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景元落地后向前一滚, 卸掉冲劲,后背一整片肌肉隐隐发麻,他握紧阵刀, 倏一抬眼, 便是郁沐迎面袭来的刀光。
连缀生长的叶片攀附在枝干上,塑成最趁手的尖兵。
郁沐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四散飞舞的叶片,它们在空中转动,伺机寻找最好的攻击角度, 宛如一场华丽的魔术表演。
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在密搓搓的刀刃相击间迸发, 如叮咚迸溅的清脆泉响。
二人的身影在你来我往的进攻中虚化,很快, 景元的招架变得艰难, 完全是在勉力支撑。
“你不行了?”
郁沐的呼吸频率没有丝毫变化,作为掌握进攻节奏的一方, 他游刃有余到令人发指。
刀光变换,如同顽劣的戏弄,他矮身向前,趁着景元的防守间隙,粗壮的枝条斜甩, 将人猛地击飞。
郁沐蹬地起跳,身影在空中连续三次折返,跃至景元头顶, 一脚踩中对方架起来格挡的阵刀长柄。
咚!
二人重重砸进平台, 碎裂的巨石飞溅, 震得人鼓膜发痛。
逆光下,郁沐踩住景元的胸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满是灰尘的俊脸, 瞳孔略微收缩,如同某种富有攻击性的野兽。
他提起枝刃,双手持握,对准景元的脖子。
景元心中警铃大作,立即召出神君,在郁沐背后立起。
郁沐头也没回,仿佛早知道对方的意图,反手握刀,华丽地向后旋身,细密的青黄色刀光瞬间斩断了神君还未凝结的神躯。
清扫一团溃散的沙粒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转动枝刃,柔软的叶片在尖锐的刀柄处起舞,他站定两秒,忽然朝景元所在的方向抬手斩去。
两道能割裂空间的刀光封住景元的退路,只剩二人间仅有的一道通路,郁沐身如鬼魅,跨越几十米,眨眼出现在景元面前。
他枝刃向前一递,即将刺穿景元的肩膀时,脚踝和衣摆突然传来一阵紧紧的拉力——像是有什么东西坠在上面。
出于本能,郁沐的枝刃偏了一点,重重刺入景元背后的石墙中,葱郁的叶丛擦过对方的颧骨,划出一道笔直的血痕。
景元的胸膛剧烈起伏,手中阵刀紧握,刀锋刚好卡在枝刃的末端,护住了最重要的颈部,使自己不至于被对方一个不慎直接斩首。
郁沐完全静止了,如同一尊造型奇特的雕像。
他的金色裂瞳微微睁大,狭长的眼锋硬是因惊讶鼓成无辜的杏眼,他像台生锈的机器,一点点转动颈部骨节,目光下移。
脚踝上传来鲜明的抚触感,有什么柔软的、冰凉又干爽的东西在摩挲。
他低头,比人类视力色谱更暗的视阈中,有道深碧色的东西在他脚踝处抚.弄,像一条灵活的游蛇,圈住了他。
郁沐瞳孔立刻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转头看去,只见丹枫拽着他的腰后衣摆,白珩抓着丹枫的胳膊,镜流单手撑着白珩的腰,三人像一块连在一起的砝码,拔河一样,正试图把郁沐拽住。
虽说,他们的力量如蚍蜉撼树,郁沐周身挥斩时激发的力场就足以将他们屏退……但郁沐还是停了下来。
“你们?”郁沐蹙眉。
还没等他问完,龙尾嗖一下收了起来,丹枫木着张脸,召出击云,不轻不重地挥了过去。
郁沐松开枝刃,翻身跃入空中,躲过这一击,站在景元背靠的巨石顶上,睨着下方四人。
白珩赶紧将景元扶起,架着对方的胳膊,躲在最后,令神策将军的出场不至于过分狼狈。她水蓝色的狐狸眼又怒又惧,散发无尽谴责的怨念,似乎在悄咪咪地控诉。
前方,镜流执剑打头阵,龙尊大人周身悬浮着幽暗的重渊珠,显然是做好了战斗准备。他面色沉凝,目光冷淡内敛,一切情绪被压在那湖绿色的冷眸下,令人难以揣测。
郁沐与丹枫对视,恍惚间,他仿佛又站在那高天的流云上,日夜与萧瑟又壮阔的苍穹为伴,偶尔,漫长无涯的孤寂生命中会出现一道冰冷的注视与回望,就像如今这般。
可眼下又与过去不同,除了宿命般的重担和敌意,那里还藏匿着更深层的东西。
他忍不住好奇,求知心作祟,绞尽脑汁地要在龙尊佯装的镇定与冷酷中搅弄出什么来。
这念头前所未有地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的裂瞳因极致的兴奋凝成一条笔直的、锋利的竖线,这令他看起来与‘人类’这个概念相去甚远。
“郁沐,我们谈谈。”
察觉到郁沐没有再出手的意思,景元缓了口气,沉声道,只不过因为先前被踹中胸膛,他的气息并不如以前那么有力。
郁沐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手中枝刃的叶片齐齐指向同一个方向,如同观察或品鉴面前即将到手的战利品——他已被龙尊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郁沐。”景元低咳一声,示意丹枫站在自己身后。
丹枫背过身去,角度受限,从郁沐的方向只能看到黑发中探出的一角细耳尖。
视线没了落点,建木可怖的面容倏然涌现一丝不悦,手中的枝刃发出细微的植物生长的窸窸窣窣声,像是因遗憾和不满而彼此摩擦。
“有话快说。”
景元拄着石火梦身,阵刀刀尖插.进地面,使他能够挺直脊背,以一个威严的将军姿态与建木、他最危险的敌人对话。
他扬起头颅,直视着高处那道诡谲森冷的身影。
“郁沐,我们曾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这艘仙舟能行于何时」,你当时给出过一个答案,你还记得吗?”景元沉声道。
郁沐挑眉。
“你说……‘你只想过平静的生活,直到无法抵御的覆灭来临那天,在此之前,只要日子还能将就,就没必要杞人忧天。”
景元攥紧阵刀,语气定定:“如今,我大概了解了你对平静生活的定义,如果是指像仙舟人一样活着……我们自当有比现在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对策。”
“哦?”
郁沐松开枝刃,环抱手臂,“说来听听,让我瞧瞧算无遗策的神策将军有什么高见?”
景元:“我可以允许你以‘郁沐’的名义行走世间,只要你保证,建木对仙舟永无敌意。”
他这话掷地有声,如同铜珠滚落在地,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砸出一片缄默。
这相当于私自打破了巡猎与丰饶的不灭世仇,简直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违逆联盟信条的妄想,可这惊世骇俗的决定,竟是从景元口中说出的……
他身后三人皆是一脸犹疑和吃惊。
“哦。”郁沐眯起眼,懂了景元的考量,轻轻一笑:“打不过就投降?”
“只是审时度势的结果罢了。”景元沉声,话锋一转:“想必你也很清楚,一旦你用强硬的手段控制整艘仙舟,帝弓必会降下巡猎的锋镝。”
“那匹人马杀不死我。”郁沐道。
“的确,帝弓的箭矢无法将你断绝生机,可如果帝弓出手 ,仙舟罗浮必定难以在星神光矢的余威中幸存,到时,你根系所缠覆的舰船化作焦土,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景元,我既然占据了这艘舰船,就有能力保证它不被那人马的长弓波及。再说,你们伟大的帝弓司命,现在恐怕正被药师牵着鼻子、牢牢拴在某处,自顾不暇,分身乏术吧?”
景元额头冒出一丝冷汗,半晌,他反问:“那你又该怎么控制这艘船上的仙舟人呢?”
“蝼蚁的问题当然要交给蝼蚁来解决,只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首领……比如,你。”郁沐轻飘飘道。
景元脊背顿时传来一阵恶寒。
“你可以自愿成为建木的喉舌,或者,被迫,你有权选择你喜欢的方式,我不介意。”
景元:“……”
“怎么,你看起来不太满意?”
郁沐歪着头,语调森冷地将自己的理念娓娓道来:“坦白说,我起初的计划的确过于简单粗暴,不符合你们仙舟人委婉迂回的美学,好在,你给了我更合理的参考答案。”
“你说的对,仙舟联盟受巡猎庇佑,而建木扎根罗浮万载,我同样有资格接管这艘仙舟。”
景元似乎哑口无言了,他闭上双目,短暂地调整思路,在纷乱如线头的线索中找寻办法。
有什么能说服建木,有什么……
「仔细想想,景元,有压倒性力量的建木没有杀死任何一名将军,没有从一开始就执行如它所言的残忍占领计划,一定有原因。」
再想想……为了罗浮……必须……
他眉头紧蹙,断裂的思绪无法串联,有什么细节始终在游走,无法突破桎梏,浮到记忆的水面。
原因……原因。
忽然,他肩膀上传来一道轻拍,景元看去,倏然愣住了。
白珩解下了手臂上的护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发亮,一道血红的伤痕突兀地割裂了这浓白的色块,赤红的血液和切面整齐的肌理映入眼帘。
他瞳孔一颤,看清了白珩手中的短匕首,那是她自己划出的伤口。
白珩面部肌肉因疼痛而止不住地抽搐,表情却无比坚毅,眸色温柔,无声传达着鼓励。
景元视线下移,刚要伸手,忽然被巨大的惊骇击中了。
他看见了白珩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血肉自动粘连,一道隐隐约约的金线在其中穿行,不到半分钟,深可见骨的伤痕便消失不见。
她的手臂如同玉藕,已然看不出丝毫划痕。
景元:“你……”
白珩笑着,眼里虽是隐隐的惶恐和忧虑,但强装镇定地没有说一句解释的话。
她相信,睿智如景元,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景元一怔,视线在白珩的手臂上游离,尽可能地在记忆中翻找,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电光石火间,他突然发现了一个解释不通的点。
白珩已受赐不死诅咒,身负丰饶孽力,却为何不像刃一样经受魔阴身的困扰,甚至能保留自身完全健康独立的意志?
是因为她从化龙妙法中诞生的吗,还是因为……这化龙妙法的使用者是建木?
建木本就有赐人长生、催人魔阴的能力,而郁沐甚至有治愈魔阴身的……
景元好像抓住了一丝灵感的尾巴。
等等,治愈魔阴身?!
他猛地看向镜流,对方的背影坚定果决,毫不动摇,执剑的手也足够稳当。
可即便有郁沐提供的药,对方依旧置身于魔阴身的阴影下……
归根结底,建木没有治愈魔阴身能力,这是长生的代价,是丰饶的逻辑终点,而它给出的压制药物,恐怕是融合了自身的某个部分,比如一个极限定量的枝叶,或者血液,以此介入人的循环,变相操纵生长系统。
这方法就像植物根系的延伸,或对脆弱同类妙到毫巅的寄生。
景元对上郁沐瘆人的瞳孔,“郁沐,你所谓的、在帝弓的光矢下对罗浮的庇护,是以将所有仙舟人转化为丰饶孽物为基础的吧?”
郁沐没有回答,目光却冷了几分。
景元的心砰砰直跳,身上来自郁沐的凛然压迫感倏然加重,这说明他终于找到了关键。
“我说的没错吧,一旦帝弓投下光矢,你可以受斫断而不死,但仙舟人不行,除了更深层次地将他们的生命与你自身紧密维系,没有任何方法能保住你口中那些脆弱的……蝼蚁。”
而一旦建木那么做,将会使仙舟人集体堕入魔阴,罗浮将彻底变成一座充斥行尸走肉的丰饶死城。
那场面的惊悚和骇人,无需想象。
毕竟,仅仅是建木生长所致的自然呼吸中、无意识释放的气息都会导致寿限将至的仙舟人堕入魔阴,更别说建木亲自插手。
景元心神一定,胜券在握地迸发出凛凛目光,“郁沐,你接受自己的家是一座荒芜死城吗,无人作陪,鸟兽荒绝。”
“……”
郁沐凝视着景元,目光缓缓在对方笃定的表情上逡巡,冷酷的五官无法被窥出任何情绪,但直觉告诉景元,对方被说动了。
他顷刻凿定了这无与伦比的、可供他利用的武器。
「建木只想要平静的生活,而这‘生活’里,必须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正如建木愿意化身成丹鼎司的丹士,在繁忙的街口支着旗子,进行一下午枯燥乏味的义诊一样。
它活了太久,无趣的生存如同一滩死水,最终难以克制地为凡俗的滔滔红尘所吸引,哪怕只是一盏普通的龙尊花灯,都足以令他流连忘返。
景元并非自傲的人,他始终谦逊、审慎、力求万无一失,但这谈判的筹码过分有力,令他信心倍增。
直到,郁沐捋了一把额发,饱满的额头下,那双黑金色的裂瞳弯起,露出一丝释然的、阴谋得逞的笑意。
他拔出枝刃,反手握进掌中,唇角微弯,勾起一个冰冷又傲慢的弧度。
那一瞬,景元如遭重击,他的手指像伸进冰水里浸泡过一般,丝丝恶寒冲上头顶。
只有确信猎物踩进了牢不可破的圈套,猎人才会露出那样不加掩饰的、猖獗的嘲笑。
郁沐,不,建木在谋划什么?!
他条件反射地攥紧石火梦身,挡在身前,神君在身前凝聚,然而,这次不是先前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的小打小闹。
郁沐陡然丧失了理智,恶意滔天,摧毁众人的阵线,发起狂猛的进攻。
他猝然前冲,身影在地面拉起一道长丝,仅是手腕震荡,便轰碎了尚未成型的神君,一刀背打晕白珩,踹飞景元,右手化成枝叶,向丹枫抓去。
叮!
镜流抡起一阵剑光,剿灭了延伸出的枝条,被震得后退几步,怒不可遏地朝丹枫大吼:
“饮月,你发什么呆!”
刚才,郁沐的枝叶差点就贯穿了丹枫。
丹枫回过神来,神情由犹疑、痛苦、转为沉郁的敌意,重渊珠在掌中转动,水龙俯冲而下,试图击退郁沐的冲锋,谁知对方身前骤然展开一道泛着金光的屏障,将一切云水都挡了回去。
丹枫根本来不及逃。
郁沐与镜流缠斗了不到十秒,便一枝条将人抽进海里。
在镜流坠海的巨响中,万千条细嫩的枝叶拔地而起,抓住踏虚的龙,将对方裹了起来,如同一个深棕色的茧。
“丹枫……”
景元踉跄着爬起来,抓住石火梦身,过度透支力量,他几乎已经无力召唤神君。
他只能看着那深棕色的茧逐渐收缩,结成密不透风的球,将好友包裹在内,不知音讯。
——
丹枫屏住呼吸。
鼻息间满是枝叶破碎后挤出的草木清香,浓郁到发腻,香气顺着鼻腔进入肺部,像是把整个呼吸道都腌透了。
四周传来细密的声响,像是枝条在持续封锁、缠绕,但这里并不暗,叶片散发青黄色的光点,如同萤火,照亮了面前狭窄的树壁。
这似乎是个球形,丹枫想。
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自己如今的境况了。
粗糙的枝蔓从四面八方涌来,缠住他的四肢,皲裂的树皮在伸展中摩擦他的手臂,带起细密的尖锐的痒意。
它们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伸入宽大的衣袖,沿着肌肉的纹理生长,直到彻底捆住手脚,咬紧猎物的躯干。
丹枫难受地垂着头,在这窘迫的折磨中,听见了一道近在咫尺的声音。
有什么落在了他面前,发出了哒的一声。
紧接着,一只光滑又细腻的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没有用力,仅仅是指腹在下颌线与颈动脉外侧的皮肤处摩挲,像是在检视、或者……爱.抚。
丹枫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荒谬的词汇,突兀到他自己都自嘲,诧异非凡。
他一定是疯了,或者说,从他对建木抱有异样的情愫开始,他就已经疯了。
持明也有魔阴身吗?要不然,他怎么心中一点恶心和反感都没有。
很快,对方不再满足于用手指丈量他的骨相,它慢慢地落在他的耳廓、唇角、以及,他的龙角。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在倏忽之战的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建木的场景,那时,那家伙也是如这般冷酷地探索着他的外表,说着一些似人非人的鬼话。
在他走神时,对方忽然凑近了,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丹枫一惊,一个濡湿的东西含住了他的耳尖。
它的动作非常缓慢,带着探索的求知欲,有条不紊地沿着柔软的骨骼舔舐。
丹枫一激灵,冷然的龙目霎时瞪大,慌不择路地转头,却被警告似地咬了一下。
并不尖利、甚至有点钝的齿尖在他耳廓的软骨上蹭了一下,一道冷酷的轻音传来:“丹枫很漂亮。”
“喜欢。”
再度听到这直白的话,丹枫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震惊。
对方抓住了他的角,这次,动作十分温柔,抬起了丹枫的脸。
那双陌生的黑金裂瞳昭示着面前孽物的身份,它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下依旧明亮,具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游走在孽物与非人的界限,令人单是注视就会感到惊悸和眩晕。
丹枫一怔,然后,郁沐搂住了他。
确切地说,是捆住丹枫的树枝们贴心地往前一递,将丹枫送到了郁沐怀里。
郁沐垂着头,下巴搁在丹枫的头顶,脸颊紧挨着对方冰凉的龙角,眸色沉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丹枫,来找我。”
丹枫的心倏然一跳,他不明白郁沐在说什么,没等他发问,头顶的龙角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痒意。
龙角根部布满敏感的神经末梢,经不起任何细致的折磨,丹枫低低地喘,躯干发力,试图挣脱树木的围困,但无济于事。
对方的牙尖慢慢在龙角的表面摩擦,它有着旺盛的、天真又残酷的好奇心,为龙尊挤压出的每一丝反应欢欣雀跃。
终于,对方吐出来那截满是水光的、可怜的龙角,满足地蹭着丹枫的头发。
“原来,龙角是没有味道的。”郁沐颇有些遗憾道。
丹枫的呼吸变得沉重。
他喉咙很痒,心跳几乎过速,目光有片刻失神,尽管他很清楚,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危险的丰饶孽物,他不该失去警惕、防备全无、袒露脆弱的一面,但他实在难以对抗本能。
他甚至无法从依偎中起身。
“你是他们最宝贵的筹码,我希望你能,自愿地,来找我。”郁沐的声音落在他耳畔。
丹枫:“……”
倏然,外界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动,大概是落海的镜流和筋疲力尽的景元来救龙了。
“终于和朋友们要好起来了……”
郁沐叹息一声,似是为他高兴,身影从丹枫面前消失。
陡然间,无数包裹着的树枝散开,绞紧他的巨物不再,丹枫落到地上,连忙爬起,只见郁沐已然升入天空。
建木的身躯如同辉映,竞相泛起异状连连的青光,罗浮的天际霎时被这光线污染,宛如坠进了飘飞着青黄叶片的末日片场。
凶悍的建木身生琼枝,冷酷妖冶,它垂首俯视狼狈的众人,古老又深沉的嗓音响彻天际。
“诸位,我不是在征求仙舟的意见,更非寻求合作,今日所为,不过是向你们传达我的旨意。”
“建木将以人的姿态行走世间,你们应当接受,且只能接受。”
它睨向众人,巨木神躯直通天际,业火摇垂。
“想与我言和?景元,你还不配同我谈判,让你们的元帅来见我,七日内,她若不出现,便视为谈判破裂。”
“届时,我将亲率莳者,荡平仙舟。”
第92章
郁沐的身影消失了, 葱郁繁茂的巨树取而代之。婆娑的树影摧毁了一望无际的苍穹,古朴曲折的枝干伸入天空,宣告其无可撼动的存在感。
一切啸厉的风声归于平静, 海潮静默, 如同众人被惊骇和惊恐掐住的呼吸,周遭像是被歼星炮轰炸过,断壁残垣埋在焦土中,作为先前命悬一线的、激斗的铁证。
四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身后传来咯吱的异响, 蓬勃生长的枝干收回地底,远处, 被捆绑的怀炎踉跄着坐在地上, 大口喘气。
景元从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跑向下方, 寻找月御。
他到时,月御正颓坐在惨烈的圆坑中心,狐狸毛被燎秃了一半,狼狈得很,前胸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
她脸色苍白地一笑, 十分勉强,不忘插科打诨。
“呦,太好了, 你也没死。”
景元松了一口气, 把月御拽起来, 谁知对方哎呦几声,连连摆手,大喘气道:
“行行好, 你让我坐会,我怕我一动,断掉的肋骨直接戳进肺里,或者你找个担架把我抬回去?”
