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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作者:年年雪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神来岛上,舟子撑浆靠岸,一道长木板从岸边延伸入水的石阶上连过来,皇帝步伐稳健,踏岸时分,不忘回头拉了一把珍婕妤。


    皇后领着众妃起身欲给皇帝见礼。


    皇帝抬手:“免了,朕来见识见识杨卿的本事,众卿自便即可。”


    受宠若惊的笑色便从登时珍婕妤的脸上换到了杨美人脸上。


    杨美人脸上粉云叆叇,她脖子上的伤口结的痂还没褪掉,倒也没有刻意遮掩避人。


    皇帝只看了一眼:“好些了?”


    杨美人知道是问她的伤势:“多谢陛下关怀,妾早已无碍了。”


    此前她也问过陛下会不会来,那时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对这场小宴无甚兴趣。杨美人自个儿便为他找好了理由,前朝大宴何等繁琐冗重,陛下自然需要及时休息,何必来赶趟凑这个热闹。


    彼时她撅着少女红殷殷的唇,学着深宫妇人的懂事。可毕竟是自己负伤都要操持的宴会,私心里又怎么会不盼想着圣驾的垂临呢。


    虽只是让新妃们和旧人们一道吃吃酒谈谈天、熟络熟络的小宴,她却也是花了心思的,譬如场地布置上,她用让宫人用青色的绢子仿制了藤蔓,插上艾叶和菖蒲,把长廊和亭子打扮了一番,还譬如稍后会上场的幻术班子……


    见皇帝入座,杨美人比方才活络了不少:“陛下且尝尝这道蜜梨,是妾特地安排的呢,将槐花蜜和梨子一同慢火炖制,又用放凉冷镇,正适合如今的节候润燥清热。”


    皇帝一瞬似有所思,却只不着一迹道:“嗯,杨卿有心了。


    又难得体贴:“你还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杨美人原本就给不擅饮的妃嫔们准备了一些果饮,自己喝的也是香片,笑吟吟道:“妾省得。”


    宴间,姹紫嫣红的面孔们显然更加光彩生动、也更矫饰做作起来,就是举杯拈勺的间隙,都不忘顾盼神飞地抬一抬脸,光怪陆离的酒色擎出一水儿的红粉青娥、胭脂笑态。


    然而,她们既向往着帝王,又同样畏惧着他,并不敢主动敬酒贺节,最羡慕的无疑就是珍婕妤和杨美人了。


    皇帝倒是主动慰问起同样沉默饮酒的明昭仪:“怀暄这两日可好?”


    明昭仪似有些微的心不在焉,但乍被问起,面上还是舒开得体矜淡的笑容:“他知道父皇惦念着他,怎敢不好?”


    珍婕妤都快气笑了。新欢旧爱一个没忘,还有个亲生骨肉的生母也要照拂,早知她就不该把陛下请来,他总是有办法让她吃味吃心。


    “现在说好,回头怕不是又要生病哦?”她讽刺起明昭仪总拿皇长子当借口的事。


    皇帝微眯狭目:“恕柔。”


    “不要开这种玩笑。”


    珍婕妤知道皇帝一向宝贝这个儿子:“妾只是希望大殿下能够平安康泰,您也好少操些心嘛。”


    宫嫔大多也有些好奇明昭仪和珍婕妤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孰轻孰重,纷纷不露形色地窥探着。


    而皇后也和她们一样,观望的眼睛没有闲下过。


    自打皇帝登岛以来,她还没得到过帝王的一分偏恩眷顾。他根本不正眼看她!


    反观珍婕妤、杨美人、明昭仪……皇后已经嫉恨不过来了,尤其是明昭仪,光凭一个儿子就得了多少别人巴望不到的好处!


    正当她暗恨得嘴里都尝不出馐馔的滋味之时,一个不防,竟猝然干呕了起来。


    皇后本能地伸手捂住这不够庄重得体的声音。


    身体却不受她控制地接二连三剧烈反应。


    “娘娘这是怎么了?”


    “娘娘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


    皇后没听清这句话是谁说的,她警觉地想阻止,一抬头又顷刻难受得躬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


    就这么一耽误,皇帝也已下令:“去请太医。”


    宫人得令,当即行船离岛,去请太医了。


    皇后满心焦乱地想要阻止,如果请来的不是她的人,太医当众给她把了脉,她身体的异样不是就要教人发现了?


