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团附着在窗外的灰色物质没在牧哲房间里寻找到想要的,立刻带着“眼球”离开。
窗外雨幕复现,孜孜不倦地冲洗着这座海岛,一切如常。
牧哲大概半小时后才能重新动弹,腰颈、双腿酸麻得不堪忍受,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脱的大汗。
牧哲起身去重新洗个澡,神情麻木。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牧哲觉得日后不管再发生多猎奇的事,他都不会再大惊小怪。
*
孟烟揿掉台灯,卧室彻底被黑暗接管,窗外暴雨,海浪愤然翻腾。
刚来海岛生活,孟烟好几次被这种盛怒的浪声吓得不轻,以为要海啸了,到现在她已经能完全无视这片动不动就哭号的海,海是情绪多变的,它并非用来取悦人类的风景。
你只有住在海边,才会明白海的雄阔和可怕。
唐苏还在哼唱。
又一波凶狠的巨浪打上礁石,孟烟猛地睁眼。
唐讼知已经在枕边睡熟了,呼吸深沉,孟烟没吵他,但她意识到一个很怪,非常怪的常识问题。
这首钢琴曲音符密集到吓人,即便钢琴家也得全神贯注于琴键,让手指飞快到癫狂地舞弄才能成曲。
那么唐苏是怎么一直哼下去的?
这曲子里没有换气的空隙。
唐苏根本没有在呼吸。
孟烟睁着眼,彻底失眠。
她和唐讼知对唐苏的怪异一直心知肚明,起初在孤儿院看到这个蹲在角落戳蚂蚁、被排斥、被厌恶的怪小孩,他们就知道任谁都不会想要他,唐苏身上湿漉漉,黏糊糊的,这个地方的孩子和商品一样,需要卖相完美才会被挑中。
孤儿院也觉得唐苏是一个丢不开的包袱,负责人没打算把唐苏介绍给孟烟,可孟烟用余光在孤儿院那光秃秃的院子里看到唐苏的一瞬,心灵里就冒出一种疼惜的情绪,让她鼻子发酸。
这么怪异的小孩,如果连庇护他的父母都没有了,在这个处处都得随大流的世界里究竟要怎么活下去?
孟烟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信念,坚决把唐苏领了回来,她和唐讼知经济状况很不错,一直遗憾没有孩子,也能够负责得起唐苏的皮肤病,就这么照顾唐苏到现在,十三年了,他们是4岁领养的唐苏,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唐苏身上每个怪异的地方他们都清楚。
比起皮肤病,唐苏其实更像个漂亮的小怪物。
到现在也还是乖乖的,孟烟每次听唐苏叫他们“妈妈”“爸爸”,心里就可怜他。
唐苏甚至比他们预计的好养太多,他的皮肤并不需要耗费金钱去治疗维护,唐苏在皮肤科检验出的结果意外是完全健康的,只是每天会分泌大量体.液,看起来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样而已。
医生教授提议孟烟带着唐苏配合他们做一些临床实验,不过全被孟烟唐讼知严词拒绝。
只要知道“唐苏是健康的”这一点还不够么?孟烟不需要唐苏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更不会让一群陌生人拿他做研究,发论文,广而告之。
好让全世界都知道唐苏是小怪物吗?
孟烟和唐讼知喜欢他们的小怪物,他们也绝对不会让无关紧要的人伤害唐苏。
孟烟下了床,决定去唐苏的房间看看。
孟烟刚走了几步,在窗畔僵住。
落地窗外好像被一大团腐烂的物质覆盖住,整个卧室黑得可怕,一些恶臭味从窗扇的缝隙里、砖石的孔洞里渗进来。
孟烟捂住口鼻,有点作呕。
太臭了,是蛋白质腐烂的味道。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有东西从这团物质里浮动上来,它们碰上窗户,发出闷而黏的撞击声。
孟烟瞳孔缩小,与她双眼齐高的窗户外,从那覆盖着这栋别墅的腐烂物质里,涌上了一对灰白的眼球,贴着玻璃,和孟烟对视。
它好像在孟烟脸上分辨,用了些时间思考,确定不是它想找的,眼球开始贴着玻璃、墙壁,被腐烂蠕动的物质推动着,滑行。
孟烟想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她的喉咙都被恶臭拥塞了。
孟烟像被道雷劈在身上,她顾不得快让她晕死的恐惧,拔腿向唐苏的卧室冲去。
“眼球”在向唐苏的房间滑行!!
