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等青簪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按在了榻上,青粉的小衣被拨开了些许,勾过脖子的系带的结也被扯松,成了耷挂在腻理上的装饰,起不到任何庇护作用。
帝王主掌杀伐的手,今日却只追逐着匀圆的人间香丘,徘徊推揉,极尽温情。
青簪刚颤栗着别开头,又被皇帝用虎口嵌着下巴尖拨正过来。一张粉滟滟的脸,因为几分羞恼,总算比近几日多了些许的生机。
萧放微带嘶哑地低笑问她:“朕有那么不堪入目吗?”
“不是……”青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碎得厉害。
萧放似乎也发现了,偏生要她开口说话:“是不想去千秋宴?还是不想被册封?”
还不准她沉默以对,把她试图咬着的蜷屈起的手指头拿开了。
“嗯?”
青簪强忍住颤:“陛下不是知道……奴婢很急,急着、光明正大站在陛下身边吗……又怎会不想。”
萧放如同奖励一般,同她碰了碰鼻尖:“这句还算动听。”
又以额抵着额问:“那就是不想去赴宴?”
“太后千秋圣寿,盛筵难逢,奴婢……自然想去的。”
然而,饶是她努力在忍,还是有绵长百转的嗯音脱泄而出。
萧放正寻到人的手轻轻握住,徐得鹿的声音在门外不适时地响起:“陛下,时辰快到了——”
徐得鹿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出声就是在煞风景,但若是他不提醒,耽误了陛下赴宴,往后追究起来就是他的失职。
被这么一吵扰,萧放果然停顿下来,却并不回答外头的人。只是对青簪道:“自明日始,朕就要斋戒三日,准备夏至祭祀。”
祭祀之前,上到主祭的帝王,下到帝王率领的皇室宗亲命妇、文武百官都要休沐斋戒。
青簪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咬唇犹豫着问人:“可若是等会儿迟到了……”
萧放却是不紧不慢道:“那就要劳卿卿快些了。”
她能怎么快?
还没等青簪仔细琢磨,他忽然带着她的手一路引导、往赴。
如此炽烫。
徐得鹿当然没胆子推门,在外头已经急得沿着偏殿往来折返不知道多少趟了。
青簪也估摸着开宴的时辰将近,她还要穿衣梳妆,偏偏那人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只能抬头仰去,羞着分外含春的妩眉艳目,在人唇上一碰,不吝相助。
帝王自是笑纳,又从善如流地还赠与人,且更久,更深。
*
按照规定,主位以上才能坐肩舆,但萧放还没到拖晚了人的脚程,又对人置之不管的混账地步。
青簪便躲在帝王的辂车上一同赴宴。
快到麟德殿时,她却忽让辂车暂停,撩开侧帘小心看了看,眼见附近没有多少行人,就要下车去。
萧放知道人的用意,故意在她大半个身子钻出去之后才钳掣住她的手腕,没让她轻松顺利下去:“所以,方才为何不想赴宴?”
青簪的手还酸软着,根本没有抵抗的气力,只能说:“怕和皇后起冲突。”
“怕,被她欺负,也怕旁人议论妾,会给陛下丢脸。”
萧放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片息之后,松开手,淡淡一笑:“朕知道了。”
麟德殿有前中后三殿,大臣们在前殿入宴献礼,由皇帝坐镇,内外命妇们则在后殿饮乐,与太后赏歌赏舞,同宴同欢。
能赴宴的都是顶级勋贵之家的女眷,若非一品诰命夫人,便是王公伯爵家的妻女。皇后和惠妃在太后左右两手边的的座位上分别坐下,皇后这才发现,今日她的母亲永宁侯夫人竟然没有来。
前两年宫里年节的时候永宁侯府都会接到帖子,此前母亲入宫来的时候也说过早已准备好了给太后的寿礼,但为何今日却不在受邀之列?
皇后登时恼怒地看向对面那侧的惠妃。
惠妃今日言行本已格外敦礼谨慎,就是不想惹怒皇后。她重新上任,自要小心仔细,不能被揪住一点辫子。
可这会儿皇后的视线却让她想忽视都难。
惠妃很容易就想到了被皇帝划去的永宁侯夫人的名字。
择中哪些人赴宴,从来不是她一人能拍板定论的。
但皇后定不会记恨皇帝,只会把账算在她头上。
大约是因为,后宫中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和皇帝明算账,若是恨皇帝,就永远不会有结果,只会自讨苦吃。
原来人只要进了宫门,不管争与不争,厮杀就已经开始。
惠妃抬手唤来侍婢,让将自己面前的这盘荔枝肉分一碗给赵才人:“荔枝是稀罕东西,她那儿没有。”
想了想又道:“袁选侍那里也送一碗过去吧。”
分出去第一碗时湘素倒还好,眼下却是急道:“娘娘,您自己都没了!袁选侍便罢,可才人主子在宫外什么好东西没尝过,就算您一心紧着她,何必委屈了自个儿。”
惠妃无奈笑笑:“多嘴,快去吧。”
青簪因要等旨意颁布后才算成为真正的内命妇,此刻还不能正式入席,便只能在殿旁的厢房中小待。倒是早有瓜果点心给她备着,不会显得时间太枯燥漫长。
冬儿陪她一起坐着,不时挑拣着些味道尚可的糕品果品递给她。
冬儿想起一事,便问道:“姑娘可知陛下要将你安排去哪个宫,是册封了就要走吗,陛下怎也不多留你几日?”