    这岛上还连个殿阁都没有,连想要避开人做些手脚都没地方。


    可正要开口,却见皇帝朝她看了过来。唯恐他看出异状,措辞自然就要费些思量,忍不住又心酸,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享受到了这身凤冠鸾衣该有的注目……


    珍婕妤小声嘟囔:“又来一个凑热闹的。”


    她瞧皇后这捂嘴的样子,倒是忽想起了明昭仪当初有孕的时候,闷声又道:“娘娘这样子,莫不是有喜了吧?”


    “还真是,太医呢,去请了没有?”


    赵才人眼见杨美人出尽风头,这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发挥的余地:“今日端午嘉宴,娘娘又或有喜,天佑大梁,国祚永延,妾在此给陛下道贺!”


    皇帝无视了她的挤眉弄目,放下酒杯,漠然一句:“早了点。”


    说罢便起身朝皇后走去,愣是没再给赵才人开口的机会。


    郑修仪忙让人把赵才人按回位置上:“别添乱。”


    皇后面色青白,依旧难受得作呕,好容易皇帝和别人说话,她赶忙把锦玉拽到身边,压声吩咐:“你跟着一起去请太医,本宫肚子痛的厉害,去请朱太医,定是有人要害本宫,本宫只信得过他!”


    锦玉前脚奉命离开,皇帝便走至了呕得有些脱力的皇后身边,宴上这蜂蚁沸走的乱局遂也总算安静下来。


    “要不要紧?”皇帝问。


    皇后拿帕子擦过嘴角,脸上或因皇帝的关心恢复了一成血色,但心里的慌乱反而更甚:“臣妾没事,害陛下担心了。”


    这时太液池上,遥远地传来了类如落水的噗通一声,可是烟波苍茫,众人也看不清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不一会儿,太医便登岛了。


    皇后的脸色已经刷白。


    锦玉没有回来,而这人也不是朱太医。


    刚才的落水声……


    胃里还是很难受,但是并是不如她所说的那种疼痛,倒真像是女子害喜时的恹恹症状一般。


    可她知道绝无可能是有孕。


    看着那不大熟悉的、须发花白的老太医走近,皇后手脚冰凉,嘴唇都在发抖……


    这点事都办不好,皇后活剥了锦玉的皮的心思都有了。


    皇帝像是看出她的坐立不安:“林太医的医术医德,皇后大可放心。”


    皇后快哭了。


    她抿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臣妾好像没什么事了,大家继续饮宴吧,别为臣妾一人枉费了杨美人一番辛苦。”


    “真没事了?”皇帝挑眉,“教太医看看,朕才更放心。”


    皇后已是强弩之末,真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好逃避这逼上面门的一难。慌不择言道:“那稍、稍后,宴后,臣妾再找太医瞧瞧罢?”


    就在她无望地以为身上的沉疴终将暴露,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之际,皇帝却出人意料地掠来一眼:“亦可。”


    他就这么同意了?


    皇后忍着如今再不能露出端倪的,却扔在腹里持续的难受,刚刚生出些微的劫后余生的惊喜。


    却不成想,薛嫔今日没再做闷葫芦,突然发声:“娘娘凤体何等紧要,要不还是……”


    明昭仪隔着坐席,对她摇头。


    薛嫔便道:“要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皇后虚惨惨的脸色顿时好转。


    原本她颅内昏聩一片,百思交纠,一会儿怀疑自己为何会突发症状,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害她?是杨美人?一会儿觉得皇帝之所以这么轻巧就放过此事,没有强按着让太医给她看看,大约是也没那么在乎她是否康健……


    心知自己的确不能留在宴上了,若是真的晕厥过去,那就彻底成了待宰的羔羊。皇后克制着哆嗦起身,顺势向皇帝请求道:“薛嫔妹妹说的是。今儿怕是也吃不下什么了,臣妾想先行回去休息。”


    皇帝欣然应允。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艘气派的画舫渡水行来,船板上站着油头粉脸的几个胡人,手里各持着古怪的家伙事,载着满船烘托气氛的丝竹声。原是杨美人静心设计的水上幻术终于登场,却没多少人再有心思看了。


    “这幻术倒果真是个神奇的,眼瞧着那么大一个人,怎么能从箱子里变出来的?还有那只鸟,是如何从花蕊之间飞出来的,你可看清没有?”


    “不都是些障眼法罢了。倒是皇后娘娘……陛下子嗣不丰,娘娘不会真的有孕了罢?”


