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xi:那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唐:喜欢是什么?】
【xixi:小傻瓜!】
唐苏手指太湿了,操作触控类电子产品心有余而力不足,每一次他在外面笨拙地把弄手机,就会招来很多异样的视线。
xixi是楚昔西的网名,她是唐苏在班里交上的新朋友,也是唐苏在这个星球唯一的朋友,因为罹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她右腿仅仅只有健康女孩三分之一的维度,像根枯萎的树枝,高中之前楚昔西都困在「和别人不同」的困境里,不过楚昔西跟唐苏说,人只要经历过那种时期,就会突然某天变得什么都不在乎。
楚昔西现在正处于这种完全超脱的状态,她会很坦然地穿裙子,把那条干枯的腿当成一种有趣的装饰品。
因为楚昔西和普通人也不一样,所以她完全能够包容唐苏怪异的皮肤。
唐苏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楚昔西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xixi:牧哲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唐苏慢吞吞键入,他打几个字,就必须用纸巾擦拭被自己弄湿的屏幕。
【唐:可以看出来?会像你额头那颗青春痘一样明显么?】
【xixi:别提那颗青春痘,它马上就长好了!!!】
唐苏把亮屏不停的手机压在胸膛上,电池那里有点温热。
这样么?他是在故意捉弄牧哲,不过牧哲喜不喜欢他,这件事唐苏并不太懂。
唐苏不打算和楚昔西聊太久,青春叛逆期在唐苏身上顶多表现为吓唬吓唬牧哲,对母亲很拙劣地撒撒谎,其他时候唐苏一直乖得吓人,不论孟烟交代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像cpu执行指令一样,做好孟烟的每一句叮嘱。
——八点半前要回家。
——十点半前一定要睡觉。
唐苏拒绝了楚昔西盛情邀请一块儿躲被子熬夜追恐怖小说的建议,将手机熄屏,放在枕头边,拉好被子。
唐苏闭上眼,开始模仿——“睡觉”。
“睡觉”是一个正常人每晚必须进行的行为。
但唐苏现在并不处于「休眠期」,所以他其实不能真正地睡着,唐苏的「睡眠」和「苏醒」是完全分开的两种状态,「睡眠」会持续一段漫长的时间,其间偶尔「苏醒」,醒来时,唐苏要么在海里随着洋流漫无目的地乱晃,要么上岸观察。
这次上岸,他意外拥有了一对温柔的父母,一个暧昧对象,和一个有点小残疾的朋友。
唐苏在脑袋里仔细规划明天的家庭日程——
早起帮妈妈弄早饭;一家人团聚在餐桌吃掉;之后爸爸会开车带着妈妈环岛采风,给孟烟缺乏灵感的绘本《深海童谣》搜集素材。
孟烟是自由绘本画家,对于《深海童谣》这个新作品,孟烟始终拿不准里面一个角色的形象,其设定是大众口味的人鱼,但孟烟不喜欢跟风,所以不打算迎合主流画一条闪亮亮五颜六色的玛丽苏人鱼,孟烟风格偏怪奇类,也靠这种独特的作者性,在市场闯出一席之地。
他们三口之家会选择来琅環岛开启新生活,除了给唐苏换个新环境,也有让孟烟缓解创作压力、在海边找找灵感的目的。
不过唐苏明天不会跟父母一起环岛旅游,他一大早要去东湾公交站坐37路车到镇西商业街的浪声琴行。
学钢琴。
浪声琴行二楼是教吉他、小提琴的教室,唐苏挺想练习那些弦乐,但他太潮湿了,木质的琴放在他的房间,一夜后就会生霉,所以唐苏只能偷看那些背着琴上二楼、表情动作很酷的学生眼馋。
唐苏很期待明天的钢琴课,按照乐谱哼出一段一段的曲调,d大调钢琴奏鸣曲,莫扎特的小曲儿,音符在唐苏的喉腔里颤动,连缀成一缕一缕流淌出来,莫扎特喜欢写活泼优美的曲音,让唐苏哼出来的音律像山涧里一股湍急跌宕的清泉。
唐苏觉得文学和音乐大多都饱含一股忧伤亢奋的气氛,这种作品也更受评论家青睐,不过唐苏还是更喜欢不夹杂过多作者个人情绪的作品。
只传递美。
唐苏愉快地哼唱着。
*
孟烟靠着床头板,打开一盏暖光台灯,慢吞吞翻看新买的画集。
唐苏的哼唱隐约从墙壁一侧穿透过来,孟烟侧耳倾听,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她拽拽身旁唐讼知的衣袖:
“哎,老唐,唐苏的音乐天赋真的很惊人,满共才两个月哦,他就能练习10级的曲子了!咱们不会培养出一个音乐家吧!”
唐讼知笑笑:“也只是业余10级吧?你知道阿格里奇么。”
“那个阿根廷的天才钢琴家?”