“很严重吗?”景元担忧道。
“不严重,还能活。”月御咧开嘴,强颜欢笑,别过头,望着远处的参天巨木,半晌,语调幽幽。
“我听见它说的话了,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报告给元帅?”
“眼下,除了实情上报,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景元思忖道。
月御低落地撇了撇嘴,盯着自己身上堪称惨烈的伤痕,自嘲地哼笑:“真是狼狈,自诩仙舟将军,却被个孽物揉圆搓扁……”
景元:“……”
瞧着景元的脸色略有窘迫,月御慢吞吞解释:“我没在说你。”
景元:“我知道……”
“仔细想想,也确实没办法,毕竟敌人是建木,连帝弓都无法将其彻底斩杀的孽物,就是不知道元帅会作何打算。”
月御用力挠了挠头,被苦恼缠绕的感觉可不美妙。
比起这些博弈和权衡,她还是更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一旦陷入武力不奏效的场合,比如现在,她就黔驴技穷,一筹莫展了。
“交给元帅来定夺吧,毕竟,现在仙舟的存续问题,已经不是我等能插手的了。”景元长叹。
月御深以为然,打发了景元,就地歇息。
她痛得气都喘不匀,可没空陪景元唠嗑。
景元回到剩下几人所在的位置,一路上,他绞尽脑汁地盘算应当如何给接下来的危机收场。
眼下,建木给予了明确的宽限,却释放了更紧迫的信号,就像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头上高悬的铡刀,到了固定时间就会落下。
短暂的和平后,接踵而来的是更棘手的问题。一旦建木有了强行占领罗浮的念头,并付诸行动,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浩劫。
可若想握手言和,仙舟又会被迫让渡多少权利,作出多少让步?
一旦建木贪婪的要求触及仙舟联盟的根本,元帅在衡量代价后选择拒绝,战争爆发,罗浮的人们又该何去何从?
最差的情况,如果星神借此参战……
景元脊背发凉,压抑了念头。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惊呼:“景元,你快过来,应星他!”
景元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翻上山崖,赶到众人身边。
空地上,几人围成一圈,皆垂首拧眉,严肃又不解,怀炎跪在地上,握住刃的手,似在感知什么。
“怎么样了,他……”
景元来到怀炎身边,话还没问完,低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刃平躺在地上,容貌与先前别无二致,发色由黑转白,像是被染料涂刷过,在阳光下看更为古怪,简直就是一夜白头。
然而,最古怪的还不是他的头发——他的皮肤表面游动着难以捕捉的金线,像是某种拖尾飞行的昆虫在散发光晕,与对方健硕的肌肉下缓缓窜动,很快,光芒汇聚在一处,沿着细密又固定的方向流动,简直就是新生的血管网络。
“他怎么了?”
景元呼吸一窒,脑海中浮现对方被倏忽血肉诅咒后的模样,只是,他此刻的状态与那时又不相像。
在场诸位没人对刃的异样有头绪,除了与岁阳打过交道的怀炎。
怀炎迟疑地捋着胡子,回头,对身后病怏怏的兽首大鼎招了招手,“伙计,来看看他。”
大鼎中没有传来任何反馈,怀炎老迈的面容显出一丝无奈,继续催促,催得急了,大鼎壁上的孔洞总算伸出两只千疮百孔的手,虚弱地抱着自己往前滚。
那么大的铜鼎,滚起来简直地动山摇。
白珩吓了一跳,鼎滚过她身侧,莫名的,她似乎嗅到了一丝哭唧唧的委屈味。
鼎停在怀炎身边,像是在害怕什么,紧紧挨着老人这把干瘦的骨头,它一只手包裹住刃的头,一只手抓着怀炎的胳膊,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
它看上去难过极了,没过一会,又把自己的爪子拉长,给怀炎看,鼎身发出轰隆隆的震动。
怀炎哄小宝宝一样拍了拍鼎身,目光却全聚在自己昏迷不醒的徒弟身上。
一腔怨怒无处安放,鼎里的燧皇碎片:“……”
咚。
鼎剧烈地摇晃,发出一声炸裂的声音后,微微旋转,兽首冲着白珩,拿尾巴对着怀炎。
与铜铃大的凶恶兽目对视片刻,白珩别开视线,默默挪到镜流身后。
没过一会,千疮百孔的燧皇碎片就给出了论断,这结论过分骇人,让笃定燧皇无法撒谎的怀炎都开始自我怀疑,他自我消化了片刻,才在众人急切的目光中开口。
“应星的血脉在重构,他很可能……正在变回短生种。”
众人:“……?!”
——
七天后。
白珩端着水盆,穿行在丹鼎司的病房区回廊上,水面清澈的照影映出她忧愁的脸,还有连日来操劳出的黑眼圈。
自将军们与建木于鳞渊境达成暂时的休战后,罗浮各洞天的建木根系陷入了生长的停滞期,不再散发能使人堕入魔阴的香气,但先前造成的恐慌和损失需要慢慢缓解、修缮。
受灾最严重的是距离建木本体最近的丹鼎司以及工造司,太卜司因有大衍穷观阵的存在没有过多受损。
聚居洞天在经历了初期的骚乱后,很快被训练有素的云骑稳住,建木玄根甚至没有过分深入长乐天的中心区。
由于绝灭大君的入侵,街上出现了不少跨越时空裂缝出现的虚卒,但大部分都被镇守在周围的云骑和月御、怀炎等击杀,没有造成大面积的平民伤亡。
只可惜,经此一乱,庆典彻底停办,好在景元应对及时,落实了诸多政策,妥善安置了数量庞大的滞留旅客,并承诺不日将开放玉界门,恢复通航。
当然,白珩知道这只是对外的官方说辞,在元帅到达仙舟、对此事下达最后的决断前,仙舟罗浮就如古海中巡航的扁舟,不能进入任何既定的星路。
近几日,受波及的平民和受伤的云骑皆在丹鼎司接受医治,却恰逢丹鼎司高层意外失踪,群龙无首,运转效率大大下降,医患数量不平衡的结果,就是有战地医护经验的普通云骑也要来支援丹鼎司的工作。
白珩便是如此,只不过,她是主动承担了一个小病房的医护工作,以及卧病在床的的月御和应星。
月御的诊断报告长的吓人,虽然本人始终坚持自己可以独立行走,但一旦丹士不在,她就会躺在床上边哼哼,边指使白珩给她倒水,并超绝不经意地提及白珩‘死而复生’一事。
相比之下,镜流就生龙活虎多了,在休养了四天后,她开始雷打不动地大清早在庭院练剑,并顺利喜提隔壁神经衰弱彻夜难眠的病人的轰炸式投诉。
白珩转过拐角,碰上了买完早饭的镜流,对方把包子和稀粥袋递来,顺手帮白珩端起水盆。
“应星醒了吗?”
“还没,怀炎将军说应星现在正受体内的建木之力影响,重塑肌体的过程注定漫长,可能要沉睡很久。”
说到这,白珩不禁回忆起了当时听到这判断的情景,饶是身经百战、遍历奇观,她也从未听过如此诡异之事。
将一个被丰饶令使血肉污染、身负不死诅咒的短生种重新构塑,完美剔除不死的影响,逆转生命的形态,真的可能吗?
由于过分惊世骇俗,众人都沉默了,就连最明智深沉的景元都罕见地露出了迷茫之相。
这也导致了即便几人在彼此繁忙的间隙中巧遇,也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此事。
“对了,你见到丹枫了吗,我从前天就没见过他。”白珩问道。
镜流:“他和景元在一起,听说是,持明的龙师们遭到了神策府的问询,有证人出面指控。”
镜流最近出没于街头巷尾,知道的小道消息总是很多。
白珩瞪大眼睛:“丹枫终于开始收拾那群龙师了?证人?”
“对,听说是一个叫澄羊的龙师指认了龙师内部的罪行。”
“澄羊?”白珩诧异:“他不是最讨厌丹枫了吗,会出来作证?”
“谁知道,持明的家事一向复杂。”
二人来到病房前,由于时间尚早,病房里还一派安静,为了避免打扰病人休息,她们走到庭院里的小花园,享用早餐。
“镜流,你知道丹鼎司上层的失踪是怎么回事吗?我这几天总听行医市集的丹士们私下闲谈时提起。”
白珩小心翼翼地凑近镜流耳边,“他们说,是丹鼎司内部有追随寿瘟祸祖、死灰复燃药王秘传渗透进来了。”
镜流咬了一口包子,不经意地瞅她:“是。”
“啊。”白珩大吃一惊。
“很震惊?”镜流不解,“丹鼎司里连建木都有,有药王秘传不是很正常?”
白珩:“……”
二人又聊了些别的,突然,一道挺拔清冷的身影从她们背后飘了过去。
白珩一愣,惊诧道:“丹枫?!”
丹枫顿住脚,淡淡地瞥了二人一眼,颔首致意后,走向病房。
白珩赶紧叫住他:“丹枫,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应星的情况,有事?”
对方的口吻过于冷淡自然,白珩被注视着,只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块非常不悦的人造玄冰,正淅沥沥往下滴水。
龙尊大人自从离开鳞渊境,态度就比以前更不近人情了……
“没……”
白珩还没答完,身旁的镜流忽然道:“丹枫,你没和景元在一起?”
“持明龙师的事已大体解决,接下来的问讯和处罚需要等候结果,另行商定。”丹枫少见地耐心解释了原因。
镜流微微蹙眉,赤瞳犀利又直白,话音也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丹枫:“……”
他当然清楚,今天是仙舟与建木谈判的最后期限,也是和平时光下的最后通牒。
“景元已经去玉界门迎接元帅,我认为以你的立场,有必要同去。”镜流道。
丹枫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似在挣扎,但被掩在修长睫毛覆下的阴影中,令他的情绪深沉又莫测。
他薄唇轻启,藏起语气中的烦躁:“接见元帅的名单中没有我。”
镜流立刻明白了:“怪不得你会在这里……看来,元帅对你的戴罪之身有很深的成见。”
丹枫别开头,不再言语。
——
玉界门。
一艘造型奇特的鱼形星槎从半开的界门中穿梭而来,它缓缓停靠在平坦的渡口上,很快,一个身着绣袍的女人走下甲板。
她腰间挂着一把锋锐又古怪的长刀,刀鞘由紧缚的丝绸包裹,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凌乱美感。
整艘星槎只搭载了这一位客人。
景元和怀炎站在一旁,微微鞠躬,没有太多繁文缛节,目光中的敬意和尊重却一览无余。
元帅的面容相当姣好,上千年的岁月未能在她脸上留下一丝划痕,她举目眺望,视线穿过稀薄的流云,定格在天边树冠最繁茂的枝杈上。
她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月御呢?”她环视四周,语气严肃,不怒自威。
“元帅,月御伤重仍在调养,恕不能随行。”景元道。
“无妨,我一人便足够了,你们去忙吧。”元帅敲了敲自己胯侧的刀鞘,道。
“是。”景元从善如流地告退,带走了周围的云骑,没走出两步,果不其然听见元帅的声音不复平静,有几分急切。
“等等。”
景元面带微笑地转身,像个服务质量无比优越的导游:“您还有什么吩咐?”
元帅僵着脸,轻咳一声:“那个,没人带路吗?”
“哦……当然,我会为您引路。”景元点头,“请随我来。”
——
郁沐从沉睡中睁开了眼,因为他的领地中进入了一个强大的气息。
枝叶代替了他的耳目,将遥遥所见的景象尽数传递,郁沐从床上起来,摸了摸身下编织结实的木床,浑身酸痛。
他怀念家里柔软的床褥,和偶尔在被窝里刷新的龙了。
他打了个呵欠,拾掇几下头发,认真抚平衣摆上的褶皱,争取以容光焕发的状态迎接他的龙……啊,不对,是他木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谈判。
变化出枝刃,仔细修理掉鬓边细碎的发丝,他在镜子前反复照照,确保万无一失后,打开了树屋的窗户。
木窗正对罗浮的太阳,温和的日光洒渡云海,照亮这一方由枝干构筑而成的小屋。
这是他的临时居所,七天时间说短不短,他总不好把自己的真身挂在树上日晒雨淋,当然得造一个小屋,至少有瓦遮头。
海盐味的风涤荡着他的心,令枯燥的灵魂重新活络起来,经过几日的沉眠,乍然嗅到熟悉的气息,不免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期待。
正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耳畔飘来一丝贼兮兮的笑。
“大人,您这一觉睡得好吗~”
郁沐瞥过去,果然,岁阳兆青的大眼睛谄媚地弯起,正讨好地在他身旁浮着。
兆青从郁沐回到建木神躯的第二天就钻进了树屋,只不过郁沐在沉睡,懒得理这个没威胁的不速之客。
它很上道,没有贸然打扰郁沐的休息,而是分出十好几个碎片,任劳任怨地打扫树屋,到罗浮收集重大情报,天天在郁沐耳边絮叨,俨然是一个深谙建木喜好的小狗腿子。
「丹枫去了神策府,一天没出来。」
「丹枫回到鳞渊境后进入暗室……」
「丹枫早餐吃了生鲜滚水茶粥,午餐吃了海鱼石牛肋条细面,晚餐……」
「丹枫在和一个持明说话,丹枫为病人施展云吟,丹枫……」
郁沐回味了一下梦中听到的‘丹枫’二字,粗略估计有好几百个。
“还行。”他道。
“您的美梦就是我的夙愿,您还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尽力完成。”兆青眼睛眯眯道。
“暂时没有。”郁沐整理了一下自己纤尘不染的衣服,肉眼可见的兴奋。
兆青在他身旁转了几圈,说了些发自肺腑的夸赞,在郁沐心情大好时趁热打铁:“大人,您既然这么期待……为什么不直接把龙尊掳过来呢?”
“嗯?”
郁沐瞥他一眼,语气轻柔:“你在说什么,我是建木,又不是强盗,我从来不会强迫人。”
“……”
兆青小小的脑子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它盯着郁沐神采奕奕的脸,思考半晌,挤出一丝不尴不尬的笑。
呵呵,您开心就好。
——
景元走在最前方,为元帅带路。
进入鳞渊境,重回古海深处,两侧被持明龙尊斥退的海潮如同悬瀑,壮丽诡谲的景观与往日没有丝毫改变,唯一不同的是,自他们进入,一道凌厉又冷酷的视线便如附骨之疽,黏在他们额前。
恢弘的建木在阳光中展开枝叶,灼然的青黄色叶片连缀成片,仿佛在寂静中默默燃烧,庞大的压迫感随着树木的阴影覆盖而来,令人忍不住要下跪叩拜。
越是接近,沉重到足以令人窒息的氛围便越浓。
踏上甬道,元帅越过景元,红发被古海的风息拂动,冷肃的倩影驱散了周围无形的丰饶气息,她隔着云水,与树冠上的郁沐遥遥相望。
她嘴唇嗡动,犀利的目光宛如剖白,精准地刺破迷障,投在郁沐的视网膜上。
“呵,活着的建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瞬息间,她看清了对方冷酷的非人双眼、掌中自如流转的丰饶伟力、皮肤上流淌着金液的皲裂纹路,以及肢体动作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敌意与蔑视。
她拇指抵住刀柄,用力,猝然冷光从鞘中迸发。
连缀的身影在空中腾挪,即便以景元的眼力,也无法追上她挥刀的动作。
一息间,双方的试探便尘埃落定,只有陡然攀升的压迫感和清脆铮鸣昭示着这场交锋的结局。
元帅脚跟后靠,刀体入鞘,沉默地盯着遥远的孽物,拇指在颧骨擦过,摸到了一丝血痕。
与此同时,地上散落了数十截切面整齐的枝刃。
“原来如此。”
她充分了解了对方的实力,并在电光石火间对二人的胜负作出评估,继而垂下眼,舔干净指腹上的鲜血,脸色少见的阴沉下去。
郁沐一言不发,金眸中的黑瞳仁却开始裂变,昭示着预演的二度进化。
气氛一度剑拔弩张,沉默的试探游走在古旧的宫墟中。
半晌,元帅抬起脸,冷声道:“说出你的诉求,建木。”
奇怪的是,发亮的建木玄根没有传递任何话音。
元帅微微蹙眉,“怎么,你哑了?”
十几秒后,那苍茫而扭曲的嗓音总算给了一点反应。
“你们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他的嗓音含着隐约的不满,“我要的龙呢?”
龙?