青簪点头:“琐莺如今还不宜挪动,只怕要劳你替我看顾她几日。等都安定下来,我就将她接走。”
起初她也以为皇帝会让她多住几日,待届时从含凉殿回来再搬宫殿,倒还能省事些,少些周折劳顿。
但皇帝对她说,虽然太极殿多养她一个人不多,但她总得有个自己的地方,才像个主子的样子。
后来青簪才想起,似乎从她进侯府开始,就再也没有过‘自己的地方’了。
可就算是有了住处,有了宫殿,她也不过是寄身水上的无根蘋藻。皇城的任何地方,永不会真正属于她。
外头曲目几经变幻,已从箜篌奏到了古琴。
冬儿歪头听了一阵:“这是什么曲儿,怪好听的。”
青簪也不知,只与人面面相觑。
不防身后有女声及时响起,慷慨赐教道:“这是《薤露行》。鳞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
一回头,意态风流、形容媚曼的女子,从不与大殿相连的那侧门内走了进来。
她又说:“原是曹植的诗,今人按着谱了曲,劝人建功立业,惜取流年。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
冬儿认出人来,忙起身:“荀——”
荀欢用指点了点檀唇:“嘘。”
荀欢看向青簪。
冬儿便转而对人介绍道:“这位是陛下的盈美人。”
荀欢吃吃笑了声:“皇帝哥哥宫里几时有了盈美人了?你唬我呢罢,冬儿。”
她在青簪对面坐下,瞧了瞧人的打扮,却又的确像是妃眷的样子。不禁疑声问:“你果真是盈美人?”
曲子恰好又从高亢部分回环到了疏旷清哀之处,青簪轻笑着猜忖:“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荀欢颇感意外:“是到这里了,你竟还懂些。”
“我叫荀欢。你叫什么名字?”
有片晌沉滞。青簪终只缓顿地摇了摇头:“你就当我是盈美人罢。”
荀欢不乐意了:“难道你没有名字吗?今日盈美人是你,明日盈美人也可以是别人。”
青簪便就拿人的话堵了回去:“那至少,眼下盈美人还不是别人?”
荀欢凑近了点看着她,玉山半倾,眼含幽媚:“你有点意思。”
薤露曲过后,外头旋即换上了清灵婉媚的琵琶声,荀欢听准了,登时起身一立:“这首不错,倒是很合适。”
她走到靠近大殿的门前,对候在门边的宫人打了个手势。
很快,麟德殿后殿四壁的灯烛就被宫人吹暗了几支。大殿中央却又有宫人捧着新的灯火鱼贯而入,茂艳的灯火中间,则簇拥着个折旋舞动着,款款走出的女子。
正是荀欢。
而在一旁弹拨琵琶的是新妃里的应才人,好容易等到自己献艺,却忽来了这么一出,应才人被吓得不轻。
但她很快发现这绕着她身周旋腰翩舞、哼唱小调的女子原是照着自个儿弹的节拍来的,便又恢复些心神,重新投入到准备了月余的琵琶曲中去。
一曲既终,荀欢捧着一盏璀错雍容的牡丹灯,托在脸侧,摆定姣美的姿势,送上祝词:“愿太后娘娘千岁长春,松鹤永年——欢儿今日兴起,临时献艺,娘娘可不许嫌弃。”
太后笑得欣悦:“你这一舞,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哀家又怎会嫌弃。倒是你身边这位应才人,你这么冒然以舞相合,可问过人家的意思?”
应才人听到太后骤然点到自己,这才从烛光照不到的暗角站出来:“妾才艺粗疏,方才正是怯场时,若无此舞应和,只怕一曲寡淡,不足表达妾恭贺太后圣寿的区区拙诚之心。如今既得这位……姑娘,抬爱相助,妾只有感激心喜。”
太后赞许道:“好,是个伶俐的。”
又对荀欢亲昵招呼道:“来哀家这里坐。原本今日宴上不见你,哀家都准备好宴后责问你姑姑了。不成想,是给哀家备着惊喜呢,当真就属你最鬼灵精。”
任谁都看得出,太后极为喜爱她。
宴席中,袁选侍不动声色地从上首的荀氏女,扫看到坐得离自己相对近些的杨美人,再是看了看惠妃和赵才人。忽问侍女:“你说,人与人相处,是靠裙带关系的更易亲近,还是后来之人,若有能者,便可居上?”