“嗯,她两岁光靠听可以复刻老师刚刚弹过的曲子——这是她还没有钢琴基础的时候。”
“天赋怪物啊。”
唐讼知取下眼镜,缩进被子里,唐苏愉快的小曲儿在给他们的夜晚伴音,唐讼知闭上眼,表情安详:“是啊,所以我一直觉得音乐是人最接近神的东西。”
*
夜里下起暴雨。
牧哲听到海螺山由上而下翻腾的洪流,树叶澎湃,牧宅仿佛独悬于一场天翻地覆里。
一缕音符轻快地在洪流里蹦跳着,在急雨粗暴的水幕里穿针引线,狂风骤雨抓不住这串音律,它们结伴向海螺山顶探险。
路经牧哲的窗畔,它们为这个失眠的人停驻十秒,即刻启程。
牧哲翻身起来,顾不上穿鞋,神经质地冲向窗户,打开窗扇,雨丝劈头盖脸,牧哲努力睁开眼,睫毛被沉甸甸地淋湿了,牧哲透过这幕雨景,眺望音符逃逸的方向。
海螺山一片溟蒙混沌,树林被暴雨捶打得发狂地摇摆着,和激荡的滔天海浪连成一片,海螺山看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黑夜里的海螺山就像一座埋葬着巨物的坟墓,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牧哲突然想起山顶供奉着海公子的神庙。
音符是往那里去了么?
“唐苏……”
那段旋律,明明是唐苏哼出来的音色。
旋律扎在牧哲的脑仁里,不断重复,连雨声也成了迎合唐苏的节拍器。
“……是莫扎特的。”
牧哲关上窗,雨水不忿地砰砰撞击在玻璃上,狰狞地爬成无数道,窥视着窗内这个失眠的少年。
牧哲从抽屉掏出笔电,打开音乐软件寻找着,他会乐器,经典的旋律都知道,牧哲很快搜出那首d大调钢琴奏鸣曲。
点击播放。
琴键激扬,窗外的雨也为音律柔化。
牧哲静静倾听着,和脑子里那首旋律比对,逐渐蹙起眉。
“……不对,不完全是这首……是唐苏改编过的。”
如果是已经改编过的曲调,为什么他仍然能听出原型呢?
不像通俗易懂的流行乐,这首钢琴曲音符极端密集,变几个旋律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可牧哲就是能听出原型。
窗外横劈过一道闪电,将牧哲面孔照得青白,牧哲眸子突然锐利起来。
又是“模仿”,唐苏在模仿。
比如模仿文字,模仿他们说话,模仿他们上学、放学,模仿班里早恋的学生,模仿街上约会的情侣。
这段从窗外掠过的呢喃,是唐苏模仿音乐的作品。
牧哲之所以这样确定,因为唐苏模仿出的东西总会出现一些偏差和怪异,比如唐苏的字迹里那股僵硬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比如唐苏那对空洞的、无机质的眼睛——和他对视像在被很多东西窥视。
比如唐苏不理解“约会”的含义,他只是偶尔装模作样地跟牧哲一起在琅環港散步。
唐苏并不懂是先因为“喜欢”,才会有“约会”。
唐苏模仿的文字虽然怪异,可他们都能看懂,唐苏模仿的音律,即便错乱,牧哲仍然能听出原型。
牧哲其实觉得唐苏是在用一种跟他们不同的肢体书写文字,导致笔画走势极不自然,而唐苏哼的歌,也似乎是用另一套跟他们迥异的发音器官哼出来的——你粗听起来是很清脆的少年音,但听多了,就会听出那些多余的杂质,错乱的音节。
唐苏并不像个真正的人类。
牧哲合上笔电,钢琴仍然在扬声器欢快地奏乐,牧哲嘴角逐渐上扬起来,闭眼欣赏着。
扬声器里钢琴家在精湛、深情地演奏,牧哲的脑袋里唐苏在错乱、愉快地呢喃,两种旋律怪异地融合起来,成了这个宇宙里独一无二、难以复刻的作品。
牧哲有点兴奋,这样奇异的歌声竟然只有他在倾听。
“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唐苏不停地唱着。
歌声蹦跳到了海螺山顶,被雨水浇灌得鲜艳、湿透的神庙战栗起来。
砰!!!!
神庙的屋顶被一股混沌黏腻的黑色物质冲破!!瓦片碎木炸了满地,那东西呼啸着掠过树林,疯狂地下山去。
它按照歌声的路径横冲直撞,从牧哲窗边经过,吞噬了微渺的月光,牧哲整个卧室仿佛瞬间泡进泥浆。
卧室里的灯也被不可抗力地掐灭了。
牧哲嗅到一股鱼虾腐烂的刺鼻气味,更像鱼内脏腐烂,那比放坏的鱼肉还要恶臭,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团蠕动的灰色。
笔电仍然放着歌,牧哲浑身僵硬,他的书桌就挨在窗前,意味着牧哲正直面这口混沌的窗户。
空气臭得无法呼吸了,牧哲动弹不了,他察觉到窗外的东西是活的。
那东西是为了笔电的旋律停下的,它在窗外倾听了一会儿,确定并不是那段歌声的源头。
只是一段很像的旋律而已。
咕嘟咕嘟……
一阵黏糊糊的、翻滚的声音,有两颗珠子从那团物质里浮上来,贴在牧哲的窗户上。
牧哲浑身汗毛炸开。
是眼球,有眼白、虹膜、瞳孔,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球,连着细长软塌的筋,眼瞳是冷酷的灰色。
牧哲在和它对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