元帅好看的眉眼因这个离谱的疑问而扭曲,她思考良久,才在景元旁敲侧击的提醒下想起了什么。
“你说饮月君?”
“……”
“一个身犯十恶的罪人应该呆在幽囚狱,而不是鳞渊境。”元帅道:“更何况,这场谈判是你我之事,他人没资格介入。”
郁沐:“……”
“呵。”
他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凛冽微笑,唇角上勾,眸子里却是全然的愤怒和不悦。
他一挥手,强烈的飓风向着三人袭去,元帅拔刀劈开烈风,刚要进攻,却见周身环境一转,竟移动到了丹鼎司正门。
冷酷又威严的嗓音徐徐传来,带着一丝恶意的警告:
“滚吧,下次人要是再来不齐,就别谈了。”
元帅:“……?”
半分钟后,在丹鼎司值守的云骑路过正门,看见三位一脸一言难尽的天将,恭敬地小跑过来,激动地问:
“大人,您们怎么回来了,是谈判胜利了吗?”
说完,他见元帅不回应,便扭捏地自言自语:“虽然这也太快了点……该说不愧是天将吗,效率就是高!”
元帅:“……”
“扑哧。”
身后有人泄出一声气音,元帅怨念深重地眨了眨眼。
谈判的效率高不高不知道,被扔出来的效率倒是挺高的。
第93章
丹枫坐在房顶, 眺望波月古海中央苍劲怪奇的巨树。
天际流云稀薄,巍然的建木屹立云巅,它体积庞大, 叶冠舒展, 难以通过肉眼观察其长势变化,令人心中恐慌、惴惴不安。
一连七日,丹枫都会在闲暇时找一处足以瞭望的高台,观察建木的一举一动。
然而, 无论白天、黑夜, 对方始终沉默万分,伪装成一棵危险但驯顺的装饰物, 只顾着忘情地汲取太阳与雨露的恩赐。
丹枫伸长腿, 掌下是有微微裂痕的瓦,他摩挲着瓦缝, 心算时间,眼下,景元应当已经带着元帅进入鳞渊境,开始与郁沐谈判了。
郁沐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元帅会答应吗?荡平罗浮的威胁是虚张声势还是实情相告?
以及,对方说的那些没头没尾的, 什么‘漂亮’‘喜欢’‘来找他’之类的浑话,又是抱着什么心态……?
思及此,丹枫眼里生出一丝郁闷和落寞, 手指连点, 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郁沐的脸。
因为持明龙师的罪行, 他已忙于持明内务多日,许久未曾担负的、属于持明龙尊的重担接踵而至,令他没有时间想东想西, 可一旦有了闲暇,郁沐的一举一动又会像继续播放的映影,重新占据他的全部心力。
他抿着唇,任由拂面的微风吹干润湿的嘴角,末了,长长地叹气。
手指插.进发间,细丝般的黑发在掌中揉作一团,他眉心微蹙,正因阴晴不定的心绪而抖动。
忽然,下方院子里传来一阵小跑,伴随着铠甲的叮当声,停在了丹枫正下方。
“丹枫……大人,元帅急召,请您前往神策府议事。”传令的云骑铿锵有力道。
丹枫一怔,眉宇霎时多了几分疑惑,他回望平静的建木,心下犹疑,但还是跳下房檐,跟在云骑身后前往神策府。
神策府里议事的人寥寥无几,但每个,丹枫都认识。
元帅坐在最上首,右边是景元、怀炎,右手边是通讯投影、头上还包裹着绷带的月御,至于罗浮各司的一把手,除了太卜司的太卜,其余人均不在列。
而令丹枫意外的是,最末尾的位置上,竟坐着龙师澄羊。
澄羊正畏畏缩缩地低着脑袋,生怕自己的存在搅乱了诸位大人的呼吸,战战兢兢地觑来,见着丹枫后,立刻瞪大眼睛,舒展肩膀,不再是先前谨小慎微的模样。
丹枫无声地嗤笑,走向虚影棋盘上的四方座,朝元帅行了个礼。
意料之中,头顶投来一丝苛刻的打量,和不悦的冷哼。
丹枫:?
他不记得自己有在哪里触怒了元帅。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正对上元帅郁闷和不爽的眼睛。
丹枫:“……”
元帅眯着眼,视线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末了,冷冷一笑,“来了,饮月君。”
她口吻夹枪带棒,火气十足,丹枫不明所以,只好同样回以示意。
“元帅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说呢?”
元帅支着下巴,目光从薄薄的眼缘投下。
“我听闻你与建木的人身关系匪浅,可否给我、给仙舟一个解释,为何膺责守望不死建木的持明龙尊,不仅擅动丰饶令使血肉,染指化龙妙法,还……受建木如此看重?”
丹枫眉头一松,脸色一如既往的清冷。
“元帅是要治我的罪?”
“你看起来不服。”元帅哼笑。
“我的确是要治你的罪,你身犯十恶,本应交与神策将军处置,如今由我公布你的判决,算不上越俎代庖……”
“景元,告诉他。”
元帅一挥手,景元郑重地看向丹枫:“丹枫,建木指名要你一同参与谈判。”
丹枫一怔,他耳畔恍惚间又响起了对方濡湿的话音。
「你是他们最宝贵的筹码,我希望你能,自愿地,来找我。」
他双目一颤,面部表情僵住,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只是,参与谈判?”
他的话音艰难而迟钝,强力的心跳在抨动胸膛,五味杂陈的情绪在舌尖泛起,却燎烧着另一种更隐晦深沉的情愫。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轻微抖动,因为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没由来的汹涌渴望。
“恐怕不只是参与谈判那么简单。”景元一叹,饶是他,也无法给丹枫一个明确的答复,只好隐晦地提醒。
“建木的诉求或许与你有关,否则,他不会强行要求你到场。”
丹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不愿面对这耻辱的事实。
室内一片死寂,庄肃严明的神策府在此刻尽显寂寥。天顶投下的凛凛日光形同实质,夺目的光线笼罩在丹枫肩头,轻如薄纱,重若顽石。
他像个无力反抗、只能束手就擒的囚徒,低下柔软又顽固的头颅,随时准备引颈受戮。
“仙舟自巡航星海以来,从未有过此种先例,而你,虽贵为罗浮龙尊,却依旧是造下杀孽的戴罪之身,两相权衡,若能就此化解覆灭危机,未尝不是利益最大化的解法。”
元帅幽幽道,凝视丹枫的动作无异于审视一枚不小心报废但还能发挥余热的棋子。
“呵。”
丹枫轻叹,掀起眼皮,湖绿色的眸中一派冷肃。
就在这时,方桌最角落的澄羊突然开了口。
“不,不行,我有异议,我代表持明族不同意!”
他年迈的脸皮因心虚和惊恐不住发白,匆忙地在衣摆上擦干净手汗,战战兢兢地举了起来,目光飘忽不定,尤其是元帅和景元瞥去时,他几乎要窒息了。
但,即便如此害怕,他还是梗着脖子道:“请,请元帅收回成命,罗浮持明不能没有龙尊。”
“哦?”元帅挑起眉梢。
先前他们商议如何处置丹枫时,这位胆小如鼠的龙师可没有半分异议,这会本人来了,倒是立刻懂得左右逢源,在龙尊面前表忠心了?
澄羊道:“我持明一族自与仙舟联盟结盟,始终秉持盟谊,为巡征追猎、灭迹丰饶殚精竭虑,不惜弃置传承万载的海壑龙宫,以求封印建木。
可龙尊乃持明一族的根本,化龙妙法更是不能断绝的秘辛,断断不能为再度镇压建木而牺牲。”
澄羊说着说着,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哆嗦着嗓子,语带悲怆。
“元帅,建木凶狠狡诈、残忍嗜杀,要是把龙尊送给建木,指不定会遭受怎样的对待……那建木指名要丹枫大人前去谈判,难道不是存心要置大人于死地?我怎能忍心看丹枫大人受尽折磨,饱尝煎熬……”
澄羊老泪纵横,真情实感地捶胸顿足,与平时全然不同的浑厚嗓音直通中庭:
“仙舟如今要以我族龙尊平息建木怒火,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澄羊激情陈词,泣下如雨。
“我族绝不同意,龙尊是我族的支柱、统帅、道标,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贡品,怎能像古时闺阁的公主,说送给敌国就送呢?!这践踏的不仅是龙尊的人格,更是我族的尊严、荣耀、信仰……”
“持明一族,绝对不能成为建木的奴隶!”
丹枫:“……”
元帅:“?”
公主?
她拧着眉,仔细打量了一番丹枫的扮相与服制,怎么都没看出这身材颀长、挺拔有力的龙尊和公主有什么联系。
虽然,对方的言辞恳切,对龙尊即将面临的处境有几分合理猜测,但,这龙师的状态属实看上去就要蜕生了。
元帅思索着,偏向景元一侧,小声道:“谁让他来的,持明没有聪明一点的龙师吗?”
景元闷咳一声,“元帅,能好好沟通的龙师全都在幽囚狱中,并且,罗浮这边的龙师,大多是这个风格。”
元帅:“……”
此时,对龙尊与龙师间权柄争夺有所耳闻的她,不由得对丹枫投去了一丁点怜悯和微小的敬佩。
丹枫能忍到现在,真是太厉害了。
并且,如在座的老狐狸们所料,澄羊在义愤填膺的恳求,与激情为众人陈述建木可能会对龙尊进行的、惨无人道的刑罚后,紧接着就是:
“我持明一族的重担尽数压在龙尊肩头,龙尊若是不再,持明内部势必会产生分裂与动乱,若是诸位将军非要将龙尊带走,这持明的内务……也要考虑择一个人选暂为打理……”
元帅坐正,强硬地打断对方,“噤声,龙师。”
澄羊被元帅止住,上头的情绪骤然回落,他讪讪坐回椅子上,面部涨红。
神策府中总算恢复寂静,元帅紧拧的眉倏然一松。
她对罗浮的家事不感兴趣,历经三十七次裂隙折跃,千里迢迢赶来此处也不是为了梳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瞥向景元,对方立即会意。
“澄羊,事关罗浮大局,针对饮月君的决定不容置喙,如你对持明内务的责任划分有疑问,可亲自面见建木,与它商议。”景元道。
澄羊的脸色骤然由激愤和尴尬转为惊恐,过量的胆寒从浑浊的眼珠子外溢,将他牢牢钉在座椅上。
他嗫嚅着唇,连话都说不完整了:“面见,建木,我吗?”
“是的,你。”景元抬起下巴,严肃一笑:
“除了指定饮月君,建木并未对随行人员的身份加以限制,你当然可以面见建木。”
澄羊的凳子腿在地上拉出呲啦一声响,差点摔倒在地,嘴唇嗡动:“我……我……不好吧。”
“有何不好?既然你言辞恳求,诚心为饮月君担忧,提前以身伺虎,未尝不是忠心的表现。”景元一叹,“或许,日后撰写持明龙师英烈传记,还有你名垂青史的机会。”
澄羊嘴角抽搐,眼珠乱动,要不是神策府的大门紧闭,他估计拔腿就能带着凳子遁地回鳞渊境。
丹枫也适时道:
“别激动,希望你在建木面前,也能条理清晰地说出先前的指控。”
他瞥了澄羊一眼,每个字都像玄冰雕刻的一般,冷酷又瘆人。
“你也可以祈祷建木能当场杀死我,这样,你辛苦做了五百年的独揽大权的美梦就能立刻实现了。”
澄羊一个哆嗦,被丹枫眸子里的杀意震慑,心虚地垂下头,
——
重返鳞渊境,距离那棵苍翠的巨木更近一步,丹枫忍不住举目仰望,他望向茂密的树冠,忽然,被一道锋利的、紧紧粘在他身上的目光吸引。
他循着望过去,只见一根粗壮的枝干上,有人正坐在上面,
是郁沐。
头生枝角,手捻玄叶的孽物惬意又懒散,阳光晒得他的金发无比璀璨,像刷了一层闪亮亮的金漆。
他一条腿垂下树干,正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可怖的裂瞳直直盯着丹枫的脸,像在瞄准猎物。
这次,前来谈判的人也不多,除了元帅、景元、怀炎,多了丹枫和澄羊。
“你要的龙在这,可以开始了吧。”
元帅右手握住刀鞘,只做震慑作用。
强如元帅,第一时间便察觉出了建木的气息与第一次见面的不同。
如果说之前是磨尖了枝叶随时准备刺穿敌人的警惕孽物,那么现在的建木,就是浑身带着水意、黏糊糊、懒洋洋的柔软叶片,威慑力还在,但并不明显。
就像吸饱了水和营养,因此感到餍足的植物,不会再绞尽脑汁地伸长根系,去贫瘠的土壤中汲取养分。
“啊,的确,可以开始了……让我想想,先从哪里说呢?”
建木的语调有些飘忽,像是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下一秒,一道尖锐而明显的丰饶气息在众人身后露头。
元帅精神一凛,立刻转身,拇指抵住刀,其他将军也是姿态各异,托鼎的托鼎,拔刀的拔刀,朝着丰饶气息发出的位置定睛一看,通通陷入沉默。
那是一片小小的金叶,轻易顶开结实的砖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出纤细如毛线的茎干,从饮月君的鞋跟向上攀爬,边爬边长叶子,几秒后,最顶端的嫩叶就长到人那么高。
它细弱又单薄的根茎虚虚地缠绕着丹枫的胳膊,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伸出叶片,去蹭丹枫的脸。
众人:“……”
丹枫的感觉更为怪异,浓郁的丰饶伟力令他本能地应激,重渊珠将出未出,只能靠理智压抑蠢蠢欲动的云水。
脸颊传来的细密痒意过分真实,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肆无忌惮地抚触他的皮肤。
柔软的叶片表面生长着细密的绒毛,挤进唇角和衣领的动作迫不及待又万分粗鲁,丹枫僵硬地站着,像一个供植物生长、缠绕的架子,逐渐被收束、裹紧。
他甚至在不经意间尝到了一点叶子清苦的香味。
叶子的动作很不干净,这碰碰,那撩撩,待丹枫呼吸变得沉重,便作弄得逞般满意地退离,继而卷起龙尊丝绸般的黑发,绕了三圈,又捉起他分瓣的衣摆,像是在检视自己的战利品是否完好无损。
元帅深吸一口气,当着她的面,任由丰饶孽物对仙舟方面的人上下其手,实在有些难看。
她语调不免冷了几分,谨慎地没有选择立即切断饮月君身上的枝蔓。
别看这东西现在是柔软无害的,一旦她拔刀,恐怕立刻就会变成金刚不坏的枝刃。
“建木,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质问道。
巨树上,郁沐脸上逐渐露出明显的笑意,他没有阻止叶子们擅自的亲昵举动,反道:“如你所见,我正在对我的龙进行一些严格的……检查。”
“仙舟人诡谲狡诈,我必须确保你们送来的龙不是什么伪装的冒牌货。”
元帅咬牙切齿:“那你检查完了吗?”
“哦,当然没有。”郁沐一笑,“等我一下。”
说着,叶片从丹枫的袖子里伸进去,众目睽睽下,勾着丹枫的小指,往胳膊上爬,像是一种……撒娇。
元帅:“……”
这检查,真的正经吗?她不禁沉思。
第94章
约莫一分钟后, 建木结束了这复杂冗长的‘检查’,开始了今天正式的谈判。
总算进入正题,元帅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目光灼灼, 先发制人:“建木,实情我已清楚,确认一遍,你的要求是以建木之身行走仙舟?”
“不错。”
古老而扭曲的声音直达众人耳膜, 扑簌的叶冠随之颤动, 它们因卓然的欣喜和傲慢而昂首。
“我将以‘郁沐’——‘一个丹鼎司丹士’的身份生活在仙舟,我应拥有与仙舟人别无二致的权利。
在此期间, 仙舟将不允许对我的一切行为进行监视、控制、以及任何形式的变相干涉, 同样,在工作中, 我也不希望受到晋升方面的恶意阻挠。”
“我想,这对你们来说并不难办。”
元帅蹙眉,这一点,景元在来时已经向她有过预警。
“建木,人间之事多纷扰, 如果你在工作或生活中没能体会到你期望的体验,仙舟也要为此负责?”
“这个问题,神策将军恐怕最有发言权吧。”郁沐语调冷冷, “他们可是拆过我的房子。”
元帅看向景元, 目光充满疑惑:“?”
房子?
景元闷咳一声, 在对方的质问目光中点了点头。
元帅:“……”
她突然为罗浮至今还没沉一事感到无比庆幸。
建木的回应形同应和,幽幽话音飘来,带着一丝讥讽。
“放心, 只要你们没有主动撕破和议的意图,我可以适当给予一部分无私的宽容。”
“毕竟,药王慈怀,遍渡诸苦,为我原旨。”郁沐倚着树干,语调森寒。
“慈怀?呵。”元帅一哂,在郁沐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满前,转移了话题。
“建木,我想你应该明白,你是丰饶孽物,允许一位远超令使的孽物行走世间是远远悖逆联盟宗旨的……”
她话还没说完,建木便出声打断,“仙舟的元帅,搞清楚,你们联盟的内事,与我何干?”
他眯起眼,身侧的金叶为其强烈的不满而震动。
“行,还是不行;答应,还是不答应,少说废话,一句足矣。”
众人:“……”
那一刹,建木的怒意如有实质,牵动着古海沉涌的潮声,空气中流淌着浓郁的清香,正是翻滚着的丰饶伟力凝聚后的气息。
强烈的压迫感袭击着在场每一个人,无形的重量从四肢百骸上蔓延,原先还璀璨的金叶霎时暗淡,仿佛一双双冷酷寒凝的眼睛,满怀恶意地盯着众人。
除了龙尊身上的那株。
柔软的枝苗还在进行自己不痛不痒的检查,并执着于撬开对方紧攥的拳头,把自己新长出来的叶子伸进去蹭蹭。
丹枫直直地望向树冠上那肃杀又细挑的身影,静待对方的决断。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元帅的背影成为众人唯一的支柱,很快,伴随着一声轻吟,元帅抬起头。
“可以,我代表仙舟答应你的诉求,只是,我需要你给出基本的承诺。”
郁沐:“说说吧,我酌情考虑。”
“建木,这是谈判,是等价交换……”元帅蹙眉。
郁沐挑眉,疑惑道:“谈判?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谈判,仙舟的将军,这难道不是你们单方面的求和吗?”