    “这个季节的蔬果多寒凉不好克化,吃坏了也是有的,就是这么闹了一场,杨美人这宴会可算是枉费心窍了。”


    表演结束,皇帝恩赦,小宴提前草率地散了场,嫔妃们自有船只接回岸上,夕阳的余晖在天际冷透。


    薛嫔到处寻找明昭仪的身影,却见昭仪和皇帝一起乘了另一条船,向着东边去了,并不与众人同归。


    “快,跟上去。”


    *


    瀛洲岛上只有一座二层小楼,余下的则是簇密的树木,青绿一片,绵延逶迤,简直要从岛上绿到湖水里去。


    五月春尽,桐花已落。


    青簪坐在岛上的一处小亭里,徐得鹿陪在她身边,薛嫔上岛的时候,只见他们二人。探究地看了会儿青簪之后,就柔声问徐得鹿:“陛下和昭仪呢?”


    主子来了,青簪自然未再没眼色地坐着,但她的身段容色摆在那儿,薛嫔作为女子,自有天然的敏锐。何况她方才上岛时所见,这宫人分明就是坐在亭中的。


    定是不一般。


    只是如今她也无暇多顾。


    “薛嫔主子怎么来了?”徐得鹿装傻道:“主子要是有事想寻陛下,奴才回头转告陛下一声就是了。但若是想寻昭仪娘娘,那主子该去关雎宫朝云殿,却来这儿做什么?”


    一向温静柔弱的薛嫔却是很强势地在亭中坐了下来。这位御前大监油滑得很,不该说的,谁也甭想撬开他的嘴,但没关系,她可以等。


    她对青簪道:“你坐你的,我等我的。”


    青簪非但不坐,反而退立一步。


    想起那张糕点的方子,再看看薛嫔袖下掐紧的柔荑,她低头,有些生硬刻意地道:“奴婢不能仗着今日佳节雅宴,主子们宽饶不计较,就逾了规矩去。”


    但就是这份刻意,让薛嫔在十分紧张僵硬之际还能侧顾一眼。


    宽饶……?


    青簪其实也不能确定薛嫔在紧张什么,但她可以确定,皇帝与昭仪上楼的时候,面色并无不虞。


    此刻小楼二层的观景阁内,最中央的髹几上摆着一碟子没有动过的蜜梨,因为久置,梨肉已近琥珀色。


    髹几两端,一端是天子。


    “朕记得,皇后颇喜吃梨。”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好生惹人艳羡。”另一端的女子高髻如云,油光水亮的乌发之上却没有繁美的珠玉赘饰,干净利落得如同冷黑的绸缎。唯有一张脸,珠辉玉丽,即便正面帝王,眼中亦有骄矜的英光。


    正是明昭仪。


    皇帝神情不改,只言语多了点犀利:“昭仪不大适合扮痴装蠢。”


    见明昭仪依旧稳手喝茶,没有半点要翻口悔过之意,皇帝将几上的这盘蜜梨往前轻推了一寸:“皇后入宫不久就曾因一盘梨杖杀了宫女,此事朕自是记得。但朕从不厚此薄彼,同样记得杨卿说过,今日宴上的供驱遣的人手,不少是昭仪不吝相借。”


    言下之意,只需要查查这些人,但有图谋,自然无可遁形。


    明昭仪这才终于有了几分被识破的心虚,承认道:“臣妾又没做什么。原本陛下不来,这只是一出小戏,在座之人谁不听命于皇后娘娘,娘娘若不愿让太医诊治,谁又能强迫于她?何至于被逼得这样急?”


    皇帝低笑了一声:“朕若不来,只怕这蜜梨里添的,就是迷魂散了?”


    也亏她想得出,在岛上下料,余料倒入太液池水,事后无可对证。


    皇后若是昏迷,在场诸妃当以昭仪为尊,她要查的事也就无人可拦了。


    此时,纵然眼前坐的并非蛮暴虐下的君主,明昭仪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没有人会喜欢一切都被人掌控的感觉。


    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说的出“你若无心我便休”的飒爽而无畏的少女了,她也会害怕被皇帝厌弃,害怕儿子因此失去登上大宝的机会,从前自诩眼界心性皆为第一流,如今竟也逃不过至亲骨肉的世俗藩篱。


    明昭仪一动不动地坐着,深吸了一口气:“臣妾居于深宫,出入皆受限于人,何来接触这些东西的本事?”


    “朕怎么听说,日前关雎宫中一名宦人,因触怒昭仪,被罚去了马厩当差?”


    明昭仪垂下头,知道自己再没有负隅顽抗的必要。


    饲马的宫人遇到马匹患疾、不肯配合使用时会给马儿服用能使其迅速昏眠的草药,马虽有灵,终为走兽,不能言语,因此药物去向虽有记档,却可以随意篡改。反之太医院的用药管制极严,她在太医院的人又是张需要打出去的明牌,取药自然容易暴露。


    至于催吐的甜瓜蒂粉,那就更好弄到了……这个时令,宫中多奉甜瓜,不是现成的么!


