪虽不知她要说什么,但姑且还算愿意一听。只消一听,自也能见到葫芦里卖的药了。 她便爽快答应下来:“好。” 转头让豆蔻先牵着马儿回去。 应才人望着豆蔻离去的方向似乎欲言,嘴唇嗫嚅了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选了个缓坡作为谈话的地方。 青簪今日的骑装是一身白色窄袖,配以鹅黄和嫩绿的间色裙。 应才人素知道这位盈贵人比自己年纪稍长,但今日这样临近了见她,才觉年龄在人的脸上十分模糊,一声姐姐怎么都喊不出去。 上天给了她一副何其得天独厚的好骨相。 应才人一咬牙,把脸面豁出去了:“贵人,我是有事求你。” 她一直是个肯下功夫的人,否则秋千宴之前,也不会悉心准备了那么久的琵琶。 可惜到底没有技惊四座、令人见之不忘的机缘和本事。 这次秋狝便绝不能再错过了。 “都说这次比试是为了给我们这些低位出头的机会,几位主子娘娘都无意相争。”应才人见青簪一副洗耳在听的模样,便缓缓把自己的话铺开:“我知道,以贵人的仙姿玉貌,从来不缺良机,可妾身不一样,妾蒲柳之质,入宫也有半年了,陛下怕是连我是谁都没记住。” 抬高对方、贬低自己,以求对方舒心快意之余,或肯垂怜稍许,这些基本的求人手段,在宫中本就不算新鲜。 可一想到眼前这女子的末陋出身,应才人还是难免为自己的伏低做小感到怏怏不平。 她脸上的酸哀苦楚便真切了几分:“若是我们公平竞争,我是不惧的。可大家都说……我想求贵人的便是,能否给我这份公允?” 实则不是“大家都说”,而是袁选侍这两日提醒了她一句,传闻盈贵人的骑射都是陛下手把手教的,恐怕届时考判结果之人会因此偏颇,但应才人自不会将为自己谋虑的朋友牵扯进来。 青簪倒很好奇:“才人怎么想到求我来了?” 应才人没想到青簪会这么问,迟疑了下,道:“我想着,贵人心地善良,待人温柔。” 心地善良,待人温柔,好说话。 青簪抿了个笑:“若我今日是明昭仪、珍婕妤,才人还敢来求这份公平么?她们便不善良?” 应才人脸上登时和泼开了颜料似的精彩。 心知这事多半是难成了,她便也不再掩饰那份愠恼:“贵人不同意就不同意,何必给我扣这样的帽子!我确实没道理让贵人为了我放弃唾手可得的好处,贵人再往上升升,可就是嫔位了,只怪我不该轻信人言,以为贵人是个怜恤他人之人。” 青簪听的好笑。 怜恤他人,凭什么就要把得来不易的好处拱手相让?若易地而处,难道应氏就会帮她? 这宫里本就没有半分公平,连她自己要的公道,都要豁出一切去算计、去乞求。 而今一个萍水交会了几面的人,却要求她奉还一个公平。 无非是因为她还算是个弱者,可以被要求。 青簪的笑意冷了点:“才人方才既说是求我,又准备拿什么来换?” 应才人一听,以为还有斡旋的余地,瞬时柔和下通身的机锋,急忙搜肠刮肚地去想有什么能打动青簪的东西,脸上却只有持续的茫然。 半晌道:“我……” 青簪走到缓坡前,霜白的夕阳披在身上,没什么温度。 她毫不留情地戳破:“莫非才人连要付出什么都没想过?” “我……”应才人登时体味到了什么叫自找难堪。 可她只是想有个能让陛下看见自己的机会,难道还错了? 不。 应才人走近了些,凛然质问:“贵人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幸运,就算贵人连弓都拉不开,没准也能胜过我等千万次努力。可若是不该是你的,贵人却占尽好处,就不会觉得亏心吗?” 青簪缓缓勾笑,使得亭亭清绝的背影,竟无端有些魅人:“若不用拉弓就能赢,又怎么不算是本事?” 至于亏心,汲汲复营营,几人能不亏心呢。 应才人面上倏然一白,也许袁选侍说的是对的,她若不狠心一点,别人就会待她狠心,这位盈贵人也无非是个自私利己、矫饰伪行之徒罢了。 可是她的马不在这里,自己准备的东西竟是用不上…… 应才人袖子底下的手掌忽有些蠢蠢欲动,灼热得不住发汗。 可是前面只是个缓坡,就算她把人推下去,大约也受不了多重的伤…… 为什么只是个缓坡! 青簪回头,见人一时阴狠,一时又惝恍似呆,便拿手里的豆蔻枝 对着她晃了两下:“应才人?” 应才人猛然回神,这一回神,却是更迷瞪起来,竟不知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愈来愈糟糕的念头。 “既然我与盈贵人谈不拢,恕不多陪。”她慌忙低头掩盖了什么。 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厌恨,说完即扭头走了。 青簪没有留人。 她瞥了一眼身后柔和起伏的草坡,山抹微云,其下衔着的草色深深浅浅,或浓或淡,如同水墨扫就。 轻轻掰掉了手中的一蒂果子。 她此番特地多留了个心眼,选了个没有遮蔽,也不危险的地方,方才就算应才人当真有什么过激举动,也随时能够喊人。 可,应才人和她往日无怨,从她在千秋宴上的表现来看,也不似赵才人那等咋咋呼呼的、作威作福惯了的性子,缘何会突然就针对上了她? 青簪仿佛看见朦胧中有一只推手,此前都被她忽视了。 * 青簪回到密雪馆,将松赞牵出去溜了一圈,松赞见了她便躁动得直叫,把它骗回来就不管它了。 回来之后却听说皇帝今日去了惠妃那里。 青簪竟然开始不习惯。 但又想起皇帝与她说过,每与惠妃相处,总是形同与近臣和下属相处,谈公事居多。 近臣也好、帝妃也好,她分明该习惯的……青簪尽力不再去想这些,也没多将应才人的事放在心上,就是偶然想起时,还是问了豆蔻一嘴:“可有听说应才人这几天除了发奋狩猎之外,还有什么异常么?” 她这几天都在打猎,人影都没见着几个,消息也滞后不少。 豆蔻不知道青簪与应才人的谈话,只懵懵看她:“要不奴婢去问问?” 豆蔻在行宫的几个宫人之间辗转了一圈,很快就打听到了,喘着气儿回来对青簪讲:“说是莫名和袁选侍走的近了些。” 青簪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站在廊庑的阑干前,看着半山秋色,很久都没挪动。 片晌的若有所思过后,她点头表示知道了:“今日也不用再伺候我了,去休息罢。” 豆蔻却察觉到了今日的主子颇为奇怪。 迟疑再三,终是有些僭越地和主子并肩站在了阑干前,两身齐于一线:“主子这是怎么啦?” 方才她回屋了一趟,才见主子竟将那株豆蔻果子用一只瓷瓶供了起来,放在了她屋子的窗前。 从没有人送给过她这样的礼物。 青簪惊讶了下,很快,轻柔地靠在豆蔻肩头:“怎么会祈望别人将公允轻易送到她手里,你说她好不好笑。” 豆蔻听得糊涂:“主子是说谁,应才人?” 就在此时,一个小宫人提着颤动的纱灯,从蜿蜒的山路里探出道急影来:“不好了,不好了,应才人失踪了!” 青簪拢了拢斗篷,只觉一股惊骨的寒意。 这么巧……? 侍卫们到处搜寻,将要歇憩的猎宫被迫睁开了睡眼,满山灯影烂若云霓,映照出一个个不得眠去的窗口。 过了不久,青簪也被叫到了惠妃的重华殿。 殿里已聚坐着不少的人,就连明昭仪也来了。 皇帝坐在殿堂的最上首,左右皆无人伴坐。惠妃坐在稍远些的地方,旁边是珍婕妤,对面是明昭仪,除此之外,所有宫嫔都站着。 殿前还跪了两名侍奉应才人的宫人、一名侍卫头领。 见到她来,他们的眼中各色纷起,教人顿生一阵光怪陆离之感,就好像夜行人走过狐凭鼠伏的山头,处处都是打量的眼瞳。 青簪平静地走入殿中,却看见书屏前的一张长案上还有摊开的几卷册子,和未干的砚墨。 像是议事之际临时为此事所搅扰,不得不中断了,还不及收拾。 可若应才人只是刚刚失踪,应当全力搜找才对,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汇聚一堂。除非是人已经找到,或是能够确定找不到了。 青簪回想着和应才人分别的时间,估摸着也已过去快两个时辰了。 惠妃看向青簪,隐有忧色:“盈贵人来了。” 历来圣宠所在,也是风波所在,惠妃虽要尽量保持公允,可也怕人不清楚状况,会不利于她为自己申辩,便对其中一名宫人道:“把你方才说的话再对盈贵人说一遍。” 青簪正要站去宫嫔的最末,左右也都没有资格坐着,便不必再计较站次的尊卑。 况且,惠妃这么说,这事似乎还和她有所勾连。 裙履才动,皇帝却出乎意料地对她微一招手。 满座之人皆惊得面面相觑,难道因为盈贵人的位份不好安排座位,陛下就让人和自己一起坐? 这在平日倒还罢了,可今日—— 会不会是他们会错了陛下的意思?这实在不合陛下一贯的作风。 却听皇帝风轻云淡道:“来。” “到朕这里来。” 那整理了一通腹稿,正要开口的宫人,登时骇然睁大了眼,这叫她还怎么敢说…… 第45章 青簪也有些意外,皇帝竟然会让她坐在他身边。 在走向皇帝的这几步里,明昭仪眼中的玩味、珍婕妤脸上的娇妒,都一一落进青簪眼角的余光里。 珍婕妤把手中的胡饼扔回了水晶盘子里。 原来他不是不会对人怜宠无度,只是那个人,不是她而已! 珍婕妤只觉满心娇妒无以平歇,唯有恶声催促那宫人:“还不快说?” 宫人支支吾吾,终于还是说道:“主子最后见的人就是盈贵人,回来以后脸色很不好看,好似受了什么刺激,骑上马就走了,也不让奴婢跟着。” 这话无异于是将矛头对准了青簪,对准了此刻坐在皇帝最近处的人。 惠妃在其后补充道:“人还没找到,但是马找到了,差点冲出猎宫,被侍卫们拦下了,身上有不少的伤。后来让人验过,还有被荨麻汁灼伤皮肉的痕迹。” 山林里就有荨麻,但荨麻汁可不是该出现在马背上的东西。 或是想到了自家主子的遭遇,宫人情绪变得激亢:“而且主子今日一天除了狩猎,就只见过盈贵人!盈贵人故意对主子说了什么也未可知!” 应才人位份不高,平素也不张扬,深居简出,交友寥寥,既然往日无仇家,那么就只能是新近接触的人有鬼了。 惠妃看向青簪,柔声道:“贵人可有想说的?你与应才人都说了什么?” 青簪沉了沉睫,她能觉察到,众目更加肆意地归在了自己身上。 众人见她一时无言,还以为她是在深思对策。 殊不知,旁人不能见处,有人悄悄探入了她的袖管里,猝然而又狎昵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倒似在告诉她,他会给她撑腰。 可他不是一向最喜欢冷眼观戏,最喜欢看她在百喙莫辩之时困兽犹斗、奋力挣扎吗? 青簪想抽出手都不能。 只好抵抗着手心这幽热的干扰,声音如常地问那宫人:“你叫什么?” 只这一声,宫人却越发方寸大乱起来,这当真是她可以随意攀咬的人么…… 不,不是随意攀咬,主子这两天就是在为盈贵人的事神伤,也只和盈贵人有冲突! 她挤出一丝镇定来,还算口齿清灵地回话道:“奴婢竹烟。” “竹烟。”青簪认真地唤人名字,不紧不慢道:“若按照你方才所说,你家主子最后一个见的人,难道不该是你么?” 竹烟愕然得无以复加。 哪有这样给人泼脏水的! 她委屈又急躁,眼睛都红了:“奴婢怎么可能害主子?!” 青簪弯了弯唇。 她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学着这宫人的方式陈述事实而已。 可刀子捅向别人的时候总是不痛的,一旦对准自己了,却这般的慌急委屈了。 青簪继续述说着自己的“推论”:“她是锦衣玉食的主子,平日必定对你多有奴役,也许还曾经罔顾你的感受,你怀恨在心,也未可知?” 这分明都是莫须有的事! 竹烟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不,主子对奴婢很好,从没欺压过奴婢……奴婢誓死效忠主子!” 青簪站起身,走到竹烟面前。 重华殿中陈设不繁,地上又尽铺着肃穆的乌砖,不必惊堂木,亦浑似个办案审人的公署。 只是时移事易,她却也成了居高临下,俯目于人的那个。 “ 可——除了你,还有谁能把荨麻汁涂在马身上?你家主子和我谈话的时并不曾牵马,我没有机会,却不见得你没有。” “什么……怎么可能是奴婢?奴婢冤枉啊!”竹烟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嫌疑最大的那人,急得满面滚泪,气血逆涌,只差以头抢地了。 她来不及思索青簪的话,只搜搅肚肠,竭力自证清白:“对,那时候荨麻汁在主子身上,不在奴婢这儿!不可能是奴婢!” 自顾不暇之际,当然再考虑不到诸如为主子保全声名的小事。 座中不知谁讽笑了声。 惠妃这时也走了过来:“你是说,是应才人自己准备的荨麻汁?” 竹烟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然而话已覆水难收,她犹豫了一下,心虚道:“奴婢也不知道主子从哪儿弄来的,不知道主子要这个做什么……” 似是自知说得苍白,她揪着衣摆,久久不敢再抬头。 青簪便在她面前低颈稍许,斗篷流在了地上,绲边荡开一圈荷叶边似的形状。 而被斗篷拥着的女身,亭然绰立,风度从容。 分明这样的柔弱姌袅,可珍婕妤在这一刻,只觉现在的盈贵人无端像一个人。 一个高大巍挺,冷漠强势之人。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皇帝一眼。 便听青簪又问到:“既然是你家主子要与我说话,荨麻汁也是你主子自个儿备下的,为何你却会觉得是我要对你主子不利,这岂不是叫,颠倒黑白?” 竹烟早已心神大溃:“我,我……” 青簪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况且她生死未卜,怎么你却这般笃定你主子已经出事了?虽然猎宫百兽藏伏,晚一些找到就多一分危险,但也未必不可能平安归来。” 竹烟当即想反驳,可惜这话万分绊嘴,怎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主子、主子……” 青簪不是看不出,竹烟和应才人之间是确有几分主仆情谊的。 即便远没有到她所说的誓死效忠的地步。 她便缓和了些道:“看起来像是马匹受惊,致使应才人不慎堕马,许是行动不便,这才不能归来罢了。你可知她进了哪个围场,也许此刻她还在那里。” 惠妃心里亦早有不小的起伏,只为着人的这份不慌不忙、没哭没闹。听到这里,她才道:“已问过了看守围场的侍卫,都说没看见。也让人去顺着找那马冲撞过来的痕迹一路去找了,只是天色太晚,找起来殊为不易,不过最迟,明日也就有分晓了。” 惠妃没直说的是,不管见到尸身,还是尸骨无存,都算是分晓。 她早就让人去提供给宫嫔使用的六个围场找过了,倾巢而动地找,却都一无所获。 剩下的十八个围场则都有猛兽出没,便是男子进去狩猎,都需一队侍卫陪同保护,若是应才人独身进去,又手无寸兵,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相比之下,若是不慎跌进了什么山谷溪流,倒还有些活头。 青簪如何不知应才人这一关的凶险,九死一生。 却还如过分天真地说:“一夜太久,现在若能找到,倒是有生还的可能,山间野兽总爱夜间出动。” 崩溃在地的竹烟一听,好似身处急流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眼睛里冒出光来。 “还有生还的可能?” 比起主子的性命,害怕旁人会觉得主子自作自受,那都是小事了。 主子会不会其实没事……? “主子去的是应是天地玄黄这四个围场!” 竹烟语气笃定。 惠妃却置疑道:“应才人怎么会去那里?” 竹烟登时又缩头缩颈起来,看了眼青簪,方颤颤巍巍地道:“主子说过,若是猎到了熊狼虎豹,自可威名显扬。届时竞猎的结果若还偏向盈贵人,悠悠众口也会给她一个公道……” 跪在一旁的侍卫头领慎缄至今,终于出声道:“绝不是从正门进去的!除却陛下特许的明昭仪,臣等从未对其他后妃放行过。不过……地字围场背靠山谷,倒是有条无法堵上的小路!” 惠妃当即道:“还等什么,去找!” 侍卫看了眼上首皇帝,只见皇帝淡淡颔首,不辨情绪。 但,心情应当不坏。 * 秋阴夜起,青簪从重华殿出来的时候,孤月已经消失在了天边,只仰赖殿前的那一对纸皮灯笼,投射一地清白。 她站在重华殿的重檐下。 宫嫔纷纷远去,青簪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身藕合色的纤瘦女子:“袁选侍。” 袁选侍面上不显惊怪,只停下来对人行礼。 她态度温谦,举手投足之间的规矩更是无可挑剔:“盈贵人万安。贵人可是要一起走一段么?” 青簪:“请。” 两人的丫头便一起燃起提灯,走在前面开道。 袁选侍仿佛是不知青簪为何会叫住自己,所以只能漫无目的地说着闲话:“多亏贵人愿意与妾搭话,贵人如今鲜花着锦,若换了是妾主动亲近,恐有攀附之嫌。” 脚下山阶陡峭,青簪走得颇慢,说话却毫不打摆,直切正题:“应才人的事,选侍怎么看?” 袁选侍微微吃惊,但仍不觉得青簪能在自己这里问出什么。 这事本来她也没沾手。 最多只能算动了动嘴,撺掇了应才人而已。 她倒是不介意告诉她一点自己的猜测。 便以事不关己的口吻道:“劣马见到兽王,害怕之下,难免马失前蹄。应才人实在糊涂,就算是为了赢过姐姐,也不该这样冒险。” 说罢,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惋惜应才人的所作所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簪眸光微侧:“听说选侍这几日忽然和应才人走动得多了,怎么也不知劝着一点?” 见人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挂扯,袁选侍仍面色无改:“各人有各自的心肠,劝又有什么用。” 青簪却在一簇山中的怪丛前停了下来,前头打着灯笼的婢女不知主子的突然留步,不觉已走远了一段路程。 灯光也远了。 袁选侍看不见青簪的眼神,唯见一身醒目的雪色斗篷,咄咄逼人的白,被夜色凸显出来。 许是想到以身边的人如今的势头,一言便可成虎,袁选侍竟难得地产生了几分心虚畏怯。 她其实有几分后悔了,盈贵人能这么快锁定自己,无非是因为这次和赵氏那次不同,她和应才人的相交太过短暂、扎眼。 便显得有了目的性。 若不是她突然与惠妃达成了某种协约,要帮惠妃救人,她倒也不必这么急于对付她。 但自己一次都未亲自动过手,这就是最大的倚仗,没有动手,又何来的留痕。 所以,还是不必怕的。 青簪微微笑道:“前有赵才人禁足宫中,后有应才人消失在林野。选侍身边的人,如果也能有几分你的明心慧性,也许这世上能少不少苦果,只是这样看,选侍身边的人,仿佛都难逃厄运。” 见宫人走远,袁选侍斟酌了下,压低了声音,字音拖得森冷:“姐姐,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要乱说。” 青簪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笑声盈溢:“怎么不能乱说?言语能杀人,说多了, 也许就成了证据,你说对么。” 袁选侍正想回敬三分,却不防窥见一束烛色自山上一点点靠近。 心思便在暗里拐了个弯,声音也忽明朗了点:“我深信此事与贵人姐姐无关,可贵人就算情急,也不要胡乱拖人下水才是。” 青簪一听这转变,笑了起来:“万一和我有关呢?仔细一想,我方才说选侍的话确实有些没道理。赵才人、应才人,似乎都是和我闹了矛盾之后才出事的,也许,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袁选侍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简直是过望之喜。 但这份喜悦才生出来,便又被连跟掐灭,渣也不剩半点。 帝王的袍靴正如预料的那样抵达近前,一开口却是: “朕与盈贵人还有话说。” 皇帝分明将她们的话俱听见了,却没有半分恼怒责怪。 袁选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帝是在赶她。 这是皇帝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却一个字都和她无关。 好在,人不会对从未寄望过的事失望,虽然只有皇权可以让她攀援而上,但那个人却不必是皇帝本身。 袁选侍很快离去。 青簪没想到皇帝会出来,今夜他不是要留寝在重华殿吗? 萧放十分自然地揽住人,只是宽大的斗篷有些碍手。 “也不知道等朕?” 青簪只给了皇帝一个困惑的眼神。 皇帝自然解释: “山路难走,朕不舍得再让卿卿一人独行。” * 天不亮,搜寻的人果然就在地字围场里发现了马匹横冲直撞过的痕迹。 应才人的衣簪等遗物也被找到,只是散落在各处,破败不堪,还伴随着一根根脱去了皮肉的尸骨。 听说有好事的妃子赶去了现场,只一眼,便呕吐不止。 随后不久,一只装过荨麻汁、却已经空了的小瓶子也在不远处被找到。 然而事情至此,再没有人能够确定,那匹马到底是遇见了蛰藏林中的凶兽才会受惊,还是不慎被荨麻汁溅到,失控之下甩下了主人。 也有人说,此事说到底还应当归结于盈贵人。 彼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彼而死。 若不是想要奋取第一,又自知争不过盛宠在身的盈贵人,应才人也不至于铤而走险一个人偷偷溜进了地字围场。 不过很快也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有不少人是见过袁选侍近日和应才人往来密切的,再联想到当日赵才人的狠毒恶行,竟推测是袁选侍身负不详,一旦和她走得近,就容易被影响心性,做出过激的举动。 还说,除非修炼到惠妃那样的稳重心性,方能免于灾殃。 反正是无从证实的事,自也无从证伪,一个个便都说的有模有样,煞有介事。 皇帝这些天则都歇在了密雪馆。 对外一律说是盈贵人胆子小,出了这样的事,免不了陪伴安抚一阵。 这话连徐得鹿都不信,盈贵人胆子小,骗鬼呢! 那可是学了几天就敢骑马打猎的,还敢养着松赞,胆子比他还大。 反正皇帝想宠谁的时候,晴天下雨都可以是理由。 至于应才人的事,自确定是一场意外之后,皇帝倒没怎么让人再细查,只让人收殓了残骨,以嫔位规格下葬。 不过,那夜山路上,他曾经问过青簪是不是和袁氏有关。 有些意外,虽是意外,亦可是人为诱导。 和袁氏交谈过后,青簪已有了九成把握,便默认了。 皇帝便问:“要不要朕帮你解决?” 之于此等草芥涓尘、无足轻重之人,他一向不介意出手让她省些力气。 青簪却已有打算:“妾还应付得过来,便请郎君高坐明台,无须脏手。” 明知她是哄人,皇帝还是因这话脸色晴霁了一整日。 她真想哄他的时候,这张伶俐的嘴可以比谁都甜。 他也就放开了手,看她动作。 风议声终于传进清宴殿的这日,楼殿二层的寝殿里,萧放将人抵在后窗旁:“好一个言语能杀人。将朕的行宫搅得风声四起,该当何罪?” 青簪总觉得这个角落有些许的不妙。 许是因为孤高又隐蔽,便显得不够光明磊落,倒是方便偷鸡摸狗。 她佯作镇定,颇为骄傲地讨夸:“妾只是想着,经此一遭,愿意亲近袁氏的人必定少了,也就不会为她所挑拨。是不是心善?” “是心善。若换了朕——”萧放隐隐有笑,“松赞呢,你不带它出来,它没闹你?” 青簪轻攀着他的衣襟,有如说笑般道:“陛下就不够心善,若陛下直接晋妾的位份,不设什么比试,应才人多半不必枉死了。” 真话总借由玩笑说出口。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像是看穿她在想什么,他笑了声,捏住她的一缕垂发,让纤细柔滑的丝缕漏过指隙: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不许恼朕。” “更,无须自责。” “妾不……”开口的一瞬,嘴却被人堵住,上衫也被褪到了臂弯上挂着。 一霎时雪光大盛,红尘炽热。 这雪光仿若被一次次揉碎,又一次次凝起。千般变化,万种形状,皆由人施手塑造。 皇帝餍足地哑笑:“朕不想听你说不敢。” “要说你不想,不会。” 青簪颤颤咬住了那缕碎发,哪还说得出完整的字。 方才的担忧果然是对的。 只是,原不是偷鸡摸狗……分明偷的是她,摸的也是她! 第46章 青簪从清宴殿所在的山头下来的时候,脸上春晕未退,虽微微蹙着眉,可一双眼如含着春星,顾盼之间,直能将人的魂都勾丢了去。 豆蔻一边打着灯,一边不住看她。 青簪偏了点头:“怎么了?” 豆蔻似羞又似大胆地道:“主子越发好看了,果真是龙气养人。” 若是以往,青簪定会同人笑闹一阵,但今次却只是淡敛蛾眉:“女子本就有千姿百态,我们如此亲昵交好,你自然越看我越好看了。” 豆蔻狐疑地又多看了青簪两眼。 今日没有外人在场,她是和主子齐步下山的,陛下特地交代,让她在旁多搀着些。 豆蔻想了想,忽而靠近人了一些,悄声问道:“主子怎么不留在清宴殿?” 陛下都让主子在清宴殿过夜了,但偏偏主子用了晚膳便执意要走。 定是有什么事。 青簪目光忽远:“猎宫里是不是有座佛堂?” 豆蔻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去佛堂。 不必多费思忖,就知道主子是还放不下应才人的事。 不,如今倒该称声应嫔了。 应嫔为了晋封豁出性命,生前无法遂愿,却在死后得到一个追赠的嫔位,得以依照嫔位的规格下葬……真是造化弄人。 但到底是一条鲜艳的人命,就这么没了,豆蔻也不免生出些许的惆怅来,便不再嬉笑,肃色道:“听说是有一座,不过奴婢也没去过,小熠子应该知道怎么走,咱们回去问问便是。” 主仆两个都揣着些微薄的哀情,一路走到了密雪馆前,却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明昭仪竟然在密雪馆外等着。 “昭仪娘娘。”对娘娘都是要行大礼的,青簪正因身上的酸乏有些叫苦,可才屈身蹲下了稍许,就被明昭仪制止了。 “不必多礼,请我进去坐坐?” “娘娘请。” 明昭仪一跨进门槛便四下打量,似有些嫌弃密雪馆的简陋。 她在家是将门天骄,入宫是主位娘娘,还没住过这样小家子气的地方。 “本是不想来的,但听闻当日皇后想让贵人去住丹荔殿,贵人拒绝了,倒是该来谢谢贵人,替本宫保全了一方旧居。” 人都有情怀,自己住过的地方,便不想再给人了。 况且去年是她入宫的第一年,那时候也算踌躇满志,回想起来怎能不快活。 青簪抬手招人上茶,对明昭仪道:“其实娘娘不必特地走一趟的。” 行宫的茶水不比宫里精细,胜在是能够傍山吃山,宫人将山花晒作了香片,又以一味野露加以冲煮。 昭仪只抿了一口,就知道这是宫人特地孝敬宠妃的,花了心思了。 她笑道:“方才还有些担心你,现在看来,贵人适应的很好。” 青簪不解:“ 娘娘是指什么?” 昭仪并不解释,只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晋位只是个彩头,太较真便忽略了射猎本身的意趣。更何况,耳目灵通一些的,都知道这次竞猎不过是陛下为了捧你才设下的,但凡略有几分骨气,就不会想沾你的光。所以,若不是为了捧你,也不会轮的到应氏,流言蜚语不必放在心上。” 昭仪说罢便起身要走:“今日来过,就算我谢过了。贵人这样很好,这宫里从不需要太心软的人。” 最后去之前又说:“茶不错。” 这般来去匆匆,青簪将人迎进又将人送走,案上的茶水都犹温热。 “没想到明昭仪竟会来安慰主子。”豆蔻倒有些琢磨不透这位昭仪了,都说她目下无尘,但对主子总算不错。 她问青簪:“咱们还去吗?” 青簪吟味了一会儿明昭仪方才的话,道:“去。” 实则她去佛堂并非是将此事归咎到自己身上,只是任何时候都无法对人命感到彻底的冷漠,仅此而已。 可怎么好似一个个,都认定了她会心善难受,急着来开导她似的。 佛堂位置偏远,行宫虽无宵禁,但总不能拖到夤夜时再回来,青簪和豆蔻没有再耽搁便动身了。 围场惯造杀业,这佛堂香火一向很鼎盛,听说不少人狩猎前后都会来拜上一拜,但眼下这个时辰,大殿内倒是没什么人在。 青簪燃了一炷香祭上,祈愿应嫔早日往生。 此间事毕,正要回程,一串铃子声般不绝的脚步声从佛堂外渐响渐近了。 有人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惠妃身边的宫人,再后面一些的是袁选侍。 青簪与她们不期然撞见,那宫人先对青簪行礼道:“盈贵人。” “你们也是来为应嫔上香?”青簪让出香案前的位置。 宫人没动,袁选侍却上前跪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一字不吭。 那宫人对青簪道:“娘娘说了,近来谣言沸起,其中又频频提到袁选侍的名姓,让选侍来为应嫔主子焚香祈福三日,以平众声。” 作为与谣言有涉的另一人,青簪亦在风波中心。可宫人似乎不觉惠妃只让袁选侍来跪奉香火,有什么不妥—— 祈福三日,也许是名为祈福,实为责罚。 青簪对宫人道:“我想与袁选侍说两句话。” 那宫人会意:“奴婢去佛堂外等候。” 说罢即与豆蔻一同出去了。 莲座上的佛陀拈花微笑,洒下金辉,袁选侍在其下直身而跪,双手合十,闭着双眸默动唇瓣,念念有词。 青簪在她身边静听了一会儿:“选侍念的是什么经?” 袁选侍的诵念便戛然而止。 她凌厉地睁开眼睛,全不似往日温柔:“果然是你做的,陛下竟也不罚贵人么?我以为宫中该是严静肃烈的,应该容不得造谣生事的宵小。” 青簪只看着自己方才奉去的那一炷香,堪堪烧没了个头梢,还很裕足而毅挺。 可再长的香,也不过是生人在寻找自己的慰藉,亡者难道当真能够因此受到惠泽? 她从不信佛。 她便一字一慢,务求人听清楚地道:“自然是容不得的,惠妃娘娘不就头一个容不得?如今这样只能说明,生事者非我。” 袁选侍轻浅地笑了两声。冷眼道:“贵人想与我说什么?” 青簪:“只是想奉劝选侍,不要再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于我无损、于己无益,徒惹一身腥。” 袁选侍似乎听进去了,柔声些许:“贵人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针对你,甚至,我还很欣赏贵人姐姐。” 她只是不能让任何人阻遏她的事业而已。 赵才人、盈贵人都一样。 青簪无意与她辩理,也不盘究真假对错,只意味深长地应了声:“这份荣幸,我真是受之不安。” 她朝佛堂外走去,可没等袁选侍接续上中断的经文,青簪即又顿步回头,蓦然发问:“应嫔的事,你除了挑唆她视我为对手,还参与了多少?她准备荨麻汁,是打算用在我身上?” 袁选侍一愣。 应氏哪有那个脑子想到荨麻汁。 她心中暗生计较,有些事其实天知地知自知最好,但说出去也造成不了什么后果,何况丰功伟绩无人赏观,岂不如锦衣夜行? 所以连在惠妃面前她都没有承认的,现下却笑着说出来了:“你该庆幸她蠢笨,没真能对你下手。我教她用荨麻汁涂在你的马鞭上,驱策马匹时马必定受惊暴动,摔残了都是轻的。” 像是在炫耀一件迷藏的奇宝似的,袁选侍矜持而自珍地点到为止、不肯多言了。 “至于别的,贵人想知道,就请自去查去。” 反正应嫔都已经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谁也指控不了她。 对于惠妃怀疑到自己头上,仅仅因为她去过地字围场后面的小径,就宁枉勿纵地让她来这里忏罪三日,袁选侍却是有怨的。 想到这里,她重新双手合十,面色冰冷,发泄一般道:“妾如果真铁了心想要害贵人,贵人也不一定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青簪不愠不恼,一回首,只见盏盏佛灯的光影里,浮尘跃动,而跪佛之人,心无慈悲,模样却很虔诚。 虔诚地坐在微尘里。 青簪笑了一声:“莫非选侍竟以为能主宰他人的命运?” 可是人行走世间,分明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都已是莫大的幸事。 * 惠妃早已将袁氏视为了自己人,打从知道袁氏多半和应嫔的死脱不了干系之后,就夜不安枕,已有多日了。 谣言还未大肆滋动之时,她便让人去镇压过,却被皇帝的人制止。 想到皇帝可能都有所怀疑,惠妃纵想徇私袒护,竟也不能了。 所以哪怕几次召见袁氏、从袁氏的对答中,惠妃断定袁氏最多是给应嫔提了几个建议,她还是罚了她去佛堂忏悔思过。 自己则到清宴殿求见皇帝。 皇帝今日倒是没有累日堆积的奏疏要看,正在殿内一角,擦拭他那把上了年头的强弓。 还在东宫的时候,惠妃就见过皇帝这张弓。 惠妃紧绷的弦松懈了些许,她陪着皇帝从东宫走到九重丹陛之上,皇帝待她其实一直还算不错,哪怕表妹的事,他虽对她在雨中的长跪求情无动于衷,可至少也没有迁罪于她。 她微微笑道:“陛下果真念旧,这些年臣妾都换了好几把弓了。” 皇帝将黑沉沉的危弓挂在了墙上,不远处挂着他的佩剑,已许久没有出鞘。 他转过身来,面上无笑:“若是趁手的良弓,自然不必常换。” 惠妃心绪不宁了一下,这是说弓……还是说人? “如今蜚言甚嚣尘上,都说袁选侍身带不祥,臣妾已让袁选侍去慎心堂祈福三日,相信久沐佛光,必能驱邪净秽,不祥成祥。” 皇帝负手从这大殿的深角往外走,淡道:“既然不详,三日怎够?” 惠妃懵了一瞬,三日不够,多少日是够? 她追上去问:“那……” 皇帝盘弄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停身道:“就命袁氏留在慎心堂中,为应嫔祈福祷告罢。” 这是要让袁氏一辈子不得回宫? 惠妃遽然大惊,急忙为人求情:“袁选侍在臣妾身边一直还算乖巧,当初乘鸾宫走水,是她想了个法子,这才问出了结果,这段日子帮着臣妾打理后宫也算有功,臣妾也未曾为她讨过什么恩典……” 这些日子袁氏对她可谓尽心尽力,她不是木偶泥人,真说起来,对袁氏的感情比那位只会给她添乱的表妹,还真上几分。 皇帝淡淡笑了声:“朕知道。” 若不是念着苦劳,功过相抵,秋狝之日如此肇乱滋事,一个小小选侍,焉有命在? 惠妃的心已凉了大半,但她不懂,陛下为何对袁氏罚 得这样重。 难道是因为此事牵涉到了…… 她稳了稳身形:“臣妾糊涂,以为袁选侍没有要戕害应嫔的动机。这件事难道不是意外?” 皇帝只道:“不必再议。” “惠妃既替她委屈,朕倒也愿意给她一道恩典,便赐袁氏一字,以嘉她为国朝、为应嫔自愿常伴青灯的赤子之心。” 惠妃心中的疑窦陡然更盛:“什么字?” 皇帝稍有兴味地牵了牵唇,让她伸手,在人手心以指书写。 惠妃极力去将那一笔一划拼凑起来。 待认出那是什么字时,她张了张口,哑然许久:“……慧?” “嗯。”皇帝重新负手身后,慢抬薄睑:“此慧非彼惠也。但朕想,宫中有一个惠,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前文增加了一个细节,袁氏是从湘素那里知道青簪可能会救赵才人,所以急着对女鹅下手的~ 第47章 本朝设有贵淑惠贤四妃,惠妃的惠字严格来说并不算封号,但这个慧字,还是教人如鲠在喉。 陛下在敲打她。 圣意已决,从来就没有人可以改变,若是不自量力地想要左右圣意,只会招致皇帝的厌烦。 惠妃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两三分悔惧盘亘在心里,时间越久,越发壮大起来。 方才她如何竟会错以为,自己竟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萧放懒眼看她:“如何这副表情,是觉得不好?” 惠妃立时道:“臣妾不敢,但凭陛下做主。” “嗯。”萧放无意再在此事上多说:“不过既在佛祖之侧,功名富贵皆为尘秽,绊身无益。他日若能归来,再令她承朕此字罢。” 他分外目色渊寂,迫人于无形:“你要记得,这是你替她求得的恩典。” 恩典。 惠妃打碎了牙也只能自个儿吞下,如往日那样恭顺道万分道:“臣妾……领命。” 最起码,陛下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惠妃面色沉凝地离去后,早就在外头等着的徐得鹿进来了。 皇帝脸上早已未有半分方才之事的余波。 宫人们也开始忙碌走动,取下衣桁上不日中秋宴皇帝就要穿的龙袍熨整、烘薰。 皇帝则平静问人:“如何,可有何异举?” 徐得鹿今日一早就出去了,陛下让暗探调查陈修撰近日的动向,暗探将其日常琐事尽皆包举记录,他便负责赅括其中的要点: “除了早前打探过几次青簪姑娘的消息,倒一直没什么异动。不过……来行宫之前,还有上回饮宴之前,状元郎和惠妃的人有过私下联络。” 皇帝并不必知道是为了什么联络。他坐下,缓慢地翻动手中的书卷,“看来,朕对她还是仁慈了。” 徐得鹿不免吸了一口凉气。 可话还得说下去,他的腰背也就弓得更低:“还有便是状元郎近来常去扫墓,却不是陈家祖墓,竟是个无名小坟。暗探查过,他每年都会去,只是今年去的次数多了些。” 饶是徐得鹿,都对这座孤坟的坟主人有了猜想。 只是这东西不好查证罢了,总不能将人掘出来不是。不过,若是陛下有了铁令,那便谁也不敢说半句畏难。 皇帝却不按常理出牌:“让陈少陵来见朕。” * 中秋这日,青簪早上吃了枚胡饼,就又去围场了。 这两日她又重新投身到了射猎之中。 倒不是因着狩猎比试还未叫停,而是她如今的射猎技艺正是日渐得心应手的时候,最宜趁热打铁,一旦荒疏下来,往后再想捡起便又困难了。 迄今为止最大的收获却是逮到了一头獐子。 不过这东西憨头憨脑的,青簪都在它身后挽弓了,都不知要跑,竟然回过头立着两只阔耳看她。 青簪最后还是把它放走了。 豆蔻大感惋惜:“好容易才逮着个笨的!” 青簪却不住地回想起那只獐子清澈愚蠢的眼神。 该不会她扮可怜扮无辜之时,落在皇帝眼里,也是这般的痴蠢样子,他才屡屡对她多有不忍罢? 主仆两个一个正叹气跺脚,一个心里几味杂陈,林中却有一抹火红的颜色猝然越过,豆蔻方屏住呼吸,才想去摇晃马络头提醒主子,可手上的劲还没用出去,一支箭矢便横空出世。 青簪驭马追出去,又是一箭,在这瞬,林子静止了,豆蔻和红狐也静止了。等林子里的风重新刮起来的时候,豆蔻才拍着手道:“中了,竟中了!” 跟着她们的太监将这只红狐提拎了过来,体格不大,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呜咽声。 太监连声给青簪道贺:“猎到红狐,这可是吉兆!” 青簪却没被这意外的丰收冲昏了头:“此处怎会有红狐?” 那太监支吾了一瞬,险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从山上的围场跑下来的?” 豆蔻忙道:“管它呢,反正咱们猎到了就是咱们的!”有了这只红狐压阵,主子这个魁首可是实至名归了,看谁再敢乱嚼舌根! 青簪却想起了,有人说过,要猎一只红狐给她。 她在哀哭的小狐狸身上巡看了一圈,所幸没见到什么旧伤。 若是接连被狩取两次,那也委实命运多舛了些。 豆蔻提议道:“正好可以带回去给松赞做口粮?” 这段日子她和松赞相处的不错,知道它也就是看着凶猛,性子却是温顺可喜。 青簪摇了摇头,悠悠地驾起了马:“放了吧。” 豆蔻不可置信:“放了?” 青簪看了看林子深处、红狐窜出来的方向:“就算我真的箭术精进、今非昔比,猎得了什么宝贝,她们也会认定我胜之不武,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藏拙到底?” 豆蔻没多想:“都听主子的。” 因着是中秋,晚上阖宫要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少不得早些开始准备,他们也不能在林子里耽误太久,将红狐简单包扎放归之后便离开了。 一直到几人消失,林中那太监才敢颤颤巍巍地拔下了箭。 方才他看得真真的,盈主子的第一箭,是冲着他来的。竟然射穿了他的一截衣袖,将他钉在了树干上。 盈主子不是初学骑射,如何竟有这样的本事? 小太监死里逃生,面色犹自惨白。实在分不清这一箭到底是误打误撞地射歪了,还是盈主子当真进步如此之神速。 他回去以后又该怎么对陛下交代? 青簪几人出去时,外头早已张灯结彩地布置起来。 宫女太监们都领了主子的赏银,在道上三三两两地聚头,互探对方得到的银额。 这在宫中被称为“团圆钱”。多少人少小离家,至今不得归去,缺的这一份团圆,便用银子补上,权且当个安慰罢了。 可惜娉婷和琐莺都没跟来猎宫,青簪有提前备了几只红封,让娉婷发放给宫里的人。 如今行宫的这几只,便包给了常驻在密雪馆的宫人。 大家喜笑盈盈的,漂亮话一个赛一个说得顺溜,还有自告奋勇要替青簪梳纂的。 那宫人一手捏着红封,用闲着的那只手比划道:“奴婢会梳那种惊鸿髻,还是奴婢的娘亲传下来的手艺呢,定教主子今夜艳惊四座!” “保管一个子儿也不白拿主子的!” 盛情殷殷,青簪推托不得,便也允了。这一允,便不好再厚此薄彼了,被宫人们你添根簪、我加一支绢花,打扮得和个年画娃娃似的,从头到脚的招摇起来。 最后到底没有这样出门去。 众人一起吃了胡饼,喝了坛醇酿,青簪就让人拆卸了大半。豆蔻怕有人吃心,便道了句:“珠翠满头虽然好看,咱们自己乐乐也就是了,真这样出去,别人还当主子是将家底都戴头上了呢。” 大家伙儿谁也不是真傻,忙应道:“我们也就是闹一闹主子。” 其实谁都看得出,青簪今日有些沉 默。 这才变着法活跃气氛,逗主子开心罢了。 中秋的团圆宴设在行宫中的升平殿,席面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如今却忽要撤掉两个位子了,众人难免唏嘘。 吴嫔不阴不阳道:“可怜了应氏,没福气过这个节……哎,好歹同住清都宫,她与我关系还不错呢。” 风论总是倒向弱者的,果然便有人附和了两声,说起应嫔的好话来,倒没谁记得是她准备的荨麻汁了。 珍婕妤哂笑着戳穿吴嫔:“关系不错?” 应氏活着时,吴嫔是不怕的,欺负也就欺负了。如今死者为大,却是怕人说闲话。忙辩解道:“妾与她是关系亲近,才常有小打小闹罢了,也不知传出去怎么就成了那样。妾可是真心实意在为应嫔伤心不值!” 服侍珍婕妤的宫人都知道,婕妤近来说话分外呛口。 不由替吴嫔捏了把汗。 果然,听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反驳自己,珍婕妤眉梢一挑:“不值?难道因为她豁出命去争,别人就都得让着她不成?若这么说,吴嫔你可要学着点,早日艳冠群芳啊。” 吴嫔怎么听人这话怎么像是咒自己去送命,脸上便青一阵白一阵地不好看了。 不多时,青簪和皇帝前后脚赴宴来了。 珍婕妤却也没给青簪好脸色,不怀好意地笑了声:“好大的架子,盈贵人,来的这样晚?” 一直以来,她才是迟到最多的那个,如今自然见不得有人比自己还摆谱,从前可只有别人等她的份。 青簪温声道:“妾头回与姐妹们饮宴,心中拘谨,便格外仔细着打扮了一会儿。” 珍婕妤也只能撅着唇暗骂了声:“虚伪!” 皇帝既至,众人也便纷纷忙着添酒开宴,不愿再误了中秋时节。 一想到盈贵人说不定马上就要封嫔了,珍婕妤就气得多喝了几杯。 宫人道:“主子既然这么介怀,何不约盈贵人比试比试,杀杀她的锐气。” 珍婕妤已醉得有几分口齿含糊:“你懂什么?” 从皇帝想让她赢的那一刻起,其他人就已经输了。 这才是她不愿再比的原因。 她又等了很久,也没见皇帝注意到她今日的娇鬟艳妆。 这酒就越发的苦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珍婕妤喝得面若桃李,浓红的脸在某一刻腾地扬起,想去看皇帝,却见皇帝已不在位置上。 醉醺醺之际,有谁自她的坐席前经过,对她说了一声:“少喝点。” 酒意勾起了情绪,珍婕妤抬袖拂了一下:“谁要你管!” 说完才晕乎乎地反应过来,方才那句话是谁说的……忙想去抓皇帝的衣袖,可皇帝早已步履如风,离开了大殿。 宫人搀着她道:“主子,宴会结束了,咱们也走罢。” 珍婕妤站起身,却是怅惘地立了会儿。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醉的太狠,几次张望,也没在人群中找到青簪的影子。 * 猎宫外。 青簪今夜也多喝了一两杯,坐在皇帝的怀中时颇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这可是在马背上,皇帝出声警告:“再动当下跌下去。” 青簪其实没醉,至少她能感觉到,自己很清醒。 可是今夜,真能糊涂了才好。 但皇帝既然不喜她多动,她也就安静地坐直了身体:“眼下又是要去哪里?” 萧放这才能平心静气。 方才她这般温温软软地在他怀中到处窸窣蹭撞,香甜的气息也乱荡开,便是最微小轻柔的碰撞,也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稍后要去的地方,他并不想在此时生出欲念。 两人一马在一处荒芜的山岗上停下。 荒烟蔓草,秋草上是随处可见的野藤怪树、黄土白石,在团圆至满的月色下无不冒着鬼气。 因为终年人迹罕至,脚下石径的苔斑都长成了奇怪的形状,好像是精怪的手爪子。青簪瑟缩了下,蓦然出声壮胆:“其实陛下不需要给妾准备那只红狐的,倒是浪费了。” 皇帝将她的手团进掌中,把人拉进了些,很愿意在此时展示自己的温实、可靠。沉声道:“卿卿不需要,但朕需要。” 青簪狐疑地转头看向他:“为何?” 皇帝也是第一次来到此。一面在浓墨般的夜色中确定方位,一面还要分心应付她,于是就有了一阵静默的停顿,才肃色道:“言语既能杀人,朕也不想置自己喜欢的女子于可畏人言之中。” 青簪这会儿却不那么害怕周遭的环境了,笑吟吟地抿唇:“妾才不怕人言。” “可惜让妾给放跑了,做不成裘衣了!” 正故作轻松地嬉笑,却在看见那座寂静的坟丘和立着的无字石碑时,彻底愣住了。 “那是……” 天边月色汹涌,不知人世情愁地婵娟着。山头乌啼错落,因这忽然而至的脚步声有些许的惊飞,很快又如往常那样大胆栖定。 青簪不敢再往前寸步,极力睁眼看了又看,听见自己的呼吸混进野风里,剧烈到盖过酸咽的风声。 皇帝已不必多说,只消一句,就给了身边女子肯定的答案: “团圆日,伤怀时。去看看吧。” 青簪什么都来不及想,先颤抖着手,仓促间将发髻上为数不多的珠玳都抽了个干净。 这些都太璀错光艳,不宜见逝者。 像是早知她会如此,萧放从袖中取来一支白玉桂蕊步摇,替她簪作云髻上唯一的装点,悲肃且静丽。 “别让她觉得朕亏待了你。” 青簪掐着手心,茫然而用力,玉惨的手背透出一段嶙峋筋脉。 她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是真实而非梦境。 所以仍僵着身不敢往前,害怕一有动作,就将这梦幻泡影戳破了。 就这样蓄着十五年的泪,沾睫未落,在黑暗中无声地发怔。 那又黑又冷的矮小坟包之下……当真躺着当初那个坐在温暖的晴窗边,抱着她、念书给她听的娘亲吗? 娘亲,娘亲。 女儿不孝—— 作者有话说:皇帝:进行一些抢功[墨镜] 第48章 许多人家的墓园都会雇有守墓人,但像这样的荒野孤坟,自然不会常日都有人驻守。 可是这块无字的石碑却很干净。 四周疯长的苔钱藤蔓,到了这里,仿佛俱被什么结界阻拦住了一般。大理石的石碑清净平和,只是上头空无一字。 是因为怕让永宁侯府的人找到,还是因为立碑的人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名姓? 通常只有夭折的女婴,因被视为不祥,不能入宗祠祖墓,才会葬在郊野,立无字之碑。 因为怨气重,又不会有什么值钱的陪葬,盗墓贼见了都会避让着走。 娘亲这几年应该没有被打扰。 可既然无字,皇帝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除了立碑之人,谁又能知道墓里的人是谁? 青簪才生出一星微弱的理智,不待问人,皇帝却从马背上取下一只牛皮袋子递给了她。 “上去吧,朕在这儿守着你。” “好……”眼泪把眼睛熨得又酸又烫,青簪赶忙背过身往山上走。 她在墓碑前点起香火和纸钱,又借着火光,在附近折了两朵野花。而后,也不管会不会污了裙帛,坐在墓旁,轻轻靠在墓碑上。 她絮絮地在心里说了好多话,直到烛火烧尽。 就像寻常人家母女的围炉夜话。 娘亲今夜应当被她吵得狠了罢? 她是会颦还是会笑,烦她的时候又会说什么呢。 若真能寻常相伴,该是多大的幸运。 “朕还以为,你不想下来了。”皇帝一直不曾催促,但言语间有些不耐。 “怎么会。”青簪一开口,却是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就只能憋着唇,一味地对皇帝摇头。 萧放算是见识到何谓“女子都是水做的”了。 他拿指背给她擦拭了两下,越擦越多,只好收手:“缘何又哭了?” “高兴的。”青簪方才把烧完的蜡烛纸灰都收拾了,就装在原来 那只牛皮包袱里,正要递回给皇帝,才发现不妥。 哪有让堂堂天子替她拿垃圾的。 但皇帝只是哼笑了声,竟就接过了。 荒山人静,即便那一声惊讶的嗯音,才堪堪涌出嗓心就又被青簪吞了回去,皇帝还是听见了。 青簪忙道:“我知道陛下是陛下怜恤我。” 皇帝此刻正用剑替她清道,另一手里还拿着她用完了的东西,再想到一来一回都亲自策马带她。 顿时便觉得,她这句看似感恩的话都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免反唇相讥道:“朕哪一夜不怜恤你?” 可话一说出去,两人都沉默了。 萧放扪心自问,毫无半点调弄于人的意思,他总不至于深更半夜,在别人仙去的亲慈墓前做出这种事。 青簪很轻声地道:“妾没误会。” 萧放低低笑了声:“嗯,和朕说说你娘亲的事?” 青簪不知他是想听什么,便道:“怕是陛下知道的,还比我都多些呢。” 皇帝一旦想查什么,无不易如反掌,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谁都不能对他隐瞒保留。 可她想要探寻寸厘,却都难如登天。 “朕哪有那么闲,天天查你的家事?” 青簪一想也是,便把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翻了出来:“只记得她很温柔,教我向善、教我助人、教我要读书,要……” 萧放:“怪不得。” 宫外的风和宫里真是不一样的,就算现在月落东方,刮的是肃杀的黑风,可是不会把心吹冷,把脸色吹凉。 青簪一点都不想当个坏人,如果娘亲还在的话。 上了马,她叹了口气:“下次来不知是何时了。” 萧放早有安排:“朕会派人驻守此处,你在宫中一日,你娘亲的墓就可以安稳一日。” 说到此处,那种失控的感觉竟是减轻了不少。 她在意的东西不能太多,但总须得有那么几样。 青簪想了想,却摇头:“娘亲应该不会喜欢被看管起来,陛下记得不时遣个人来打扫一回便好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冷冷吐字:“有人打扫。” 青簪瞬时不敢再出声,因为她想起了一个人。 除却那个人,就只有当初照顾娘亲和她的那位姨姨还有一星半点的能。可青簪对她的记忆远比娘亲更淡,非但不知她是生是死,人在何处,就算人站在她面前,她怕是也认不出来了。 但若是陈大人,皇帝既然查过、找过陈大人,惠妃安排的那次见面,他真的毫无发现吗? 那位状元郎……又是为何会为娘亲棺殓安葬,却不曾对她提起? 萧放见怀中的女子低头凝思,任着马背颠簸也有如不知,在她发间嗅了一下。勾唇道:“想问什么,你现在问,朕就告诉你,若是下次再问,可不好说了。” 青簪完全可以设想到会发生什么,她主动问他,然后被他抓着反问,只能一再心虚地圆谎。 看她仓皇窘迫,他就高兴了! 青簪立时道:“妾不想问。” 就算她想知道,也可以找机会问陈少陵。 皇帝驱策得加疾了些。风声如啸,在耳边奋力地挤走其余一应响动,青簪差点没听见皇帝说: “那换朕来问,做朕的妃子,是不是好处比坏处多?” 青簪笑了一下:“是。” 皇帝:“那你的喜欢,有无更多?” “……” 是喜欢,不是欢喜。 想让她钳口结舌,仓皇窘迫,他自有一万种办法。 青簪原想矢口否认,可是她的心一直以来就浸在仇恨里,便像一枚辣口的胡饼,就算放进加倍分量的饴糖,也极难辨尝出甜味,可,真的没有吗? 若说有,是骗他,说没有却是骗自己。 便就继续在有无之间,糊涂着吧。 青簪很高明地将问题抛回给他:“妾也不知道,陛下觉得呢?” 萧放眉心皱了下,冷讥道:“和谁学的。” 青簪:“妾的师承,陛下还不清楚吗?” 等视野里终于有了光亮的时候,青簪蓦然抬头,看了看照出来的阡陌和村庐的样子,但此处她显然不曾来过,看起来似是京郊更郊之处。 届时还得问问陈少陵。 她总得知道阿娘葬身何方。 午夜梦回时,才可知道该身面何方,去思念、去轻唤一抔缄默的黄土。 * 猎宫门口,珍婕妤披着大氅等候至今。今夜皇帝带着盈贵人出去,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珍婕妤发现自己竟然拂了皇帝的好意的时候,昏醉的头脑立马清灵了。 她是干了什么好事。 可等了这许久,困得又和头颅里灌了水一样了,还是宫人拼命摇她:“来了来了。” 珍婕妤看见了皇帝,当即春腮绽笑,在马尘里迎面而上:“陛下!” 皇帝勒了勒马:“又在胡闹。” 珍婕妤只当这是一句亲近的嗔怪,反而显得皇帝对她比对其他人更宠溺随和。因此吃了灰尘,非但不恼,笑得更艳若春风桃李: “今夜的事,对不……” 皇帝却没停下:“朕不和你计较。” 说罢便扬长而去。 珍婕妤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淤黑的塘底。 他看似对她依旧宽容优待,可事实上,甚至都没有了让她把话说完的耐心。 珍婕妤这才再也没法忽视他怀中的那个女子。 以往她虽然娇妒、虽然大小姐脾气,但她一直知道皇帝是皇帝,不是谁人的情郎,所以哪怕她再自恃不同,都没想过自己会是皇帝真心爱护的女子。 反正她站不到的地方,也不会有其余任何人能站上去。 可现在,她却越来越觉得,有个人可以做到了。 青簪。 她到底有哪一点如此优胜,值得天子为她一次次改变,一次次破例?让他为了她,甚至不拿正眼去看旁人? 行宫守门的侍卫执着等身高的大戟,站得肃穆严正,让人疑心他们是否彻宿保持这一个姿势,连眼珠子也不会转动一下。 可珍婕妤却知道,他们都听见了,都看见了。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听见看见。 天子若有至宠殊爱,又怎会不天下皆知。 这是她第一次,当真尝到了无力改变、只能嫉妒发狂是什么感受,却只能任由心中的阴暗滋生得如同一场灭世的瘟疫一样迅速。心不由己,万般苦楚。 * 过了中秋,秋狝之行便将结束了,中秋的节庆之喜一淡去,死亡的阴影就压在了众人心头。 尤其是今岁新入宫的妃子,折损的是和她们一起选秀入宫、一起习礼的同伴,一损还损了两个。 直到回宫前那天,皇帝的旨意通晓众人。 这次秋狝,凡是参加比试、且位在嫔位以下的人,竟都能破格拔擢一级,是要以此吉喜之事驱散灾祸、吸引好运的意思。 于是,曾经的应才人亡故了,就有新的周才人谢才人升了上来;袁选侍被留在了猎宫的佛堂,亦有苗选侍顶上。 这宫中的艳色总是如此周而复始,虽然花无百日红,然而百日却各有群芳。谁若活在阴霾里,他人便早都自管花团锦簇去了。 没有人再想着为意外惨死的应嫔,又或是年纪轻轻就要守着青灯的袁选侍说话。 只是,唯独青簪晋升的那道旨意,却是单独写开、且由皇帝亲手交到人手上的。 不必跪接,也没教太监对她宣读。 青簪正指挥几个宫人收整行囊,因此拿在了手里也不忙看。 皇帝原是想八风不动地看会儿折子,等着她过来。 没想到她比他还安之若素,简直稳若泰山,抱着那卷明黄,竟一点要展开的意思都没有。 他不得不乜斜一眼,出声提醒:“怎么不打开?” 青簪回过头道:“妾都知道写了什么了,无非就是夸妾蕙质兰心,德冠宫闱,一会儿偷偷的看便是。” 皇帝渊沉地一眯眼。 青簪这才觉出蹊跷来。 遂低头逐字看去,这才见那圣旨上,除了那些分外溢美的、打着官腔的夸词,还夸赞了她争夺到第一的骁勇。 没等青簪看完,却有一名自外归来的宫人不知皇帝也在这里,冒冒失失地撩开秋帘冲了过来,那脸上端的是笑意洋洋: “奴婢给容华主子道喜了,一声容华,一生容华!” 宫人怔住,青簪也怔住。 外头所有人都知道了,偏偏她还蒙在鼓里。 原来他给她的位份不是嫔,而是容华,连越两级,亦是宫中唯一一个容华。 难道是因为其他人也获了晋升,要凸显出她的不同,以示对她在秋狝中表现优胜的奖励? 萧放终于如愿地在人脸上看到了惊愕疑询之色。 微地一笑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朕,想宠你而已。” 第49章 而今这个时辰,众人都在屋内清点收拾,再热闹也没有了。宫人们却在皇帝的这一句后,不约而同地纷纷滞住了一息动作,而后才能重新运转起来,叠衣的叠衣,收纳各种器具的也继续收纳。 短短数月就位至容华,本身已经足够显耀,但比起帝王独一份的狎爱,区区位份,好像又沦为了不那么让人惊骇的俗物。 只是宫人们相视一笑,一个个便又都退到了外间,站在了只能隔帘窥见帝妃形影的地方。 她们可不敢再看了。 青簪也终于把圣旨上最后的字句读尽了,将它重新卷束,让人用一只长条的匣子仔细装了起来。 她走到皇帝边上:“陛下也不嫌羞人。” 皇帝便一手牵她,单用一手翻折子:“朕说的是实话,光明磊落,有何好羞?朕看,该羞的是那等遮遮掩掩、不尽不实之徒。” 这话简直是明指在青簪脸上了。 青簪自知理亏,也不在这种事上与他强辩,坐在皇帝身边歪着头一看,那折子上写的却正是朱明诚一案调查审问的结果。 朱明诚如今已被关押进了刑部大牢,若是一切属实,便不再是停职,而是革职了。 不过依照梁律,官员可以以官阶抵罪,所以朱明诚再怎么样,命还是可以苟留的。 可历来宦海之中清浊混杂,一颗毒钉,没挖松时所有人都会掩护着他,以防抽钉拔楔,楼厦倒塌,可一旦它被人掘动,那么所有人都会将他排除在外,甚至希望他再也无法开口,以免殃及自身。 皇帝此时也已肃起神色,叹声道:“二十年间贪污灾银数额多达五十万两,啖民肉,饮人血啊。” 青簪亦有哀容,这水深火热的世道,多少道貌岸然之徒,才恰恰是荼毒民生的刽子手。 她也没忘记与惠妃的约定,暗指道:“赵家这回是立了大功,远的不说,至少今次这些银子,必能进到西南的灾民手中了。” 皇帝一听就知道她是有话欲说:“卿卿想说什么?” 在这种话题上没必要旁敲侧击地和皇帝耍心眼,况且她身份微妙,就更没必要遮掩立场。 青簪道:“妾是想着,名利场中,多的是亡命之徒,揭举者要担的风险不比贪污受贿者少,这次赵家既然有功,就该厚赏,才能不寒了忠义之士的心肠。妾只恐陛下不愿意委屈了妾……” 她是赵才人一案的冤主,所以任何时候都是最有资格为赵才人说话的。惠妃之所以能那么轻易就与她达成合作,想必也是考量到了这一点。 但有时候说了什么不重要,做了什么才重要,她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加注的砝码。三言两语从来左右不了君王的意志,只有顺着皇帝的意志,这砝码才能起到效用。 皇帝笑了一声:“卿卿果真是赤胆贞心,一心为朕。” 青簪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那陛下笑什么?” 萧放眯了眯眼,时而精明算计、时而莽撞大胆、时而又微小谨慎,到底哪个才是她? 而今不想如她的意却也不行,谁教她用的是不折不扣的阳谋。 萧放没说话,只将手搁在了人的后颈上,把她压到了自己眼前,彼此静深地注视着。让她乌黑茸密的睫簇几乎延展到自己脸上,让她的雪肤和红唇都近到彻底失焦,呼吸烫在彼此的唇峰上。 正好有宫人来问青簪明日回宫要搭什么钗珥,剩下的就都先装进妆奁里了,免得明日仓促之间漏下物件。 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一幕,仓促间又草草退了出去。 门啪地关上了。 宫人一走,青簪就又静着声,屏着息,一梢乌发挠在脸上,几以为是自己渗出了饱圆的汗珠。 皇帝亦有他的阳谋,在一场咫尺的交对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松开人,岿然坐着、不紧不慢地地将一沓奏疏都看完了。 青簪明知他就是如同第一回见那样,惯会使这等招数,故意吊人胃口,还是免不了左思右猜,悬心不下。 只能一眼又一眼地看他。 萧放觉察到那灼热往复的视线,终于恩赦:“回宫之后,朕会让人解了赵氏的禁足,她兄长,朕自然也不会薄待。” 青簪总算能舒一口气,不必再欠着惠妃的了。 趁着屋子里终于没人的时候,她却悄声贴在皇帝耳边亲亲热热地笑起来:“陛下怎么这样幼稚?” 非要和她一决高下似的。 “大胆。”皇帝转头,再度和人一眼对撞上,从她薄雾濛濛的眼中,看见自己肃挺的君子衣冠。 然而此刻,他并不想做君子。 外头却忽鸡飞狗跳地燥乱起来。宫人要提前将松赞关进笼子里,却被松赞不慎跑了出来,松赞一脱控,自就往气味熟悉的地方跑,如今正在屋子外面一个劲用爪子刨门。 宫人们想上前捉它,又不敢碰威风凛凛的狮王,只能求告道:“祖宗,快回去罢!” 豆蔻拿了鲜肉来引诱它,松赞也不为所动,仍顽固地要和门较劲。 青簪起身:“妾去看看。” 却忘了手还在人掌中,他的指骨坚实有力,教她抽脱不得,才走了一步,就被人用劲往回带了带。 他们却没有僵持太久,因为下一瞬,萧放已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陛下做什么……!” “走之前,且留个念想。” 皇帝沉稳、而又不那么沉稳的脚步踏过不合时宜的狮吼声,行经过一长排明明灭灭的窗影。 忽生嫌弃道:“明年必不带它来了。” 说罢,他又颇为认真地思忖道:“日后朕与你的儿女,断不可这么闹腾。” 儿女? 青簪还从没想过。 * 翌日,已是归宫之日,马车统一都停在行宫门口,但这会儿还没起行,有先到的妃子们,便许多倚着车厢,在外头透气闲聊。 明昭仪被皇帝允许在出发前和兄长见上一面。 悬在半山腰的亭子里,堂堂四品将军,身量魁梧,皮肤黝黑,见了妹妹,眼中却直似能笑出春星。 师家是忠良之家,本已负责保管一半的调兵符节,何其招人眼目,平日自然要更加审慎低调。所以师家人从来甚少倚恃权位,进宫见明昭仪。 “练练,在宫里都好吗?”师岱臣抑住激动问人。 明昭仪面对兄长,自然无有不言:“我都好。只是陛下一早就知道皇后不能生育之事,我又过早暴露,如今没法欲拿欺君之罪动摇皇后已不可行。只怕段家也不会轻易放过储君之争,不知怀暄来日会不会有危险。” 师岱臣:“听说宫中近来有位宠妃,势头不小,就是段府出来的人?” 身在宫外,能对宫里的事一知半解便已是不错,故而他只知新近的这位宠妃是段府从前的婢女,却不知其底细。 明昭仪走到山亭边缘,正好能够看到山门口的车阵和人群:“就是皇后带进宫的那位陪嫁婢女。不过她们的主仆关系并不如我们起初所想,倒是不必顾虑。” 师岱臣依旧沉重:“那便好办了,何妨善加利用。练练,自来孤兵不成军,你不能太清高绝群。” 明昭仪摇头:“皇后早已不 得圣心,可惜原不是靠她自己当上皇后,自然也不会因自己被废。我不是清高,是必须要想清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师岱臣叹气:“历来将门都是战时显赫,盛世伏藏。不然只一个段家,又何须你我这般伤神。” 明昭仪道:“不说这个了,烦请兄长继续替我多照顾薛家,亦不用再遮着掩着,纵使人人知道薛家是背靠将军府,也是无妨的。” 师岱臣始终想不通,一贯眼高于顶的妹妹为何独对那位薛嫔青眼有加。 不免问道:“一个无用之人,也值得你如此?” “无用之人才好做朋友,一旦有了利益牵涉,谁又说的好,还剩几分真心?” 眼看时辰紧张,明昭仪道:“我该回去了。” “等等。”师岱臣还有要事没说,“今日鸡鸣时分,有贼人在宫眷的马车附近徘徊,动了第四辆车。那人手法不错,马车外表无损,只是车轭有所松动。” 说来也巧,因陛下恩许他们兄妹相见,他夜里无寐,便直接到了这山亭里等着,孰料却将此事一览无余。之所以没打草惊蛇地直接擒拿贼人,便是想着,或许妹妹能派上用场。 * 青簪亦在日升时分下了山,她的马车已升了规格,如今次序仅在珍婕妤之后。 接引的小太监笑着道:“前些天就悄悄备下了,陛下特地吩咐,咱们也就好生布置了一番,容华主子看看可还满意?” 