元帅:“你……”
他烦躁地挥手,“别你啊我啊的,要说就说。”
元帅沉默片刻,道:“我们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前提是,建木将永远根植此处、永不主动侵犯联盟治下各仙舟,在一切战争中保持中立,不为任何意图进攻罗浮的势力提供帮助。”
郁沐听完,好笑地挑眉:“你的要求有些多了。”
“这是出于正当考量,你嘴上说着仙舟狡黠,自己却也不遑多让。”元帅右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别以为没人看透你的心思,你曾与绝灭大君联合,待对方与神策将军战至两败俱伤后才出现,坐收渔翁之利,仙舟没理由不提防。”
“建木,你想要在仙舟生存,至少要保证自己中立无害,否则……我虽没有重创你的能力,但让你吃点苦头,我还是做得到的。”
元帅目光戒备,一字一顿。
“你猜,在我们缠斗时,帝弓的光矢会不会出手……你敢赌吗?”
面前古老的巨树没有回应,摄人心魄的青火在叶脉中流窜、燎烧,像是在积蓄力量,又或是隐晦地压迫。
元帅的掌心冰凉,她慢慢收敛眼里的敌意,估算自己获胜的可能性。
……她战胜建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结论来自先前的交锋和她臻于化境的剑意,这点确凿无疑。
她在前往罗浮前便立好了遗嘱,即便她身殒,也有人能立即接管仙舟联盟,使这巡海万载的舰队平稳前进。
同时,她很清楚,开战无疑是最下策。如今罗浮上有另外两艘仙舟的将军,一旦玉石俱焚,群龙无首的朱明和曜青将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而在仙舟苍城覆灭后,联盟也不能再接受失去罗浮。
一口气答应建木的要求毫无疑问是不行的,又或者说,身为元帅,她绝不能露怯,一旦被建木察觉仙舟在战力上的匮乏,绝对会被狠狠要挟,进而暴露更大的隐患。
毕竟,建木的‘活着’和‘沉眠’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概念,能够主动进攻的建木在威胁性上,远超至今为止所有的丰饶令使的总和。
“呵,赌?”
郁沐冷冷瞥去,“你以为你们的巡猎,如今抽得出手对付我?”
元帅深吸一口气。
看来……别无可谈了……
漫长的沉默在发酵,成为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恐怖领域,建木的不满如此明显,因为巨树龟裂的树皮中,丰饶的金血在疯狂涌动。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最后方响起:“郁沐。”
是持明龙尊。
叶片倏然停止抖动,角度偏转,似是上万双眼睛齐齐朝龙尊看去,郁沐不悦的脸色有些缓和,但不多。
缠在持明身上的枝叶感知到本体的情绪,在丹枫身上微微摇摆。
郁沐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吓人了:“龙尊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罗浮仙舟的持明需要特定的环境才能成功蜕生,一旦鳞渊境所在的洞天被摧毁,罗浮持明一脉会彻底断绝。”
郁沐的声线平直,不带任何感情:“包括你?”
“包括我。”丹枫点头。
郁沐冷哼一声,丹枫的话似乎激怒了他,令他的表情看起来更为骇人。
“放心,就算整个罗浮都没了,你也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丹枫一怔,不由得摇头:“你会错意了,我并非在意自己的安危,罗浮持明覆灭,我不可能独活,但如果你还在鳞渊境……”说到这里,他迟疑片刻,目光因某种难堪的情绪而下移,不再同郁沐对视。
“我会履行守望建木的职责,直到蜕生的那一天。”
“……”
郁沐盯着丹枫下垂的眼睛,试图在对方眸子里窥出哪怕一丝柔软的情绪,他心跳加速,奈何距离太远,他看不清。
他一脸冷酷,简直就是一棵穷凶极恶的建木,心里却在悄悄抓耳挠腮。
缠在丹枫身上的叶片赶紧绕过去,掠过对方细腻的发梢,往下延伸,鬼鬼祟祟地上抬,想要看清丹枫的表情,却被龙尊一把抓住。
细弱的枝茎被攥紧手里,发出一声计划失败的可怜咕唧声,不动了。
郁沐的眼睛立刻亮起,他唇角扬起,悠长的声音从粗壮的枝干中散出。
“仙舟的元帅,我可以同意你的条件。”
元帅诧异地抬眸,抵着刀柄的手一顿,难以相信建木的情绪会在寥寥几句话的时间里有如此大的转变。
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建木又道:“但是,要我为你们罗浮的和平着想、收束领地,有辱建木之尊,罗浮应当给予我更多、更多的补偿。”
元帅的心又提了起来,面上不显,镇定道:“你有什么要求。”
郁沐冷笑。
对他来说,不为任何势力提供帮助、保持‘中立’,可不如仙舟元帅说的那般轻巧。
他是药师的造物,丰饶之源主,只要他扩大自身影响范围,丰饶民将会沐浴在特殊的繁生状态中,进入二次蜕变。
甚至,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丰饶民也会有最基础的增益,想要保持彻底的中立,只有完全封锁鳞渊境。
虽说,封锁鳞渊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但家里被造好栅栏圈住,属实令人不爽。
他幽幽道:“我要为你的提议付出什么,你我心知肚明,因此,我也不绕弯子了。”
“我要罗浮中一切药王秘传的处置权、罗浮内务的旁听权、关于建木事宜的治下权、以及一块神策府正对面、相同占地面积的土地所有权及建造权。”
元帅屏住呼吸,从建木说出第一个字开始,她就在酝酿反对,到最后,她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犹豫着要反对哪一条。
这简直是敲诈!
“建木,你不能介入罗浮内务。”
郁沐不为所动,“介入?我对神策将军如何治理罗浮不感兴趣。”
“偷笑吧元帅,至少,我向你要的不是共治权。”
元帅:“你……”
“仙舟的元帅,有必要提醒,如果我过的不舒服,罗浮也别想好过。
为了这艘巨舰的安全着想,我想,你应该不介意让我清楚地知道建木在罗浮未来的发展规划中,承担了何种角色吧。”
郁沐露出冷酷又倨傲的笑容:“至于药王秘传,放心,我没有在罗浮传教的打算,他们的理念在我看来也过分幼稚……这群人未来的用途,我会在决定后让神策将军知晓。”
元帅深深地呼吸,压住自己猝然上蹿的邪火:“那,你要神策府对面的地做什么。”
“还没想好。”郁沐理直气壮道。
元帅攥紧拳头,手臂暴起青筋,微微颤动。
她征战多年,竟第一次吃了武力强度不够的瘪:)
郁沐根本不担忧元帅愈发铁青的脸色,又或者说,对方的恼怒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他仔细回忆神策府的占地面积,心知自己绝对是从元帅手里狠狠敲了一大笔宅基地资金后,弯起嘴角:
“我不打算昭告罗浮所有的仙舟人——仙舟与建木即将共治,但我应得的排面必须要有。
我思来想去,鳞渊境人烟稀少,荒寂孤独,不适合大兴土木,还是神策府最好,位于长乐天中心地带,离我家也很近。”
“哦,说起我家,你们恐怕是将那处房产查封了吧,请在我回去前,帮忙办好解除手续。如果你们希望我以这幅样子去云骑校场盖章的话,我也可以亲自去办。”
说完,他贴心地微微一笑。
元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呵。”
让它这样去,顶着头顶一双角和满身的树枝,是生怕仙舟人不知道,某些幸运的倒霉蛋即将和一个恐怖的丰饶孽物在菜市场偶遇吗?!
“你应该没有其他的诉求了吧?”元帅冷声道,简直一刻也等不了地想送这祖宗滚蛋。
郁沐思来想去,确定在大方向上没有任何遗漏,最后,将目光转向丹枫。
“还有最后一个,不过我想,我应该不用重复了。”郁沐轻飘飘地一伸手指,眼中的兴奋和贪婪一览无余。
“这条龙,归我了。”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没人能说出反对的话,更无法置喙建木的决定。
丹枫没有表态,他偏过脸,眸色沉沉,比玄冰更难揣摩。
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景元道:“郁沐,身为神策将军,我需要向你确认你带走饮月君的意图。”
“意图?”郁沐啧了一声,不耐烦地看向景元,“你很好奇他在我这里的用途?”
景元:“……”
丹枫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几次,清冷的眉眼掩盖在叶片为他撑起的小阴影区域中,唇线抿得绷直,看上去再用点劲就要断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尾的红痕遂即加深,艳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只是有持明担心,饮月君走后,持明的内务应如何交割。”景元意有所指。
顺着景元的目光,郁沐看见了站在最最最角落的一块坍塌的石碑后,龙师澄羊的身影。
要不是景元提及,他甚至没注意到有这号人。
郁沐挑眉,意念一动,一根粗壮的枝叶从澄羊身后长出,粗暴地卷住对方的脖子,重重一砸,给人扔在平坦的空地上。
澄羊哎呦一声,可怜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脸着地。
郁沐的裂瞳璀璨,满是不屑:“饮月君只是来陪我,又不是死了,持明族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内务,有交割的必要?”
景元轻咳一声,随意附和:“你说的对。”
郁沐冷锐的目光像尖刀,顷刻扎穿了澄羊那颤颤巍巍匍匐在地的老骨头:“是哪个持明担心,他?”
澄羊赶紧抬头:“不是……”
丹枫:“正是。”
澄羊牙齿哆嗦,因恐惧而阵阵筛糠——他快要被建木的威压逼疯了。
“哦~”
郁沐冷哼一声,枝叶随着心动,将澄羊牢牢捆住,尖刺遍布的藤条开始收缩,精准地刺中龙师关节的连接处。
澄羊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郁沐悠闲地抬起手指,在身旁舒展的叶片上一一拂过,“景元,既然你诚心发问,我告诉你也无妨。
我对饮月君做的事,不外乎几种,比如……”
他拉长话音,手指一动,同时,澄羊传来一声余音绕梁的惨叫。
“这样。”
枝叶收紧,可怜的龙师立刻脱臼。
“这样。”
枝叶缠缚,龙师脱臼的骨节又□□脆利落地接了回去,充分体现了郁沐优秀的医学素养。
“再这样。”
郁沐一笑,澄羊跪在地上,在极致的疼痛过后,浑身的痒痒肉又遭到攻击,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似哭似笑的哀嚎,嘎嘣一下,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他被吓晕了。
“身体素质可真差。”郁沐兔死狐悲地感慨,一派虚情假意,“能力不如龙尊,体力也不如龙尊,处处不如龙尊,还想剥夺龙尊的编制……啧。”
“把他带走,别脏了我家。”他挥手,示意众人赶紧离开。
谈判接近尾声,众人相继离开,在他们回到丹鼎司正门时,便听到了云骑传来的喜报。
除丹鼎司所在洞天外,其余各洞天的建木根系皆开始回退,部分受其影响、神智不清的人已经开始转醒,不再有堕入魔阴的前兆。
这个消息无疑令众人松了口气。
云骑左顾右盼,欣喜过后,得到了景元的命令。
“把龙师澄羊送去丹鼎司,请丹士为其诊治。”
“是,将军。”云骑干劲十足地回应,架起口吐白沫、浑身瘫软、不断求饶的澄羊突然发现人数不对。
他眨了眨眼,下意识问道:“将军,饮月君怎么不在?”
景元长叹一声,递去一个神秘莫测的、让人自己意会的眼神,“饮月君,在忙。”
云骑:“哦……”
身为新兵蛋子的他不由得产生一丝敬佩。
大人物们总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单最近,神策将军就好几天没睡。
真是辛苦。
——
丹枫的确在忙,忙着发呆。
从谈判结束,郁沐就没出现在他面前,对方似乎有事要忙,甚至没亲自带他去自己的树屋,明明在谈判时表现的无比在意,这让丹枫不禁蹙眉。
好在,缠在他身上的叶片非常热络,它们相互推挤着,将丹枫带进干净整洁的树屋中,主动推来椅子,编织坐垫,让丹枫坐在上面,安静地等待。
一整天,丹枫都在树屋中无事可做。
他试图去寻找建木生活过的痕迹,但这里很新,他一无所获;也尝试离开树屋,到这巨木的更深处探索,但一旦他有离开的意图,柔和无害的枝叶就会立刻警觉,强硬地将他拖回树屋。
这里是一个死局、一个无法逃离的空间、一个只供建木管辖的领地。
丹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白天的,明明他早已习惯孤独,却少见地坐立难安。
纷乱的情绪困扰着他,汇成深沉又压抑的情绪。越是孤独自处,思绪便像缠结的藤蔓,越生越多,多到如同他手边慵懒的叶子。
空气中除了叶片的窸窣声,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噪音,他甚至听不见海潮的声响。
太阳西沉,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射着桔红色的光,如同新酿造的甜蜜果霜,在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时,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丹枫立即正襟危坐,警惕地看向门口,耳膜像是被压迫了,用力向里挤压,使他对每一丝声音都无比敏锐。
很快,门被推开了,郁沐走了进来。
对方已经恢复了人类的形态,枝角不再,一身乳白色的及膝长袍平整又干净,金发妥帖地垂在脸庞,浅褐色的瞳孔使他看上去人畜无害,毫无攻击性。
他走到丹枫面前,满意地端详几秒后,脱下外套,坐到床边,打了个呵欠。
“累死我了,你还没吃东西吧,我点了打包的点心,一会才能送到。”
他说着,像一株软绵绵、极度缺水的植物,委顿在了床上,发丝凌乱,神情柔和,愣了一会,察觉到丹枫没有动作后,拍了拍身旁床铺的空位。
“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他舔了舔唇角,笑逐颜开。
第95章
过去?
丹枫视线下垂, 落在看上去就很结实的藤蔓床上,柔软的枝叶相互缠绕,编织着一张舒适的网。
郁沐懒散地躺着, 抱住枕头, 半边脸枕在上面,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纯洁无害,细碎的头发下,兴致高昂的目光如同星子, 在昏暗的逆光处不断闪烁。
他搁在膝上的手虚虚攥拳, 脊背微微绷直,神情凛冽, 情绪寡淡, 如同一尊超凡脱俗、不染尘埃的玄冰造像。
“别总坐着了,你坐一天了, 不累吗?”郁沐忍不住了,舌尖微微在上颚一抵,十分心痒。
再度拍床催促,叶子柔嫩的在他掌下一弹。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话触动了丹枫的心弦,他眉头微蹙, 第一反应是郁沐怎么知道他坐了一天。很快,掌侧传来一阵若即若离的触摸,是一直缭绕在他身侧的、建木的新芽。
他眸子深处的冰凝寸寸开裂, 片刻后, 丹枫站了起来, 一步步接近郁沐,接近……他的敌人。
“我叫了点心,一会吃点就睡觉吧, 家里的封条还没拆,仙舟人总在不该高效的地方效率惊人……”
呼。
一缕利刃破空的冷晖在郁沐眼中反射,柔软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他浅褐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凝视着在他颈部上一寸悬着的枪尖。
熟悉的云水气息萦绕鼻端,树枝卷成的床并不柔软,没能因重量的倏然增加而下陷。
龙尊单膝跪在床上,右手握着击云,凌厉的长枪直指孽物的脖颈,他垂着眼,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扫来,洒在龙尊冰雕玉砌般的脸上,他的眉骨突出,弧线连贯,眼中燃烧着寂静的隐怒和冰冷。
郁沐把视线从枪尖重新挪回到丹枫脸上,“你这是干什么,要和我同归于尽?”
“……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我乐意至极。”丹枫的薄唇微张,握枪的手坚定不移。
郁沐怔怔地眨了下眼,距离很近,龙尊冷峻的脸庞实在很有杀伤力,“为什么,你先前不是还很自愿吗?”
“自愿?”
丹枫平直的眉毛轻轻一蹙,喉咙里挤出一丝自嘲的气音,“郁沐,你所谓的自愿,就是甘之如饴地被你蒙骗、被你轻慢、被你利用吗?”
“你的指控过分了,我除了对你说了一点小谎……其他哪有。”郁沐有点心虚,但嘴上不改。
“一点,小谎?”丹枫冷笑,“你认为,隐瞒你的孽物身份是小谎?”
孽物。
其他人就算了,丹枫原来也认为他是孽物?
郁沐的表情倏然了几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丹枫,与其对视,下意识地,那张脸上又出现了冰冷又睥睨的非人感。
丹枫的心狠狠一颤,冰冷的眸子里挤出浓郁的、如潮水般的自嘲和痛苦,情绪感染了声调,他的镇定顿时不复存在。
“建木,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要挟仙舟?绑架持明?还是为了报复持明对你多年的封印?”
“你欺骗我、逼迫我、囚/禁我、现在竟还想让我过去……你怎么有脸让我躺在这张床上的?!”
“你,你这个……该死的孽物。”
丹枫的目光直白犀利,语调隐隐拔高,湖绿色的双眸荡漾着汹涌的情绪,它们随着主人的开口轻颤,憎恨、迷茫、痛恶、悲伤、懊悔杂糅在一起,搅出浓稠又苦涩的恨。
可他恨的不够纯粹,在水光下,又有一丝艰苦的爱在作祟。
郁沐平静地直视着丹枫,忽然道:“你白天说,你会履行守望建木的职责,直到蜕生……这话,是骗我的?”
丹枫:“……”
他眼皮轻颤,垂下,笼住那些无法隐藏的、疯魔般的破碎爱意,嗓音低沉。
“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不许我回敬你?”