    慧心颖悟的女子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微微点头:“陛下早就知道了,怪不得陛下会来。”


    怪不得皇帝特意提前告知不会赴宴,又改变了主意,他从不是这样没有定性的人。


    怪不得她和皇帝上岛的时候,御前的宫人早就在了。他会赴宴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怪不得他连她怎么弄来的药物都一清二楚。


    可他明知她将有所行动,却不阻止,反而故意放任,然后瓮中捉鳖,人赃并获。那么他的可怕,不仅在于早就掌握了她的一应动向——


    明昭仪终于觉得有必要替自己申辩,绝不能因此事让皇帝误解了她、影响儿子的前程。


    她不擅乞怜,但不代表不会说合度的场面话:“妾早年间听说过一桩传闻,那时当今的皇后娘娘尚在闺中,迟迟不肯与陛下完婚。坊间便有谣传,说娘娘实则身患恶疾。妾今时之所以如此行事,也是为了辟清谣言,还娘娘一个公道。”


    皇帝没有在与她隔案对坐,他起身走到了阁楼延展出去的观景台上。


    身前的红阑外即是茫无涯际的碧波,波心嵌着一整块不断被激荡的青绿,不知是楼台太矮还是树木太高,近处反而失去视野,唯见林冠青壮,在风里摇动着霸道的生机。


    皇帝没有看见心中想见的,负手凭栏,柘黄的阔袖长衫萧萧悠逸,似有一种更近高天、而不近人情的肃冷:“好一个公道,昭仪果真为国为君。怀暄有个好母亲。”


    明昭仪在听到皇儿的名字时分脸色突变:“陛下!”


    “够了。”


    皇帝转过身来:“昭仪可有想过,你若当众令太医言述脉案,天家颜面何存?”


    明昭仪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所以你……早就知情?若当真是不能怀妊孕子、诞育皇嗣之人,又怎堪为国母?”


    “臣妾还听说,永宁侯府给皇后安排了个极为美貌的陪嫁婢女,一同入宫,摆明了是早有盘算,非但欺君罔上,更是贼心昭彰。”


    “够了。”皇帝稍一沉声,拍案定音:“皇后永远都是皇后,此事无须再查。”


    “你去吧。”


    他在楼栏之畔,与她相去甚远,明昭仪却像是被他的手扼住了喉关,撑着几面站起来:“陛下……”


    皇后是这宫中唯一对她的儿子有威胁的人,若是正宫诞下子嗣,他日立储必会择嫡。


    所以为皇儿计,她不能放过一点儿扳倒皇后的机会,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一早对此知情。


    如此看来,自皇后入宫以来,所有的布阵设局,原来满盘皆错。


    好像忽而樯倾楫摧、大海沉舟,竟不知如何走下去了。


    “嗯?”皇帝略笑了笑,“当真要朕治你的罪才肯走?”


    有些事皇帝不计较了,便是鸿毛之轻。


    不论是在一国之母的膳食中下了催吐的甜瓜蒂粉,还是以因病残缺之身,瞒天过海,嫁入皇家。


    见自己已然恩赦,明昭仪却仍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处,再没有往日自负骄矜的英姿,皇帝目有不忍,遂竟换上几分顽笑口吻:“朕倒是不会怜惜你,只怕怀暄长大要同朕算账。”


    明昭仪回过神来:“……臣妾告退。”木邓邓地走下楼去。


    离去之前,她始能冷静、从容下来,回头同人说道:“陛下洞悉一切,唯有这句,却是说错了,怀暄最敬爱他的父皇,怪谁都不会怪陛下。”


    *


    明昭仪从楼上下来,天更黑了,残阳已入水,被浸洗掉最后的鲜光。沉甸甸的夜吞去了大半座瀛洲岛,唯有夹着通向小楼的曲径的桐树底下,内监们打着宫灯,十步一人,让小径变得明朗。


    明昭仪看见了亭里的人。


    御前大监徐得鹿,还有薛嫔,以及立着的那个貌美出尘的宫女。


    看着急急朝自己走来的薛嫔,明昭仪无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薛嫔正要说话,一段琴声忽从岛心的楼上淙淙活活地淌过来,令人脚步为之一顿。


    琴声里,是一人层楼孤坐,气岸无边。唯一双骨节分明的劲指,于方寸间轻挑慢拨,有如君临四方、挥斥八极。


    飒飒凉风劲,潇潇暮雨零。


    “让她上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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