昨儿旨意晓谕六宫,太监满山的高喝,谁人不知盈容华的威风。他此时态度殷勤,其中自然有巴结的意思。 珍婕妤正要上车,赶巧听到这么趋炎附势的一句。 也就是只坐这一回的东西,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还说什么特地准备。 怎不见陛下特地给她准备! 珍婕妤也不再急着往里进了,转头便搭着宫人的手重新下来。 见人特意过来寻自己,青簪行礼道:“珍婕妤。” 珍婕妤却是径自抬起手,在车厢的外壁上一抹而过,感受着其上细小的凹凸。这外壁显然是涂过一层桐油的,上头还有绘有几样山水绮纹。 她放下手,言谈之间,却直如巴掌扇在了那吹擂不已的小太监脸上:“朱漆不文,白玉不雕,看来仓促之间,也准备不出好东西。” 而后兀自笑道:“既然陛下抬爱容华,与其坐容华的车,还不如坐婕妤的。我便大方些,请妹妹来与我同坐,怎么样?” 请一位容华去同坐婕妤的车驾,看似是抬举,可车厢之中只有一处主座,下位者自然要居于陪位,且时时正襟危坐,不可松放,如何又能够舒坦。 珍婕妤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她就是不想让人享用到皇帝特别准备的东西,就是要她难受。 不待青簪开口,一个小宫人跑了过来,对着珍婕妤和青簪分别福了福身:“昭仪娘娘请两位主子不忙上去,她还有话要与两位说。” 看到随后走过来的明昭仪,珍婕妤的嗤讽声毫不掩饰: “还要特地让个宫人来提前知会一声,昭仪真是好大的排场。” 说罢仍不觉纾解,若不是对方压自己一头,定是要指着鼻子骂她一句惺惺作态才好! 明昭仪却和看小孩子似的,只付以草草一笑。 她要说的话也很简单:“实则没什么,只是想问婕妤,你我姐妹相处的机会难得,我若也想请婕妤这一路与我同车,好说会儿话,婕妤可会觉得抬举?” 这简直是原样炮制她的做法,婕妤可以压容华,昭仪也就可以怎么样压婕妤。 珍婕妤当即一甩袖子,哼声道:“昭仪还真是清闲,说教起我来了。” “我总虚长你一些年岁,承你一声姐姐的。既是要相处一辈子的姐妹——不止五年十年,也许是百年,若见不妥的举动,说教两句又有何错?” 明昭仪又朝人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想清楚,陛下特地准备的东西,若知道是你让他的心意枉付,焉能高兴。” 珍婕妤虽不知明昭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番警告确然起了效用—— 谁让她提到了陛下,那点气急之下的不理智便立时烟消了。 珍婕妤不情不愿道:“百年?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这可不是好词,我可不想与昭仪百年。” 不管如何,珍婕妤到底没再“邀请”青簪。只自拖着娇艳的、茜金色的裙尾上车去了。 实则对于珍婕妤,青簪并非不能应付。 不过明昭仪到底一番好意。 青簪不至于不识好歹:“多谢娘娘帮妾解围。” 此刻青朗朗的天心,一行早雁向南征飞,大多妃嫔也都已准备停当,只待出发了。青簪和明昭仪成了最后还站在外头的。 旌盖纷繁,连缀成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龙,不见首尾,明昭仪前瞻后望了一下,才对青簪提醒道:“有人在你的车轭上动了手脚。” 青簪心下微惊,不着一迹地低眼看向身旁马车的车轭。 又是谁要对她动手? 但更让她惊讶的是,分明只要她跟着珍婕妤过去,此行不在这辆车上,那么那些手脚也好、鬼蜮伎俩也罢,自都不攻自破,想加害她的人也只能竹篮打水,枉费心机。 可明昭仪却特地过来阻拦了珍婕妤的举动,再告知她此事。 这便说明,明昭仪的首要目的,并非是要救她……而是要她承自己的人情。 她在对她卖好。 明昭仪接下来的话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明昭仪走到青簪边上,与她近乎擦肩:“陛下的心意贵重,不容糟践;我对盈容华,却亦有结识之意,愿为妹妹大开车门。所以这一行,妹妹是要以身涉险,还是以逸对劳,全看妹妹选择。” 倘或选择以身犯险,佯作不知地照常上了那辆马车,届时若受到惊吓,皇帝自会对下手的人严惩不贷。可此时已来不及做好万全准备,若是途中当真车马分离,只怕除了惊吓,还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可选择以逸“对”劳,等同接受了明昭仪抛出的橄榄枝。 明昭仪心性颇傲,不屑强求,所以给足了她选择的余地。 车队的催发声频传,明昭仪道:“本宫先过去了,容华早做决定。” 眼看出发在即,不由她们再多权衡踯躅,豆蔻已急得如同火燎一般:“主子,咱们怎么办?” 青簪却是早有了计较。 若是当真要选择,她从来只选择自己走出的第三条路。 第50章 青簪没有再耽误出发的时间,她行经过几辆大车,走到了队伍最前。 徐得鹿伴驾车旁,早在青簪才有所动作的时候就对皇帝禀告道:“陛下,盈主子往这里来了。” 皇帝没多说什么:“知道了。” 短短几字,意思却很明显——不必徐得鹿问清状况,皇帝若想知道什么,会亲自问人。 所以青簪才刚刚走到,徐得鹿就替人撩开了车帘。 第一眼,青簪竟然在一辆马车内看出了窗明几净的况味。 清敞的、约莫十尺见方的小天地内,皇帝正在主座上闭目养神,眉峰黑郁,薄唇微抿,神情平和而柔毅。 有人上来,他也不曾睁眼。 只是略启薄唇:“是你的马车有何不妥?” 青簪一点不奇怪他能猜到,两人天明前才将将离分,昨夜她却未与他提起此事,可见上他的车是临时的决定,并且必定发了什么迫在眉睫之事,不能等到回程之后再解决。 青簪点头:“是,是明昭仪提醒妾的。不过也不必费力去查,行过沼泽的人不会对付每一条鳄鱼。只是,陛下给妾准备的东西,妾到底无福消受了。” 车队很快起行,徐得鹿又从不知哪儿递了个引枕进来给青簪靠着用, 皇帝悠悠道:“听起来此人是戕害朕更多,卿卿倒是没什么损失。” “妾怎么没有?”反应过来他是故意想逗她说两句好听的,青簪倏地收了声。 虽未暴露在人眼下,但此刻青簪坐得仍然很端正,软枕不过是防着马车突然的颠斜会撞疼了肩背,但皇帝的这辆车又格外的四平八稳,好似也并非必要。 青簪倒不是心中拘谨,尚有闲情说笑:“陛下怎么不睁开眼看妾,古有班婕妤的却辇之德,说是圣贤之君不会与嬖幸同车,妾今日是不是有损陛下英名?” 皇帝唇角微扯:“这时候再问,晚了一些。” 青簪看向他,这才看见人眼下极淡的青乌。今日天色胧明时皇帝就起来了,她知道他睡眠一向很浅,可在行宫的这段子日子似乎尤甚。 若非是这样的近身之距,若再隔着一道天子肃穆严丽的冕旒,会有人将皇帝也视为会疲惫、会力有不逮的血肉凡躯吗? 青簪不由想到了西南的事:“请问陛下,西南之旱是雨水太少,还是蓄水困难所致?” 不怪她不知道。西南于她,一向仅仅依靠他人口中的零星片言存在,而人言总是各有各的偏颇和主张,真正可用的信息太少。 皇帝陡然睁目,向人一望,眼中是凛厉又温柔的、如同白石之间冲出来的泉流一样的神光。 “兼而有之。往年连月不雨,林木皆苦,百姓流走,今岁虽早做了准备,欲防患未然,也不过是略好上一些。” 他其实并不介意后宫干政,欲与外戚勾结者,就算表面清正,背地里也会私相勾连,况且天下臣民,本就莫不有议政资格。 可没想到,第一个万分坦然地与他聊起这些政事的,却是她。 和昨日聊的不同,今次不带试探,只关乎其本身。 皇帝不由有些可惜。如果她不是做了十五年的奴婢,而是在高门青闺中长成,能够饱读诗书,群览古今,是不是也就当真能与他谈论那些天地春秋,律令历法? 这与男女之间单纯的情洽欢狎还是有所不同的。 这么看,永宁侯府还真是为恶不轻。 青簪并不知人此时想法,继续问道:“那灾银送到西南,又是如何发挥其效用的?” 皇帝倒是想知道她究竟能说出什么话来,便对此知无不答:“除了发放实钱,便是兴修水利、购入粮食。” 这和青簪推想的大差不差:“如此便对了,这几样陛下必已做到极致,但旱情仍然时有发生,可见此事破局之法,并不尽在其中。妾从前在侯府中,倒是遇到过一位游方的术士,他常在西北一带活动,妾那时以为娘亲去了西北,对西北十分心向往之,就向他求问了不少有关西北的风土人情。” 皇帝示意人说下去。 青簪:“那位先生提到过,西北有一种旱稻,在这样终年少雨的地方都能达到一年一熟。妾在想,若是到了西南,也许能够一年两熟甚至三熟。” 青簪对于这些其实也不算了解,她在侯府这些年从没有条件接触农田里的事,理论大多也是空中架构。但边境离这里山长水阔,能够知其一二的机会却不是谁都有的。 “旱稻。” 皇帝向后靠了一靠,似乎是在忖味她的话。 “朕从前也让人尝试改良过剑南道当地的作物,可惜收效甚微。你说的倒是个办法,旱稻朕没见过,不过朕知道,龟兹的粳稻亦是在艰难条件下仍有收成。” 至此,他对她又有了新的认知。 所以笑道:“既不能守成,那便破壁,也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青簪:“嗯,虽不能救急,但兴许可以救远。” 今年种植旱稻定是来不及了,但国之功业,本不在眼下。 皇帝倒也没抱以太乐观的态度,仅是当做一条尝试的路径:“橘生淮南则为橘,朕会让人引进种子,看看是否可行,若有必要,再派人前往西南地区试验改良。” 这样就足够了。青簪想,如果能在一心报仇的聩暗道途中,略存一点小小的微末善举,来日去了地下,阿娘见了她,也会多上一分欢喜的罢? 皇帝对人招手。 从她上车之始,就选择了坐在侧位上,而非是他身边。 “因为前人却辇,卿卿也就想做良臣,而非嬖幸?” 青簪只当皇帝在夸她是良臣。 正笑着起身,车轱辘打一块石头上碾过,急遽地震荡了一下,鞋底就和踩了油似的脱离了控制,青簪差点扑身在皇帝身上,撑着内壁才没当真摔上去。 而任凭她如何刹住身子,这样的距离,已足够逸去通身的香风兰波,皇帝在这香气中短暂地失去了一瞬思考,才想起去捉青簪惊魂未定的那只手,便又惊讶于那搓琼捏雪的质感,千万次如新的惊讶。 他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见她没再被吓着了,才调侃道:“才说卿卿是良臣,就急着往朕身上扑了?” 徐得鹿发誓,他真的没想窃听马车里的动静。可这车窗它也没扣严实啊,而今听到这样令人想入非非的香艳对白,罪定不是在他! 青簪冷幽幽地瞪了皇帝一眼:“妾本来坐得好好的。” 皇帝大约是没否认,所以或许是为了补偿她,便道:“回去之后,朕给卿卿一样东西。” 这一路便没再有什么波折,只是回去的时候走了另一条没在修路的大街,店铺鳞次栉比,更加繁富,行人也多,便免不了听见百姓夹道观瞻时的惊叹之声。 即便仪仗已经从简。 车窗开了一个小角,青簪看见有热诚的小童被车驾的华美气派所吸引,也不管配着武器的禁军,就要凑近来看,被家亲慌忙捞了回去:“不可,那是天子的车驾!” 小童只好巴巴地投目过来,却和青簪正好对上一眼,表情上的惊呆可谓夸张:“娘!天子的车驾上有仙女!” 旁近的之人纷纷被这话勾起了兴趣,小童身边的妇人愈加诚惶诚恐地一把捂住他的嘴:“别乱说。” 青簪伸手,将车窗关上。 而今打紫陌红尘、九衢六市里过,她竟然也成了旁人不敢议论的存在,教人如何不生怔忡。 皇帝将人揽到襟前:“靠着朕睡一会儿?就快到了。” 青簪说好,枕着人的衣襟缓缓闭目,安静的眉眼又淡了下来。 皇帝说快到了,并不是什么虚指,他们离皇城确已很近。越向内城,这繁华锦绣便越有分量,到最后沉实威严得风吹不动,也不再有沸滚的人声。 青簪便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宫中。 进了这道望仙门,就是禁宫后闱,马车不适合再往里去,便统一在此停下。 妃嫔们早在路上的时候就听人在议论,说是有人看见盈容华上了皇帝的马车。 如今一瞧,盈容华的马车的确不在车队中了。 众人这会儿便都走慢了些,特地留步,欲要亲眼看看,盈容华会不会从皇帝的马车上下来。 若是真的,盈容华这做派未免也太狐媚了些! 明昭仪也有话想问青簪。 青簪一下车就迎上许多双探究的眼睛。 徐得鹿叩了叩窗:“陛下……?” “不必管她。”皇帝道,说罢即让人重新驾车起行,回太极殿去了。 毕竟,方才可是她坚持要下去的。 “原是想在车上问容华的。”明昭仪走过来,和青簪并肩同行。 众人不敢冒犯昭仪,这才三五结伴归去了,只是免不了嘀嘀咕咕、低声细语地议论起来。 八月之末,绣闼雕甍之间不似山谷那样霜清风冷,但到底也有凉意侵人。 宫人各自为两人披上斗篷,青簪提了提斗篷,看向明昭仪:“昭仪是想问妾什么?” 明昭仪身裹一斗红馥馥的颜色,但因为其上并不错金绣彩,就显出几分矜高冷艳来,她语气微顿:“听说,赵氏快出来了。” 明昭仪的消息在这宫中自是数一数二的灵通。 她转头:“是你求的情?” 青簪谦声道:“妾不过顺势而为。” 明昭仪虽然有几分猜想,却还是想听人亲口陈言,便问:“为何呢,你就不记赵氏的仇?” 青簪道:“如果赵才人已然改过向善,妾以为,不妨给她一个机会;若是赵才人依然如故,那么能 出来,也不见得是好事。更何况,赵家子弟如今正是有功之臣——” “你倒是直言不讳。”明昭仪笑了声,脸上却多了两分欣赏。 不仅是有功之臣,这功还是还是打压皇后势力之功。 永宁侯府和赵家,也算势不两立了。 明昭仪又问:“今日你做此选择,可是拒绝本宫的交好的意思?” 青簪笑道:“妾只是不想在达成合作之前,就先居于被动之地。” 眼看到了要分道扬镳的地方,青簪对人俯身行礼:“妾看得出,昭仪不是要与妾做密友或挚友,而是需要一个可信的伙伴。所以,妾总得要知道昭仪想做什么,昭仪也要知道妾想做什么,才能再谈拒不拒绝。” “此话倒是堪品。”明昭仪深深看人一眼:“本宫这就要去紫泉殿接怀暄了,你要是想怀暄,明日就来朝云殿用午膳罢。” 青簪和豆蔻将抵达乘鸾宫时,远远的就看到了等在外边的宫人们。 直似臣民接迎凯旋的王师一样,一个个整整齐齐地站列着,不时冒头冒脑地张望。 眼看就要与他们说上话,却有个脚程极快的小太监先自太极殿过来,先一步将青簪拦截下了。 他奉上一只方形的小匣子,金丝楠木的外壳、红绒的里衬:“陛下让奴才给主子的。” 青簪伸手接过,想起皇帝在车上时说过的要给她一样东西。 “钥匙?” 里头竟是一把赤金菱纹的钥匙。 小太监却卖起了关子,笑道: “陛下说了,主子若猜不到这是哪儿的钥匙,这礼物可就领不了了。” 50-60 第51章 乘鸾宫外的宫人们少不得又焦待了一阵,彼此簇拥着,越发好奇张望,御前的人给了主子什么东西? 青簪却并不急于知道这把钥匙对应的是宫中的哪一道门。 总归屋子是跑不了的。 皇帝曾戏称要藏她以金屋,也许就是给她准备了满室满殿的金银珠宝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何处风景秀丽的楼榭,被他圈作了独属于二人的宝地。 他总是有很多优裕的情兴。 她把东西交给豆蔻收好。 反倒是那么多迎候着她的宫人,让青簪觉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心怀来。 沉甸甸的,又暖烫烫的,不能再踽踽孤行,随时都有人为她牵肠挂肚,自然也有更多人需要她思虑顾及。 琐莺早已在那御前的小太监离开后,便一举冲出人群,奔向青簪。 青簪一回头,就见漫长的甬道上,那纤薄的身影越来越近。 琐莺跑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仿佛担心她是在猎宫吃了什么苦楚。 即便青簪荣升容华的消息,早就比她的人先一步抵达了宫中。 “我一切都好。”青簪笑牵起人往回走,“你们呢,中秋那日,可有吃胡饼吗,可有赏月吗?” 接腔的却是门口另一名踊跃的小太监: “吃了吃了,咱们说不定比主子在猎宫还吃的好些呢!” 娉婷笑着道:“糊涂了不是,容华主子在猎宫可有的是山珍野味。” “就是,容华还能稀罕你捏的那团形状都看不出的面糊不成?” 众人亲媚热洽地笑作一团,所以哪怕乘鸾宫中那片荷塘确然应着节序,感时凋衰,只剩下三五片还没被清理的黄叶,招摆在秋阳西风里,也不让人觉得景物凄清。 照水殿被打理得很好,主子不在的这几日下人们也不曾懒怠,青簪离开前特地吩咐他们这段日子可以歇歇力气,可见没一个听进去的。 可才踩上大殿内锃亮发光的磨砖,一口接风洗尘的热茶也没享上,忽然有人来禀,说是太后请容华主子去紫泉殿一趟。 青簪这才想起问皇后的事:“听闻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早早就回来修养了,倒是教人担心的紧,你们可知道这段日子,娘娘将养的如何了?” 皇后素要面子,必不会到处宣扬此番是被她吓得病病殃殃、精魂不振的。 但在太后那里会不会告劾她一本,却不好说了。 在这宫里,一向与皇后关系平平的太后,却恰恰是最有可能为她撑腰的那个。 青簪让人好生将那传话的公公送走,说是随后便来:“还请公公代为转达,舟车劳顿,若不沐浴更衣,不敢面见太后。” 娉婷便将青簪请到了内间:“主子,凤藻宫里倒还真有件怪事。” 之所以需要关起门来才敢议说,一来,是事关国母,本不由人信口品评,二来,是这怪诞之事确乃十分幽怪,在这宫中,怪力乱神的话可不能随意乱说。 “皇后娘娘独自一人返程归宫,这事本就多少人疑怪,可更奇怪的是,皇后回来之后,竟然好几日都和丢了魂一样,夜里还时有惊哭,太医都束手无策。这事把太后娘娘都惊动了,太后娘娘让人把皇后关在紫泉殿两日,也不知做了什么,皇后出来之后,这病却渐渐好转了。后来,奴婢听说,听说是……” 娉婷说到最关键处,却是哑了一哑,似是不敢说下去了。 “存心的是不是,快说。”青簪催促。 娉婷这才掩着唇,小心翼翼道:“说是太后娘娘给皇后请了法师,驱掉了皇后身上附着的邪祟,皇后这才恢复如常了。有人亲眼看见法师进出紫泉殿,和皇后娘娘待在紫泉殿的时间也是对的上的。” 娉婷原本倒不是太信这些,可这因为此事遮遮掩掩,最后剥落出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真相,倒教不信的人也动摇了。 只有青簪知道,此事绝无可能。 无他,只因为如果当真有邪祟的话,扰得皇后不得安宁的邪祟,应该是她才对。 从娉婷口中,青簪还得知了永宁侯夫人进过宫一次,也不知是为了身陷囹圄的老父,还是为了吓得不轻的宝贝女儿。再然后便是,皇后这段日子和杨嫔忽然结交上了,对杨嫔这胎竟是十分上心。 个中详细已来不及再问,青簪换了一身深青和月白间色的衣裙,便前往紫泉殿。 连嬷嬷早就在殿外恭候。 青簪加快了步子上前:“怎好劳嬷嬷亲自等我?” 连嬷嬷行了个礼,重新揣起手:“容华快进去罢,让奴婢等上再久,都只是小事,让太后娘娘等,那才是紧要的大事。” 这话里的警醒和提点之意,青簪当然听得出来。 而今天气略冷了,紫泉殿内的椒泥便显出好处来了,融融如春,寒凉不侵。太后在一张云纹透雕的贵妃榻上合目假寐,面前的凤炉里烧着足量的冰片,瑞香祥烟,喷云吐雾,显得此处并非椒宫兰殿,而似烟霞幻境。 太后的面容隐约在这香烟里:“来了?” “是。”青簪绕到她身后,在贵妃榻的首端旁屈膝蹲下,为太后按揉起额边的穴道,一似在含凉殿之时。 太后哼笑了声:“你倒是乖觉。” 也许是这手法的确唤醒了几分在含凉殿相处的记忆,太后声音温柔了不少,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段家的事,哀家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这个“都”字,又究竟涵盖了多少? ——是皇后不能有孕、欲以她的肚腹代之,连同他们的杀人恶行,还有她的身世,还有她对皇后的种种所为……全都知道了吗? 青簪手下的力道一个不控,太后“哎呦”了一声:“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都弄疼哀家了。行了,不必你伺候 了。” 太后让人看了座。青簪秉承着此时说多错多的想法,只沉默着欲听太后的下文。 太后见她温静乖巧的样子,叹声道:“不是皇后告诉哀家的,是皇帝。” 是皇帝太荒唐。 她才不得不查了查,查出了眼前这个女子和永宁侯府的旧怨。 若是早知道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她成为皇帝的妃子的。 放任这样的人逐步壮大,两方岂不是要斗到非死才休,后宫便一定永无宁日了。 太后让人扶着坐起身,一面微微松活筋骨,一面问青簪:“你可知道皇后回宫之后,为何会和中了邪似的?” 青簪不免偷眼打量太后问话时的神情。 她当然知道。皇后不正是被她吓得太狠的缘故?只差临门一脚就要命丧围场,那等娇滴滴的大小姐,必定是成宿成宿的做噩梦,以至于心神恍惚罢? 太后是还不知道她用松赞震遏皇后的事? 青簪抑下心头的纷乱,低声道:“妾不知。” 太后紧盯着她一瞬,见她如此,面色好转了些:“谅你也不知。” 太后出声叫不远处那宫人:“来人,端上来。” 显然因为太后一早就有过吩咐,宫人早已准备好,所以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青簪却在看到那碗黑糊糊的汤药时,因为一头雾水、茫然未知,难免悬起心来:“这是……?” 太后只让人把药碗径直端到她面前。 在这过程中,对她的每一丝慌乱都审视到极致。 太后更加不紧不慢道:“皇后回来之后便召见了太医,太医给她开了一剂抚神养心的补药,这药补下去,人却是越发糊涂了,也真是怪事。” 青簪愕然。 补药……?皇后之所以魂不附体,还有人在暗中操盘,并不只是被她惊吓之故? 这么一想,效命于皇后的那位朱太医是朱家的旁支,和皇后也算沾亲带故,若在常时,是绝无可能背叛皇后的。 但朱明诚如今正是危要关头,量刑轻重、皇帝对朱家日后的态度,都关系到朱家满门,如果是皇帝……如果是皇帝,他未必不能操控朱家,端上一碗能起到相反效用的毒药。 况且朱家人对皇后说不定本就心有余恨。 陛下竟然已经能为她做到这一步了吗? 他打算只留下一个镇日昏昏的、不省人事的病秧子皇后,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来为她报仇雪恨?又或是,作为他不动段家的补偿? 青簪在这一刻纠乱起来,不是不惊讶、动容、……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段家尚存,如何告慰亡母在天之灵。 太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正如你所想。皇后之于国朝,之于皇帝,就如同衣桁上那件华美的翟服,只需要存在就可以了,反正锁在深宫,人莫能见。” 太后哀凉地笑了一声:“哀家要说的已说尽了。喝罢,凉了药效便不好了,莫非还要哀家亲自请你喝不成?” 青簪攥在袖下的手无论如何都伸不出去。 她喉中发紧:“这是什么药,还请太后明示。” “自然是补药。” 太医给皇后开的,也说是“补药”。 青簪的心一沉再一沉:“妾不知做错了什么。” 太后今日却是格外的面目可憎、不近人情。 只见那雍容的贵妇人,慢将不施朱而浓红的唇一抿,似笑不笑道:“任何事都讲个限度,皇帝宠你无度,这便是你的错。不过,哀家可没说要罚你,这是赏你的。” 青簪颤了颤细薄的手指,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若是赏,妾更加无功可赏。” 太后看得出她有意拖延,也不催促:“侍主勤勉,如何不算有功呢。” 外头忽然闹出点声息来,这在一贯肃穆的太后宝殿可谓突兀。 “陛下,陛下,您还不能进去!” “请先让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滚开。”皇帝冷锐的声音如空中流矢,穿透雕墙金壁。 继而可以听见,有什么人被踹在了地上的响动。那人似乎还隐忍着不敢发出哀嚎。 直待见到慌慌张张跟在大步流星的皇帝身后进来的连嬷嬷,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幸好皇帝还没混账到踹在连嬷嬷身上的地步,若是连嬷嬷的心窝子挨上那一下,老骨头怕是都要散架了。 连嬷嬷欠身对太后赔笑道:“老奴拦不住陛下。” 萧放眼风扫过青簪手中一口未动的汤药,落在太后身上:“母后这是何意?” 太后受到亲儿子指摘,也不见痛心疾首,只是叹气:“哀家可不像你,做事不计分寸。” 萧放更进一步,靴履之下、眉目之间,俱显出寸步不让的威压来:“朕是天子,朕的话就是分寸。” 太后微愣,目光犹自怅然地一远:“上回来救人,也不见你这样急躁。哀家可不比皇帝有本事,绝不会喂人吃那等虎狼之药。你是关心则乱啊,皇帝——动起真格来,竟比你父皇还骄狂些。” 母子二人言语交锋之际,青簪却是仰头把药喝了个干净。 太后笑了笑:“这就对了。” “皇帝宠你,你更要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才不负帝王恩宠,才不惧籍籍人言。” 第52章 汤药入喉苦涩,即便青簪快速咽下去了,苦味仍然萦缠在喉关,甚至渗透进每一寸呼吸里。 但她眉头也未皱。 倒是太后,轻轻捏持起放在一旁的那把白孔雀羽毛的扇子,似乎想要摇散这冲鼻的苦气。 羽扇本该随着炎夏的过去,就早早弃存在玉笥中,只因太后分外畏热,这才幸能多见了几日世面。 低眉的宫娥们自不能看见,于那扇后半露的脸上,竟有一丝感慨和艳羡。 想当年她经历的腥风血雨,可比眼下这些小孩子家家闹出来的动静厉害多了。 但也许不是今岁的刀箭不够锋利,而是圣人本不该入这脂粉局,他的心一偏,真正聪明的人就不会动手了。 太后往外赶人:“好了,哀家乏了。回头哀家让人将药材送到你宫里,让你宫里的人熬给你喝。” 皇帝道了声:“儿子告退。” 太后却又不经意地出声:“对了,是谁给皇帝捎的消息?竟教皇帝这么紧张,哀家看啊,这人倒像是有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之嫌。” 太后此前当真没料到,皇帝的眼线都安插到紫泉殿来了。 她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稍作示警,提醒人断不可生出垄断圣宠,否则今日可以是补药,来日也可以是毒药,更希望皇帝不要感情用事,再对自己的皇后出手。 再则,也确是盼着皇帝能够子息旺盛。所谓“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帝王的子嗣,也关系到国之根本。 但太后素来都知道自己管不住这个儿子。 皇帝颀长的身形在帘下一顿,回话道: “母后误会,儿子得到的消息,仅是说盈容华冲撞了母后,因恐她行事乖张,这才急忙赶来,以免酿成大错。” 皇帝虽表面持着一腔有问有答的恭敬态度,可他一手牵美人,一手负于身后,仿佛进退举步之间,皆不过听凭心意而已。 他也的确如此做了。 皇帝离开后,连嬷嬷接过那孔雀扇子道:“娘娘这又是何必呢,这样一来,陛下怕是心里要恼您。” 太后指了个宫人,把香炉里的冰片熄了,开窗散散气。 “一碗补药罢了,能恼哀家什么,若不是他做事太不留情,哀家何至于此。”太后越说越觉烦心,没想到这宫里最让她棘手的,还是自己的亲儿子。 “对了,今日杨嫔的母亲是进宫来了吧?在皇帝送过来的那些什么熊胆鹿血、还有兽皮里挑一挑,挑几样替哀家以皇帝的名义赏赐给杨嫔和杨夫人。” 湖莹阁。 皇后每日都要来探望杨嫔一次,不过今日因着杨夫人要来,她仅是人到了一息 ,循例问过杨嫔的日常起居诸事,便未再停留。 浮翠回看了一眼关雎宫主殿的方向:“今日明昭仪也回宫来了,娘娘怎么还待杨嫔这样尽心尽力?奴婢真怕有人误解了娘娘,怕咱们是吃力不讨好。” 若是让人翻出皇后用猫和蛇害过杨嫔的旧账,哪里还能讨得到好处……万一陛下对此也俱知情,只怕杨嫔稍有闪失,第一个就要疑上娘娘。 皇后还有些虚弱,让人搀着上了凤驾,不以为意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段日子明昭仪不在,杨嫔自含凉殿回来之后,就是本宫一直照顾着,可见本宫与杨嫔早已冰释前嫌,而今也不过是照顾惯了。” 浮翠不再提醒皇后,只恭维:“主子英明。” 皇后精神虽还缺欠,但自从日前与母亲见过一面,把话说开,知道母亲没有怨怪自己之后,倒是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至少她还有侯府。侯府,也只有她了。 皇后咳了两声,忽自得一笑:“阿娘早前就怀疑,端午那次,本宫的无妄之灾是有人有心算计了。只是原本以为是杨嫔,但眼下看来,杨嫔倒是个不知情的,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 据杨嫔所说,在湖心岛上办宴的灵感是来自薛嫔的提点。 如今宫中谁人不知道,薛嫔是明昭仪的人。 回头她就把这个重要的发现告诉阿娘。 她不是没用的人……! 湖莹阁中。 众人秋狝的这段时日里,杨嫔月份渐重,肚子也十分显山露水。 宫中不少人都猜测她这一胎兴许是个双胎,肚子才隆起的这般明显,五个月身孕,就和常人六七个月的时候差不离了。 杨嫔的母亲杨夫人被准许每半月可入宫陪伴一日。 知道女儿和皇后这些日子关系越来越紧密,杨夫人不免担心:“我只怕那位皇后娘娘的情分,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杨夫人是个体面人,当然不会直说皇后的不好,但对于皇后的为人,杨夫人是打听过的,也没法坐视不管。 若能够敬而远之,就是最好了。 杨嫔撒娇道:“娘,雀仙有分寸的,我可是你带大的,能是什么笨蛋不成?只是前阵子宫中只有我与皇后在,彼此做个伴而已,再说了她是皇后,我与她相处融洽,总不会是坏事。” 杨夫人在女儿肚子上摸了摸,这一摸,就更怕女儿孕期辛苦了。忧心反而比喜悦更多:“你也别嫌做娘的啰嗦,陛下之所以恩准我进宫,想必也是希望嫔主的家人可以为嫔主保驾护航,齐心协力护住你和皇胎。” 杨嫔挺了挺胸,骄傲道:“我肚子里的可是个宝贝金疙瘩,太后和陛下都让人帮忙看着呢,谁敢害了我们母子!” 杨夫人忍俊不禁:“你啊,分明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竟要你承担这样的重任,为娘夜里都睡不踏实了。” 小桃把主子和夫人喜欢的果品糕点各自呈了一份过来,螺钿托盘里装的满满当当。主子而今口味古怪,无辣不欢,夫人定是吃不惯的。 杨夫人问:“陛下待你如何?” 杨嫔沉默了一瞬:“陛下待我很好的,就像太后、昭仪待我一样好……” 小桃当即揭穿人:“主子怎么连夫人都瞒,主子分明都偷偷抹泪好几回啦!” 若说早前那确实还可以,毕竟主子是新秀里最拔尖的。可是这段日子宫里人人都说盈容华盛宠无双,去了一趟猎宫,位份也已经凌驾在主子之上了,主子的龙胎岂不是像个笑话…… 杨夫人一听便知大略的情形了,以过来人的口吻开导女儿道:“还记得为娘教过你什么?莫要去和别人攀比,要守好自己拥有之物,眼下不管如何,平安生下龙子、再将他(她)抚养成人,就是你唯一要在意的事。” 杨嫔乖巧地点点头:“女儿省得了。” 正在这时,太后和皇帝的赏赐到了。听到是这次秋狝所得,皇帝亲手猎下的,杨嫔眼中立时放出星星点点的灿光来。 杨夫人谢恩领下赏赐后,眼见女儿摸着一张厚绒绒的貂皮爱不释手,警觉道:“雀仙,你莫不是……” 若对皇帝动情,那只怕来日要痛如饮鸩,而非只是饮泪之苦了。 连她这个大宅贵第里的主母,都时常要庆幸自己对夫妻蜜爱的心思已淡,更何况女儿的夫君乃是坐拥三宫六院的天子。 杨嫔慌张否认:“娘,你说什么呢。” 她起身,犹然挽着那张皮草在臂里,如同抱紧了某种东西:“道理在进宫之前,娘亲你就已经教导过我千百次。可、可他毕竟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我又怎么可能全然木然无动呢,况且,况且若是毫无感情,又怎么在这深宫里度过漫长的一生……” 杨夫人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唯有望窗叹息:“雀仙,当初给你取名雀仙,就是希望你如雀鸟、如游仙,生有羽翼,来去自如,没想到却亲手将你送进了这深宫里,从此也难逃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的苦楚了……你要答应娘亲,显赫荣宠那都是一时的,保全自身,才是娘对你最大的期待。” 杨雀仙转头一把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就像还是个垂髫之年的幼女。 只要在母亲的怀中,那就必定是温暖安全的,哪怕下一瞬,偌大的风雨即将侵袭。 * 这场雨来的突兀,青簪和皇帝才从紫泉殿离开。 徐得鹿忙去车驾上取下来一把二十四骨的大伞,但伞下要容纳三人还是太过局促,徐得鹿便预备将伞交到青簪手中,熟料皇帝却先一步接下了伞柄。 也对,陛下个子高挺些,打伞方便。 可从前也没见陛下给谁打过伞啊。 所以啊,决计不能怪他没眼力见。 徐得鹿拦了拦缀在御驾之后的一连排侍卫宫人,留出充分的空间给在前行走的二人。 皇帝一回头,见这么多人在雨里被浇的面目模糊,愣了愣脚步,对人略微摆手。 徐得鹿会意:“今儿个都先回去罢,不必随驾了,陛下开恩,怜恤咱们呢。” 甭管是黑的白的,都说成是皇帝的大恩大德,那就错不了。 徐得鹿令众人皆退之后,便独自己一个,眼明心亮地落后十余步,跟在皇帝和青簪身后。 萧放发现还有个尾巴,眉头一压:“你也回去。” 徐得鹿自不敢有违。可是他怎么琢磨着他这差事,真好似越当越清闲了呢。 青簪并不知道皇帝要带自己去往何处。她也很识相地没说起方才那碗汤药的事,若是说起,免不了就要说到皇帝为何那么紧张一碗汤药—— 因为他让人给皇后准备了可令神志昏聩的毒药,他误以为太后也会如此待她。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应当不会乐意别人知道,他竟然会为了一人让步到这样的程度。 那人还恰恰是她。 圣人天子,总是需要高高在上、不可揣度的神秘感的。 青簪没有提,皇帝也没有提。 他只是想到她此刻的心想,无声牵了牵唇。 从紫泉殿向太液池方向,经过几处宜人的秋景,树木愈发葱茏,人迹却渐次萧疏。 终于抵达一处临水的林岸,青簪看见一半红一半青的槭树,从一座别苑之中崭露头角。但比这青红相接的颜色更显目的,却是别苑中的五层高楼。 哪怕秋雨 缠绵、林荫密叠,也没挡碍住它的一分棱廓,没有晕涂掉那攒尖的楼顶、闪着鳞光的琉璃瓦。 青簪曾经到过这里,可惜楼门并不向人打开。 而正如她期待、祈祷的那样,皇帝当真不再往前。 确然、定然就是这里了。 见人挽着自己的手都有些兴奋,像块上好的奶豆腐一样微颤着莹光,萧放笑道:“朕若不告诉你,你是不是永远也猜不到。” 青簪屏住呼吸,指尖郑重地搭在了门上,推开这别苑的大门:“妾都还没开始找呢。” 皇帝紧跟着她,不让她在雨中脱离了伞檐,自然也没让她离开自己的手心。 等搂着雀跃的女子走到楼前的时候,皇帝料想自己突发制人,她必不及准备,故意问:“朕给你的钥匙呢?” 青簪瞬时愣住。 很快唇中逸出一句:“这样要紧的东西,妾怎么敢带在身上,倘或弄丢了,妾要悔憾一辈子的。” 这话倒是不假,所以她越说越诚心,皇帝听着那因为慎重变得轻而慢的悦耳字节,只觉喉头干得发痒。 青簪如何能不诚心。藏书楼,帝王的藏书楼,他给了她藏书楼的钥匙。让她一度渴念却贫瘠之物,一瞬就丰有到需要五层高楼来储放了,从此天下奇谭,古今圣著,取之不竭—— 因为她告诉过他,她早故的娘亲的遗愿。 萧放伸手替她擦掉鬓角的一丁点水色,拿捏一副悠然口吻:“那你说,现下怎么办?” 他们一个人也没带。 青簪沉吟了一下,并不苦恼太久,抬起一张含笑生光的面庞:“妾回去取?” “算了。”他笑着松开人,欲收拢了伞,支靠在一旁。 青簪却趁时将这伞劈夺下,不辞辛苦地往雨里冲:“陛下等着妾——!” 一路跑一路想,从此有关他的记忆里,恐怕又要多上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 皇帝只好默不作声地望着。望见她的步子盈盈欲飞,衣袖在冷淡的水幕如同振翅。但即便是碎步疾去时,经年的修养仍让她身形端稳,姿态翩美。 他同时想到了她细得宛似杨柳柔条,一掐便能摧折的绵白脚踝,还有她水涔涔发亮的眼睛。 在这雨沉烟冷之中独具光彩,不可磨灭。 萧放好像又听到了那一夜的山籁,四面生发,鲜气勃勃,躁动不安。 自心内听见。 他慢将袖中未及拿出去的另一把钥匙原路退了回去,深藏其里。 不过,就这么抛下他?得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才是。 第53章 周才人自猎宫回来之后就一直心有惴惴,原本赵才人被禁足的这段日子里,是袁选侍不时安抚她,才让她没那么心神动荡。 三个人在习礼之时就同住一屋,入宫后也算相互扶持。而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就算是从宝林升为了才人,也没有初入宫那阵的踌躇满志了。 但往好了想,起码赵才人和袁选侍都还活着,总比应嫔那样出了意外的好。 不过周才人没彷徨太久。刚回到趁花斋换了身衣服,身子正因坐了半日的马车疲软得提不起劲,就听从外头回来的宫人说:“才人,奴婢看见陛下往望海楼去了!” 周才人慢了半拍,方是激动地要往妆台走:“快为我梳妆!” 宫人忙拦道:“这时候再梳妆哪还来得及,主子现在这样就已足够娇俏美艳了。” 周才人正一点头,宫人却又道:“不过奴婢回来的时候,见到春和斋那边也有动静,好像是陛下下了赦令。主子,咱们是去看赵才人,还是去……” 周才人脑中赵才人那张言笑晏晏的脸蛋,便立时换作了她怒眉瞪向自己、骂自己是无用蠢货时的样子。 便觉得她们的关系似乎也没那么好。 她瘪了瘪嘴:“这时候春和斋想必乱的很,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去吧?” …… 皇帝等在藏书楼的门檐下,倒没多少不耐,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用钥匙打开这道门。 但只消一想到待那女子归来之际,见他因她对他的赠礼的倏忽轻怠,半边肩臂俱被飘湿,九龙黄袍都受到污损,届时会暗生多少愧疚自责,又会以怎样的柔情小意补偿他…… 眼下的每一分光景都不算虚枉。 雨声中忽有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传来。 肃身直立在门前的帝王皱了下眉头。 应该不会这么快。 但他还是淡淡掠眼过去,唇角的浅薄笑意,便在看清来人的时分收得一干二净。 为了能赶上和皇帝偶遇,周才人甚至没有拖奴带婢的出来,一个人跑了这般远。 此刻的皇帝同样没有仆卫环绕,便显得不那么拒人千里。否则还没靠近皇帝,必定就要先被侍卫的佩刀挡开。 雨水茫茫荡荡,很有些阵势。隔得远时,周才人并无法分辨皇帝脸上的表情。待走近了,又只敢低着眼,不敢直视君王。所以她只是向四下看了看,确定皇帝没有带伞。 便上前轻声道:“陛下可是被大雨困在此处……” 是个人都能听明白周才人话里的意思。 皇帝的缄默却让周才人心里发毛。 他的眼神毫无温度:“周才人有事?” 周才人先是惊喜于他竟然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可是很快,她就回味出了他话声中的冷漠和不喜。 周才人急忙摇头:“妾无事,只是、只是……” 她笨拙地将口风一改:“只是路遇大雨,不知陛下可否容妾进这望海楼里躲躲雨。” 萧放前所未有地觉得,这宫中的女子,还是聪慧伶俐些的好。 聪慧伶俐一些,便会知道身为天子,他又怎会为区区风雨所困,旁的不说,有的是前仆后继的奴人为他解决眼下的状况。 除非是他甘心困在这里。 再不济,也能想到他之所以不带仆从,便是不想受人打扰。 有那么一瞬,皇帝想留下这位不识趣的才人,看看某人回来之后,会否拈酸吃醋,又会如何处置。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否定,实无必要将时间花在如此无关人等之上。 皇帝便不吝给人一个痛快:“你若想留下,恐怕不能问朕。” 那问谁……? 周才人自是不敢问出口的。她甚至不太能听懂皇帝此言的意思,只是怯懦地弓了弓脊背:“雨瞧着也不是很大,应当还能行路……妾告退。” 不管如何,周才人听得出,皇帝并非独身来此。 其实这段日子,她变得谨慎沉稳了许多。但这谨慎沉稳,却要以恐惧和梦魇作为生长的土壤。 周才人退出去很远,脚下噼噼啪啪地溅起水花。 可她还是怎么都想不通,就算皇帝早已有约,这宫中的地界,难道不都是陛下所有,还有陛下做不了主的地方? 周才人最终没有离去,而是躲在了宫墙之后,意欲看个究竟。 青簪一去一返,时间并不算长。 等她撑着伞去而复归之际,鞋边的颜色还是浸深了一圈。 但这样的细枝末节根本无足挂齿,从前做奴婢的时候便是浑身湿透,也都能忍着不适奉上笑颜。 青簪疾步未停,一直到走到檐下:“陛下等急了罢?” 她急忙把手里攥着的东西递过去。 “朕不急。”皇帝的面色已经缓和,缓和到近乎温柔。 他接过钥匙,看似冰冷的三寸金铁,上面却有人手心细肤的余温。他几乎能从这温度里,拟想出人一路奔来时紧握着它的样子。 钥匙转了半周,青簪也收好了伞。 藏书楼每隔几日都会有老仆入内清扫除尘,屋子是需要人味养着的,一旦终年无人问津,除非是百邪不侵的昂贵良材,否则必定迅速衰朽腐坏,遑论是娇贵的书简卷牍。 青簪抬头与身边的君王交视一眼,便迫不及待挤入那沉闷的光线之中。 这五层的楼屋原是做的类同佛塔一般的构建,因为挑空的设计,显得崇高嵬峨,而又有一种别有洞天的玄奇空旷。 见人看愣了眼,皇帝眉头舒展,不吝略尽地主之责,为人引航:“想看什么书?” 青簪一时也想不好:“妾先上去看看。” 说罢便提着裙摆上了楼去。一排排书架如山耸峙,雀跃的裙履最终在一本写着治灾要术的书前稍作停留,但奈何这本书被架得太高,青簪正犹豫要不要伸手去够,皇帝的身影亦悄然而至。 但即便是知道他站在了她身后,被人猝然从后抱着双 腿往上托的时候,青簪还是万分不防,几乎惊呼出声。 他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双膝,又将她往上举了举,让她双脚腾空,离地更远。 她湿着边的裙罗就堆皱在他双手上,以一种不甚雅观的缭乱姿态。 青簪双手攀在书架的格子上,咬着唇瓣向后俯看。 同时又十分绷着筋骨,努力不贴着皇帝。因为疑心只消她稍稍往后一靠,就会坐在他的脸上。 “陛下……” 萧放散漫轻笑:“还要朕抱你多久?” 青簪这才收复神思,转回头去,一伸手,就轻巧地取下了那本置在高层的治灾要术。 “妾拿到了。” 萧放回应得很快:“嗯。” 却没有要将她放下来的意思。 青簪试图自己下来,可扭动了两下,除了教水沉沉的鞋子脱开了半只,却是一无所成。裙子还在和皇帝的衣袍、手臂的摩擦之间愈发凌乱不堪,靡艳地被扯下稍许,腰际便露出一寸柔腻的细白,不染尘垢,圣洁可爱。 然而不多时,青簪忽感觉到桎梏微松,身子便在刹那间被皇帝一翻转,抵坐在了书架的格子上。 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被夹在了书架和皇帝之间,悬在了这进退维谷的半空。 青簪一点都不敢动弹,只有呼吸微急:“会掉下来的。” 皇帝屈膝半蹲,握住了她的脚踝,褪去了她的湿泞泞的鞋袜,让她踩在自己覆膝的龙袍上。 青簪终于借此找到了一分平衡和支撑。却只敢用皎白的、莹润的,无骨一般的足趾轻轻点着,脚背都为此略微弓起。 皇帝毫不避讳自己的目光,垂目问:“湿了也不难受?” 青簪:“原本想着回去再换。” 说罢,犹觉不自在地想要将脚缩进裙底。 皇帝觉出她的意图,滚烫的大手一用力,反而将之又抽出稍许。 就在这样的对抗之间,青簪浑身一悸,臀身竟从书架的边缘滑开,猛然无依地急速下坠。手中偏还攥着本书籍不舍得抛开,想要抓扣住那架子都无法做到。 她直直扑在了皇帝身上,原本蹲得四平八稳的皇帝也没料到这样的变故,被扑得仰翻在地。 有个人肉垫子垫着,青簪自然没有摔疼,但皇帝就未必了。 她慌忙想要从地上起来,皇帝却扣着她的腰,愉悦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低头埋入了她吓得微微发汗的颈窝。 薄唇啮咬着那柔软、绵媚的雪肉。 清甜的幽香从肌理之间传来。 青簪无力颤动,殊不知每一下颤栗都是对身下的男子的回应和激励。 那两只被雨水浸泡了半身的锦鞋被丢开好远,丝锦的鞋面还装饰着一圈米粒大小的珠子,既高贵又可怜。但很快,它们的主人仰起的脸,就与这双鞋一样凄弱柔怜了。 青簪抿了抿嫣红微肿的唇,从地上起来的时候根本不敢去看自己周身的衣物有多潦草。不满道:“这就是陛下要的报酬吗?说是给妾的礼物,分明一早就想好了价码。” 萧放衣冠清挺,不紧不慢地掸平襟口的微乱,缓缓道:“卿卿若这么想,属实是冤枉朕了。” 他不过是临时起意。 青簪沉默良久,从地上捡起那册书,用帕子擦了擦书皮,环视了这座藏书楼一眼,终于道:“但这份礼物,妾是很欢喜的。作为回报——” 她认真地想了一想,轻声道:“我知道陛下也有许多不易,陛下以后若是不骗妾,妾便也再不骗陛下了。” 他曾经怪她,对他诸多防备。 怪她不与他吐露心音。 但又一次次实现她心之所想。 青簪从来很珍惜他人所予的善意,若受一分,至少也要还赠五分,唯独对他,她自知还不起,也还不清了。 萧放听得出那话中的坦诚。 这是第一次,他竟有些耻于对上那双明净若春空、剔透若琉璃的眼眸。 他失笑地想,他在她心里,多半是个慷慨的君子,然而君子心事,大可磊落于天青日白之下,他的衷私,却渊黑浑浊、从来卑劣。 绝无她想的那么好。 但帝王之家,欲成其事,多的是不择手段,也多的是瞒天过海的本事。 反正,他会宠她一辈子。 他捻了捻指腹上恍如残存的某种温度,温然应声道:“好。” 又一笑,促狭道:“朕抱你回去?” 话间与人相视,皇帝如愿在她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羞窘慌乱。 话题自然也没有再继续。 就当是今日秋雨混沌,不宜交心。 …… 皇帝倒也没真将人一路抱回乘鸾宫。 这雨势汹汹的天气,徐得鹿虽然没有尾随帝王,但皇帝到底去了哪里,他心里总得有个大略的数目,因此便吩咐将銮驾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周才人看到皇帝和人一起进去,又抱着盈容华出来,手里的伞差点都跌在地上。 后背都被打湿了也木木地没有发觉。 如果在陛下怀中的人是她就好了……虽然大家都说盈容华的风光是一时的,这宫中女子的宠爱从不长久,可要她说,只要能得到这么一时的荣宠,往后的寂寥便都很值得。 站到这会儿,她抹了把脸,终于清醒过来,往春和斋去。 春和斋。 今日赵才人终于得到宽赦,得以提前解了禁足,惠妃一早就在门外等着表妹了,可赵才人是知道外头看守的人已然撤去了的,却还是一直没出来。 惠妃对身边人道:“我进去瞧瞧去。” 春和斋原先的宫人也都回到了此间,可赵才人关着房门,并不让他们进去。侍女打了水,也只能端着面盆在外头干站着。 惠妃敲了敲门:“停光?” 赵才人听出是表姐的声音,这才道:“今日我谁也不想见,表姐先且回去,明日我自然登门拜会!” 惠妃见表妹虽犹如从前那般任性,但起码会说上句场面话了—— 说什么明日登门拜会,怕是从天亮等到天黑都等不着她。 惠妃并不介意动用自己的权柄:“你再不出来,本宫可就让人砸门了。” 赵才人虽不信依着表姐的性子,会做出砸门这样的事,但表姐代掌六宫至今,要砸个门还不是轻而易举。 门最终破开了一条小缝。 惠妃看见灰头土脸的表妹蜷缩着身子蹲坐在榻上,她进来之后,她还把脸盘子往膝上躲了躲。 ……到底是小女儿心性。 “别躲了,怎么不让人给你进来梳洗打扮,难道就打算这样躲着?”惠妃走到榻边坐下,“有一件事,本宫早就想问你。” 赵才人一听她这审问犯人的口吻,没好气道:“什么事?” 惠妃伸手想要拨开她面上的垂发,被赵才人偏头躲过。 惠妃也不强求,只是脸色微沉,凝眸一晌,肃声问道:“你为何会突然与永宁侯府、与皇后过不去?” “或者我该问,是谁告诉的你,泥蛇是出自皇后的手笔,皇后要害你?” 表妹被禁足期间,能往家里传信,自然是她这个协理六宫的惠妃从中代劳,内容她也都一清二楚。 此前郑赵两家被打的措手不及,她也忙着想法子营救表妹,对此倒是无暇多虑。但眼下永宁侯府与赵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朱家的倒台几乎可以说是赵家一手所为,来日也必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她总得知道,到底是谁促成了这一切,那人又是友是敌。 第54章 赵才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向表姐供出青簪这件事。她也不是真的脑袋缺筋,一点都参不透青簪告诉她皇后才是泥蛇元凶的玄机。 盈贵人自己与皇后关系不好,便想卖她这个人情,让她和她背后的势力去对付皇后。 但皇后确实害了自己也是不争的事实。 皇后的心思并不难猜,她赵停光还未出阁时在贵女之间就是众星拱月的存在,时常在一起饮宴的贵女哪个不忌惮她,但凡有两日她心情不好的, 她们连近她的身都不敢。 皇后定是想在她出头之前就用这个法子先打压她。 赵才人对这个表姐态度一向不甚恭敬,此刻也只端着大小姐做派道:“这你就别管了。” 惠妃亦如往前那样,并不曾生气:“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几分。是明昭仪?是盈容华?” 问一声,她就看一眼表妹的神情,心思莽直的人,神情总是会最先将她出卖。 而此事的既得利益者自然是惠妃的首要怀疑对象。 赵才人已然摆脱连月不曾好好梳洗的羞耻,原本抱着臂一脸不耐烦,却在听到容华这个位份时猛地转回脸: “盈容华?” “她已是容华了?” 惠妃这才想起,表妹如今是山中不知人世改,她耐心地对她解释:“何止,秋狝时陛下将晋位作为参与狩猎的彩头,周宝林也升了才人,不过袁氏……袁氏倒是可惜了。” 赵才人对袁选侍的感情颇为复杂,但她好歹是自己这边的一员智将。 三分忧急并非作伪:“她怎么了?” 惠妃:“被留在了猎宫的佛堂中,祈福。” 说到祈福的时候,惠妃似有不忍,袁氏毕竟只是个正值青葱韶龄的女郎。 惠妃很快又想到:“当日你谋划的事,袁氏知情多少,参与多少?” “表姐,你现在是把我当成犯人吗?”赵才人正因为无缘秋狝的晋升而感到怄心,忽然直身跪坐起来,动手就把惠妃往外推搡。 不少宫人因为里间的动静悄悄偷眼望了过来。赵才人正好借惠妃找回一点颜面,便用强硬的口吻道:“还有皇后的事,今日我若是告诉了你,以后谁还肯透漏消息给我,表姐最好还是别问了。你只需要知道,皇后是我们赵郑两家共同的敌人——别忘了是谁扶持的你,以后少来我面前逞威风。” 掌管六宫的惠妃又怎么样,还不是永远矮她一头。 今日跟在惠妃身边的是湘素,湘素为惠妃憋窒、不平,话也难免失了分寸:“娘娘,陛下封您做这个惠妃,可不是让一个小小的才人骑在您头上的!” 惠妃本想厉色训斥两句,但见湘素给她打着伞,自己却淋透了半边的样子,重话到底咽了下去。 宫中的秋日是比山里晚上一些的,按理说如今正该是气候高爽的时候,但因落了这样一场雨,凉意竟然直钻人的骨头缝。 惠妃叹气:“急则生乱,我教过你多少次了。在这宫中,不要去想如何让别人过得更糟糕,而是要想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我今日想在口舌上赢过她这样一个被纵坏了的女孩子,又有何难,但我与她的关系、两家人都关系,却会因此恶化,后患无穷。” 纵观宫中所有得到皇帝器用的女子,明昭仪、珍婕妤,还有她,她们这些高位,大多都懂这个道理,所以不会轻易生事。 如果可以,惠妃当真不想与任何人为敌,尤其是皇后。 但这个道理,很显然皇后是不懂的。 惠妃思量正重的时候,周才人也赶到了春和斋。从望海楼离开后,她就回自己的趁花斋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没想到急匆匆赶来,衣服竟又是白换了。 不过,丽阳宫中原本有她和袁选侍同住,如今一回去,就见到对面的红叶楼中阶槛生尘、斯人不在,这更加坚定了周才人要好好劝诫赵才人的决心。 如今她位份已经能和赵姐姐平起平坐了,总该有说话的机会了罢? 周才人不是空着手来的,她将自己升了才人之后、内侍省给她新添的一套茶具给带来了。 “赵姐姐,赵姐姐,我来看你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礼多人不怪,再说赵才人这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撤走了,添补起来也要时日。 一别如许,赵才人对她的轻蔑却依然如故,一看是茶具,坐在镜子前,嗤嘲道:“呦,以往都是我赏你东西,现在倒是迫不及待来给我送了?” 周才人家境不差,父亲也是个五品官,往日怎么说也算是个娇娇小姐,被这么一说,眼睛当即泛红:“姐姐这是哪里的话,袁姐姐不在宫里了,往后我就只有你了,自然什么好的都紧着姐姐,我如今自个儿用的,还是当宝林的时候那套茶具呢。” 赵才人见她倒果真有几分情真意切,一面任着宫人挽发,一面挥手:“行了,你带回去吧,我可用不惯!我若缺什么,表姐自然会给我送,比起我从前在家里用的东西,一个才人的份例哪够看?” 周才人上前站在赵才人身后,搭住她的肩膀道:“姐姐,我现在也不想着见到陛下,不想着承宠风光了,我只想我们都好好的,你可千万别再害人了。” 赵才人扬眉:“我害谁了?” 周才人嗫喏道:“盈、盈容华……姐姐是没看到,陛下对盈容华是何等的宠爱,若动陛下心尖上的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赵才人扶了扶鬓:“谁说我要害她了。” 周才人松了点气,正抚着胸口。 赵才人却雄赳赳、斗志昂扬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不想害人,别人可不会放过我。我们如今要对付的,是——皇后!” 陛下会提前解了她的禁足,足以说明她赵家如今是功勋昭著,且陛下说不定还是支持她家踩着永宁侯府上位的。 周才人“啊”了一声,身子一软,险些塌在了地上。 这、这还不如对上盈容华呢! * 乘鸾宫,照水殿。 见圣驾亲自把主子送回来,宫人们自然夹道以迎。原本还不知陛下为何抱着主子一直走到殿内才放下,待见到从帝王怀中钻出来的女子,胭脂花了、鬓角乱了,衣裳也不甚规整,最糟糕的是一双鞋,简直水污斑斑了。 这才彼此眼明心亮地对望一眼,有人进去拿了斗篷和一套新的衣鞋出来。 青簪被皇帝放在坐榻上,又被他用斗篷裹住,转头一见豆蔻和几个宫人捂着嘴偷笑,睇去一眼:“都瞎猜什么呢。” 她这身上的狼狈一半都是摔出来的,哪里像她们笑得这样不正经,皇帝也没正在那种地方对她做什么,不过是亲了抱了而已…… 豆蔻觑了觑皇帝,见陛下只看着自家主子,替她撩开了脸上的碎发,动作温柔。这才敢卖乖道:“在想定是外头落雨,主子让雨淋着了,奴婢已经让人去备热水了。” 萧放蹲身下来,亲自替青簪脱掉了黏答答的鞋子:“你这几个宫人倒是伶俐。” “伶俐”的豆蔻忙将盛着新洁的鞋袜的漆盘往前一递,眼风却规规矩矩地落在了地上。 在白生生的罗袜被褪去之前,青簪足尖往里内蜷,躲了一躲:“妾想先去沐浴,要不就白换了。” 萧放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干脆地起身,却道:“朕抱你去?” “妾自己可以!” 青簪想要穿鞋,这才发现她的鞋子被皇帝放在了他的身后。 ……她拼命给豆蔻使眼色,奈何豆蔻而今眼风着地,压根接收不到。 皇帝不着痕迹地察见人的脸色变了又变,知道她如今窘境,也不出声,只微微笑了声。 青簪只好在对皇帝说“烦请陛下帮妾递一下鞋子”和“那就有劳陛下了”之间,选择了后者。 顺心如意的帝王,好心地没有再言语调侃于人。 将人抱进汤池室内,宫人早已在一桶桶地往池子里倒热水了,花瓣、精油、泡浴时解渴的瓜果点心也都已经备 下。 地上铺的都是吸水的毛毯,可容人赤着足踩上去,皇帝将人放下之后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只是负手看着宫人忙忙碌碌,池子里逐渐氤氲出热气,把狭仄的小室便成了雾茫茫的仙境。 衣桁上则挂着泡汤时可以穿的浴袍。 青簪提醒道:“陛下还不走?” 萧放侧目望向出声的女子,忽一霎就扯下那件鲜白的浴袍,松松挎在手中,朝人走近,而后在她腰上一摩挲,将粗粝的手掌沉稳地扶了上去:“有什么是朕不能看的?” 青簪咬唇不语,他越来越无赖难缠,她的借口却还得日日翻新,不带重样,也就越来越难想。 他的目光如胶一般附着在她身上。 他的手火炙一样将她腰上那寸肌肤不断煎烤,直如要化去彼处的凝脂。 他慢条斯理,在任何地方都能安之若素,可于青簪而言,汤室实在太小太热,热得人声音都无限温软下来:“陛下……” 萧放凭这一声,便勾想起了她眼中春水荡浮的样子。 渊黑的眼里泛出笑意:“朕不逗你了,朕还要去看看怀暄。” 青簪想了想,皇帝久不见大皇子,想必挂心多日,是该去看看的,只是她原本也是想去找明昭仪,如今倒是不便了。 当然这些不必对皇帝说,她只是温静地点头:“好。” 见人怔怔出神,皇帝轻而有力地捏了下她的上臂,难得地道了句: “别多想。” 在皇帝远去的沉健步伐,和宫人提醒水已好了的乱声里,青簪已来不及问人…多想什么? 她才不会。 * 朝云殿内,明昭仪亲自在煮茶。 用冰块萃取的冷香和用火催发出来的茶气是不一样的,那些芽叶在极端的苦烫里,会义无反顾地捐献上最彻底的幽芳,然后变得疲软、老涩、颓败,毫无价值。 皇帝甫一进殿就闭目一顿,感受着从大殿之上传来的这一味幽绝。 明昭仪放下手中器具,走到皇帝面前,却并不出声见礼。 皇帝品察够了茶香,自然睁眼,深入殿里,从炉上的茶釜,看到两只摆在一起的莲花带托陶杯。 手指不轻不重点在案上:“昭仪一早就在等候,是知道朕会来?” 明昭仪打着官腔道:“若是这宫中的女子,有谁能在圣驾来临之前就先烹茶以待,那一定是因为她日日都如此备着好茶,在等着陛下的驾临。” 这番话既使人不必背上妄自揣测圣意的罪过,又说的体面挑不出错。 萧放知道他的这位昭仪有的是舌灿莲花的本事,却也不免索然乏味,偶尔倒是更欣赏她懒得应付他时、率性桀骜的一面。 明昭仪却抿唇一笑:“不过妾今日不是等的陛下,原是想请盈容华来品茶的。” “你们关系如今倒是要好,”萧放有些意外,“这样说,朕该带她一起来。” 明昭仪同样意外,陛下竟然是从盈容华那里过来的? 这位宠妃的宠爱之丰重,属实有些不讲道理了。 不过她若是当真能做到独宠不衰,让皇帝眼中再无他人,倒是对怀暄日后的储君之路颇有助益。 皇帝若是独宠于人,那么后宫自然也不会再有别的皇子公主。譬如惠妃之流,一旦有了子嗣,纵使是她,也没有全胜的把握。 心念电转之间,宫人领着大皇子从偏殿过来了。 大皇子手中还抱着他的泥塑虎符。小团子隔得尚远就挥着手叫:“父皇,父皇,怀暄好想你!” 皇帝一笑,阔步迎向他,叉着小娃娃的胳膊将他举了起来:“让父皇看看,是不是健硕不少?” 大皇子咯咯地笑了:“那自然是!上个月皇祖母每天都让人给怀暄做好吃的!” 大皇子只觉身体都被凌空飞架,想要振臂高啸。玩的不亦乐乎之时,一不小心,泥塑就掉在了地上。 他急忙要下来,去看有没有摔破。 大皇子记得,之前他给父皇展示过这个虎符,然而今次,父皇停留在虎符上的眼神,却仍仿若第一次见到一般,带着深沉和长久的琢磨,连稚子都觉察出了其中的非同一般。 皇帝弯腰替人捡起这只泥老虎,囫囵一只,更无嵌金铭文,和虎符可以说是除了虎字再没有半点干系。 他看了半晌,忽而笑了:“虎符,兵契也。分左右两半,有子母之口,一半存于皇宫大内,现今在朕这里,一半由则最高将领保管。” 他问明昭仪:“怀暄竟没见过?” 皇帝问的自然是放在大将军家中、由大皇子的外祖父和舅舅掌管的那一半虎符。 明昭仪分断不明皇帝此问的用意,背上沁汗,平着声道:“虎符是何等要物,若非陛下准许,又怎可儿戏地拿给小孩子观玩?臣妾的家人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皇帝撩袍坐下:“很好。” 他招手,将泥塑还给了稚儿。 “原该如此,此物分则天下大安,将领非令不得动,朕居于深宫,才可高枕无忧。” 明昭仪登时浑身冰透地立在原地。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母家太过强盛,所以怀暄不是合适的储君之选?——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七夕快乐呀~~ 第55章 早在看见明昭仪脸色忽变的刹那,宫人就已经抱着大皇子下去。 青瓷茶釜中的茶汤已经烧得大沸,水纹腾跃,鼓动有声,明昭仪却浑如不见。 反倒是坐在风炉前的帝王,起了闲心雅致,不紧不慢地往茶釜里加水止沸,又用巾子裹住了釜口的双耳提环,将之转移到了木制的小交床上晾置。 最后舀了一勺茶汤,分付两盏。 今时今地,他同样说了一声:“别多想。” 却与照水殿中那一声“别多想”意味迥然,更多的是散淡和冷冽。 直到皇帝做完了煮茶的下半程工序,明昭仪才迈开还有些痴愣的步子,坐在了另一盏茶前。 明昭仪怎么可能不多想。 但她嘴上只是说:“臣妾不会多想,反倒怕想得太少,体察不到圣意的指示。” 皇帝无谓她话中真假。只笑了声道:“朕今日来,是来看看怀暄,顺道与你商议给怀暄择决开蒙的侍读老师的事。” 明昭仪惊讶道:“不等明年开春吗?” 皇帝:“且先择定侍读的人选。” “中书舍人翁荷升已年满六十,大约不日便要告老还乡,你若觉得尚可,朕就任命他为皇子侍读,再多留他两年。” 翁荷升,明昭仪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再说中书舍人,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而已。皇子之师的身份名望如何,代表的也是皇子受到君王重视的程度。 她心里有些不快,就像被一团棉花堵上了似的。 她的儿子拥有全天下最贵重的血脉,难道只配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为师吗?那又何必让他白白饮忍这份苦累。 但皇帝亲自提了此人,明昭仪当然不能直言拒绝,便只委婉试探道:“此人倒是名声不显,莫非陛下很看重他?” 皇帝悠哉地品着茶,慢声道:“他为人忠直,文章写得倒是不错。” 为人忠直,所以不会变通逢迎,官路便曲折了。 至于文章写得不错,中书舍人本是协助制敕的官员,说明他的差事应当做的也不错,得到了皇帝的肯定。 明昭仪一时无法确定,皇帝是想留下此人,这才想到利用为他的亲儿子择选侍读的这个契机,还是因为此人确有学问,这才选定了他。 可不管如何,朝中从不缺有真才实学之人,皇子侍读是皇子来日最重要的一条人脉,选一个无名小卒,助益实在太少了。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明昭仪开口道:“臣妾的父亲、兄长,都是忠君不二的将臣,无论来日如何,都绝无半点僭越之心,陛下永远都可以高 枕无忧。” 