郁沐:“……”
意想之外,郁沐并没有被激怒,他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在这无法破解的绝望循环中挣扎、饱受搓磨的,只有龙尊一人。
这过分从容的姿态无疑戳伤了丹枫的心,他咬紧牙关,誓要给建木一点颜色瞧瞧。
他手掌用力,向下一压,想象中的伤口却没有出现,一枝柔弱的藤蔓缠住了他的手。
轻如鸿毛的触碰在此刻却无比沉重,积蓄着前所未有的力量,阻遏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随着一声孽物的叹息,枝叶瞬间发力,绞住了丹枫的手臂。
当啷,击云落地。
位置倒换,丹枫被粗鲁地甩到床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他狼狈地蹙眉,下一秒,腰间一重。
郁沐坐在了他身上,鲜明的重量感挑拨着丹枫的神经,令他顷刻知晓自己目前的处境。
孽物挺直脊背,倏然俯身,汹涌蔓延的枝叶开始卷动。
身下的床顿时活了,它们将丹枫固定住,柔软的枝叶伸进他的袖口、衣领、蛮横地攫取每一丝热度。
脸上覆着深邃的幽影,密不透风的压迫感袭来。
丹枫本能地感到排斥,喉结轻滚,俊俏的脸染上一丝屈.辱的红。
滑嫩的枝叶如同灵巧袖珍的手,跟随郁沐检视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它们剥开龙尊复杂的服制,驾轻就熟地吞掉衣领上一排按扣,攀上对方的胸膛。
丹枫一僵,颈部线条变得削直,急促呼吸下,锁骨的轮廓无比鲜明,如同高耸的山峦。
很快,一丝带有人类体温的手指触了上来,所落之处,皮肤的绯红泛起涟漪。
“丹枫,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孽物,大可以像这样对你,就像我曾经试图做的一样。”
郁沐的手指停在丹枫腰侧,没有继续向下移动,他的目光深沉又含蓄,口吻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孽物的优雅和龙尊的狼狈在对比中一览无余,这令丹枫头皮发麻。
“把你绑回我的领地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你现在的反应……也符合我的预期。”
他慢慢摩挲着丹枫的下颌,爱惜又残忍地抚触着对方眼尾的红痕,仿佛在疑惑为何无法抠出一抹红来。
“孽物是不会在乎猎物死活的,也不会顾及对方是否有足够良好的互动体验。”
手指从颈侧滑到额头,很快,强有力的、如烙铁般的手指抓住了丹枫的龙角,他蛮横地向上一提,丹枫被迫仰起头,暴露出笔直且脆弱的颈线。
紧接着,郁沐俯下身去,叼住了对方喉咙处的皮肉。
强烈的吮吸感伴随着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脆弱的咽喉,生命直接遭受威胁的酥麻和战栗令丹枫无所适从,他能感觉到对方正在用自己尖利的犬齿沿着颈线滑动,在下方,是他的动脉。
他毫不怀疑,只要郁沐愿意,对方随时能咬断他的喉咙。
“如果我现在是你口中的、一个该死的孽物,我一定会扎穿你的咽喉,再将你治愈,你会享受到一个癫狂又漫长的黑夜,每天都是如此。”
冰冷又残忍的嗓音在丹枫耳畔擦过,很快,有什么濡湿且细密的东西落在了他尖细的耳骨上。
对方的手慢慢地向下滑动,仿佛剥开一件只属于自己的礼物的包装,摸到了对方饱满坚硬的腹肌。
八块。
丹枫顿时溢出一丝难堪的喘息,手臂鼓起细细青筋,像是在克制什么。
“可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会那么做。”
郁沐抬起头,双唇被水光染的微微发粉,他抽出手指,细密的汗洇在对方苍白的胸脯上,被夕阳一照,如同一块蜜色的、又热又滑的古玉。
丹枫倏然一怔,精密的大脑突然无法处理这段话所承载的信息量,酝酿在唇边的气声微溢,眼底涌现痛苦又复杂的微光。
建木,不,郁沐在说什么。
喜欢?
郁沐继续道:
“我猜,你一定不喜欢孽物的情感表达方式,那太直白、冰冷、暴力、强硬,没有丝毫温情,充满原始的掠夺欲。”
“我倾向于更温柔的做法,我知道,仙舟人喜欢内敛和含蓄,我尝试着做过,只是……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学生,没有学到其中半分精髓。”
他垂眸,视线一点点在狼狈的龙尊身上逡巡,枝叶代替了他的动作,将对方凌乱的发丝一一收捡,隐隐间,竟有几分爱侣依偎的错觉。
丹枫的视线一阵模糊,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心想自己真是疯了。
不然,他的心脏怎么跳得如此剧烈。
“但,不可否认,属于建木的做法其实也奏效了的,不然……”郁沐呢喃着,捧起丹枫的脸,迷醉般低头,轻轻在对方唇角上触碰。
那几乎不能算吻,但足够轻柔、亲昵。
“不然,你怎么会主动走进我的家呢?”郁沐狡黠地弯起眼,露出一个笑来,像一只技术拙劣但乐在其中的小动物。
丹枫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他瞳孔轻颤,唇边濡湿的触觉那样真实,令他头脑昏胀,意识不清。
或许是建木周身浓郁的丰饶气息腌透了这片空气,他不经意摄取了过多的负影响,以至于无法反抗。可另一方面,他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
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爱恨相同的浓烈,酝酿出了如今的苦涩自我。
“我是被你要挟的。”
他如此喃喃自语,仿佛用这样苍白的辩驳,就能绞死心底不该生出的情愫。
郁沐轻哼一声,没有接话。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丹枫的脸,低下头,很快便捉住了丹枫瑟缩的尾巴。
细韧的尾巴已经被叶片缠了好几圈,正无力地在床铺之间的缝隙扫动,他慢慢描摹着鳞片的形状,直到丹枫的呼吸陡然急促,腹肌变硬,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失去衣物的阻挡,郁沐能清晰地看清丹枫的每一丝变化,隐忍又令人血脉偾张。
他像一个顽劣的孩童,天真地拨动对方身上的每一处开关,静静欣赏随之而来的反应,不久后,他低声问道:
“这也是我要挟你的吗?”
“你……”丹枫瞪着他,湖绿色的眸子里一派水色,愤怒却断断续续。
他难耐地喘息,奈何郁沐的力气相当大,他只能略显乏力地推拒。
手指被叶片绞紧,掌中软肉被一刻不停地摩挲,他蹙起眉来,禁不住地哽咽。
察觉到丹枫的反应,郁沐低头,笑声柔软又细密。
“不是要挟吧?我可没做任何逾矩的事。”
“丹枫,你不觉得你这样的龙,是很容易被要挟的吗?”
“对联盟忠诚,为族群竭虑,受职责困扰……甚至,现在也……”
他们的呼吸几乎搅弄在一起,热度密不可分,有云水的清冷,也有树木的清香。
片刻后,抚触到对方依旧紧绷的腰腹,郁沐嗟叹一声,用唇蹭过对方额头的汗,突然慷慨道:“不然这样吧,你既然耿耿于怀我的欺骗和要挟……我放你离开,好吗?”
说着,枝叶骤然回退,丹枫身上的桎梏陡然消失,被汗水浸湿的衣物虚虚搭在身上,什么也遮不住。
丹枫狼狈地支起身,难以置信地死盯着郁沐,努力了一会才勉强对上焦,他不信对方会妥协乃至放弃,更因没由来的阻断感而濒临崩溃。
他压抑着越发燥热的呼吸,过于浓烈的情绪在心中纠缠,胸膛不住起伏,第一次,他恨透了郁沐的善变。
这棵建木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开始和他侃侃而谈什么狗屁的自由、尊严之类的大道理!?
郁沐坐在他腿边,抱起抱枕,下巴掩在布料后,闷声道。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现在,你可以从这里离开,我不会再逼迫你,更不会迁怒于仙舟,你走出去,就还是光风霁月的龙尊。”
……虽然他的目光依旧热切、充满觊觎和情热,根本不像要放手的样子。
丹枫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缓了一会,神色全然冷了下来,他咬紧牙关,忍住了一拳揍在郁沐脸上的冲动。
他死死地瞪着郁沐,脸色前所未有的可怖。
郁沐又往抱枕后面缩了缩,掩住自己已经翘到耳根的嘴角,无辜地问:
“不走吗?”
丹枫:“……”
“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喜欢,我原谅你,我可以承认我的所有努力都是失败的。”他落寞地垂下眼。
丹枫静静地觑着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抽掉了郁沐手里的抱枕。
郁沐手忙脚乱地拾掇好自己的表情,“……”
丹枫气得牙根痒痒,他一扬手,抱枕直接狠狠抽到了郁沐脸上,给结实的建木撞得一个趔趄。
丹枫扔掉抱枕,踹开门,咚一声,消失在门外。
郁沐呆呆地望着门的方向,等待了一会,没见丹枫回来,笑容慢慢不见了。
他咬着指甲,从床下翻出一本红皮宝书《如何诱捕心上人》,烦躁地在第一页的‘制造危机感’‘适当示弱’和‘若即若离’上画了个叉,并不忿地喃喃自语:
“什么垃圾教程,一点都不好用。”
亏他还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书舍翻找,并在老板的大力推荐下破费了宝贵的一百锋镝全款买下。
他要投诉!
——
丹枫坐在门外,冷风吹凉了脑子,理智重新回笼,陷入沉默。
他思索良久,从褪去的情热中嗅到了大大的违和,还没等理清什么,突然听到一阵细细密密的嗦嗦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大大的保温袋凭空从低处攀爬了上来,没过多久,袋子上出现一根柔软的枝条。
丹枫:“……”
兢兢业业奔波许久,叶子们终于把外卖递了回来,它们来到丹枫面前,惊喜地翘起枝梢。
丹枫面无表情地把外卖点心取下,在叶子忍不住来蹭他的时候,用力一攥。
平白挨揍的叶子:嘤。
第96章
将没用的教程扔到床下, 郁沐颓废地坐在床上边,肚子咕噜一声。
身为建木,他的本体无时无刻不在抽取古海深处的生命力以供养自身, 但习惯了人类的作息, 饥饿感准时出现,让他不免惆怅。
房间空空,床铺空空,肚子也空空, 事已至此, 只能先吃饭了。
他微微叹息,到门口取自己运送来的点心, 没等开门, 共感姗姗来迟。
叶片被拨弄的感觉十分鲜明,对方稍凉的体温在叶脉中传递, 带着一丝惬意又欣喜的情绪。
郁沐双眼顿时瞪大。
他的龙居然,悄悄地在门外,逗叶子?
岂有此理,刚才还一副忠烈不可移的样子,现在却偷偷逗叶子, 叶子有什么可看的?他不满地想。
他猛地推开门,倚在树干挖空造出来的门框旁,环抱手臂, 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然而, 他刚一开口,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仿佛被眼前的人冲击了神志, 头顶直转圈圈。
丹枫坐在编织好的藤蔓上,黑发柔软地垂下,在渐渐熄灭的夕阳中如同水瀑,龙角剔透如玉,一丝翡翠色的枝梢缠在他指尖,柔软地捆缚着。
他的表情温和而神圣,听见动静,眼皮上抬,玻璃珠一样的瞳孔没有半分情绪,寡淡如玉。
没有爱意,没有敌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对视,令郁沐呼吸一窒。
“你……”
郁沐突然丧失了语言功能,支吾了半天,吐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别逗它了……你坐在这里冷不冷?”
丹枫挑眉,“不冷。”
郁沐懊恼地抓了下头发,走到丹枫面前,从他手里摘走那片擅离职守的叶子,“我的饭呢?”
叶子立刻分出一条,指了指丹枫身旁的保温袋。
郁沐绕过丹枫,拿起保温袋,克制自己回头的欲望,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树屋。距离实在太近,也就几米,即便他已经走出了一串再明显不过的小碎步,仍很难拖延出哪怕十秒钟。
他抱着保温袋,忍不住地回头。
丹枫还坐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郁沐:“你要离开吗?”
丹枫沉沉地提醒他,“你答应给我机会离开,你不会反悔了吧?”
“当然不会,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建木……”郁沐的眉梢下压,故作大度地哼哼,眉心皱起的纹路却出卖了他。
“那就好。”丹枫点头,竟然直接起身往回走。
郁沐愣在原地:“……”
不是,怎么真走了?
无需思考,本能替他作出了选择,数十条枝叶从门框处延伸,直奔丹枫而去,就在即将抓到对方时,丹枫猛地回头,枝叶们急急在空中刹车,悬在空中,与丹枫对视。
丹枫微微冷笑,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就说,建木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呃。”
郁沐抱紧保温袋,发出一丝尴尬的气声,枝叶们被丹枫锐利的视线瞧紧张了,腼腆地搓搓,迅速收回,并坏心眼地在郁沐背后一推,把人往前送了一米。
颇有一种从犯积极指认罪魁祸首的即视感。
郁沐:“不……”不是我干的。
丹枫心有灵犀般接话:“不是你动的手?”
郁沐:“我……”我肯定让你走的。
丹枫:“我其实想让你走?”
郁沐:“你……”你别错怪我。
丹枫冷笑:“你不要误会?”
郁沐:“……?”
难道丹枫的被动技能是读心?
丹枫道:“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郁沐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他一直是行动派来着。
欲擒故纵不好使,就必须当机立断,换一个战术。
他拎着保温袋,打开家门,半边脸在昏暗的光下若隐若现,忽然,建木的枝梢们去而复返,比先前更坚定迅速,直接抓住丹枫的胳膊,往门里一带。
砰。
门在背后用力关死,细密的缝隙如同愈合的血肉,被葱郁鼓出的叶茎填满,变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丹枫趔趄着跌坐在地上,后背倚靠墙壁,掌下是树木枝干粗糙的手感,充满建木气息的小屋再次接纳了他。他没有丝毫震惊,仿佛对郁沐食言的速度早有预料,从容地偏头,避开郁沐伸来的手。
对方的触摸落到了眉骨,纤细的阴影割断了浓眉连绵的线条。
郁沐睨着他,跪在他面前,二人之间夹着一个暖呼呼的保温袋。
“开什么玩笑。”
低沉的嗓音在耳侧呢喃,带着难以言说的冷酷魔力,配上郁沐那平淡却充满攻击性的表情,恰如其分地彰显着建木恶劣饿的性格。
他抚摸着丹枫的脸,拨弄着对方鸦羽般的睫毛,宛如对一件宝贵之物爱不释手。
“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把你弄回家,怎么可能放你走。”
丹枫仰头,湖绿色的眼睛在暗光下,色泽比水种最完美的翡翠还要浓郁。
他抓住郁沐的手,缓缓用力,让自己冰凉的手掌贴合对方指节上的软肉。
“那你多此一举做什么。”
提到这,郁沐的语气不免带上一丝委屈:“我以为你不会走的。”
丹枫:“……”
他偏过头,不痛不痒地推开郁沐,起身时,一抹轻盈到几乎无声的低吟在树屋中回荡。
“我没想走。”
郁沐的听力很好,由建木枝叶组构而成的房间里充斥着他的耳目,万道细小的话音累加,令这道情绪平淡的话音变得震耳欲聋。
他连忙追上丹枫的步伐,得意地追问:“那你刚才开门做什么?总不会是帮我拿外送的点心吧?”
丹枫瞥了眼角落里把细小根须埋进水缸大口灌水的叶片快递员,注意到他的视线,叶子立刻抬起一根小小的软枝,以作回应。
他冷冷一哂,避而不谈,随口敷衍,“想开就开了。”
他的性子本就冷冽自持,绝不可能抛弃体面,质问郁沐为何在那种情况下猝然停手……
浓重的自我唾弃和卷土重来的欲/望在寂静中化作烈火,炙烤着他五味杂陈的心,他避开郁沐探究的目光,像是一种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脸色更差了。
郁沐瞧着丹枫,将对方明晃晃的自嘲和不甘当作对他的抵触,没有再问。
来日方长,既然仙舟已经把丹枫送给他了,他就有机会撬开这条龙坚硬的嘴。
他美滋滋地坐下,枝条变幻成大小正好的方桌,他干脆利索地将菜品摆齐,由于根须们快马加鞭地运来,菜品还保持着新鲜出炉的香气,浓郁的清香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郁沐招呼丹枫来吃,对方摇了摇头,在角落坐下,眸色沉沉,一语不发。
“不吃吗,会饿肚子的。”郁沐用筷子戳开蟹黄烧肉包,蜜糖般的汁水浓稠,可口得诱人。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适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吗?”丹枫问。
郁沐眨眨眼,吮吸筷子尖上的汤汁,不经意地瞥过丹枫,突然想到他见过、但很少出现在他语库里的仙舟词。
秀色可餐。
丹枫这桀骜冷酷的表情,还有头顶像小叶尖茶味糖块的龙角……
他越看越饿,隐晦地舔过唇角,目光忽地下敛,语气幽幽:“你说的对,所以,我劝你最好还是来吃一点,不然,我可以亲自喂你。”
他说着,身旁传来应和般的窸窸窣窣声,叶片们也在摩拳擦掌。
丹枫:“……”
“而且,你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想的太复杂了,我们只是简单的同居……住。”郁沐指了指头顶和地板,试图用歪理邪说给丹枫洗/脑:“你吃我的,住我的,睡我的,用我的,不能不听我的。”
丹枫对郁沐歪曲事实的能力深感震撼:“造成这一切的元凶究竟是谁呢?”
“当然是仙舟了。”郁沐敲了敲碗沿,示意丹枫赶紧从善如流地过来吃饭:“如果不是仙舟从中作梗,我现在就该在家里休息,而不是在这里……”他话锋一转,露出一排小白牙,“当然,现在我也很满意。”
丹枫沉默片刻,在郁沐再度催促下,起身前往餐桌。
事实上,因为心绪不宁、犹豫徘徊,他根本没有胃口进食,郁沐也没勉强。
吃过饭后,郁沐将垃圾打包送到门口,已经吸饱水的叶子们力能扛鼎,勾着保温袋飞速消失在视野中。
“记得做好垃圾分类哦。”
郁沐朝漆黑一片的海上挥手,某个看不见的位置,传来一点叶子的回声。
关门,回到温暖树屋,丹枫正坐在窗边,展露他完美又忧郁的侧脸,郁沐借着阴影,在丹枫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摸出自己的红皮教程书。
经此一役,他觉得这书或许还有点用,但显然,丹枫对他依旧戒备,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方法拉近距离。
他琢磨着,悄悄翻开书,挑选页码,在‘给予对方自由空间’、‘积极体现关心’、‘趁对方放松戒备时拉近关系’之间流连。
前一个听上去靠谱但略显冷漠,中间的很好却稍有难度,最后的……
郁沐咬着指甲,思索丹枫什么时候能放松戒备,片刻后,他灵机一动,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放回床下,确认丹枫没发现后,佯装从容地从对方身旁踱过,见丹枫没理他,便又踱回去。
就这样,他踱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头困在羊圈里找不到出路的金毛小羊。
丹枫无奈地捂住额头:“你怎么了。”
“我们去床上吧。”郁沐兴致勃勃道。
丹枫:“……”
他瞳孔一缩,惊异和愠闹一闪而逝,很快,他察觉到郁沐十分坦荡、没有丝毫旖旎和黠意,便恢复了与生俱来的冷冽和镇静。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一丝失望,但这情绪并不强烈,被选择性地忽略。
“干什么。”他瞥了郁沐一眼。
“去睡觉啊,你坐在这里,我睡不着。”郁沐视线可疑地一飘,“那个……你也知道,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什么。”
“……”
丹枫真想给几秒前追问的自己一个嘴巴子——他宁可不知道,这样,就算被突然袭击,他也能找好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背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知肚明地走上去……
仿佛他也在对此感到期待一样。
「真难堪啊,丹枫。」
他在心里自嘲着,无法排遣的苦闷最终化为他的行动。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躺下,双手合在胸前,像一尊古板但漂亮的雕像。
屋内忽然暗了下来,是叶子自动封合了窗户,只留下一道敞开的缝隙,天花板在咯吱声中凿开一扇小窗,微微打开,寂静的海风外,是一望无垠的繁星。
苍穹被框定成一扇小小的、四方的拼图,悬在二人眼前,没有层云和灯光的渲染,显得清晰又旷寂。
丹枫直直地望着那扇小窗,想象周围被枝蔓遮盖的、更广阔的天幕,一只手从身侧摸来,沿着他的尾梢,逆着鳞片向上,来到尾部中段。
对方的怀抱十分灼热,一开始还好,经过了太多次的触碰,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亲昵。但很快,细密的呼吸洒在敏感的鳞片末梢,尾巴的肌肉紧贴在对方的胸膛上,尾部柔软的毛发不经意地扫动,伸进了对方敞开的半截睡衣底下。
几乎瞬间,丹枫脑海中勾勒出对方胸腹的形状——郁沐的肌肉并不明显,是相对匀称的薄肌,皮肤光滑细腻,腰部的线条柔和,腹肌有若隐若现的四块。
丹枫浑身紧绷,某个消下去的地方立刻有了反应。
“……”
他认命般地压制呼吸,试图通过强制冷静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现象,并心如死灰地唾弃自己的不知廉耻。
偏偏,在他检讨自身时,身旁人的语调慵懒又散漫,带着一丝柔软的睡意,满足地叹息。
丹枫咬紧牙关,生怕被发现。
突然,对方轻咦了一声:“你心跳怎么变快了?”