侍女隐约听懂了她暗指的意思,不敢回答,只道:“奴婢哪懂这个。”
不知多久,菜过五味,酒羹半冷,歌舞阑珊,有小黄门进了殿旁的厢房,知会青簪可以准备着出去领旨了。
青簪便起身,等立在门后,只候着宣旨时再出去。
毫无预料、猝然不觉之际,腰身却再度陷入一双温热劲实的臂怀里。
帝王冷冽如霜松青竹的气息,和直欲逼入肌理的温存一齐将她裹挟。
青簪根本不用回头。
分明分别都还未久。
何况,这几日以来,被他抱着的灼热感觉,早已太过熟悉。
萧放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闷笑:“方才在外头碰上荀欢,她与朕说,朕的盈美人颇为小气。”
青簪堪堪在他怀中站稳,一下子便听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是说她不肯说出名字,小气呢。
她自没有反驳:“嗯……陛下怎么过来了?”
萧放先回答她:“酒喝多了,出来醒
了醒酒,想到你,就来了。”
又没头没尾地道:“朕告诉她了。”
青簪简单忖想了下,皇帝说的约莫是告诉了荀欢她叫青簪。这原也没有什么,无非是方才她觉得,有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阿娘为她取的,又或只是段家赐给她的、身为奴婢的叫名,这才没有同人直说罢了。
三岁离家失母,究竟还是太过青稚,以至于竟然不知姓氏、不知名字,不知来处,连在别人自报家门之时礼尚往来地回应都做不到。
不想小气也没办法。
外头,隐约可听见太后似已对一众妃眷说起了还有道旨意要宣布的事。萧放的手便在人腰下三寸轻拍了下:“去罢,朕看着你。”
可青簪才欲走,他却又蓦然将她往怀中一扯,让人重新跌进怀抱,盈盈实实抱了个满当。
又与她耳鬓厮磨,契密又情热。
“陛下?”青簪既酥且痒,躲也不是。
最后,萧放似醉非醉,又确如几分酒醺一般,对着人的耳肉轻呵了一息,声音闷沉:“欠朕的更多了,累债压身了,卿卿。”
这才终于肯放手。
青簪听得不明所以。
直到殿上的小太监用那特有的调子高扬着声道:“现有程氏之女,德表兰掖,柔嘉淑慎,进退规矩……惟茂衍宫闱之庆,册为正六品美人,赐号‘盈’,赐居乘鸾宫抱玉幽馆。”
程氏之女……?!
为何是程氏女。
青簪总觉得在哪儿听过,但又生疏陌生。她哑然愕然之至,以至于忘了接旨。
若不是听到位份封号确是盈美人无误,她甚至不能确定,这道旨是给她的。
怔忡了不知多久,她才骤而意识到,旨中宣读的是程氏之女,而非‘青簪’之名,代表什么意思。
她怀疑、惊讶、然后振奋、激昂。
心都险些跳了出来。
程……是她阿娘的姓氏吗?
此时,满座妃眷亦皆打量审视,好些似也不敢置信。
自然也有联想到了这是陛下当日从凤藻宫带走的宫人的,毕竟这事现如今传的沸沸扬扬,是宫中茶余饭后的主要谈资之一。可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封的会是美人的位份。
历来宫女册封,不是都要从御女做起吗?
就在这一片纷扰的惊议声中,太监催促再三,青簪终于缓过神来,伏身拜叩,忍着一腔鲜活跃动的心跳,恭敬地领接了圣旨。
起身之时,却情不自抑地回头,看向那扇幽隐在大殿一侧的偏门。
并不曾看到人影。
今夜之前,她从来不敢设想,不敢奢求,在这深宫的厮杀之中迷失自己之前,会先找回了自己。
帝王事了拂衣去,回到前殿。
殿上,多数公卿王侯在一场酣宴过后,也早已斜着冠相扶归家,显得此刻巍峨的宝殿竟有些许寥旷。
就在这两日,段家用了十数年埋沉入泥的真相,又被皇帝的暗卫们耗费了几旬,将之逐一掘出。
只是,泥壤下盘错的根系之复杂,却远不是隐瞒了一个外室之女的身世那么简单。
怕还有的查。
一想到暗卫呈上来的那些段氏阴私,帝王于一樽残酒的波心倒映出的眉目,顿时渊深狠戾了几分。
他本以为既然段家送她入宫是早有打算,皇后就不会当真对人下死手,她有所倚恃,才敢以身设计。
所以后来他也曾好整以暇问过人,如果那日他没去凤藻宫,她准备怎么办。
那时她没回答,但现在萧放知道了。
她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