立储之时要防着皇子母族势大,无非是担心将来外戚把控朝政,左右皇权,可明昭仪自问她师家从来是满门忠粹。 皇帝也不问她为何将话绕了回去,嶙峋冷白的指梢敲了敲茶案,漫不经心道:“皇后入宫之前,就派人暗查永宁侯府,后又安插探子进凤藻宫,不算僭越?” 明昭仪本以为此事已经翻篇,不妨皇帝旧事重提,垂了垂眼:“臣妾当初一时糊涂,自从陛下训诫过后,就已经痛改前非。” 皇帝将茶盏一放:“既然痛改前非,这样的事,以后朕也再不想见到。” 旋即起身道:“朕去陪陪怀暄。” 明昭仪点头应是,恭敬地目送皇帝去了偏殿,自有宫人在前引路,替她殷勤招待。 风炉已熄,茶汤也冷,她捧着一盏清褐色的冷茶坐下,任凭侍女入殿走近,收拾残剩的茶局。 忽而却问:“春苕,你说这两日,我做过最显眼、最特殊的一件事是什么?”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和她说这些话,明昭仪隐隐感觉到,他今日来应当不只是为了说择决翁荷升为皇子侍读的事,还是在警告她少点动作。 春苕把茶具收在托盘上,抬眼道:“是……欲与盈容华交好?” 明昭仪不禁要将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反复思忖,最后厘析出的,确然也是这一桩。 皇帝是不希望她和盈容华联合? 难道还怕她把盈容华给吃了不成。 如果可以,明昭仪当然不想违逆皇帝的心意做事。然而没有比盈容华更合适,皇后虽不能生育,但只要这宫中多一位皇子,皇子就有可能被寄养在皇后名下,连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杨嫔,皇后不都开始拉拢了? 所以唯有彻底让皇后倒台,才能永绝后患。 而据她所知,盈容华在凤藻宫时就受到诸多磋磨,主仆之间彼此怀恨。 春苕出谋划策道:“其实也不是非要盈容华,奴婢听说眼下赵家和永宁侯府也闹得很僵,今日赵才人……” 明昭仪脸上有淡淡的鄙夷,很快又在那张矜贵的脸皮上隐去了: “赵氏?本宫还看不上她。” * 皇帝一直待到了天黑时,在关雎宫用过晚膳之后,帝驾才出现在宫道上。 日暮雨收,宫道上还有不及清扫的黄叶,也不知是被过去的暑夏热得蔫败了的,还是被这场秋雨打下来的,在轿班脚下碎裂出细响。 徐得鹿不免招呼道:“都抬稳当点。” 今日关雎宫里的气氛很是沉闷古怪,明昭仪话少了很多,这宫里当然不会有人敢给皇帝甩脸子看,但任谁都看得出昭仪心里头不大爽利。 徐得鹿忍了又忍,还是好奇道:“恕奴才多嘴,奴才想不通,陛下您今日为何泼昭仪冷水?” 以往看在大皇子的面子上,陛下对昭仪还算留有情份。 皇帝撑着额,闭目养神,语气淡淡:“朕是怕她眼高于顶,看不上翁荷升,耽误了朕的儿子。若待她太好,只怕她越来越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比起那些迂腐不化的老学究,翁荷升是难得的良师,在做一个合格的皇子之前,他更希望怀暄先学立世为人。 徐得鹿诺诺点头,干笑着又道:“奴才还以为,您是为了……” 徐得鹿没有说出口的名字,却在皇帝心里鲜烈地跃了出来。 不可否认,从回程时,她告诉他是昭仪点出她的马车被人损坏起,他就已想到了更深远的日后。 如今她与师雪练同仇敌忾,固可暂时为盟为友,但来日却未必。 人尽皆知的婢女的出身也好,也许会被发掘的外室之女的污名也罢,届时皆会变成攻向她的尖矛。 萧放从前甚少插手后宫的那些算计,如今却要为一人筹谋设虑,便觉从来未有一人,让他如此不省心的。 当初,他究竟是为何觉得她有趣? 次日,将将入夜时分,青簪正欲躺下,才让人把帐钩解了退去,却听见外间骚动。 她这照水殿近水,虫子多,这个时季,外头的秋虫还很旺跳,为了夜里睡得安生,床帐也是一直没有撤掉的,甚至丝罗里还加了一层网纱。 再有人放什么泥蛇毒蛇,也好防得住些。 帘幅外有人走近,人影却模糊成一团,在夜色里不辩其形。青簪第一反应便是琐莺来了,琐莺白日里还抱怨过好久没与她同睡。 “琐莺,是你吗?外头怎么这样喧闹?” 无人应答,青簪双手忙促地去分那帘子。 一只修长的手却先探了近来,用指背缓缓挑开帘帐。 随之便有沉缓的笑音:“这么不盼着朕来?” 实则在看到那一点漏进来的柘黄时,青簪就已惊得仰头。 “陛下怎么…来了?” 那个不甚恭敬的“又”字,在险些脱口的瞬间,被樱红的唇轻轻咬住,理智地略去。 一仰一俯,正正四目对上。 萧放:“是朕该问你,你是不是给朕灌了迷魂汤了?” 青簪方才还睁得清亮的眼睛不免慌乱闪躲起来:“陛下说什么呢。” 萧放似乎找到了什么乐趣:“没听清?朕说——” 青簪慌声打断道:“陛下如今总是以戏弄妾为乐是不是。” 萧放慢慢朝窝坐在榻上的女子欺近,青簪便试图往里挪去,给他腾地方。 但还没动几下,就被人抱着提了起来。 萧放:“朕帮你。” 他的掌控总是如此强劲,配合上使人望风披靡的清厉眼神,猎物的挣扎只会变成他的游戏。 青簪便像园子任人攀折的花枝一样,除了抵住他的胸膛别无可为,只在人的掌中任由翻弄,而她的最后归属,便是被他抱在襟前,跨开腿,坐在了他的腿上。 紧紧碰合的地方摩蹭出绵绵不绝的腻热。 皇帝能想到衣绸下她肌肤微粉的样子,滴汗时便如海棠承露的娇媚。 无须她任何挑动,皇帝自己的呼吸就沉了。 今日是回宫的第二天,许多政事有待清理,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巨细无遗地听人禀告她的一举一动,也并不想如此监视着她,所以直接问道:“这两天乖不乖?” 青簪不知他想问的究竟是哪一方面,眉眼低了低,统一回道:“嗯。” 反正她什么也没做,什么人也没见,原本倒要去寻明昭仪的,但明昭仪托人告诉她,说这几日身子不适,让她过些时候再去。 所以她很乖,很乖地等着陈少陵在宫外的布局完成、收网,给段家一点火上浇油的痛楚。永宁侯长子这个轻易就可攻讦的切入口,陈少陵总不会毫无动作。 还有惠妃,赵才人禁足已解,惠妃也许会知道她对赵才人说的那些话。她这两日也在等着惠妃找上门,但惠妃也没来。 皇帝知道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将手静搭在她的腰上,因她腰身纤窄,他的掌一覆上去,便已如握如持。 一时两厢安静,那温香虽隔衣,却清晰地萦献在他指尖。 好像只要他一用力,这温柔的香雪就会为他而燃,变得靡丽艳热,再发狠一些,还会沁出一层晶莹的水皮,便教肌肤如醉。 她每次都为此自嫌自羞,却不知道在他眼中,她身上的每一处水津,都让他爱不释手。 皇帝心情更为好转,也就和她说起更闲常的话:“今日怎么这么早歇下了?” 戌时未过,宵禁都未开始,来时却已见乘鸾宫灯火无几。 青簪正要回答,这短暂的辰光就被打破,这回外头是当真和一块铁扔进了热炉子似的,吱哩哇啦的各种声音乱冒。 仿佛事出之急,已无暇去顾忌会不会惊扰贵主。 “陛下在不在里面?” 有什么椅杌几案被带倒的声音,很快,有人把门叩得哐哐直响:“陛下,陛下,杨嫔出事了!” 一息之后,衣衫齐整的皇帝阴着脸 打开门。 “说。” “杨嫔主子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吴嫔,两个人相持不下,吴嫔正想给杨嫔让道,谁知杨嫔肩舆上的一根杠木却塌裂了!杨嫔主子摔着了!”—— 作者有话说:狗子:坏朕好事。 女鹅:你的后宫好像不太乖~ 第56章 怪不得这小太监跑得和丢了魂似的,声音也近乎哭嚷,皇嗣若是出事,这宫里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这个节骨眼上,倒也没人会计较他的失态。 皇帝脸色沉凝:“带路。” 小太监忙道:“杨嫔和吴嫔是在芳信殿外碰上的,这会儿杨嫔主子就安顿在芳信殿里。” 因是在宫道上出的事,杨嫔又是大着肚子,当然越少冒然挪动越好。宫人就求援于他们芳信殿,将杨嫔就近安置了。 外间,被碰乱的东西已被归位,又点起了更多的烛火。小太监刚走了两步,从亮光里一转头,却见皇帝并未跟上。愣了愣,很快会意,先去殿外等着了。 萧放回身,朝着昏昏的室内折返,那幽柔的帐帘已经重新落下,胧白得仿如山荷花的蕊瓣。 他隔着帘对人道:“朕去看看。” 帘后的声音仿佛也被这一帘罗帐屏匿,软濛濛的听不真切,一息后才响起了一声:“好。” 乖静的,冷清的。 却让人想起方才春色的余韵。 仿佛有回漪一次次柔情地湃上帝王冷硬的心肠,使他周身气息不至因这陡起的事端而太过肃杀。 萧放温声询人道:“和朕一起?” 是询问,但又不是商量口吻。 青簪本以为他会直接离开,都没料到他竟会对她有交有待的,自然也压根没想过和他同去,此刻便还痴抱着被子。 转念一想,同去也好,今夜旁人都知道皇帝在她这儿,倘或置若罔闻,未免显得冷漠。 她匆忙下榻穿衣,正要唤豆蔻进来帮把手,皇帝却已抄起了挂在架上的束带,替她从后绕到前系好。 他的指骨清劲好看,挑起带子的模样也颇优雅,可惜就是动作不算娴熟,给她系的结也潦草得有些……丑陋。 青簪忍着才没拆了,现在不是讲究的时候。 因着赶时间,她也只穿了最外层的一件罗衣而已,身形便分外的薄弱单怯。 萧放皱了下眉头,但什么也没说。 一直到两人出去时,青簪方在行步之间招呼豆蔻:“快把我的斗篷取来。” 下一瞬,豆蔻却惊见皇帝从徐得鹿手中拿过他的那条玄色九龙金绣斗篷,不由分说地罩在了自家主子身上。 乖乖……旁的常服也就罢了,这可是绣了金龙的! 寻常妃子、不,除了皇帝,其他人怎么能穿? 吃惊的不止愣在原地的豆蔻,连徐得鹿都是第一次见这情形,他无声张了张嘴,很快又恢复如常,比之照水殿内的其他一干宫人,还算得上沉着冷静。 皇帝没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径自迈步出殿。 殿内一个个呆若木鸡的宫人这才回过神来。 有人小声担忧:“穿这个,不会不合规矩罢?” 也有人嘿嘿地笑了:“反正是陛下敢给的,主子有什么不敢穿的!” 芳信殿里,珍婕妤坐在正殿里,一手支着额,沉默不语。 杨嫔被安置在偏殿,里头有皇后和惠妃在,太医也都齐备了,一众人围簇着,珍婕妤自觉没她的位置,也就不在里面添乱了。 况且,今夜圣驾一定会来……珍婕妤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需要在这种时候,希冀见皇帝一面。 还像小时候那样多好啊,没脸没皮、胡搅蛮缠,就可以赖在喜欢的人身边。 看到派出去的小太监回来的那一瞬,珍婕妤腾地起身:“陛下怎么说?他人呢?” 小太监:“在后头呢,圣驾随后就到!” 珍婕妤一面放下心,一面又酸溜溜地想,到底是他的骨血,他定是紧张在意的,怎么可能不来? 她捂着平坦的肚子,恨不得立时塞个娃娃进去。 改明儿可得再供一尊送子观音像。 没多久,皇帝终于到了,那身柘黄在黑夜里分外耀人。 珍婕妤眉目艳展,正露出了一个不适时的、亮灿灿的笑容,又想起偏殿还有个情况不明的孕妇,唇角往下压了压。 这一压,就见皇帝身后的青簪。 这下也不必压了,唇角彻底垮了。 玄狐裘的绒毛扎实而柔滑,青簪双手从里头揪着斗篷将自己裹了裹,对珍婕妤屈身行了个简礼后,就跟着皇帝进了偏殿。 皇帝则略无一点停顿,径直入里,似连珍婕妤这个人都没看见。 珍婕妤一颗心酸透了,又不可置信。就算是因着紧张子嗣,可,他当她这么个大活人是空气呢? 错神之间,她竟然无法判断,自己方才是不是眼花看岔了。 没看错的话,盈容华身上的…… 君王偶有雅兴,把他的大氅斗篷给妃子穿披一回,这都不算什么。可唯有一项是默定的避讳,那便是绣有九龙图纹的衣服,其他人皆不得上身。 九龙五爪,所指示的可是九五至尊! “陛下!”珍婕妤没跟上去两步,却是和出来的吴嫔撞了个正着。 她收住步子,匆促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挑了挑眉问:“你怎么出来了?” 吴嫔有些不想开口:“陛下和娘娘嫌妾吵,将妾赶出来了。” 珍婕妤顿时笑开:“哦?” 她轻蔑道:“那便去殿外跪候着罢。” 吴嫔还以为听错了。 跪候,这是要罚她? 她是脾性软,是出身不好,可也没有这样磋磨人的,皇后都还在这里呢。 吴嫔不乐意道:“今日的事又不是妾的错,妾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吴嫔据理力争:“若论起资历,妾还比杨嫔高不少,那时却要避让于她,心里难免不平,动作就慢了点。再说了,妾避让与否,她的肩舆不都会塌?何况、何况,太医都说孩子没事了。” 来龙去脉她早已陈述过许多遍了。事关皇嗣,当然不能不清不楚地让人冤枉了去。 珍婕妤只回以轻飘飘一句:“当初薛嫔可都跪了。东宫时你也是在的,你竟忘了不成?” 乍听到薛嫔的名字,吴嫔的气势眼可见地弱了一截。 当初薛嫔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影响了明昭仪腹中胎儿,陛下都那样生气。 她有些心虚、有些磕巴地道:“薛,薛嫔是她自己要跪的……况且婕妤一非妾宫中主位,二无管理六宫之权,凭什么罚妾?” 珍婕妤本就是心里不痛快,又和吴嫔结过梁子,这才寻她出出气罢了,不禁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没有主位的,反而行事都不必忌惮了。” 她轻嗤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仗着皇后给你撑腰,这才如此硬气。清都宫中没有主位,你们又是在我的地界上出的事,我怎么能坐视不管,万一你来日再怠慢、乃至坑害了皇嗣,这可如何是好?” 吴嫔似有些被震慑住,只觉人说的哪里都不对,一时却回不上话。 珍婕妤便笑着朝吴嫔走了过去,娇滴滴地又道:“不跪也没事,还是让陛下看看,该怎么罚,才能警示后人罢?” 说罢就转身进了偏殿。 这下,吴嫔当即反应过来,珍婕妤定是要在陛下面前贬损自己,告自己的黑状了! 毕竟是这宫中曾经盛极一时的宠妃,有那么一瞬,吴嫔几乎懊悔地想追上去同人赔罪求饶。但覆水难收的道理她是明白的,况且,珍婕妤根本就是记着宿仇,在借题发挥! 她扯了只绣墩坐下,咬牙对婢女咒骂道:“真是小气量的毒妇,瞧她那面目可憎的样子。” 偏殿,太医已为杨嫔诊断过,杨嫔身下并未见红,胎象也还算平稳,只是受了点惊吓,吃几服安胎药也就无大碍了。 皇帝问惠妃:“查过肩舆没有?” 惠妃当然第一时间就让人去查验了,皇嗣在身,多少人虎视眈眈,难免暗中作祟,否则好端端的木头,何至于会忽然断裂了呢。 但查出来的结果,偏还真就是一场意外。 杨嫔这胎也属实波折,宫里什么霉事都让她碰上了。 惠妃停下拨转的佛珠:“臣妾让人看过,是肩舆的杠木朽坏了一截,才会突然断裂,并无人为损坏的痕迹。想来是宫人维护不力,又不曾及时发现替换之故。” 帝王的暗探查到的结果也确实如此,徐得鹿悄默地对皇帝点了点头。 皇帝面沉如水,命人传讯杨嫔宫中 负责管理这架肩舆的太监,并有旨令道:“既是如此,血光之刑免了,算为杨嫔这胎积福。吴嫔禁足十日,其余涉事人等一律罚俸半年。” 这算是十分之轻罚了,想必也是看在杨嫔没真出事的份上。 可小太监进来以后仍是腿肚子直打哆嗦。 眼见皇帝依旧只器用惠妃,自己巴巴地站在一边竟是插不上话,皇后心里早已不忿。 这时候便对着那小太监开口:“混账东西,定是你们看杨嫔近来不得圣眷,这才倏忽轻怠于她。连一架肩舆都看管不好?也就是陛下宽仁,罚俸半年都是轻了!” 要她说,罚得重些才好,缺了俸银,就会急于求财……皇后看了杨嫔的肚子一眼,下回出事之前,杨嫔可一定要平安诞下皇子才是。 那小太监一听,脸上登时失色更甚。维护不力成了有意轻怠,这性质可就变了,他急忙砰砰磕头:“陛下明鉴,娘娘明鉴,奴才等断不敢怠慢杨嫔主子!” 此等关头,余人也不知事貌,自没个敢开口的。唯有那小太监磕头不敢停下,额上都已血红。 角落里却忽传来一道温柔清冽的声线,打断了砰砰地磕头声:“陛下可否容妾一言?” 青簪在人群的最边际绰约而立,因正巧被那卷成一大束的厚重床幔挡着,原本并不起眼。 想着杨嫔对自己或还留有往日的成见,自从到了这里,她便未出声过。 但皇后既然发了话,还将此事归咎于是杨嫔“不得圣眷”才会受此灾劫,她倒是也不介意说上一句。 皇帝冷淡的渊目一眯,终于有了点微薄得近无的笑色:“准了。” 青簪这才款款从那个小角落里步出,身着的九龙玄狐斗篷逶迤过脚跟,隆重金贵自不可言。 龙身的金线在烛火下,更是闪艳得和揉碎了的宝石一般,引人注目其上。 再往上些,则可见她慵懒偏堕的乌鬟上只簪了一支素简的白玉簪,使得粉雪一般的脸庞平添了两分冷冽孤艳,端的是不可方物。 皇后早前就已看见了她的这身装扮,早将人在心里如同鞭尸一般狠狠恨骂了数回,眼下更是恨不得亲自上阵,将这斗篷扯了去。 却只能忍着。 还要忍着听她在那巧言令色—— 青簪福了福身:“妾以为,陛下和太后娘娘都挂心着杨嫔,又重视皇嗣,阖宫之内,断无人敢怠慢杨嫔。只是今岁多雨,是从入夏前就颇有征兆的,昨日又下了那样一场大雨,这肩舆频频遇水,自然霉腐得更快。” 还有一点她不便直说,正是因为太后对杨嫔的喜爱,秋狝期间便都让人在含凉殿陪住,而含凉殿近水,近水之处,木头往往更加易朽。 但皇帝不会想不到。 杨嫔能够轿舆出行,正是上次被泥蛇咬了之后的格外恩赐。当时紧着要,自是来不及新做,这架肩舆必是库里的储备,上面的漆料和桐油未必完好如新,也就防不住水气。 皇后刚要嘲讽,杨嫔的宫女小桃看了一眼主子的眼色,站出来行了个礼,附应道:“是,奴婢想起来了,昨日落了雨,主子还出去了。这段日子以来,肩舆的确时有泡雨。” 小桃这么说并非是为了那几个下人,而是她知道主子一定不希望宫里人受到更重的处罚,万一他们心存怨怼,服侍更不尽心了怎么办? 如今既已吃了教训,又不是人祸,倒不如就顺水推舟地求个情,他们反而还能念着主子的好。 皇帝神情沉晦不明,但他轻微的顿首,即已告诉了所有人,他还算认可这个缘由。 皇帝认可了,这事便也可稍作了结了。 皇后顿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惠妃倒是松了口气,趁时对那惊惕不已的太监道:“杨嫔如今是何等的贵重,你们也不小心仔细着?” 又颇令那小太监感激地道:“且下去好生思过才是。” 风波的最后,好在是虚惊一场。 众人也都欲散去。 杨嫔察觉到皇帝亦有起身之意,忙抓着他的袖子:“妾肚子还疼,妾害怕……” 皇帝本欲抽手,目光却看向了青簪。 而原要离开的众妃,因为杨嫔的这一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第57章 青簪正跟着人群往外去,却在随众人一齐回头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和皇帝四目交望。 原本仗着这顶沉实的狐裘的遮蔽,手里正悄悄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皇帝打的那个丑结,这下也忘了动作了。 皇帝看着她做什么?难道她还能不识大体地开口,从才履险一遭的杨嫔手底下抢人不成? 青簪的神色很快便清平无波。 在场诸人谁不知道今日皇帝是从乘鸾宫里赶来的,真说起来,杨嫔是截了盈容华的宠。 尤其皇后,要不是担心杨嫔当真落胎,她都想夸一句杨嫔正会选日子出事。 可她们还没来得及看好戏,就见盈容华已经转身走出去了。 青簪一直走到芳信殿外。 吴嫔见她出来,起身想把人叫住。转瞬想起按照如今的位份,她还得给人家行礼,忙又咽了声。 身边的婢女却望着盈容华的背影,感慨道:“盈容华瞧上去有些落寞呢。” 吴嫔下意识就要说这是狐媚子故意装出来的孤弱做派。 可她也望了一眼那披着九龙玄狐斗篷的身影,却是怎么都没看出落寞来,都龙袍加身了还落寞个什么劲! 不禁鼻孔里出气道:“她落寞?她如今要什么有什么,都不知烧了几辈子的高香。你看看她身上穿的,我巴不得和她换个个儿!你不心疼你家主子,倒去心疼一个外人!” 她一直以为局限自己的是出身,可出身之于盈容华,为何就全然不成阻碍? 偏殿内,杨嫔不敢对皇帝用力,所以皇帝只轻微地往回一抽手,哪怕及时停住,杨嫔的指尖还是落在了他的袖缘。 他还是要走。 杨嫔是殿内最先明白皇帝意思的那个。 皇帝:“改日待你回湖莹阁后,朕自会去看你。” 杨嫔这才想起,他们眼下是身在珍婕妤的芳信殿。皇帝若是留在这里陪她,那珍婕妤又该如何自处? 三个人的局面未免尴尬。 定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才要走的! 杨嫔苍白的笑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涡,撒娇道:“那就再多一会儿,多陪妾一小会儿好不好。” 没有人想再留下旁观这出郎情妾意的戏码。 殿内近乎走空的时候,正巧宫人煎好了安胎药端了进来。 皇帝顺势道:“朕等你喝完再走。” 杨嫔愕然,那和现在就走有什么两样?看似答应,分明就是在搪塞她。 眼下没有蜜饯一块儿和着药送服,杨嫔本是要捏着鼻子一口将药灌下去的。 可经皇帝这一说,当即变了主意,十分自讨苦吃地改为小口小口抿起药汤来,脸都皱成了一团。 皇帝对这小把戏不置一词,也不加以阻拦,眉宇之间却有了淡而不漏痕迹的厌烦。 顾念到人如今还怀有身孕,立在床畔、居高临下俯看榻中人时,态度到底不曾严厉,甚至还算柔和:“切要照顾好自己,就算朕不在,也必会以你和你腹中胎儿为念。但似今日之险况,朕不想再闻听。” 杨嫔当即眉开眼笑道:“妾会的。” 可徐得鹿却看的清清楚楚,陛下的脸上毫无情绪。说这些话,分明只是为了稳住杨嫔,让她能安心生产而已。 徐得鹿默然叹了口气。 杨嫔主子若是利用好今日的灾殃,表现得懂事一些,陛下嘴上不说,但心里必会念着她的好。可像如今这样,只怕不仅不会让陛下心疼,还会惹人疲厌。 杨嫔依旧故意慢慢喝药,直把自己苦得皱眉耷眼的,半天也没喝尽。皇帝虽为履行诺言,依旧留在此间,却是走到了窗边,不再看她。 秋风凄清寒凉,皇帝没有开窗,只是隔着朦胧的那一页窗纱,望着庭院模糊不清的虚景,若有所思。 他沉 着负立一晌,最终转头对杨嫔道:“好好将养,来日若你与腹中胎儿皆能平安无虞,杨家会多一位婕妤。” 婕妤?妃嫔诞子必定是有晋升的,但杨嫔没想到陛下给她拟的位份会是婕妤。 她顿觉大受鼓舞,险些就要拖着病体下床谢恩了。 皇帝制止道:“忘记朕说了什么了?” 陛下说……陛下说让她照顾好自己! 杨嫔笑着喝完药,忙重新平平稳稳地躺下,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俨然是一副有在好好照顾自己的样子。 可就是这转息的功夫,方才还长身玉立的帝王却已不见踪影。 好在不待杨嫔心里生出失落,薛嫔便闻讯赶至。 一见薛嫔,杨嫔就和见了自家姊妹似的亲热,拉着薛嫔坐在自己身边,就要对她诉说今日的遭遇。 说到最后,杨嫔道:“不过今日的惊险可没有白受,陛下走之前许给了我一个天大的甜头,姐姐猜猜是什么?” 薛嫔没表现出好奇,只是笑着对她道:“事以密成,不必告诉我,待你当真尝到这个甜头的那日,我自然就会知道的。” 这下,反而是杨嫔缠着非要告诉薛嫔了,坐起来道:“姐姐惯会扫我的兴!是婕妤,陛下要让我做婕妤!” 母亲说过,这宫中的女子,皆为她的对手,所以皆不可信,倒不是盼着她出人头地,而是怕她错付了真心,反而遭人算计。 但杨嫔始终觉得母亲说的不对,薛嫔姐姐不就是个相反的例子? 薛嫔是打心眼里为她高兴,让人好生躺下后,才又温柔笑道:“杨婕妤再大声点,只怕外头的人都要听到了。你若能诞下麟儿,前途自然光明着呢,我便只等着他朝来与婕妤端茶倒水了。” 杨嫔只觉薛嫔一来,偏殿里的灯火好似都暖融了些,也跟着笑弯了眼:“我怎么舍得让姐姐给我端茶倒水?到时候姐姐就是我腹中孩儿的干娘!” 此刻的正殿之中,犹有一水儿衣香鬓影,不肯散去。 皇后一直等到皇帝出来、薛嫔入里,又见皇帝被珍婕妤叫走,这才不情不愿地搭着宫人的手,踱步离开。 走之前,她看了珍婕妤殿内的那只送子观音像好几眼。 浮翠回头张望了下:“怎么薛嫔进去之后就没出来了。” 皇后神思回笼,嘴角斜着一扬,冷笑道:“杨嫔和本宫说过,薛嫔与她好着呢,想来是有说不尽的话罢。” 何止是好。 秋狝期间宫中妃嫔只剩下皇后与杨嫔,天气转凉之后,太后搬回了紫泉殿,杨嫔便也回了自己的湖莹阁。自那以后,皇后日日上门照看她。 这期间,她不止一次地听杨嫔说过,因为薛嫔在她入宫之初就对她释放过善意,杨嫔心里一直把薛嫔当姐姐来爱重。 这宫里哪有什么姐姐妹妹,简直可笑。 当真是被卖了还要给人数银子的蠢货。 浮翠总觉得娘娘的神情有点阴恻恻的。忽而却见两名精悍的小太监将吴嫔“请”着往宫道上走,经过她们时,对皇后行了个礼。 想来是要押送吴嫔回自己宫中禁足。 今次之事,吴嫔虽非罪魁祸首,禁足十日却也不算冤枉。 吴嫔可不这么觉得,她都委屈坏了。 见到皇后,正想求援,一想十日光景也不算太长,还是不要给皇后娘娘找事为好。 这才咬咬牙忍下了。 心里却早已认定是珍婕妤对陛下嚼了舌根,才害她多受这十日之苦。 殊不知皇后根本没打算搭理她。 这一路上,皇后心里一直有个主意。 母亲曾让她多留心杨嫔这胎,说这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但皇后最恨的人自然还是青簪,这一点从未有变,在猎宫那会儿,她可是把自己摁进水里淹死了,她若是不赶紧采取行动,保不齐那贱婢就比她先动手,又使出什么坏招数来。 还有那件斗篷……! 皇后不禁又想起芳信殿里的那樽送子观音像,听说,珍婕妤近日颇为迷信此道,请了一樽犹嫌不够。 珍婕妤盼望子嗣的心可一点儿不比自己少。 皇后问身边的浮翠:“你说,这宫中的女子,是不是没有不盼着有孕的?” 浮翠心里咯噔了一下:“奴婢也不懂,但想来应当如此。” 皇后当即自得的笑了。 那便好办了,盼得越急,就越容易落入圈套。 * 青簪在芳信殿的庭院里小立了会儿。 主人家颇有情味,在这庭院里做一方小桥流水的设计,虽然时至秋日,草木萧疏,但流水不歇、山石亘古,再杂以不知名的小花,月色下便别有幽韵。 听说后头还有一片桃花林,春日红粉烂漫,连成云霞。 今时倒是不得见。 萧放险以为人已离去,直到认出那名叫豆蔻的婢女,见人站在廊下,始终守望着某个方向,当即循着行去。 果然便见立在偏僻一隅中的身影。 通身的玄黑使她分外隐蔽,唯有绣有龙纹之处,因月光下射,流溢着几分金荧,在凉浸浸的夜里,可堪为人指引。 皇帝前所未有地想用珠玉金银好好打扮眼前的女子,让她鲜艳、让她贵丽,让她永远第一时间就能被他找到,藏无可藏。 他缓缓靠近,故意放轻步子,走到背后才出声:“怎么还没走?” 森然的寂静中,陡闻人语声,青簪吓得面色一白。 皇帝还以为她必要嗔嗔怨怨地怪上他两句,不想她竟很快平静下来。 青簪平静地行了个礼:“陛下方才那样看着妾,妾还以为是陛下有话要对妾说。” 萧放有些被气笑了,他看她是这个意思? 他都想敲开这颗榆木脑袋,看看是怎么长的了。 不,是时而生了副玲珑心肝,时而又长一颗榆木脑袋。 他抑下些许的无奈,故作淡淡:“朕没有话说。” 青簪迟疑:“那……妾走了?” 皇帝不答,只是审视着她,竟在人身上审出了几分软硬不吃的意味。 那股无奈便卷土重来。 他叹了口气,一把将人的手拢进掌心,牵着她走出了芳信殿:“眼下没有,回去之后就有。” 青簪:“为何回去之后就有?” “在外,朕怕你不好意思听。” 青簪还不及因这话露羞,就被他这般牵带着走了好远,行动之间便有几分懵然:“陛下不留下吗?” 萧放:“不方便。” 想到皇帝若是留在芳信殿,便是要在珍婕妤眼皮子底下陪另一位妃眷,确然不大道义,青簪了然地点了点头。 月色笼在她的面庞外,如抹一层柔薄的淡辉。 萧放瞧人这副淡然平静的样子,却是越发看不顺眼。 他离开之前都特地来找她,她就毫无感动,也不期待? 后宫女子,谁又会拿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对他? 上了龙辇,他沉下脸,语气有些锋芒:“披着朕的斗篷,手怎么还这么冷?” 青簪不知他为何突然不悦,总不能因为她手冷就蛮不讲理地对她生气。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得捧着顺着。 她便有些敷衍地哄道:“有陛下牵着,眼下已不冷了。” 虽然敷衍,萧放还是扯了扯唇。 只是没给任何的言语回应。 不能把她纵坏了。 圣驾起行,长夜里波动着一条璀璨的光阵。 两人都没说话,眉目同样的清冷,只是一者孤柔,一者渊沉,唯有十指紧紧扣处,才有迥然不同的、绵密的暖热。 不知多久,萧放忽将身边人拉近了一点,青簪正有些出神,一个不防,差点坐在他的身上,心都扑通跳了一下。 而后就听见皇帝压低了嗓音:“分明就是在等朕。” 想到人眼下心情不佳,青簪没有反驳。 一直到乘鸾宫外,萧放率先下了车,十分君子地伸手去接人。 就在青簪把手搭上去时,皇帝却使了下坏,青簪一脚踏空,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向了 皇帝怀抱。 明知他不会让她摔着,青簪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搂着软茸茸的一团,斗篷太厚,其实没有什么肌肤相接,可她在他怀中,那股永远幽秘地喷薄的香气,依旧能够毫无阻碍地挑逗他的神魂。 萧放笑了一声,任人将手搭在自己的襟前、借以站稳身形,心头已无不愉。 就好像在人身上发泄了年少缺失的顽劣。 青簪却是余悸难平地退开一点,半真半假地委屈道:“戏弄了妾,陛下心情就好转了么?” 萧放一只手仍勾揽着人的腰身,不让她退太远。 原本有些话的确在鸳枕莲帐之间说更好,可看着人委屈地别开头的样子,皇帝只想在此时在地就与她解释清楚: “朕记得承诺过你,若有不舍,尽可直说。今日从乘鸾宫到芳信殿,再到事情了结,你都有许多次机会。” 言下之意,这才是他看她那一眼的原因。 青簪当然知道。 她轻问:“可妾若说了,岂不是让陛下为难?似今日这般情形,自然需以皇嗣为重。” 再说……她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萧放却道:“算不得为难,只是会影响朕的考量。” “考量之后,朕自会平衡公私,妥善处理。难道卿卿对朕这点信心都没有?” 就像今日,他许诺了杨嫔婕妤之位,对杨嫔便算仁至义尽,不会再多花心思。往后能不能护住子嗣,顺利晋位,就只看杨嫔自己了。 青簪有些不自然地小声说实话:“可妾又没有舍不得。” 萧放不信:“那还等朕?” 青簪低了低眼,没有吭声,转身就要往里去,萧放哪里肯放她就此离去,蓦然将人扯回怀中,竟是把人重新抱上了帝辇。 看着车帷落下,青簪心里一惊。 皇帝已然扣住她的脑后,手掌压着那细细密密的鬓丝,把她压到了近前。 他低下头,吻上了那一捻小巧而腴艳的檀樱。 从唇珠到更内里更娇怯的细红,不厌其烦地吻、咬,像要汲取柔艳的蕊瓣中含贮的所有水份。 以此解渴。 而玄狐斗篷之下,那个丑陋潦草的衣结,已被系它的人亲手解去。单衣因此轻滑欲坠,被一只酥软透了的玉手急忙而无力地攥住。 单衣之下,是一片莹彻的雪月洞天,是只能帝王独自览胜的瑶台春色。 皇帝目不能至,带着薄茧的厉指却灵活如游鱼,从容将之尽享。 很久之后,青簪的眼神才得以重归清明。唇上沾满了春气,竟似被催熟的果子一般,愈红愈肿,如丝的细喘犹从里头逸出来。 也许是难得的胜负之心作祟,她仰头,咬了咬唇,便有一脉柔声笑附在君王的耳畔,轻轻痒痒地,带着些小小的俏皮、并着轻微的得意: “那妾也告诉陛下……妾之所以会等,是因为妾知道,陛下一定会来。” 第58章 一夜过去,照水殿并未叫水。次日早上,卯时未至,皇帝就配好躞蹀带、穿上六合靴,赴身去上朝了。然而他通身神清气爽,面上更是眉目舒展,浑然不同于常日的冷冽肃杀。 直至昨夜,皇帝才知道,原来抱着喜欢的女子入睡已是大补。 不过这也不是他的本意,谁让她一沾床就喊困,两眼一闭,只留下两把黑茸茸的小扇子朝着他,这扇子却也很快就平稳地不再扑颤,安然地卧在皎月般的脸上,让人见之生怜。 纵使他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了。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 下了朝,回到太极殿时,肩骨仿佛也比昨日更松快。 朱家被抄,朱明诚则剥去官身,这桩贪污案可告一段落了。 不过也只是暂时中止而已,皇帝站在书台前,在奏疏上圈出了几个名字,这些都是苟存的朋党。 想他最初之所以派朱明诚去西南赈灾,不过是为了查段家和梳云的当年旧事。 永宁侯发迹之前,几乎是仰仗岳父才得以在上京立足,所以梳云旧案必定是由朱明诚经手遮掩的。为免狗急跳墙证据被毁,皇帝才将朱明诚支离了上京。 不想最后无心插柳柳成荫。 原本要动朱明诚不算容易,社稷朝堂譬如大江大海,自然有清有浊,作为一个君主,眼里必定要容得下泥沙。 贪官污吏也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盘根错节的经络、数不清的连缀的毒瘤。如果不能精准地一击毙命,一刀下去,毒液只会扩散更快。 但赵家这次的突然发难,却是毫无预兆,打了个人措手不及,同时又兼做到了人赃并获,一锤定死。那些结党贪污的共犯自然不得不断尾求生。 这一颗已经长得足够肥满的瘤子才能成功被剜去。 算来,这还是某人给他的惊喜。 他本该给她更多赏赐,嘉奖她这招借刀杀人,杀了该杀的人。 然而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他也不是没有焦头烂额地给她收拾烂摊子,便且相抵了罢。 皇帝在心里把人的名字吟味了数次,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殿内的多宝格前,笑容收敛。 他用指腹在一块仿佛是作装饰之用的蓝玛瑙上用力按了一下,多宝格实木的格板上便弹出一段木楔。 抽开木楔,实木空心之处,竟是一方扁狭的暗格。 皇帝将里头的一张密卷拿了出来,看了一遍上面早已记得烂熟的文字,神情逐渐沉冷如水。 他忽问始终垂目立在一旁徐得鹿:“你说,朕若觉得心中有愧,不能弥补,该如何排解?” 徐得鹿压根想不到陛下具体说的是什么事,哪里敢妄言,便只溜须拍马道:“陛下是心仁,才会愧疚。要奴才说,若能让堂堂天子对之心生愧疚,那也是那人的荣幸。” 皇帝听着这油滑而空泛的话,渊深的眼目挟着霜锋,从人的笑面上掠过。 徐得鹿笑容一僵,顿时明白陛下这是嫌他说的不好,让他重说。 他苦哈哈地在心里盘算了个遍,最终决定押宝在盈容华身上,硬着头皮道:“奴才听说,越是喜爱一个人,便越易觉得亏欠于她。没准陛下给予的,早就比亏欠的更多了?” 萧放将手中的纸页一卷,重新塞回了暗格里。 啪嗒一声,木楔归位。 徐得鹿的心却还是不上不下的,他这到底是赌对了还是没赌对? 皇帝什么也没再说,只在经过人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轻不重的两下,意味悠长。 又有些像夸奖。 隔天,皇帝宣召了状元郎进宫手谈。天气转凉,西南旱情得到缓解,灾银也都已用到实处,难得朝中安闲少事,是个好秋天。 寻上一位友卿手谈,也算人生逸乐事。 太极殿新来的两名小宫人听说状元郎要来,瞧准时间便躲在连廊上,想要一窥今科状元的玉貌。 人影都还没见着,一颗心早已憧憬地怦怦跳动起来。 然而,因为表现得太过鬼祟,双双被徐大监发现、赶回了各自了当值的位子上,可谓出师不利。 冬儿正在偏殿的茶房里煮茶,看着走进来的小丫头丧气的模样,自然要询问一句是出了什么事。 小丫头人老实,一边帮忙打下手,一边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我打小就仰慕读书好的人,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看到活的状元爷呢!也不知道状元长什么样,是不是貌比潘安,风流俊逸?” 冬儿一听就乐了,在她鼻头点了一下:“也就一个鼻子一张嘴,我不仅见过,还和他说过话呢!” 小宫人惊喜又稀罕,当即就要凑上来问更多:“冬儿姐姐,那你快和我说说,状元爷都和你说了什么,他说话是不是都文绉绉的?” 冬儿却是神秘兮兮地笑了下,端着茶水就要往前殿去了。 小宫人忙脑筋一转,追上去道:“冬儿姐姐,下回状元爷再来,你能不能让我去殿里侍奉茶水!” 冬儿被她逗得直乐,没回头,只是应声道:“你先能出师再说!” 和太极殿中紧锣密鼓、忙而有序的气氛不同,凤藻宫中,近来整座宫殿都有些死气沉沉,像是一只吞人拆骨的巨兽。 这日,皇后声称身子不适,责令所有宫人今日都不得擅入殿内,以免打扰她将养,宫人们行动之间就更轻手蹑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锦玉原本在前殿伺候的宫人中已算边缘,只庆幸自己到底是主子从家里带来的人,知道许多不能告诉别人的密辛,有些事还是她来做,主子才能放心。 今日,她奉皇后之令,把房太医从太医署请了过来。 皇后坐在凤首榻上,仪容优雅。 但锦玉深知,主子不过是强撑着而已,自从猎宫回来之后,主子夜夜噩梦,中途醒来则状若失常,每日敷在脸上的脂粉都比以前多了好几层,白日里还要忙着去慰问杨嫔。 房太医一向并不负责皇后的平安脉,因此见到皇后,面上有些惶恐,急匆匆行了个极为隆重的大礼。 皇后懒洋洋的,似乎没打算开口。 锦玉便代为说道:“是这样,您也知道,朱太医今次受了牵连被贬了官,娘娘如今在太医署也没个能信用的人,听说您是负责给乘鸾宫那位容华请平安脉的,信得过您的医术,这才想着,日后凤藻宫的平安脉,不若也由您来负责?” 通常情况下,能得到中宫的器用,太医署中没人会不愿意。可眼下这位皇后却是无权又无宠,房太医也不是个傻的,当即委婉道:“臣医术不精,单是负责盈容华的平安脉就已是日惊夜惕,只怕心有余而能力不足,辜负娘娘青眼。” 皇后冷笑了声,懒得再与他卖关子,让锦玉在房太医眼皮子底下将一个软轻轻的包袱和一支长匣子打开了。 这才用下颌一指道:“都说医者不自医,听说你家里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女儿,要靠参汤吊命。这里是一千两银票,还有两支珍品的野参,可否换房太医帮本宫一个小小的忙?” 她这回是当真下足了血本的,这一千两银子,一半是阿娘给的,一半可都是从她的嫁妆里拿的。 房太医不免愕然。 宫里的差事没有不是肥差的,但女儿的身子确实花钱如流水,常教他们家入不敷出。 也就是这个缘故,同僚们才把给盈容华这位大宠妃请平安脉的机会让给了他,好让他手头绰余一些。 可皇后将他家里的情况都调查得这般清楚,又赠银千两,这个忙,只怕一点都不会小。 房太医忍下那一分意动:“无功不受禄……臣实在是能力不足,恐怕有付娘娘所托。” 有些银子,怕是用命才能赚到。 “房太医不必紧张,只是一句话的事,简单的很。事成之后,本宫会自替你找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名医,你家女儿日后所有的花销,都由永宁侯府包揽了!” 皇后抓着扶手,手背鼓泛青筋:“你听好了,本宫要你——下回在给盈容华断平安脉时,务必为她‘诊断’出喜脉。” 这般说着,皇后仿佛已经能看见皇帝对青簪怒目而视,甚至一怒之下将人打入冷宫的情形,脸上的笑都控制不住了。 房太医却已一把跪下,内心里叫苦不迭,他根本就不想听! 就在他身子瘫软,乃至跪不稳当之时,皇后却是话锋一转,冷哼道:“房太医应该清楚,既知道了本宫的这番谋划,你就只能为本宫办成这件事了。若是胆敢拒绝,或是企图出卖本宫,可要仔细你家人的性命。” 一直到走出凤藻宫,房太医犹觉喉中发涩,咽了口唾沫。皇后的话也还在耳边嗡鸣一般,让人六神无主、茫然失措。 怀里的银票和山参丢不得,却也拿不住。 声称容华已有身孕……这是要无中生有,弄虚作假啊! 房太医背后都已湿凉一片。 眼看到了固定去乘鸾宫请平安脉的日子,房太医特地一早吃了一剂巴豆,上吐下泻,告病在家。 豆蔻在乘鸾宫外等候了许久都没等到房太医,只等到一名小学徒,特地过来告知他们房太医告了假的事。 回到照水殿,便直呼不巧:“还说等请平安脉时让房太医看看呢,偏人就是今日病了。要不奴婢去太医署走一趟,请位别的太医过来?” 娉婷忙阻拦道:“今日告病,明日总会来的。若是特地去请太医,未免招人眼目,到时候就不好瞒人了。” 话虽这么说,但到底怎么定夺,还是要看主子的意思,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青簪。 青簪的精神仍不大好,只说了声:“就等明日罢。” 便侧卧在贵妃榻上,不一会儿就合眼睡去了。 天暮时分,皇帝来时,只见美人安卧,面容恬和,自然不忍叫醒她。 但她近来昏睡的时间,未免太多了些。 * 凤藻宫,锦玉替娘娘拿了安神的药回来。想起方才在太医署听到的话,便在替皇后揉按额穴时小心翼翼禀告道:“奴婢听说,房太医像是真吃坏肚子了。” 皇后闭着眼享受,恨恨冷笑:“哪就有这么巧?” 但没关系,她相信房太医会想通的。原本还不想把事情做绝,但他既然不听话,阿娘这时候应该已经派人暗中动手了,除非他是不在意他女儿的性命。 锦玉其实不懂:“娘娘是想让旁人以为是那贱婢指使太医谎报脉象的,可她如今正是宠眷优隆,哪里就需要靠假孕来争宠呢,到时候纵然揭发了她,别人能信吗?” 皇后更觉人实在蠢笨,用起来根本不如浮翠顺手。 要不是阿娘几次三番对她说,这种要紧事还是交给知根知底的人来办才放心,她哪里肯再启用她。 皇后揭了揭眼皮,没好气道:“谁说她假孕是为了争宠了?她就不能是故意假孕流产,想要用这个法子陷害本宫?此等蛇蝎毒妇,为了置本宫于死地,不惜让陛下和太后都空欢喜一场,你说,她该当何罪?” 皇后脸色微显狰狞,也不要锦玉继续给自己按头了,只道:“她想让本宫死,本宫就要利用这一点,让她不得好死。” 这可是她日夜难寐想出来的妙计,这宫中所有人无不盼着子嗣,盈容华夜夜承宠,更加不会怀疑自己有孕的真实性。 光是布局就花了她不知道多少心思,甚至还考虑到,让人将延迟月事的药粉下在了那些重油重盐又或重辣的菜肴里,确保一定吃不出异味。 盈容华如今应已发现自己癸水未至,殊不知只是服用药物所致。 等她信以为真,为自己有孕喜极而泣之际,恰恰就是将要遭受当头一击、被连根拔起之时!——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女鹅是为什么嗜睡呢,好难猜哦。 第59章 乘鸾宫中,因为皇帝来,燃灯比往常更早。青簪正睡得人事不知,忽然感觉到有团绵绵暧暧的热晕在脸上抚过,不知哪一下用力稍重,便陡然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打破。 她睁眼,眼里还含着痴瞪瞪的水雾,扑闪扑闪,整个人便有一种返璞归真般的柔和与懵懂。 像是未经风霜雕琢的小芽,还未因风日的打磨生长出那份孤梗刚强。 萧放的心火一下子被挑动,只觉绣着章纹的襟领压得闷燥不已,他收回手:“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朕。” 青簪这才意识到皇帝正坐在她面前。 却也没打算起身行礼, 身上盖着条薄绒毯,身下也垫着一层软棉褥子,整个人便都像被定在了舒适的温柔乡里,心甘情愿地动弹不得。 她用轻弱的声气问:“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皇帝略略展笑道:“不久。用过晚膳了?” 西窗的日影和殿中的灯枝齐齐照下来,把躺着的女子心虚了一下的表情照得无遗。 青簪:“妾这不是才醒……” 因为才醒,嗓音黏绵未开,似是一缕清润稠甜的饧蜜,无端有几分撒娇之感。 皇帝哪里还说得出重话。 他却是用过晚膳才来的。这段日子眼见又忙了起来,今日折子看得晚了些,不想让她等,便没预先告诉人要来,只独自潦草对付了几口。 没想到她比他还忙,忙着打盹。 青簪揉了揉眼睛坐起,豆蔻让人端水过来沥干了巾子给她净面醒神,青簪漱完口擦了脸,好像这才彻彻底底醒来。 心头也就重新压上许多的事,将人拽入清寂冷落的寒潭。 青簪轻轻叹了口气,近来越发觉得自己实则幸运。朋友、宠爱、地位,包括一个还不能确定的、甚至没有期待过的孩子。可这一切却都要构建在仇恨的苦痛之上,让人备受拉扯,悲欢两难。 内膳房早就送来了膳食,整整装满了五层的食盒,远高于容华份例,豆蔻挑挑捡捡,只摆了两道出来:“奴婢瞧着也就这两道还算清淡。” 说完才想起皇帝还在这里,自己不该多说的,主子吩咐过,毕竟都还是没影的事,除了她们几个,对谁都不准提起。 主子这段日子不仅嗜睡且月信迟迟未至,胃口也颇为欠佳,见了荤腥油腻就直犯恶心,偏偏内膳房的人一门心思孝敬主子,送来的都是些大鱼大肉,最后都进了宫女太监们的肚子。 好在小厨房早有准备,补全了清淡简单的六菜一汤。 萧放陪着青簪用了几筷子膳食,眼风不动声色地从这些菜肴上掠过。 有时他很清楚自己对子嗣并无过重的期待,可有时想到要与她生儿育女,却又会忽然之间害怕自己希冀太甚,最后徒增忧患。 所以虽有察觉,他却并未点破。 不必给她过多压力。 但也不能放任她总这样恹恹的没精神。 皇帝便道:“重阳将至,来时见路上皆已布置完尽,稍后朕陪你一起去赏菊?” 青簪自从芳信殿回来之后便不曾出门,其间确也听宫人们提起过外头的盛况。想了想,点头道:“只妾不识得太多名菊的品种,陛下可不许笑话妾。顺带还可以再去望海楼一趟,上回都不曾多拿几本书回来。” 皇帝听人提起藏书楼,不禁想起了那日和她在楼中相处的光景。 务政的疲乏遂尽数消解,身体里昂扬的热血却成了新的煎熬。 不管那日是如何的风雨如磐,皇帝能记住的,都只是楼中那水光花气、带雨微颤的娇情。 她总是有办法让一方天地因她而增色。 膳后净手时,皇帝将手按进金盆中,久久停留,好容易情绪冷定,却在看向人的一眼里,寒灰更燃,功亏一篑。 ……定是为她憋得太久了。 这几日晚间同榻,她有时真睡,有时假寐,逃避他的手段并不高明,若非他心中有与她同样的猜测,哪里会肯轻饶。 膳后,帝妃二人翩翩飒飒地踏上秋风,宫道两旁的小花圃里临时移种了霜菊,砖石道路两侧也摆有金菊红菊之类的盆栽,寒凉天气里,也显得富贵美满,金明照眼。 皇帝想起照水殿内的陈设并不繁多,大多是内侍省添办之物,而他送的那些,似乎并不合她的心意。 忽问人:“喜欢何种花?回头让花房给你送些。” 青簪却是想不上来。除了根本无须费心料理的水葫芦,她从无养过什么花,大多数花朵也都觉得好看。 就只如实道:“都好,各有各的好看,妾并无偏喜。” “没有喜欢的?”皇帝凛然一笑,“那就是都要。贪心。” 青簪本想辩解,哪有这样曲解人的意思的? 但很快就识破,皇帝是故意的。 她抿唇不言,皇帝的戏谑之心就更甚,忽靠近了些,道:“朕就只喜欢一种。” 在这一瞬,青簪看见他眼中细碎的微芒。 落日熔金,让那双深沉的眸子有了不一样的温度。 她却只是不解风情地敛眸避开。 四时百花,万紫千红,再骄矜自大的人,也不会相信所谓的独钟。 二人是徒步去藏书楼的,回来时却坐了辇驾,青簪一上车便靠在人肩头合眼小憩。 只她对挑的那一摞书宝贝得紧,并不肯交给宫人拿,非要自己抱着,皇帝想去握她的手都挤不进位置。 待仪仗在照水殿前停下,青簪却也不像往日那样容易被惊动,皇帝欲要抱人时,她方因这番腾暂时惊醒。回到殿中之后,简单擦拭,便又再度睡去。 待皇帝沐浴出来,就见帘帐之下,女子的睡容已趋近安稳。 一直到半夜,青簪才被热醒。 皇帝抱她太紧,一丝清凉都漏不进来。 她才睁眼,却就听见一声危险的轻笑:“醒了?” 整个人犹还朦朦忪忪,就被一只大手在榻上摆平。 衾被盖得一丝不苟,被子底下,寝衣的丁香细钮却已脱开,对襟也被拉到了两边。 人影相叠时分。 金丝锦被成了作恶之人的掩庇,捂生出滔滔汹涌的暗热,要粉汗肆流,在明肌上染出一片蔷薇色。 雪脯在这暗热里受尽掌控。 硕大的莹莹雪苞,比今日宫道上的所见还要盛丽,为人持握,管领春风,尽态极妍。 皇帝轻笑了一声,低下头去。 浅浅的齿印和淡淡的水污越来越多,兼记着一个男子的功名与罪名。 一路蔓延到脐边。 许久之后,他半压着她,如同黑夜中凶炽的兽王,虎视鹰瞵,贪婪可畏。 青簪迷离得有些失控,甚至忘了躲避,只是咬唇忍声:“别……” 皇帝清晰而缓重的气息忽落在她耳边,似是而非地道了声:“长大了。” 青簪一下子听懂,羞愤得想要推人,那点情动也很快被理智压灭。他却按住她的手,比她更先控诉:“一连多日了,卿卿是彻底不管朕了?” 青簪竟从中抿出两分委屈,正不知该用什么借口让皇帝停下。 皇帝自己就松开了她,克制道:“不闹你了,睡吧。” 青簪顺势拢起衣服往墙边缩了缩,卷着被子和他拉开距离:“陛下这是恶人先告状。” 皇帝本还想替她穿好寝衣,却见她已和防贼似的防着他。 不禁笑答:“那又如何,卿卿准备拿朕怎么办?” 青簪虽无法在黑暗中将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但只凭耳听,就知道他此刻一定得意、狂妄、讨厌极了。她闭上眼睛,留给人一个小性万分、赌气一般的背影。 却并非当真是恃宠而骄,在对皇帝耍性子。 这么一会儿时间,足够她想明白,这段时日,皇帝对她大多数时候发乎情止乎礼,即便像今日这样胡为,也只一会儿便能收住。 他一定也发现了她的异常。 然而子嗣这样要紧的事,在不能确定之前,她并不想与他说破。纵然他现在对她宠爱已极,可人的感情总是禁不起消磨的,倘若教他空欢喜一场,对她没什么好处。 忽而,皇帝雄浑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将她往外带了带,那卷被子也被皇帝霸道地分去了半边,便又成了合衾共枕的姿势,仿佛一对扣住的玉玦。 “看来这方床榻还是小了点,都不够卿卿睡的。” 青簪实在是困倦的厉害,只小声轻呓,以作抗议:“热。” 却不及有实质的挣动,便又很快睡去。 于在她入睡之后,皇帝起身,连灌了几口苦涩的冷茶。 望着人一眼不发,眉目深沉。 * 次日,房太医果然来请平安脉了。 上个月是在猎宫度过的,平安脉便落下了,一段日子不见,房太医瞧上去竟是苍老疲倦了不少。 想到这般疲态或因昨日吐泻所致,青簪便关心了人 两句:“听闻大人昨日抱恙,怎么也不多休养两日?” 这一声于房太医却是如同惊雷乍响,他肩膀陡然耸颤,面露张惶,唇都有些哆嗦:“臣,臣……挂心主子的身体,不敢多休。” 这位容华主子一贯总是和颜示人的,往日对他也算是宽容照顾,可不知为何,眼下给他的压迫力竟一点不比中宫皇后少。 亏心事都还没做呢,就已经这般担惊受怕! “太医有心了。”青簪看着房太医打开医箱,将小迎枕等请脉时的佐用之物摆上案头。 从始至终,却都在低头回避她的眼神。 青簪眉目温然如常地望了人许久,无声亦无笑。 其实房太医也算是她亲自选的。 还是美人的时候,作为一个低位妃子,自然是哪位太医有空,便由哪位来给她请脉。但后来恩宠日浓,太医署也都是些会来事的,便向她推举了几位太医人选,把人员固定下来。 而她对他们的了解算得上浅薄,所能知道的无非是资历和风评方面的。也并不想事事向皇帝请援,便就选了外界评价尚可、情绪又最外显的那个。 最藏不住事的人。 从他进门开始就心不在焉,简直将情况有异写在了脸上。 房太医正要请主子伸手,却听面前的女子忽打了个呵欠,起身道:“昨夜不曾睡好,眼下困得厉害,真是一时也撑不住了,想去小憩一会儿。” 房太医对突来的情况有些反应不及。 但主子们做事向来随心无定,从前遇到过更离谱的也不是没有。反正一切事宜,都要听凭主子的心意,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说到底也是天家的仆人。 主子要补眠,他就等一会儿罢。 房太医便恭敬的俯身,任着人走进了槅扇门后的内间。 恰好他自己也需时间镇静镇静,手心都被汗水打湿了,如果不是女儿被人掳走,他这辈子都不会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 向人讨了水重新洗手之后,正不知该坐该立,就走过来一名宫人,对他说是盈容华请他进去。 房太医微怔,随人入内。 内间的榻上,帘幔森严地垂着。 宫人已搬了一张小方几放在床榻边,房太医走进的同时,他的医箱也被挪到了这张方几上。 房太医很快会意,容华这是不愿教他等,打着两不耽误的主意。 榻上之人察觉到动静,开口:“房太医来了?” 房太医听着盈容华的声音,非礼勿视地没有去看那多少有一两分清透的床帐,只恭恭敬敬上前。 榻上的女子便伸出了手腕来,递放在迎枕上,自然伸展:“有劳。” 房太医见人毫无所觉,努力完成了搭脉这个流程。 脉象平稳刚健,频率和缓,是平脉。 他默然悲叹,仿佛预见了自己即将被杀头的来日命运,却不得不昧着良心站起来激动地拱手:“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主子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果真?”帐中的声音微带错愕,“不会有错罢?” “不、不会……下官可以肯定。” “来人,替我赏太医。” 房太医听出那欣喜的语气,正如这宫中每一个得知自己有孕的女子。他根本没脸接那宫人递过来的银子,又不敢露出马脚,只得愧疚地捧住了。 青簪又语带柔和地问:“如今宫中怕是不少人盯着我,能否烦请太医先为我保密?” 房太医自然没道理拒绝,这样一来,皇后的计划倒是无法推进。但总归交代他的事他都已经做到,不会再扣着他的女儿。 这样也好。 因此他闻言竟还有几分庆幸:“是,下官一定守口如瓶。” 待回到太医署,他后脚便将此事回报给了皇后安排的线人。 而照水殿中,眼看人离开,厚重模糊的帘帐后头,琐莺一把揭开被子。 她摸着自己的腕口,看了又看,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我竟都能有了身孕,怕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娃娃!” 从房太医进来开始,榻上躺着的就是两个人。 青簪在里,琐莺在外,只是大被一盖,不揭开帘子根本瞧不清罢了。 两人都没料到这个结果。 琐莺怎么都想不通房太医怎么会诊出喜脉。 青簪姐姐确然很可能有孕,可房太医诊的又不是姐姐的脉! 她这么个黄花大闺女,他是怎么能把那番话说出口的,甚至一点犹豫也无? 可若是姐姐没有怀孕,却误以为有孕的话…… 想到这,琐莺心下一沉,不再调笑:“姐姐可是一早就知道他有鬼?” 青簪沉凝道:“我只是见他来时有些异常,像是背地里有事瞒着,这才临时改了主意,不想教他诊出身孕罢了。” 所以才特地让琐莺代她,试试房太医是忠是奸、意欲何为。 可没想到,房太医竟还是诊出了孕脉,简直让人始料未及。 所以他今日的反常,是因为受人指使,打算谎报她的脉象? 假孕,在这宫中也算是女子争宠的手段,必然有着不轻的后果。 虽不知是何人用心凶险,但如今她既不肯公开,那人达不到目的,必定会有后招。 或许很快,她就能见到那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青簪抚了抚肚子,不禁也有些疑心近期的孕象也是他人布下的这张大网上的一环。 但若不是……她腹中胎儿还未面世就要遭受这样的阴谋诡计,她怎么忍心,身为母亲却不期待这个宝宝的降世,不去爱它护它? 原本从无一点的期待,竟在陡然之间生长了出来。 * 凤藻宫中,计划进行的还算顺利,皇后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她没想到青簪竟这样耐得住性子,知道有了身孕都打算瞒着,连皇帝那儿都不准太医告知。 这是要等到几时? 若是月份大了还不显怀,这谎言岂不是不攻自破?她一定会发现的! 思前想后,皇后决定筹办一场重阳宴。 锦玉当即领会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打算她在宴上当众传出身孕?” 皇后颇为得意道:“重阳都要喝重阳酒,她知道自己有孕,断不会饮酒。若是寻借口推拒,多半也只能推说是身子不适,到时就顺理成章让太医给她瞧瞧,事后再说这也是她的故意为之,为的就是大出风头。” “娘娘英明。”锦玉对青簪的恨不比皇后少,自告奋勇去派帖子。 六宫都收到了请帖。 重阳这日,菊宴早早开场,宴上肥蟹膏酒、铺排奢靡,花费竟过百金。 正如请帖上所说的那样,妃嫔们谁若不到场,一人所浪费的便是三十六道菜之多。 故而众妃到的颇为齐全。 宫人一边上酒菜,一边介绍道:“这些都是娘娘让我们准备的好酒,都说一酒祛百病。” 吴嫔惯会当捧哏:“真是托娘娘的福,咱们才能吃到这么丰盛的菜式。” 青簪看着自己案前的这些酒菜,却是一口未动。 这场鸿门宴实在显眼。 她会如皇后的意的。 但,也不能让人太如意了。 皇后正笑着要给吴嫔使眼色去劝酒,一名宫人慌张失色地碎步进来,对她附耳道:“太后娘娘忽然派了人去尚食局,好像、好像是要查账……” 皇后脸上顿时一僵,这次办宴,她走的可是公账! 第60章 皇后脸色突变,手中的杯盏都歪倾了,酒液滴在了案上,啪嗒一点。 吴嫔忙关切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原本今日到宴的妃子中,有不少都是为了看戏而来的,经此一声提醒,许多双好事的眼睛便都聚焦在了皇后身上。 皇后登时对吴嫔横眉怒视,真该让她多闭门思过几天,十天哪够! “本宫无事!” 吴嫔讪讪缩了下肩,她关心娘娘还关心错了不成……? 皇后旋即转头,对那宫人说了一声知道了,就让人退下了。六尚本来就在太后辖下,太后要查谁都拦不了,此时着急也是无力回天。 可前脚办宴,后脚太后就要查账,这宫里的消息传的也忒快了些! 想到尚食局的人还是被她施压,才肯配合着拿出这么纷奢的酒馔来,保不齐会对太后说她的不是,皇后就头疼不已。 便吩咐了宫人送了一笼螃蟹去紫泉殿,既是试试太后的态度,也是希望太后可以因此拿人手短,别在这种小事上与她计较。 青簪拿起酒盏晃了晃,甘冽的醇香从琉璃酒卮里荡漾出来。 她不过是让人在紫泉殿附近随意说了两句,替这场宴会造了些势而已。 说到底还是皇后自己的功劳,案前这三十六道菜式,菜色涵盖南北东西,连皇帝的一餐都不至如此,何其穷奢极欲。 有时候指出一个人做了什么,远比诬陷她做了什么来的容易。 皇后没忘记这场豪宴的目的,看向青簪,出声道:“盈容华怎么一口都没动过,莫非这些都不合你的胃口?” 青簪不卑不亢道:“妾出身低微,往日的重阳节,从不曾见过这样炊金馔玉的排场,有些不习惯罢了。” 声音固而不卑不亢,这句话却是讽刺意味十足。非但没让 皇后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场诸人也有些许的感慨。 盈容华初封美人的情形还犹在眼前,当初她们最看不起的就是她的出身。可今时今日,旁人以此诟病的,竟就由她自己这样坦然地说了出来。 皇后倒是因为入宫以来遭历过几次剧变,自觉心性稳当了不少。不过一瞬,心里自管痛骂,脸上却能扯出个没事人一样的笑容来,重新把话往预期的方向引: “你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以后当然要习惯的,快尝尝这酒。” 谁都没想到皇后今日对盈容华态度这么和悦。 赵才人原还指望二人能多些烽烟战火,她这段日子一直煽动表姐对皇后出手,但表姐根本不主动和皇后作对。 还是得靠她自己。 赵才人便抢白道:“皇后娘娘就是皇后娘娘,京中富庶,可偏远之地,有的是民生疾苦。妾家里捐了那么些银子,也不过能救小小一方的百姓而已,娘娘这一顿,却不知搭进去多少……” 不知搭进去多少人命。 赵才人没将最重的两个字说出来,但众人自然都听得明白她的意思,这可比青簪的话直白多了,皇后瞬时掐死人的心都有了,可偏偏宫外有赵家,宫里有惠妃保她,有些人怎么就那么好命。 她只能道:“赵才人这禁足刚出来,更应该谨言慎行才是,切勿重蹈覆辙。” 偏她今日还不能分出神去对付这嚣张可恨的赵氏。 赵才人却一点不怵皇后。她这禁足还不是皇后害的,况且如今赵家顶着忠君爱民的清名,她也面上有光,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皇后重新把目光投向青簪,正愁不知怎么续上方才没得逞的话头,便听青簪捂着嘴轻呕了一声。 这一声霎时便如石子入湖,激泛起无数涟漪。 子嗣之于宫中的嫔妃是何等要事,没有人对这反应不敏感。 珍婕妤求子心切,更是直直看向了青簪,毫不掩饰:“盈容华,你可是身子不适?” 青簪:“多谢婕妤关心。”又不负众望地对皇后温声道:“娘娘恕罪,妾恐怕不能饮酒。” 皇后欣喜若狂,只觉今日所有的周折、所有的不快,都在这一刻得到了纾解。 这个蠢婢,竟然自己说了出来! 她竭力没有让自己笑出声,还算平静地给青簪抛话饵:“哦?这是为何?” 青簪的手缓缓落在小腹之上。 在一片灼灼的、或怨或羡的凝望中,她垂睫道:“妾恐怕有了身孕。” 宴会死寂了一瞬,继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喧阗。 青簪倒是安之若素,仿佛方才不过说了一句家常闲话。 如果不是皇后,她其实不必过早将此事公之于众,至少要熬过三月之数,等胎儿稳定。 况且……万一这次她是赌错了呢? 可有时候人的转变就是如此之快,当初分明想过,孩子只会让她在复仇的道路之上多一点冗重的羁绊,所以毫不期待,如今却希望确实有孕,希望腹中的宝宝,能为雪清她外祖母的血仇出一份力。 宫里永远是不乏面子功夫的,妃嫔们持酒的持酒,起身的起身。 “盈容华果真有福气。” “妾等在这儿向容华道喜了。” 皇后也已立起,情绪激昂:“这可是大好事,陛下知道了不曾?妹妹可有确认过,这种事可是开不得玩笑的。要不要请素日为妹妹诊平安脉的太医再来看看?” 谁都不知道皇后今日到底怎么了,盈容华有孕,她这么开心做什么,吃错药了不成? 她们都快糟心坏了,面上却还要强颜喜笑、恭贺皇嗣,吃尽违心的苦楚。 青簪答道:“已让房太医验过脉了,想来不会有错。” 皇后再也等不及了,忙支使宫人去太极殿传话。 又说:“真是天降麟趾,盈容华,姐妹之中,还是你最有造化了。” 皇后在不断把仇恨往人身上引,说罢便瞥了一眼座中余人,只见珍婕妤软疲疲地塌下了腰,垮着身子,仿佛整个人都被抽干了精神。 珍婕妤自是悲酸难与人言。到底是夜夜耕耘的,这般容易就怀上了;若似杨嫔,洪福过人的,也一次两次就能结果。 可她呢? 她却生不出太多的恨,恨来恨去,她该最恨皇帝才对,若是陛下的心在她这儿,她根本无所谓其他,根本不需要孩子去博宠! 吴嫔一看珍婕妤这样,只觉浑身的筋脉都舒展了,笑掩嘴道:“盈容华有了身孕,婕妤怎么好似不大高兴?” 珍婕妤只撑着额头,面朝着食案:“高兴,我自然高兴,你最好别来招我,我这一高兴,就爱惩治些奸人歹人。” 眼下众人都只等着看皇帝知道此事后,会如何看待这个孩子,又将如何隆重地封赏,倒是没多少人理会吴嫔和珍婕妤的唇枪舌剑。 此刻唯一让她们庆幸的,竟然还是盈容华的出身—— 听说盈容华还是个孤女,连个提拔门楣、鸡犬升天的机会都没有。 生母既是婢女出身,她腹中皇嗣即便再显贵,也必将终其一生都难以摆脱母族血统的微劣。 * 太极殿里,因是重阳,皇帝早朝时就已赏赐了朝臣,并准许朝廷上下都休沐半日。 陈少陵单独被传见。 皇帝对人道:“代她去亡母坟前祭一束寒菊罢。” “是。”陈少陵什么都没问。 重九之日,本就是思亲、祭祖扫墓之日。 他如今已知道任何事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君臣两人也早就将话说开。 说开了大部分——关于青簪让他寻机给永宁侯府制造麻烦的事,陈少陵始终守口如瓶。 但他也不确定皇帝是不是真的毫无发现,难免有些心虚,便匆促告退了。 