丹枫:“……”
身旁人抱着不属于自己的尾巴,关切地趴在‘疑似病患’身旁,天窗的星光落下,照得他眉眼柔和,视线珍重,充满关切。
郁沐在丹枫额头上试了温,嘟哝:“不热呀,是不是难受?”
对方的触碰是毒药,让他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效付诸东流,反噬如此汹涌,令他抓狂。
丹枫额头青筋直跳,粗鲁地抓住对方的手,哑着嗓子道:“别碰我。”
他说的急,语气也急,有种凶狠的怒意,令郁沐一怔,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丹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说了一遍:
“我没事,先别动我。”
“哦。”郁沐乖巧地点头,把下巴埋进龙尾卷成的小窝里,双眼却抬着,目光亮得吓人。
丹枫简直如芒在背,他头皮发麻,浑身肌肉都在止不住地痉挛,像是有什么在四肢百骸里流窜。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因对方的注视而兴奋。
他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道:“你能不能别看……”
“丹枫。”郁沐猝然出声,他的视线从某一刻开始便偏移了丹枫的脸,往下方落去。
丹枫脑子嗡一下,被一片空白击中,他浑身血液都僵住了,下意识抓过被子去遮挡,以掩盖自己的窘迫和难堪。
强烈的羞耻心和自尊令他无所适从,除了用更冰冷的神情维持体面,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硬着头皮,张嘴,想至少说出一些能够打发走郁沐好奇心的话,但郁沐突然坐了起来,一手撑在丹枫耳旁,一手直接挑开他的衣扣,向下伸去。
郁沐的耳尖通红,唇线微微抿着,目光有些许躲闪,但他显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尤其,他燃起了几分疑惑和探索欲。
身为医者,他的注意力显然在顷刻间发生偏移,片刻观察后,像是发现了什么,郁沐微微蹙眉,陷入了思考和疑惑中。
丹枫现在的状态不像是自然反应,似乎有十分强力的致病因素在作用……
他揉搓掉对方身上的汗珠,向下。
丹枫头一次觉得郁沐的医术太好是个烦恼,因为对方的动作实在太过精准,没有丝毫偏移。
他狠狠地宕机了,面容笼罩在建木的阴影之下,视野里只有对方琥珀般润泽的瞳孔。
他难受地弓起身,恍惚又投入,呼吸比先前重了许多许多,青筋在手臂上跳动,如同有力的蟒蛇,紧蹙着的眉下,一向清冷的双目中燃烧着情欲化开后的水光和局促。
他慢慢抬起头,像是在恳求什么,手指绞着身下的床铺,叩住藤蔓,因力道过大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郁沐低下头,脸热得滚烫,他没有什么经验,只能凭借本能,用额角蹭着丹枫的下巴,通过适当的触碰来给予安慰,这拙劣的安抚对丹枫来说简直效果拔群。
郁沐收拢手指,细腻的掌心微微发麻,耳畔游走着龙尊急促又性感的吸气声,顷刻间,树屋里云水的气息在不断加重,空气潮湿,令二人身上都湿漉漉的。
他嘟哝着,轻轻吸了一口气,浓郁的水汽中,柔软的叶片们从地板上挤出,安静地蛰伏,享受自己喜欢的、潮湿的环境。
手腕传来隐隐的酸痛,是刚才丹枫在推拒时下意识造成的伤痕,不严重,只是红彤彤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郁沐甩了甩手,很快,印记在伟力的治愈下消失不见,周遭重新回归干爽。
确认了什么之后,他拨清迷雾,想通了很多。
曾经,龙形的丹枫在误吞了他的血液后,被其中浓郁的丰饶气息影响,陷入了强烈的类发/情状态。
而现在,因为身处建木本体,被浓厚的建木气息包围,他又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类似的病症,又或者,丰饶气息的影响对长生种来说是堕入魔阴,对其他种族又有不同的表达,只不过从未有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本体,郁沐没有足够的应对经验。
至于传播渠道,最容易吸收的、含量相对最高的就是体/液,包括汗水。
想到一个系统时前发生的事,郁沐恍然大悟——当时他们是在无意中有过汗水的交换,哪怕只是在皮肤表面,恐怕当时丹枫的反应,夹杂着一定的、受迫的本能。
他拍了拍丹枫:“丹枫,我知道你为什么……”
这话的开头刺激到了丹枫。
郁沐话音未落,丹枫便别开脸,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了一般背过身去,颀长的身躯微微弓着,以一种不安又自责的姿势。
凌乱的黑发铺在脸上,看不到他的一丝表情,但隐隐的,莫大的羞耻和颓唐令他在郁沐面前无地自容。
“……”
郁沐瞳孔一颤,总算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尴尬地坐在床上,耳尖红的要滴血,却又忍不住手指微屈,回味刚才的触感,并比划了下大小,得出一个相当满意的结论,蹭一下,热血冲上颅顶。
他先前只顾着考究丹枫的异常,没在乎太多,眼下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味道,床铺上满是云水和汗水,凌乱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先前的狂热与旖旎。
郁沐望着丹枫黑沉沉的背影,慢慢把手背到了身后,坐立难安。
所以现在怎么办?他好像干了件很不得了的事……
丹枫等下反应过来,应该不会扑上来和他拼命吧?
第97章
郁沐第一次感到度日如年。
树屋中落针可闻, 伸入空中的居所远离翻涌的海面,如同一座无法逃离的孤岛。
皎洁月影攀至天际,清丽幽冷的银霜静静洒下, 令此方狭窄的天地不再昏暗。
光照亮了屋内的一切。
旖旎的痕迹无所遁形, 衣摆被揉成一团,凌乱地铺陈在床上,枕头满是汗水浸透过的濡湿,浅浅的水痕淅沥流下, 没入绸缎般丝滑的黑发中。
这场面一派荒唐。
郁沐耳根热得要烧起来, 心虚地抠着床上的藤蔓缝隙,不敢再看丹枫, 磕磕绊绊地问:“你, 还好吗?”
这棵建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丹枫没有回答,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晦暗的眸子紧紧闭着,眼角眉梢的弧度料峭,在郁沐说话时,不自觉地抓紧了单薄的被单。
堵塞了一切的寂静令空气快要结冰。
察觉到丹枫的紧张和烦闷,郁沐急中生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反常了。”
他谨慎地换了个安全的、不容易激起丹枫逆反心理的措辞:“这和我与生俱来的特性有关, 丰饶命途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你在我身边呆太久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丹枫睁开眼, 转身, 气急败坏地瞪着郁沐, 嗓音喑哑又低沉,让郁沐想起对方充满水意的喘息。
“解决?呵,你这次又想用什么方法解决, 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我,我当然会用正常的方式。”郁沐赶紧道,一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的样子,实际注意力完全无法从丹枫身上离开。
他猝然一瞥,过一会,又一瞥。
他的龙像一块被火烧化了的坚冰,残留着一点淅沥沥的冰尖,看上去剔透又可口,平日充满震慑感的龙目变成两枚水灵灵的湖绿色宝石,清冷又瑰丽,令人移不开视线。
他逡巡在对方胸前被不小心扒坏的奶窗上,视线倏然狠狠定格。
丹枫的胸膛相当白,紧实的薄肌撑开少许,流淌着有力又匀称的健硕感。
咚。
郁沐想起自己在汗津津的触碰中抚过的手感,一股热气直冲天灵感,面前的美色冲击过分强烈,他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腰,生怕从躯干上又生发出花来。
结实的树屋发出枝干绞紧、缠绕的滋滋声,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正在苏醒。
丹枫偏着头,削利的下颌线割断了脸上的窘迫和躁郁,只余一片难以猜透的冷漠。
他注意到了郁沐灼热的视线,却没有半分移动。
他已经分不清先前的事究竟是谁的过错,迷乱的气氛中尴尬和难堪夹杂着情欲,令人羞窘万分、茫然无措,即便此刻用力抄起抱枕扔过去也于事无补。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享受到……
他深吸一口气,扯过裹在肩膀的衣衫,因为淋漓湿汗,有种不适的粘腻感。
“你想怎么办。”他尽可能让自己的问句听起来正常。
郁沐别扭地低头,不敢去看丹枫的眼睛,“最快的方法就是问问我爹……咳,药师。”
“药,药师?”丹枫一怔,脸色莫名。
他虽知道郁沐就是建木,也见过对方非人的姿态,甚至,他如今便亲身在这由建木构筑而成的房屋之中,但直到亲耳听郁沐直呼寿瘟祸祖的名号,才有了直观的认知。
一种诡异的荒诞感席卷心头,他环视凌乱又暧昧的周遭,再度意识到自己先前究竟做了什么。
他居然毫不设防地从宿敌掌中榨取快意,让建木握住了他的……
强力的无力感让丹枫提不起反抗的意念,嗓音略显疲惫:“不行。”
“不能让药师瞥视罗浮,除非你想开战。”
郁沐琢磨了几秒,“不问也行,我自己能搞定,就是花费的时间会长一点,只要你能忍……”
“我能。”丹枫猝然打断他,“别再提这个。”
郁沐眨眨眼,乖巧地没再刺激丹枫,翻身下床,背对丹枫,幻化出干爽的新衣,扣好扣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响,他意念一动,无所不在的耳目反馈了一个画面。
鳞渊境的长甬道上、龙形树瘿的根须前,白发飘扬的神策将军正在等候。
一道话音传进郁沐耳朵。
“郁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一位被绝灭大君附身过的狐人目前生命垂危。”
绝灭大君?
郁沐思索片刻,意念化为话音,从遥远的枝梢末端迸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景元:“丹鼎司的丹士束手无策,这艘仙舟上只有你有希望救她,我衷心恳请你。”说着,他拿出了一张盖着红戳的官方文件。
枝梢们延伸,柔软的叶片在字迹上掠过。
是一封解除处罚、恢复名誉、特别免试晋升见习医助的文件,并以丹鼎司的名义表彰了郁沐的贡献,将其二升为荣誉医助长。
这一张文件,直接帮郁沐省去了三百年的晋升之路。
“这是我们诚意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你可以自由安排在丹鼎司的工作生活,不会再有人置喙。”
“哦。”郁沐扫过文件上那行字,道:“区区一个医助长就打发我了?我要是想当司鼎怎么办?”
景元:“以你的身份,司鼎当之无愧,但司鼎需要处理丹鼎司上下大小琐事,还要定期向仙舟汇报业绩……”
郁沐蹙眉:“那不要了。”
谁要给仙舟当狗啊。
“我猜也是。”景元舒了口气,目光微动:“所以,你有兴趣接诊吗?”
郁沐思索片刻。
受绝灭大君影响的患者,恐怕是被刻凿了毁灭的烙印,那东西不好去除,尤其是在一具孱弱无力的仙舟人身上,处理难度对旁人来说无异于米上雕花。
当然,这难不倒郁沐,只是,就这么答应似乎有点浪费机会。
“我可以接诊,但既然是你来求我的,我必然要索取回报——把仙舟珍藏的索尔斯星系的龙骨碎片给我,我要残留丰饶伟力的那部分。”
景元微微蹙眉。
他记得神策府宝库中的确藏有这样一件珍稀药材,但那并不是他在位时留下的,登记在案的年限已不可考,据说是仙舟仍受建木蒙荫时、万千求药使云集的丰饶年代遗留下的珍品。
建木简直对这艘仙舟的一切都如数家珍。
“可以,但只能给你一小片。”景元试图讨价还价,这次,郁沐没有令他为难。
“五分之一就够了。”
景元放下心来。
由他清点后送给郁沐,总好过对方自己撬开宝库去偷,否则,丢失的珍品可就不只是一件龙骨了。
“郁沐,你要龙骨做什么?”景元藏起语气中的警惕。
郁沐觉得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煲汤。”
景元:“……”
用残留丰饶伟力的龙骨煲汤,人喝下去不会直接堕入魔阴吗?
“你要给谁喝?”景元又问。
郁沐不耐烦了:“少问,又不是给你喝,等我一会,我下来。”
他说完,鳞渊境中恢复死寂,空气中浓郁的湿咸浸透了他的衣摆,他闭目等待,片刻后,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面前。
是人形的的郁沐,穿戴整齐,面色红润,浅褐色眼睛平和无害。
“走吧。”他道。
景元迟疑地仰望面前的参天巨木,连绵不断的忧虑缭绕周身。
从他来这里到现在,始终没感受到丹枫的气息,三百米高的树冠之上,浓厚的丰饶气息如同屏障,将一切试图探知的力量阻隔在外。
没人知道巨木之上,消失已久的丹枫此刻境况如何。
“郁沐,丹枫他,怎么样了?”他犹豫着问道。
“挺好的,估计在休息吧。”郁沐含糊道,视线一飘,避开了景元疑问的双眼。
景元心里一沉。
他冷静地旁敲侧击,“丹枫不用随行吗?”
“他随行什么,我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要见他。”郁沐推他肩膀,“快走了,病人要紧。”
景元双腿像灌了铅,一动不动,谨慎如他,一些不安的情绪在缓慢滋生。
虽然理智上觉得不可能,但郁沐不断回避的态度令人不由得产生一些不好的想象。
“郁沐,我觉得还是……”
他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从树上飘了下来。
正是丹枫。
枝叶们簇拥着他,凛冽如云水般的龙尊面色如常,他的衣袍相当干净,不算合身,衣摆刚到膝盖,并非他惯常的龙尊服制。
他轻轻向景元颔首,短暂的视线交汇后,看向郁沐。
郁沐悄悄蹭到他身边,“你怎么下来了,你这个,这个衣服……”
丹枫面上不显,手却是微微握紧,奈何这套衣服不是广袖,手背的青筋暴露无遗。
“这已经是最长的了。”
他和郁沐身高差了一个头,无论是多大的款式,都显得紧巴巴的。
“那你也不用跟我下来。”郁沐踮起脚,小声在丹枫耳边道:“你在家等我不就行了。”
“在家?”丹枫偏头,瞪他,“你连床都不收拾,你让我对着……坐一晚上?”
郁沐:“你用云吟清理一下嘛。”
丹枫气息不稳,薄薄的耳廓微红,压低嗓音嗔道:“云吟不是这么用的。”
“诶,可我上次看你扫院子挺熟练的。”
丹枫气不打一处来。
清理庭院的灰尘,能和清理自己的罪证一样吗!?
他不能继续在树屋里呆下去,一旦郁沐离开,他就开始不断反刍先前一幕幕荒唐又缱绻的场面,周身环绕的一切都在提醒他的离谱和出格。
他几乎狼狈地捡了件对方的衣服,只来得及勉强打理仪容,忙不迭逃离那座满是水痕的牢笼。
生怕丹枫把自己的耳朵煮红了,郁沐赶紧扯他袖子,“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保证,一会回来屋子里干干净净的。”
丹枫嗔他一眼,眼尾的红痕艳丽至极,流淌着波光粼粼的水色。
郁沐顿时晕乎乎的。
一旦想象刚被弄出来的龙还要委屈巴巴地指挥着云吟把东西擦干净,他就呼吸不畅。
奇怪,难道他也被丰饶的伟力冲晕了脑袋吗?
他甩了甩头,迫使自己冷静,转身,对上神色莫名、欲言又止的景元。
郁沐赶紧松开了丹枫的袖子:“……”
丹枫:“……”
景元:“……”
“呵。”景元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转身带路。
从镇压建木这点来说,无论哪任龙尊,大概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当然,丹枫的手段虽略有不同,但立竿见影。
身为将军,景元当然如释重负,能令建木三思的强有力筹码又多了一个,但身为挚友,他五味杂陈。
大概是朋友旁若无人地散发魅力,他又不好意思阻止,、只能被迫欣赏的尴尬和无奈吧。
景元想。
——
夜晚的丹鼎司罕见地灯火通明。
进入司内,守备森严的房间尽头,两位云骑打开特护病房的门。
几位年迈的丹士对着患者的记录窃窃私语,皆愁容满面,一见景元和郁沐,立刻心有戚戚地噤声。
景元:“情况如何?”
这里官最大的代理医士长道:“将军,这位患者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实在束手无策。”
景元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看向郁沐。
郁沐走近病床。
患者是一个狐人女性,脸色苍白,冰冷的辅助用呼吸机罩在脸上,随着她呼吸的频率一起一伏。
郁沐瞧了片刻,觉得眼熟,仔细一想,这人好像是当时抢他龙尊花灯的小孩的母亲。
“她是不是有个儿子?”郁沐问。
景元点头:“她们一家三口来罗浮度假,住在同兴客栈,是曜青人。”
“按理说,被毁灭令使附身,她此刻应该已经死了,但建木生发释放的丰饶之力吊住了她的命,以及……”
郁沐思索,看向床头,那里摆放着一块通体晶莹的宝石,不似罗浮之物。
景元贴心解释:“那是曜青运送来的续命之物。”
“能治吗?”