它想要她的小怪物。
孟烟险些在卧室门口跌一跤,她撑住墙壁,稳住身体,唐讼知已经被吵醒了,睡眼惺忪,撑起身:“小烟,怎么了?”
不等他拿起眼镜,妻子模糊的背影已经跑开。
孟烟拧开唐苏的房门,她惊恐地看着唐苏房间那扇被顶开一半的窗户,瓢泼大雨斜射进来,木地板湿出一大半扇形。
但窗外景色清明,能看到黑紫色、波涛汹涌的海,浓云低垂着,被扬起的海浪舔舐出白色泡沫。
唐苏突然睁眼,并没有刚睡醒的困顿样,眼睛直直看向孟烟,微笑:“妈妈,晚上好。”
孟烟在唐苏的房间里警惕地环视着,找那团恶心的烂泥,找那两颗眼球,她一面环视,一面走到唐苏床边坐下,随手抽开床头柜,里面满满当当塞着毛巾,孟烟拿出一条给唐苏擦拭着身上分泌的水液。
“你有……看到什么吗?”
唐苏含混地摇摇头。
这是唐苏第一次骗过孟烟。
孟烟松口气,小腿已经被窗外打进来的斜雨溅湿,孟烟掀开被子,给唐苏仔细擦一遍身体,床上铺着竹纤维防水垫,被套也是特制,孟烟废了很大心力在网购平台找商家定做tpu涂层棉质布料,唐苏房间的地板也是防水木,墙壁唐讼知花了一星期的功夫,刷满了防霉乳胶漆。
她和唐讼知尽可能给唐苏提供一个干爽的环境,如果放任不管,唐苏的房间会长满藻类和五颜六色的蘑菇。
孟烟眼疾手快地拔掉唐苏肩颈缠上的一截儿绿藻,在手心揉成一团,照顾唐苏很费心力,不过她和唐讼知从来不觉得麻烦。
唐苏在世上只剩下他们能依靠了。
孟烟摸摸唐苏的脑袋,给他把被子翻个面,潮湿的一面朝上,盖好。
“睡吧。”
唐苏立刻闭上眼,孟烟在唐苏额头轻吻,她确实没有在唐苏的口鼻里感受到呼吸的气流。
孟烟问他:“明天还是练习你哼的这首钢琴曲吗?”
唐苏:“老师说我弹得挺好了,也许会练新的吧。”
“期待练新的吗?”
“当然啊!”
孟烟笑了笑,小声告诉唐苏:“你是妈妈的小怪物。”
她起身关好窗户,反锁住,忧虑地望着窗外。
那东西已经不见了么?
*
早晨八点
天色完全放晴,因为一整晚的冲洗,空气、景色焕然一新,沙滩洁净得几乎呈现纯白色。
海是蔚蓝的。
虽然今天气温最高到28度,但唐苏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依然穿着长袖长裤,一件藏蓝色速干连帽运动衫,一条石灰色工装裤,拉链拉到顶,尽可能只露出手、半截脖颈,和他的脸。
唐苏皮肤有种泡在深海里的、和陆地不兼容的白皙,平时只穿宽松的深色衣服,这样即便弄湿了也不算显眼,深沉的织物和肤色惨烈地冲撞着,让唐苏露在衣服之外的肌肤有种人偶的不真实感。
唐苏吃掉自己煎的太阳蛋,三条培根,喝了碗海鲜粥,跟父母道别,就出门了。
车站还带着昨晚的湿气,路边沙滩上被海浪卷上来的遗留物干净得不可思议,那些脏污的杂质都被风和水卷走了,有插在沙地露出半截的塑料瓶,也有捏扁的易拉罐。
唐苏斜眼瞄着它们,数它们的数量,这样走进车站。
运动衫已经被弄湿了一点儿,藏蓝色内外沾染着潮湿的水汽,让它在某些光线角度下,变成一种更湿润的靛青色。
37路准时靠站,唐苏熟悉这个司机,是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蓝制服,脸上有种对生活习以为常的机械感,透着无聊,工作就像虫子那样寄生在他身上,各干各的,所以他开车时,人倒并不像在车里,好像已经飘到琅環岛以外的地方。
是个工作很熟练,但看起来对生活缺乏参与感的老司机。
唐苏跟他互相点点头,就走去了常坐的最后一排角落,在班里他也是这个座位,不会影响别人。
海景在长排的车窗上流动着,地势渐高,总体舒缓,琅環岛难开的是中部崎岖的的山地,而他们正在平缓的坡地向镇西南进发。
车上乘客不多,年轻人只有唐苏一个,周末的清晨,学生都忙着补觉。
一对老年女性坐在唐苏前方相隔三排的地方,振奋而紧张地私语,琅環镇是个遗世独立的小海岛,意味着只要发生一点儿不寻常的事件,就会立刻成为整个镇民的谈资——
“海螺山上的海公子庙塌掉了,兆头不好。”
“海公子像也塌了一半吧?”