走之前,下意识就摸了摸袖中的那张小像。 那是一张和盈容华极为相似的小像。 盈容华年幼丧母,若是重九之日,能见到亡母的画像,也算是一份慰藉?但此物最好能由他亲手送递,不能交给与她同为宫嫔的惠妃,以免落人口实,辩说不清。 陈少陵一时竟不知是该托皇帝转交,还是该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若给了皇帝,皇帝能不起疑心吗?会否横生枝节,带给她不必要的麻烦? 不对……! 陈少陵忽丢魂丧胆一般,摸向空空如也的袖子,使劲掏了掏,又竖直袖子抖了再抖。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太极殿的,频频回头,又满地寻望,即便知道自己行迹可疑,却也顾之不暇。 画像不能丢。若是旁人误会那是盈容华,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边,茶房的小宫人好容易说动了冬儿姐姐,今日让自己去送茶水,没想到皇帝虽召见状元爷,但并不叫看茶。 在廊道上看到人的时候,眼睛里都快冒出星彩了。 光是多看两眼,她就满面红彤彤的。 尝试着搭话时,更是呼吸都不会了,整个人晕晕眩眩,夹着莺嗓问:“您……可是丢了什么?” 实则她一贯还算是个机敏的,要不冬儿姐姐松口让她送茶。 陈少陵面色寒白,眼看将要绕过人去,基于礼数才回了一声:“没什么。” 可转念想到,御前宫人于此间走动远比自己来的方便,况且,万一她刚巧看见了他的失物呢? 他便抱着一丝希望,模糊去了关键的部分,对人道:“是一张纸。” 小宫人受宠若惊,忙道:“那奴婢帮大人一起找找罢。” 两人便分头逡巡寻找,只陈少陵不能在太极殿滞留太久,注定无功而返。 虽然心中焦躁后怕,但他还是秉持着素日的温文道:“多谢姑娘,在下感激不尽,还请姑娘不要此事道与他人。” 小宫人不知为何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丢了东西,可对于从小憧憬到大的状元郎,自是有求必应:“大人放心。不知大人是否方便告知是什么样的一张纸,我好再替大人找找,若是能够寻到,下回便交还大人。” 她看得出,那东西对人颇为重要。 陈少 陵自不能明说是张小像,便只有些索寞地道:“找不到也无妨,不劳烦姑娘。” 随后便忧心忡忡地出宫去了。 小宫人却没就此放弃,一日都在东跑西跑,走到哪儿都要往地上瞄两眼,一心希望能为状元做些什么。 路过正殿的时候,却见皇帝正站在多宝格前,捡起了什么,手中之物,正是一张薄薄的纸。 小宫人本要走过的步子便悄悄往回退了些……陛下若是处理奏疏,或是摆弄文墨,俱该在书案那处才对,又怎会在博古格前? 看到皇帝离去,她鬼使神差一般,伺机溜了进去。 多宝格上已不见任何纸卷的踪影。 但她方才分明看见陛下把东西放在了这上面的。 小宫人不禁想起,她曾经无意中发现过一道暗格。虽害怕得整个人都在打颤,还是毅然、又缓慢地伸手,回忆着皇帝方才触碰的地方,按下了那颗镶在其上的玛瑙。 精准无误。 木楔的突出之声清晰可闻。 小宫人顺利地打开了那只隐蔽的暗格,就见里头放着的,果然就是陛下方才在看之物。 却是一张密卷。 小宫人是认字的,因此当她低头,跳跃着捕捉到上面写着的“程”、“段”、“偷梁换柱,顶替救上之功”几字时,早已震骇得无以复言。 她很快明白自己弄错了,这一定不是状元爷丢的东西,也不是她该看的东西! 可是没等她将东西归位,脚步声就在大殿里响起,历历分明。 透过多宝格上一格没有被填满的空隙,小宫人看见了帝王那双深邃沉冷的眼瞳。 好似一片寸物不生的黑暗渊海。 这深渊望着她、盯着她、如寒刃,如兽口,让人无可逃脱。 她急不暇择地伏跪下来,除了跪,便是喊饶命,身子像是软泥,毫无半点支撑的力气。 匍匐之间,那双乌皮六合靴出现在她狭隘的视域里。 皇帝轻描淡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你认字?” 小宫人意识到什么,拼命摇头,但下一瞬便明白过来,即便否认也是无用,陛下随意便可查证她话里的虚实。 “认、认得不多……” 皇帝笑了一声。 宫人只觉陛下从来没有这样可怕过。 他的声音无浪无波,却又仿如毒燎虐焰,分明不曾怒形于色,却又满身险戾: “那你都看见了什么?” 小宫人涕泗直流,哭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恕罪!” 皇帝不免叹息,看来人是留不得了。 方才她鬼鬼祟祟躲在殿外,他这才故意离去,制造了一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的契机。 皇帝将密卷重新放入多宝格架的深腹之地。 宣人进来,便预备处置了这宫人。 思及一份还未能有定论的骨血,方是万分仁慈地对人道了声:“朕会着人厚葬你。” 宫人万念俱灰。 正在这时,凤藻宫的人来了。 皇帝并不避人,那人进来之后便尽量无视着瘫在地上的人,战战兢兢禀明了宴上的情况。 至听到“盈容华有了身孕”,皇帝面色终于稍动。 动身之前,他改了旨令:“先去其双手,封缄口舌。” * 菊宴之上,众妃载笑载言,好似一派和乐光景,却早已是心思各异。 唯有一点一样,她们都在等皇帝的反应。 待听到圣驾已至时,众人便知皇帝对盈容华这一胎必定十分欣慰、龙颜大悦,这才一听讯就赶了过来。 隔着浮动如云的香鬟、烁然堆光的钗影,皇帝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食案前的女子。 而她也很快随着众人行礼,听到他唤她的名字,才在人群中抬起那清剔如玉的、下颌的小尖。 与他遥遥相望。 皇帝止步在不远处,负手颁下口谕:“今容华程氏,柔明嘉慧,载协吉梦,有助嗣徽之功……特晋,” 说至中半,众人正悬心以待,她们最好奇的就是皇帝会给盈容华什么赏赐,虽然也无多少悬念,恐怕就是晋位一级罢了。 也有心存侥幸的,想着盈容华才晋过位份,陛下兴许是不想这么快接连拔擢她。 皇帝今次的停顿却是格外的长久。 他想起了那张薄得毫无分量、却沉沉压人的密卷。 偶然落在地上时,苍凉雪白,如同一道不可跨迈的天堑。 他早与她说过,先帝不会有错,天家的英名不会有错。 所以,他注定负愧于她。 婕妤的位份忽而不够看了。 皇帝沉声续道:“特晋贵嫔,赐黄金百两,帛缎百匹。”—— 作者有话说:再贴一下位份表,方便大家看。 是盈贵嫔啦,嘿嘿~ 【中宫之主】皇后 【正一品】四妃(贵淑惠贤;以贵妃为尊) 【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以昭仪为尊) 【正三品】贵姬、贵嫔 【正四品】婕妤 【从四品】容华 【正五品】嫔 【从五品】贵人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正七品】宝林 【从七品】选侍 【正八品】御女 60-70 第61章 贵嫔? 皇帝虽已抬手示意平身,可众人起来时都有些站不稳当。 贵嫔是正三品,也是一宫主位……看来陛下还当真不打算再让盈贵嫔从照水殿搬走了! 皇帝对青簪伸手,青簪压下心中的困惑,迎看着他,朝他走去。 站在众人的角度,便只见盈贵嫔轻曼地移步,从她们之中穿过。而后低声对陛下说了什么悄悄话,陛下略显宠溺地颔首。这般喁喁私语,竟好似将她们这些人都屏绝在外了。 皇后一遍遍安慰自己,登高跌重,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这才能勉强接受自己亲手把这一切送给了青簪这个事实,没有气得当场厥倒。 可她还是在嘴里暗咬出了一股子铁锈味。幸好,幸好这个孩子不是真的,要不了多久,她就连贵人都做不成了,更别说是贵嫔,且看着罢! 她上前道:“陛下既来了,臣妾让人再添一副席面?” 皇帝却并不打算入宴:“不必了,母后派人来太极殿问过此事,朕还得去紫泉殿走一趟。” 皇后瞬时想到了太后查账的事,也不知太后收下了那一笼螃蟹没有,派过去的宫人不知为何至今都没有归返。 可恨她身为组织这场宴会的人,竟没法子离席与皇帝同去紫泉殿,若太后当真计较起来,也好辩说一番,稳一稳情况。 “是……”事已至此,皇后再不甘,也只能后退一步,拜下腰身,领着身后的一帮妃嫔恭送皇帝。 却不想,皇帝要把青簪也带走。 皇帝面上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转向人 ,声音稳淡不惊:“若能听你亲口说起,母后应当更高兴。” 可光是主动去牵人这个动作,那份喜爱亲昵,就不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青簪本就没打算食用菊宴上的任何馔食,当然乐得提前退离,还省了周旋的功夫。 她微笑着拜别皇后等人。 皇后恨不得撕下这副得意的面皮,在人走之前压低声音道:“回头盈贵嫔可要好生谢谢本宫,若非本宫办了这场重阳宴,哪里能给你这样风光体面的机会。” 萧放皱了皱眉头,这是当他听不到? 正好,他状似闲谈一般,随意对人嘱咐了一句:“你有孕在身,以后,这些虚礼可以免了。” 在场之人无不耳目一震。 皇帝声音不小,这句虽是对盈贵嫔说的,但更是要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好教她们知道,以后盈贵嫔对上不行礼,是陛下恩准的。 盈贵嫔…… 午阳正挂在霜白的中天。这个原本凄淡之至的重九之日,注定因为一个女子的荣宠而变得人心震沸,长久不衰地活在宫闱的传说里了。 * 青簪跟着皇帝离去,辇车就停落在凤藻宫外,立尽秋风。 二人上了车,车幔放下来,虚情也好、真意也罢,远处的那些语笑和纷争都再不能波及此间。 想起初封贵人的那日,她还要于雀喧鸠聚的大殿之上应付种种非议刁难,今日反倒是听了一耳朵的吉祥话。青簪忽然理解了权力的好处,当足够有权位、让人望尘莫及之时,才有资格挣脱这一切。 青簪转头看着皇帝。 “怎么了?”皇帝问。 青簪摇头,心里的那点疑云又凝了起来:“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做好陛下的贵嫔,妾还以为,没那么快呢。” 皇帝:“卿卿话里有话。” 思及她腹中的孩子,面冷如玉、心硬若铁的君王忽从里到外柔和起来:“放心,朕子息艰难,格外珍待一些,不会有人说什么。” 青簪想的自不是这个,而是他忽然将她捧得这般的高,总让她心中有股莫名的不踏实。 从来位份都是越往上便越难晋升的,明昭仪有诞下皇长子的丰功在身,如今却也只比她高出了一级而已。 她却仅仅是有孕,都还未平安诞子。 辇车虽然稳当,难免有转拐的地方,皇帝就横臂在她的腰后,护着她不受磕碰,护惜周至。 皇帝当然早看出她是在疑心,一面又哄道:“卿卿不是还担心住在照水殿名不正言不顺,朕又怎么能让你在养胎之时,还有后顾之忧。” 所以,他给了她一个足够做乘鸾宫主位的位份? 他的手掌温实有力,似乎因为体格清健,掌心常年便比她的更为暖烫。 手上和腰上都被捂热,青簪靠向人肩前,似枕又似抵的,歇着力气道:“陛下惯会哄妾。看书上说,女子的体温通常会比男子高些,似乎不可尽信呢。” 皇帝重新把那将从手中滑脱的五根指芽牢牢捉住。从前他偏好把玩之物,无非扳指、玉牌,或是扇子印章,但现在,显然有了更令嗜爱着迷之物。 这纤巧的一只酥手,腻润如鹅脂,柔白如露洗,指尖被他翻覆揉玩时欲拒无力,婉弱可怜。 皇帝忽然想到了一些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东西,喉结耸动—— 她如今既然有孕,或许很长一段日子,都要靠这只手予他慰藉了。 他的眼色既深且暗,克制着声音:“自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就连朕,有时也不可尽信。” 青簪还不及究问这故作玄虚的话,却在这时认出,他们走的这条是回乘鸾宫的路,而非去紫泉殿的,趴在皇帝肩头往外张望了下。 对此,皇帝坦然自若解释:“让人同母后说过了,晚间再去,先回去休息。” 那他方才还那样说,难道只是想带她走,压根就不急着去见太后? 乘鸾宫前,内侍省的人竟已经到了,他们如今办事效率惊人。青簪在凤藻宫时才悄与皇帝说想在新添的宫人里秘密安排一个通擅药理的,这么短时间,却不知有没有挑好人。 正要下车,皇帝却又按着她坐好。 他暗涌着光彩的交龙纹大袖抱住她的头顶,压向自己肩头,不让她起身,视线无声笼着她,二人又多胶密相拥了一时。 青簪眸中有不解,就听皇帝低下唇,沉闷的声音在她耳上莹肤处撩动着一阵酥麻:“朕还以为,朕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下一次,切不要让朕从别人口中听说了。” 青簪闻言一怔,有些含笑地调侃他:“陛下还计较这个?” 萧放松开人:“当然,这很重要。” 进了乘鸾宫,青簪才看见,原来领着那几个宫人等着的,不仅有内侍省的人,还有徐得鹿。 算算脚程,这些人应当是在他们从凤藻宫离开之前,便已动身出发来此的。 徐得鹿对青簪阐明情况:“陛下提前吩咐了奴才给贵嫔娘娘挑些人来。余下的,内侍省还要再甄选一番,过两日再给娘娘送来。” 当了贵嫔,可称一句娘娘了。 宫人手里还捧着头面衣履,也只是一小部分,余下的大多要量身定做。 照水殿原先的宫人们也早望眼欲穿地等着了,因皇帝在,才没有造次上前。 皇帝道:“其中有一名唤蝉衣的,就是你要的人。” “去吧。”他说。 青簪想通了关窍。送来的人是他提前让人挑好的,所以他早就和她想到了一处,原就打算暗中给她安排一个精擅药理的宫人? 青簪每走一步,就有一名照水殿的宫人讨巧地送上笑脸:“奴婢给贵嫔娘娘道喜了!” 豆蔻跟在她身后一锭一锭地往外掏赏银。 “豆蔻姐姐,你给我的可不能比给小虞子少!” “知道了,少不了你的。” 皇帝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平日他不在的时候,她在宫中是如何与下人们相处的,才会将这些奴人都纵得这般活络,尾巴要翘上天。 正勾起笑,就看见踏上阶鸾阶的女子回过来头,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柔蓝色罗衣,秋阳的光斑闪忽在她衣上的金缕上,艳亮得几要在他眼里烙下印子。 不可磨灭。 “陛下?”青簪回眸唤他。 萧放步履愉悦地跟了上去。 “陛下愣在那儿做什么?” 萧放毫不避讳:“看卿卿,一时痴了。” * 蝉衣是个年纪可以被称作阿姐的女人,瞧着比大多数宫人都要年长,身上有一种近乎母性的慈晖。 但她并不多话,青簪将人叫到内间。她特地问皇帝讨要这样一个通擅药理的宫人,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假若皇后真的手眼通天地用什么法子给她下了药,就连她的孕象也做不得真的话,如此主动让皇帝将他的人安排过来,也可以洗清自己的嫌疑。 青簪伸手架在了迎枕上,瘦伶伶的胳膊白得好像白芍药花的蕊片,迎风颤颤,难禁一掐,还可以看见细小的青脉。 蝉衣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娘娘要多吃些,才有力气生养。” 她把指尖搭了上去。青簪始终留心她的神情,见她一直没有露出不该有的惊异或怀疑,内心逐渐安定下来。 纵然皇后能给她下//药,能影响的也无非是月事,脉象做不了假。 蝉衣笑道:“娘娘腹中胎儿很是康健呢,不必忧心,只娘娘这几天似乎思虑太重,脉象有些淤堵。” 青簪见人还能断出她近日的多虑,对她的医术也有了更多的信赖。便道:“房太医终究不能时时顾全,这段日子还要仰仗你了。” 蝉衣正要收整诊脉的用具,忽顿了顿,领会过来:“往后凡是娘娘入口、上身之物,奴婢都会过手检查一遍。 * 紫泉殿,报过喜后,太后赏赐了许多珍异贵重的物具,只最后还要留皇帝说会儿话,青簪识趣地道:“妾去外头走走。” 夜色已经悠悠、重重地堆集在这一方宫阙,紫泉殿离太液池不远,青簪才走到湖边,却见个小丫头用力踩了两下什么,又鬼鬼祟祟地跑开了。 豆蔻也注意到了:“好像是吴嫔身边的宫人。” 两个人走近了些,只见宫人在灌丛底下落了件东西,黑糟糟的一团,又闪泛着一星几点的红光。 豆蔻轻声道:“奴婢过去看看。”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一看,顿似受了不小的惊吓,猛然捂了下嘴。很快便蹲身用帕子裹起这东西,收在手里,拿回来给青簪看。 气味呛人,豆蔻不敢呈得太近。青簪远远地看清,竟是一只大半截都烧成了灰的小人偶,用柳 絮填充的。幸存的这一小截人偶上则密密麻麻地扎满了针眼,望之惊心。 压胜之术——主仆两个不约而同想到。 豆蔻用一根指头戳着这人偶翻了个面,便见上面还有两个没被烧完的字,是“心柔”。 心柔、恕柔……珍婕妤? 豆蔻骇然问:“主子,咱们怎么办?” 青簪想到了什么:“先收起来。” 第62章 萧放从紫泉殿出来,得知青簪去了太液池边,便也让数几宫人在前提灯引路。 豆蔻早已把那巫蛊小人收进袖囊里,还特地把袖囊的带子系紧了,确保东西不会掉出来。 主仆二人这才离开了事发现场。 豆蔻虽然照做,但实际心里还是有害怕的:“主子,这东西咱们就这么收着不要紧吗?” 青簪:“我们行得端、坐得正,有何好怕?” 私行厌胜之术可是重罪,豆蔻怕主子不知其中利害:“万一让人瞧见,生出误会,可怎生是好?再说主子现在有了身孕,这样装神弄鬼的东西,未免不吉利。” 要她说,这种东西还是赶快交出去才好,反正吴嫔也没少挤兑主子,若能处置了吴嫔,等同断皇后一爪。 看皇后还敢不敢再欺负主子! 但更多的话她没说下去,因为大把的火光出现在路的尽头,就连身边被枯柳垂抚的太液池水,也一下子镀上了一层灿灿的绮光,争涌着金碧之色。 陛下来了。 豆蔻没有再表现出一丝异样,静静地站在主子身边。 皇帝须得驻望稍刻,才确定是她们,不再犹豫地提步走近。 临湖的这条小径深而窄,只可容人步行,一侧还有怪枝横斜的灌木,之于皇帝,却是衣沾不足惜。 萧放见到人的头一句话便是:“走得这样远?也不知打个灯笼。” 语气却不似责备,连皇帝自己都没注意到。 “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妾是看今夜秋月正明,不忍点灯。”青簪从善如流把手交到他掌中,笑着偏头问人:“陛下与太后娘娘说完话了?” 想到方才谈话的内容,皇帝的心绪沉晦了一瞬,并未作答,面上倒是淡然坦然:“那是朕耽误卿卿赏月了?” 他一来,仪仗到处,皆是灯火礼器。 青簪微微抬起二人扣在一起的手,雪颈却是优柔轻垂,仿佛含羞:“陛下这不是赔了妾一个暖手的小太阳?” 皇帝唇角微提:“油嘴滑舌。” 却还是将人沁着寒气的细指拢得更紧。 徐得鹿默不作声地望了一眼关雎宫的方向,这宫里的孕妇可不止一个,方才太后娘娘是让陛下不要厚此薄彼,陛下不愿意告诉盈主子,免得盈主子吃心,也是有道理的。 值此之际,青簪不着痕迹地用眼神示意豆蔻,千万将东西藏好。 豆蔻紧张得气都不敢出,但见皇帝全然不曾分一点目光给主子以外的人,这才稍觉踏实。 * 孕中不宜坐浴,回到乘鸾宫后,青簪便让皇帝先行沐浴,她的程序则更繁琐——几大桶热水备好,青簪在汤池边展臂,再由宫人一勺一勺地浇淋下来。 这样劳时费力的法子,往后恐怕隔几日才能大洗一次了。 好在也许是因为密不透风的关系,汤池室内比别的地方暖上不少。远处的灯檠架和千手观音似托起几支兰烛,宫人便见灯下的女身莹润得如上好的冰瓷。 当泛转着碎光的热水愤泄而下时,竟然一滴也没挂住。 相形之下,主子的这双手竟算是浑身上下最粗糙的了,想来是因为过往的际遇的缘故。若是生在富贵之家、自小呵护贵养,怕是要更加细腻光艳,极尽天工手笔。 门边,萧放只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去。 又灌了半壶冷茶。 蝉衣却是在请示之后,悄声走了进来。主子外出的时间里,她已经按照吩咐,暗中将主子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先检查了一遍。 青簪让其他人都先出去:“留蝉衣伺候我就可以了。” 宫人们知道这个新来的宫女有一手为孕妇按摩解乏的技法,倒也不多疑。 “奴婢查过了,小厨房、主子的贴身物件、内室的用具皆没有异样,只有这几日内膳房送来的膳食里,仿佛都有能让女子月事延迟的药材。” 蝉衣给出的结果和青簪预想的差不离。 青簪披上衣服:“那便没错了。” 蝉衣诧异:“主子早就知道?” 连她发现这药物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青簪只是猜测罢了。 看来是她近来不爱荤腥,所以躲过了这药物。这段日子内膳房送来的膳食,大多都分给了下人。虽说自那日房太医来过之后,她隐隐有些发现,便没教他们再吃那些菜馔了。可毕竟是吃了一阵,太监倒是好些,也不知几个宫女有没有受到影响。 蝉衣的医术暂需保密,自不便直接替宫人们逐一诊看。听主子说起担忧,她想了想道:“只是一人剂量的,这么多人分食,应该不会有事,奴婢平日也会留意的。” 青簪放心了些:“辛苦你了。倘或再有什么发现,我不在时,可以找娉婷或是琐莺商议。” 蝉衣应承下来。又见主子待人温柔,不觉便多说了一声:“主子之后若是身上胀得难受,也可以唤奴婢来帮忙,无须不好意思,三四个月的时候最严重的便是这个了,奴婢有经验的。” 青簪一时不知她指的难受是说何处,只点了点头。倒对她的所谓经验更好奇:“你以往可是有过照顾有孕的妇人的经验?” 蝉衣却忽拘谨起来,低头小声答道:“略有些罢了。” 青簪便不再多问,“略有些就很好了。” 寝殿内,皇帝坐在榻上,床帐被挽起。青簪进来时,他正倚卧着在看她挑的那些书,眉眼微倦。 他没抬头,然而她甫一进门便被他发现了。 “今日这样慢?” 青簪闻言,一直走到榻边,靠着他身边坐下,凑过去看他在看哪本书、看到哪一页。这才回答道:“陛下这就嫌妾慢了?往后身子不便,行动只怕更慢。” 然而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瞧清,天地陡转,青簪听见书帙落在地上的声音,转瞬之间,皇帝压着她,呼吸粗重,额头抵着她道:“亲朕一下,多久朕都等。” 无尽的热息如浪卷风袭,轻薄的身骨轻易沦陷其间。青簪明知他不至于不会真的动她,还是不由地颤了下睫毛。 而后仰起头,照做。 皇帝却对唇角这蜻蜓点水的一下不甚满意:“继续。” 青簪便又在他唇上一碰。矜持地抿起润艳的唇樱,用眼神问他,这回可是好了? 皇帝:“继续。” 青簪干脆憋了些狠劲,在他下颌上咬了一口,留下个带着水泽的浅红印子。 也不知皇帝有没有吃痛,他眯了眸子:“继续。” 青簪没招了,哼了声,别过头去:“不是说‘一下’?” 皇帝握住她的手,微不可察地勾唇,眼神沉浊得甚至有些混账:“还有这里。” 等青簪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手指都已经被烫颤了。 她满心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更不肯再把头转回来,直直看着床边拢挂着的帐幔,柔慢因被帘钩撑起,有了流水一样的弧度。 心里却不住在想,这会儿自己必已经羞窘得面目全非,脸上定是晕红飞粉、一塌糊涂。 让他看见了又要取笑。 皇帝催促:“嗯?” 向上勾起的尾音,既耐心又急躁。 青簪呼吸起伏了下:“脏。” 萧放一怔。 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用在自己身上。 他扳正她的脸,大指和食指分别陷入两侧软软艳艳的粉涡里,盯看着人醉酒芙蓉一样的面庞:“胆肥了,觉得朕不会罚你是不是?” 迫视太过灼灼,青簪习惯性想要撇过头,此刻却被控制住,无法转动一点。只能水波 盈盈地回看着他:“那您就罚罢,连妾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罚好了。” 皇帝几乎失笑。 一晌后,他哑声道:“只罚你。” 而后低头,吻了上去。 这是一个过分漫长的吻,兰烛老去、帘幔落下,凶勇与柔情兼存共生,彼此助长。 青簪被圈困着,因而只能被动承受,可此时束手无策的,分明另有其人。 * 没过两日,皇帝让人送来一顶芙蓉花冠,却非是金银缉珠,也不是用绢纱仿作的,而是新鲜的、正当时季盛开的真芙蓉花。 青簪想象不出这顶夸张的冠子上了头的模样,便只拿来当个摆件,远远看着也很赏心悦目。 只这事不知怎的传扬了开去,越传越离谱,一旬之间,就传成了皇帝用千金一株的名花为自己的宠妃做头冠,只为换几日芳菲与美人一笑。 民间还因此兴起了一阵戴花冠的热潮。 皇后因办了场烧金子的菊宴,前几日才被太后训斥了一通,如今听说这事,自然不忿。 便在母亲永宁侯夫人进宫来时,与人说起了这事:“阿娘是不知道,她那日讽刺我炊金馔玉、奢华无度之时是何其的大义凛然,自己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永宁侯夫人本就为了银子的事头疼,父亲一倒台,家里的进项就只有夫君那点微薄的俸薪了。 偏偏长子和长女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女儿当了皇后,仍旧半点帮衬不到家里,儿子近来更是不着家,除了要钱的时候,人影都找不见。 她没见附和,反而斥责道:“一个两个,都是不省心的,你这性子也该改改,往后有你吃亏的。” 母女之间的氛围并不如昔融洽。 皇后知道母亲其实还在责怪自己,无论是外祖的事,还是她在这宫里的荣宠、地位,都没法教她满意。 皇后绷起了脸不再吭声,永宁侯夫人叹了口气,态度软和了些:“母亲这么说不是在怨你。” 她握住人的小臂,极轻声对人告诫道:“为娘是怕再这样下去,陛下与太后都对你有了芥蒂,杨嫔就算折在了产房里头,她的儿子也轮不到你养啊。” 皇后扭转身子:“可我已很收敛了!” 她的声音也幽幽地轻弱下去:“再说,怎么会轮不到?等陛下发现那个贱人是想以假孕嫁祸我,他知我受了委屈,自会想着补偿我。揭穿她的日子我都选好了,便在腊八节宴的时候……” 永宁侯夫人忽然愣住了步子:“有人来了,待会儿再说。” 皇后也愣住了。 因今日想说说体己话,又觉得屋子里气闷,她这才携着母亲往林苑之间散散步,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了一队仪仗。 贵嫔的仪仗。 青簪没有下来,只让肩舆暂停在了母女二人前面。 有那么一瞬,永宁侯夫人差点想问女儿,眼前的是宫中哪位娘娘。 直到她逐渐看清。 久不曾见过这个家婢,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艳扬而清凛的样子。以往那张脸总是低垂着,几时这样神气,和她那个外室母亲仿佛更像,又不那么像了。 怪不得女儿无法忍受。 皇后倒是只看了一眼就冲着人冷笑道:“盈贵嫔?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狭路相逢。” 青簪将肘弯支在肩舆的扶手上,撑着半面雪腮,微微敛眸。 狭路相逢? 她可是特地来陪人把戏唱下去的。 豆蔻忽上前一步提醒道:“恕奴婢多嘴,夫人见了我家贵嫔,按照规矩,是要行大礼的。” 陛下吩咐过,主子见了谁都是不必行礼的,此时自然只需要安逸地高坐舆上,可永宁侯夫人身为一介外命妇,见了宫里正经的娘娘,怎么也这么不知礼数? 第63章 御园秋色尚还可赏,但天气转冷的缘故,游人寥落,只有脚步紧凑的宫人不时成队地穿梭而过。 大多不敢停下窥看此处的情形。 一阵寒风打过来,肩舆上的人自有帷幔和宫女持握着的长柄团扇挡风,便显得站在车前的人衣摆动摇,愈发瑟瑟可怜。 皇后见母亲受辱,自己面子也挂不住,怎能忍下这口气,直向青簪道:“反了不成了?谁准许你坐在上面与本宫说话的!” 豆蔻一步横跨过来,挡在了肩舆前:“这是陛下的命令,自是陛下准的。” 皇后一个示意,锦玉就过来把人生硬地拖拽开了:“主子说话,我们好好听着就行。” 皇后有意在母亲面前表现,轻声道:“娘,你看到了罢?小人得志,何其可恨。” 陛下的命令她当然知道,可她敢让人下轿,自然也有她的倚仗。 永宁侯夫人默然打量着青簪,眉眼间亦有恨色,但更多的是来自对另一人的移情……这副模样,终究还是奴颜婢膝之时,才更让人舒心快意,若不是为此,她当初还不一定会同意夫君留下这个孩子。 她轻拍了拍女儿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没有出声。 以她外命妇的身份,此时开口只有不利,眼下也只能给女儿发挥的机会。 皇后便比平日更卖力端持起几分仪态,走到青簪面前:“陛下只是念你怀妊辛苦,免你行礼而已,可没让你坐在肩舆上和位份尊于你的人说话,如此颠倒尊卑,成何体统?” 她又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宫人,继而从齿缝里逼出几字:“难道还要本宫亲自请你吗?” 若是眼前之人当真有孕,没准她顾念皇嗣,还可能与母亲一起咬牙吃了这个暗亏。 可惜巧了,没人比她更清楚她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场黄粱梦而已! 青簪温温款款道:“落轿。” 她没有再与皇后抗衡,可这样柔婉顺从的样子,却也没有令皇后消气,若不是善于伪装,如何能蒙蔽君王,攀至此位? 一旦生了恨,是颦是笑,是喜是怒,都一样可恨。 不过,看着肩舆从轿夫肩上卸下,在地上摆定,哐当一声,皇后还是得意而自傲地展了眉。 只要她一日是皇后,她就仍然是后宫中最尊贵的人。 眼见轿子落下,豆蔻便想去扶人,然而胳膊牢牢被拽在锦玉手里,她试图挣扎了两下。 没挣开。 谁让主子不让她挣开! 青簪正要下来,却在这时一脚打滑,重新跌回了肩舆上——没人看见帘幔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听盈贵嫔一声近乎凄烈的惊呼,而后便栽倒在了肩舆的座位上,死死捂着肚子。 这样的变故让在场诸人都乱了心神,豆蔻这时才陡然甩掉了锦玉的挟持,一把扑到青簪面前,歇斯底里而又哭天抢地道:“主子,主子,你怎么样?” 或是情绪感染,永宁侯夫人竟也着急了一瞬。 可人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假的吗?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意识到青簪是在演戏,永宁侯夫人方是镇定下来,震悚的心神重新归于平静。她上前将发愣的女儿拉到身旁,脸上已换上了不慌不忙的神色,小声提醒女儿:“看看她想做什么。” 皇后与母亲相视一眼,心头的恍惚不安这才陡然散去。是了,青簪根本就不可能有事!没有怀孕,怎么可能有事? 然而肩舆的垂纱之后,捂着小腹的身影却好似疼痛欲厥,越来越痛苦,已是全然说不出话。 豆蔻指挥仪仗道:“还等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快,快起轿,将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心惊肉跳的诸人这才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虽仍在惶惶之中,到底各司其职地运作起来。 与前些日子杨嫔那次一样,攸关皇嗣,只能就近安置。 离此处最近的,就是皇后的凤藻宫。 皇后特地将人安排在了最简陋的偏殿。皇帝闻讯赶来时,青簪双目紧阖,脸色惨白,在榻上昏迷不醒。 “怎么回事?”他抛下如锐利如霜锋般的一问,却无视着殿内所有人,唯独对今日入宫的永宁侯夫人瞥去森然一眼。 人一入 宫,今日就出事了? 永宁侯夫人难得直面天威,竟似一下子心虚得低头躲避。 惠妃闻言,按着惯来的作风,公允不苟地对皇帝禀明了情况,哪一方也没有偏颇。 但事实本就指向皇后。因此她做好了对上一道、或是两道淬毒的目光的准备,孰料今日皇后却根本看都不看她,更无半分气急或愠恼。 倒是奇了。 太医随后才来。 皇后一言不发地和母亲站在一旁,直至见到房太医与另外一位德高望重的林太医一齐来了,神色一下子松活了些。 她积极地招呼太医道:“快去给盈贵嫔瞧瞧,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说倒就倒了呢?” 这话正教豆蔻逮着了告状的机会,便含忍着一口哭腔道:“哪里是说倒就倒,分明是皇后娘娘一定要主子下轿,还说、还说……” “说什么?”皇帝替榻上的人撩拨了下碎发,声音尽量放轻,不至惊吓醒她。 但那份沉冷却仍压得众人身形皆为之一颤。 “说,主子要是不下来,皇后娘娘不介意亲自‘请’主子下来!” 言语之‘请’已经不成,所谓的请,自然就是动用权力和武力了。 “放肆!”帝王之怒,伏跪一片。 皇后膝盖一软,强撑着道:“陛下,现如今还是让太医看看妹妹的情况才最要紧。” 不必皇后说,林太医自然已经上前。 而房太医虽没接到皇后让他往后靠的眼神,但他作为资历辈分更轻者,本就不会越过林太医去。 他却也是殿中除了皇后母女之外,唯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人。 一旦盈贵嫔是假孕的事爆出,他就算推说自己是受到胁迫,不得已帮着盈贵嫔弄虚作假,也必定难逃罪责。 房太医一直在用袖子擦汗,甚至都没勇气靠近病床,只敢远远看着。 病床前,林太医须髯皆白,他行医半生,医术一向高明。可今日似乎迟迟不能下结论,诊完了一遭之后,仍旧没断明白似的:“下官需再看看。” 皇后嘴角翘起,林太医定是发现了不对劲,不经反复确认,不敢明说罢了。 林太医确实发现了不对劲,良久,他起身又躬下腰背,一五一十对着皇帝回禀道:“贵嫔娘娘与腹中胎儿皆吉人天相,并无大恙,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不醒,此外,贵嫔娘娘的脉象也有些虚弱,但应当不是突发状况所致,于胎儿也无影响。” 皇后正一心企盼着林太医说出的话能恶狠狠地给人一记痛击,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怎么可能,难道林太医早就被收买了? 她面皮一僵:“林太医,你再好好看看,陛下面前,断不可有所欺瞒,定要实话实说才是。” 不知哪个妃子质疑了声:“没有大恙不是好事?皇后娘娘何故这样说,倒像是接受不了贵嫔没事似的。” 皇后纠乱迷茫之间不知如何声辩,她接受的不了又不是这个!转看向母亲,想要求援,可永宁侯夫人看着她的眼神却也充满了谴责和失望。 便在此时,赵才人陡然推了表姐惠妃腰后一把。 惠妃突兀地站了出去,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 “此事凶险,幸而未酿成灾祸,皆赖大梁、太后还有贵嫔福泽深厚,陛下亦天命所归,得天庇佑。” 赵才人也道:“就是,要不是上天保佑,真不知会怎么样呢。皇后娘娘莫不是盼着盈贵嫔有事不成?你与盈贵嫔不睦就算了,可若是因此盼着皇嗣……那就是其心可诛了!” 皇后顿时和吞了一把黄连一样,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皇帝本就已有决断,如此一来,神色更厉:“中宫失德,忝为表范,责令罚俸一年,禁足半年,无诏不得出,凤印暂交太极殿。另,永宁侯妻朱氏,于盈贵嫔未平安生产之前,不得再入宫。” 连给永宁侯府的恩典都收回去了?皇后恨不得立时说出青簪是假孕的事,恨不得扭着林太医严刑逼供。 若是陛下问起她怎么知道的,大不了她就推说是自己在乘鸾宫内有眼线……! 刚张了嘴,永宁侯夫人就及时拉住了她。 她告诫女儿万不要再轻举妄动。局势如此,不忍也只能忍。 这一忍,却就是母女两个一人被禁足、一人被驱逐出宫。 这次幽禁还不同于以往的托病软禁,尚余几分微薄情面。诏令一下,便是风言四起,海沸山摇。 一直到和母亲分开之前,皇后都在问:“阿娘为何不让我戳穿她,阿娘还看不懂吗,今日的事就是她设的局,她就是想陷害我们!林太医是她的人,只要证明她是假孕,陛下便知我们无辜了。” 永宁侯夫人心里也是疑障重重,但不管如何,此事绝不会那么简单。 她劝女儿先冷静下来:“此事的关窍就在于她的身孕。可假孕既非出自她的手笔,她却能利用假孕这一点,必是早已发现我们的算计。又岂会留这么大一个破绽给对手?娘娘,韬光养晦,才能图谋来日。” 母女没来得及再说上几句话,执刑的人就冷脸过来了。 另一边,林太医既诊定青簪无事,皇帝便亲自抱起昏迷不醒的女子,欲回照水殿。 他想,她应该不会想留在凤藻宫。 可就在皇帝将人抱离床榻的一瞬,怀中女子却醒转了过来。 她立时就和只煮熟了的软虾一样,蜷缩起身子,可怜的一团埋向皇帝襟前,凄弱地哀声道:“妾好疼……” 萧放抱稳了她,心中却猛然发悸,连自己都难以相信会因为她的一声就这样意乱心慌。 就好像,他总能被她轻易挑动情绪。 皇帝一时寸步难动,声音发紧:“哪里疼?告诉朕。” 青簪揪着他的袍襟:“手、脚,哪里都疼,针扎一样的疼。” 皇帝只能先带她回去:“朕先抱你回去。” 回到照水殿,劫后余生的房太医已不见人影,林太医和蝉衣分别又给青簪诊看了再三,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青簪拧得近乎绞结的眉头却已自个儿松展了些:“眼下好多了。” 这一好,她又伸手去抚坐在床沿的皇帝的眉头:“陛下不要皱眉。其实这两日时不时就疼的,可见不是什么要症,妾这不是还生龙活虎的?” 萧放心中前所未有的柔软,薄唇却是抿作了一线:“这也叫生龙活虎?” 青簪便扯出个温柔寡淡的笑,算是应付他了。 一旁,豆蔻正对着为了这疑难病症百思不得其解的林太医补充道:“主子这段日子身上总是一阵一阵的疼,但好在症状不重……至少没有像在凤藻宫那会儿这样严重。” 越说林太医越无头绪,那一头鹤发都掉了大把,自言要先回去翻览医经去了。 太后也派连嬷嬷来了一趟,连嬷嬷一听这玄乎的症状,心里倒是有了个猜想。 但怪力乱神之事,却是不好对着皇帝明说,只能赶忙回去和太后合计。 可不管如何,太后的意思是,宫中两位怀妊的妃子接连出事,这事不能轻易了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照水殿中静悄悄的,帘帐内外,帝妃一卧一立。 直到外头又来了人。是今日负责撤走凤藻宫内的陈设及用具的太监领班,声称是有事要面见皇帝,因兹事体大,非面圣不能陈言。 萧放这才终于从病榻之前离开。 青簪坐起,靠在床头,望着帝王远去的清挺的身形,有些出神。 今日闹得实在有些大,一茬一茬的人,便似田里的韭黄,去之又生,到现在才清净下来。 豆蔻找到了机会忙问人:“主子为何这样铤而走险?奴婢都吓死了!既是皇后娘娘设下的此局,她就一定会主动揭发您假孕,咱们何不干脆等她动手,再反过来打她个措手不及?” 青簪耐性解释道:“不能拖。倘或等皇后主动出手,这期间不知要过去多少时间,可房太医必定会每个月都来为我诊脉。” 皇后保不齐还会让房太医试探她有没有发现,况且,若是下次也用同样的方法遮掩脉象,未免惹人怀疑。所以她一定要在下次请脉之前就先发制人,越早越好。 皇后一心以为她没有怀孕,行事自然会乖张出格、无所忌惮,甚至巴不得将事情闹大,也就会配合她的行动。 皇帝回来得很快。 他玄袖一挥:“都退下。” 随即弯腰俯身,握起榻上女子的纤手,放在唇畔:“今日朕哪也不去,明日天亮,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青簪大概能猜到请见之人说了什么了。 却只作不知:“陛下不是已给了妾交代了?这个结果,妾已然感念。” 皇帝见她一无所知的样子,身子更倾近了些,拇指轻刮了下她的腮涡:“明日再说这些,且先好好休息。” 但许是从外头归来,他的身上也沾染了凛冽的秋气,眉宇之间始终有一种将情绪克制到极致而透出的冷淡。 青簪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床榻。 这个动作,他也对她做过,只那时他是在高高在上、好整以暇地等她靠近,等她屈服。 今日由她做来,却只有情人般的自然亲近。 皇帝心中一动,却并不脱靴上榻,只岿然坐在榻边,谑问:“不怕朕对你做什么了?” “也对,今时今地,朕还没那么混账。” 青簪见他不动,干脆坐起来,从后轻柔地环抱出了他的腰身:“陛下怎么了?” 他的情绪这样反常,是发现什么了?可她如今还怀着孕,他便是猜疑,总不至于和她置气。 萧放抬手摩挲了下身前柔软地贴住自己的一双玉臂,眯了眯眼眸。 “无事,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为了践父辈之诺,无谓地将中宫之位给了一个蛇蝎蠢妇;后悔沽名钓誉,为了所谓的天家虚名,不能还她的生母一个公道;后悔有了如此软肋,一次次束手无策,不能护她周全。 皇帝终究还是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忽又觉得自己有些许的不应该。她身怀有孕,他却还需她对他百般服软。 便不再凝着眉,搂着人说笑道:“世间男女交锋,彼此莫不想令对方心悦诚服。今日朕自不舍卿卿再在榻上诚服,卿卿猜猜,还剩下什么?” 青簪正将一只修纤的胳膊肆无忌惮地横伸在人身上,他的手臂则被她当做了栖卧的枕头。 也许是此时交拥,姿势委实太亲密舒惬,便教人少了几分清醒,竟然当真迷迷糊糊去想,心悦诚服,去掉诚服,还剩什么。 “心、悦……”青簪只觉牙齿一酸:“陛下,你好肉麻!” 皇帝却笑道:“猜对了。” 他看向她,许以幽深的一眼:“朕心悦你。” 第64章 皇帝低沉的嗓音,似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喑哑。 这样直白的情话,由一位坐拥四海的君王说来,也许不去相信才是明智的选择。 可想到他对她的种种,青簪没法再将它全然当做一句床笫间的狎昵的戏言。 于是很久都没有出声,只是枕在皇帝的臂弯里,无声依贴。 皇帝亦无催促,他一下下摩挲着她缎面一样柔滑乌亮的头发,与这绕指之柔纠缠、游戏,乐此不疲。 直到青簪抬起脸,恰好与皇帝一眼交望。 可倘或她看他更久一点,就会知道在她抬头之前,他早已深深注望了她多时。 外头起了风,文窗关得不甚严实,架子床外的帐幄是足够挡风的,但屋子里的灯烛却是被这一阵急风悉数卷灭了。交视的下一瞬,黑暗就蔓延遍天地四方。 相拥的人只能窥听着彼此的呼吸。 黑暗中,萧放却好像依旧能看见那双潋滟着水光的眼睛望着自己,这双眼太擅长潮生潮涨,一笑便如同泛起桃花春汛,让人误以为她含笑含情,心甘情愿上她的当。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方才那个太监双手颤抖着捧上来的东西……一只巫蛊人偶。他们从皇后宫中撤走物件的时候,在皇后的床底下找到。 他其实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物,但一想到这东西或是诅咒她的,又包藏着如何的祸心和恨意,他就想将那人一片片剐下来喂给松赞。 萧放不禁把枕在自己臂上的人圈揽得更紧,还好,此刻她安安稳稳在他怀中。 他问道:“怎么还不睡,可是还有何处不适?” 皇帝这么一关心,青簪都有些心虚了,今日她是不是喊痛喊得太过了?但若不足够凄惨可怜,又怎么托显出皇后的罪愆? 青簪便有些胡赖地道:“妾没事,只是睡不着,陛下给妾讲个故事罢?” 小时候卧在娘亲怀里,应当也曾这样缠着娘亲给她讲过故事,青簪对此虽已没什么印象了,可是娉婷豆蔻她们都有这样的记忆,她的娘亲又这般的温柔善良,没道理她没有。 萧放一愣:“讲故事?多大的人了?” 屈指在她的额前弹了一下。 青簪这会儿倒真有些恃病使起性子来了,捂着额头喊疼,轻哼道:“陛下莫不是不会讲?” 她这一柔软娇气,萧放就有些无力招架,薄唇不自觉有了笑意,开始在脑中搜索平生见闻识记,他从没给人讲过故事,也没人会对他提这样无理的幼稚要求。 青簪还当他没同意,竟是不依不饶起来:“那日后妾腹中孩儿要听怎么办?难道要去请六尚的女官来给他(她)讲吗?妾现在不先听听,怎么知道陛下讲的好不好?” 意思是要给她的孩子讲故事,还得现在她这儿演练一番? 萧放头一次知道,女子将为人母之时,竟会这么多可爱的小心思。 “总得让朕想想?” 青簪安静下来,侧身将头枕在了他胸襟之上。 风过后却就是雨,没等皇帝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先一道秋水潺潺,大雨如泼,把这不知究竟时辰几何的暮夜打湿了。 皇帝转头,看了一眼隔着重重帘幕、并不能当真看见的窗外,忽然兴慨:“自从卿卿一来,宫中好像就变得多雨。” 青簪反驳:“天要落雨,也能算在妾头上?” 皇帝没有解释。 也许不是今岁太过多雨,而是因为她的存在,让他记住了许多个本该寻常的晴日和雨日。初逢时,不正仰赖一场夜雨留人,才让他和她有了更多的故事? 皇帝说了个小公主的故事。 青簪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连璧,故事的前半段是宫廷中早已传遍的逸闻,后半段青簪却是第一次听说。 皇后因为生下连璧时伤了身子,再也不能诞育皇子,所以连璧从小就被丢进了一方偏僻的殿室内自生自灭,多亏她的皇兄对她多有看顾,后来再大一些,知道主动去向父皇撒娇讨怜了,加之皇兄极有可能就是来日的储君,公主的境况终于一日日好转,性子也越发娇纵,总有一种近乎到自私的自爱。 可就在储君确立后的不久,连璧却与另一位皇子一起谋反了。太子问她,为何他对她这么好,她却选了老四,却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说,因为四皇兄事事皆听她的,一旦他即位,她就能做摄政长公主。 谋逆当受生时凌迟之刑,皇帝命太子亲自监刑,以杜绝其妇人之仁——谋逆之事尚未铺开布局时,曾有过风声走漏,是太子一念之仁,没有揭穿,终令公主终成大祸。 最后太子不忍见妹妹遭受如此酷刑,用一具死囚代了她,而后亲手将妹妹杀死,喂给了他养的爱宠。 这位小公主最辉煌得意的时候,拥有了一个金尊玉贵的封号,她长大的无名殿宇也由此有了名字。 是为连璧殿。 可惜斯人已去,徒留香殿生尘。 或是皇帝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仿佛不过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青簪不禁问:“陛下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真的亲手将疼爱过的妹妹喂给了狮子? “故事又岂会尽真。”皇帝淡淡勾唇,“若换了朕,在事情未成之时选择姑息放纵,只可能是为了看看从小疼大的妹妹 ,会不会真走到背叛的这一步,而非出于怜惜。” 青簪坐起了些,垂头抚着自己的小腹,满头青丝无拘无系,缱绻地悬泻在脸侧:“这个故事可不过关,太过血腥,会吓到宝宝的。” 萧放也坐起,迫近她,敛眸一笑:“哪个宝宝?” “陛下又不正经!” 青簪略显生硬地扯开话题:“今日妾都未吃晚膳。” 却也是当真有些饿了。 方才听说皇后和永宁侯夫人在外头晃荡,为了和她们碰上一碰,她可是没用晚膳就出去了,回来之后也一直装病卧榻,除了一碗汤药,什么都没进肚子。 皇帝闻言,宣了人进来准备膳食。 待宫人准备好膳食,皇帝便让人在床上布了张矮腿的小几,将吃食都摆了上来。 他替人撩开如瀑的乌发,剥现出莲子般清净皎艳的一张脸。 青簪转头对人一笑。 皇帝却捧着她的头不令她转回去。 方才那个故事并不是为了警告她或是吓她,但他也从不是立在陛阶之上,身无尘垢地俯瞰苍生的温仁君主,远比她想的狠辣。 他忽道:“放心,若换了卿卿,朕绝对不会给卿卿背叛朕的机会。” * 翌日一早皇帝就去上朝了,青簪醒来的时候,已然逼近午时。 雨停了,殿外的莲池里鲤鱼交跃,水声轻透欢亮,青簪在池边喂鱼。 凤藻宫中的鱼,此时也咬上了她为她准备的毒饵吗? 一位撒撒娇就可以得到一切的千金小姐,又如何能分辨哪一颗饵食才最危险——皇后一定以为昨日已经是死局,却不知昨日的一切,都还只是个引子。 没一会儿,豆蔻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地进来禀告道:“陛下下旨让宫正司提审凤藻宫的宫人了,太后娘娘还亲自去了凤藻宫!外边都传开了,说是因为……凤藻宫里昨天搜出了巫蛊的人偶。” 她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问:“主子是怎么知道内侍省的人一定会搜出来的?” 人偶还是她亲手交给凤藻宫的一位姑姑的。 青簪方才只抓了一小把鱼食装在帕子里,此时喂的也已差不多了,“赵才人被禁足那次,我曾见春和斋中被搬得徒剩四壁。春和斋尚且如此,况是凤藻宫?内侍省的人知道凤藻宫中宝贝无数,势必将凤藻宫翻个底朝天。” 豆蔻恍然:“这些人最会找机会中饱私囊了。” 见主子手中空了,又道:“奴婢再去拿些!” * 凤藻宫中,华贵的雕几髹案、银壶玉屏都被扫荡一空,皇后从未觉得凤藻宫竟是这样的空、这样的大。 禁足半年,自不会再留下任何华贵的器物供人享受。 宫正司的人好容易才在一间昏暗的偏殿一隅找到皇后。 皇后被人脱下那身金缕绮罗的衣衫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出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本宫即便被禁足,那也还是皇后,陛下只是让本宫禁足而已!” 宫人心说了一句,也许很快就不是了。当着纪律严明的宫正女官的面,到底是没有直接落井下石地说出口。 很快,皇后就被金钗凤袍尽除地被押到了殿前。 见到太后,皇后这才消停了些许,她看见了个熟悉的人站在太后身边——陆嬷嬷,曾经是她凤藻宫里的人。 不待皇后细想,太后就掀起了眼皮。 太后还是那般的贵艳庄重,坐在有些空落的大殿里,是皇后最常坐的那个位置:“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女官将那烧的只有黑熏熏的半截的人偶装在一只桃木盒里。太后凤体何等尊贵,不必亲自接触这污秽之物,便由宫正女官和连嬷嬷、陆嬷嬷三人一起查验。女官对太后禀告道:“林太医说,他始终查不出盈贵嫔到底是害了什么病症,却原来是巫术所致。这样一来,倒是对的上了,这人偶的腹部、四肢都是针孔。” 皇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人偶,什么巫术,和她有什么干系? 她茫然道:“母后,这人偶是从何得来的?儿臣从未见过,儿臣冤枉。” 太后看皇后这般神情不似作伪,倒是愿意给她个申辩的机会:“那你说说,这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床底下?昨儿内侍省的人可是亲手搜出来的,十来个人看着呢,总不能是他们一起冤枉你。” “不过哀家也觉得奇怪,既然都烧了,怎么还留下了半截呢。” 皇后只是喊冤:“定是有人要加害儿臣!” 宫正女官看了一眼身旁的陆嬷嬷,忽对太后进言道:“也许是正要烧毁时,被什么事打断了。床底下只有少量的焦灰,和烧掉的那半截对不上,倒像是处理时落下了一部分。” 陆嬷嬷小声告诫道:“不可妄言。” 太后思忖了片刻:“让她说,哀家倒觉得有些道理。” 皇后一听,涕泪交加地扑在太后膝前:“母后,母后,定是青簪,是她买通了人,放在儿臣屋子里的!儿臣从未做过。” 锦玉、浮翠,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帮凶! 太后见她如此失仪,面上有淡淡的嫌恶,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皇帝? 宫正女官又问道:“据下官所知,皇后娘娘与盈贵嫔结怨已久。盈贵嫔如今有孕,更是如日中天,皇后娘娘可是因此心生诅恨,不想让盈贵嫔诞下皇子?” 皇后知道巫蛊之术的利害,若是以此加害皇嗣,那是足以株连全族的大罪。 她猛然想到什么,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揪着太后铺翠流金的裙幅:“儿臣可以自证,儿臣绝不可能用巫蛊之术诅咒盈贵嫔和她的孩子,亦绝无这个必要,因为所谓的怀孕根本就是假的!” “你说什么?”涉及皇嗣,无疑触动了太后最敏感的那根心弦。 但她也不会偏听人空口之言。 她眼光锐利地质疑道:“几位太医都断过盈贵嫔的脉,都没发现异样,皇后是如何得知的?” “儿臣……”皇后支支吾吾,心虚胆怯道:“是房太医,房太医告诉本宫,盈贵嫔威胁他,帮她伪造脉案。” 越说声音越轻,皇后也不能确定,出了这样的事,阿娘还有没有余力控制住房家的人,局面如此不利,房太医还会不会配合她? 这事倒是好办,太后道:“去宣房太医过来。” 宫人却附耳告知太后,房太医昨日回家时不慎堕马摔伤了,正在卧病修养。 便在此时,宫正女官出去见了一名下属,回来时也对太后耳语道:“让人去给盈贵嫔看过脉了,有孕之事绝非是假。” 皇后并不知道那两人对太后说了什么,只见太后脸色陡然阴沉,仿佛是风急雨骤的前兆。 想到差点冤枉了自己的孙儿,太后又怎能不勃然大怒。 “这个时候了,你竟还想着攀诬他人,还敢对哀家撒谎?房太医都招了!” 招了?皇后方寸大乱,这等紧要关头,也顾不上许多了,就算房太医招了,可用巫蛊之术害一位有孕的妃嫔和陷害他人假孕,这两者罪名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她情急道:“方才儿臣是撒了谎,可儿臣当真只设计了盈贵嫔假孕,她根本没有怀上皇嗣,儿臣又何必再用巫蛊之术去诅咒她?” 太后的神情却没有半分的缓和,反而越来越冷:“你的意思是,你联合了房太医陷害盈贵嫔假孕?” 皇后这才意识到太后方才是在诈她。 她就这么自己说出来了? 眼看太后对她弃若敝履,已然起身要走,皇后也跟着从地上爬起,忽绝望地垂泪道:“母后一直都讨厌儿臣,儿臣都知道!自儿臣入宫以来,六尚始终听命母后,儿臣又算什么皇后!” 太后脚步一顿,一直到离开凤藻宫前,都厌恶得不曾再看皇后一眼。想到自己还几次三番护下她,更是和吞了苍蝇似的。 “让人去告诉皇帝,巫蛊一事已经查清,让他看着发落罢,假孕的事就不必对他提起了。” 连嬷嬷点头领命:“娘娘是觉得,巫蛊 之事既已传开,没必要再多添一桩丑闻?” 太后叹气:“哀家的孙儿总要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出生,不能再受歹人的记恨戕害了。” 连嬷嬷感慨地回头看了凤藻宫一眼,在这宫里,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有时甚至也是无法查清的,上位者的喜恶和利益,才是第一位。 宫正女官却是特地晚了一步离开,施施然走到崩溃跪地的皇后面前。 事已至此,不妨让皇后娘娘做个明白鬼。 “有一句话娘娘可说错了,太后娘娘最初是想把六尚交给您的。” “您刚才可有看见陆嬷嬷站在太后身边?陆嬷嬷是六尚里退下来的老人,最是公正不阿,原本是要升上去做尚宫的,太后娘娘却把她派到了凤藻宫,就是为了考察娘娘您的品行才干,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将六尚交给您。” “可皇后娘娘却似乎对她并不怎么信任,还授意宫中之人欺侮她——” 皇后想起来了,最初她是很器重这个嬷嬷的,可那次她让陆嬷嬷监督青簪做点心,陆嬷嬷竟然帮着青簪说话!还有杖罚琐莺的时候,她让陆嬷嬷去监刑,陆嬷嬷却让人被救走了。 她这才冷落了陆嬷嬷。 这么能怪她? 宫正幽幽一笑:“陆嬷嬷以前,还是下官的师父呢。” 方才她故意把话往对皇后不利的方向说,也是为了替自己师父受到的刁难和欺侮报仇罢了,纵使师父不甚在乎,做徒儿的却是会心疼的。 墙倒众人推,宫中事,不也历来如此吗? * 乘鸾宫里,莲池之上风平浪定,唯有一水如镜,终日悠悠,蝉衣走到莲池前对青簪道:“奴婢没有告诉陛下,主子早就发现有人给您下了推迟月信的药物的事。” 青簪:“我知道,你做的很好。” 蝉衣不解:“主子难道就不担心奴婢会说吗?” 这两日的事,她也略有些看懂了,推迟月信的药物是为了让女子误以为自己有了身孕,有人想以此陷害主子,可那人一定没想到主子确实有了身孕,行事才会毫不顾忌皇嗣。若是一旦她将此事禀告给陛下,昨日的事,主子难免就有了几分将计就计,故意引人上钩的嫌疑—— 青簪道:“你是陛下送来的人,那日却特地选在我与陛下分开的时候,单独对我汇报结果。若是有心告诉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两人没说两句,却有宫人过来道:“主子,御前的冬儿姑娘来了。” 青簪抬了抬眼帘,她许久都没见过冬儿了,这个时候为何会突然来找她? 冬儿被宫人领过来时似乎满腹心事,以至于面色凄惶、哀眉不展,眼睛也肿得和泡发了似的。 见到青簪才重新燃起些许的生机:“盈主子,求盈主子帮奴婢救一个人!” 第65章 青簪与冬儿许久没见,头一回看人这般模样,忙把人唤到了屋里,吩咐豆蔻几人去外头守着。 “出了什么样的大事,竟教你这样形容憔悴?你方才说要救的人又是谁?” 冬儿方才一路跑来只盼着快些见到盈主子,可如今人真在面前了,她却有些难以启齿了。 陛下亲自下令要处置的人,仅凭她与盈主子以往相处的寥寥情分,真能教盈主子为她开这个口吗? 许是难为情,冬儿能想到的做法就是先磕两个响头:“本不该来找主子的,但奴婢实在想不到谁还能救她了。” 陛下对盈主子的特殊,冬儿是从最开始就见证着过来的。 冬儿道:“她叫云容,是在太极殿茶水房里当差的宫人,算是奴婢的半个徒弟,前些日子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挑了手筋灌了哑药丢进了掖庭,奴婢已经花了不少银子打点,但她如今事事都不能自理,那些人又怎肯服侍她?奴婢今儿溜出去看她,她头发里都爬满了虱子,怕是只有即刻家去,教她的亲人恤养着,才能有一条活路。” 里间没有其余宫人在,青簪自把冬儿扶起,口中却是迟迟没有应声。 能处罚太极殿的宫人的,想来也只有皇帝。可既连人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又要如何搭救? 挑断手筋、药哑喉舌,这是要她口不能言,手不能书…… 这个云容,莫非是撞见了皇帝的什么秘密? 青簪回到便榻边坐下,就见冬儿的双手紧张得都绞在了一起,实在不忍心说拒绝的话:“你先回太极殿去,我回头就让人去掖庭局知会一声,暂且想办法照料她一阵,若有合适的时机,再看看能不能送她出宫。” 能有这样的结果已是很好,宫中正是多事之秋,盈主子自己又身在风暴的正中心,冬儿千恩万谢了一阵,仍很神色忧忡地归去了。 * 湖莹阁里,近来宫人都被耳提面命,不要发出太大的响动。 外头沸反盈天地传着什么巫蛊案,说是太后满是愠色地从凤藻宫离开,皇后大势已去,不定何时兴许就会被废了。天翻地覆、乾坤变转,仿佛都不过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即便声音屡屡传进来,杨嫔对此也毫不关心。 小桃还以为主子和皇后情谊深洽了不少,还怕主子想不开去为皇后求情,这下子倒不知该喜该愁了。她看皇后就不像个好东西,可主子这事事不关心的样子也叫她害怕。 杨嫔安安静静坐在窗边,绣绷上的鸳鸯绣了个头,就再也没有绣下去。针线筐里,好几种丝线的线头都被抽出来一大截,混乱无序地交缠在一起。 小桃走过去帮主子整理:“主子前些天不是还说要善自珍摄,一定风风光光当上婕妤吗,怎么又将这绣品拿出来了,多熬眼睛啊。” “你说什么?”杨嫔脸上的表情有些僵木:“你说这个啊……是要明年陛下诞辰送给他的,现在不加紧着绣,到时候怕就来不及了。” 思及主子近来的种种怪异,小桃用双手捧起主子的手,注视着她道:“主子,你可是不开心?自从,盈贵嫔有孕晋升贵嫔之后,你就……” 原先陛下来陪伴主子的日子也不多,主子常说,陛下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纵在妃嫔有孕的时候时常来陪伴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憋屈了自个儿,故而不愿意来是正常的。 可盈贵嫔一有孕,从容华变成了贵嫔不说,陛下还见天地往乘鸾宫跑。 两者一比较,有些喜欢嚼舌头的宫人就说盈贵嫔肚子里的才是宝贝,至于主子的,陛下根本没多少感情。 主子的笑容越来越少,以往最鲜艳明媚的人,如今夜里竟还会惊坐大哭。 小桃听说,有些妇人在妊娠期间,是会性情大变,突然就郁郁寡欢的。 “我没事。”杨嫔敷衍地宽慰了小桃两声。小桃越想越耽误不得,伺候主子用了盏温茶和两口糕饼,出了门就去了太医署。 太医来时,杨嫔却是言谈一应如常,除了眉头愁结不解之外并无什么不妥,还会轻嗔着用指头去点小桃的额头:“你啊,就知道给人家院判大人添麻烦,我能有什么事?” 可太医神情异样的凝重,医家讲究望闻问切,只这进门的功夫,他就看出杨嫔双目呆滞涣散,面色苍白萎靡,短短时日,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不知哪个冒冒失失的小宫人从外头回来,撩开门帘时,嘴里不忿地喊道:“主子,你猜奴婢听到了什么,盈贵嫔竟然又去太极殿了,她还嫌陛下陪伴的日子不——” 小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嫔垂着泪抄起剪子,不受控制一般乱舞着手,将篮子里的绣绢一通好剪。 一整幅鲛绡碎成一段一段,金剪就掉在了杨嫔的腿上,吓得一屋子人心惊肉跳、手忙脚乱。 小桃也被吓哭了:“主子,奴婢这就去找陛下,不,奴婢去找太后!” * 太极殿里,冬儿心虚地回到了自己这间下房的院子里,做贼似的一气打开房门又关上门。 一扭头,却见徐大监竟然就在屋子里等她! 徐 得鹿坐在木桌前慢慢品茶,掐了点嗓音,声音格外的幽细:“这是去哪里了?” 冬儿其实没那么怕徐得鹿,这位公公最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便有几分讨好地上前道:“公公,你还不知道我嘛,我能去哪儿,无非就是到处转转罢了。方才看外头今岁的桂花都落了,拾起来倒可以做桂花露呢。” 徐得鹿冷哼一声:“怕不是乘鸾宫里的桂花罢?” 冬儿被戳穿,耷拉着头,小声嘀咕:“乘鸾宫里哪有桂花。” 徐得鹿把话挑明了,语重心长地道:“云容的事你甭再管了,否则咱家也救不了你。” 冬儿不是个呆笨的,当然知道自己如今是在铤而走险,陛下不计较便罢了,一旦发起怒来,没准她也要被打发到掖庭去了。 “反正有公公提点着奴婢。公公慧眼如炬,可不要揭举奴婢。”她两掌一合,对徐得鹿这尊大佛接连祈请了好几下,又说了一通恩谢的好话。 “你自求多福罢!”徐得鹿也不能擅离太久,无奈叹口气就又回皇帝跟前伺候着了。 皇帝又在那一面顶天立地的博古架前,身影巍挺清拔,手里拿着一枚剑穗,已经老旧了,有些褪色。 徐得鹿暗自心惊了一下,他在别的宫人那儿仿若魔神,可他上头还压着尊真神呢。 皇帝口吻闲淡,捋过两回穗子,便放回了那格子上:“这是朕还是皇子的时候,父皇给朕的。” 