“当然。”郁沐轻描淡写地点头。
屋内一片死寂,自诩行医经验丰富的丹士们鸦雀无声。
他们听闻过郁沐的名字,对这位年纪轻轻就被破格提拔的丹士心有好奇,但考虑到神策府下达的越级提拔和严厉封口令,均是面面相觑。
丹枫站在墙角最昏暗的位置,怔怔地注视着人群中的郁沐。
对方的金发在一片灰暗的环境中相当耀眼,哪怕是被冰冷的灯光笼罩,他的神色依旧平和、令人信任,就仿佛有他在,一切疑难杂症都不足为惧。
他看着对方屏退众人,在景元和他的注视下,召出一片枝叶,缠住狐人的手臂。
平淡如水的丰饶气息在室内缓缓蒸腾,四下阒然无声,连仪器的滴滴响声都被吞没,整个流程平缓如清水拂面。
金枝垂露,万物苏生。
狐人的手指微动,额头浮现一个若隐若现的印记,正是毁灭侵蚀残留的疤痕,金叶缓垂下,一抹,无形的力量将其吞噬其中。
十几秒后,房间内恢复平静。
“好了,之后服一些固元强基的药物,外面的老头都能开药方。”
郁沐微微舔了下嘴唇,像是满足地饱餐了一顿,简单交代完医嘱,盯向角落里的丹枫。
丹枫下意识停止了脊背,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涌上心头,果不其然,郁沐又道:“景元,我要借用一间最高规格的诊室,现在。”
景元:“诊室?”
郁沐:“对,帮我安排一下,我这里还有个病人。”
景元沉默片刻,目光在身侧的丹枫身上一掠,认命地叹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会通知丹鼎司的。”
郁沐点头,来到丹枫面前,朝门外努了努嘴:走。
二人走过走廊,在郁沐的带领下进入一间诊室。
诊室空间很大,周围摆满或手动、或能源驱动的仪器,中央灯下,有一张并不温馨的病床。
郁沐习惯性走到工作桌旁,开动检测仪,屋内霎时传来嗡嗡的运作声。
理论上,他只要将叶子伸到丹枫身上摸索一番就好,丰饶会代替他的感官自行寻路,但丹枫现在的状态很复杂,在不知道建木气息影响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他可不敢贸然去骚.扰。
先抽个血吧,他想,这里仪器齐全,该做的检查一并做了,省的再跑一趟。
他挽起袖子,循着流程戴上纤薄如蝉翼的手套,瞥向丹枫:“坐吧。”
丹枫的唇线几乎要绷断了,他踟蹰在原地,不敢向前一步。
“怎么了?”郁沐疑惑,“我检查一下病症而已,不用担心,我是非常专业的丹士。”
丹枫:“……”
他深吸一口气,“你要在这里检查吗?”
郁沐:“嗯。”
他回答完,忽然发现丹枫紧紧抓住门把手,像是要逃走。
郁沐脑子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也没说什么吧,这条龙怎么又脸红了。
他不在诊室里检查,还能在哪啊?把仪器搬回家检查吗?
第98章
“快点坐下, 别浪费时间。”
郁沐指着病床,再度强调,并拿出了抽血工具, 银色的细针头暴露在空气中。
丹枫凝视着工具和采血器, 耳根爬上细密的绯红,意识到自己错怪了什么。
他僵着脸走向病床,坐下,浑身上下被病房的冷光照得毫无神采, 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郁沐来到他面前, “把袖子挽起来。”
内侧袖扣被解开,银质纽扣在修长的指尖拨动, 露出线条流畅、肌肉勃发的小臂。
郁沐按住丹枫的手臂, 隔着冰凉光滑的医用手套,在皮肤上抚触。
他采血的动作相当流利, 微微刺痛传来,采血器里的液面已然上升。
将血液放入解离仪,运转的屏幕上,一行行分析数据以报告的形式呈现出来,他扫了几眼, 几条枝叶从掌心生出,包裹住了残留的血滴,汲取雨水一般, 尽数吞了下去。
浅淡的丰饶气息在周身流淌, 很快, 精确的反馈传来。
他迟疑几秒,又启动了几台机器,在丹枫身上探探、测测, 得到了好几张报告。
丹枫坐在病床上,睨着自己手臂和胸口的极片,“很严重吗?”
连他没怎么见过的科研机器都用上了。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郁沐倚靠在桌案旁,对照报告,一一看去。
他心里有了大致预期。
同他想的一样,建木本体在呼吸时释放的伟力会产生无形侵染,从而加快丹枫的新陈代谢,在他体内形成能够自释放的核,像是某种沉积的残留。这种反应的副作用之一就是激素紊乱、感官敏感。
副作用放任不管也能自愈,只不过过程会非常、非常缓慢,丹枫不一定愿意忍受。远离建木本体的话症状会减轻许多,但现在整个鳞渊境都是他的领地,丹枫没道理一直不回家。
还是要彻底根治,否则始终是个不轻不重的麻烦。
只不过……
郁沐盯着那些略有波动的数值,心里纳闷。
从数据来看,丹枫的症状不应该像现在这么严重,这么容易被……撩动。
是他判断出问题了吗?
郁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决定先把对方体内的核解决,丰饶的残渣留在持明体内总归不好。
“丹枫,你明天通知持明,让他们最近半个月不要靠近鳞渊境。”郁沐放下报告,摘掉手套,向丹枫走去。
丹枫一怔,“为什么。”
“我处理一点建木根系的小问题以及,我需要解决你的病症,不希望他们听到不该听的声音。”
毕竟要熬汤,需要先淬炼龙骨,那里面很可能残留着什么灵魂碎片,到时候那条早就死透透的龙要是叫起来,持明怕是会误以为建木对自家龙尊下了什么黑手。
不必要的误解应当防患未然,否则神策将军又要假模假样地来敲他家门了。
他话音刚落,丹枫的瞳孔猛地一颤,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嗓子发紧,重复道:
“解决,我的病症?”
“对。”
郁沐站在丹枫面前,眸色寡淡又平静,俯视对方,“早解决早好,你说呢?”
丹枫的薄唇拉成一道锐利的直线,扯动面部紧绷的肌肉,他垂下眼,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
半晌,他英勇就义般嗯了一声。
见病人如此配合,郁沐十分喜悦,他满意地点头,抬手,吩咐道:“忍着点,我看看。”
“?”
丹枫一抖,只见郁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指尖涌起青黄色的光点,与此同时,一丝痒意从他指尖传来,循着望去,一根柔软的枝叶从病床下攀上,勾住了他的小指。
叶片表面沾染湿润的露珠,它们慢慢缠绕、收紧,从丹枫的手腕开始,向小臂蔓延,很快,一丝被吮吸的怪异感从敏锐的皮肤上传来。
丹枫猛地一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怕,只是吮吸茎,我伸出来了。”郁沐冷淡的嗓音并不能缓解丹枫的别扭,他看起来更紧张了。
郁沐只好伸手,掌中金叶垂下头颅,将自己根茎上的小吸盘展示给丹枫。
吮吸茎非常非常小,融在带着绒毛的根茎上,几乎难以用肉眼辨认,柔顺又无害地贴在表面。
然而,随着它的出现,皮肤上无孔不入的吮吸感更强了,像是在迫不及待地炫耀。
丹枫的眼眶顿时漫出细密的红,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被牵引、流动,这种痒意遍及全身,慢慢朝着五脏和躯干蔓延。
他的呼吸不再平稳,随蠢蠢欲动的崩溃感上下浮动,嗓子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气声。
为了抵御这种难耐的感觉,他微微弯下脊背,忽然,一只冰凉的、略带药草味的手指托住了他的下颌。
建木的气息无比接近,贴着他的额角摩挲。
“嘘,别动,一会就好了。”
郁沐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医生对病人的关切和鼓励,但不多。
他一边安慰,一边伸出更多枝叶,钻进丹枫的衣襟,在他汗津津的胸膛和后背游走。
贴上吮吸盘肆无忌惮地吞咽,努力将自己无意识留在对方身体里的伟力搜刮干净。
丹枫看不见自己的体表涌现出的灰蒙蒙细水,只觉一阵眩晕,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抽走,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接踵而至的心痒令他呼吸急促。
他微微睁开眼睛,湖绿色的冷眸中凛冽不再,被阴影罩住无限错愕和迷茫。
郁沐的动作很快,没过一会,就把对方清理地一干二净。
他挺直脊背,任由丹枫靠着,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摩挲着对方的下颌,享受安静的余韵,枝叶收回,兀自神游。
待会要教丹枫怎么在体内用云吟筑立屏障,尽可能抵挡丰饶的影响,这对聪明的丹枫来说不难,只要多尝试几次……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豪起来。
他的龙无论学什么都很快,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龙尊。
他心满意足地弯起唇角,没过几秒,就听见掌心里的人开口了。
“结束了吗?”
“当然……”他愉悦地低头,定睛一看,倏然愣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呢,郁沐想。
他的龙像是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的折磨,冷漠的外壳尽数崩裂,融化成一汩汩清澈的云水,湖绿色的双眸涣散地垂着,湿润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某种强装刚硬的蝶类。汗水浸透了他的肩背,干练的肌肉纹路若隐若现。
他的龙狼狈又漂亮。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丹枫,欲狂,昳丽,强悍又迷/情。
咚,咚。
郁沐的心跳无比激烈,对方贴靠在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都似岩浆般灼热、烫手。
奇怪,是房间内的温度突然升高了吗?
他慢慢垂下头,下巴蹭过丹枫的额头,干爽的发丝搔在丹枫湿润的眼皮旁,两个人的身影紧密地融化在一起。
忽然间,郁沐想起对方刚进诊室时古怪的反应。
他喟叹一声,眨了眨眼。
原来是这样,这条龙居然在担忧那种事。
可是……
他慢慢勾起唇,浅褐色的目光慢慢涌上一丝狡黠,手指缓缓地从丹枫的下颌离开,触到对方水润的唇畔。
郁沐的耳廓也是粉的,心跳如擂鼓,与对方的重叠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谁更兴奋。
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些有关龙的话本,一段段露骨又旖旎的字句变作现实,成为耳畔轻细的呼吸、指尖的热度、肌肉的抽搐……他闭上眼睛,聆听龙难耐的喘息。
恍惚间,他似乎变出了无尽枝叶,将他的龙缠紧、收拢、拥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把玩。
叫嚣着的蓬勃恶趣味压倒了他的羞耻心,顽劣的本性令他情不自禁地感到得意,他喜欢看龙尊的全部反应,这是他永不消逝的乐趣。
或许,在令龙尊进退两难这件事上,他本就无需指点、做什么都得心应手。
他的手指勾开龙尊的衣襟,轻车熟路,像是剥开一件包装完整的礼物。
丹枫果不其然吸了一口气,青筋暴露的手立即抓住郁沐,气势强硬,但在郁沐看来,就是哀求。
毕竟,没人能在建木心意已决的时候阻止他。
郁沐轻笑了一声,调子里带着点满足和愚弄,扶住丹枫的脊背——对方绷紧如同一把玉做的弓。
他触到对方的胸肌、肋骨、腰侧,流连在每一丝硬朗的纹理上,感受块垒分明的肌肉在指腹下微微颤动,如一块块浸过水的石头。
龙尊强健有力的身体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丧失哪怕一分完美。
“当然还没呢。”
郁沐温柔又恶意地开口。
“还要检查很多,嗯……让我想想,先从哪里开始呢?”
丹枫:“……”
郁沐很快就想到了,他一边在心里谴责自己实在是趁人之危、卑鄙无比,一边慢悠悠道:“我知道了,先看看有没有外伤吧?”
枝叶取代了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摩挲,衣物形同虚设,委顿在床上,苍白的灯光下,丹枫的每一寸皮肤都好似发着光。
压抑着的青筋作为点缀,被吮吸盘印出的细小痕迹并不明显,奈何丹枫很白,一切罪证无所遁形。
“没有。”
丹枫艰难地开口,声音发颤,咬牙切齿,试图阻止郁沐恶劣的检视。
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郁沐完全是在戏弄。
“丹枫,病人有没有伤可是医生说了算,身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丹士,我要对病人负责的。”他呢喃着,说着些自己都不信的、冠冕堂皇的鬼话。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轻轻一笑,在丹枫的吸气声中道:“好丹枫,你怎么这么紧张。”
“你说呢?”丹枫恨不得从郁沐身上撕下一块肉。
“哎呀,你想太多了,我真的有正经地……为你诊治。”
郁沐亲昵地开口,摸够了,手指轻敲对方系紧的腰带,仿同示意。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丹枫却是恐慌地一颤。
“你……”丹枫凛冽的嗓音化成了一滩温和又诱人的水,“不行。”
“不行。”龙尊拾掇好自己马上要融化在情热中的理智,用力重复。
郁沐点头,他当然知道不行,也没想让丹枫难堪到这种程度,心里想着,嘴上却装模作样地遗憾道:“你不让我看,我治不好你呀。”
“不然,我还是去找药师吧。”
丹枫:“……”
龙尊大人看起来快要崩溃了,真漂亮,郁沐睨着对方的神色,心道。
他会不会把丹枫欺负的太过分了,明天一早,龙不会被他气跑了吧?
要不,还是收敛一点?
他思索几秒,正打算放过对方,忽然,丹枫破罐子破摔地拉住他的手,一拽。
郁沐立刻怔住了。
掌下隐隐跳动着什么,灼热、勃发、有力,他曾握过。
他蹭一下,从脖子红到耳根。
郁沐:????!
——这这这是在干什么?
如果说之前在树屋中对丹枫的‘帮助’被强烈的探究欲掩盖,以至于他没能认清状况,此刻,对方的主动让他深受冲击,无所适从。
不行,不好,他只是想逗逗对方来着,没真想和丹枫在这里白日,不,黑日宣……
郁沐脑子晕晕的,有点手足无措。
丹枫睁开淬火的双瞳,冷目被情/欲燎烧,水意之下是深深的羞恼。
彻底撕破了矜持和体面的脸皮,没什么可顾忌的,他一只手用力抓住郁沐的衣领,往下一带,耳鬓厮磨时,喘着气一字一顿:
“快点。”
郁沐:“……”
快?
丹枫烦躁地低喃:“不是医生吗,不会?”
会……会?
掌心下的热度过分明显,郁沐心神大震,犹豫片刻,勉强地弯起眼睛,在丹枫灼灼明目的忍耐下,仓皇逃窜般缩了缩手,退离了那片滚烫的区域。
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的丹枫:“?”
“我就是检查一下,不用这么,直接。”郁沐别开眼睛,连话都说不利索,心虚极了。
“……”
长久的沉默后,丹枫迷乱的目光骤然清醒,意识到了如今的境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很快,目光中充斥着难以置信和羞恨。
这棵建木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他都……他都这样了,建木跑了?!
郁沐说完,柔软的枝叶胡乱在丹枫大腿上一扫,顺便贴心地帮对方系好衣服,收回枝叶,逃一样退后几步,眼神闪躲:“好了,可以了。”
丹枫:“……”
他深吸一口气,上头的热度还在,但语气越来越冷:“你,耍我?!”
郁沐抿着唇,毫无底气地反驳:“……哪有。”
丹枫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这棵树的树皮全剥下来。
他双拳攥紧,仔细观察对方脸上不算浓的腼腆和惶恐后,敏锐如他,忽然嗅到了一丝违和感。
郁沐,该不会在这种事上是实质意义的高攻低防吧?
仔细想想,郁沐对他的兴趣似乎只停留在触摸、亲吻和捆/绑,的确很少对他流露出明显的、更为亲密的欲/望。
甚至就连舔舐他的龙角,都只是为了品尝味道。
思及此,丹枫脸色一阵古怪。
这算什么,这棵成天动手动脚的恶趣味建木配和‘纯情’二字联系在一起吗?
他沉沉地瞪着郁沐,只见对方赶快收好报告,关上仪器,打开门,“好了,我们走吧。”
“走?”丹枫冷笑。
“嗯嗯,我们回家,回家……”郁沐说完,心虚地走出诊室,步伐紧迫,像一头团团乱转的蜜蜂。
丹枫:“……”
他胸膛急促起伏几下,眸色深深,像是要把那道仓皇的背影整个吞下去一样。
半晌,他理好衣物,从病床上下来,云吟一卷,扫掉了床单上的水痕,一身清爽地走出病房。
郁沐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捻着手里的枝叶,抬头见他,自顾自嘟哝了句什么,丹枫没听清,也不必理会。
他只知道,他或许,终于抓住了郁沐唯一的弱点。
这弱点足以他攻守易转,反败为胜。
第99章
郁沐火急火燎地回家了, 动作之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相比之下,龙尊闲庭信步, 悠哉至极。
被打扫干净的树屋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 枕头被子平平整整,头顶天窗敞开,星辰间歇闪烁,颇有意趣。
郁沐把今天收获的报告理好, 搁在桌上, 一张一张细致地看过去,仿佛能从密密麻麻的字眼里看出花来。
他磨蹭了十多分钟, 不宁的心绪被拾掇地差不多了, 鼓起勇气转身,只见丹枫解开了上衣, 懒散地坐在床尾,也不催他,就那么欣赏他局促的背影,郁沐一转身,他便挑起眉梢。
“可算忙完了, 医生?”
他尾调很轻,有点戏谑的婉转,听得人心痒痒。
郁沐没由来地腿一软, 嗯嗯啊啊道:“怎么了?”