她们声音压得更低:“不,我儿子去看了,神像缺了一半。”
“缺了一半?”
“嗯,连碎片也没有,我儿子说像是被什么吃了——”
到站广播压住了这段私语:
“喷泉广场到了,请拿好随身物品,先下后上,注意安全,祝您旅途愉快!下一站是……”
唐苏起身走去洞开的后门。
广播女声再用英文念过一遍,唐苏已经蹦下公交后门的三层台阶,繁华的商业区在眼前铺展开来。
站点冷清,没有要上的乘客,37路象征性地等待两秒,啪啪收拢门扇,引擎震颤一下,扬长而去。
唐苏多看了一眼37路的背影,后排有扇车窗爬出一点儿鲜绿色的水藻和藓类植物。
那是唐苏坐过的位置。
唐苏转过身,沿着长春花街往琴行的方向缓缓走去。
喷泉广场
海鸥盘旋着,机警地盯着广场,一副主人翁的姿态,一旦游客拿着食物路过,它们会落在游客身畔,争抢食物渣滓。
更坏的海鸥会用锋利的鸟喙霸道地从游客手里抢夺食物。
所以唐苏从来不在这里买吃的,他站在空旷的喷泉广场向海的方向眺望,海平面要比地面高不少,让琅環岛像被蔚蓝色描了边,海鸥在远处错落的礁石上拉了不少乳白色鸟粪。
唐苏深吸一口,除了寻常的海腥味,他嗅到很多丰富的气味从海里散逸出来,一缕一缕地交织,侵入这座被海包围的岛。
唐苏抿出一点儿微笑,踏进了浪声琴行的门槛。
琴行里分乐器和培训两个部分,一层展览厅的墙壁挂满弦乐,有吉他贝斯提琴,也有民乐,竖立在墙壁的筝像群静默的棺材,因为未上雁柱,琴弦都没精打采地松垮着,唐苏穿过亮黑的立式钢琴,走进右手边钢琴教室,靠墙左右各摆六架钢琴,墙壁塞了隔音棉,地板铺着木纹样吸音地垫,最里处一条楼梯通向二楼的弦乐教室。
所以唐苏只需要呆在钢琴教室,就可以好奇地观察到那些背着乐器盒、被半生不熟的琴技粉饰着、去二楼上弦乐课的学生,背着琴箱能令每个路人都知道他们在学乐器,却并不知晓他们的技术高低,这会让背着乐器的孩子看起来都有点儿大师范的耍酷派头。
唐苏觉得很有意思。
钢琴教室的实木门板被一只修长稳健的手推开,紧接着走进来一个白皙的、有点懒散、发型认真打理过的高个男孩。
他一只肩膀挎着吉他包,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是唐苏觉得二楼最酷的学生,因为举止不刻意,所以并不讨人厌,反而会招惹来一些暧昧的视线。
唐苏觉得他和牧哲算一类人,十分引人注目,而且他们都不大搭理人。
男孩一进教室就立刻感受到唐苏观察的视线,他跟唐苏对视了一眼,每次来唐苏都这样盯着他,起初觉得冒犯,但次数多了,男孩开始会对着唐苏点点头。
今天男孩甚至对唐苏多说了一句话,声线也懒,带着男孩向男人过渡的颗粒感:“今天学什么?”
唐苏愉快道:“莫扎特吧?”
男孩“嗯”一声,对唐苏勾勾嘴角,转身上二楼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