这是忆旧了。 徐得鹿捡着好听的道:“一眨眼陛下都将再为人父了,以后也不知宫里的皇子喜文的多还是喜武的多。” 皇帝没有接声。 继而沉声道来的话,却和徐得鹿所想的风马牛不相及:“你说,为何也不见她给朕送个东西?” 啊?徐得鹿这才知道陛下方才拿着那根有些寒碜的旧剑穗时想的是什么,怪不得瞧上去如斯落寞。 这个她指代的,不用问也知道是谁。 仔细一想,盈贵嫔好像是没给陛下正经地送过什么东西,吃食倒是有过几遭,其他的徐得鹿就想不起来了。 哪像别的主子,光是香囊那就是隔三差五地送,中秋有中秋的桂花香囊,重阳有重阳的辟邪香囊,恨不得把皇帝周身都挂满。 可陛下您也瞧不上啊。 徐得鹿便道:“盈主子想是还没来得及送呢,陛下与盈主子都是福德兼具之人,皇嗣来得这般之快,如今盈主子有孕在身,当然不能过分操劳。” 看似是在帮青簪说话,实际是在宽慰皇帝。 萧放重新拿起那枚剑穗:“装好,等她今日来时给她吧。” 徐得鹿“诶”了一声走到近前双手捧着接过。 可是陛下怎么知道盈贵嫔就是今日会来? 就在徐得鹿纠结要不要讲自己腹内的狐疑问出口时,通传的太监进来了:“启禀陛下,盈贵嫔来了!” 徐得鹿震惊之余,疑心莫不是帝妃二人早就有约,可这也不妨碍他讶然道出夸张的溢美之词:“盈主子果真来了?陛下可真是神了。” 皇帝却不像平日那样对人将要出现的方向投以愉慰的目光,反而径自从徐得鹿身边走过,有些深沉又无奈地扯了下唇:“既已有人去请,她焉会不来?” 徐得鹿顿时反应过来,急忙哀着脸撇清关系:“陛下明鉴,奴才可没帮着冬儿那丫头隐瞒呐。” 陛下不会生盈主子的气了罢? 徐得鹿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陛下都亲自出去接人去了。 青簪来的时候,殿内已经摆好了应季的瓜果,另有宫人一道接一道流水般地呈上小食。 帝妃一入内,其余宫人就自觉地退了出去。 皇帝坐下,朝人伸手,示意她过来坐。 “也不知将养着,倘或想朕,遣人来说一声便可。” “妾如今又不必自己走路,累不着的。”青簪却未曾偎入皇帝展开的臂袖里,而是选择坐在了罗汉榻的另一端,她看向案上琳琅的果点,警觉地问:“陛下早知道妾要来?” 有不少显然经过精工的新鲜点心,可见是提前就备下了的。皇帝独处之时,向来不重口腹之欲。 皇帝似答非答:“知道你近来胃口不好。” 青簪正要挑了枚奶枣要尝,萧放快准地擒住她的手腕:“离朕这么远做什么?” “这样说话不累?” 果子险些掉回盘中,皇帝锢定她的身位,自己朝人坐近了些。 “妾来是与陛下说正事的。”青簪把那颗奶枣喂给了皇帝:“妾想向陛下要一个人。” 萧放徐徐将口中的甜味品咽尽了,仍将盈盈雪藕束在掌心。今日却难得的铁石心肠:“不允。” 不止不允,既然她讨要那个被他封口了的宫人,那个宫人的命就不必再留,这世上唯有死人才能真正做到守口如瓶。 青簪:“陛下都还未问是谁呢。” 皇帝眼皮也没抬一下,又何须问,他还能不知道她? 青簪却是提起了巫蛊一案:“妾没想到皇后娘娘已经恨妾恨到了这种地步。妾想讨要的人叫浮翠,现被宫正司关押着,妾以前在凤藻宫的时候承蒙她救济,如今因为皇后,她想必吃了不少的苦。” 皇帝微觉意外,但即便她要救的人不是云容,他也没点头同意,有些冷厉地道:“皇后固然失德,你也该避嫌,这时候讨要凤藻宫的宫人,可知意味着什么?” 青簪又想喂皇帝一枚现蒸的酥油泡螺,皇帝偏头躲过,这些本身就是按照她的口味给她准备的。 青簪:“陛下若信妾,妾又何须避嫌,陛下若是不信妾,妾处处拘着避着也是无用。妾承过她的恩情,便是眼下对妾不利,也总想着报还……不止是她,还有凤藻宫的其他人,妾恳请陛下,此事无论如何,不要罪及她们。” 浮翠答应帮她将那只人偶放进皇后的床底下时,作为交换,她也答应了她,会让她来乘鸾宫,不必再过把脑袋悬在腰带上的日子。 况且即便她刻意避嫌,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未必不会怀疑她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倒不如磊落坦荡一些。 皇帝眼眸微垂,承恩就要报还,她对他的感情,是否也是多源于此? 就在这时,紫泉殿来了人。 不久前紫泉殿的人才来过,对皇帝汇报了太后审讯的结果。皇帝只当是太后想与他详议巫蛊之事,却不想宫人来请的另有其人:“太后娘娘请盈贵嫔过去一趟。” 青簪早便做好了巫蛊一案不会就这样了结的准备,她也并不惧太后的查问。 正要跟着宫人前去,却被萧放叫住。 “且慢。” 青簪回头。 两两相对,萧放俯目,似不忍破坏一点红樱酥带雪的风情,片刻之后,才将她唇珠上沾染的奶油轻手拭去:“要不要朕陪你同去?” 第66章 青簪察觉到皇帝的态度比之以往似乎有所不同。她初为贵人那会儿,在紫泉殿住了那么久,好歹他还忍耐了几日才来找她,如今只是太后要召她说几句话而已。 青簪打趣道:“陛下如何竟这般黏人了?” 皇帝一瞬哑声,他,黏人? 好在面前这胆大包天的女子并非当真不懂他拉住她的用意。 就在皇帝微哂着欲要开口时,青簪正色些许:“陛下不是希望妾强大起来么,若是陛下在妾身边,妾定会心生依赖之情……其实不用担心 妾。” 甜言蜜语总是管用,尤其再配上一双诚恳而非谄媚的眼睛。 皇帝想,定是方才那些甜食没有白进她的肚腹,说出来的话也变得这样甜蜜熨帖。 他松开手,闲闲袖垂着,再看不出一丝关切紧张。 “确实不必担心,卿卿对母后定比对朕恪敬不少,哄她欢心想是不难。” 青簪回以一个明媚的笑,眼波流转之间就退身一步,对皇帝行了个幅度不大的、女子日常与夫君作别时行的简礼。皇帝既免去了她的礼数,她当然也不会再在这上头多讲究。 萧放看着她与宫侍一同离去,走进一片倾倒在殿阶上的阳晖下,长裙愉艳了秋日的寂寥颜色。 良久,徐得鹿涎眉笑脸地提醒道:“陛下,这都看不着了。” “多嘴。”皇帝终于转身重回深殿。 帝妃二人将才说话时,徐得鹿也没闲着,把皇帝吩咐过的那枚剑穗用十成新的玉匣子隆重地包装好了,交给了豆蔻。 碍着还有紫泉殿的宫人在前领路,豆蔻也不敢扯开了嗓子说话,可脸上的笑意却是活伶伶的关不住。 牢牢攥着捧着那小匣子,已将里头是什么宝贝猜想了一大圈了,不时还要对青簪举起示意两下,神情促狭。 紫泉殿的宫人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她身形如鹤,挺得笔直:“陛下对贵嫔娘子还真是宠爱有加。” 青簪眉心一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太后身边的宫人平日里必是最受严勒的,受派到太极殿请人的更加不会乱逞口舌。这宫人这样说,或许是曾听主子这般念叨,又或是她的主子平日常听的就是这些话。 不管如何,紫泉殿近在眼前了。 其实同寻常后妃们居住的宫殿群相比,这座殿宇称得上离群索居。今日再少了些宫人如雀鸟般闲碎的交谈声点缀,便轻易彰显出符合主人家身份的威严来。 青簪打这凝重的气氛里姗姗慢步而过,暗和豆蔻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端静沉寂不少。 唯有那咿咿呀呀的软媚腔调拐过回廊,没有铜锣檀板的助和,突兀地荡开一阵凄婉的唱声。 有了这声音的指向,路程也就看得到头了,太后正在一间靠后的偏殿里听歌舞戏。 青簪看见这位雍容的美妇人侧身躺在一张楠木榻上,脸色还算宁和。 对太后的礼数自是含糊不得的。但老人家似乎也舍不得她受累,她甫一进来,太后就用下颌一指旁边的绣墩:“坐罢。” “那日你来紫泉殿,哀家光惦记着抱孙子,欢欣得过头了,也没问你,宫里侍奉的人可都还得用?” 青簪便答道:“妾宫中一切都好,她们服侍妾都十分尽心。” “不必替她们遮掩。”太后却显然早有了自己论断:“若是个个尽心个个得用,昨日又岂会让你在外边就受了冲撞?” 青簪刚刚坐定,不得已又仓皇起身,对太后行了个恭敬又到位的跪礼:“妾受冲撞,皆因妾与皇后娘娘积怨深久,却不知退避三舍的缘故,实乃妾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 她腰肢才屈下,太后身边的嬷嬷急手急脚地过来扶人,嘴脸却比连嬷嬷刻薄不少:“贵嫔这是做什么,您这不是存心让娘娘紧张忧心吗?且安生坐着才是。” 见青簪再度坐下,太后这才道:“行了,皇后那性子哀家也不是不知道,你即便躲着,她也自会来找你的不痛快,厌胜之术的事你也必已听说了。” “罢了,你此番既然想替你宫里的人求情,哀家就不与她们计较这护主无能之罪了。” 青簪微松了口气:“娘娘宽慈,是后宫的福祉。” 如此向来,她这次设局似乎又心急了些,仗着身孕便不想给皇后喘息的机会,却忘了太后和皇帝会顾惜她的身子,但仍然可以惩治她身边的人。 青簪:“妾代她们谢过娘娘。妾明白娘娘的好心,陛下也总嫌妾心软,只是妾的出身毕竟与宫中诸妃不同,见到她们,就会想起自己的来处。” 一番话教嬷嬷听得心惊肉跳,谁不知道太后娘娘也是长于民间的贫苦人家的女儿。这话莫不是在讽刺太后对下人严惩或有忘本之嫌。 太后却没有生气。 青簪一直记得,太后第一次在含凉殿召见她的时候,便是与她说起了自己的出身,可见太后并不觉得这是需要避讳的事,毕竟那是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必经之路。 甚至对于宫人的怜悯,未尝不是今时荣光的一种彰显。 太后脸上果然有了几分沉思往事的感慨:“也罢,这宫里心软的人也不多了。皇帝有没有和你说起,上回你们来时哀家和他说过的话?” 青簪察觉到太后终于要说到今日的正题了,直起脊背回话:“陛下只让妾好好孝敬您。” 太后嗤笑一声,皇帝喜欢的人,果然就不可能是个不伶俐的,怪不得当初自己就这样放过了她。 可就怕只是半吊子的聪明。 太后直白得有些威凛凛地道:“上回哀家与他说,让他不要厚此薄彼。皇后会走上歧途,不也是心有不平吗,这宫里不能再有第二个皇后了。” 青簪很是平静乖巧地点头:“妾明白了。” 此时,那出歌舞戏刚好演到了结尾处,两名盛装的女子臂把着臂,手挽着手,相对着一并在场上兜兜转转:“姐姐啊,为何红颜未衰恩先断,坐看宫花昨夜锦,一番春雨都落成愁~” 其中一名女子凄笑一声,别过脸去:“自得玉妃真仙下界来,便教人间脂粉污。她是珠楼不夜,又怎管深帷独醒,可怜你我入歧途,误歧途!” 这唱词直白露骨,太后似乎不喜,眉头微皱道:“让她们下去吧。” 可若真的不喜,这出歌舞戏又怎么会能够登场。太后不方便说的话,自有人代为喉舌,不管是说的还是唱的。 伶人俱都退入屏风后,没一会儿又捧着一大摞歌管舞袖出殿去了,窸窸窣窣地兴起一阵动静。 太后叹声道:“哀家一贯是看不上这些哭哭啼啼的怨女做派的,但雀仙这孩子如今有孕,心情也不由她自个儿。妇人怀妊本就凶险,处处都要小心仔细着,总要别人迁就的。皇帝如今是听不进哀家的话了,还要你多劝着他些才是。” 太后已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便只差明明白白给人下令,要人分宠给杨嫔。 青簪本可以点头应下,至少此时遂了太后的心意。可皇帝听她的话去陪伴杨嫔,杨嫔就当真能够快活吗?只怕到时候徒然令她与皇帝之间生了嫌隙。 何况应下一回,就会有第二回。 青簪:“妾很想应承娘娘,可陛下是天子,妾岂有胆子左右陛下的心意。妾与陛下相处之时,常害怕不能事事体恤陛下,为陛下分忧,因此慎小事微,诚惶诚恐……又怎敢谈这个劝字。但妾答应娘娘,会去多看看杨嫔的,妾与杨嫔一同有孕,再没有人比妾更能体会杨嫔此时的艰辛了。” 太后不置可否,目光却锁向了青簪身后。 一直没有现身的连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惊呼了一声:“陛下!” 惊的却是殿内之人。 青簪回头,皇帝就站在一进门支撑着殿顶的那根大柱旁,玄袍高靴,默无一言。 他来时与那几名伶人应当是正好错身而过,脚步声被那些环佩叮咚声掩盖,竟使她一无所察。 连嬷嬷忙向太后告罪,可皇帝不让人通传,循着方才的歌舞声自己就找到了这里,她们又有什么办法? 青簪起身,正在想皇帝听到了多少,就听见皇帝迈步而入,走到太后近前: “母后这些话,与她说恐怕无用。” 太后故作横眉竖眼:“与你说要是有用,哀家又何必费这番功夫?” 青簪上前,才想伸手拉皇帝的袖子,想起太后不会喜欢看到她这样柔情小意地对皇帝撒娇,便只走到皇帝身旁道:“陛下,太后娘娘也是心忧皇嗣,又怕妾在宫中树敌太多。” 太后一看,这两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自己倒成了最不是人的那个,登时再没了说话的兴致。 但她也不是好赖不分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为了她们母子好,她还是听得出来的。 她摆摆手,没再继续纠结方才的话题,只说:“哀家乏了。” 青簪便随皇帝一同退了出去:“陛下怎么还是来了?” 皇帝不阴不阳道:“朕若不来,如何能得知卿卿的处境之艰——慎小事微、诚惶诚恐?” “妾那不是哄太后娘娘的嘛。”青簪小声道,待要穿过庭院时,却见到了陆嬷嬷在指挥着宫人干活。 原来陆嬷嬷是太后的人,怪不得能免于宫正司的讯问 ,没被关进内狱。 皇帝一看她和自己说话都走神,从人身上挪开视线,顿了顿步子,淡淡问:“朕是该去看看杨嫔?还是该在结案前,去听听皇后的辩白?” 青簪也停了下来,敛起细眉,认真、郑重,毫不嬉笑地道:“那妾只愿,陛下心向何处,步履就向何处。” 皇帝没有作声,只将人说话时微露的瓠犀、定眼时悠长的秋水,都一一看入。 然后,朝着她行进了两步—— 作者有话说:女鹅:心向何处,你就去何处~ 狗子:这就来了。 忽然脑补了狗子甩舌头的样子 第67章 青簪起初还未懂这两步的用意,但见皇帝再没有其他的言谈动作,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正是在以身践行她方才的那句话。 他的心之所向,就在眼前。 于是这两步竟比枕榻间的那声心悦更如天雷惊响。 廊顶的瓦脊折下光来,仿若在帝王渊深的眼眸里耀起神光。 青簪以为自己该渐渐古井无波的心又一次颤跳了一下。 脑中那只避险的警钟随之一敲。她别开脸,很有些煞风景地道:“陛下还是去看看杨嫔罢,妾方才那样对太后说,只是不想日后都要在这些事上做一个贤明大度的妃子。但杨嫔……” 庭院和过廊上都还有宫人在,太后的地盘上,到处都是耳目,这话需要避着人讲,声音便逐渐轻下去,轻到最后,成了一阵无奈又不忍的沉默。 方才说与太后的那句,她是最能体会杨嫔心境的话,倒也不是全然扯瞎的。 皇帝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近人情道:“且让太医为她善加调理吧。” “若是见面,说实话她伤心,说假话朕违心。何况如你所说,今次去了,日后何如?” 话虽这么说,后来皇帝还是去看了杨嫔一次,杨嫔当下虽然好转,事后却又免不了暗生比较,自陷囹圄。纵使她可以豁开自己,却无法不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感到悲酸。与生俱来的母性,在这种时候,竟成了对女子的天然桎梏。 杨夫人时常进宫来与杨嫔作伴,薛嫔也搬到了关雎宫里小住。关雎宫都是明昭仪说了算,昭仪索性将湖莹阁对面的那间殿阁给了薛嫔,也没人敢说一句不合规矩。 另一边,凤藻宫原先的宫人们原本还要再在宫正司被羁押一阵子,至少得等结案之后,确保清白无罪,才能被遣返掖庭,重新分配。 但因为盈贵嫔对陛下进言,不愿殃及无辜,陛下才法外开恩,将这些宫人都派往了各宫。 浮翠被安排去了御前,正好顶上了小宫女云容的位置。 青簪也亲自去了一趟掖庭。愿意为贵嫔娘娘鞍前马后的大有人在,一名弯眉细眼的管事亲自迎了出来。 来时青簪就已经想好,她会给人一笔银钱算作雇金,每隔五日就让琐莺或娉婷来探望云容一次,确保雇托的人照顾尽心。 本是妥全的法子,却没想到这太监为难地叉起手:“云容?掖庭里没有这个人了。” 豆蔻心里一沉:“没有这个人了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些,莫非人‘过去’了不成?” 过去便是人死了婉曲一些的说法。 那太监直摆手:“哪能啊,是给挪出去了。再多的奴才也不好说了,总之是御前的人来给办的事,云容福气大,到了那地方,想来有人照顾她。” 说得豆蔻直想白人一眼,断了手哑了喉咙,偏还要说一句福气大。 但人左右是见不到了,还藏得这般云山雾绕的,也不知道是涉及到什么厉害事。 转头见青簪敛着蛾眉,若有所思,豆蔻便开解道:“主子,咱们先回去罢?打量掖庭局的人也不敢欺瞒咱们,那位姑娘也许当真有人伺候着呢。” 青簪怅然道:“也只能如此了。” 走之前仍让豆蔻给那公公塞了一袋银瓜子,请人一旦有云容的消息,便来报与乘鸾宫知道。那太监得了好处,眉眼可见舒展了不少,诺诺答应了下来。 待走了两步,青簪一回头,那太监因为习惯了哈腰而如佝偻一般的身影,已然没入了乌洞洞的、栉然紧凑的殿群之内。 在很多年前,掖庭还有个名字,叫做永巷。有着最深的院子和最苛重的活计,许多罪奴和不能再从事劳动的宫人都被丢进这里自生自灭。 从来没听说进了永巷的宫人还能挪到哪里去的。 若云容是特例,那为何她找了皇帝之后,云容就成了这个特例?青簪拢了拢斗篷,但愿自己没有想多。 * 说要去看望杨嫔也并非只是搪塞太后,进了十月,路上终于不再水深泥滑,连着几个大晴天,天气又干又冷,一个即将来临的、威杀无比的冬日可初见一斑了。 青簪出门前,已做好了给皇帝编的新剑穗,不仅剑穗,还有一双靴子,秋天的已经赶不上了,索性就多加点绒,做一双过冬时御寒的。寒从脚起,冬天的鞋子最不能马虎。 豆蔻近来越发显现出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活络。别人都是越当差越稳重,唯有乘鸾宫的人,当真是和待在天上宫阙似的不知愁,伺候着满宫最得宠的主子,主子还从不打杀奴仆,人气也就养了回来。 她绕前绕后地雀跃着道:“陛下送给主子一枚旧的,主子就还他一枚新的,奴婢乍看到时还发懵呢,原来陛下是这个意思呀?” 青簪倚在肩舆上,不动声色地把袖子往下捋了捋,指尖就藏进了袖下,连着做女工时被顶针箍出的一圈印子。 淡淡道:“我又哪里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按着我的意思来做罢了。” 却还是不免想起,从前做的最多的绣活,就是为着老夫人的。那时有多感念老夫人对自己的照顾,后来知道身世时就有多可笑凄讽。 原来自己也是她的孙女,原来那些偶尔为之的亲蔼,只是在不与她真正的孙女起冲突时,才能够施舍的一份微薄之谊。 往前她是想过要做一些贴身的小物件给皇帝,就像当初在侯府时那样——自觉其余的身外之物皆是主家赏赐,唯能以此回报老夫人的庇护。但总因为这个古怪的念头搁置下来,就好像最后一针一线都会成为不好的咒罚似的。 但皇帝对她的好有目共睹,也许这不过一遭杞人忧天的思虑而已。 豆蔻见她目色渺远,又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以为主子是怕见了杨嫔两相尴尬:“主子别怕,薛嫔主子不是在么,杨嫔主子若是不待见咱们,咱们走就是了。” 她又仰起头,对着肩舆上的人神秘兮兮地道:“奴婢今早还听说一桩事,是关于永宁侯府的,主子想不想知道?” 不待青簪点头,豆蔻就自个儿说了下去:“听说,皇后娘娘从凤藻宫被迁到长明殿的当日,就有一帮赌坊的人闹上了侯府,差点把侯府给砸了,这下他们脸可是丢大了。” 长明殿是就是冷宫,虽叫长明,却是梁宫里最幽闭的地方,常年不见一盏灯火,如今关押的也只皇后一人而已。 进了冷宫,形同被废,差的也不过是一道诏书。 侯府的大公子几个月前不知怎的染上了赌瘾,据说是被自己在青楼的相好给带去的。起初十赌九赢,逢人就夸耀自己的本事,后来突然手气就不灵光了,现钱败完了不说,还偷了家里的铺子庄子的契约想要翻盘,最后全给输净了,还亏欠了一屁股的债。 皇后进了冷宫的这日,赌坊的人再无忌惮,竟然上门把永宁侯府的匾额都给砸了。 豆蔻这时候说这事儿,自然是为着哄青簪高兴,却怎么都想不到,这事儿也是自家主子的谋计。 这么一路嘈杂着,一晃眼便到了湖莹阁。 肩舆落在地上直接就衔着地面,跨一步就下来了,是不必下人跪在旁边当人肉墩子的,但湖莹阁负 责迎门的那太监还是忙不迭过来递上臂膀给青簪搭手。 献媚的态度昭然若揭:“奴才是杨嫔宫里的小赫子,贵嫔娘娘今儿个怎么来了?” 豆蔻一听就把人挤开了,敲打道:“我家娘娘有的是人伺候,公公这殷勤的劲头不妨多用在自家主子身上,那才是正道!” 青簪却是加快了几分步子想去看杨嫔。下人这般自报家门,倒像是在谋划出路,杨嫔的情况大约并无多少好转。 早在听到通传时,杨嫔面上就再无欢色,薛嫔拿着几个花样板子比给她看,是做小孩子的虎头鞋要用的。 “也不知道是位皇子还是公主,倘或是小公主,那可得更加精细些。妹妹看看,左边这个样式是不是更好?” 杨嫔并不挑选,闷闷道:“何必费这个神,不管穿什么,他父皇也都看不见的。” 薛嫔放下那花样,婉声道:“要陛下看见做什么,这是你这个做娘亲的心意,他穿着舒服妥帖才要紧。以往都是你一口一个薛嫔姐姐地哄着我,我何时有不给你面子的。如今轮到我哄你了,妹妹倒是不爱搭理我了,不过选个样式,竟也不肯赏脸?” 青簪一进来,就见薛嫔哄小孩子似地哄着杨嫔。 听到进门的动静,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薛嫔起身对青簪福了福身:“你们聊会儿罢,正好,我要去昭仪那儿看看怀暄。” 杨嫔忙伸手拉住薛嫔,眼睛竟已水汪汪地泛红:“姐姐……你别走,我不愿同她说话。” 青簪也不计较杨嫔当面这般嫌恨自己,真论起来,这都算是以下犯上。 她在杨嫔面前坐下,兀自说道:“腿肿得厉害,妹妹不介意我坐会儿罢?原先还奇怪都不怎么见你出门了,如今自己身子渐重,才知道你的受罪。” 杨嫔神色顿有些松动。 ……实则近来的积郁也并非全因皇帝,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见长,母体便有一连串的遭罪反应。孕育后代原是如此自亏自损的事,以此换得的只是振兴门楣,得不到夫君的分毫爱怜,这桩交易就显得太冰冷、太不值了,自己浑像个工具。 她吸了吸鼻子,又自抹干了泪花。抬起头:“贵嫔几个月份了?” 杨嫔的面颊其实已恢复了几成初进宫时的娇腴,尽管还是郁郁寡欢,总比上个月好上了不少。那时因吃不下东西,瘦得甚至有些脱相,丁点不像个身怀六甲的人,如今好歹是养得丰润了些。 青簪估算着道:“有两个多月了,快三个月了罢。” 杨嫔狐疑道:“这么早就腿肿了?我也是近来才开始犯肿的,算来是有六七个月呢,太医说正该是这个月份。可贵嫔这胎日子还这样浅……似乎不大对劲,早让太医看看才好。” 这样一来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想到自己经历的苦楚往后她都要经历一遍,杨嫔心里总算稍觉纾解。 开始对人说起孕期的种种艰辛,还颇有些过来人传授经验的意思。 虽说还有往日的隔怨横亘在中间,但比起其他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于是仿佛隔靴搔痒一样的关心,总归是不同的。 青簪自虚心受教,耐心地听她说话。杨嫔说着说着,却又不禁凄怨起来:“其实我知道的,陛下会来看我,也是不想太后再为难你的缘故。” 看着人因吐露心衷而别扭的样子,青簪笃定道:“他不会。” 原因说来也很简单:“太后从不曾为难于我,你想想,纵使在太后娘娘那儿,我肚子的孩子不比你的宝贝,却也依旧是天家血脉。太后即便心疼你,又怎会为难于我?” 杨嫔将信将疑,终是抿嘴笑了:“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 离开时豆蔻都觉得松快不少,吁出一口气,没有人想在他人的不幸之上构建自己的幸运。尽管她听着主子最后那话分明就是唬杨嫔的。 她感慨道:“杨嫔主子看起来也没那么反感主子嘛,咱们是不是算不枉此行?” 正说话间,青簪却险些被一位婆子迎头撞了,好在豆蔻敏捷地往前插了一脚,把人硬生生挡开了。 看装束,这名颇为冒失的婆子应是来日要给杨嫔接生的产婆,提前安排在这里的。可产婆差点撞到有孕的娘娘,竟然不思悔痛,只看了青簪一眼,就急着要跑。 被豆蔻手疾眼快,剽悍地一把揪住:“还有没有规矩了,走道这么阔,你即便要去投胎,也绝不该来顶撞我家娘娘!” 婆子被提拎到青簪面前,认清了形势,当即磕头求饶。 她伏身跪地,两手贴在地上作顶礼的时候,却是露出一寸金色的镯子,成色极好,在袖管下乍隐乍现,闪着粼粼的细芒。 婆子便见听向来以柔善在宫中著称的贵嫔娘娘,今时却罕见道:“豆蔻,打她的手板,双手各五下。” 不免暗自嘀咕了下,不情不愿伸出手去——想着至少不是掉脑袋,统共十下手板也是轻中之轻的处罚了,也就咬牙受下,没哀嚎出声惊动更多人。 噼啪几声间,青簪看清了那只镯子,她曾在皇后的库房里见过。 如今皇后身在冷宫,自然是拿不出这样的东西,但这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湖莹阁的产婆手上,除非是几个月前皇后就赏了人的。 谨慎起见,放人离去后,青簪便吩咐道:“让人去告诉昭仪一声,杨嫔身边的产婆我瞧着好似不够稳当。” 宫人应承下来,拐了个道便向不远处的主殿去了。 孕中也实在是心力不济,今日为了哄慰杨嫔,说话不免劳神,加之这样一闹腾,青簪坐在肩舆上就打起了盹。 以至于肩舆再次停落时,撑着头好久都没有睁开眼,直到察觉到脸上落着一片阴翳,竟比秋阳打在脸上还要灼灼烫人。 一睁眼,乘鸾宫的确到了,可没想到皇帝就站在她面前,不知站了多久。 他问:“原还想着带你出宫,今日是累着了?” 青簪才坐正两分身形,皇帝就伸手把她抱了下来,宫人都羞眉臊眼垂下了头。青簪却似已习惯,她双手环住皇帝,一点儿没往深了想,脸涡蹭在那玄青色的浅薄领毛上:“出宫做什么?” 皇帝一想到人稍后的惊喜反应,悠暇地牵唇,抱着人旋了半圈,将她放下,这才以问代答:“永宁侯府,去是不去?” * 马车里地上垫着鹅绒的软垫,连四壁和顶上都贴着一层软实的材料,足有三寸之厚,人纵在车里滚上两圈想都伤不着分毫。 青簪坐进去的时候,却有些遗憾,若是没有身孕,两骑轻马,紫陌红尘眨眼就过,岂不快上不少。 听她如此急不可耐,皇帝噙着笑,越发把人抱稳当了些:“急什么,他们的生死不都已捏在卿卿手中。” 清秋时节,连着斗篷和个团子似地被皇帝捂在怀中,倒也不觉热。 偶逢道途不平,也像是温吞的水煮着的饺子,一点没颠浮起来。既然翻不出水花,青簪就靠在人襟前,戳玩着皇帝腰上的玉扣:“妾哪有那个本事。” 皇帝不置可否,只看着她裙子的搂带和自己玉佩的穗子纠结在一处,想到了什么。又赏观着她剥壳的春笋般的指尖在自己身上动弹胡逞,不成韵律。 忽按住她的手,低头迫近些,气息轻吹在她的眉睫:“算来朕钦 点的状元,倒成了卿卿的僚属?” 第68章 青簪一时懵怔,永宁侯府出事的时间虽巧,布局却是早已布下的,无非是墙倒众人推,才将宫墙内外的事都挤凑在一块儿了,皇帝竟也能疑心到陈少陵头上去? 她自然不知,皇帝盯上的原是陈少陵其人,因此无论有没有蛛丝马迹与侯府牵扯着,只要陈少陵有什么异常的动作,皇帝自会知晓。 青簪自己倒是无谓被问罪的,如今大仇将雪,即便葬送了她这条性命又怎么样……她将手熨抚在肚子上,只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希冀、爱护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便不该食言。 不管如何,人家肯施以援手是恩情,她断不能害了他,因此矢口否认道:“妾与陈大人统共也就见了一两回罢了,哪就有这个本事?” 自上往下俯目,皇帝依旧只能看见她茂郁的眼睫,嵌在眼皮上似的,勾勒出两弯美好的轮廓。 他伸手按在她的颊侧,拇指恰能来回摩挲着她微微上翘的眼尾,那里分明不加妆画,却似生有婉媚的一线小勾,楚楚动人。 听说眼睛略呈上扬的女子,最是多情又狡猾。 单是他知道的,他们碰面的次数可就不止一两回。 皇帝严声道:“一回也不许了,没点规矩。” 青簪听他这么说,就是没打算再往深了计较的意思。可他和她之间又还剩多少规矩?这话实在不够有威慑力。 青簪松开皇帝,往回收了收身子,挺起颈来,想与皇帝对视,在这四四方方的狭仄天地内,却也撤不开什么距离,交望的一瞬,皇帝低头,握着她的两肩,在她紧致润腻的眼皮上轻吻了一下。 皇帝道:“今日之后,向前看吧。” * 永宁侯府坐落在内城里的崇德坊,附近住的都是皇亲贵族,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何曾有哪家遭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镇守在门外的石狮子被砸得缺胳膊少腿,有一只甚至只剩下连着底座的那一半了。匾额竖着吊挂着,上面被泼了不知是鸡血还是狗血,门屋顶上的青瓦都让人掀落了一大片。 大门是敦实的柏木材质,倒不至于让人砸得稀烂,却也被敲打下一堆木板木条,就堆落在进门时下脚的地方。 好像连同昔日那个威严高贵的侯府都一并让人踩在了脚下。 “竟成了这样……”青簪离开时走的是最旁边的侧门,哪怕过去的十五年,也从不曾这道大门底下走过一回。而今它却就这样七零八落地敞开着,竟使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十五年,她今年也只是十八而已。万幸十五年竟然都没把调养成一个足够服帖的奴才,竟然给了她揭竿而起,报仇雪恨的机会。 皇帝分外寡言地负着手看她。 今日陪她来此,倒像是陪着新嫁娘回门,可是之于她,侯府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有无尽的苦恨。 因而他只在人要迈入门去的一息才出声:“小心。” 帝妃今次是便服出行,可也不妨碍一队便装的侍卫扈随着,当下就有侍卫拿装着鞘的剑身,将门口的断石碎木挑开了些。 侯府的人连门面都不及收拾,可见是早就被皇帝控制住了。但又偏到这时都还保持着原样,皇帝是想让她亲眼见着了解气。 可惜她恨的并非这玉堂金马…… 他只陪她走到侯府用以待客的正堂外,示意她进去。 反正他早已告诫过段家的人,绝不会吐露半个不该说的字。 永宁侯段若虚和他的夫人朱氏双双被绑在进门的那根大柱上,背靠着背,也不知是追债的人绑的,还是皇帝的手下绑的。 听到有人进来,垂头丧气的段若虚猛然抬头,看清楚来人后,更是目眦欲裂:“是你——孽子,孽子啊!” 被生身父亲如此怒骂,青簪面不改色,如同眼前不过是一个毫无血缘之人。 青簪拔下了一根簪子,用握匕首的姿势握住它,这个动作看得段若虚心惊肉跳,也不敢再吭声了。 青簪走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娘亲当年搬到韶音坊,更名改姓,可见是要与你断绝关系的。你、你们是怎么找到她的?” 皇帝给她的那份案卷上的每个字,她都已经倒背如流。 娘亲进京的时候自名梳云,是为了躲过母家人的追踪,忽然却连梳云这个名字都不再用,租宅子的时候甚至恢复了程姓,那要躲的,显然就是知道她叫梳云的人。 如此简单的问题,永宁侯却像是被问住。倒是被绑在柱子后面的朱氏,忽然疯了似地大笑:“是我找到她的,你爹可没这个本事!” 青簪绕到柱后,见朱氏鬓发如乱蓬,妆容污花,但衣裳比永宁侯还是齐整些。 朱氏笑完了,便道:“你娘发现你爹早有妻室之后就不待见他了,躲了整整三年!倒算是个懂得悬崖勒马的,可惜……剩下的事,你想知道的话,我只能单独与你说。” 在朱氏的要求下,她被反剪着双手绑着,扔进了她从前起居的那间屋子内,青簪随后而入。 朱氏自己倒在地上,行动不便,就吩咐青簪:“你去梳妆台右手边最下面的第四格抽屉找找,看看我那只青玉簪子还在不在。” 青簪朝里走了两步,都不必上前翻找,妆台的每个抽屉都是被抽开的状态,里头的东西早被洗卷一空。 青簪淡淡回头道:“不在了。” 朱氏咬牙切齿:“定是那些杀千刀的讨债的拿走了……!” 她换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了些:“原本你娘若能躲一辈子,倒也可免于一死。可惜有一天你生病了,你娘去药房给你请大夫,身上的银子却是不够,她便找了一家当铺,想要当掉一根玉簪。你说巧不巧,你爹当初科考落榜,银钱不够,我也去典当过我的首饰,那时候我头上也有一根玉簪,我特地请那掌柜看了,用料是最差岫岩玉,只是雕工别具一格,掌柜的便记住了。” “这簪子是你爹亲手雕的,一模一样的花样,雕了两支!给了两个人做定情信物!” “掌柜的以为是我的那支失窃了,竟派了人巴巴地来朱家找我。” 朱氏又癫狂起来,恶狠狠地想要往人心窝子上戳:“你若是没病,你娘就不用死了!” 青簪在她面前屈膝蹲下:“假的。我记得你们来的那一天,我好端端的,并未生病。” 朱氏一抬眼就撞上一双凛冽的眸子,无端想起了睥睨着渺渺众生的那位,心里一惊。又一口咬定道:“信不信由你,陛下告诫过我们,绝不能将此事告知与你,因此我才要单独与你说。” 青簪拿手里的金簪在她脖子上比划了下,朱氏身上泛起一阵细栗。 青簪问:“他拿什么威胁你们的?” 朱氏似有忌惮,想了想还是道:“三族性命。” 青簪:“既然以三族性命相挟,你又怎会说与我知道?你杀了我至亲至爱之人,就不怕我事后告诉陛下,灭你九族?” “……”朱氏无言以驳,心知是骗不过她了。她的确是故意那么说,存心想让人不好过,但她方才所言,只有起因是假。她的确是因梳云去典当了那根簪子才找到的人,只不过梳云要救治的另有其人而已。 皇帝让他们隐瞒的一是这个,二便是梳云为了保下女儿性命自甘赴死的事。 朱氏有些硬气地道:“不信便罢了。多可笑啊,你叫青簪,可见你娘即便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有妇之夫,也从无一时当真将人忘掉。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赶尽杀绝?” 见青簪波澜无动,朱氏灰心一瞬。忽却想到自己眼前的人早就不是那个俯首帖耳的下等奴婢了,而是君王的枕边人,是举足轻重的贵嫔娘娘。又后悔自己竟没拉下脸求求 她…… 她便又在地上蹭动身体,似乎是想转面朝向人。简直和换了一张脸皮似的,卑微地软下了态度:“贵嫔娘娘,看在段家养了你十几年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对你知无不言的份上,还有你祖母,她对你的保护不是假的呀,如今我们也遭到了报应……求娘娘和陛下说几句好话,不要因为过去的事再造杀孽了。” 青簪凉笑了声,手中紧握的金簪一下捅进了人额心。 他们根本不配提起她的娘亲。 真脏。 * 回到马车上,坐下时脚尖都陷进铺着的深靛色的长绒毯里,绵绵地像是踩不到实处。青簪倚在人肩头,脑海中朱氏癫狂的嘴脸和皇后渐有重合。这对母女有些方面实在如出一辙,然而她们的脸竟都比她娘亲的更加清晰。 簪子已经扔了,最后她在永宁侯和朱氏的额头各划了一个血淋淋的红叉,到底没要了他们的性命。 方才用力太过,她垂着有些虚软的手闷闷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段家?” 萧放并不问她做了什么,只沉思片晌道:“保留爵位,对外称让他们去寺里清修忏悔,实为服劳役,做苦差,余生皆要以人下人的身份省过,怎么样?” 留下这个光鲜的名号,是看在先帝亲封的免罪金牌的面子上,不教外人说天家刻薄寡恩,但和永宁侯一家已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只会比平头百姓更不好过,他们奴役了她十五年,从前她所受的辛劳苦楚,他自然会让他们悉数尝尽,生不如死。 “好。”青簪应声道,一面听着外头街市的声音,热闹得像是另一番天地,那么生气勃勃的凡尘俗味、人间烟火。 皇帝见人并无大仇得报的痛快,担心她不够满意,便又从唇齿间逸出轻描淡写的一句:“若觉不够解恨,亦可令暴病而亡。” 他从前步步退让,就是为了让她能放下过去,就算她此刻想啖其肉饮其血,他唯一的担心,也只是她吃着会不会反胃,是否该替她煮熟了而已。 青簪却没想让段家人死,摇头道:“就这么死了,太轻易了,岂不便宜他们。” 皇帝探究地看向人:“那为何还不高兴?” 青簪也不知道。她不是在为名字的事愁恼,即便她只剩下如此模糊的记忆,娘亲对她的疼爱也要占据了这记忆的十成十。就算娘亲为她取名叫狗剩,她也不会因三言两语的挑唆便膈应名字的来由。 至于因为娘亲为她取名青簪,才遭到赶尽杀绝……侯府的十五年里,眼见被打杀的下人不计其数,对待无仇无怨之人尚且手不留情,永宁侯夫人的这个说法实在难使人信服。 青簪只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内心也凉薄的可怕,又好像空落了一块似的。她缓声道:“只是感慨无论生者付出怎样的代价,逝者永回不来了。” 她拿出帕子要擦手,却怎么都擦不干净,皇帝接过那帕子,亲自替她擦拭。他动作雅慢,透着青筋的手指不疾不徐,就好像擦拭的并非是骇目的血污,只是一件珍宝上偶然蒙蔽的轻尘。 “听宫人说你胃口仍旧不好,这附近有家天下第一楼,不同时节便有不同的菜品,天南海北,轮番上阵,朕从前常和朋友来。” 在青簪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的时候,皇帝就丢开帕子,叫了停车。 徐得鹿从后面的那辆马车上下来,将车前的毡帘打起,因不确定皇帝的旨意,斟酌着请示了一声:“爷?” 萧放抬手令人先候着。 他平生不会宽慰人,一向也只有别人对他说好话的份。可是今时,他拢住那只肌明骨弱的纤手,日光泼照进来,便如握住一手的莹泽,既珍且怜。 他转头看向手的主人:“天下之大,得失皆渺小,朕都还没困住你,你倒先将自己困住了?” 第69章 青簪还沉浸在皇帝的那句话里,人便被带下了车。上京是大梁最富庶的地方,便是百年前的都城江都也是比不得的,内城分布着百官廨署和公卿豪宅,更是万户楼台,簪帽如云。 萧放见她的神情,就想起了侯府从前甚至不肯让她出门,论起他们的罪愆,真是万死难赎。 他还记得行宫带她外出的这一夜,她骑在马背上有多开怀,眼下带她出来,既是想叫她开怀,也是想让她看看他治下的盛世,内城外城,江南塞北。 招揽生意的堂倌眼见这么一队阔派的人马停在酒楼前,把手巾往肩膀上一搭,立马迎了上来:“您几位啊?” 萧放却不必他做向导:“一间三楼的雅间。” 堂倌一听就知道这是回头客,可店里来过这么大派势的人,他没道理不记得。 一猜便是距贵客上回来已隔着年份了,不禁再瞄了一眼贵客的打扮,可惜东家眼下出去了,否则定要请来认一认,说不定是什么贵重的故人。 堂倌便只张罗着二人往雅间去,流利介绍道:“咱们家有官府菜江南菜巴蜀菜西域菜,您二位想吃点什么?若是没想好,咱们家这个季节主销的是江南菜,秋季润燥最是为宜!” 萧放道:“就这个吧。” 身边人亡母的祖籍就是江南,萧放以为她会有所触动,但她只在下车那一瞬目中起了点波澜,此时安静坐在雅间里,不似悲伤,也无多少惊喜,问什么都只温柔淡笑着点头说好。 萧放知道要给她时间,可也存心想让她沾点热闹,便说笑道:“那时不过十二三的年纪,第一回来,是一道进学的兄弟带着来这里点了一海的菜。临要结账,才发现出门时钱袋早让人顺走了,还不肯旁人垫付,非要用自己的墨宝来抵账。他字写得歪扭,也亏那东家竟肯赏识,叫他吹嘘了好几年。” 青簪笑着应声:“只怕那东家见你们的衣装,任凭你们吃白食也愿意。” 她说的没错,只是眼见她佯装无事、自若谈笑的样子,萧放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那时在正厅外,看见她将簪子刺向段若虚的那一瞬间。 他的那位老丈人吓得肝胆俱裂,比屠户刀下的豕彘叫得还要惨烈。 如果她知道全部的真相,会不会也这样拿簪子刺他? 两人洗了手,最后一丝血腥味被留在了铜盆清水中。菜盘端上来之前徐得鹿早已过了一遍眼,孕妇忌口的通通都剔了出去,青簪确实比在宫里时胃口好了一些,难得多用了几口。 他们终究不能在外太久,回去时,马蹄之下,已尽是黄昏映照的滚滚金尘了。 马车进了禁闱内宫却也不必停下,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有这个特权,一路上所经之处自然万分打眼,不管是过路的宫女太监,还是探窗出来的宫嫔,都不禁好奇皇帝是去做什么了,身边又有谁伴驾。 但似乎也不难猜。 一下车,青簪和皇帝就看到了太极殿外的身影。 明昭仪甚少到太极殿来,从不像别的妃嫔那样上门邀宠,皇帝见到她,便知她是有正事。 “怎么不进去等?”他随口问了声。 明昭仪却有些诧异地看着皇帝和青簪今时的衣着打扮,在宫里时,就算皇帝穿着的燕居的常服,那也是帝王独有的款制,如今这样……的确和身边的女子登对如璧人。 “以臣妾的身子骨,站这么会儿还吃得消。”明昭仪今次是扭送了人来的,她凉凉地剜了一眼脚边跪着的产婆:“臣妾今日是有要事上禀,兹事体大,臣妾不好自己拿主意。” 皇帝:“进去说。”转眼看向青簪,声气稍缓:“若觉得累,就去偏殿歇会。” 明昭仪在跟着皇帝进正殿前,却是特地慢了一脚,对青簪道:“这事还需谢你的提醒,你选择来与我说,而非惠妃,我自是念着你的好的。” 皇后再不足为惧,原本对她结交的心思早也淡了,这其中当然有皇帝当初的敲打的原因在。明昭仪也能推想个大概——他大约是不想自己心疼的女子涉及太多后宫的倾轧算计,想叫她独善其身。 可一旦废后,中宫之位不会悬置太久,惠妃的赢面不小,这时候与皇帝最宠爱的妃子结盟便又成了一桩明智之选。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无缘后位的结局,至多封个九嫔四妃也就到头了。 可皇帝难道就不会希望,来日的新后是能容下、甚至照拂自己宠妃的人? 明昭仪难得放低了些矜傲姿态:“说过要请你喝茶的,别忘了来。” 青簪想起出宫前让人去朝云殿说过一声那 产婆的古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可见那产婆是个不禁拷问的。 她依旧没提起皇后库房的那只镯子,反正既已查了,昭仪自己定然就查得到。 “那嬷嬷毛手毛脚的,我原还以为是自己谨慎过头,多虑了,没想到还真有不妥?” 明昭仪也不瞒她,压低声音道:“有些人的坏性,你自是想不到的。不仅是要害你,还要害杨嫔呢,那产婆本要在杨嫔生产之时告诉她,薛嫔当初与她结交只是为着让端午的宴会能够安排在岛上,为了借她的手图谋不轨,出了事还能推到她头上。” 如今杨嫔在宫中最要好的便是薛嫔,生产时是何等的凶险,若乍然听说朋友竟是为了利用自己才与自己结交的,一口气过不来,也许命都交代在产床上了。 产婆自然也是听命于人,已经身在冷宫的皇后,这次还能用什么来抵过呢? 青簪没料到自己又救了杨嫔一把,她与杨嫔也算是对半深不浅的冤家。 只将功劳归于昭仪:“多亏昭仪明断。” 客套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明昭仪道:“我先进去了。” * 十一月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月初,废后的诏书颁下,程序走得比众人预想的更快。段兰贞被贬为了庶人,凤藻宫薰了两天艾草,彻底锁闭了大门,下次再启时,梁宫大约就要迎来新的女主人。 第二件是月末的时候,杨嫔早产了。 十一月末的天气,天上的云都飘飘忽忽的,仿佛扯碎了就要变成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雪。 青簪今日才穿上皇帝送的红狐裘衣,金丝线抿出来的纽襻,配着红宝石的扣子,一整张浓红的皮毛,垂罩在身上,金贵又娇艳,火烈烈的招眼,走到哪儿都能有惊艳的目光停驻在身上。 她原以为皇帝说过要给她猎的红狐,已经折作了围场林子的那头,用来给她在人前显能的,被她放跑了便再没了。哪知皇帝竟还真的给她猎了一头,还瞒着人不出声,制成了冬月的成衣才让她见到。 可肩舆才在宫道上行了一半,就得知杨嫔提前发动的消息,仪仗的行向一转,急忙便往关雎宫进发。 按着日子,杨嫔是四月里有的身孕,怎么也要翻过年去才会生产,没想到孩子在娘肚子里就猴急地要出来,像要自个儿亲迎将至的神武三年似的。 杨嫔的母亲陪在产房里,惠妃和明昭仪都在外边,太后也被连嬷嬷和陆嬷嬷一人搀着一边,火急火燎地往湖莹阁赶。皇帝在谈政务,几位重臣都在,不让人进去打扰,也不知得到消息没有。 早产不是好事,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又一桶桶的热水往里提,眼看早产成了难产,杨嫔这回是真走了鬼门关了。 几个时辰过去,太后熬得眩钝体乏,茶都喝不进了,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听着里头的惨叫,对好容易抽身赶来的皇帝道:“雀仙丫头这回果真遭了大罪,往后可得善待她!” 皇帝负手立着,凝眸不言。 太后这一年寒来暑往下来,容貌瞧着虽还不显老态,精神却是大不如前了,惠妃忧心着上前道:“您熬不住就回去歇着罢,这里有我们在呢。” 太后摇头:“哀家若是回去,只会更悬着心盼消息,不如在这儿坐着。” 前来探问杨嫔的妃嫔也都从廊庑下转到了屋子里,因皇帝没坐下,大多也是站着,只有青簪,太后见她还怀着身孕,早早让人给她安置了座椅。 吴嫔看见青簪这身贵艳的行头,眉头拧了拧。皇后一废,宫里人便都笑她是丧家之犬,吴嫔闭门了几日,久而久之倒也能舔着脸面对了,只是暗地里怎能不生恨。 她瞟了一眼太后和皇帝,故意道:“盈贵嫔这么早就穿起了狐裘……?这颜色可真是好看呢,妖妖娇娇的。可怜杨嫔叫得真是惨烈,生死未卜,各人的境况真是不同!” 明昭仪本就有些心神不宁,杨嫔这胎是她照看的,绝不能出岔子,眼神便厉害起来:“浑说什么,今日只有喜事。” 见皇帝脸色压了下来,惠妃也忙道:“正是这个理儿,喜艳些才好,才是应景。” 两位娘娘都偏帮着人,吴嫔当即讪讪不说话了,好在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从内间传出来,众人才纷纷松懈下来,便见乳娘抱了个绣褓出来:“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是位小公主!” 太后终于恢复了几分雍容与从容,慈着眉循例问一句:“可是母女俱都平安?” 随后出来的太医却是心头一凛,上前一步跪叩道:“小公主虽不足月,但瞧着只是体弱一些,并无胎病,只是杨嫔主子失血过多,伤了根基……怕是有的将养了。” 主子面前,太医不能把话说得太糟太绝,这话的意思便是,人暂时还有一口气,但能不能把身子养回来就要两说了,若是养不回来,这一关便是没挺过去。 眼见太后笑容凝固,连嬷嬷忙示意奶娘把小公主抱到近前来。 太后把亲孙女儿搂在怀里,到底再次舒开了脸面:“瞧瞧,多招人疼的样貌啊,这鼻子和皇帝小时候一模一样,真不枉你母亲拼着生下你。” 她稀罕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让人将小公主抱回了杨嫔身边,又和皇帝一起进去看了眼杨嫔,便打道回府了。 杨夫人始终守在榻前,她被宽限可以在宫中多住一段时日,直到杨嫔好转。 杨嫔至今还昏迷不醒,小公主大约是没法留在母亲身边了。想到这,湖莹阁的宫人不少愁眉苦脸哀哀戚戚。 青簪本也欲走,吴嫔环视一圈,见宫人们愁容惨淡,不禁有了些底气,走到人面前,拉开了嗓子道:“不是说应景,盈贵人这景,应得可真是‘以乐衬哀’啊。” 青簪只意兴阑珊地看了她一眼,便打算绕过人去。 倒是有看不过眼的宫嫔,心想着这位贵嫔真是好性子,若换了自己是宠冠六宫的贵嫔娘娘,这时候定都让人掌嘴了。 打抱不平道:“刚才没听见昭仪娘娘说么,公主平安降生,杨嫔难产都挺过来了,何来的哀?这不是给公主和杨嫔找晦气,诅咒杨嫔么!” 说完却也就离去了,到底事不干己,能说上一嘴便够仗义了,徒留吴嫔气得跳脚。 此时人已几乎走尽,青簪才转头,对着吴嫔一声轻笑,用极轻的声音道:“其实本宫见过废后一面……她说她冤枉,那巫蛊人偶,原是她无意之中捡到的,可惜旁人都不信。” 吴嫔如遭晴天霹雳,讷讷看着青簪:“什、什么?” “没什么,与你做个人情,盼你别再招惹我了,此事也不只我知道。”青簪说罢便扬长而去。吴嫔却立在原地,许久都不能缓过神来,自皇后被关进冷宫之后她一直惴惴不安,担心自己也用过厌胜之术的事被人发现,但始终都没想过,皇后的那只巫蛊人偶会和自己有关系…… 盈贵嫔告诉她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着走下殿阶,一步步远去的红衣丽人,吴嫔只觉形如鬼魅。 * 皇帝还站在关雎宫外,西风打他袍角走过,青簪看见自己送的那根剑穗竟然被他单独佩悬在了躞蹀带下,被惊开千丝万缕。 他心事重重,青簪走到他身边:“陛下放心不下杨嫔么?” 皇帝牵起她的手,触手微凉,便愈要握紧:“杨嫔现在的状况,不宜抚育公主。母后的意思,早日定个人选。” 为公主挑选养母,这是牵系重大、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怪不得他头疼。 青簪也不由为他犯难一阵:“昭仪有抚育皇长子的经验,又是关雎的主位,公主若能养在朝云殿,便不必离生母太远。但皇子皇女若皆养在一人膝下……” 正说着,就发现皇帝略不瞬目地看着她,看得认真。 青簪歪了下头:“怎么了?” 皇帝沉凝的眉目间终于有了笑意:“很好看。” 青簪伸展开没被他曳掣住的那边手臂,炽艳的狐裘大袖霎时落开一幅红浪。 “这个?妾也算穿上千金裘了。” 皇帝摇头,揽人入怀,轻声道: “你。” 第70章 青簪在太极殿和皇帝用了晚膳才回了照水殿,行在路上的时候月亮早早升起,一弯浅白的小牙,像会跟着人走似的,都说时节越晚月升得越早,冬日当真已来临了。 娉婷还以为她会在太极殿过宿,在宫门口见到人回来,忙转身去殿里让人将炭火烧得更旺实些,这才重新迎了出去:“主子怎么回来了?” 青簪脱下狐裘:“陛下要和大臣们议事,我在不方便。” 冬至祭祀即将提上日程,筹备之事马不停蹄。今岁又逢大公主出生,祭祀之后兴许还有大赦,不过该处斩的通常都在秋后问斩了,也等不到冬至的大赦。 娉婷帮她把狐裘挂上髹朱的衣桁,嘴里却是止不住的担心:“入了夜,道上的霜又滑又浓,主子即便要回避,去偏殿歇着也就是了,何必这样辛苦地赶回来?” 青簪往里间走去:“杨嫔人都还没醒,我伴驾也不好。” 豆蔻想要跟进去侍奉,琐莺也才在乘鸾宫里溜达了一圈回来,见着青簪,正要来同人说话,青簪却是一进去就利索地把门一关,把所有人都隔在了外头。 背抵在合住的门隙上,心砰砰地直跳。 她从袖囊里取出陈少陵给她的信封。两人在太极殿前的墀台上擦肩而过,陈少陵偷偷塞给她的。她只打开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敢细看了。 如今无人处,才敢慎重缓慢地将里头的东西展开—— 一张女子小像,素钗简衣,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气态更柔和温婉,眉毛则更细更弯些,眼睛也比她细巧,像是柳叶眼,眼尾还有一颗小痣,栩栩如生。 模糊着思念了十五年的脸突然有了具体而清晰的五官。 青簪忍泪含笑地把这张小像捂在襟前,心里千回百转,眼中水雾晃荡。恍惚间那画上的人活了过来,捧着她的脸道:“别哭,娘亲总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 太极殿。议完事已临近宵禁,其他大臣都紧着步子离开,就连皇帝也似乎有事要去办。唯独陈少陵去而复返,叫住躬着腰收拾案上茶具的冬儿:“冬儿姑娘,仿佛有一阵不见你。” 冬儿被唬了一跳,转头见到门边的状元爷,这才端起螺钿托盘走近,受宠若惊地笑道:“上回不还见过么。今儿状元爷一直瞧奴婢,奴婢还奇怪呢!” 陈少陵温文笑道:“是更早之前。” 上次进宫时虽然也是冬儿侍奉茶水,但皇帝一直在殿内,愣是没找到说话的机会。 冬儿恍然明白过来:“噢,九月十月那会儿我差事没当好,被罚了。这事您可别往外说,好歹给奴婢留些脸面!” 实则是一时嘴快,才想起这事上头吩咐过不许声扬出去,尤其是不能给盈主子知道,这才这么找补了一句。 陈少陵只当是姑娘家脸皮薄,也没在这上头多问,浅浅一揖:“在下一定谨记。” 他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启齿道:“今次是想请姑娘帮忙道一声谢。此前在下曾经麻烦御前的另一位姑娘帮着寻一样失物,回去时才发现竟是落在了马车上。这阵子也没见她,她说过是你的徒弟。” 冬儿没带过几个徒弟,太极殿人员流动极少,心里便生出不好的预感,有些不敢确认道:“你是说……云容?” 又想到状元郎既然这般描述,定是不知晓那宫人名姓之故,便急急拿一只手比划了两下:“是不是与我一般高,穿着初阶御前宫人的服饰,梳着对双鬟,浓眉大眼的,圆脸盘子,说话极轻软灵巧。” 陈少陵回忆道:“确是如此。” 冬儿将人拉到了殿外的廊角,“那便是云容没错。” 说到这里,心已经沉了下去,自己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才挨了一顿板子,足足一月才能下床,冬儿有些犹豫。可转念再想,云容这条命只能仰赖自己了,错过这次机会就是一辈子的悔恨,左右现在陛下和徐大监都不在! 她哀声道:“陈大人,云容被派去了温泉行宫里,她……怕是不大好!奴婢也不知道她还活着没!” 温泉行宫是离宫里最远的一处行宫,并不在上京城里,因而主子们去的也少,今年看着日子到现在都没动静,想来是不会组织去了。冬儿手筋脚筋都断了,又不能说话,这么一个废人扔进行宫,宫里的人鞭长莫及,其实冬儿已经不抱多大希望。 陈少陵得知情况后心中亦觉惊骇,这几个月跟着皇帝做事,皇帝的行事作风他也早已摸透,死在皇帝手下的多是死的有价值的人物,或是奸恶佞臣,或为杀鸡儆猴,但皇帝绝不是暴虐滥刑之人,为何要对一个宫女如此残虐?难道云容是什么叛国细作之流? 可出事那日,还偏偏是他请她帮忙的那一天…… 冬儿看着面前沉思不已的男子:“奴婢没法子出宫,恳请陈大人若有机会,至少为云容收尸吧!” * 照水殿的灯一盏盏的熄下去,只在正殿的廊下留了两盏大灯,方便守夜之人视物。小太监正抱臂靠在门上打着盹,鞋子底里垫了好些苍耳也不管用,忽听见遥远的宫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徐得鹿看着被关在乘鸾宫大门外的皇帝,心想这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新鲜了!他小心堆笑道:“奴才已让人去找司闱取钥匙了。” 好在是没用上司闱,值夜的小太监耳朵尖,没让皇帝在风露里等太久。 被叫起来的宫人们手脚俱轻,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却也成了噼里啪啦、絮絮聒聒。唯有重重门内,被皇帝吩咐绝不准打扰的女子仍陷在寝梦里。 皇帝见今日她难得睡得沉,本只想合衣在旁边睡上两个时辰。卧下时却惊见昏灯摇摇的黄晕里,那唯一露在被子外的半面梅腮鲜肤之上,正湿盈盈挂着泪。 旧痕干涸,新痕犹泛着水光,斑驳的、苍白的。 “娘亲大仇得报,已经不恨了,可以去天上享福了。莫哭了,好孩子,好孩子。”青簪做了个天大的美梦,梦里娘亲不厌其烦地在哄她,她哭得越狠,娘亲就说得越多,简直是再温柔熨帖也没有的天籁之音。 忽而耳边的气息却粗哑起来。 青簪觉得奇怪,探出条光溜溜的胳膊去搂娘亲,那气息就越发酥酥痒痒地钻进她脖子里。 她醒了。 醒之前,糊里糊涂地脱口轻呐了一声:“娘?” 而后就扑眨着眼,对上了帝王孤俊又深沉的眉眼。 咫尺近处,萧放与她脸挨着脸,面色顿时一黑:“乱叫什么。” 青簪哪知道床上竟多了个人,这才清醒了些:“陛下今夜怎么过来了?” 萧放听她话里的意思,仿佛是今夜他不该来一样。 想到湖莹阁里的母女,他明白了几分,抿唇一笑:“旁人若存不平,就都算在朕头上,是朕薄情寡恩,厚此薄彼,色欲熏心。” 青簪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瓮瓮的:“陛下越说越不像话了,谁敢这么非议陛下。” “意思是只敢非议你?”皇帝密密的吻旋即落了下来,从莹腻的颈边一路到衣襟之下,只在间隙里问她:“哭什么,做噩梦了?总不能是为着今夜孤枕,想朕想的?” “谁想了,妾睡得好端端的,才不是噩梦,是美梦才对!陛下打断了妾的美梦,预备怎么赔?” 犹带着哭腔的嗓音一溢出来,还是这样的轻声嗔怪,简直逞娇又逞怜。皇帝神魂一荡,身体诚实地给了她滚热又剧烈的回应。 他的吻逐渐慢了下来,也越发地深重,咬得她雪肌之上到处开遍姣媚的红英。 过了三个月,其实已经可以同房,但他憋了这么久,倘或凶狠太过,实在怕伤着她。 便只忍耐着,将五指插在她的发丝里,如抚似捧,注目她半晌。 她的瞳眸经过泪水的洗礼,宛若雨后新空,同时具备着幽暧与皎亮——望向他时,似乎也在极力忍耐,于是将昏不昏,挣扎摇摆,才没有立时将眼波化成水,让这情动泛滥、漫溢开去。 皇帝想了一会儿,掐住她的腰,蓦然问:“你想不想做皇后?” 青簪心头一颤。 * 近来宫里多了许多寒鸦,没事就停在鸱吻上冷森森地哀鸣。 在今朝的文人骚客的笔下,乌鸦总是不吉利的,但在遥远的神话里,它也被叫做金乌,喻意着红日之辉。 见小宫女望着远处不知哪个宫的檐顶,眉头耷拉着,娉婷上去拍了拍她的肩:“太后娘娘可说了,这是瑞鸟。” 这宫里就是如此,只能容得下瑞鸟,若是不吉利的,早就该捕杀了去。况且今年宫里还新添了小公主。 小宫女道了声是,犹豫了下还是道:“可是姑姑,不知为何,奴婢听着这声,眼皮一直跳。” 娉婷低头替她瞧了瞧:“想是你夜里熬太晚了罢,好几回我起夜时都见你点着灯在做绣活,怎么?家里催着你要钱使了不成?” 小宫女道:“才不是!是奴婢见娘娘手巧,给陛下做的那双靴子陛下总也穿着,眼下却又要给小公主做衣裳,人岂不都累坏了。奴婢有心想为娘娘分担,好歹得先勤练出点明堂不是!” 小公主平安诞世,各宫自都送了礼物,什么金项圈玉如意长命锁,但像他们家贵嫔娘娘这样亲自动手给小公主做衣服的,阖宫也没几人,想来是因为娘娘同年有孕,思己及人,便分外爱重公主之故。 听说这两日杨嫔已经醒了,也顺理成章地晋了婕妤的位份,身子却是彻底垮了,婕妤的恩荣固然教人艳羡,可若要搭上性命,连血肉孕育的亲生骨血都生而不能养,那便只剩下唏嘘了。 小公主的名字也还没定下,依着大梁的惯俗,公主满月取名,周岁或是开府再立封号都是有例可循的。 因而太后的意思是,公主满月之前,抚养的宫嫔该要确定下来了,才好操办满月宴,一起挑择公主的名字。 太极殿前,第一次迎来了一位新客的身影。 薛嫔鬓脚低低,穿着兰草花样的素色大袄,下裳也是厚织的棉裙,这宫里名号响亮些的妃子里除了惠妃,就属她一贯最素净。因皇帝登基的时候两人已经恩情断绝,薛嫔甚至从未踏足太极殿一次,迎门的宫人都愣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 “薛嫔主子怎么来了,主子身子贵重,这天寒地冻的,快抱个手炉暖暖罢,奴婢这就去为您通传!”宫人说着便奉上了给宫嫔备着的鎏金袖炉。 薛嫔不忍拂人好意,接过道:“还没进腊月呢,不妨事的。” 皇帝听了宫人禀告,不必问就知道她的来意,这段时日她一直住在关雎宫,为着谁自不必言。 本想赶人回去,略加思虑,从奏疏间抬起头:“让她进来。” 沉静单怯的身影被宫人引着走近,像是薄薄的一张纸,踩在砖地上竟是毫无声息的。 皇帝抬头掠了一眼,就重新翻动手上的奏本,一面故意问道:“昭仪叫你来的?” 几年不曾相处,究竟局促生分了,薛嫔没有皇帝这般自然,有些怔忡,远远地低下头:“妾自己要来的。” 皇帝当然知道是她自己要来的,不仅如此,恐怕还存有改变圣意的妄念。 他眼神暗自一凛,继续说着昭仪的事:“翁卿已同意留京,朕同他说好了,开春便下旨。朕有心惜才,你得空也劝劝昭仪,莫要轻待了怀暄的老师。” 薛嫔一时插不上话,底气越发不足。难免也心生哀戚,如今两人再见面,竟然只能谈论别人,但一想,她也是为了别人来的,若非如此,今生她都不会再有勇气见他。 皇帝冷冽一笑,这笑轻不可闻,但薛嫔向来很能体察他的心意,心知越拖延越是难以启齿。便还是打定主意,扬起脸望去:“陛下说的,妾都记下了。妾今日来,是……” 顿了一顿后,她忍着揪心之感道:“妾今日来,是想恳请陛下容许公主多陪伴杨婕妤一些时日,婕妤如今身子大不如前了,若再遭受母女分别之痛,妾怕她挺不过去!” 皇帝本无谓去猜她的心思,可她的心思偏偏太好猜,方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是不想让她开这个口。 他把笔重重一搁,玉石的笔架惊出清脆的一响。 薛嫔吓了个哆嗦,脸色眼看白了几分,咬唇道:“妾失言,可……” 皇帝叹口气,起身踏过书案下铺着的那方宝相花毡毯,走到人面前,有些意味深沉地道:“那朕若是将公主给你,你愿是不愿?” 薛嫔脑海中一下子炸开千头万绪,这巨大的喜讯几乎将她砸得手足无措。若是公主养在她膝下,她后半生也有了依靠,原本准备无望地、清苦地熬完这辈子也就是了,可若是有了个软乎乎的女儿在身边,那日子该多有盼头。 抬眼看到皇帝覆着严霜的脸,转瞬又如坠冰窟——陛下这么说,莫非是为了玩弄人心,看看她会选择继续为杨婕妤着想,还是自私一回,为自己谋利? 又或者……他竟当真中意她来抚养公主? 皇帝气定神闲地背起手,凤眸不紧不迫地朝人一睐,没有多少情绪,仅仅是等着她的答案。 70-80 第71章 薛嫔躲避似地斜开了目光,指尖拨开了袖炉的软棉壳套也浑然不觉,指肉直接贴在滚烫的炉身上,瞬时倒吸一口凉气,攒着眉头忍下了这疼痛,没有失仪。 待到重新抱稳袖炉,她哀怨地苦笑了一声:“陛下给妾出了个难题。” 尽管再不愿意面对,薛嫔也知道,杨婕妤已经时日无多了。 其实最好的结果便是公主能够陪伴在母亲身边,母女连心,说不定就会有奇迹发生;反之,必然会让婕妤的情况更加恶化。即便她最后还是撒手人寰了,也可以到那时再为公主另择养母…… 可是之于天家,子嗣永远比她的母亲更高贵、更紧要,杨婕妤照料不好公主,就不配做公主的母亲。 不能为了杨婕妤就拿公主去赌。 薛嫔想起了当初自己跪在昭仪屋子外的时候,那时大家都说昭仪腹中的孩子若有三长两短,她便是万死也难辞。原来即便出身像杨婕妤那样高贵,即便冒死生下公主,对于皇帝,也还是可以视如草芥吗? 不知怎的,忽然有泪盈睫:“妾还是希望,公主可以陪伴婕妤走完最后一程,妾如今住在关雎宫,平日也能帮着婕妤照顾公主。” “最后一程?倘或过了病气给公主,又当如何?” 皇帝像是对这张可怜见的、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视而不见,质问道:“人尽皆知朕与太后要为公主挑选生母,因为你进言才改了主意,若杨氏为抚育公主劳心费力,反而情况愈下,也由你来担责?” “他日她当真不得保全,你与公主朝夕相处,是不是也就能顺理成章做她的养母?” “还是你知道母后更属意惠妃,不愿惠妃如虎添翼,才与昭仪合议了此计?” 他咄咄逼人,问一声就靠近一步。薛嫔没法儿回应,也不知道该挑哪句去回,身子一软,腰身就磕撞在身后隔断的紫檀木棂格上,这才抵住了没倒下。 “妾没想那么多,和昭仪更毫无干系,妾只是想杨妹妹能够活着……她待陛下的心是极真的……” 皇帝没再靠前,不近人情道:“朕只需要她自多保重,养好身体。” 薛嫔回到关雎宫的时候,人已经和只纸皮灯笼似地飘着了,神魂都像是留在了太极殿里,脚步自也虚浮。 湖莹阁的宫人们还都不敢告诉杨婕妤公主很快就要被抱走的事,杨夫人却是知情的,今日听说薛嫔去了御前,就猜到薛嫔是为女儿和公主求情去了。 这段时日共同照顾自家女儿,她早将薛嫔当做了一个可靠的小辈,便在薛嫔要回关雎宫西边那间配殿时忍不住叫住人道:“你这孩子,与我商量商量多好。” 待杨夫人询问了一遭,才知道皇帝竟有意让薛嫔抚养公主,心里一合计:“这是件大好事啊……薛嫔主子怎么就给拒了呢!雀仙她……旁人又怎及你妥帖?” 薛嫔垂下睫去:“雀仙定会恨我。若论妥帖,谁又 比的过亲母?” 杨夫人拉过她的手:“话不是这么说的,臣妇觍颜说一句,公主怎么也是我的外孙女,我当然希望她们母女能够团聚,可养育皇嗣不是件轻松事儿,宫里多少勾心斗角,等我一出宫,只怕湖莹阁上下都要靠你多操心了,单雀仙一个都未必照顾得过来,怎么护公主周全?” 她不像薛嫔那么天真,知道皇帝不可能让公主留在湖莹阁的,病得下不来榻是多晦气的事。 况且女儿如今连约制底下的人都做不到,公主的安危又怎么保障……养在薛嫔膝下,她还愿意让公主与她的生母亲近。 “如今我再改主意,怕也来不及了。”薛嫔看了眼杨夫人隐忍的泪容,也有些后悔起来,“除非……我去求求盈贵嫔,也不知有没有用。” 这世上就是有凑好的事儿,晌午过后,薛嫔还在犹豫是否要往乘鸾宫走一趟,明昭仪便先延请了青簪喝茶。 宫中最嗜好茶茗的人便是明昭仪了。明昭仪曾经告诉过青簪,茶气清粹,不管是闻着还是尝着,但凡添了别的什么东西,大多会有异常。 青簪也不知昭仪是真爱茶,还是为着在宫中求一份心安。 总之是喝上了昭仪亲手泡的茶,冲茶的时候竟比变戏法还好看,茶盏整个往上一抛,又稳稳当当落进昭仪手里。 见人神情瞠然,十分捧场,明昭仪道:“这不算什么,我还会耍花枪呢。不过论起泡茶,你以前是当差的,手艺当不输我?” “我以前不是专门侍奉茶水的,又没有什么兴趣,磨不出昭仪这样精神的功夫。”青簪如今教她提起过往,也终于有了几分释然。只是不免想起老夫人来,前阵子永宁侯府除了失踪的大公子,其他人都被“请”去了寺里,老夫人的日子应当也不好过。 明昭仪今日兴头颇足,看到青簪身后的琐莺,心里觉得眼熟,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今日跟你来的这位婢女有些眼生,豆蔻那丫头呢?” 青簪道:“羽鳞园里新来了一批鸟儿,她前两日就说想去看,我又提不起劲,索性就打发她自己去看了。” 转念想起琐莺曾经也算是为昭仪做过事的,担心琐莺呆得不自在,便让琐莺先出去了。 明昭仪调侃道:“你可别把底下人给惯坏了,这园子里的东西都是给主子们赏看的,若教别人知道,一个奴才竟对主子的东西有兴趣,只怕不会轻饶了她。” 青簪也觉话说的不妥,改口道:“也是我近日有些恍惚,什么话都滥说了。原是我对那鸟儿雀儿的有兴趣,才教她先去替我掌眼罢了。” 明昭仪很理解地道:“你有孕在身,在所难免,宫里就是这样,什么都讲究些。不过我早已将你当做了自己人,与我说些实话倒是不妨事。” 后位空悬,明昭仪的热络也更胜从前。青簪知道她是盯着那后位在绸缪,想要儿子将来升储御极,至于谁当宠妃,她自问都有容人之量。 可若是昭仪知道陛下曾经问过她后位的事,昭仪还能容得下她吗?只怕绸缪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她拖下马了。 想到这儿上好的岩茶也没滋没味了,便兴味阑珊地与人告辞了。 外头,薛嫔本就候着青簪与昭仪叙完话,好托付她公主的事,但又一向面皮薄,恐给人造成困扰,因而踯躅不已,看到琐莺出来就像看着了救星。 怎么说也是亲手救下的人,两人多少也有几分昔时情谊在,便拉着琐莺往廊下的偏角一站,把冗重压着的心事合盘交代了。 琐莺咬了下嘴皮:“是难办,但我还是先说与青……说与我们主子知道吧?若是主子觉得不妥,那这事也就算了?” 薛嫔温声谢过了她:“这样就是极好了,若不是你,我还真不知怎样去寻贵嫔。” 两人等了一阵,也才没多久,就看到青簪裹了裹大氅出来,琐莺迎上去,薛嫔主子早已提点过她,这事回了宫再慢慢地与青簪姐姐好生说道不急,因而她并未开口。 薛嫔则站在关雎殿侧边与湖莹阁连着的那条过廊上,与青簪遥一点头。 于是就那么互相点头而过。青簪一眼看去,只觉人更瘦条条的,打扮的也简约,浑身没几件有分量的金翠牵坠着,直像是风里无依的秋叶,想来是这段日子照顾杨婕妤,殚精竭力的缘故。 琐莺是个兜不住事的,青簪在路上就看出了几分端倪,问琐莺,琐莺却只神神秘秘地道回了宫再说。 哪知道,两人才出了关雎宫,丹楹赭壁都还在近处一眼看的着,就有小太监脚踩着轮子似的疾步而来,送来了晓谕六宫的帝王旨意:“陛下有旨,命惠妃抚养小公主!” 琐莺脑袋一耷拉,哭丧着脸道:“这下奴婢不必说了!” * 近来皇帝夜宿照水殿已是习惯,今日来的虽然晚了些,但宫人们还是知道留着门,以防再闹出让皇帝在外头等的乌龙。 薛嫔走后皇帝批了一整日的折子,今年的秋税已征收上来,自去年起,赋税就分门别类得更为细致,按照情况有不同程度的减免。可哪一层的人也不想自己因此少捞了油水,这比账计得就比往前更多门道,更加花哨,也需要皇帝费更多的心力亲自核校。 所以今日他没将薛嫔轰出去已是仁慈。 连徐得鹿,都是在前往乘鸾宫的路上才得空和皇帝说话:“陛下对杨婕妤……” 他欲言又止,止了没两息又复言道:“陛下今日对薛嫔……” 薛嫔走得时候偷偷擦眼泪呢,他都瞧清楚了。 本以为皇帝比从前有了更多的凡尘人气,哪知道对旁人还是一样的。 “你知道朕最讨厌什么?”皇帝也不计较他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非就是觉得他心狠。 他沉声道:“朕最厌恶以命相挟,命谁都有,今日这个要死要活,明日那个痛哭流涕。” 听薛嫔的意思,他若把公主从杨氏身边带离,就是要了杨氏的命一样。 他还就不吃这套。 下午旨意一发出去,湖莹阁里的宫人都如丧考妣,后来还请了太医过去,闹得沸反盈天。以至于惠妃都做主明日再去抱小公主去她那儿,再让小公主陪伴杨婕妤一天。 这些事没人特地对皇帝讲,可皇帝还是听说了不少。 可见,阖宫都已传开。 皇帝想到了什么,下辇走进乘鸾宫时竟然迟疑了一瞬,掌灯的宫人差点就走远了,忙不迭哈腰折回来。 皇帝伫立在夜风中,青簪恰好在窗前看到,虽然他说过许多次,不必她接驾,可见他杵着不进来,便还是转身出殿,提裙下阶,步态盈盈地朝人行去。 殿里的炭火没日没夜地滋着热烟,她身上的衣衫当然偏轻薄些,又是没打声招呼便自个儿出来了的,待到捧着大氅的宫人追出来时,皇帝早已和人碰上了面,牵上了人的手。 萧放:“怎么穿的这样少?” 青簪不以为意地笑道:“又没两步路。” 萧放只好把她拢进自己的裘衣里,该庆幸她孕中也没迅速丰腴,小小的一个,轻而易举就被他裹住。 忽而却问:“会觉得朕狠心?” 曾经他从不在意她如何看他,就算那时对她已经有了不小的兴趣,也只觉得,她在他身边,依赖他、陪伴他、属于他,对他来说就已足够。 但他很快发现,人是贪心的。 行寸进尺,贪得无厌,人之常情,君王亦不可免。 他们是鸾俦凤侣,恩爱夫妻,她当然需是从心到身都与他互相眷爱。 青簪却有些糊涂:“陛下如何这样问,妾可没这样想,是为着杨婕妤的事?” 萧放不答,只是肃色、郑重地再次对人道:“不许想。谁都可以怨朕恨朕,唯独卿卿不可以。” 青簪被埋裹在他的裘衣里,下半张脸都被蓬勃的领毛挡住,一时没看见人的神情,就只有闷闷的笑音传出来:“那得看陛下表现。” “答应朕。” 皇帝分外的严肃,严肃到听者本能地觉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第72章 在萧放曾经的认知里,承诺其实是无力的东西,时移世易,再重诺的人,也许都会迫不得已悔叛曾许下的誓约。毕竟就连帝王之尊,睥睨万物,都有身不由己之时。 然而今时今地,他却在与她一齐入殿的一瞬,攫住了想要从他的氅衣底下溜出去的女子的瘦腕,只为索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青簪本要往里走,见两人僵持在门边了,只能回答道:“眼下来看,妾是没机会怨憎陛下了。来日嘛……” 以往都是皇帝吊人胃口,今日竟也地位相易,青簪朝人高深地笑了一下。本不想把话说尽,可挣动了下,皇帝还是没有放人的意思。 两人就这般生生把门堵住了,在殿内殿外劳动奔走的小丫头都进不来,只敢远远看着这一幕,无不是窃窃在笑。青簪拗不过人,终于点了头。 宫女边笑边拿竿子挂上了新剔亮的金红纱灯,越是年杪越是要用喜庆的制式,才好显得不那么萧瑟冷落。 皇帝于愿已足地陪人进了内殿,青簪那日说腿肿虽是为了和杨婕妤拉近关系,方便宽慰她一些,但今日外出了一遭,回来时却是当真有些酸肿,便躺在窗下的一张便榻上,让蝉衣给她松活筋肉。 青簪感叹道:“拢共也没走几步路,竟是气都喘不匀了。” 蝉衣终于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撸起袖子便给人揉按:“再用温水泡会儿脚,明日兴许就好了,奴婢当年怀着女儿的时候,还没娘娘强健呢。” 青簪很是惊讶:“你竟生养过?” 这宫里选聘宫女也是有严苛要求的,家世需得清白,年纪不能太大,还不能是已婚妇人,除非是走特殊的道儿进来的。 不过想到蝉衣是皇帝安排过来的人,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想来是有自己的门道的。 皇帝坐在正对面的架子床下看书,这么一听也觉惊奇。 这医女是他从前还是太子时府上的宫人,因救治松赞有功被他恩准衣锦归家,听说没多久就配了人家,这两年才又重新入宫来的。 以前就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他正是看重她闷头做事的品行,才让她进了乘鸾宫。如今倒是也健谈了。 蝉衣手下自管忙活:“何止,奴婢还和离过呢。” 怪不得头一回见时便觉人身上有股子熟韵!但两方和离女子总是更吃亏的一方,因而只消不是什么迈不过的山海大关,多数女子也便得过且过地熬下去了。青簪不禁问:“可是你过去的夫君待你不好?还是他德行有亏?” 蝉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从头说道:“他是个读书人,家里本是庄稼户。我原也是带着不少家底嫁与他的,倒不嫌他家贫,可有一年收成不好,偏那年我女儿病了,家里的钱又全供他读书了,我就自个儿去山上采药给女儿治病,想着怎么也能救好的……没成想等我回来……” 嫁了人,竟连自己银钱也不由自己使了,否则何至于耽误了救治?青簪道:“这家人必都是黑心肝的。” 蝉衣心痛道:“她还那样的小。他们一口咬定她就是病死的,可我知道一定不是,囡囡明明答应过我的,要等我回来给她熬豆粥喝,做黄糖饼吃……婆母本就不满意我生了个女儿!” “从前我与他感情也算深笃,但女儿这一走,我实在没法子再和他过下去。我们那儿地方小,和离了要被戳脊梁骨的,倒不如进宫来,为自己和双亲谋个前程。” 说到最后,蝉衣恢复了平静:“这些话说出来倒是舒服多了,这么多年也没个倾诉的人。” 青簪不知怎么安慰人,只道:“这样指望不上的男人舍了也就舍了,和离是好事,往后你就安心在乘鸾宫里留下,谁也不会说你的闲话。至于你女儿……也许下回她还愿意投胎做你的孩子。” 蝉衣微微笑道:“承蒙主子吉言了。” 起初青簪自然还为蝉衣伤怀了一阵,后来听人说起了母女间的一些趣事,心中向往,又极受用她的按摩功夫,竟然就此睡了过去,都忘记了告诫皇帝不准对她动手动脚……回回不上不下的,弄得她也难受! 待蝉衣将退出去时,本欲对皇帝见礼,皇帝却对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隔断的帘子撩起复落下,皇帝移步坐在了软塌的边沿,在温柔的灯火下,静望着女子安静恬和的睡颜,珍重小心地将手覆在了她搭着条毯子的腹丘,这里正有一团小小的力量,将她与他紧密相连,从此,至死无休。 * 小公主的生辰是十一月十八,惠妃将小公主接去她的蕊珠宫的这日则是十一月廿八,算下来,小公主在母亲身边一共也就留了十日而已。 期间因着杨婕妤不能下榻操持,为新生儿祛灾求福的洗三宴也是简办的。 杨婕妤虽仍病得无法主事,杨夫人却也不能真地老天荒地在宫里下去,杨府的庶务还要她打理,女儿固是心头肉,但一大家子人总不能为一人彻底撂下了。 惠妃过来的时候,杨夫人痛下决断:“就趁她没醒抱走吧!倒也省下些泪……” 后半句却是轻声说的,不敢真教人听见。 她随后亲自护送着小公主过去了蕊珠宫,在惠妃那里说了许久的话,回来时去朝云殿见了明昭仪。 面对明昭仪,杨夫人深深拜下,远超过行礼时该有的幅度:“臣妇要归家一段时日,雀仙就托付与昭仪娘娘和薛嫔主子了。” “夫人客气了。”明昭仪不冷不热道:“本宫也帮不上多少,惠妃是有手腕的人,她那儿是个好去处,夫人宽心些罢。” 杨夫人当然知道,这深宫里,刁奴背地里欺主的事从来不少,所以有个位高权重的养母,对公主的来日也是一重保障。 也只能如此往好处想了。 杨夫人走出朝云殿后便叮嘱宫人,一旦婕妤醒了,就告诉婕妤。惠妃今日已应承她,只要杨婕妤能康复,来日还将小公主送还到亲母身边。 凡是外命妇出宫要出了望仙门才能坐上马车,杨夫人徒步走完了曲曲绕绕的十里宫道。 身后是天家宫阙,巍峨庄严,终究与这个寒冷彻骨的冬日一起,将她的女儿深深遮埋,便是回头也再看不见了。 * 小公主的满月宴是在垂祉殿举行的,惠妃特地去请的旨,是为了能图个吉祥的好意头。毕竟是不足月就降世的孩子,往后身子骨会不会一直比常人更弱也不好说。 小公主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灵犀。 但这一天杨婕妤却没有来。 今年的冬天尤其的冷,对于杨婕妤来说无异是寒病交加,才稍见好转一些就又感染了风寒,不愿意过了病气给女儿,便连满月宴也只能缺席。 青簪给小公主穿上虎头鞋的时候听薛嫔说起,太医这几次从湖莹阁出去,神情一次比一次凝重。 不止是太医,小公主还在的时候,湖莹阁里就是愁云惨雾的,自从公主被抱走,宫人们更是心头压抑,人人忧患,说笑声都鲜有闻听了。 新的一岁、神武三年的元月就在这样日子里如约来临。 今年虽然冷,却一直没有下雪,豆蔻和琐莺几个年纪稍小些的宫人都眼巴巴盼着。正月初一这天,青簪给所有宫人 包了个大红封,此前吩咐给她们裁的新衣今日也都能光明正大地换上了。 元月初一,百事无忌。 不过这一天按照惯俗,白日里妃眷是不能往太极殿去的。太极殿要用来接见进宫给皇帝拜年的臣子们,妃子无要事便不能往,以免两方互相冲撞,坏了规矩。 御前的宫人们就有福了,万一遇着哪个出手阔绰的大人,说不定还会随手打赏。 陈少陵作为皇帝的直系属臣,在冬至大祭的时候主笔撰写祭文有功,年末的时候升任了五品中书舍人,补了退下来的翁老的空缺。 青年才俊,自是炙手可热,陈少陵入太极殿的一路上,恭贺之声不绝于耳:“陈大人文采卓绝,此番是新年新禧,徒步青云啊!” 也有嘴碎些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竟已捋着胡须替他展望起来:“贤弟下一步就该是六部的侍郎了吧?礼部那位颐大人不日就要致仕,户部的杨大人眼看也是高升有望,贤弟的青云之路,约莫就在这两部之间了!” “诸位大人同喜。”陈少陵很快从这纷纷攘攘的繁闹中抽身,竟特地去给御前的人都发了压岁钱,发到冬儿时,与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冬儿便候着他向皇帝贺完岁、将要离宫前的空当,找到人问:“大人,可是云容她……” “借一步说话。”陈少陵攒眉几度,终于道:“她还活着,我会照顾好她的。此事说来话长……她还没过世的时候,行宫的人就将她拿草席一卷,扔到了附近的乱葬岗,我将人救下了。” “定是那些人图她没了省事……云容这回真是天大的造化了!”冬儿双手合十,连念了好几句佛祖保佑,可她不懂,这是好事,为何陈大人这般神情? 陈少陵却没肯再多说,指指给她的红封:“里面有封信是给盈贵嫔的,烦请姑娘看在云容的面上,转交贵嫔吧。但若姑娘欲求妥当,不愿涉险,烧了也就是了。” 冬儿不免如堕云雾,两人别过后,她才慎重地在没人的地方取出来看,只见那信笺折了四折,整个用火漆封住,打开了便无法复原。 她将东西收好,没有强行拆封。心里却也不禁更加狐疑,怎么瞧着像是云容和盈贵嫔还有别的什么牵扯? 到了晚间,阖宫大宴,陈少陵称故缺席,径自打马去了京郊的一处山头,再祭故人。 麟德殿里,则轩高殿阔、箫鼓欢腾,宫娥争献各家贺礼,并不会因为少了谁就短缺了一分热闹。 太后和皇帝坐在殿内高出五阶的平台上,冠服隆重,像是两尊遥远的神祇。 惠妃抱着大公主、明昭仪牵着大皇子,齐聚在他们身边。 太后不住笑道:“哀家从前还为皇帝子息不丰发愁呢,总算祖宗保佑,竟也教他凑齐了一双子女!” 惠妃道:“依着臣妾拙见,子嗣也不尽贵多,只消个个都平安聪慧,就是社稷福祉了。” 作为年礼,皇帝给了皇子和公主各一只足金的瑞兽小雕。大皇子的是麒麟,小公主的是凤凰,各有十斤沉。小主子们现在都还捧不起来。 公主见人将金凤凰捧过来,却是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便只能净对着尾羽上的一个小揪瞎使劲,大皇子奋勇道:“妹妹别急,我给你拿!” 逗得身边人都笑了。 唯独皇帝,却是频频向外望去。 连太后和惠妃唤他也没听见。 太后佯嗔道:“不管他。咱们想咱们的,女孩儿家到底要有个小名叫着,方显得熨帖亲热。” 心里却对皇帝缘何这般模样门清。转头就吩咐徐得鹿道:“还不替你主子去看看?哀家也不止这一双孙儿,这样的日子,总要都到齐全了,别出什么差池才好。” 眼下宫中统共也就一位皇子一位皇女,剩下那个还在盈贵嫔肚子里呢。徐得鹿听懂了太后的意思,马不停蹄往乘鸾宫去了。 说来今日皇帝本是要去乘鸾宫接人一同去赴宴的,奈何一整天都在接见贺岁的朝臣,甚至还有外邦的使臣。 大年三十都客居在上京的驿馆里,就是为了能在元日这一天与皇帝祝岁,彰显对朝廷的重视和敬服。 这么一天下来,连赴宴都是掐着点的,亏得太极殿离麟德殿不远,才未曾迟至。皇帝便也不强求与人一道了,左右昨天夜里才一起守了岁。 可他也没想到,她竟比他还姗姗来迟。 * 乘鸾宫里,折腾了好些时辰,青簪总算是出发了。 “外头就披这件红狐裘衣吧,多衬主子的惊鸿髻!上回自湖莹阁回来后,主子都好些天没穿了。今日谁不是披红戴彩的,再合宜也没有了。”豆蔻只当青簪是那日穿这身平白沾惹了口舌是非,所以近来才穿的少了。 她殷勤将那裘衣举了过来:“主子不还嫌身上层层叠叠的,太过隆重么,这么一披,不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就这件罢。”青簪没多解释,只从善如流地披上狐裘,扶了扶鬓边的桃型花胜,坐上了赴宴的肩舆。 另一边,冬儿今日在坐在屋子里许久,连小宫女叫她出去团圆热闹都给拒却了,她虽然没打开那信封来看,可光是想到状元爷今日那沉重哀伤的表情,就叫人心里一阵犯嘀咕。 这信还和云容有关……说不定把东西给了盈贵嫔,她就会和云容一个下场? 冬儿几次想把那信封往火上递,可她偏生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一点大约状元爷也早看出来了,否则不会选择把东西给她。 一咬牙,冬儿还是出发去了乘鸾宫。这个时辰,盈主子或许已经去赴宴了,若是赶不及,那就权当天意,再回去烧毁了不迟! 没走几步,却正见仪仗从通向麟德殿的宫道上过去。 “盈贵嫔!”冬儿追了上去。 青簪让仪仗停下,见是冬儿:“你这会儿怎么出来了?没与姐妹们一起扎宫灯、下双陆么?” 元日里,除了必须去侍奉的时候,宫女也都是被允许偷闲的。 碍着还有人在,冬儿谨慎道:“奴婢是专程来给主子拜年的。” 趁着靠近青簪之时,她飞快地将那封信塞到了青簪搭在座椅上的那只手的手心。 …… 一直到麟德殿外,青簪将手里的东西捏得发烫,才终于避开众人,找了根大柱后头,狐疑着把东西拆开了。 她一眼就认出,这封信和娘亲小像上的题字,字迹是一样的。这是陈少陵写的。 信上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云容大难不死……我将人救下后,请了一位老先生为她医治,针灸两月,云容右手略有恢复。” 另一句是:“据其所写,太极殿博古架暗格内,保存有与「段若虚偷梁换柱、顶替程氏救上之功」一事相关的密文。” 更多的话陈少陵没写,譬如他知道了云容是因为他寻找失物,才遭此大劫。她的父母皆不可靠,他已下决心照顾她余生,直到她康复。 无关私情,只为道义。 也譬如,经历生死大关,云容终于确定,自己当初看见的并不只是零星的无序的一句话,那张纸上写的清清楚楚,是姓段之人偷梁换柱,顶替了程氏女救上之功。只是她当时情急,竟没看清那段字后头跟着的是永宁侯的名字……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解恨。 但这些已经足够。 早在看见的一瞬,青簪脑中砰的一声,顿如五雷轰顶。 她同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当日永宁侯府中,朱氏说的话,或许有一半是真的。 只是,兴许,娘亲典当簪子、筹措医银要救的人,并非是她,而是重伤的先帝。 青簪眼前昏黑,魂魄都仿佛被硬生生抽离了出去。 才抬眼,才见是冬夜,已沉沉暗下。 第73章 青簪看着上头的程氏二字,顿觉凄讽。皇帝曾经帮她查到过娘亲的江南本家,只是原来娘亲的家人并未为她取名,只以 排行称五娘,娘亲才自名梳云。 他什么都查到了,但他只会告诉她,他愿意告诉她的真相。 怪不得娘亲会无辜丧命,不止因为朱氏容不下外室,更因为段家想从中获利。娘亲不认识当时的东宫太子,但段若虚和主家人不会不认识…… 怪不得那日朱氏会编织那样一个谎言,她一定很得意,一根簪子就轻易出卖了娘亲的行踪,为他们一家换来十几年的荣华富贵。 “主子!”豆蔻原本候在十步开外,看到青簪身形摇晃,忙箭步上前扶人。 青簪浑身发冷,“豆蔻,去告诉太后和陛下一声,就说我身子不适,大过年的,不想坏了大家的兴致。今日,就不到场了。” 她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麟德殿,殿里这样热闹,前殿公卿,后殿妃眷,把酒言欢的声音绕梁回旋。 差一点,都走到这儿了,还是没能赴宴。 想起皇帝曾一遍遍告诉她,先帝不会有错,段家人对先帝的恩情不会有错,愈觉齿寒。 “主子哪里不舒服?”豆蔻急问。 青簪缓缓摇头。 豆蔻虽放心不下她,还是领命道:“那奴婢现在就去。” 她一撒开手,青簪便兀自拖着步子,穿过殿前悬着宫灯和红绸带的长庑,往与那泼天的喜庆和热闹截然相反的方向,步步远去。 * 殿里,小辈们一个接一个地来给皇帝和太后磕头贺年,妃嫔们也都拿了太后亲自封的赏银。太后说:“我心里是把你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的,也知道你们离家进宫都不容易。社稷的安定,总有你们的一份功劳。” 随着年华的逝去,太后越发褪去锋芒,那张慈和的笑面逐渐与昔日那个美颜跋扈的元妃离析。 她不再需要以怒容令人威服。 听到青簪抱恙,也只是懒淡地皱了下眉:“这孩子,怎么正月初一犯起了病,多少人盼着见她呢,来露露脸不也好么。” 连嬷嬷道:“热闹虽热闹,可也人多眼杂,贵嫔娘娘是有身子的人,谨慎些也是好的。” 这话看似是在开解太后,实际上却是说给好奇盈贵嫔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外命妇们听的。 太后身边的人已换了一圈,那些公侯夫人无不都顺承道:“正是,也不急在这一天,回头皇子生下来,满月宴上不也能见到!” 吐蕃、波斯、新罗的使臣今日都到场了,皇帝方才与女眷们说了会儿话,就去前殿了。负责照顾松赞的驯兽官也在宴上,见到皇帝入席,恃着关系亲近,便将母国的使臣带到了皇帝案前,介绍给皇帝认识。 豆蔻进了大殿本想托徐得鹿帮着告假,张望了一番却寻人不见,只好找了个小太监代为转达。 那小太监过来对皇帝禀告时,也没太压着声。驯兽师一听,用波斯语古怪道:“刚才我进来时还看到了她!” 皇帝神情微滞。这是人都到了,又回去了? 心里不免一坠,然而此时脱不开身,唯有举杯连饮,攥着金瓯爵杯的手指用力地有些泛白。他吩咐人道:“让太医去给她瞧瞧,朕下了宴就去看她。” * “主子,下雪了!” 仪仗还没入乘鸾宫,瑞雪洋洋洒洒地倾飞而下,势如千军万马,踏过矗地的辉煌楼宇,也踏过人间的所有脏垢。 才黑下不久的天空竟如同重返光亮。 轿夫们不敢走太快,整个仪仗便都慢了下来,豆蔻兴奋地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把指尖递到青簪面前:“主子快看。” 抬眼才见青簪斜倚在舆座上,烂红的裘衣大袖流覆过扶手,像噙着血的夕阳,凄烈地喷薄着艳色。 而拥着狐裘的人神情恹恹,饧眼朦胧。 豆蔻不知发生了什么,去的时候主子还是精神饱满的,被宫人们拖慢了行程也不恼,还很迷信地说,大年初一是最不能责骂下人的,便是要管教也要留待明日,不然会教她们一整年都容易触霉头。 察觉到豆蔻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青簪挤出一丝笑,柔着声尽量语气无恙:“见天地望着这场雪,当真叫你盼着了?” 豆蔻早没了玩雪赏雪的心思:“主子,您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等等让蝉衣姐姐看看,还是奴婢去请个太医?” 青簪只说没事。她好的很,康健、清醒,她被养得肌肤莹腴,富贵滋润。身子不适,不过是她找的一个借口而已,可她现下却厌憎这份让她几乎放松了警惕的安逸。 肩舆走到乘鸾宫前,这场急雪已使宫道之上满地皆白,青簪刚从舆座上下来,就踉跄着跌坐在雪地上。 狐裘的下摆铺散开,承接住了她这一跌,没教人当真吃痛,可周围人还是吓得乱呼呼拥上来。 “主子,奴婢扶您回去休息。” “不回去了。”青簪声音沉笃地道,“我们去太极殿。” * 虽然元日是新春之伊始,可今年的元日,偏偏撞上了数九寒天里最冷的大寒之日,冬天远没有过去。 从外头望去,太极殿里不剩几个宫人的身影,女孩子们都一起聚在后院打双陆,偶有不讨她们嫌的太监,也被允许加入其中。轮到值门的小太监不能擅离职守,正无聊的发慌,乍见到青簪,脚下利索地就迎过去了:“您这是做什么来了?陛下这会儿在麟德殿呢!” 青簪早已想好了说辞,抿唇微微笑道:“陛下吩咐我来取一件东西。” 那小太监搓了搓手,并不起疑,却也没放行:“取什么您吩咐一声就行,奴才让人去给您拿就是了。” 青簪只一眼横睇过去。 这一眼凛然含威,美得叫人心惊肉跳。 令这小太监蓦然想起,太极殿内多得是他们这些下人不能碰的东西。正犹疑不断之间,同伴挤了上来,把他挤开些,接过了话语权,不忘低声斥退他:“你小子是猪油蒙心了?这可是盈贵嫔!她的话莫非还能有假?” 随即谄笑道:“贵嫔主子快请,外头多冷啊,您可别冻着喽!” 青簪没费太多口舌就进了正殿,正殿内空无一人。不过那放她进来的太监虽然极尽阿谀逢迎,却不是个疏忽大意的,一直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呆着,注目着青簪的行动,想来是要知道她碰过哪儿、取走了什么。 青簪坦然任他看着,走到了博古架前。 有隔断和架子挡着,太监不能看清她确切的动作,但也瞧得出,盈贵嫔是在两侧的博古架附近到处转悠,一会儿伸手摸摸这个,一会儿碰碰那个。 似乎迟迟没有找到要拿的东西。 小半个时辰过去,小太监终于暗自犯起了嘀咕,一转头,就惊见皇帝面色森寒地站在他身后。 此时还远不到大宴结束的时辰。 原来方才与他一同守门的同伴害怕担责,第一时间找了人顶班,自己则跑去了麟德殿找徐大监禀告。 今日徐得鹿去请青簪也是扑了个空,才歇了口气,又被这消息弄得措手不及,忙向皇帝请示去了。 消息这么层层递上去,叫人终于能够确定,盈贵嫔竟然当真是假传圣谕?! “她怎么敢。”皇帝气恼归气恼,却令人不得伸张此事,只借着酒醉的由头提前离席了。 但当萧放看到青簪站在博古架前的时候,比起气恼,更直冲脑门的,竟是一丝害怕。 皇帝是天生的政客,从来擅长伪装,可这么强撑着若无其事的伪装,却教他需要深吸一气,定神再三,方才能平稳出声道:“卿卿在找什么?” 青簪也已经发现了他,她走到两座博古架之间的走道上,款款拜下腰身,对皇帝行礼。 没有被识破的心虚,甚至没有假传圣令之后的惶恐,她无多表情地道:“妾在找暗格。” 可话说出去的时候,竟还抱着最后的一点侥幸抬眸望去,希望皇帝闻此只有疑惑不解。 希望……今日认定的事实可以再次被颠覆。 若是那样,她就可以原谅自己这段时间的动摇,原谅自己竟然一度甘心为他生儿育女,别无所图。 但显然,她没有错怪他,也没有 错怪自己。 在那一瞬间,皇帝面上闪过复杂之色,却又在一刹那平定消弭。皇帝故作从容坦荡地笑道:“卿卿找不到暗格,是因前段时间太极殿失窃,这几处地方,朕都令人重新设计过。” “你想看什么?”他走了过来,亲自打开给她看。几处暗格无不是空的,东西早让他烧了。 可这举动,连皇帝自己都发觉出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 “陛下还想瞒妾吗?可惜……妾都知道了。”青簪偏着头看他,步摇的金穗子和花胜纠绕在一起,垂在瘦薄的肩上,熠熠的光泽映衬得那笑颜皎艳又冷清,笑里充斥着嘲讽和失望。 皇帝悚然一惊。 复又镇定道:“知道什么?” 青簪也不与他打太极,直勾勾盯望着他,干脆了当地道:“知道永宁侯本不该是永宁侯。” 皇帝登时咽颈发僵,呼吸壅塞。 ……是何人走漏的风声? 只消一瞬,他就记起了被送进行宫的云容。 窥探天家隐事,死不足惜,只是一念之仁,他没有斩草除根。当日是想过灭口,可那日,也是她确定有孕的日子,他不愿在那日背上杀孽,想为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积些福德。 一念之仁,竟成一念之失。 “你不信朕?”此时却连诘问都略显苍白。 皇帝便又加重了语气:“你在疑朕。” 青簪沉凝半晌,面色寡白地笑了笑,并不否认。何止是疑!他的反应已令此事确凿无误。 她不欲再作无谓的纠缠,从喉咙缝里迫出几字:“妾,拜退。” 皇帝终于意识到,即便没见到那份密案,她也已能全然确定当年之事的真貌。 在人将要自身边经过时,他促急地拉住她的手腕。分明还是细条条的一只,可皇帝竟要将那手腕掐得发红,才能再勉强多留住她一时。 他面目紧绷,隐忍着让步一般:“青簪,朕可以解释。” 身为天子,人皇至尊,低声下气地寻求一人宽谅,已是做到极致。 青簪也笑:“陛下是圣明天子,无须对任何人解释。是妾假传圣谕、胡作非为、德不配位……不配侍奉在侧。” 听她往自己身上加诸般般罪名,直至一句不配侍奉在侧,皇帝仿若心头生受狠狠一剜。 青簪趁机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的腕子上掰开,俨白如雪的细肤上已经透出一圈淤红,也顾不上在意。 可二人离得这样近。她不可避免地看见皇帝的鬓发上、肩上都是雪粒子,如今已经化水,冷津津地滴下来。 森冷又无声。 青簪终于没有再多看,层叠的裙裾竟也轻如烟云一般,将要飘忽逶迤地从皇帝面前消尽了。 在那身影还未彻底离去的瞬间,皇帝扬声道:“朕想过。” “朕有想过,你母亲若还在世,朕必不会枉屈了她,会给她正名,令她食天家俸禄,受万人敬拜,尊荣风光地颐养天年。” 青簪在殿槛前隐约停滞了一滞,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已不合时宜,不如不说。 她相信他想过。或许她也不是不重要,只是比起他的江山,比起天家英名,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当初猎宫里的那个她竟是如此可笑,甚至嘲讽过应才人什么都不付出就妄想得到公平。可原来不自量力的自始至终是她,仗着帝王的几分垂怜便得意忘形,升斗小民,命若草芥,安敢奢求公道? * 在人走后一会儿,小太监才将一条红狐裘交到了面如土色、瑟瑟颤抖的徐得鹿手上。 徐得鹿是真不想干这差事了。 硬着头皮走到皇帝身边,几度不知怎么开口,终究还是道:“陛下,盈贵嫔把这个留下了。” 人既回去了,陛下且抱着这裘衣,聊算个慰藉罢! 萧放侧过眼来,伸手搭在那条狐裘上,太极殿里的炭火从未断过,可柔滑的皮毛上早没有了生动的余温。 “难道朕给她的东西都不要了?这样决绝,是真不怕朕屠尽她宫中之人。” 他轻徐抚过,又草草收回手。 徐得鹿为那些宫人捏了把冷汗,胁肩谄笑地笑道:“陛下是仁君,哪做的出这种事!” 萧放冷脸道:“少给朕戴高帽。” 不远处,天家的大宴还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助兴的烟火不断升空,鼓震着殿中人的耳膜。 皇帝虽当窗立着,却对那绚烂之景殊无半点意兴,只觉无知蠢物,不堪其扰。 举头一息,眼中更是沉冷如寒灰。 半晌后,他问:“太医去了没有?” 不待人回话,又将袖子一拂,几乎是一力挥开垂帘,转身阔步向外走去。 徐得鹿忐忑地追上:“陛下去哪儿?” 皇帝缄唇不答。 心之所钟就在步履可至之处,谁要做孤家寡人,对着一件衣物睹物伤情?—— 作者有话说:狗子:追妻刻不容缓[墨镜] 第74章 年节里皇帝不要人侍奉,一溜的宫女太监都有眼力见地退避得没了影子,但徐得鹿不一样,陛下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 想到陛下此时去了乘鸾宫,万一吃了闭门羹岂不是要气郁更甚,回头遭殃的还是自己。徐得鹿试图劝阻道:“陛下这时候去,贵嫔娘娘指不定还在气头上呢。” 这话其实有些大不敬,皇帝何时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过,可一旦沾了男女情字,有时就不能简单从地位上去考虑了。 急雪乍停,外头将成琉璃世界,皇帝在殿外的廊庑上略一顿身,没有下阶去,只慨然远望,叹声道:“天涯霜雪霁寒霄。” “其实比起她恼朕,朕更担心她伤怀自苦,今夜会不好过。” 心事萧沉,皇帝自这一句之后便长久无言。 徐得鹿不知怎么的也有些跟着感伤起来。自从盈主子出现,陛下仿佛就有了更鲜活的七情六欲,也有了更多的愁恨悲苦。今日这苦,显然就不是他一个老仆能开解的。 看着陛下这般模样,他也拿不准人的意思,不知陛下还去不去乘鸾宫。正好此情此景,自己实在不必聒噪言多,就干脆先悄声退到了一边,知会了个小太监去找司闱拿乘鸾宫的钥匙。 这时,却有身穿潜行衣的暗卫不知从哪矫捷地飞身而来,落地后便屈膝一跪,对皇帝禀告:“都已经查清楚了。” 方才皇帝想要提审云容,才知云容几月前竟已在行宫身故。暗卫很快便查到了内里的阴私,呈上了调查的秘卷,上头赫然写着:云容还剩半口气的时候就被登记了死亡,而后扔进乱葬岗自生自灭,弄假成真。并且这些年还有不少患病却未被遣还家中的宫人,大多都以此法处置了。 有些人官权不大,草菅人命的事做来却是无师自通。皇帝看完,憎恶又冷漠地道:“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朕清剿了,正正这风气。” 徐得鹿一听,便知陛下这是正有气没处发呢,一上来就是“清剿”,那就是性命都不必留了。 看来也是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命数该绝了。 暗卫很快领命办差去了,他们是皇帝布局在幽暗处的得力棋子,常年都在看不见的角落行走,但也并非当真全凭一己之力窃窃苟苟地查事办事。朝廷里也有他们的同伴,替他们在太阳底下疏通周全,配合他们执行皇帝的命令。 查这点小事,处置几个太监,自然易如吹灰。 皇帝这才重新往外走去。 今次他却没有坐辇驾,只是沉默着赴步。 新雪绵绵,才刚刚积了厚厚的一层,便是宫人再勤敏,也还没来得及将道路扫净,帝王的脚步便也略显缓慢泥泞。 好容易走到,徐得鹿便知自己的未雨绸缪并未白费,乘鸾宫的大门果然早就锁严实了。 里头却还有宫人的语笑声传出来,可见这道门只是专程用来防人的。 徐得鹿打开门,小心觑了眼皇帝的脸色。 这已经是陛下第二次被关在乘鸾宫外了。 皇帝宴后并未来得及换下大宴的衮冕,一身威严的龙衮就这么出现在门口,庭院里的欢声顷刻冻结,或坐或倚的宫人们像是同时被定住了一瞬,只知直瞪瞪看着皇帝,一息过后,才一个个着急忙慌地低眉敛目、肃正仪态,上前见礼。 萧放掠过一眼,确认青簪并不在人群的簇拥之中,问道:“你们主子是歇下了?” 宫女先答了声未曾,旋即却又慌张改口:“是,主子回来后就歇下了。太医也已来过,但奴婢们不敢叫醒主子。” 萧放哪还不懂, 这是有人早做了交代。 可他没想到,她竟连他派去的太医都不肯用。 她这脾气一旦起来,还真是由着性子胡为,连自己的身子和腹中皇嗣也不知顾惜了。 也不知是谁惯出来的。 他阔步往殿内走去。 然而最里间寝息的内室与外头还有一道隔扇门,此刻已被插上了木栓,从外头是没法打开的,皇帝伸手拉了两下,纹丝未动。 当真是千防万防。 堂堂帝王之尊,竟沦落到与窃贼盗匪一般的待遇。若非他心思一惯隐晦,未必还能如此面色平和地叩门。 “青簪?” 然而任凭皇帝怎么叩门,里头的人却都不作回应。屋子里也不见光亮,只有冷寂的黑色透出窗纱。 皇帝的所有举动都石沉大海,就好似他对着使劲折腾的不过是一座空阁。 可他知道她就在里面,且一定还没睡。 以她的性子,今夜绝无可能安枕,不哭鼻子就不错了。 片刻后,他故意冷了嗓音道:“你有孕在身,又是朕放在心尖上的人,朕不会动你。但你假传朕的口谕,此罪绝不能姑息,不可教任何后人效仿。” 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轻微的细响。 萧放笑了。 他继续道:“未曾劝导阻止,原是你宫中人失责。不若朕每在这里站一盏茶的功夫,就罚一人、杀一人,卿卿以为如何?” 这回里头的人却似分外沉得住气,对这狠话一味抱以无动于衷的安静。 萧放也不急,悠悠在门外踱步,声音越发凛然清寒:“卿卿是铁了心不想见朕,连他们死活也不管了?还是觉得朕不敢,不会?” “就从——她开始。”他似乎挑好了人选,“来人。” 一声落下,门应声而开。 青簪凄白着脸,似乎万般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现身,劈头便是一句:“陛下何时竟成了这样暴虐嗜杀的昏君。” 可待那双缀着米小的联珠真正踏出雕花木门,她才愕然看见,眼前除了皇帝分明空无一人。 一个宫人也不在,皇帝是在喊谁,又能处置谁,从头到尾,分明就是在诓她诈她而已! 终于如愿见着了面,萧放自不会计较她出言悖逆。尽管那张清绝的脸上只有懊悔、愤怒之色,甚至还有淡淡的嫌弃,他却仍不忍错过一眼,只觉她是眉眼生动,可怜可爱。 其实早在与她一门相隔之时,他就已经无法动怒了。 “朕是昏君,卿卿又是什么。”他朝人微微挪步,找回了几分从容的姿态,品评道:“这么容易上当,可见卿卿不想见朕的心也不够坚定?” 青簪总觉得皇帝是故意想让她更恼,引她失态,抿紧唇关,倔强地不肯说话。 皇帝便也只这么看着她,仿佛她一直不说话,就可以这般与她待到地久天长。 “陛下还来做什么?”青簪颦着眉终于问。 皇帝凝眸半晌,只道:“想见你。” 青簪听了却只觉讽刺,她与他之间的嫌隙又不是寻常的小打小闹,他难道还指望她待他之心,仍如愚昧无知、不明真相时一样吗? 娘亲在九泉之下怎能瞑目! 一想到哪怕真正对先帝施以援手的人遭到了残忍的迫害,哪怕皇帝明明知道真相,他却仍会为了可笑的面子、声誉,选择去维护杀人凶徒的功勋。 她就会一遍遍想,娘亲真是不值得! 况且若不是为了救他的父亲,娘亲也许就能带着她一直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不会被段家人找到,更不会枉死。 她就有家了。 这么想着,眼睛不免又氤氲开几分湿热,青簪再不愿教这副心酸面苦的样子白给人看笑话,扭身就要回屋关门。 皇帝当即手疾眼快地伸臂一拦。 那只金尊玉贵、指点江山的手就在两扇门之间遭到狠狠的夹击。隐约还有指骨和门硬碰硬发出的瘆人闷响,皇帝的手背立竿见影地红了一大片, 青簪心头一跳,却没有立刻被吓退松开手。 她继续关门,妄图能令他吃痛撤后,可皇帝也不缩手,竟是彻底与她较上了劲。 青簪今日的罪名便又加了一桩——蓄意令龙体受损,直是罪不胜诛。 皇帝说要杀她宫里的人,想来即便当真动手,也不算师出无名。 可她又能如何?青簪狠下心再用力,却又只觉无力、不敢有力。最后被逼得欲哭不能,恍若窒息,只能怒声喝道:“萧放!” 皇帝冷不丁被人直呼其名,眼睑半眯,笑了:“好听,再叫。” 青簪被人这不当回事的戏弄之词弄得几乎崩溃。 她是鸟雀、是蝼蚁,所以她的反叛,她的挣扎、她的绝望,在他看来根本不必当回事,兴许不过是无聊时的逗乐。皇帝之所以穷追不舍,可能也只因为从没有人敢对他这般不敬,觉得新鲜而已。 她冒着砍头的危险,也不过是给他的帝王生涯增添了一丝聊可回味的情趣。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知道真相,他所谓的爱惜回护也只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权衡利弊之时,就可以轻易舍去。 青簪捂住隐隐作痛的腹部,只觉浑身冷得像浸在了数九寒天的池子里,池水直要把骨缝一寸一寸都冻得碎裂,教他随意一敲,就可以化为齑粉。 她怎么能对一个与自己悬若云泥的掌权者存有痴心幻想? 她滑下手,仰头抹掉了脸颊上一滴已不能抑的清泪,颓然闭眼道:“陛下一定要与妾如此,让妾难堪吗?妾深信过您,也依赖过您,如今一身所有皆您恩赐,所以无法对您恶语相向,无法为母亲申说冤恨,只能恳请陛下从此就当妾殁了,两相清净……妾与陛下,恐怕也只能如此了。” 当她殁了?两相清净? 不知谁被她这般痛咒自己的话气到伤到,还是因她将过往的情意贬损得一文不值,将帝王的真心踩在了脚底,皇帝也不禁生出满腹的嗤讽。 可才生起的一点帝王威焰,又在看到那滴眼泪之时,彻底败下阵来。 迟疑不过一息,萧放一把上前搂住人,就像是意识到倘或再不抱紧些,他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直至一身盈盈的暖热入怀,皇帝方才恢复知觉一般,感受到右手钻心的疼痛,面色愈发苍白唇角却有笑意。直至注意到她捂着腹部的动作,才又攒起眉问:“可是又不舒服了?” 青簪定定地垂看着地面,并不说话。 皇帝无奈一叹,松开她,“朕不气你了,朕可以走。但你要让太医进来,不可讳疾忌医。如果朕的骨肉有什么三长两短——” 他稍一沉默,道:“朕会和你再要一个。” 青簪登时瞠目结舌地抬起脸。 皇帝知道此句一出,自己在她心中一定更加糟糕透顶,却只勾唇道:“吓你的,朕不会对你用强,也别给朕这个机会。” 趁着她还没躲太远的时候,皇帝攫住她的手臂,微微低头,薄唇在她眉心温柔轻碰。隐忍克制,点到即止。 然后就任着人身子如惊鹿一般退后。 她的神色依旧清冷沉凝,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眼神却又似在控诉他,不是不会用强? 皇帝的笑容顿生虚惨:“亲一下不算。” 他说到做到,果然不再耽留,转身就离去。 毕竟,被她伤到的这只手若再不处理,也许真要废了。 后来萧放想,他大概永忘不了这一天了,神武三年的元月初一,这是他自御极以来,妥协最多,也无奈最多的一日。 * 两个人动静闹得这般大,乘鸾宫外头的人当然也有闻听,这事几乎一夜之间就传开了。怎么说的都有,可说来说去,都是说盈贵嫔行事太过放肆,终于惹了圣怒,皇帝从乘鸾宫离开的时候面色极不好看。 这无疑是在告诉众人一个讯息——盈贵嫔盛宠至今,终于也是树无常青、花不常好,就要面临失宠了。 甚至还可能遭到了陛下的厌恶。 此后皇帝果然一连十多天都没有进后宫。太后娘娘倒是传了盈贵嫔过去,竟然没顾惜人身怀有孕,不知为着什么事责问了人几句。 这十来天里下了两场雪,落了又化,如今地上稀稀疏疏地剩下几堆残雪,像是水墨画上的留白。 青簪走在宫道上,骤然听见宫墙的拐角后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只是离得尚远,声音难免有些眇忽。 她和豆蔻对视一眼,双双止步没有再往前。 ……闲言碎语便从远处一点点靠近,逐渐清晰。 “听说那位冷宫的废后像是疯了,大雪天光着脚跑出来,嘴里还鬼哭狼嚎的!” “竟有这事?这冷宫赵才人去了好几次,吴嫔也去过,也不知是谁把咱们的皇后娘娘给逼疯了。” “还能有谁,赵才人呗,还能是吴嫔不成?如今赵家人连连高升,盈贵嫔这一失宠,赵才人说不定就有得宠的机会了。” “那可不好说,太后娘娘最近不是要把那位荀姑娘接进宫来过上元节吗?再说,陛下对盈贵嫔也未必真的就从此厌弃了,这才几天呢,万一人家手段了得……” 越说越不堪入耳,豆蔻再也听不下去,当即想要上前看看是谁在嚼舌头,势必要与她们理论一番,被青簪一把拦住,鞋底却因踩在带雪的枯树枝上,发出了咯吱的一声。 那几人意识到前面有人,立马噤了声,小心绕过来查看。 几人都是去年入宫的新秀,不过除了一位周才人因从前跟赵、袁二人要好,青簪同她打过几次交道之外,其他两人都只是勉强能叫得上名字的程度而已。 几人见到青簪,面上也并无太多议论人时却被正主撞破的惊惧。反而很好奇她失宠之后落得什么光景,有无憔悴瘦损,都不住地朝她打量。 她们一齐给青簪见了礼,其中一位谢才人笑道:“贵嫔娘娘怎么挺着大肚子出来了,您这肚子里可有个宝贝疙瘩,万事都需当心。” 盈贵嫔忽然失宠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在她们看来,被皇帝厌弃的妃子在这深宫里就是绝路一条,甚至还不如从未风光的。只是因人还怀着皇嗣,位份也摆在那儿,才愿意敬她几分,做做表面样子罢了。 苗选侍惯是个嘴碎的,跟着小声嘀咕了一句:“就是,娘娘也不好好养着,回头别和杨婕妤一样。” 却叫豆蔻耳尖听见,豆蔻气道:“选侍嘴上还是讲些规矩为好!” 乍然被一个婢女奚落,苗选侍只觉在姐妹们跟前丢了颜面,她也不是任人磋磨的软包子,梗了脖子就要与人掰扯:“我怎么没规矩了?我不过是关心盈贵嫔而已。” 两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却听见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哎呦,几位主子怎么在这里!” 徐得鹿从另一条宫道上走了过来。 见到御前红人,几位妃子就又乖巧规矩起来,甜着嗓问:“徐大监这是打哪里来?” 徐得鹿不与她们多客套,直说要事:“主子们快去紫泉殿吧,太后娘娘正要请几位主子过去,交代在陛下的万寿宴上献艺的事呢。只是这时间有些紧迫,怕要辛苦主子们快些准备了。” 几人都欣喜地笑开,陛下的生辰就挨靠着上元节,转过旬就是了。这之前就听说陛下突然发了话,道是公务冗重,今年的生辰不愿大办,只在内廷之内饮会一番便罢了,太后却嫌不够热闹隆重,便想了个主意,让还未承幸的妃嫔们在御前献艺。没想到这事还真的成了。 苗选侍又好奇问:“今日怎么是公公来替太后娘娘传话?” 徐得鹿耐性回答道:“太后娘娘正巧也要交代咱家万寿宴上的几样事项,咱家就索性替娘娘跑一趟了。” 等把几人好生生送走,他才看向一旁正欲兀自离去的青簪:“贵嫔娘娘留步!” “公公有何见教?”青簪略一顿身,转头看去。虽与皇帝闹的不快,到底不至于迁怒旁人。 满打满算也才十日没见,徐得鹿却觉出盈贵嫔待自己生疏客气了不少。 “恕奴才多嘴,您这又是何苦呢。” 他也有些不懂这位主子,这宫中就是如此,个个都惯会见风使舵的,和他生分自不要紧,可若是和陛下生分了,那就是自讨苦吃。 这不,盈贵嫔才和陛下闹了多久的矛盾,竟连这些排不上名号的选侍才人都敢对她的婢女甩脸子了。 也亏是盈贵嫔不与她们计较,没用身份压她们治她们的罪。可这些人得了宽饶却也不会感念她的好处,反而只会觉得是她失势好欺。若不是见她还怀着龙胎,怕不是更加怠慢? 可谁又能想到,陛下说梦话都在喊这位主子的名字呢!—— 作者有话说:太后:把皇帝的手伤的那么严重,哀家都只说了她两句。 皇帝:批折子效率-1-1 第75章 青簪谈兴寥寥,徐得鹿也不上赶着讨人嫌,极有眼色地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豆蔻扬着脖子,一直目送他到看不见人影,才感慨道:“徐大监是个好人。” 她小心扶着青簪往回走:“奴婢刚到乘鸾宫那会儿,徐大监就提点过奴婢们,往后侍奉主子绝不可以有二心,要事事以您为先,不管任何时候都把您放在第一位,甚至是和陛下同等的位置上。” 青簪抿唇淡笑了声:“你是想帮他说话?” 这个“他”指的却不只是徐得鹿,两人都心知肚明。 胆敢将一个小小的美人和帝王相提并论,光凭徐得鹿自己,怕是万万说不出这种话的,毕竟这宫里唯有皇帝才是真正的主子,可见他也是受了上头的吩咐。 豆蔻有种被戳穿了的感觉,微皱着脸道:“奴婢也是心里着急。宫里都是些见风使舵的主儿,这才不过十来天,往后可怎么熬!好在是主子身怀皇嗣,底下人不敢短缺了用度,不然日子还不知要怎样呢……方才奴婢都气坏了!” 青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太后娘娘训斥于我,陛下又与我离了心,她们自然要将往日的不平都发泄了。” 豆蔻心知劝主子不动,也不敢再多说,怕徒惹她伤心,毕竟主子和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旁人也不知全貌。 从关雎宫回乘鸾宫的路不算近,有些费脚程,天寒地冻的,道路上都像凝着一层冰壳子,虽然两人走得不快,豆蔻还是把人搀 得更牢更紧,生怕主子哪一步滑了。 她问人:“奴婢听说就连昭仪娘娘都很少去看望杨婕妤了,主子今日怎么想着去了?” 她们眼下就是刚刚探看过杨婕妤回来,谁知运道不济,撞上了那几个拜高踩低的东西! 青簪道:“太医说要多走动,我又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不如去看看她,湖莹阁也算得上清净。昭仪不一样,她还有大皇子要抚育,这些日子想是忙着大皇子开蒙的事罢。” 杨婕妤生产的时候亏了身子,如今大病未愈,小病不断,这些天惠妃抱着小公主去探望过她一次,也只敢隔着门与她说了会儿话。屋子里药味浓重,婴孩啼哭不止,惠妃也不便待太久,吩咐宫人仔细伺候着就离开了。 旁人就更加避之不及。 青簪今次虽特地走了一趟,却也只能够远远地瞧上一眼罢了。 不止是杨婕妤,这个年珍婕妤也过的不大舒坦。年末的时候她父亲王太傅过寿,皇帝恩准她归家住了三日略尽孝心,那时候王太傅就抱病在身,大寿之后病情眼见已经好转,前不久却又复发。 珍婕妤忧心父亲,这两日也是满面愁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因而太后让嫔妃们御前献艺,其中不乏有冲冲喜、教大家凑在一处热闹高兴一回的意思。 * 太极殿,徐得鹿自打回来之后,好几次对着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如今右手提笔不便,审阅奏折之时大多都是口述,再由徐得鹿纸笔记录,传达三省,大部分有旧例可循、有法规可依的小事便直接由中书省和门下省配合着商榷处置了,皇帝仅需过目而已。 所以说忙也不算多忙,还有暇余分心:“有话就说。让你写两个字,你倒一直往朕脸上看。” 徐得鹿这才撂下了笔,满脸赔笑道:“是奴才方才从紫泉殿回来的时候,碰着个人。” 皇帝也不问是谁,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奏本上。 徐得鹿一时不知要不要说下去,又对着皇帝好一通察言观色,才终于酌定道:“奴才碰见了盈贵嫔。” 皇帝闻言,眉目微动,总算不再程式化地投身政事了。 徐得鹿便知道自己这口没开错,又道:“您猜猜看,这盈贵嫔现在怎么着了?” 萧放托正了从手中滑下些的奏本,故意拿捏着几分闲常口吻:“能怎么着,朕与她是十日没见,又不是十年。” 徐得鹿忙道:“哎呦,陛下您这手一天天疼的难受,奴才也跟着心疼,可不是陪着您度日如年呐!” 一番话看似拐弯抹角,却又毫不留情地将皇帝近日的思心点破。 萧放不再接声,徐得鹿干脆把在宫道上撞见的一幕一股脑一说,末了又道:“多亏是贵嫔性子温柔,与人为善,旁人也肯给她几分表面上的体面。” 虽是在替青簪告状,徐得鹿却也不会明着说哪位主子的不是,皇帝又岂会听不明白。 看着奏本,心却已飞在九霄云外,莲池之畔。 有时候连他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皇帝忽想到什么,薄睑稍抬,转脸向人:“前阵子羽鳞园是不是新到了一批长尾鹦鹉?” 徐得鹿说是,“那毛色青绿油亮的,见了就讨喜!数数日子,也快调///教了一个月了,可通灵性,就等着陛下赏光去看呢。” 皇帝自对招猫逗鸟提不起兴,倒是想到某个日子过得哀凄的小苦瓜,孕中也没其他事能做。 便道:“挑对品相好的,送乘鸾宫去。” 徐得鹿诶了一声,正要去办,又听皇帝顿了一顿:“算了,先送朕这儿来。” * 元夕前两日,荀欢果然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进宫来了。 一进宫就去紫泉殿拜见了太后,原就是太后将人叫进宫的,按道理自然也还是跟着太后住,紫泉殿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多的是地方,但今次太后却一味把人往外赶:“且让皇帝给你指个地方,总不能和哀家住一辈子。” 荀欢忙在太后卧着的榻旁蹲身下来,叠着双臂搁在扶手,一张俏脸支在臂上,与太后平视,撒娇道:“欢儿就是想和您住一辈子!您就算不乐意收留我一辈子,等我避过了这阵子风头,自然就出宫去。” 荀欢的父母都是思想泥古不化的人,认定女儿家到了年岁就得嫁人,相夫教子,至于夫家如何选择,最看重的也是门第和财力,一心希望女儿能攀上高枝。 荀欢这次来就没打算回去。 太后原本让她入宫为妃的念头早淡了,想到近来不管是皇帝还是宫中妃眷,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便又起了心思,支身起来,肃着神色看向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与哀家透个底罢!你同皇帝自小相识,他的样貌品性你是知道的,纵非人皇,那也是万众挑一,难道还不配做你的夫君?” 寻常未出阁的女儿家说起婚事多半要脸红心跳,遮遮掩掩又羞羞答答,荀欢却一贯是个风流外放的性子,对此竟很直言不讳,也站起来,道:“欢儿把他当哥哥,把您当半个娘亲,哪有妹妹嫁哥哥的?” 这话叫太后听着率真又亲热。却只佯作不满地嗔道:“那你此前还来信与哀家说,你想留在宫中?” “还不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了!”荀欢蹬脚道。旋即抿开一个艳烂的笑,略带撒娇讨好地看向太后,算盘打的震天响:“太后娘娘这回可一定要帮欢儿,要不欢儿以后就替姑母侍奉在您身边罢?” * 到了下午,荀欢拖着没肯去太极殿,哪成想太后先把皇帝请到了紫泉殿。 太后听说了皇帝有意在上元这日晋封一批妃嫔的事,便让皇帝把名册拿给她瞧瞧。 太后一边翻一边道:“这是好事,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抱着极大的愿景嫁进宫来的,咱们不能薄待了人家。教她们欢欢喜喜的,宫里也太平些。” 就算于帝王宠爱之上无望,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着,总不会觉得太愤懑太困苦,也就不会寻衅生事。 太后定睛看去,却见这次大封的名单之中居于首位的就是明昭仪,由昭仪一跃晋了四妃之一的淑妃;此外珍婕妤晋珍贵姬、薛嫔晋容华、赵才人晋赵贵人,其他便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低位,也有几个登了名又被划去的,譬如谢、袁两人,太后也没太在意。 皇帝能够一碗水端的平,太后瞧着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想到了如今后位还空悬着,便问:“惠妃你是怎么想的?她如今代中宫主理六宫,这样一来,倒是落在了雪练后头了,不若让她晋个贵妃罢。” 皇帝道:“儿子以为,后宫与朝堂一样,都讲求制衡之道,倘形成中宫无主,独尊贵妃的局面,将胃口养大了,恐怕最后要事与愿违。” 太后一想,认可道:“雪练有封号和大皇子傍身,惠妃执掌宫权,倒是势均力敌了。” 可两方势均力敌之时,最容易获利的,恰恰是异军突起的第三方。 太后散漫贵艳的容态里便又显出几分深邃精明来,将册子一盖,问:“你与青簪那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她如今有孕在身,就算伤了你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也多少让着她些。这次也给她抬抬位份吧,就算是预先给她晋了,孩子生下来时便不再另行晋封了。” 在太后看来,皇帝将人抬九嫔是迟早的事,孩子一落地,九嫔怎么也是轮的到的。 只要皇帝不动别的心思……这次伤了御体,皇帝起先竟还打算替人遮瞒,将事情捂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她逼问,竟和外边那些人一样,都不知道他的手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这是着了魔了! 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太后心里擂起了鼓。分明是抬爱他的心头肉,皇帝却并不点头,只道:“儿子自有打算。” 太后才松懈着歪靠在榻背上的身子又凛然端正了。 她试探道:“你这是还在气她呢?” 萧放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声,并不作答。让人将一尊柿树如意纹红玉屏风抬了进来:“新得的珍品,赠与母后赏鉴。儿子稍后还约了大臣议事,就先行告退了。” 太后见他铁了心回避自己的试探,这才急忙把人叫住,话锋一转,说起了荀欢的事。 言罢又朝殿外望了望,仍没见着人影:“这丫头知道你要来,一早跑的没影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快活去了。” 这时宫人见太后呵了一下手,忙殷勤往炭火里浇了点水,炭里就滋滋地冒开亮荧荧的火星子,烧得更旺实了。 皇帝也不折回来,就立在殿中央的赤金炭炉旁,听太后说完,应了声:“儿子知道了,劳母后让她回来之后来一趟太极殿便是。” 滚滚的长烟缭绕在他衣上金银亮色的五爪飞龙上,真似腾云驾雾,杳然孤高。 连太后也觉得他有几分难以亲近,万事他都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她也更远了。 * 上元前夕,青簪斜倚在榻上看书,帘栊寂寂,重门深深。往前一个人独占一整座乘鸾宫的时候,以为全然都是好处,镇日只有金殿秀水为伴,没有不知敌友的近邻需要交际。 可如今这日子一冷清起来,把门一关,乘鸾宫竟就成了一座遗在世外的孤岛,连外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除了偶尔,心境会有些淤陷在一片茫然里,青簪倒也乐 得安静自处。 殊不知,是宫人们想教她安心养胎因而刻意避着,不敢到她面前嘴碎说闲话。 外面早就闹翻天了,个个都在说陛下要纳荀欢姑娘为妃的事,虽然诏旨还没颁下,皇帝也没公开说起过,但架不住宫里的消息都是不胫而走的。 恰在这个当口,皇帝让人送了一对绿鹦鹉来。 金笼外拿红布包罩着,谁也看不出里头是个什么,直到御前的小太监多宝进了门,对青簪行过礼,正要动手为主子掀开揭晓,那鹦鹉却似感应到了一般,在红布底下灵巧地吟叫起来:“青簪,青簪。” 等红布滑下,那两身肚圆尾长、绿衣红喙的小东西见了光,便又脚抓着笼子里的金横杆,挪到笼子最外头,对着青簪稽首道:“上元安康,上元安康。” 有一只还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小太监见主子果真有几分被这一双鹦鹉吸引,谁不喜欢新鲜又用心的玩意儿呢。便趁机把笼子放在了她身边的几案上,又笑道:“这可是陛下亲自调教的。” 正盼着这对鹦鹉能让盈贵嫔消消气、让陛下守得云开见月明,那鹦鹉却又嘹亮地开了尊口: “荀欢天下第一美!” 这句可不对! 小太监面上大骇,顿时尴尬地看向青簪……心下连连直呼坏事了,但他很确定,这句绝不是陛下教的! 隐约记得荀姑娘走的时候见这两只挂在廊下,去逗弄过一阵……? 他犹豫着该怎么解释,若主子问起荀欢姑娘为何去太极殿又要怎么说,上首的女子却是不必他解释,只一垂睫,方才那点兴味眼见已经荡然无踪。 她仿若无波无澜一般,淡淡道:“陛下有心了。”—— 作者有话说:小太监:这差事做完,我回去会被砍头吧!绝望脸.jpg 第76章 这对鹦鹉原是悄悄送到乘鸾宫的,并未太过声张,鹦鹉之外,还有那件红狐裘衣,皇帝在猎宫里用过的笔洗,并着两盒安胎的补药。 多宝把东西都放下就赶忙走了,背上汗涔涔的,表情也是苦哈哈的。 回到太极殿都不知怎么对师父和皇帝禀告这事,可他也实在没法子管住一只鹦鹉的嘴,况且这鸟精明着呢,没见到主子时等闲还不肯开尊口,谁又晓得一开就是晴天霹雳。 照水殿前,青簪提着笼子,让人寻了个腿足与人齐高的六角小花几,把笼子架在了上头,摆在廊下。 喂了它们几块切碎的蔬果,又让人去小厨房煮了枚囫囵蛋,这两只长尾鹦鹉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喊“青簪“,不厌其烦,叫得人都头疼。 小宫女们也都很喜欢这毛绒绒的胖鸟,豆蔻和琐莺都围着来看。豆蔻直盯着瞧:“它们是不是在感谢主子?要不怎么一个劲喊主子的名字呢,天底下竟有这样稀罕的小东西。” 琐莺一想到这是皇帝送来的,不过是为了哄青簪姐姐的伎俩。顿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哪有这般聪明,只是会学舌而已,想是平日听的多了。” 这一声却教青簪也难以自制地想到了皇帝对着它们喊自己名字的画面,忽而就伸手,打开了笼子小门上的锁扣。 谁知这两只鹦鹉动也不动,安立笼中。 青簪轻声嗔恼道:“让你们走都不走,笨蛋。” 正要回屋,转念想到明日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她曾经在太液池边的观景廊上,见过悬挂的宫廷画师绘制的上元图景——整个禁宫宛若一座天上灯市,到处是火树金楼,明光万丈流泻,妃嫔宫人一同游走其间,嬉闹抃笑。 因而又停下身,交代身后的众人:“明日宫宴我就不去了,回头替我去告个假,就说我依旧身子不适。你们自管顽去,不必留在这里侍奉我。” 豆蔻和琐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难道主子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 主子这样的委靡不振,到了十五这日,宫人们其实也不大愿意出去玩闹,指不定要被人阴阳怪气地挤兑不说,抛下主子自顾自取乐也不够道义。 于是就只有几个被分落在其他宫中的手帕交、旧相识催请的出去了,其余都甘愿憋困在照水殿里。多点上几盏新取用的烛灯,让里外都比平日更亮堂一些,就算是把宫殿打扮起来了。 青簪知道他们是受她拖累,有些过意不去,便让人开了小厨房的灶火,做了几桌子的好菜,把宫人都了叫进来。可就连小厨房也是皇帝给她的,心里又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用完膳,才亲自下令让他们都赶出去赏灯了。听说今日皇帝大封六宫,明昭仪让人在道上候着分发银瓜子,见者有份,一人几颗,分量不多,意在阖宫同乐。 青簪则早早睡去,把自己藏进厚沉沉的床帷里,借以躲避无法和解的现实。 到了后半夜,热闹散了场,不少宫人都回来了,青簪忽然被一阵嘈乱的、惊讶感叹的声响吵醒。 琐莺听到她披衣起身的声音,进来推搡道:“姐姐快出去看看吧,真是好看!” 吵成这样,左右也睡不成了,青簪本就打算出去看个究竟,也就顺着人,被拉拉扯扯地走出了殿外—— 才踏出去一步,就见莲池之上,千百只荷灯逐水浮荡,上下通明,将沉沉如水的寒夜澄照得别开生面。 金莲万斛,煌煌如昼。 可一问,宫人们皆不知这荷灯是谁布置的,青簪略一沉吟,吩咐谁都不准将此事往外说。 还能有谁? 若不是动用了暗卫,又怎会无声无息就在她这里大显神通。 青簪蹲身捞起一盏荷灯,任凭浇了满手的湿冷淋漓,托着那光彩明艳的花灯,垂看良久。 * 不管是送进乘鸾宫的东西也好,还是上元的这场灯火也罢,皇帝都没有让人昭扬出去,徐得鹿起先还奇怪,追在皇帝身后问:“若教旁人都知道您仍时刻将盈主子放在心上,定然就不敢怠慢主子了。” 皇帝闻之却只淡淡一笑,坐去书台前,拆下了缠绕在手掌上的纱布。淤血已经化散,只是手骨活动起来到底还有几分僵硬和疼痛。 徐得鹿抬眼觑见陛下这般平静自若的神色,忽然咂出味来,陛下莫不是故意的? 他竟还以为是陛下没考虑到。 徐得鹿往深了一想,若不让盈主子略微地吃点苦头,又怎么知道被帝王宠爱高高捧起的好处? 皇帝依旧一言未曾搭理,只低头翻动手掌,重新着适应着拆了膏药之后再运腕执笔的手感,徐得鹿却兀自一叠声地吹捧起来:“陛下您高!” 这么看来,陛下让荀欢主子住进乘鸾宫,多半也是别有用意的了。 只是这个用意,徐得鹿冥思了一阵,还是没揣摩透。 荀欢在上元灯宴过去的次日搬进了乘鸾宫的抱玉幽馆。皇帝并未在大封时册封她,但众人瞧着这架势,想来也用不了多久。 她大张旗鼓地进了乘鸾宫的门,箱笼没带几只,身边也只有一个太后拨给她临时侍奉的婢女,可偏生就是一进来就整出了不小的动静, 像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抱玉幽馆如今住了她这么一位祖宗似的。 照水殿的宫人们总觉得这位主儿是在有意地示威,便在青簪面前打抱不平起来:“住了咱们的地方,还要对咱们耍威风,这还没册封呢!” 青簪裁了几块杭绸料子,正在做给婴孩防风用的帽子,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泰然自若。 这么一听,便让人不要乱说话:“她不是那种性子。” 再说了,这宫里的地方说到底都是属于皇帝的,他想给谁便给谁。即便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也一样。 宫人并不知主子与荀姑娘曾有一面交情,还当是主子心善,便照旧噘着唇望着抱玉幽馆的方向,虽不敢再有微词,心里终归不那么舒坦。 恰有人揭帘来禀告:“荀欢姑娘过来了,说是……” “说是什么?”青簪问。 “说是……来拜见主位来了。” 那沉不住气的小宫人当即道:“看奴婢说什么!” 青簪也不禁眉尖微皱。 拜见主位,看来皇帝当真要册封她了。 若说心绪没有一点起伏是假的,可最教她难受的,恰恰是她竟还会为此事难受。 她沉沉一叹,勉力平静道:“让她进来吧。” 荀欢今日簪了朵正在花期的红梅,一身浓红的兔绒披肩,底下是海棠色襦裙,进来的时候与这室内的寂静格格不入,未见其人先闻声笑:“贵嫔娘娘,你在何处,欢儿来拜见您啦——!” 她很快打起帘子:“原来藏的这样深,娘娘可叫人好找。” 青簪不至于对她撒气,想到太后寿辰一别,两人也有大半年没见了,抬手招呼她坐,忍着心里的酸涩道:“往后你不用与我这样见外的,你既住进了这乘鸾宫,万事都怎么舒坦就怎么来便是,也不用来给我请安。我其实宁愿……我们还像当初那会儿那样处。” 那日她初封贵人,也算受了不少的白眼,唯独是和她在偏殿说话的那一阵,回想起来竟还算轻松自在。 荀欢搓着手,在炭火上悬空烤了一瞬,便走向青簪,先是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好奇地看了许久,而后才注意到她手里的活计。 青簪要将杭绸和白棉里衬缝合时,针脚却有些乱了,就连荀欢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新落针的这一段缝得比前处潦草。 打量了人一晌后,荀欢扑哧一声笑道:“我就住几日罢了,你想我日日与你请安,那也不能够呀!方才是逗你的,你不会吃醋了吧?” 青簪垂眉不答,荀欢也不恼,她极自来熟地坐在青簪身边,似要看清她要缝的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她自己是素来不爱这些女工绣活的,但看别人做起来却觉得新鲜有趣。 半晌,才兀自转脸对青簪解释道:“是陛下说,不愿费那个人力给我收拾屋子,就你这儿的抱玉幽馆因是翻修过的,还算齐整干净,索性就让我过来陪陪你。” 青簪这才自那细密的针脚里抬起头,看向她:“你这次来不是要留在宫里么?” 外边传的如火如荼,再加上那只鹦鹉——宫人早已瞒不住她,昨日她就听说了荀欢要留下的事。 荀欢神秘一笑,歪倾着身子,凑向人道:“谁说宫里就只能有嫔妃啦?你竟也这样狭隘,和那些俗人没两样!” 她一双桃花眼中闪熠起异彩,颇为豪气道:“我要做就做六尚的女官!” 误会解开,连青簪自己也没察觉地轻呼出口气。 再面对人时,终于得以少了点别扭。见荀欢对她手里的东西好奇,与她介绍道:“这针法叫明缲,回头翻过面,从正面是看不出针脚的。只我许久不做,手也生了。” 其实皇帝要册封谁她都不该理会,但若真将人安排进乘鸾宫,一时之间,她未必能用十成十的平常心与之相处。 又听荀欢说起,将要担任的是司乐一职,青簪也不禁为她高兴,这不仅是荀欢的兴趣所在,往后的日子想来也会风光体面,前途无量,不用被局限在闺阁之内。 青簪拆剪了那段粗糙的缝线,耐心细致地重新打理,噙着笑道:“我本来就是个普通的俗人,又没生三头六臂。你能做女官自是更好,也算不埋没你的才华。” 荀欢却不准她继续做针线活,将东西一把夺过,搁在案上。 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凿凿言道:“你与皇帝哥哥吵架了。” 青簪一愣,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也看了她一眼,目光旋即如淡烟流水地逝去了。 手上没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针线,便只能空垂在膝头,把里衣的袖口紧紧攥住。 “不若,我给你出出主意?”荀欢忽道。 她起身关上门,又回来坐下。一个未出阁的、连凡心都未动过的闺阁女郎,竟大言不惭地做起了人师:“我看到廊下那两只鹦鹉了,原来是给你的!要我说呢,你得换个想法。你看,你与陛下已经是夫妻了,你甚至都有了身孕,那可是未来的公主皇子!若是民间夫妻不和,我一定劝你趁早和离了,一个人岂不逍遥自在,可是你的夫君是当朝天子。” 青簪樱唇一抿,忍不住打断道:“你再与我说这些,我可将你赶出去了。” 今时今地的情形,却不知怎的教她想到了自己去湖莹阁劝慰杨嫔的时候。 杨嫔是为情所困,她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这情并非儿女私情,还有愁恨、自咎、埋怨、愧对……种种般般,已是情肠百结了。 荀欢却坚持要说完,竖起一根指头道:“再一句,就一句!” “我是想说,你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地位,就算如今厌弃了他,趁着他还肯哄你,也该多为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谋点好处,没有了情分,不也可以继续做买卖,怎能就白白托身与他一场!再说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还没达成的愿景,他就当真毫无可利用之处了?” 说是一句,分明絮絮又说了好多,句句都像风似地从青簪耳边刮过。 唯有那句,没有达成的愿景…… 有,她有。 她自问从不稀罕什么勋名富贵,可娘亲搭上性命才救下了人,凭什么这份原该举世瞩目的良善要被湮埋在黄土之下,凭什么世人只知永宁侯英勇救上,却不知他分明是抢夺、顶替了一个女子的功劳,分明血债在身,嘴脸丑陋! 青簪指尖微动,虽仍未附和应承,良久,到底说了声:“多谢你。” * 入夜,因着乘鸾宫如今不是自己一人独居了,自然需考虑旁人,青簪便吩咐女官往后都按着宵禁规定的时辰落钥便可。 月至中天,霜夜已深,青簪倒头在枕上,才有了几分昏沉,窗子却忽然被人敲响,险些以为听错了,可那敲在窗框的木头上的声音闷实又清晰,断断续续又是好几声,青簪终于起来查看。 打开窗,凄索的凉气猛然冰在脸上,青簪一个哆嗦,才借着月光,看清那道立在一片乌漆墨黑之中的清挺轮廓。 “朕还以为,不冻出点好歹来,是见不到你了。” 青簪脑中瓮的一声…… 他是如何不惊动人就进来的? 忽有几分咬牙切齿地想,她算是知道他为何让荀欢住这儿了。 两边侧门都是用插销闩上的,不用钥匙也能开锁。荀欢若在这里,岂不就可以与这位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里应外合,给他开门了。 都是他的算计,还在这儿与她装什么可怜!—— 作者有话说:狗子还是有点心机在身上的[墨镜] 第77章 青簪不由分说就要关窗,萧放当即探臂而入,覆掌握住一截窗槛,挡住即将关合的窗扇:“朕的手才刚好。” 他用的还是那只伤过的手。 青簪看见他手背上还余有略微的血肿没有痊愈,两睫颓然无奈地一垂。他的手要处理国朝大事,多伤一天就要耽误一天的 民生之计,况且再伤他一次,太后会轻饶了她身边的人吗? 人活于世,原来诸多掣肘。骨肉、朋友,拥有的越多,也就越要步步打算。 缄唇未几,她终是问道:“陛下想说什么?妾听着。” 言下之意,说完了就快走。 萧放暗自苦笑,很快又仰起狭深的眼注望她:“夜里风紧,进去说,朕怕冻着你和孩子。” 虽而皇帝站的地方恰好阻碍了欲穿窗洞的峭风,青簪此时却也只披了件寝居的单薄外衣,自是寒凉欺骨。 却是愈发不肯退让,只强硬道:“陛下现在就离去,妾就不会受冻。” 倘或当真在乎她是否受冻,他就不该来敲她的窗。总说她擅长骗人,其实他也不遑多让,不过是会说些好听的话而已。 皇帝似乎笑了,一双眼眯成了蓝黑色的夜天,深不见底,如要将人吞噬进去。 青簪心里一惊,说不上缘由地心慌起来……他又在憋着什么坏水? 就在这时,皇帝竟趁她不备将窗扇一推,纵身而上。在青簪下意识护住腹部后退躲避之时,顺利翻进屋中,长驱直入。 青簪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简直一气呵成、迅速利落得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恐怕是预谋已久,早就想好了来这么一出! 她脸色白得发青,蛰伏在骨血里的那股狠劲一次次被他挑拨,呛起人来嘴下不饶:“陛下做起这种事,还真是熟练。” 萧放反身关上窗,挂好了窗钩,徐徐朝人走近,有意无意解释道:“朕长这么大,头一次爬姑娘的窗户。” 他像是对眼下的形势毫无认知,从容自若地淡笑着问:“昨天的灯火喜欢吗?” 青簪不想面对他,撇开脸道:“不喜欢。” 萧放不无遗憾地啧声道:“那是有些可惜。” 青簪没再出声,和皇帝的温柔攻势截然相反,从他出现开始,她就面若寒潭,态如冰雪,一丝笑色也无。 因是匆促之间起来的,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黄琉璃的灯罩,把并不张扬的烛火修饰成了日曛一般的昏黄,昨夜宫中缯彩纵横、宝光腾跃的光景形成鲜明的比对。 青簪就站在这寥落的光线里,绷身垂头,连相视也吝啬给予。 皇帝注意到她的腹部已然十分显山露水,五个月大的胎儿,足以带给母体不小的重赘。 他三步两步,轻而易举就逼上她的面门。 就在青簪被堵得快要撞上身后的几案时,萧放大手一揽,将人劫持到了床上。 青簪跌坐进被褥拱起的穴窝里,身子两侧被人的两臂死死挡住,身前是男人覆下的巍然阴影,她唯一的退路就是往床榻间缩。 这岂不是更给他机会! 青簪咬着牙没动。 萧放忽道:“宫人说你隔几日就会出门一次,走上半个时辰的路。” “太医也说你一直谨遵医嘱,安胎药从不落下,脉象强健有力。” 他看向她丝白的绸衣之下温柔隆起的腹部,俯身时的唇锋几乎贴上她的额头:“你很爱惜它。朕想,若是当真厌恶孩子的父亲,应当做不到对它如此珍重爱护。” 他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青簪有些无望讽刺地想,这宫中的确没有人能脱开皇帝的掌控。 她努力冷淡、漠然地回应他:“谁说的,骨肉牵连,为母之心而已。” 声音却不比泫然欲泣之时的呜咽有力多少。 确定她无可逃跑之后,萧放在她身旁坐下,捉起她的手,“真的要与朕割袍断义吗?倘或从此以后,朕当真对你不闻不问,你就不会难过?” 久违的肌肤相亲,令青簪剧烈反抗想要挣脱,那寒冰冻玉一般的细指忽迸发出不小的劲道,柔肌弱骨在皇帝的掌中决绝得势如刀斧,一边抵抗一边抽回时,指甲差点刮伤了皇帝的脸。 萧放轻嘶一声。 那声音险些勾得青簪转头去察看,可最后仍只摆出一副不会动容不会心软的姿态,寒着脸目视前方的地面道:“请陛下保重自己,离妾远些,妾不想再担上万死难辞的罪责了。” 可就算当真又伤他一次,也是他咎由自取! 萧放转了转手腕,望着手掌低头不语,像在无声怨怪她的狠心。 忽而又笑,若不是他手上负伤多少有点影响,还不算恢复自如,又不愿真对她来硬的,她还以为自己能挣开他,甚至伤他? 他抬手解落了半边的床幔。 青簪登时看向他手上的动作,“你做什么!” 这便注意到,也许是这些日子的养伤时还要操劳费神,他的手臂越发精瘦,皇帝能文会武,从前也是练家子,若真要对她做什么…… 青簪当即想要离他远些,谁知身子还没挪开半分,皇帝就先将手从她身前绕过,撑在榻上,再次欺身困住了她。 他又拢住她的双手往上带,再使力一按,把她一整个按倒在榻上。 手被人举过头顶,死死压住,青簪差点想用脚踹他,双腿也被人用膝盖抵住。 当真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青簪忽想到了那对金笼里的绿鹦鹉,说什么不忍困住她,给她自由,分明他才是她的囚笼! 若不是皇帝似还有几分顾忌着她的肚子,悬着身离她有段距离,此刻怕就该压在她身上了。 然而青簪没为此庆幸多久,皇帝就低头含住了她颈上的一寸春雪……不曾用来控制她的手掌也寻到了她的薄裙包蔽的膝腿,隔着衣料深浅抚弄。 在热意燎身之前,青簪闭眼,忍着身体的颤栗抖瑟,哀声问道:“陛下莫非是要妾一尸两命吗?” 话一说重,哀便从心起。眼角一瞬时被水光淹透,仰在罗帐里时,整个人如便如一尊裂碎了的玉瓶,汩流出内里的冰浆雪液,不可断绝。 萧放身形一顿,心中刺痛,没忍心再施为下去。 青簪哭着哭着,却是想到了白日里荀欢和她说的话,还有乘鸾宫这一大家子人,还有狼狈为奸的段家夫妇。 现在看来,这些话是不是皇帝授意荀欢说的或都不好说。 可即便知道他打的主意,她却也没法否认。 喉中哽结了会儿,她板起脸,憋出一声愤恼:“你还将我住过的地方给别人!” 萧放闻言,有些意外,又恍似意料之中一般自嘲地笑了。 垂目看人一眼,手劲忽松,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她身上,像是告诉她,他不会再有更过分的行为。 却依旧没起开,只对着她沉闷地笑起来:“明晚,朕是走窗户,还是走正门?” * 第二日起来,青簪眼下青乌得厉害,豆蔻一看她就没睡好,正想问问主子,有无她可以为她效力分忧之处,却见琐莺气愤地打主子面前走过,嘴里念念有声:“昨儿夜里我也没睡好,老听见古怪的响动,我看没准咱们是遭了贼了!” 青簪不知她昨夜听去了多少,又不好明着问,但看人这般义愤填膺,便觉得多半瞒人不过。 谁教昨夜皇帝给她擦了半天的眼泪,还说什么她不哭了他就立马走。她撵了几次无果,后来便干脆自管睡她的,皇帝就坐在床畔看她。 也就是在正月里,天亮得迟些,不然没准他走的时候都要被人瞧见。 好在她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了,下回不管是门还是窗,她都不会再放他进来,任他冻死了事。 晌午用过午膳,荀欢过来找青簪,两人坐下还没开始说话,琐莺接过小宫人手里的茶盘就进了门,故意又提起此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主子,咱们今夜要不要多派几个人巡逻?” 荀欢当即有些心虚,捧起茶呷了两口,神情不太自然地问:“怎么了这是?” 当着外人的面,青簪生怕琐莺再说出什么狂悖的话来,惹祸上身。最早认识她的时候多沉默木讷的一个人,自从跟着她起,倒是越发活泼纵性了,忙支开人道:“今日还没喂过那对鹦鹉,你且替我去看看。” 琐莺听出青簪姐姐是在赶自己,嘟囔了声:“豆蔻早去喂过了。” 到底是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青簪这才问荀欢:“你几时去六尚上任?怎么这会儿又过来寻我来了。” “嗯……还要几日罢。”荀欢艳晶晶的唇一弯,挽起她的胳膊:“我是想请你陪我去看她们排演,听说太液十八景里有一景是舞雩楼,皇帝哥哥的生辰宴便要在那儿办。顶楼上还有个大鼓似的台子,这两天有妃嫔在那儿练习雅乐歌舞,你且陪我去看看罢?” 青簪如今消息滞后。不过生辰宴她本也没打算出席,便无谓别人怎么折腾:“你自己去就是了,何 必要拉上我?” 荀欢嗓音提高了些:“你是主我是客,我一个人瞎晃荡,万一又教她们说闲话怎么办!” 青簪只如实道:“你于舞乐之上造诣深厚,若是去以舞会友,与她们切磋指点一二,她们应当求之不得。” 荀欢却听得美滋滋的,她用肩头轻撞了人胳膊一下:“我这还不是怕你居安不知思危,天下男儿皆薄幸,人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偏你还自甘给别人让路。” 话既说到这里了,青簪也懒再迂回遮瞒,索性捅破了窗户纸,警告人道:“今夜不许你给他开门了。” 荀欢被人识破,窘迫地笑了声。 旋即想到什么,又媚眼如丝地抬起指尖,朝人肩上一点:“应承你就是了,大不了我丢了女官的差使,今后就来你这儿,洗手与你做厨娘!” 想到皇帝白跑一趟时脸色该有多臭,竟然还有些期待。 * 夜晚,蕊珠宫。自从灵犀小公主一来,惠妃就没有一天睡得踏实的,即便有宫人和乳娘照顾着,可旁人又怎及做母亲的贴心贴肉。纵然是个便宜母亲,她也早已将公主视若己出了,因而每夜都要起来几回,看过公主,见小公主睡得香甜方才肯回去继续睡下。 没法子,公主生下来时还不足月,身体比寻常的婴孩更娇弱,有时候望着那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蛋,惠妃就爱怜到宁愿自己以后都不生养,一心照顾她便是。 今日也是夤夜合衣起来,就过去探望。 走到摇床边上,惠妃伸手把遮住公主两侧脸颊的绣褓抻开了些,却蓦然看见公主那吹弹可破的娇嫩皮肤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 惠妃大骇着抱起公主,喊人:“来人,快去请太医!” 她一时没法断定这究竟是什么病症,可是有许多病对于小孩子而言都是要命的。公主被她惊醒,也开始放声啼哭,身上竟还滚烫,惠妃抱着她的时候就像身临悬崖一样心慌不止,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惊恐紧张。 * 太极殿外,今夜恰好干儿子多宝值夜,徐得鹿便拉着他坐在殿阶上侃大山。 徐得鹿道:“你同盈主子身边的娉婷不是相识,改明儿也请她说和说和,主子们和美亲睦,咱们当差才轻松啊。” 多宝一直没敢把鹦鹉的事报上去,听人乍然提起盈贵嫔,不免又是一阵窘促,头皮发麻的,纠结着不知是否该据实以告,又或者别多嘴更好。 忽见惠妃宫里的湘素急急忙忙跑过来,就如见到救星一般起身:“呦,这么晚了,姑娘您这怎么过来了?” 这个点,都过了宵禁的时辰了。 湘素不待把气喘匀,便道:“小公主病了,有人要加害小公主!快请陛下,快请陛下过去看看吧!” 徐得鹿心中一紧,早已腾的立起。惠妃娘娘可不是会借着小公主生病的由头邀宠的人,公主现在的情况指不定有多危险! 他也是急的不行,却迟迟没有转身进里去通禀。 湘素不禁疑惑催促:“公公?还等什么!” 徐得鹿没法子,只能干巴巴地说:“可这陛下已经睡下了。” 总不能告诉她,陛下是去夜访乘鸾宫了。 倘若他现在就去乘鸾宫找人,这不等于昭告所有人,陛下就在那儿吗,陛下可是特地吩咐了保密的。但若是偷偷摸摸的去找,他却也走投无门,压根进不去乘鸾宫的大门啊。 一晌,徐得鹿才下了决断要往乘鸾宫去,一个身影却自外负着手缓缓踱来。 “出了什么事?” 皇帝的声音凛冽而沉稳。 燃眉之急顿解,徐得鹿简直如闻天籁,差点都要感动得老泪盈眶了。 他也顾不上惊讶疑怪为何皇帝这么快就回来,甚至顾不上察言观色,去分析皇帝为何是一副结着严霜的黑沉脸色,只上前把小公主的紧要状况简扼地一说明。 萧放当即下令摆驾蕊珠宫。 公主本就万金之躯,皇帝再一出动,此事就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宿之间,阖宫都受到了惊吓。 青簪亦在当夜里就被惊动。听说小公主是沾了不该沾的东西,身上才会全是风团和红疹之后,立时想到了自己今日让人送过去的那顶给公主防风用的帽子。 不知道惠妃有没有让人用上,若是有,此事倒是与她有了几分牵扯。 况且那么小一个婴孩,好不容易才降临人世,如今却这般多灾多难,又教人怎能坦然安枕。 青簪不再犹豫,自己动手简单干练地挽起云发:“走,我们也去看看。” 第78章 此时备轿已是太晚,免不了一番兴师动众的折腾,青簪便道:“走去吧,倒还快些。” 蕊珠宫里灯火通明,娇客云集。凡是给公主送过东西的妃嫔都有几分自危,倘或就攀扯到自己身上、波及到自个儿了呢?因而大多不敢漠然地置身事外。 青簪在一众或交头接耳、或翘首等待的妃嫔之间找到了惠妃,走到惠妃身边:“灵犀怎么样了?” 惠妃愁眉不展,见到她,勉强打起些精神,“陛下在里面陪着呢,太医说症状像是过敏,具体怎么样还要再仔细瞧过。” 今日这么多人过来,总不能把所有人都干晾在外头,惠妃便留在了正殿里主持大局,这会儿也和众人一同在等太医的消息。 青簪见惠妃脸上虽有泪痕,但既然此刻不曾寸步不离地守在公主身边,想来公主性命总是无碍的。不觉微微舒了口气。 只是自她一来,屋子里的窃窃私语声就似大了不少。 好在经此一遭,不管青眼与白眼,好像都更无足轻重了。 倒是惠妃听得有些蹙眉,对着宫人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人:“去告诉她们,夜已深了,若不是担心公主,只是来看热闹的,就请她们先回去罢。就说我今日分身乏术,招待不周。” 赵贵人过来,掩嘴窃笑道:“表姐!且让她们说去,咱们盈贵嫔可是连陛下都敢得罪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会怕这几句非议不成?” 青簪微微笑道:“贵人说的是,眼下公主最重要,别的都不重要。” 惠妃一向虽怒其不成器,对这个表妹却也多是姑纵的多,左右她自己受些委屈是无妨的。可如今这种关头,她还只知跑来添乱,对灵犀的关怀竟连旁人都比不上,惠妃便恼怒道:“停光,你也一样,若是不想待着,就先回罢。” 赵才人跺了下脚,恨恨看了一眼惠妃和青簪,抱着臂站到一边去了。 没一会儿,皇帝和太医一起出来了,公主身子娇弱,如今医女和乳母守在身边照料,其余人等自是越少与公主接触越好。 皇帝在看到青簪的一瞬喉中发紧,想要唤人,又害怕她不会再如从前那样心甘情愿走到他身边,便克制着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太医把告知过皇帝的结果又原原本本告诉了惠妃:“公主是花粉过敏,倒是不算严重,烧已经退了。只是公主还太小,煎服时的药量需要严格把控,待微臣回去之后与几位同僚仔细酌定药方。” 惠妃怎么都没想到是花粉过敏,思忖道:“公主所有的贴身物件,就连屋 子里的摆出来的东西,都是蕊珠宫自有的,早已经过医女的查验。公主的乳母们我也都下过令不准涂抹胭脂水粉,近身之前必先搜身,如何会有花粉!” 如今天冷,平日殿里连窗都甚少打开,再说时序如此,百花伤凋,怎么可能有花粉飘进来。 皇帝知道她做事向来慎微,也觉其中必有蹊跷,问惠妃殿里的宫人:“今日都有谁来过蕊珠宫?” 宫人回话道:“明淑妃来过,其他便没人了。可淑妃娘娘是晌午来的,公主一整天都没出事。” 明淑妃与惠妃如今关系微妙,难道为了打压惠妃,淑妃就对公主暗下了毒手? 皇帝并未表示,坐在殿中最上首,指尖搭在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敲点点,若有所思。 这时另一名宫人战战兢兢出声:“还有赵贵人……!贵人也时常会来看望公主。” 赵贵人此时还身在殿里,闻言当即急了眼,上前就要揪那宫人的手臂喊打喊杀:“你这狗奴才!关我何事?如今公主是养在我表姐名下的,我还能害她不成?” 惠妃蹭地冒起心火,厉色制止道:“陛下面前不得造次,宫人也是例行回话而已,你为难她们做什么。” 赵贵人忌惮地看了一眼皇帝,这才偃旗息鼓,悻悻站回了原位。 皇帝目色愈寒,谁也看不透他此时想的是什么,是疑心明淑妃不择手段?还是打算贬责惠妃无能? 皇帝只吩咐惠妃彻查此事:“无论是谁,是否意外,一旦查明,绝不姑息。” 惠妃应了声,陛下没有打算治她照顾公主不周之罪,只说要拿住贼人,该属万幸。可她却怎么都生不出庆幸的心思,只觉自己竟连这么个小娃娃都保护不了,分明已经严防死守,原来还是漏洞百出。 待送走了皇帝,正琢磨着要从何处入手,徐得鹿又返回了殿中,对惠妃道:“陛下让奴才给您一条线索……灵犀公主的衣物上,有梅花香气。” 徐得鹿传完了话就再度告退了,却也没即刻跟上皇帝。 陛下不肯令他跟着。 * 青簪随着人群一同离去,出了蕊珠宫,众人各向东西,分流南北,方才还很吵嚷的人声眼见稀落了,但也有动作慢些,还没离开多远的……陛下这不是也还没走远呢。 她们频频回顾,但见皇帝伫立在宫门口,一身玄色的衣衫融入冷清的夜色,似有几分不可亵近的孤高。 纵使有想要上前借着公主的名目安慰皇帝,借机让皇帝记住自己的,也因此纷纷畏足不前。 皇帝却对些远近蛰伏的、蠢蠢欲动的,一概视若不见。 始终凝望着一个方向,越久,越是沉默。 若能一直看着她也好。 不知多久,她的身影终究因为隔得太远变得模糊,他忽而慌神,当机立断地迈步而出,扬声唤她:“青簪。” 青簪没有回头。 撞见这一幕的宫嫔们这才幡然醒悟,莫非陛下与盈贵嫔之所以闹了这么久的不快,一直都是盈贵嫔不肯给陛下好脸? 原来二人之间,冷落对方的一直是盈贵嫔! 青簪不是没有听见他的唤声。 可实在不想与他同道,便只能装聋作哑。 有时候她也会想,比起恨他,她更看不起自己的渺小,就像这撒盐一般的大雪中薄薄的一片雪花,倾力而为的最后,也不过附着在这雕梁画栋之上。 从不对等,何来公平?依附权力者,一旦不再依附,也就彻底失去了权力。 又飘雪了。 还好出门时见天色不对,无星又无月,豆蔻便预先备下了伞。 青簪看着地上慢慢垒起白色,先是几点,然后成了一片。 沙沙的声音在雪里一次次响起。 她终于忍不住回头斥道:“你要跟我到几时?” 萧放知道她清楚他的存在。 只要她一回头,随时都能与他相见,可她一次没有。 他无奈失笑,直言道:“等你安全回去。” 青簪撇下唇角,嗓音疏淡:“我走不丢。” 萧放没再说什么,负手在身后,既不撤离,也没靠近。 青簪想,他今日若曾来夜探乘鸾,怕是已经吃过一回闭门羹了,一向自负聪明,总不会执意自讨苦吃。 也就回过身,兀自向前去。 可皇帝还是跟着她。 这宫道忽似漫无尽头,青簪费尽力气才终于看见熟悉的宫墙殿宇,不由加快了脚步。 在她将要踏进大门的时候,皇帝却也加紧步子追了上去。饶是他的步子迈得又阔又凶急,却也只堪堪在宫人将关上门的一瞬,对着门内的背影道: “不会走丢吗?” “朕怎么觉得,已经要把你弄丢了。” 门边,枝头的一堆雪太重,凄凄晃晃地落下来,砸在地上,恰此时大门合闭,从乘鸾宫内照出去的最后一线光亮消失殆尽,寂寂再无回响。 萧放长眉深敛,一直站到了雪尽天明。 * 正月廿四,帝王生辰,普天同庆。 青簪大清早就被宫人摇醒,平日里一个个都巴不得她多睡会儿,青簪知道,若是无事她们是不会叫她的。 原来自那无辜案后,宫里人人都知废后当初惯会苛待仆下,对自家主子多有欺凌,后来又闹出了巫蛊案,就愈发同仇敌忾地恨上了废后同她身后的永宁侯府。 今日消息一传进宫,就都急着来与主子分享了—— 永宁侯府的大公子失踪多日,前几日竟在街头行乞的时候被人认出,整个人衣衫褴褛面目全非,有几个看不过眼的路人想送他回家,他却万分抗拒,嘴里还叫嚷着追债的会找到他,会砍他的手,要他的命。 最后是有个倚红楼的姐儿出来把他带回去了。 那倚红楼的老鸨便在人群里直宣扬自家女儿的心善,妄图招揽更多的客人:“你们是不知道,这位段公子当初在那方面没本事,就惯爱折磨人,什么蜡烛剪刀,净往我们姑娘身上使!赌输了钱还想怪在我们姑娘头上,还让他从前各个楼里的相好替他还钱,你说可不可笑,也就是我们家琪儿心善,才肯领他回去,给他一口饭吃!” 给一口饭之外,会怎么对待他,老鸨就没再细说,风风韵韵地笑着走开了。总之姑娘们多的是怨气要发泄,也是这冤家往日坏事做尽,如今偿还来了。 这样一来,段大公子吃喝嫖赌奸///淫掳掠的事迹一下子十里百里的传开去,沾了点风月,便愈发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起初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后来有人顺藤摸瓜,竟还查到段家公子当初曾经强抢民女,把人家性命都荼害了。 祖父贪污民脂民膏、嫡女私行厌胜之术害人、长子还是如此荒淫丑劣之人,不少志士因此批判永宁侯府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背后恐怕还大有阴私可挖,甚至认为这样的人家,绝不似忠君救主的功臣。 朝中便有人顺势提议,应当请出先帝的遗旨,依律处决段氏,巫蛊一案不能只以废后了之——先帝曾有旨意示下,明言永宁侯虽是他亲封的爵位,但若为祸一方,也不可因功逃罪。 也有人奇怪为何从没听过这道旨意,却也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罢了。 还有人上奏恳请深查段朱两家。 青簪听丫头们你一言我一嘴地把此事说完了,心中百感纠驳,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心口突突地跳。 琐莺是最清楚主子的酸辛愁恨的,便握住青簪的手道:“永宁侯府这回也算彻底身败名裂了。” 青簪却怔怔没有回应。 宫人们只当主子是没想到侯府还有这么多罄竹难书的罪行,惊讶或是欢喜过头了。 青簪将宫人都屏退,忽在房中到处逡巡搜找起来。那个纸团……永宁侯府的事被连跟掘开的过程,和她那天在纸上写的一模一样! 原本是想传书给陈少陵,可一想到他何尝不是与自己一样处处掣肘,恐怕无法真正和皇帝对上,也就将写好的计划揉成一团,随手丢开了。 然而今日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不知是否 教宫人收拾去了,亦或者……是皇帝翻窗进来那夜,趁着她睡着,把东西捡走了? 可这件事发酵到今天,绝非几日之功,皇帝的布局,一定早就开始了。 这算什么!他的补偿、他的让步吗? * 下午,荀欢又抱了一大束红梅花来寻青簪。近几日她日日来,青簪已免了宫人的通传,让她来时直接进屋里寻自己便是。 “尚仪局的人已经来过了,我明日就要去上任了。”荀欢将整捆红梅往窗边一放:“你这儿有没有好看些的瓶子?若要装红梅,还得是铜瓶或者白瓷最好看。” 青簪道了声恭喜,走过去,看着红萼斜倚,映在窗绢上的芳姿,低手拨弄了两下,不禁想到了惠妃近日让人在查红梅园和白雪园的出入情况,多半是与公主的事有关。 “你也当心着些,可别让人把脏水泼在你头上。” 荀欢不以为意,只道:“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第一日去红梅园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污蔑到六尚女官头上!” 青簪忽记起,荀欢初进乘鸾宫的时候,鬓边也别了一枝梅花。便问:“那你这几次去摘梅花之时,可有在园中看见什么人?” 腊梅香气浓厚张扬,红梅却是暗香浮动,惠妃既不曾第一时间察觉,想来多半是红梅。 “有啊,”荀欢吐了下舌头,暧昧笑道:“皇帝哥哥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呢。我说我看见赵贵人去了,不过她是惠妃的表妹,怎么看都清白的很。” 青簪品匝着清白二字,眼色一深:“未必。” 赵贵人不是一直希望惠妃能当皇后? 荀欢却开窗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别管别人了,你快跟我来,帮我瞧瞧——” 青簪糊里糊涂地被她拉了出去:“瞧什么?” 经过殿前的廊庑时,豆蔻琐莺和几个宫人都直呼慢点:“姑娘快放开我家主子,摔了可怎么好!” 荀欢只是笑:"就算要摔,也有我垫着背呢!" 青簪险些以为荀欢是要借着这个由头带她去参加今日的宫宴,没成想她还当真领着她往抱玉幽馆去了。 许久没有再回这里,心境早已难复。 她本能地想要转头就走,荀欢却抓着她的手不放,见拽她不动,也怕真摔了她,便在背后推着她往前。 嘴上也在使劲:“我明日就要去六尚了,你连帮我掌掌眼,帮我看看我的服制、首饰合不合度都不肯?” 青簪好笑地戳穿她:“倘若给你送的服制出了错,那是你日后的同僚的失职,你怕什么?” 而就在此时,终于被人推着,磨磨蹭蹭地推到了门边。 一朵硕大而红丽的绸花从门梁上落下,悬在她眼前上方,几个宫人一齐把殿里的红烛点亮,教人一眼就能纵览全貌,抱玉幽馆之内,到处都布置着红绸,张贴着喜字。 连地上都摆了一圈鸾凤红烛,怪不得她方才从外头透过窗看就觉得瞧着晃眼。 地毯、窗幔也都换成了蹙金的红色,长案上摆着枣子桂圆一类的果盘和金银酒器,尽丰尽美,宜室宜家。 荀欢道:“现在知道他为何让我住进来了罢?旁人竟还艳羡我,怎不教人冤烦!” 这些天她都偏居在抱玉幽馆的一间小暖阁里,还要帮着皇帝到处布置,他只封她做个司乐,她还觉得亏了呢! 青簪也总算知道,为何荀欢搬进乘鸾宫那日阵仗竟弄得这般大。箱笼虽不多,但里头都装着这些烛台器皿,搬送起来自然费力。 烛火之中,皇帝闻声回头,不曾犹豫地朝她伸手:“陪朕过个生辰?” 这哪里是过生辰。 青簪扭头就想走,却发现荀欢已经和宫人们退了出去,还把门带上了。 既无退路,也只能面对。她想起宫人说与她的那些话,含糊其辞地问皇帝:“那日你来时,是不是从我这里拿走了东西。” 她说的隐晦,萧放却是毫无阻碍地就知道她口中所指是何物,挑眉哂笑道:“是准备给陈少陵的?天下最易愤怒不平,最好口诛笔伐者,莫过于文人书生,你想的不错,既是以卵击石,不如激起群愤,对抗权位。可惜,你以为他会帮你?若真给了他,恐怕他只会转头把东西给朕。” 他靠近她,沉下嗓音:“天下男子都不可信。” “除了朕。能与卿卿所想不谋而合,朕是否还有几分可取?” “擘钗已分,破镜难圆,”青簪不为所动,只是僵着身站着,含着一口气不知该不该叹,眼中水光盈盈:“陛下不必如此。” 她没有资格去怪陈少陵,他帮她已经良多,况且他和她一样,都有身不由己之处。否则她也不会还未施展,就先自己放弃了这个法子。 萧放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旧居都可以毁而复新,倘若朕偏要擘钗合,破镜圆呢?是天下无双之钗,世上独绝之镜,从你以后,再不会有他人。也不愿意?” “从前是朕错谬太过,但纵使是朕,也无法事事由心,你总得给朕点时间。” 皇帝第一次与她说起了他所知的那段往事:“朕并非为自己辩解,不过当时京中有犬戎细作蛰居,父皇战时受伤在先,遭到埋伏在后,避至韶音坊一小巷,当时他伤势沉重,命悬一线,昏迷不醒,又有犬戎追击。若非为你母亲所救送至医馆,段家人认出他的身份后,又将他送回了东宫,宫中耗费千金良药,父皇未必能够死中求生。这些年父皇与朕对段家从无薄待,许他们十五年富贵荣华,也算偿尽了这点恩情。” 可惜另一个真正有恩之人,却要蒙尘十五年,魂归泉壤。 青簪忍住眼中的潋滟。 “有关你母亲的部分,朕也是前不久才知道。”萧放见人又被触动伤心处,当即缄口,“不说这些了。” 山不来就人,人便去就山。他步步相近,直至与她履尖相抵,咫尺相望:“猜猜今岁生辰,朕许了什么心愿?” 青簪垂头:“陛下的心意,自有神佛倾听,何必我猜。” 萧放:“不要神佛听,只要你听。” “朕的心愿,便是与你重新开始。” 身为帝王,他从无一刻如此忐忑煎心:“那日问过你想不想做皇后,你未曾答复。” “现在朕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做朕的妻子。” 第79章 其实青簪这辈子都没肖想过鸾烛喜字的光景。顶多是以前在老夫人跟前当差的时候,曾听一起共事的小婢女畅想着说起花烛摇红里,夫君替画新眉的日子。 妻子。这个词更是陌生遥远,不仅之于她,之于一朝天子,不也如此吗? 也许她不该怨他怨得那么强烈,圣人天子,亦是凡夫俗子,是凡夫俗子,就不可能尽由心意,就要屈从于造化弄人。 青簪垂手在身侧,揪住了一褶锦裙,说起了许多无关的事:“灵犀这两日可还好吗?” 皇帝答:“红疹已经退了。” 他去看望过两次,灵犀生不足月,分量比寻常婴孩更轻,抱起来都欠缺两分实感,仿若一只霜雪捏的团子,对如此婴孩都能下手的人,不管是谁,又或看谁的面子,都不必再留。 青簪又问:“惠妃查的如何了?” 皇帝便继续答:“这两日不见动静,但朕想,不会是一 无所得。” 青簪不自觉叹气,若是当真查到了赵贵人头上,惠妃现下应当也很两难罢,当初的毒蛇,今日的花粉,她为了郑赵两家殚精竭力地打理宫中庶务,却一次次败给不省心的表妹。 还有明淑妃,一心为儿子计虑,儿子就成了旁人算计时最易突破的口子。这世上的多数人,原来都是兜兜转转,事与愿违的。 青簪声气平和地道:“今日是陛下生辰,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我陪陛下用碗寿面吧。” 想要开门去吩咐小厨房,这才想起门还被从外面锁着。只好推窗探出身去,就见庭院里豆蔻和琐莺似乎想来解救她,荀欢和她的婢女便母鸡护崽似地护着门不让她们靠近,两方较量,前几日年节里酣嬉淋漓的氛围本已淡去,因这番打闹倒是重新欢热了起来。 青簪都有些不忍出声招呼她们,打断这辰光,好在豆蔻先瞧见了她,忙溜开了身,碎步跑了过来。 青簪交代她去做寿面之后,又用眼神指了指门。豆蔻会意,悄悄对她点了点头,打算一会儿从荀欢身上摸走钥匙。 窗子还没关上,身体却就陷落进一个劲实温深的怀抱。皇帝从后抱住她,手掌轻搭在她隆起的腹部,低头时鼻唇俱在她耳下轻蹭:“答不答应,嗯?” 青簪忙把攀着窗框边沿的指尖一松又一推,遮碍住窗外的一双双眼睛。 却并不答复他。 皇帝见她始终沉默,垂目望了她的肚子一眼,计上心头:“要不要与朕打个赌?” 青簪迟疑道:“什么赌?” 萧放温声笑道:“就以腹中男女为赌。借这天精地血,初生明珠,来定它父母的前路离合,如何?” 这个赌约粗想起来倒还算彼此公平,可青簪总觉得若是与他赌了,就是上了他的当了。原本坚不可摧的意志,一下子成为了各占一半的可能。 萧放激将道:“怎么,不敢与朕赌天意?” 青簪咬唇想,那就看看天意罢,娘亲遇到段若虚是天意,遇到先帝也是天意,她遇见皇帝又何尝不是命运的推手在从中作祟。或许终结于天意,他就会彻底死心。 “那不如以单双为赌,若是双胎,我就与陛下从头来过。若是单胎,我们……就从此两清。” 萧放嗤笑道:“你主意倒是打的不错。” 青簪:“陛下还记得我与你说的那个儿时遇见的游方术士吗,他曾说我命中会有一子一女。陛下当真不押双胎吗?” 皇帝的声音亲昵地落在她耳边,哑声道:“双胎辛苦,朕舍不得你生。” “卿卿若真相信,自己又如何不押?” 青簪淡笑了声,见骗不着他,便也不再坚持。 那就听天由命一回罢,毕竟逆天而行总是太多艰难苦辛。 她下定决心道:“那好,若是这一胎为女,就请陛下放我出宫。我不想自己的女儿生在帝王家,汉有昭君出使塞外,唐有文成大漠和亲,食一朝俸禄,就要肩挑一国之责,我舍不得她如此,索性恳请陛下放我们母女做一对寻常百姓,平凡一生。” 萧放逐字听尽,若有所思,应承道:“好,那若是儿子呢?” 忽而,他覆在她腹上的手掌却是一惊一颤,竟察觉到掌心底下有宛如小鼓从里往外锤击一般的律动,如同在与他嬉戏呼应。 这便是胎动? 欣喜之余,他又紧张地去察看怀中女子的脸色,唯恐这动静会令她疼痛难受,却见她像是早已见惯不怪,只是有些微微喘气,约莫是扶着肚子站得累了。 可纵然疲累,却也不肯在他襟怀里靠上一靠,她本可以不必勉力强撑,他就在她身后,随时会是她的依托。 帝王的胸襟能容纳万邦百川,今时却等不到一个小小女子。 青簪非但没有瘫软向皇帝怀中,甚至没有如皇帝所愿,说出若是皇子便与他重新修好的话,只道:“陛下是明知故问。” 皇帝便只能往好处想,至少还有这一刻的相拥,已足够让万斛相思一朝得解。 可他甚至不敢用力牵制,唯恐惊动了她,不敢探窃触手可及的瑰艳之地,却已心醉魂沉。 再多一刻罢。 一刻后,他笑了声道:“想听你亲口说,不可以?” 恰此时门被敲响,青簪终于还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从皇帝臂怀中抽身。 豆蔻开了门,麻溜地把一碗冒着油香的长寿面放在了罩着真红霞锦桌布的长案上,又麻溜地退出去了。 一海碗的面,搭了两只小碟子、两双筷子。青簪被皇帝看得不自在,便主动坐下去挑那海碗里的面,分付两碗,苍白浅淡地笑道:“从小到大也没尝过寿面的滋味,这回是沾陛下的光了。” 既是长寿面,自是从头到尾,盘回不绝,满当当的人间烟火味,与此间的喜艳辉煌不算相衬,但又殊途同归。皇帝倒也乐得与她分食,裹着青青绿绿的几点葱段,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吃完了。 哪怕他真正想与她共食的是金盏蜜醴,合卺之酒。但他深知,能有这一刻的平和共处,已是她看在他生辰的份上。 随后宫人进来服侍皇帝漱了口,皇帝扔开帕子,挥退众人,在又只剩两人时才沉沉出声:“青簪。” 青簪抬起眼:“怎么了?” 萧放没有说话,只是想,放她去做寻常百姓,今生恐怕是办不到了。 他不行,她也休想。 直到徐得鹿过来催促,舞雩楼那边就要开宴,皇帝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他离开时青簪还坐在案前,他便唤她的名字,趁她转过脸的一瞬,早有预谋欲在她的眉心落吻,青簪却识破了他的意图,先伸手挡在了额前。 皇帝的吻依旧落了下来,就落在她细腻如釉、薄薄一片的手背上。 大约是漱过口,又以帕子擦干了水迹,所以这个吻竟也显得分外温柔而干涩。 仿佛是帝王的真心与克制,不沾带分毫情欲的潮湿火热。 皇帝走后,徐得鹿瞄了一眼那快见底的面汤,见里头还有翠阴阴的几点葱尖儿漂浮着,登时暗叫不好,方才他忙着两头打探,一心盯着舞雩楼那儿的动静,竟忘了知会厨人一声不要撒葱,陛下从不吃那玩意儿! 可再瞄一眼那油光水亮的碗底,便觉知会与否,也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贵嫔娘娘给陛下的。 * 晚宴散场之后,皇帝把林太医叫到了太极殿。原本负责青簪这一胎的是房太医,可房太医早已在逼问之下,对自己差点配合皇后诬陷人假孕的事实供认不讳,皇帝当然不会让这样的人再留在青簪身边,便做主改用了林太医。 林太医每隔几日都会去乘鸾宫一趟,不时就会对皇帝汇报一次。 “几成把握?”皇帝问人。 老太医捋着自己白花花的长髯,有些高深地伸出指头:“三五成罢。” 原本还在罗汉榻上看书的皇帝顿时抬头,把书卷啪地一声倒盖在身边榻上,目光如炬:“生儿无非男与女,无须把脉也知道必定各有一半可能。你倒好,只有三五成?” 林太医忙躬下腰去,不敢再说虚的:“是在各一半的基础上,再加三五成。” 萧放品匝出了那么点意思,眸子一凛道:“原来是故意愚弄朕。” 林太医大惊失色,腰躬得更低了,颤声道:“陛下恕罪,老臣何敢,只是历来不断男女,都是医家之德啊!” 要不是前段时间断脉时发现盈主子有些积郁,他还以为是陛下同人相处时拉不下脸,这才一边冷战,一边又背地里关心着。便想着,若告诉陛下这胎是个皇子,没准能让陛下多疼惜孕妇几分……他是绝对不会主动说起这事的。 可陛下当时似乎一脸的波澜不惊,无谓男女,如今为何又像上了心? 林太医语气微沉道:“您是不知道,民间有些人家,一旦知道了男女,若是女娃娃,那就是趁早扼杀 在母亲的肚子里了事,还能抓紧怀下一胎……” 皇帝:“哦?朕怎么听说,寻常医者都断不出男女?” 林太医答道:“医者父母心,有时纵使断得出,也成了断不出了。” 中医之道何其高深,一眼能断人饮食能猜人寿命,岂会在这上头束手无策。可若都传言望闻问切之术断不出男女,那也就能少一些枉死腹中的婴孩。 皇帝略略点头,忽又想起什么:“此事绝不可告知贵嫔。” 林太医糊涂道:“为何?” 皇帝重新单手托书,拈起一张书页,闲闲翻过篇,讳莫如深地垂下薄睑:“就当,是为了你的医者父母心。” 押男押女都是她先选的,算不得他欺她诈她。况且只消她多了解他几分就会知道,能否留下她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交给天意? …… 林太医离开太极殿后,便想着正好顺道再去乘鸾宫请个脉。母体若是不够康健,孩子生下来便也受罪,灵犀公主已然体弱多舛,盈贵嫔腹中的孩子,他可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喽。 谁承想,臀才沾上照水殿的坐墩,林太医便听坐在对面的女子问道:“我想请问太医,如今这个月份,可能够断出我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林太医不免一愣,眉头一皱,大觉有异。皇帝与贵嫔两人今日怎么都问起此事了? 然而皇帝恩威并施的警告言犹在耳,光是想想就让人寒腿打抖。 太医不禁用袖背擦了把额汗,小心应对道:“不知贵嫔娘娘是盼着皇子还是公主?” 此时夜深灯明,乌鬟绿衣的小宫人才剪过烛芯,青簪低眼,想起与皇帝的赌约,唇齿间便有几分艰涩。 两弯长睫的阴影覆着如雪的颧肤良久,方是轻声道了句:“都好。”—— 作者有话说:让我们恭喜狗子看到了一点点希望的曙光[墨镜] 第80章 荀欢成了司乐女官,宫里不少人都没料到这事儿,起初都以为皇帝纳她为妃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乘鸾宫里走了个活祖宗,也一下子少了许多人气。想荀欢刚来的那会儿,琐莺和豆蔻都是吹鼻子瞪眼的,看她活像看瘟神,如今却都纷纷惦记起人家来。 豆蔻在小厨房捣鼓了一晌午的点心,春寒料峭,吃上些热乎乎的糕饼汤酪,身子就有了暖气。 端上来时还在琢磨着要不要给荀欢也送一份:“也不知道六尚的伙食怎么样,还不一定有咱们小厨房的水平呢,瞧瞧这透花糍和玫瑰酥酪!” 青簪坐在廊下晒太阳看书,膝头盖着皮草毯子,顺手拈起一块豆沙馅的透花糍。透花糍的外皮是晶莹半透的糯米糍坯,馅料一眼即可辨识。咬了一口道:“当初你不是还看不顺眼人家?” 豆蔻不好意思道:“虽然只住了几天,到底是从咱们乘鸾宫走出去的人嘛。” 她又跑去给鹦鹉的水碗里添了点水,回来时见主子已将酥酪喝完了,糍糕也吃了好几块,嘀咕道:“都说酸儿辣女,主子怎么尽喜欢吃甜食。” 蝉衣正好端着一竹匾的杨桃干出去晒,听见这句,便笑着搭腔道:“酸儿辣女的意思,是说孕妇孕中口味反常多变,平日口味清淡的人,也许会突然嗜酸嗜辣。可没说爱吃酸的就是女儿,辣的就是怀了儿子。” 这下豆蔻愁坏了:“原是这个意思,那林太医是太医署里医术最高明的太医了,连他都看不出来,难道真没什么法子知道了?” 青簪并没有将同皇帝的赌约告诉其余任何人,却不想豆蔻依旧比自己还急于知道结果,笑着嗔问:“这样急做什么?” 豆蔻拎着鸟笼子过来:“奴婢这不是想着,主子做小衣服小鞋子时挑花色也好挑一些嘛,就不必都选那些朴素平淡的颜色了。” 她打开笼子的门,如今这两只绿鹦鹉已经养熟了,一出笼子便在廊下盘桓,调皮时还会踩着人的肩膀。鹦鹉振翅巡飞,嘴里叫道:“青簪,青簪,上元安康!上元安康!” 豆蔻这才相信了它们确实只会学舌,压根理解不了那话的意思,感叹道:“果真是笨蛋,连上元早过去了也不知道。” 鹦鹉便又学着她的声音道:“果真是笨蛋,连上元早过去了也不知道。” 豆蔻顿时就和两只鸟闹起了急眼,追着它们要敲它们的脑袋,廊下一时间鸡飞狗跳。 青簪不禁惆怅起来,这样的日子又还能多久呢? 她之所以挑那些素淡的颜色,是因为若生下的是个小公主,她便可以出宫去了。往后出了宫,总不好再用什么贵重的龙纹凤纹,不合身份。 到时候便在京郊寻处房子,还能时常去祭拜母亲,春日就带女儿出去踏青赏花,夏天就泛舟采莲。她没过过的日子,她的女儿总能过上了。 攒的那些银钱若能一并带出去,就借着母亲的名目开几间善堂,收容孤儿老人,她可以以自己的方式,让世人记住母亲的名字。 可是宫中的一切,这些朋友……还有皇帝,大约此生不会再相见了吧。 * 昨日皇帝的寿宴上宫嫔们献了艺,按照惯例都有封赏,个个眉喜眼笑的,唯独皇帝兴致缺缺,落进太后的眼里,免不了又要操心一遭。今日又听说,原来那时皇帝是才从乘鸾宫过来的,便把荀欢叫到了身边。 荀欢一身圆领暗红色短襦,搭着碎花帔子,发髻梳成了女官们最常梳的高髻。 太后对连嬷嬷道:“瞧瞧,你侄女这样打扮起来,还真像回事。” 又问荀欢:“你在乘鸾宫住的这些日子怎么样?昨儿见到皇帝不曾?” 荀欢亲昵地上前坐在了太后身边:“欢儿一切都好,盈贵嫔很好相与,倒是娘娘可要少操些心,听姑母说,前些天为了公主您就几宿没有睡好。您不能仗着自己如今还瞧不出年岁便这样多虑多思的,哪日若是生满了白头发,再盛的容光也不顶用了!” 太后被她夸得眉眼生花,笑着道:“这是拐着弯骂我是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太呢!” 心里却知道从荀欢嘴里是套不出话了,可太后也有别的法子。荀欢身边的婢女可是自己给她的。 把人叫过来这么一问,太后才知道皇帝竟然在抱玉幽馆里给人布置了个喜堂! 从来天子之妻,只有皇后。 这是已经掏心掏肺地在用情,连祖宗礼法和帝王的威仪、矜持也都通通罔顾了。 趁着傍晚,估摸着皇帝应该看完了折子,赶忙把人叫到了紫泉殿用膳。 太后再次提起了之前问过的事:“这次大封既然落下了,等青簪那孩子平安产子之后,你预备给她什么位份?如今四妃里有了淑妃和惠妃,哀家看她的性子做贤妃倒也合适。” 皇帝才欲动筷,又搁下了:“贤妃?” “朕不需要她‘贤’。” “她的身份,若做四妃之首岂不是令人笑话,即便她是永宁侯的女儿,那也是个私生女。”太后说完,想到什么,又无奈让步道:“罢了,若你实在喜欢,贵妃就贵妃吧。” 皇帝点头道:“再与她换个封号,母后以为‘宸’字如何?” 太后差点拍案而起,美艳的脸上两道浓眉直往眉心斜皱去:“宸贵妃?宸字,乃帝位之意,区区一个妃子,安能担当的起?什么字不好非要选这个,宜、华、便是鸾字,哀家也不至于驳了你的意思。” 皇帝想的却还不止如此:“朕以为既然要先晋贵妃,再册皇后,宸字恰如其分,最为合宜。” 皇帝就这么将准备立人为后的事说穿了,太后被气得直抚胸口:“难道皇长子的生母,为你操持六宫、打理庶务的功劳,皆比不上几分小情小爱吗?” 皇帝许久不置一词,只立起身,离开膳席,背身向太后,似踱未踱,忽道:“母后可知道近来民间不少士子都在要求彻查段氏?” 这事太后当然听说了, 原本怒气未平,不想与他扯论其他,到底还是疑惑道:“这又如何?段家那一家子确实不像话,当初娶段兰贞是委屈你了,好在如今她后位已废,正是该另择贤良的时候。” 皇帝道:“今日一早,有一老医翁寻至京中公衙,直言当年先帝遇刺之事另有关窍。母后可知道,他当年曾为父皇医治过。” 太后回忆道:“你父皇当时是被段若虚送到东宫的,但身上伤口已经包扎过,止了血,想来当年段家请的便是这位郎中?” 皇帝回头,目光厉直:“那母后又是否知道,那老医翁说,将父皇送到他的医馆的,原是个女子。” 太后刚一起身,闻言当即又踉跄着退回到座椅上。 当时先帝在东宫醒来,便听人说是一位叫段若虚的士子将他送回来的,先帝亲自接见了这位士子,后来也核实了他救下自己的时间、地点,与他的记忆都是对的上的,自然不会再对此事起疑。 她不敢置信:“难道救下你父皇的,另有其人?” 皇帝继续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讲完—— 当时段若虚给了这家医馆一大笔封口费,令他们搬迁到千里之外的南方,还将这户人家的小儿子安排在侯府做事。 若不是段家倒台,如今又有群情激愤、士子起义,此人也不敢冒着罪犯欺君的危险说出真相。 当然,他更加不敢的是违抗皇令。 待皇帝说到真正救下先帝的那名女子,正是段若虚的外室,这外室还有一个女儿的时候,太后便已自己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在这宫中,除了皇帝,她是唯一一个知道青簪和段家之间的关联的人。 皇帝没告诉太后这件事被揭发,从头到尾,包括那医翁都是自己的安排,只是问:“母后现在觉得,朕该立何人为后?” 太后神色怔忡,眼中噙泪,似乎困于一段旧忆、一个位故人,始终不得脱身,又好似惊悔愧疚,心绪难明。 “冤孽,真是一桩冤孽……!” 这事若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笑话先帝! 可如今朝中沸议不止,先有众人主张力查,后又有医翁上衙陈情,事到如今,冤者必要被平反,孽者也定要担受恶果了。 冥冥之中,都是天意。 良久,太后方才虚弱地言道:“亏欠人家的,总是该还的。” 怕只怕一个后位,远远还不尽。 * 二月初一,天气晴朗,青簪去年提前做的春衣单是放宽几指已经不足以穿上了,须得把料子裁开,填拼上别的布料才行。依着豆蔻的意思,不如索性就留着生产之后再穿,多做几身新的便是了。 青簪却想到自己到时候未必还能穿这些衣裳,不愿再平白劳费人力无力多做新的,就拿来自己改了改,改了条分外艳丽的银红和宝石蓝间色的多褶裙。 惠妃这几日在大力排查宫中接触过梅花之人,因荀欢送了照水殿一大捆红梅,宫人竟也因此被叫到蕊珠宫问话,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在讨论永宁侯被褫夺了爵位的事,叽叽喳喳地进了门。 一人道:“听说救下先帝的是位女子,且已经不在人世了,也不知道还能如何弥补,总不能追封个女侯吧!” 另一人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子,别是道听途说的罢,你且说说,她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人氏?” 青簪今日换上了那条惹眼的间色长裙,被豆蔻拉到正殿中央,呼唤众人过来簇拥夸扬,不防正巧听见了这两句,轻一垂睫,再抬起头时,便不无骄傲地道:“梳云,她叫梳云。” 宫人笑着围近了:“主子怎么知道的?您这两天都没出去,消息竟这样灵通!” 青簪笑了笑,正在脑中拟想,若是这时候就告诉她们自己是梳云的女儿,不知她们该怎样惊讶,外头便响起了太监的唱礼声: “陛下驾到——” * 内殿,青簪坐在镜子前,萧放立在她身后,替她在髻脚簪上了一枝新开的迎春,鹅黄小蕊,朝气可爱。 萧放问:“至多还有三月。真这么狠心,打算与朕分开?” 青簪以为他是要反悔,一面对镜比看,一面道:“我们不是说好了,都交给天意吗?” 萧放忽将人拦腰一抱,托着她的膝弯,将她高高捧起,猝然之间就把人旋了个方向,让她面朝自己坐在了妆台之上,欺近了脸看她:“那若是天意不遂朕意,卿卿会不会想朕?” 青簪仰起眼。 这些天她每天都能听到宫人在议论娘亲和段家的事,也许要不了两天,此事就会彻底水落石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从群臣上书到民情激愤,还有先帝那道所谓遗旨,再到那忽然良心发现的医翁,每一步都是皇帝的布局。 对他曾有埋怨失望,自然也有感激愧疚。不管是情是恨,都注定旧痕难消了。 只是当时她被这惊天秘密冲昏了头,忘记了他也身为人子。而永宁侯认出了先帝当时的储君身份,将人送回东宫,也不算对先帝毫无援拯之功。 孝与义,情与恩,这些天他大约也不好过罢? 青簪轻轻在皇帝的鼻梁上蹭了一下:“也许会想的。” 皇帝抬手抱在她脑后:“就这样?可朕一直很想你,昨日想,今日想,明日想。” 他的吻密密落下,带着暌别太久的疯狂和执迷。 想到也许将要分离,青簪没有再躲,任自己变成岸滩上的水,在即将干渴的时候重新泛滥涌流。 珠奁宝饰被拂了一地,皇帝捧着人的脸,用指腹温柔抚摸,又用薄唇强势攫夺,好似要将人揉进骨血。 那条宝蓝和银红间色的裙子被扯了下来,又没全然扯尽,垫在皎媚的雪肤下,皱了、湿了,像是雨中花的花托,泫然凄艳,竟比它光鲜整洁的时候更加夺目。 身后的镜子摇摇晃晃,那朵小巧玲珑的迎春也跌到了耳骨上,提心吊胆地飘挂着,萧放含住它,将它叼了下来,用唇烙在了一片香丘上,让它摇曳招展,最后滑进不知哪一处无人之地。 在被皇帝抱下来扳过身的一瞬,青簪朦胧缭乱地一抬眼,看见了镜中的自己,颤声道:“去榻上……” “就在这里,月份大了,别伤着你。”萧放哑声笑哄,“你只需要站着,其他都交给朕。” 80-83 第81章 青簪几乎累得昏迷,后半程全靠萧放将人捞住。 但她也确实享受到了无可否认的快乐,就连以往听许多人夸耀过的美貌,都从无这一刻似在镜中所看到的那般有说服力。 在这足有半身高的菱花银鉴里,湿蜷的鬓发成了在脸颊边盘扭的小蛇,从骨子里透出去的昏热烧成了两腮的胭脂。她泪朦朦、汗朦朦地摇摆,筋疲力尽的乌鬟没能咬住那些琐散的钗珥簪环,随着那朵迎春,一支接一支地从她头上消失,只留下一张返璞归真的脸。 那些珠玉坠地的琳琅声响,却都在目眩耳昏之间无暇再顾及了,就像那些爱恨愁苦,谁还能从一团浆糊里将它们挑拣出来。 青簪其实不想睁眼。 萧放却伸手从后往前绕,虎口卡在她的颌下,向上轻轻一托:“怎么不敢看?” 而她再度睁眼的一刹那,就见身后的人低头衔住了她的肩头。 她再一次被高高抛起。 …… 青簪被人抱进汤室,隐约看见了宫人进来为她冲洗,帮她将头发沥干。 以为白日还这样长,醒来的时候却都过了用晌午饭的时辰了。 屋子内被收拾一新,那些恣情滚远的物件又被规规矩矩地摆在了妆镜台上。 青簪撑着额头,哑着嗓子,不好意思唤人进来给她穿衣梳妆,正打算自己下床,皇帝却不早不晚地进来了。 “醒了?” 他看起来心情颇好。 青簪有些意外:“陛下怎么还没走?” 皇帝淡笑道:“今日不忙。不至于一醒来就要将朕往外赶?” 他替她打起床帷,钩在半空中,青簪看见他清劲的手掌上还有她的齿痕…… 皇帝转身又从衣桁上取下了她的衣服,显然是宫人早就备好的新衣,青簪歪着头,愣神之间,皇帝已经走过来,想要亲自动手为她穿系了。 青簪警觉地想起上回去芳信殿时,他给她打的那个又丑又歪的衣结。 忙在衣服披落两肩之时,一把搡开皇帝的手:“我自个儿来便好。” 恍惚间才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自称“妾”了。那一阵子,既不愿做帝王妃妾,也不想与他郎情妾意,于是就在这个小小的自称上,有了强烈的反叛。可即便今日温存过后,仍旧 没有改口。 反正都是要走的。 皇帝自不可能在这上头与她计较,他巴不得她面对他能自在无拘一些。 “想吃什么?”他问,小厨房早就做了她爱吃的膳食,在她昏睡的时间里,他又让宫人对他禀述了她近来的衣食起居,得知她在甜食一道上嗜爱尤胜从前,便知自己的安排没错。 “朕还给你挑了两个新的厨子,都是擅做点心的,从民间聘进来的。等会儿让他们来见见你?” 青簪下意识就想拒绝,但一想人都进宫来了,自己近来的口味确实也越发刁钻,遂一面从柜子里挑了件竹色的锦裙,一面道:“让他们去寻裴大吧,他会安排的。” 皇帝应了声好,坐在她床边遥远地望着她走来走去,体会到几分得来不易的静好。 忽而却道:“待你母亲的事一朝公诸天下,你的身份也藏不住了,怕不怕?” 青簪愣怔了一下,轻声笑了:“怕什么?” 怕因为是外室之女被人诟病吗?可出身不由她选,她何错之有,母亲的外室身份亦是受段若虚诓骗,母亲何错之有? 她盈盈回身,许久没对皇帝露出这样从容明亮的笑色:“沾上段家大约是有些不走运,但能做娘亲的女儿,我只会与有荣焉。” 做娘亲的女儿,足以让她不惧怕世人言语。 连皇帝见人如此神情,都有些久违的松快。 前些日子面对她时,他未尝不觉难堪苦涩。 于是打趣道:“嗯,做天家的妃妾是有些不走运,但能做朕的妻子,也不算太亏?” 青簪将身一转,面壁向里。见他这样插科打诨的样子,心里不知怎的别扭起来,难道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他了?若是怀的女儿便罢了,从今往后都要老死不相往来了,眼下这段日子就且当做贪欢一度,不去计较太多。可若是皇子,她真的能与他毫无芥蒂、修好如初吗? 她唇角沉了沉:“那日我又没有答应你。” 皇帝靠向床头,风流散漫地看着她:“无妨,朕可以等。” 总归她与他,来日方长。 * 用过午膳,紫泉殿不知怎么来了人了。 青簪和太后也许久没见了,若是放在这事情还没了却的时候,她八成对太后都尊敬谦敬不起来。 就像上回,太后斥责她伤了皇帝龙体,她也只干巴巴地说自己死罪,大有一副任人处置的派头,令太后话说重了也不是,说轻了也不是,赶忙让将这尊大佛送走了。 太后道:“本来该让你好好养胎的,但今日这事,你需去听一听,往后自己上手时也不至于一摸黑,趁着你还能走动,便与哀家一道去罢。” 青簪听得如堕云雾,但太后已经起身,她便也只跟在太后身后出去了,两人的仪仗一前一后到了蕊珠宫。 惠妃这段日子费了极大的力气,让众人互相检举、比对口供,才确认了自己宫中的宫人绝无一人接触过梅花。除此之外,还查到了薛容华分别到过白雪园和红梅园,薛容华正是为了给杨婕妤和明淑妃摘梅花。 没法子,若是一个与明淑妃有关联的人都查不到,那这件事就几乎没有悬念了——只有明淑妃和赵贵人没有搜身就靠近过小公主,又只有赵贵人去过红梅园,纵然惠妃再不愿意相信、再觉得荒谬,也势必要将怀疑的矛头对准自己的表妹。 因此查到薛容华的时候,惠妃只觉松了一口气。 不是自己人就好,不是表妹就好。 青簪跟着太后进了主殿,明淑妃随后也被请到了殿中。太后自然是要坐在最尊贵的上首的,赶来观看案审现场的妃子们一看明淑妃都要在堂前被问话,没有一个敢坐下的,分别立在两侧,太后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坐,都坐。” 轮到青簪的时候,她柔声道:“好孩子,让她们给你添个位置。” “谢太后娘娘。”青簪坐在了太后的左手边,这本该是皇后的位置,就连代掌六宫之事的惠妃坐过去都是僭越了。 众人眼下还不知她就是那个被永宁侯抢夺了元功的女子遗留在世的女儿,倒是听说了皇帝今日去了乘鸾宫,猜测两人兴许已经破冰。便想着,太后应当也是看在儿子和孙子的情面上,有意给个恩典罢了。 明淑妃看了眼和自己一同站着听审的赵贵人,眼中有深深的鄙夷。 她问惠妃:“既然我与赵氏都在当日接触过小公主,又都接触过梅花,不知道惠妃娘娘打算如何断案,判谁有罪、谁无罪,又或者是都有罪、都无罪?” 惠妃只回应道:“本宫绝不会冤枉淑妃。” 向太后请示过后,惠妃叫来了侍奉公主的宫人和乳母一一当堂辨认,她从来不会让外头的人单独与小公主相处,因而淑妃与表妹进入公主的寝居的时候,一定有人陪同在侧。 陪同二人的宫人和乳母分别出了列,再由二人确认了并无出入,可那些宫人都咬定两人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花粉只需要藏在袖子里、指甲盖里便可掩人耳目地撒在公主襁褓里,这说明不了什么。 若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对淑妃和赵贵人身边的贴身婢女严刑逼供了,但惠妃又不忍施以苛刑,生怕冤错了无辜的人。事情胶着之际,忽然有宫人进来道:“启禀太后娘娘、惠妃娘娘,外头来了个朝云殿的宫人,说是有线索要提供!” 太后点了点头,问青簪:“这事你如何看?” 青簪从来没觉得明淑妃会做出这种事,不为别的,就为天下父母心,若说明淑妃要害惠妃,她兴许还会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可说明淑妃加害小公主,只消想到大皇子和薛容华同杨婕妤的这层关系,青簪便以为绝无可能。 然而事事都要讲究证据,青簪便只能尽量公允地道了声:“来的巧。” 太后笑道:“是巧,传进来罢。” 那宫人名字里还真带个巧,她叫六巧,原是朝云殿的洒扫宫人。 六巧跪下抖抖索索道:“奴婢不敢撒谎,只求真相能够大白,小公主不要无辜受害。奴婢的确曾经听到过淑妃娘娘与春苕姑姑在商议,说,说若是惠妃没有照顾好小公主,定会在陛下那里记一大过,多半无缘后位了!” 淑妃身边的春苕虽面慈心柔,但素来就不是怕事的软性子,当即从人群后头跨出来:“哪里来的吃里扒外、冤告主上的东西?” 事关主子,她情急之下磕头道:“太后娘娘,这等背主之人的证词,焉能有半分可信!” 六巧急忙辩驳道:“奴婢只是见公主生病,良心不安,日夜煎熬,这才宁愿顶着背主的骂名,也要将真相说与大家知道!” 明淑妃冷笑:“本宫竟不知你这样能说会道。” 春苕抬头,却见主子正好也看向自己。 明淑妃一个眼神,她愣了愣,当即想到什么,如同吃了一剂定心丸,对太后道:“请太后娘娘容许奴婢问六巧几句话。” 太后颔首:“准了。” 春苕颇有些咄咄逼人地看向六巧,那架势像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我问你,娘娘这段日子一直忙着大皇子的学业,从来不得空去赏梅,只有薛容华往照水殿送过一次梅花,对不对?” 六巧被她看得心虚,嗫喏道:“是……” 春苕又恨恨问:“那梅花被娘娘供在殿里,那么殿里供着的是白梅花还是红梅花?” 六巧想起薛容华是白雪园和红梅园都去过的,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她一个洒扫庭院的宫人,连正殿都没进去过,哪里能知道! 春苕也看出来这点了,嘲讽道:“你连正殿都没靠近过,哪里会晓得?莫非也与旁人一样耳力过人吗,那只消试验一番,你即刻便出去,看看能在外头听到我们殿里在讲什么!” 六巧哪有那个本事,事到如今只能闭着眼睛胡指一个:“红梅,是红梅!” 春苕 缓缓一笑,没再问六巧话,只是对着太后叩拜道:“太后娘娘容禀,薛主子虽然待我们娘娘亲厚,可娘娘并未受下主子的梅花,不管是红梅还是白梅,殿里都从未摆过。可见这个六巧不过是在信口雌黄,污蔑主上而已!” 六巧当即身子一软,膝行几步,靠近惠妃道:“不是,不是,奴婢虽然没见到梅花,但却是真真听到了。” 春苕见她还不死心,又问:“那你知道为何娘娘没有接下那梅花吗?” 六巧心头莫名凉了一截,回头:“为何……” 春条仰起头:“太后娘娘,近来我们小殿下知道自己生辰之后就要去进学开蒙,镇日都很黏娘娘,娘娘去看小公主那日是正月十七,奴婢记得很清楚,回来的时候,大皇子还出来接娘娘了,娘娘还抱了大皇子!当时有宫人经过关雎殿,可以作证!” 六巧闻言,早已经身子软如烂泥,半句不敢吱声了。赵贵人唾弃地斜了她一眼,开口镇场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春苕对她行了个礼:“贵人别急,这也就是娘娘不接受容华主子的梅花的缘故所在了。咱们殿里也从不熏香熏花,只熏茶叶。只因大皇子两岁那年的春天,也曾险些花粉过敏,那日娘娘若是手上不干净,但凡有一颗花粉,又怎么敢抱大皇子!” 这事就连薛嫔都不知道,所以娘娘才不用熏香,只用茶叶,但有异味,便能第一时间发觉。所以朝云殿不会有梅花,娘娘更不可能手沾花粉。 见大局已定,明淑妃这时才道:“惠妃娘娘,方才要断案许是不易,眼下是不是容易多了?好好严审这奴才,问问是谁收买了她,那人多半也就是牵累公主受罪之人。” 明淑妃说得含蓄隐晦,但实际上在场诸人都已经心知肚明,既除了淑妃,便只有赵氏一个有嫌疑的人,哪里还需要再费劲拷问审察? 况且诬告淑妃,惠妃本就有可能从中受益。 六巧一听要严审自己,想到了宫正司那些手段,吓得头皮发麻,忙双手扒住赵贵人的裙缘:“贵人,求贵人救救奴婢!” 她这样不打自招,赵贵人自是躲之不及:“干我什么事,你污蔑你主子不成,又来污蔑我?” 太后将腰板一直挺,声若雷霆:“够了,赵氏,你可知罪!” 赵贵人险些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不敢再吭气,没一会儿,却又惨哭着对太后求饶不止,还不时怒骂自己身边的宫人:“你不是说红梅香气浅淡,绝不会有人发现的吗!” * 此事的最后,太后下旨将赵贵人贬为了庶人,又收回了惠妃的宫权,其余则交由皇帝处置。 旨意下达,便起驾回紫泉殿了。 她没再让青簪跟着,青簪便慢悠悠地,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早春,万物生发,草木青而不茂,宫道之上也有点点春苔,青盈盈地从缝隙里生长出来。 身后,明淑妃的声音响起:“贵嫔留步。” 她上前与青簪走在了齐肩的地方,两人的打扮都算得上素净,身影便与这轻嫩的春光融在一处。 青簪这会儿见到她,忽就茅塞顿开,知道为何明淑妃头上总是极少簪饰、脸上也极少涂抹胭脂水粉了,原来不止因为不爱红妆爱戎装,更为了方便照顾大皇子,是为了不伤着儿子。 便与她说笑道:“恭喜娘娘沉冤昭雪,这回,算是大皇子帮了她娘亲一把?” 明淑妃沉吟了一瞬,想到近来的风起云涌,段家、外室,她消息通敏,早已得知了那位奇女子梳云本姓为程,眼前这位盈贵嫔不也姓程吗? 枉她从前还费心探查过,原来根本没掘到最深处最关键的根须。 太后方才都让人坐在那儿了。 兜兜转转,似乎还是错失一步,竟没防住最该防的人。 她笑道:“其实即便不是怀暄,我也有理由为自己开脱。因为——” “若我当真忌惮有人与我争抢后位,头一个要忌惮的绝不该是惠妃。” “而是你。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在收尾啦,最近应该都是一两天更新一次,24点更新,大家这个时候来看就可以!!一周左右就写完啦。 第82章 皇帝下旨令赵庶人囚居于宫中的岁寒殿,自那以后,宫里就再没有人见过赵氏。青簪道听途说,听说给岁寒殿的送的一日一餐早就断了,还有人看到赵氏的尸体被盖着白布运了出去。 后来问起皇帝时,皇帝只说他给了赵家四个字,算是嘉奖赵家人忧国奉公的赤子之心。 那四个字,是完璧归赵。 青簪不知赵氏是否还活着,但想来世上绝不会再有赵停光了。 惠妃虽未被明令禁足,蕊珠宫却自那日公堂对簿以后便闭门谢客了,除了太后偶尔想见小公主时,惠妃会领着公主去紫泉殿,其余时候都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头先几日赵庶人刚被关进岁寒殿的时候,赵家人还试图联络过惠妃,自然未得回音。 为了小公主,惠妃也算做出了她的取舍。 二月初五,皇帝正式下旨,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共同查办段氏一案,本该在寺里祈福的段家人被押送进大牢的时候,竟是个个骨瘦如柴,蓬头跣足,也只有段老夫人稍好一些。 寺中沙弥并未得到要令老夫人也每日做劈柴搬砖、清理旱厕的力役的命令,原本只需茹素抄经便可,是老夫人自愿承担寺院扫洒的活计,希望可以减轻罪孽。 二月廿五,奉先帝遗诏,段若虚与其妻朱氏以欺君之罪、谋杀之罪,两罪并处,判处三年劳役,修筑帝陵,三年之后施以绞刑,准其保留全尸;朱明诚鞭刑一百,终身囚于诏狱。段朱两家其余涉案之人皆流放岭南。 梳云则被追赠荣国夫人,位至一品,享千户食邑、并单独设立家庙。 当年之事的真相,各道各州都张贴了皇榜,可之于寻常百姓家,其实也不过是一桩遥远的闲谈而已。 另外,二月十五,大皇子过完生辰之后,就被送到了弘文殿读书习字,同一天,明淑妃的兄长进宫陪大皇子庆生过后,亦得到了一道旨意:圣上亲命其出任从三品盐州刺史,另加封护国大将军。 四品升三品,虽为晋升,却是失去了掌兵之权,又被调离了京中的权力核心,而护国大将军也不过是个唬人的虚衔。 明淑妃自然不满这道明升暗贬的旨意,当日就去太极殿请见皇帝。 不知皇帝与淑妃说了什么,总之淑妃出来的时候,对此事就再无半点异议了。 三月初三,宫里办了场赏花宴。 因是六尚主办的,未曾打着太后的名头,到场的嫔妃并不算太多,但也不在少数。 尽管如今六宫恩宠归于一人,但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况且一个个都有丰薪厚禄养着,平日里只需要研究什么色号的胭脂水粉上脸更衬自己,什么款式的绫罗绸缎穿着更娇艳显贵,一旦想开了,日子倒也不算太苦闷。 可赴宴的妃嫔一到场,才发现这次赏花宴,六尚竟还准备了各种新品糕点、当季的簪花珠冠、裙子帔子、螺钿宝扇,甚至还有乐器和书籍,书籍之中除了诗集游记,还有时兴的话本,都摆在太液池上的芙蓉桥上。 曲桥两侧,三步一盆花,五步一展架,热闹得和民间的小摊似的,不同于小摊的,是这些东西分文不取、任君挑选。 花费虽不高,却实在教人惊喜。 赏花宴原是寻宝宴。 有幸到场的妃嫔们忙去呼朋引伴,将那些什么“病了”、“崴了”、“癸水来了”的窝在屋子里的妃子给请了出来,曲桥上一时游人如市,群芳荟萃。 珍贵嫔如今很有几分腰如弱柳的袅娜,病瘦得步伐飘摇。她素来最喜各式各样的扇子,正伸手要从长案上取下一把双面绣花好月圆象牙腰扇,明淑妃却也挑中了这把。 二人一同伸手,明淑妃先了一步取下扇子:“珍妹妹,你也出来了?” 珍贵嫔落在了人后,也不打算和她抢,不咸不淡地睇了她一眼就要走,明淑妃却主动把扇子递了过去:“冷梅,香能彻骨,冷月,光可照人,在这众多华丽妖娆的螺钿宝扇中,确实算得上打眼。” 珍贵嫔接下扇子,如今阳春启蛰,远不到打扇的时候,她却也优哉游哉地扇弄了起来:“那就多谢姐姐了。” 珍贵嫔说罢便笑了笑,病恹恹的模样一扫而空:“我听说明姐姐的兄长就是因为几点红梅花粉,才被远谪盐州,这红梅确实还是我拿了好,免得姐姐看了伤心!” 一见明淑妃,珍贵嫔顿时就和呛口的小辣椒似的。 明淑妃有些意外:“妹妹消息倒是灵通,但盐州是上州,物产富饶,太平日子里,本也是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兄长如今却能去守护一方百姓,未尝不是人尽其才。这个‘谪’字,妹妹可不要乱用。” 桥上还要过人,她索性朝前几步,站到了珍婕妤立着的那一侧,与人同凭阑干,面朝池水。 珍贵嫔以扇掩面,笑道:“也不看看我父亲是谁,与陛下什么关系,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是贬谪还是抬举,姐姐心里也定然有数,你这话,糊弄糊弄别人就罢了!” 她可是知道内情的。 当初秋狝回来之后,赵庶人禁足虽被解,可身边的宫人都被遣散大半,自然需要指派新的过去。传言明淑妃的兄长就是趁着这场大换血,将自己的人安插到了赵氏身边做贴身婢女。 谁知道灵犀公主花粉过敏,是不是赵庶人受人篡夺,才犯下的糊涂之举? 明淑妃手搭着阑干,淡声问:“哦?王大人身体可还好?” 珍贵嫔登时得意不起来了,脸色一凝:“家父的身体不必姐姐操心!” 明淑妃转脸向人:“你看,要伤人心总是很容易的,何须红梅,但有痛处,随意一句话就能令之郁郁不快了。” 珍贵嫔轻哼了一声。 明淑妃忽问道:“我一直很好奇,妹妹为何这般不喜于我?” 珍婕妤没吭声。 若是告诉她,是因为当初她传出有孕那日,陛下就是从自己身边闻讯离开的,岂不是显得自己太小气? 再说了,她们本就气性不投!她最讨厌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不顺眼就是不顺眼,凡事一定要讲因由吗?” 明淑妃也不再勉强:“好好养身子罢,别和雀仙一样,尽让本宫头疼。本宫说过,我们可是要做一辈子姐妹的。” 说完就被宫人搀着离去了。 珍贵嫔翘起一指,指尖落在团扇的顶上,将扇子拨转了半圈,重新捏稳扇柄,低头打量起来,题的字是花好月圆,怎么尽是些冷月凄花呢。 身后,几个年轻的宝林才人在议论:“三年一大选,也不知道下回宫里还会不会进新人了,也就是如今我位份低,不敢抢娘娘们的,等来了新人,也叫她们不敢抢我的!” 珍贵嫔不禁笑起她们的天真。 不会了,不会再有新人,也不会再有选秀了。 她看向远处的女子。 青簪只挑了一支清丽出众的兰花簪,青薄的玉叶、托着幽紫的花心。 她有孕八月,身遭压根无人敢近,谁都怕一不当心碰着她,就连过来与她打招呼说笑的,都要站得几尺远,若是再挑下去,只怕还要教更多人给她让道。 青簪走下芙蓉桥之后,就去了一趟长明殿。 长明殿外常日都有人看守,废后幽居在此,自不会再有好吃好喝奉养着,就算是跑腿的小太监都嫌这儿地方远,几天来送一碗稀粥便算不错了。听闻饿极了的时候,废后连树叶子都啃。 甚至偶尔有宫女太监当差时受了气,还会来找她发泄出气。尤其是当初她曾经苛待的那些人。 左右只是个说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子了。 宫人都知道废后早就疯癫失常了,听说青簪要进去,自不敢单独让主子进。 一个个都梗着脖子,不肯退让半步。 青簪知道她们这性子都是自己惯出来的,也不好斥责什么,只能同她们商量:“你们站在外头,我进去之后只远远的与她说两句话,若是她有任何异举,我便立时开门出来,这样成不成?” 豆蔻依旧不放心:“还是我陪主子进去罢?” 青簪想了想,到底点了头,她如今怀胎八月,确实出不得差池。 段兰贞一看到门打开,就颤抖着抱着自己缩到了墙角。 她抱膝蜷坐着,一会儿想护着身体,一会儿又抬手抱头,想护住稀稀拉拉的头发。 但今次并不同以往,没有人再冲上前揪起她的头发把她往外拖,然后对着她拳打脚踢了。 她这才敢迟钝缓慢地抬头,立时爆发出尖叫:“是你!你来做什么!” 青簪好整以暇地偏着头,了然道:“看来是没疯?” 段兰贞哭喊道:“都是你害的我,你害的我!” 见人这般光鲜亮丽的样子,还挺着大肚子,她恨得几乎想与人拼命,如果不是这个贱人,自己又怎么会沦落到装疯求生……奈何手上腿上都是被宫人报复所致的新伤旧伤,纵使手脚并用地向前爬都颇为费力。 青簪面色平淡,弯腰放下了一瓶金疮药和一根兰花簪。 若是想苟活,金疮药可以治伤,若是想求死,兰花簪也可以自戕速死。 “我害的你?错了,在这宫里,在这世上,从来都是——”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一报还一报而已。” “就像我与陛下的初见,也要多谢姐姐你,那日落雨,你让我去取玉料回来,却将我关在了外头……” 放下这两样东西之后,青簪便转身出去了,这座废殿再度大门深闭,严严实实,仿佛连一丝新鲜气儿都漏不进去似的。 豆蔻想到主子的身世,若不是段家人,主子本该是名门闺秀,又何须做十数年伺候人的奴婢,这样窃夺他人人生竟还不知悔改的人,任她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才好! 她不解道:“主子不会是心软了吧?” 青簪摇头:“其实从小有那样的父母,也很难让她长成明事知理之人,当初我见她在府里并不算多快活。可惜出身如何,从不由人选择。” 就像她,就算再厌恶,她身上不也有一半段家血脉吗?今日所为,就当是尽了最后一点血脉之义,尽了段老夫人十五年的庇护之恩罢。 从此之后,仇怨也好,血脉也罢,段家和她再无半点干系。 但若是皇后被她的话气得不轻,那也怪不得她了。 仪仗走着走着,却显然偏离了回乘鸾宫的方向。青簪揭起侧帘,一看旁边伴行的豆蔻面色从容,毫无惊乱,就知道这事一定有蹊跷。 八成和皇帝脱不了干系。 等肩舆落下的时候,竟是在连璧殿外。青簪一眼就看到了那些怪耸的杂草,正贴着墙壁张牙舞爪,春日已至,这大约是新的一茬了。 还有殿前打着伞的皇帝,站在草径之上,缓带轻袍,长身玉立。 青簪笑他:“今日又没落雨,陛下打什么伞?” “昨夜做了一场梦,梦见今日有雨。” 皇帝顽笑似地说了一句,将昨夜的噩梦揭过。继而迎人走去,牵着她入殿,“朕实则想过,是否连璧对朕心有愧疚 ,才将你送到了朕身边。” “想的更多的是,若没有这一夜,朕和你要平白错过多久。” 青簪也想起了那一夜,她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知道她方才与皇后说了什么,才故意在这儿等她了。 甫一入里,绕过一尊新亮如洗的屏风,皇帝却自案上拿起一卷明黄的卷轴给她:“看看?” 不用看,青簪也能猜到是什么。桌上还并放着一枚凤印,一本金册。 果不其然,这是一道立后的诏书。 青簪疑道:“陛下怎么这个时候就拟好了?” 还有一月,若是届时她生下女儿就要离宫的,此时立后,岂不是徒添麻烦。 皇帝勾了勾唇角:“此时刚好。” “不想你疑心是因你母亲之故而受到惠泽。” “也不想旁人以为你是诞子有功而被册立。” 只因你是你。 青簪:“可是……” 皇帝:“没有可是。” 皇帝眼目深沉含情,青簪却是皱着脸,把圣旨往他怀中一还:“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皇帝心头一跳,莫非太医走漏了风声,已被她看穿了?她宫中还有个医术高明的蝉衣,他虽与人下过令,但保不齐蝉衣会背叛他。 但生儿子就留下,可是她先选的。 在这一瞬间,萧放慌张地想了许多,心有乱麻,不能自静。 却听人道:“陛下是不是觉得册封了我,我就走不了了?陛下这样,只会教我要走的时候更麻烦,更棘手。” “到时候少不得要假死才能出宫,旧后被废,新后又薨,当心别人说你克妻。” 萧放这才松下崩着的那根弦。 他可以起誓,这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骗她。 只是她这样聪明,要骗她一生又谈何容易。 但克妻二字…… 他忍住蹙眉的冲动,微微低头,抬起人的脸,忽而一笑,堵上了她鲜媚的檀唇。 克妻二字委实不算好听,那就权当是在邀他以吻封缄—— 作者有话说:狗子:因为骗了老婆吓得半死 第83章 立后的诏书已而昭布天下,只是青簪如今身子不便,册封大典便延到了六月。加上她一时半会儿舍不得这乘鸾宫,皇帝索性让人重新修缮凤藻宫,青簪便得以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乘鸾宫中待产。 只是众人早都改口称她皇后娘娘了。 皇后不住中宫,简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青簪有时候也会问皇帝,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任性。 她这般的顾虑重重,萧放既忧又喜,既不愿她因他平添思虑,又觉她是在为他考量,未尝不生出几分甜蜜。 他当然劝她不必如此:“宫中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在何处便住在何处。就算是太极殿,又有何不可?” 青簪一下子就识破了皇帝的如意算盘,走过寝殿中铺陈的柔软绒毯,嗔道:“谁要住太极殿?” 但她也知道,太极殿中,当初她住过的那一方偏殿始终保持着旧日模样,长待有情人。 不过一年光景,竟就有了狡兔三窟的待遇,再也不必辗转飘零。 皇帝将人拢进怀中。照水殿寝殿的每一处柜台几案,他都让人用绒布裹起了尖角,她确然还是安安生生留在此间待产最为教他放心。 再说太极殿往来太过驳杂,若有心怀不轨之人蓄意接近她,岂不是教人防不胜防? 反正他夜夜来此,虽远亦至。 这般一想,就忽而觉得也许自己才是那个令她防不胜防之人,念头一起,皇帝不禁垂眸笑了一声。 坐在他腿上的女子立马微仰起鹅脂般的雪颈,警觉而困惑地想要探看他的神情。 两人一俯一仰,视线竟同时相趋相赴。 接下来的耳鬓厮磨热烈得如一瞬就沸开的滚水,少了渐渐加温的漫长过程,要在顶点追攀顶点,他们十指交扣,唇齿相依。 青簪今日的发髻挽得甚至松散随意,蝉衣说篦得太紧会绷伤头皮,一抹幽馥馥的乌发落在眼前时,她根本分不出手,也分不出力道去管。 偏偏皇帝此刻两手也俱不得闲,一手和她越握越深,一手劲峭如玉竹的指节则抻张着托在她身后,替她分担怀胎的重负。 于是他竟然用鼻梁将那绺头发拨开了,蹭到她耳畔下,青簪还听见了一道深嗅般迷醉的吸气声,一瞬半边脸和颈都恍如走电,麻酥酥的,让人几乎颤出嘤咛。 彼时正是四月份的天气,春气动荡,熏风连城。 四月亦值芍药新艳的季节,次日,皇帝让人送了十几盆芍药过来,给人装点庭院。 其实院子里根本不缺琪花异卉,底下的人几不间断地把最好看、最应季的花朵上供过来,仿佛乘鸾宫中有着最尊贵的土壤,足令百花斗艳。 但这毕竟是一番心意,豆蔻和琐莺左右夹着青簪,小心谨慎地把人搀了出来。 送花的小太监当即报菜名似的介绍起那一溜花名。 乍听到有几盆唤作“青心美人”时,豆蔻听成了“倾心美人”,脸上一羞道:“这也太直白了!” 小太监稍加思索就知她是听岔了字,忙解释道:“这是陛下让咱们花房改良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外头那一圈叠瓣虽是粉白的,花心却是青色,正能合上皇后娘娘的闺名。姑姑请看。”说着就伸手捧起地上最近的一盆往前一抱,邀人细看。 豆蔻:“行了行了,快撂下吧,别费那老大劲了,仔细摔着!” 她给了这几个搬花的苦力各一锭吃茶钱,便把人送走了。 殿前的台阶两侧都是牡丹、茉莉、木槿、杜鹃,品种或新奇或珍稀,一直逶迤到庭中,实在腾不出地方给这芍药栖居。青簪一路走到阶下,才终于得以近睹这青心美人的芳颜。 偏在低头看花时,腰身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痛。 这酸疼仿佛是自身子深处蔓延开的,青簪疼得差点说不出话,亦不敢有动作,幸而宫人们见势不对,早就已经把她身侧围得水泄不通。 娉婷左右开弓地交代道:“主子要生了,快去喊人,快把太医和产婆都请来,还有蝉衣也叫过来!” 余下的宫人则扶着青簪往殿里走,可是酸痛感一波波来袭,仍旧使人步履维艰。 怀孕以来青簪其实没遭太大的罪,便是心里头最压抑的那段日子,也没有这样让人疼得喘不上气过。 就在这时,人群倏然一静。宫人们都看见了来人,然而此时都紧张之极,自不敢卸下手放开自家主子,却又本能地怵于天威,便个个愣如痴呆,反应不过来。 也只是一息而已,一息之后,一双大手穿过了这寂静,将脸色发白的女子打横抱起。 宫人们这才恢复了思考之力,无不心里一松,都在庆幸陛下来了,主子也能少吃点苦了。 纷纷人语声里,青簪却只听见万籁阒然。 她问:“陛下怎么来了?” 在这一刻,竟无端有些想落泪。 都说为母则刚,遇见他之前,她学的也都是如何坚韧、隐忍地吞下苦楚,可方才她心中才生出一点无力一点害怕,他竟然就出现在她身边。 他一次次教她强大,却又一次次纵容她的软弱。 这个时辰,若放在常时,皇帝的朝议应该都没结束,她根本想不到他会出现,不怪她惊讶。 萧放有问必答:“你不是说大约就这两日了?” 这两日青簪身体起了一些变化,暗自估摸着是要临盆了,但不适之感又十分轻微,丝毫不影响日常起居,她便没惊动其他人,想着再观察两日,问问蝉衣,就与皇帝随意提了一嘴。 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迎来了这一天。 青簪不知道的是,因为这一句,这两日的早朝时大臣们都被迫提高了效率。从前一向情绪不外露、心思全要靠人猜的皇帝,如今把话说的明明白白: “朕的夫人就要生产了,朕没空和你们耗。” 大臣们只能凝练语言,高速高效地拣着重要的事上奏,上奏前还要自个儿掂量清楚这事到底有没有必要上达天听,还是他们自己便能解决。 而对于皇帝而言,重中之重的无疑就是他的皇后。 其实从发动到真正开始生产还需要一段时间,整个乘鸾宫的宫人都被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青簪喝了碗蜂蜜水,半卧着休息。 萧放比她还紧张,坐在她身边,全神贯注地凝目望着她。 几个产婆都经验老道,不知给多少妇人接生过了,原本是不大紧张的,可堂堂天子就在眼前督看着,弄得她们也莫名有些心慌意急了。 其中一位便想着劝皇帝先出去缓上一缓,以往给妇人接生时愿意进来陪着的男子其实不多,更别说像是这样寸步不离的了。倒也不是其他人的夫君就有多薄情,只是他们上头都有祖宗礼法压着,那些礼法里可没少宣称产房污秽的。 但眼前这位是皇帝,又有什么礼法能压得住皇帝? 产婆委婉道:“陛下,想来还要一会儿呢,您先出去歇歇也不妨事的,一会儿娘娘要生了,奴婢使人来叫您。” 皇帝却是身如磐石,纹丝不动。 只是想到什么,忽道:“任何情况下,都以保全她为要。” 萧放在这一刻忽而就与他曾经的心结和解。 他曾经不满于成为父皇补偿母后的一件工具,不甘是“元”字之下的附庸,自苦于无论他如何表现,都无法得 到真正的认可。 但原来轮到他时,他也没好上多少。 只是他是发乎真情,而非权衡利弊之后的愧疚弥补。 他忽而庆幸,还好她发现了那桩陈年旧案的真相,免教他余生为其所困,连与她相爱之时都要一面重重算计,一面担惊受怕,彷徨不安。 产婆自不知皇帝脑子里竟弯弯绕绕想了这么多,反正她一听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是说腹中胎儿没他母亲重要,要她们尽可能让母体少受伤害。 可是眼下也没什么危险,哪里就到了需要考虑保大保小的时候了! 青簪原本想保存气力,这时候也终于不得不睁开眼,转头没好气地赶人道:“陛下这是咒我呢?且快出去吧,你在这儿,教旁人都紧张了!” 说罢便扭过了头,仰面朝天地躺着,其实自己也有些忐忑。 皇帝异乎寻常地执着:“朕不走。” 他捉起她的手,以两掌合握。 青簪认命地闭上眼。 而腹中那团血肉似乎也有所感,不再考验这满殿之人的耐性,伸伸懒腰,想要出来了。 …… 青簪几乎用尽所有的心血较劲、拼命,到最后只听到一声啼哭便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边婴孩不在,皇帝也不在,只有豆蔻和琐莺一左一右守在床边。 她想对她们笑一下算报个平安,一时却都不知该朝着左笑还是冲着右笑。 心中不知怎的,在巨大的欣喜和憧憬之间又夹杂了几丝难言的疲惫空落。 微不可察。 琐莺似乎哭过,声音有几分哑,笑道:“姐姐终于醒了,这回这么遭罪,咱们可得好好补补!还好小殿下懂事,没赖着不出来,要不以后我指定要揍他给姐姐报仇!” 她这一开口,皇帝就从外面进来了。 两个小丫头便都被赶了出去。 刚好去端灶上热着的补汤。 萧放走到床边:“怕吵着你,在外面看了会儿折子。” 青簪终于把刚才来不及问琐莺和豆蔻的问了出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萧放逗她道:“是只小狐狸,朕让人把他藏起来了。” 青簪仍很气若游丝,表情却分明在用劲:“那是公狐狸还是母狐狸?” 萧放不忍心再教她费力说话,笑道:“是小皇子,你走不了了。朕让人把他抱来?” 青簪只一味点头,实则心里又哪里会当真计较是男是女,总归都是她的宝贝,她巴不得眼下就看到他。 “陛下可有为他定下叫名吗?” 趁着乳母还没将婴孩抱来的间隙,萧放俯身在她额头一吻:“夫人辛苦,此次你居功至伟。但恐怕还要再辛苦夫人一次,名字我们一起定?” 青簪当然愿意之至。 昶。 她最后在一众喻义盛大光明的吉字里选定了这个字,皇子的名字要从怀从日,小皇子便唤作怀昶。 萧放:“永日?” 青簪抱着小小婴孩,伸出一根指头逗弄,婴孩便用一整个拳头包裹住了她的指尖。 青簪满心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昶有舒畅之意,希望昶儿此生舒心畅意,得皆所愿。” 萧放自然称好,他亦望她们母子此生舒心畅意,得皆所愿。 但永日之意亦然很好。 她不就是他永远的太阳? 光辉灿烂,永志不渝。 * 青簪修养了几日,便想起乘鸾宫中这些宫人的安排来。之前想着她若能离宫,自然会向皇帝请一道恩旨,教她们也愿意出宫的出宫,愿意继续在宫里当差的也能被派个好去处。 但眼下她走不了了,这事倒是也不急。有些话也不必放在明面上说,她便只让琐莺和豆蔻私底下告诉宫人们,若有不想在宫里蹉跎年岁的,都可以寻她,主仆一场,她自然替她们想办法。 若是有别的难处,也不必忍着瞒着,尽管来找她便是。 如今已不似从前人微力轻,可她自问,能安安稳稳走到这一天也并非一人之功,既然位至中宫,凤印在手,她也愿意做一回她们的贵人。 这又怎么不算是享受了宫权的好处呢? 这段时日来探望的人不少,明淑妃也抱着大皇子来了。 “怀暄一会儿吵着要见你,一会儿又要见他弟弟,读书都不安心。我实在没法子了,就来挤个热闹。” “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青簪早已听过不少人叫她皇后娘娘,自以为逐渐适应,可明淑妃这样唤她还是头一回。 眼神交望之际,察觉到明淑妃似乎有话要说,青簪便让乳娘领着大皇子去看他的小皇弟了。 只剩两人时,明淑妃道:“纵然你有个好母亲,助你登上后位,我也不会因此就心悦诚服。只不过论起德行才能,是你总比别人好些。” “兄长在赵氏身边安插了人的事我并不知情,他被削权离京,再见不知何期,我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授意那宫人怂恿赵氏对灵犀下手。但我一定不会。” “你我胜负未分,怀暄是长子,怀昶是嫡子,我们还是可以公平竞争?” 青簪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淡笑道:“看孩子的心意吧,孩子的事,大人分什么胜负?来日等他们大了,由他们自己抢去。” 明淑妃也如释重负地笑了。 她想了很久才来与她说这些话,因为她确信,眼前人一旦开口,皇帝一定会将储位双手奉上。 身为天子,竟然也有了软肋。 不过,如今有人这句话,怀暄便也不算毫无机会,哪怕只有一成两成,也足够了,也算他还能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 青簪如今见不得风,窗户上都加添了几层窗纱,屋子里需要通风的时候,她便移去别的寝殿。 但今春不等人,这一方狭窄的殿室到底渐有些关不住她了。 萧放只能哄人:“乖乖休养,朕还有礼物给你。” 他不说便罢,这一说,青簪便好奇起来,如今她什么也不缺,他还要给她什么礼物? 架不住人再三拷问,皇帝终于坦白,他命人将她娘亲的墓穴不远处的一座废弃尼姑庵收归了皇家,更名为梳云庵,以她娘亲的名义,收容天下所有孤儿弱女,凡有苦难处,皆可以在庵中讨一碗粥食,渡过难关。 他问她满不满意,“你不是打算待有朝一日出宫,就将朕给你的银子都用来修建善堂?” 青簪惊道:“陛下如何知道?” 萧放 :“你都迫不及待问朕筹办善堂需要多少银两了,朕还能猜不到?” 青簪被点破也不心虚:“那陛下带我去看看。” 见人不应,她便拽他袖子,甚为偶尔地伏低做小一次。 萧放心里受用,却不买账,坚称:“等立后大典之后。” 立后大典定在六月,仪式有多盛大就有多繁琐,届时必定劳累,因而出了月子还不算,至少得等她全然康复之后。 那还要许久。 青簪实在不懂这两者的关联,她坐马车出宫去又不不必费自己的脚力,大不了穿得厚重保暖一些、防护严密一些,远远看上一眼,也不会于身体康复什么妨害。 便问人道:“陛下还怕我借机跑了不成?” 谁料皇帝极为认真地颔首:“正是如此。” 他伸臂搂过她,“除非,夫人承认,你是心甘情愿留下,而非愿赌服输,情势所迫。” 青簪有些想笑,她是不是心甘情愿还不明显吗? 她柔声道:“是,我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与你结发为夫妻。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夫君。”—— 作者有话说:甜吗!大概还剩最后一更,会写的没羞没臊一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4章【正文完】 第84章 在萧放本来的预想里,等立后大典之后,二人多的是悠闲相守的日子,到时候别说是梳云庵,任何地方他都可以陪她去。 反正他也没打算做一位只高居于宫墙之内的君王。 而他的皇后,应要比他更加自由。 之所以要等到立后大典之后,也并非当真是怕她身上的名分压得还不够实,怕她趁机脱逃,而是为了让她安心静养,调理身体。 但不管任何预想,都比不上她在他耳边柔声唤夫君。一声声下去,就算是天上的星,他多半也愿为她去摘。 二人在五月末,怀昶的满月宴过后去了一趟梳云庵。 自从出发的日子定下,青簪就有了个主意。正好这段时日她的衣裙都要根据身子恢复的程度修改尺寸,尚衣局的人隔三差五就会过来,顺道让她们做两件粗布麻衣并不麻烦,工量远比她平日的衣装轻多了。 萧放不知她从哪里翻出来的衣服,总之他来接人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副寻常人家的妇人扮相。 说是寻常都还抬举了几分,该说是清苦人家才算妥帖。 还给他也准备了一身。 萧放似有些嫌弃这衣服,起初并不肯穿:“朕身上已经是便衣常服。” 便衣常服是真,可绫罗锦缎、腰金佩玉也是真。 青簪却并非一时兴起,她自有她的理由:“梳云庵里不都是苦弱之人吗?陛下穿得这么富贵,他们恐怕连近身都不敢,背地里又该有多少自惭形秽,无法自处?” 萧放被说动了几分,但仍背着手,没接那身黢黑的皂色苎麻长衫。 淡淡反问道:“朕何须他们相近?” 青簪竟不知皇帝还有这样爱美的一面。 “陛下不肯换便罢了,那我们即刻就出发。”青簪佯作一副不强求的样子。 才要伸手挽人,却仿佛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而拎了拎自己的麻裙,打量一番,重新看向皇帝:“我这般模样,活似个农妇,陛下却像是位浪荡公子,我们站在一处,岂不是将你衬成了强抢民女的纨绔?” 萧放长眉轻挑:“那也不错,至少抢到了。” 说虽这般说,他到底还是妥协了。 不为其他,只为与她相配。 梳云庵不算太大,后头还有闲田和荒地,皇帝早已一并购下,随时可以拓建。不过眼下庵堂还够住,后面的田园就暂时给了定居庵中的那些人种菜种粮,以作自给自足之用。 住在庵中的多是女子,偶有几个男儿,大多是老而不得赡养的白发老翁,又或手脚残疾、或是患有痴症的。 但庵堂的安全并非没有保障,一者,旁人知道此处是皇家庵堂,不敢来犯,二来,庵堂中还有许多女武师,领着天家的薪金,在此安身立命,保卫弱小。 两人去到庵中时,没有提前告知庵里的师父。 因此有年轻的女尼看到他们进来,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一番思想争斗之后,才主动问询道:“两位可是偶遇了什么难处?” 萧放和青簪对望一眼,知道这女尼是将他们当做了上门求援的,又觉得他们不似落难之人。 萧放索性顺水推舟问:“可否容我二人在庵中用一顿素膳?” 他并不准备挑明身份,青簪见人竟和自己想到了一处,赞许地挽着人的胳膊,悄悄喊了一声夫君。 皇帝有模有样地演了起来,轻声回应道:“夫人是饿了?莫急。” 女尼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了一来回,似乎感慨于他们的情深意笃,笑道:“当然可以,这边请,咱们庵堂里别的没有,粮食管够。就是今年的菜都有些瘦,这几个月雨水不多。” 她不禁也有些庆幸,方才秉持着宁肯是自己弄错、平白多嘴了一句,也不要错过任何一位需要帮助之人的念头,上前对他们开了口。 有些人面皮薄,若是她不问,也许他们不好意思“讨饭”,就这么走了也不一定。 女尼道:“方才看二位的衣容气度,还有些担心冒犯了两位施主。不过贫尼看你们正值壮年,又是手脚健全,若暂时寻不到去处,这位女施主可以在庵中小住,做些挑水浇园的活计,至于——” 她看向皇帝,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给您张席子,只能劳您在外边的墙下休息了。方才一路上你们也看到了,咱们庵中孤儿弱女太多,不便收容男子。” 竟让一朝天子睡墙根,青簪不禁唇角微翘。 萧放知女尼误会,也不解释,只道:“不必麻烦,我们稍后会连夜赶路,自然有处可去。” 他侧目看向青簪,款款道:“再说,我也不愿同我夫人分开。” 女尼一愣,由衷道:“两位施主感情可真好,虽然一时遇困,却能贫贱两不移,是为真夫妻,难得难得。” 皇帝被这番话说得受用,淡笑道:“夫妻之间,应该的。” 女尼却暗自摇头,哪有什么应该?在梳云庵的这些日子,她见过太多被抛弃的女子以泪洗面,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可惜身为出家人,许多话都说不得,不能冒然劝引她们皈依佛门,弃离红尘,心下却早对世间的情爱更加嗤嘲鄙夷。 可从前师父不是这样教她的,师父说,她们虽然参读佛法,可也绝不能小看世间的人情。 女尼将两人带进了膳堂,青簪和皇帝与几位衣衫褴褛的平头百姓同桌而食,未有半分不惯。 他们也先是大梁的百姓,然后才是当朝的帝后。 一桌子素膳很快便用完了,两人因容貌气度不俗,又始终客气礼貌,博得不少好感,被好些女尼和武师一路送出了庵门外。 青簪向她们道谢:“今日多谢贵庵招待我们夫妇,许久没有吃到这样好的饭菜了。” 众人乍一听,不知其中深意,只以为是这对小夫妻落魄多日,食不饱腹,当然没有好饭好菜。 一位村妪当即把油纸抱着的两张烙饼递上去:“这个给你们!” “愣着做什么,还不替你夫人拿着!” 萧放方才听着夫妇二字从青簪口中道出,只觉如尝蜜醴琼浆,有些轻飘醺然,此时回神,当即笑着亲自伸手接过烙饼,躬身道谢。 那村妪也是住在庵里的,见他俊俏又客气,倒是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豪迈地摆手:“两个饼子而已,甭讲究了!是给你们两个漂亮小娃儿路上吃的!不过这饼子我特地往大了贴的,一张饼子顶一天饱没问题!” 不远处躲在马车里的徐得鹿悄悄掀帘看着,心里惊讶感叹不已。 说出去这荆钗布裙的老妪大约都不敢相信,和她那只老瘦得近于栗黑色、皱满沟壑的手指一瞬相接的,正是当今帝王的衣袖。 女尼们恐怕也想不到,自己接待的是怎样的天潢贵胄,更想不到这对夫妻便是这座庵堂真正的主人。 两人走后,女尼和武师们就回了庵里,各自忙起了各自的事。 虽然这对夫妻天姿玉貌,她们向日都极为少见,可真论起来,也不过是她们每日遇见的苦难之人中的一对而已。 只是特别一些罢了。 一位年岁青嫩的女尼道:“愿佛祖保佑他们吧。” 另一位道:“光是发愿有什么用,怎也不见你多给他们抄两卷佛经?” 年轻些的女尼辩解道:“众生平等,再说了,我看他们夫妻两个这样的精神面貌,绝不是普通人!”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 …… 离开梳云庵,青簪顺道去祭拜了亡母,待回到宫中,就穿着青鞋布袜的一身,陪皇帝回了太极殿。 没想到陈少陵就候在太极殿前的廊下。 陈少陵本是来寻皇帝,一眼看去,却被皇帝身边的女子攫取了目光,顿时再也无法挪目。 她今日不曾履丝曳缟,反而扮作寻常妇人,脸上便少了些笔笔是刀锋的冷绝艳绝,多了些温柔朴素。 像,更像了。 难道真的是故人白骨再肉,重返人间? 下一瞬,她是不是就会俯下身,递给他一块蒸糕,柔声问他:“这个够不够贿赂小先生?” “微臣见过 陛下,皇后娘娘。”陈少陵垂眸掩盖住眼中的浪潮翻涌,竭力克制着自己,心襟都像在发颤。 他维持着拱手作揖的姿态。 “微臣可否与娘娘说几句话。”问的是青簪,看的却是皇帝。 皇帝蹙眉,单凭他这直愣愣的眼神,他就不可能让他们单独相处。 他神情冷峻地盯着人看,陈少陵有所察觉,霎时仿佛霜芒袭身,脚踏渊潭。 他知道皇帝一向不喜他与皇后娘娘接触。 可这一次,他分毫不曾退却。 即便皇帝要因此治罪。 青簪恰好也有话想与陈少陵说,见皇帝迟迟不曾点头,她用小指挠了一下他手心:“就两句。” 皇帝气息微一起伏,依旧不松口。 青簪只好对着皇帝发号施令道:“陛下先进去罢?” 萧放到底不忍落她面子,不情不愿道:“就两句。” 青簪点头。 她和陈少陵都没有打算避至他处,毕竟是后妃与外臣,皇帝既已经应允,磊落些反而合适,倒不如就站在青天白日底下。 今日是个无云的好天,天色净如一块碧琉璃,透射着干净青朗的明光。 “陈大人。”青簪微微偏头,眉眼温柔。 短短几月,段家的事之于她,就像轻舟已过万重山,只余下对娘亲的眷恋追怀,还不时会结成烟云一样的遗憾愁闷,让这万重山水,余下一点烟云里的影子。 仅此而已。 仇恨再也不能将她困住。 可她却从没忘记孤立无援之时,陈少陵曾经是她为数不多的一分希望。 “多谢大人为娘亲殓葬立碑。”她俯身深深一拜,腰肢已看不出怀妊时的丰肿,“也谢大人与我几面之交,就肯鼎力相助。” 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的一拜,分量何其之重,素来谦卑有礼的状元郎却忘记了躲开。 他只是沉湎、醉心地发着愣。一刹那,才又从痴愣中回神:“娘娘不必客气,微臣帮的也从不是娘娘。” 青簪知道他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并不戳破,温声问:“我要说的说完了,大人要说什么?” 陈少陵温然一笑:“微臣要说的,也已说完了。” 他只是想多看故人一眼而已,无所欲言,亦不可与言。 青簪在片息之后反应过来,说了声好,便与他点头,转身入殿去了。 陈少陵亦风仪翩翩地回以一揖。 他长久地低头凝对着丹墀玉陛,只能听见身外,那轻盈的脚步声如水上的涟漪,一声淡于一声。 终于斯人已远,只有他还留在原地。 正如年少懵懂时的不可得,将他终其一生留在了原地。 他喃喃道:“夫复何言,夫何必言。” * 六月十八,封后大典。 青簪和皇帝肩并肩、手牵手地走过九十九层台阶,百官如朝觐时一般班列台下,亲眼见证皇帝将凤印和金册交到青簪手中,然后恭身跪拜。 洪声齐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高台之上,并绣着金龙彩凤的仪伞下,皇帝却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声:“万岁吧,否则留朕一人,岂不孤独?” 左右近侍听见,无不骇然一惊。然而那唱礼的小太监已然十分上道地对着一众臣僚喊道:“陛下有令,山呼,万岁——” 谁又敢违抗圣令? 一声声万岁里,负责记录今日盛况和天子的制诰德音的史馆修撰都不知该怎么写这事了! 这简直是藐视礼法、目无规矩,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可皇帝不就是礼法和规矩…… 史馆修撰欲哭无泪。 仪式结束,史馆修撰站在阶下,目送着皇帝和皇后从高台的另一侧缓缓下行,抬起头,又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竟有清清沥沥的几滴水。 是下雨了。 雨水越来越大。 今年进了五月,天气就颇为旱热,一直到六月几乎都是大晴天,许多人都在担心今年暑月若是也不落雨,旱情的影响范围会比往年更广。 可如今,一场沛泽万物的雨降临了。 大臣们齐齐再拜:“陛下福庇社稷,皇后娘娘福庇社稷!” 都说瑞雪兆丰年,开年时下了那样轰轰烈烈的大雪,今年果真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 帝后的辇驾本是行向凤藻宫,半道上,皇帝却下令停驾。 随后两人一同下了辇车,萧放从徐得鹿手中接过伞,撑过身边华衣女子高擎着九龙四凤冠的头顶。 他们并肩雨中漫步,水声琳琅,青簪裙摆上逶迤的翟鸟吃足了宫道的缝隙和浅洼里的雨水,颜色也愈加深浓艳丽。 青簪笑道:“糟蹋成这样,回头她们清洗起来,定都要咬牙切齿地骂我!” “那朕抱你?”萧放顺势提议。 青簪摇头:“脏都脏了,何必白费陛下的力气?” 她今日身上的这些东西分量可都不轻。 正说着,她停身望向眼前的乘鸾宫大门,感慨道:“不知不觉竟又走回来了。” 分明以后都要住在凤藻宫了,分明方才还想着加紧回去看看昶儿适不适应新的寝殿,却又下意识走了最熟悉的那条道路,走回了这里。 就趁着人驻步的一息,皇帝将伞柄往她指掌之间一送,轻而易举把人横抱起来:“抱你,何时都不会是白费力气。” 他用脚踢开虚掩着的宫门。 青簪搂着他的脖颈,颇有些兴致冲冲道:“回抱玉幽馆看看罢?那些红烛喜字都还在呢。” 只是一定落灰了。 萧放道:“好,正好朕与你,也还欠一盏合卺酒未曾喝。” 青簪面上却是一皱,表情有些难言。 酒倒是禁得起放,可沾了灰的杯盏还能用吗? 但又不忍扫他的兴,便忍着没说。 只轻声道:“那便少喝点罢。” 然而抱玉幽馆的殿门一开,映入眼帘的却是崭新的、火艳的红绸,还有闪着金粉的红烛,四下明珠盈把、绮席如霞,千红万紫,堆簇一堂。 非但没让她吃一嘴灰,甚至干净得一尘不染,地上乌黑发亮的砖面都能把人影照得清清楚楚。 显然,宫人趁着大典时专程过来,重新打扫布置了。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 萧放将人放下,把她手中的伞扔在了门外。 青簪环顾四下,不禁问他:“若是我方才不说要来呢?” “那就下次。这里一直在等你,就像朕,也会一直等着你。” 他的等待从不是坐待生尘,也不是举步不前。而是准备好一切,以待她的青眼。 况且,纵她不来,他也可以掳她来。 他有的是力气。 就像此刻。 皇帝将人掳到了寝殿的喜床上,褥子也早铺上了正红绣金的龙凤褥子。 青簪只剩下一只脚还能沾地,整个人仰躺在喜床上,看着皇帝拿来酒壶,喂她喝了一口,便把酒壶整个丢开,俯身来抢她嘴里的。 青簪忽有些晕陶陶的,呜咽着问:“这就是陛下说的合卺酒?” 合的哪里是卺! 分明只有一口酒,二人却在唇齿的碰触之间双双饮得酒气漫涨,眉目酡然。 皇帝替她褪下繁重的翟衣,薄唇缓缓下移。 牙尖抵过她身上的丘壑起伏,这是他的另一方江山沃土。 哪一处也没放过。 青簪清眸光转,眼含湿烟,如步轻云之上,神色飘摇如丝。 被皇帝两手抱着托起的时候,尚在羞耻和羞涩之间轮番转换,就见二人已然形势颠倒。 她一坐起,就有细流顺流直下,淌到哪儿,就似要融化去哪儿凝着的细白香雪,腻滴滴的,绵绵无尽。 青簪颤着眼波,俯看着皇帝,有些嗔恼,又有些迷离。 “今日,卿卿在上。”萧放喉头一滚,忽握着人的小臂将她往下一按。 蛮横地堵住了这一涡泉眼。 才知堵不如疏,汹涌愈甚。 * 一场契密过后,萧放抱着人在廊下看雨。 青簪身上的翟服已被重新穿好,从里到外,莫不是帝王的亲力亲为。令她一度惊讶的是,他给她里衣打的结已经和豆蔻她们一样标致了。 萧放笑她大惊小怪:“朕有什么不 能学的?” 两只绿衣鹦鹉分明已被带到了凤藻宫,不知缘何也飞回来了,青簪指给人看。 萧放道:“比翼成双,也算天作之合。好好养着他们,来日说不定能生小鹦鹉。” 青簪一愣,继而扑哧一笑:“陛下好歹也是养过它们一阵的,怎么不知道这两只都是公的!” 萧放确实不知道,他当初说要一对,便想当然的以为底下人挑上来的就是一公一母。 两只鹦鹉羽毛都湿了,很快飞近了,就停在画梁上抖擞羽衣,还不时用嘴啄掉身上的水滴。 青簪轻声嗔道:“笨蛋。” 嗔的却不是鸟。 “朕又不是圣人,自然也会说错。”萧放笑着低眸,缓缓道:“不过,天作之合,这里是有一对?” 青簪面色微红,岔开道:“陛下还说呢,上回这鹦鹉被送过来的时候,见了我,说的头一句话便是——荀欢、天下、第、一、美。” 她一字一句学给他听,萧放不知还有这样一出,眼神倏而微凛:“朕下回去找荀欢算账。” 又对人解释,以洗清自己的嫌疑:“大抵是它们学的太快,一听就会。” 青簪轻哼了一声,别开脸。 他们的对话却早被停落在他们斜前方的梁上鹦鹉听去,尤其是被刻意放缓的那一句。 两小只忽而相殷勤学舌,竟也似一唱一和: “天作之合!”“是有一对!” 萧放笑问:“你看,是不是一听就会?” 青簪仰头看去:“谁知道陛下是不是偷偷教过它们?” “嗯,是朕偷偷教过,”萧放竟然认下。 “教一辈子也不嫌烦。” 他在深深的笑里与她一并抬眸,同沐雨中天光。 见梁下的人俱都看了过来,两只鹦鹉登时大受鼓舞,鼓翼引吭,叫得更欢实起劲了。 路过的宫人都被这叫声指引,被招进了本已一空的乘鸾宫,见到了他们双双失踪的主子。 “天作之合!”“是有一对!” 人来疯的两只鹦鹉更加不知疲厌,一声声绕梁不绝。 一声声都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番外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呀,可以点菜,目前确定会写的是if线,可能还会写点帝后日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5章【番外】 神武三年的十二月,青簪带明淑妃和薛容华去天下第一楼用膳的时候,遇到了后厨的一名厨娘。 这厨娘是给主厨打下手的,因脸上布满坑洼不平的疤痕,平日都畏见生人,镇日只在后院与后厨之间走动。 她们原是没机会见到的。 可东家早就在前几次青簪来时就得知了她的身份非比寻常,招待青簪几人远比侍奉双亲更小心周到。听几人提出想去后厨转转,当即就诚惶诚恐地就在前引路,压根不敢提及因要防着同行偷师、后厨一向不对客人开放的事。 别的不说,就说跟在这几位贵妇人身旁的,那可是现任禁军统领凌忌。 第一楼在崇德坊扎根这么多年,东家自诩认识不少达官贵人,可当发现她们身边的护卫竟是凌大人时,还是暗自心惊了一下。 “咱们这后厨虽说一天要打扫三回不止,但毕竟是油味浓烟气重的地方,几位夫人当心脏着脚,往这边……”东家犹在絮絮说着,哐当一声,里头正在择菜的厨娘却把沥水的篮子打翻了。 厨娘用头巾包住了整张脸,看不清年纪,身板小而骨瘦,腿脚也有些跛。 她的目光直直钉在了几人身上。 还没等东家发话,她忽从几位掌勺的大厨后头不管不顾地冲出来,直奔青簪面前:“我,我想与夫人说几句话。” 那一刹那,厨娘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亮得像有粼粼的光在颤动。 青簪的手心不自觉攥得有些发紧:“你认得我?” 厨娘缓慢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几句话后,青簪把这位厨娘带回了宫中。 凤藻宫的小厨房从此便多了一位擅做江南菜的小厨娘。 按理说厨娘生得丑陋,暗地里嚼舌头的人该不少,宫中当差的宫女哪个不是齐头整脸的。 可大家都知道凤藻宫的豆蔻姑娘和琐莺姑娘都不好惹,别看平日里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一旦护犊子起来,美娇娘便双双成了关羽和钟馗,能拧着小太监的耳朵把人从凤藻宫提溜到望仙门。 而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们都十分护着这位厨娘。 凤藻宫的宫人也不懂,这厨娘不知为何一见了皇后娘娘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浑像攒了半辈子的话似的。 只是依稀听见,厨娘嘴里总有一个拗口的称呼:小小姐。 “小小姐怀着二皇子的时候竟喜欢也吃甜点?那定是遗承了小姐!小姐还没出阁的时候就喜欢,怀着您的时候,更是整日馋什么桂花糖藕、饴糖烙饼的,纵使一时半会儿吃不着,嘴里也必定要含颗蜜枣。” 厨娘说着就笑了起来,头纱下藏不住两朵笑涡,眉眼也直像要生花似的。 青簪喊了她一声晴姨,“晴姨的手艺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吗?” 这个称谓也是厨娘告诉她的,说她小时候就那么叫。 可厨娘还是在听到的瞬间,如同毫无防备一般,愕然、又恍然失神地站了起来。 她似乎想要张开双臂去抱青簪,转而却又局促不安地放下了,手在两侧的衣摆上不住蹭着。 她手脏。 “是、就是那时候。”厨娘热泪盈眶。 “只是好景不长。” 她的嘴角沉落下去,哽咽道:“后来段家的人找上了门,小姐就让我带着您先逃,可那些人很快追了过来,他们也不强捉我们,就看守在客栈外。没两天又跑来告诉我,说小姐用自己的死换了我们活着,叫我带着您去侯府,段家竟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再后来,安顿好您后,我回了韶音坊一趟,却差点被活活烧死,好在后边有扇小门,我从火里逃了出去,就去找小姐的尸体,可惜没找到。” “这些年我都在附近的桉县讨生活,几年前也进京过一次,可只敢远远地看着,不知怎样打探您的消息,也不敢教段家人知道我还活着。” 那时她在侯府外徘徊了好多天,弹尽粮绝,只能悻悻地离去了。其间还差点被侯府的家仆发现,还好那人把她当成了阴魂不散只为讨口饭吃的乞儿,仅是驱赶,并未上报主家。 “直到今年,我,我听见梳云这个名字传遍了大街小巷,我去看了皇榜,小姐做的那些善事竟然得见天光了。” “我又听人家说当今的皇后娘娘就是梳云的女儿,说京里还有一座您给小姐建的梳云庵,就想着再来上京碰碰运气。只是我进不了宫里面,只能在皇城脚下打转。” 后来的事青簪已经从天下第一楼的东家口中得知了。 东家知道晴姨会做地道的江南菜,恰好楼里的主厨忙不过来,正打算招副手,索性就聘用了她。 晴姨:“说来也快有半年时间了。” 半年……青簪不敢想象,若是没有今次的一时兴起,晴姨还要等她多久,她们今生还有没有缘分重逢。 青簪主动抱住了人:“以后我就可以给您养老了,不会有人再伤害您。” * 萧放对于他的皇后带了个厨娘回宫的事也有所耳闻。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那人不是奸人歹贼。 原本头一天就该让人排摸清楚那人的底细,却想起青簪与他郑重交代过,以后他不能事事都像监看犯人一样管着她,要给她脱离他掌控、不时时暴露在他耳目下的自由。 这才终于作罢。 他心神微躁地在一页文书上盖下印玺,指梢不慎蘸上了点朱红的印泥。颜色让人联想到一张白生生的雪面上,那两片轻俏的唇红。 那时她还说,会告诉他的事,她自然亲自和他说。 于是她就有了许多他不知 道的秘密。 年终是朝廷上下最忙的时候,三品以上大员的四善二十七最皆需要皇帝亲自裁酌评定。待终于把这些繁冗的官员考课、升迁降黜之事都处理完,徐得鹿已经颇为上道地替人取下了大氅,没让皇帝再多耽误一息时间。 搬进凤藻宫的好处此时便体现出来了,太极殿到凤藻宫只需要一盏茶都不到的脚程。 皇帝迈入殿中,走向人的脚步没有一刻的迟疑,仿佛无可摇撼。 青簪坐在小摇床边,在用拨浪鼓逗怀昶玩。 余光瞥到皇帝,她象征性地抬去一眼,可就是停手这么一下的时间,怀昶就张开又短又胖的小手指,要去抓着拨浪鼓继续摇,奈何手掌太小,只能和开花似的整个贴在鼓面上。 于是青簪的眼神还没切实地落在皇帝身上,便又被摇篮里的小婴吸引走了。 直到萧放走到她身边,都像是被视若不存一般。 不是第一次了。 遭到冷落的皇帝看着伏在摇床的围栏上,一心一意同儿子嬉闹的爱妻,怎么也没想到,如今他们的感情要面临的最大危机,竟然来自他们的儿子。 刚刚半岁零两个月大的怀昶,忽然莫名觉得小脸冷飕飕的,奋举起双手要去搂母后的脖子,和母后贴在一块儿。 他又哪里够得到。 青簪笑着把腰身软下,好俯得更低,几乎把玉白得半透的脖颈凑到了他晃晃悠悠的手边。 怀昶开心地笑了,好不容易终于要抱到娘亲,小手却忽被一只大手无情擒住,一把塞回了小被子里。 被子上又压上了一只拨浪鼓。 做完这一切,萧放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直起身:“小孩子下手没轻重,别教他抓伤了。” 怀昶不笑了,不笑也不哭,瞪大了乌黑圆亮的眼睛,茫然又失语一般,两手捧起身上的拨浪鼓丢在了一旁,四脚八叉地仰天躺着。 青簪转头看向皇帝:“小孩子能有什么力气?” 既已得逞,萧放也不在此事之上多辩,只是对人牵唇笑了笑。 分明不怀好意,却仿若温沉无害。 他又问:“明年的生辰,有没有想好怎么过?” 青簪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朝他伸手,竟如怀昶方才那般,对着长身直立的皇帝高举两臂。 此刻她坐着的这只绣墩仅和摇床齐高,因而也和怀昶一样,离人甚远,压根抱不到他。 唯有十指悬在那里——好像是从层层裹裹的衣袖里抽条出来似的,剥壳春笋一样的娇滑新嫩。 皇帝又怎舍得让之空待? 不过霎眼之间,他已俯身相就,两手也自然而然地扣上了她的腰线。 他低低的呼吸,便都归落在她的睫毛尖上。 青簪眨了眨眼,缓声道:“明年的生辰……我还是不与陛下一道过了。” 萧放的眉峰一瞬就皱得深沉危险,眯起眼看她:“为何?” 这是两人说好的事,不是一起过他的生辰,而是要一起过他们的生辰。 早在她还不是他的皇后之时他便想过,既然她不知生月何月、生日何日,那么从此以后,天下同庆的万寿节便也有她的一份。 只是今年万寿节前两人恰在闹别扭,因而不了了之了。 但明年的也不晚,还有一月,元月又至了。 方才问她时佯作稀松平常,实则他提前几个月就在着手准备了。 即便此时抱着她,襟怀灼热,心意滚烫,可她的出尔反尔,还是令他的兴致略微沉郁了些。 他腾出一只手抚住她半边脸,温温哑哑地:“嗯?” 青簪故意卖了好长一个关子,这时方神秘一笑:“因为,我有自己的生辰要过了。” 萧放在她的腰上轻捏了一下,逗惹得她痒得要躲。 “是哪天?” “三月十四。” 稍忖之后,他想到:“是那个厨娘?” 青簪点头。欲对他陈明此事,先笑哼哼的自己乐了一阵,笑音清脆,眼中晴亮得似有一场春霁:“你肯定想不到她是谁!我果真是天底下顶顶幸运的人!” 原来生命里会有这样多的峰回路转,还好她,她们都一路走过来了。 萧放有了大致的猜想,勾起唇道:“是,不管是谁,能让卿卿开心,就是朕的功臣。” 青簪莞尔道:“那陛下是不是该论功行赏?” 萧放:“想让朕赏什么?” 青簪早就想好了:“她的脸被火烧伤了,我想为她找个良医,重塑容颜。” 萧放:“很严重?” 青簪:“嗯……倒不是觉得她这样不好,可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牺牲是理所当然的,她的脸是受我们母女牵累,我总会于心不安,觉得不该如此。” “好,朕想想办法。” 又给他寻了一桩麻烦事,青簪有些不好意思地亲了他一口。 没法子,她毕竟是妇人之身,多有不便,但凡手脚略伸长些,前朝那帮老臣就和嗅着味的猎犬似的,一个个都有话要说了。 萧放有些压不住唇角,却道:“这就不必于心不安了,帮夫人做事,理所当然——” “乐意之至。” 他挪转了半步,从侧面轻松地勾过她的腿弯,把人掂进怀里,整个抱起。 青簪的脸上冒出几分荔红。 “我还要陪昶儿呢。” 萧放:“他多大了,乳母陪着就行。” 怀昶连周岁都没满呢,青簪讶于他的脸皮之厚,仰着眼眸为儿子叫屈:“那你多大!” 萧放意味幽沉地笑了一声,把人抱进他们的寝殿:“夫人还这么问,看来是我平日太不勤勉。” 青簪轻推了他一把。 无意中第一次看见,原来凤藻宫的寝殿的横梁上,画着的龙和凤都是一双一对的,她仰着头望上去,总觉得这盘龙戏凤,从前都没看见过。事实上她搬进凤藻宫的时候就发现,许多地方都近乎是拆了重建的。 他想给她的,是独属于她的。 眼睛很快就被他的脸遮挡住,他的唇流连在她的所有感官上,侵占着她的五感、她的神识。 因是隆冬,这两日还时不时就下大雪,青簪怕自己冻病了影响怀昶,十分配合地捂得里三层外三层,萧放脱了一件还有一件,脱到最后,有些不敢相信,看着这般匀称的身形,竟然穿了□□层衣物。 他的手越来越急,脸上的神情还克制着仿佛沉稳不乱,实际嘴唇都有些紧抿,忍得不太好受。 青簪不禁笑出了声。 他停下了。 一侧腰身被人用力掐按进掌中:“很好笑?” 她看见他抬起另一只手,手背是泛着青筋的冷白色,忽而盖落在了她的眼睛上。一叶障目,因此前所未有的宽大,让她的视线逃无可逃。 她惊道:“我不笑了就是!” 而就在她张着唇,齿关大开的一息,敌军已至,舌尖最先受掳,被缠搅得迷醉又凌乱。 她感觉到,他另外的那只手游正走过她的腰身,她的轮廓。 隔着的衣服越来越少,但又始终留有防线。 轻重缓急之间,她也开始渐觉难熬,有些折磨,不满地嘤了一声。 萧放这才笑着唤她:“青簪。” “嗯?”她颤声回应。 “青簪。” “做什么!”她不耐。 “爱。” 青簪气得要咬他。 然而她被他挡着眼,没看见他的口型,他说的原是三个字,他说—— “我爱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