“忙完了就来就寝吧。”
丹枫一扬下巴, 拍了拍身前逼仄的空位, 那处铺好了被子,围拱成一小团,看上去软乎又舒服。
简直是最合适的小窝。
他的龙尾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 柔软的尾尖缓缓打圈,湖绿色的龙目满含暗涌,像是在……
高高在上地勾/引。
郁沐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这条龙分明是在不怀好意地勾/引他。
他脑子一热,走出一步,却在对方隐晦的盯视下止住了脚步。
他倏然想起自己摸过的、看过的,心顿时像长了草一样,充满对陌生未知的胆怯和谨慎的觊觎,令他犹豫不决。
“不,不了,我不困。”
他退回桌边,露出体面又礼貌的微笑,迅速转头,试图把自己淹死在浩瀚的报告表中。
“你先睡吧,我有地方睡。”
说着,他身旁长出枝叶,不到半分钟,茁壮的枝蔓编织成床,把屁股挪上去,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看报告。
丹枫:“……”
呵。
他危险地眯起眼,满是不悦的锐利视线在对方脊背上刮过,半晌,勾唇冷笑,拂开了自己精心打造的被子堆。
“行。”他淡淡一哂,躺了回去,背对郁沐,看上去真的睡了。
空气中罕有的死寂,连一丝翻阅纸质报告的沙沙声都没有,郁沐僵坐在原地,掌心恍惚间又蒸腾着那种坚实有力的触感。
他耳根通红,像是有什么东西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困难。
好热。
他拿报告粗鲁地扇了扇,没有半分凉意,整片空气都如此燥热,令他坐立难安,想入非非。
手里的报告已经看了十几遍,再怎么仔细去找也找不到一丝有用的东西,自己的龙就在床上,他却两手空空,好生可怜。
他沉默片刻,认命般以头抢地,委屈地躺在床上,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是去找爹,可冷静下来想想,药师不一定会给他妥帖的答案,说不定还会再次震惊为什么自己家的树竟然又和某条早挂掉的龙的后裔缠在一起,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药师跑的可快了,都不理他,郁沐咬着被单,不甘地想。
他闭上眼睛,屋中的每一根枝叶都是他的感官,如实地反馈一切信息。
他知道丹枫没有睡着,虽然他的呼吸清浅又平稳。他腰间搭着被子,因不算适宜的温度而微微蹙眉,龙尾挣开被子,摊在通风的角落,十分惬意。
枝叶们睁大眼睛,尽力描摹对方硬朗又连绵的外形,要不是没有嘴,这群家伙一定会疯狂分泌唾液。
郁沐烦闷地躺在床上,明明是在自己家,却难受地睡不着觉,迷迷糊糊间,屋内的仿佛降下去了一点,像是有人用云水带走了热意。
郁沐翻身,空荡荡的怀里多了一点结实的触感。
得到了心仪的抱枕,他喟叹一声,陷入梦乡。
——
第二天一早,郁沐准时醒来,先是迷茫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在哪,立刻翻身坐起,看向对面的床。
床上空空荡荡,被褥平整,丹枫穿戴整齐,不知去向。
“啊——”郁沐跌回床上,遗憾地仰天长啸。
他居然真的这么老老实实睡了一夜!
听到他的咆哮,一只大大的眼珠子悬浮在空中,青蓝的火尾拖拽,正羞涩又扭捏地冲郁沐眨眼。
郁沐:“……”
兆青这个小狗腿子真会挑出现的时机。
“大人~”
兆青掐着调子,余音绕梁地在郁沐身旁飞了一圈,“您昨晚有没有和龙尊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呢?”
它可是为了不被建木一巴掌拍回炉子里,特意忍住了熊熊燃烧的八卦心,一晚上都没敢接近这树屋。
提起这个,郁沐木着脸色,更难过了。
看出他并不开心,兆青惶恐地大叫,灵火凝成的双手用力搓搓:“噫!大胆龙尊,居然敢拒绝建木大人的邀请。”
“大人别担心,让您忠实的仆人,我,去狠狠教训……”
“就你?”郁沐曲起手指,弹飞兆青,幽怨地看向天花板。
“你又打不过他。”
再说了,打过又如何呢,他现在的困扰难道是打一顿就能解决的吗?
他深深叹气,愁眉紧锁。
“这个嘛,我的确不能把龙尊怎么样,不过,大人,我知道很多实用的小妙招~保证龙尊大人服服帖帖。”
兆青坏心眼地咧开嘴角,道。
一只叶子从床下探出,抓住藏在底下的红皮宝书,递到郁沐手上。
“你能比它更有用?”郁沐一哂,“这可是畅销书,照样帮不了我。”
“哎呀,大人,书上的经验都是从实践中提炼来的,对着文字闭门造车要不得,您听我的,保证好用。”
兆青贼兮兮地飞到郁沐身旁。
“哦?”
郁沐瞥它,“真的?”
“千真万确。”兆青嘿嘿一笑,眼珠子一转,贴在郁沐耳畔,嘈嘈切切道:“您这么强大、威武,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嘛。”
“啊?”郁沐没懂。
兆青恨铁不成钢地一拍自己的尾巴,青色的灵火泛起一丝微红,小声道:“龙尊不来,您可以过去呀。”
“……”
兆青继续给郁沐支招,“丹枫那个臭脾气,啊不是,像龙尊大人那么冷酷严格的人,指望他主动肯定是不行的,您要不,就坐上去?”
郁沐蹙眉,“坐哪。”
兆青:“……”
这棵建木,怎么和它想的不太一样。
是本木吗?
它眯起眼,谨慎地打量看上去无辜又无害的建木,对方的眉眼太过单纯,神情……也不像是憋着坏等它出言不逊再狠狠重击它的样子。
兆青嘶了一声,勉强但谄媚地笑道:“……大人,您说呢?”
“我要是知道我问你?”郁沐歪着头,冷冷打量他。
“哈哈。”兆青尴尬地笑着,隐晦道:“就,坐丹枫大人腿上呀。”
起初,郁沐的眉间有几分不解,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尽数凝固,只有瞳孔轻轻地颤。
再然后,他噗一下,整个脸从脖子开始发红,像一截被煮熟的木头,猛地冲到颅顶,唇瓣微张,支吾不出一个字来。
白皙的面庞浸着前所未有的粉,他抓紧床单,语无伦次。
他又不是完全不经世事,仙舟人的人体解剖图他信手拈来,但……但兆青的提议属实太超过了。
“大人,您觉得怎么——样?!”
兆青满意地哼哼,美美期待君心甚悦的建木能满足它接下来想讨要的小赏赐,正要邀功,话还没说完,忽然,一条狂乱的枝叶毫无征兆地从郁沐身上生发,狠狠抽击在兆青的灵火上。
兆青的眼珠子险些飞出来,它不受控制地哀嚎一声,撞向门板,就在它即将成为一个蓝莓味的岁阳饼干时,门突然开了。
提着一手早饭、冷脸进门的龙尊眼疾手快,啪一下抓住朝自己袭来的危险物品,紧接着,朝屋内那翻卷着丰饶气息的中心看去。
只见郁沐跪坐在床上,柔软的枝叶从膝盖处涌出,如同一朵紧紧闭合的花苞,将他严严实实簇拥在内部,密不透风。
里面,一道窘迫又压抑的呐怒吼传来:“滚!”
丹枫:“?”
他甩了甩被击晕的兆青,把碍事的岁阳扔出房间,又听郁沐一声尖叫。
“我才不会坐上去!”
丹枫:“??”
坐哪。
他微微蹙眉,把还热乎的早餐放到桌上,走近床上用树枝包裹的茧,礼貌地敲了敲:“郁沐。”
“滚蛋!”里面人仓皇地叫。
“郁沐,是我。”丹枫沉着嗓子,又道。
这里丰饶气息太过浓郁,几乎到了不正常的水平,他甚至觉得狡黠的树屋都不算牢固,隐隐有种正在崩解的感觉。
无论郁沐在做什么,他都必须要阻止。
在茧里面闹腾的郁沐忽然不说话了,一丝动静都没发出,像被吓到的羊,或者被掐住脖子的鸡。
“你在闹什么,起来吃饭。”丹枫又道,语气温柔,几乎可以称得上劝。
茧一动不动,但肉可见的,翠绿的叶片从根部往上烧,泛起一丝浅淡又细腻的粉。
丹枫又摸了摸粗糙的树叶外壳,过了好一会,这东西才慢慢剥落,露出里面的人来。
由于猝然爆发伟力,郁沐的人身有了一些向丰饶造物转化的形态,他头顶长出了很小的枝角,棕褐色的树皮非常水嫩,堆积着一咬就能出水的叶片。
他抿着嘴唇,半张脸熟透了,遮在臂弯里,目光不住闪躲。
“你怎么了。”
丹枫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完全落在郁沐脸上。
他眸色微微加深,心道,郁沐刚才肯定没在和门外的岁阳聊正经事。
“没事……”郁沐嗫嚅着,从自己的茧里爬出去,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丹枫赶紧伸手去接他,谁知,郁沐居然抬起了手,绕开了丹枫的触碰。
丹枫额角青筋一跳:“……”
“我们吃饭吧。”
他神游般走到桌子旁,坐下,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
丹枫:“……”
他突然觉得,龙尊传承中没有建木思想揣摩相关方面的知识,实在是太落后了。
第100章
郁沐变得很奇怪。
神思不属的建木坐在凳子上, 咬着筷子尖思考,偶尔从飘香的粥影里抬头,盯着某处什么都没有的角落放空, 然后耳根发红, 嘟哝点东西,继续埋头狠戳盘子里的包子。
丹枫忍不住问道:“郁沐,这个包子惹你了吗?”
郁沐:“嗯。”
丹枫:“?”
郁沐:“……没。”
他低下头,答完, 继续狠戳浸满汤汁的包子皮。
丹枫:“……”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吃饭后, 忙碌的叶子们将家里打扫干净,开窗通风, 清冷的海风微微拂动, 令人心旷神怡。
郁沐支着下巴坐在窗边,双目空茫, 没过一会,他便趴在桌子上,身上又开始长叶子。
他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陷入了长久的紊乱状态,直到家里的门被敲响。
他懒懒地趴在桌子上, 门外一枝叶子卷着一封手写函进门,递给在一旁收拾垃圾的丹枫。
丹枫打开,一目十行, “景元让你去神策府议事, 说是有东西给你。”
“哦。”
郁沐迸发出非常小的感叹, 软绵绵地站起来,听见有东西收,眼里才恢复几缕活气。
应该是他昨晚要的龙骨到了。
他打了个呵欠, 理好衣服,收拾了几分钟,出门,龙尊随他一同。
一路畅行无阻,许是景元提前吩咐过,神策府中一片肃静,来往云骑严阵以待。进入大殿,景元正站在画屏前的案几旁,案上摆放着一个镂金绣玉的小方盒。
郁沐环视四周,府内,没有其他将军的气息。
心还真是大,竟然让建木这么大摇大摆地晃进仙舟枢机要地。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对仙舟恭敬的行径感到满意。
“你们来了。”景元向二人颔首致意,看向郁沐,“这是你要的东西,核验一下吧。”
郁沐走到案前,打开方盒,一截晶莹如水晶的龙骨弯曲嶙峋,有一整个手掌大,取了脊椎上最坚固的骨头,缝隙中隐隐流动着金色的血液——那是被封存的丰饶伟力凝固的形态。
盒子一打开,令人不适的气息从缝中飘出,丹枫和景元均是蹙眉,只有郁沐神情自若,满脸愉悦。
他啪地合上盖子,枝叶从掌心蔓生,卷住盒子,连骨带盒吞了下去。
“龙骨我收到了,景元,来聊聊上次说的,我要的那块地吧。”
景元的唇角微微抽搐,“你真的要在神策府对面盖房子?”
郁沐惊讶道:“为什么不呢,你是不是还没想好?不用那么麻烦,来的路上我看好了一处,实在不行,我立刻就能给你开出一片稳定的地基。”
景元:“……不劳大驾了。”
建木亲自打地基,这房子打出来有谁敢进,再说,他要是在长乐天中心动用丰饶伟力,整个仙舟不得人心惶惶。
他叹息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处地契,“这是你要的地,在神策府斜对面,离长乐天的星槎码头不远。目前云骑将那处围了起来,如果你要动工,最好选择晚上,以防人多眼杂。”
“不用那么麻烦,你随我来一趟,马上就好。”郁沐道。
景元眉心一跳,总觉得大事不妙。
三人出了神策府,西行不到一百米,就是一处用高密度建材板围起的空地,地基稳固,像是刚刚从洞天中开辟出的。
郁沐满意地打量这一马平川的地块,对景元道:“你把这里围起来吧,我要盖房子了。”
眼看着预感应验,景元不得不拿出石火梦身,巡猎的伟力迸发,将这处天地整个罩了起来,浅金色的力量凝聚成膜,笼罩穹顶,扣出一个光滑平坦的半球形。
确保丰饶的伟力不会外溢,郁沐站在空地前方,脑中复刻一遍神策府中立体的架构,枝蔓随心,从地面破土而出,深棕色的枝干摇坠着万千金叶,拔地而起,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剧烈声响中,坚韧的枝干彼此缠绕、抱合、拖拽,层叠变幻,金光闪耀后,一幢恢弘古朴的实木院落占据了空空如也的地块,伫立在阳光下。
这宅邸看上去古旧又神秘,皆以实木构筑,古铜色的树纹镶嵌在厚重的梁柱,气派无比。
饶是景元,亲眼见郁沐平地起高楼,还是免不了震惊。
“好了,其他手续也劳烦帮我办一下。”郁沐转身,露出一排狡黠的小白牙。
景元扶额,他算是知道郁沐为什么要找他一起来了,这楼的建造过程要是被云骑和行人看见,地衡司很快就会接到无数语焉不详的恐慌投诉。
“现在该告诉我,你要这楼做什么了吧?”景元问。
郁沐神秘地眨眼,“还用问吗,当然是做生意了。”
景元一怔,“做生意?”
“毕竟丹鼎司的工资常常入不敷出,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生活,就要另谋新的财路。”郁沐说得头头是道。
景元拗不过郁沐,知道对方心意已决,只能惴惴不安道:“好吧,云骑明天会给你一整套产权交割和工商登记的材料清单,劳烦填完给我。”
“以及,你在长乐天的宅邸已经解除封禁了。”
“这么快?”郁沐十分惊喜。
果然,景元的办事办事效率就是高。
景元:“你……们,要现在回去?”
郁沐:“过段时间,我这边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处理完,对了,被关押的药王秘传在哪。”
“在幽囚狱。”景元犹豫道:“郁沐,我必须提醒你,虽然你承诺过不会在罗浮进行药王秘传的活动,但元帅本不同意将这群罪犯交由你来处理……”
郁沐睨他一眼。
景元话锋一转:“因此,你可以驱使他们,但他们每一个人未来的去向,一定在罗浮的控制之内……这是为了罗浮的安宁。”
郁沐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赚到免费劳动力:“可以,只要别打扰他们干活就行。”
景元轻咳一声:“你说的干活,是指?”
“哦,还没跟你说是吧?”郁沐指着面前恢弘大气、但空空荡荡的宅子:“我要把这个,改造成一家店铺,交给药王秘传的人管理。”
景元:“?”
“看他们那么会传/教,应该也很有当销售的天赋吧。”郁沐喃喃自语,忽地一笑。
每月定销售指标,做不到就统统义务劳动去鳞渊境帮他松土,要是干得好,奖励一页建木亲传的睡前教育读物,生意做大了,他以后就成立一个商会,叫建木商会,把药师的造像摆在大殿着中央,供来往行商瞻仰。
他简直太有头脑了,是整个星海最有商业思维的建木,他美滋滋地想。
景元一阵沉默。
“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我另有要事,过几天我去趟幽囚狱,把我的专业团队领回来,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着。”
郁沐冲景元摆了摆手,带着丹枫离开了。
景元望着二人的背影,不免叹息,他收掉屏障,刚要离去,便察觉远处房顶投来两道视线,仰头望去,竟是白珩和镜流。
只不过,在与他对视后,白珩的狐耳微微抖动,嗖地一下消失不见。
——
丹枫瞧着身旁眉开眼笑的郁沐,“现在去哪?”
“去市场,买点名贵药材,还要收几个古董。”
“古董?”
“对,说了要给你治病。”
丹枫不免觉得好笑。
这棵建木居然还想着这事。
他耐下性子,循循善诱:“你想怎么给我治?”
他的语气太过合欢,平添一种期待和诱哄的错觉,郁沐一怔。
清晨的阳光正好,熹微的薄光洒在冷清的街道,越过飞檐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光点,光线穿透郁沐雪白的耳廓,像是被染料涂抹过,绯红向上蔓延。
“当然是吃药。”他小声说。
“哦。”丹枫意味深长地问,“是刚才那截龙骨?”
提到这个,郁沐心里的别扭和旖旎淡了许多,“对,罗浮上能用的药材还有许多,
但不能一次吃太多,先试试这个,不行的话,我再去神策府的宝库里找找。”
丹枫眉梢一挑。
郁沐这语气,跟去自己家仓库遛弯一样。
郁沐吐了吐舌头:“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以前仙舟人上贡给我的,你们帝弓有的,我肯定不会拿的。”
“是因为拿了烫手吧?”丹枫道。
郁沐:唉嘿。
二人来到星槎海中枢的市场,离神策府发布罗浮安全通告还没过一天,原本门庭若市的店铺皆冷冷清清,由于一周的玉界门戒严,与外域的通商暂时停止,铺格里的食材少了许多,大厅里略显空旷,只有相熟的店主们在聊天。
郁沐带着丹枫走到一家药铺,买了几种药材,海重金购入了不少稀缺的、丹枫甚至没怎么听过名字的药引。
挑选完,郁沐正要心疼了自己即将瘪瘪的钱包,突然听丹枫道:“我来付。”
龙尊大人霸气地拿出自己的卡,滴,锋镝化成数字,飞到对方的账户里。
郁沐顿时眼泪汪汪。
他的龙也知道养家了,真好。
被对方过分热切地注视,丹枫提起装药材的袋子:“澄羊把我之前的积蓄还回来了。”
想到早晨对方连滚带爬、鼻青脸肿、一副恨不得赶紧送走瘟神的样子,丹枫就想笑。
被郁沐这么一吓,澄羊估计要老实好一阵了。
至于龙师风浣、涛然等人,现下还被关在幽囚狱里,和隔壁药王秘传的首领百吉吟诗作对呢。
“你早上去了鳞渊境?”
“嗯,你昨天不是让我去通知持明吗,顺便解决了一点小事。”
“顺利吗?”
“还算顺利。”
“那我们中午吃顿好的吧,就当犒劳。”郁沐环视市场,走到常去的摊位。
丹枫跟在他身后,想起离开时,瞥见的那抹狐狸耳朵的影子,缓缓道:“郁沐。”
“怎么啦。”郁沐认真在挑白菜。
“应星到现在还没醒。”
郁沐将白菜装进袋子里,递给丹枫,明目收敛,眸光沉沉,“我知道。”
“他会怎样?”
“会睡几天,然后活过来。”郁沐轻描淡写道。
活过来?
“怀炎将军说,应星正在变回短生种。”丹枫注视他。
郁沐没太意外,“是他炉子里的岁阳告诉他的吧,那东西虽然难吃,学识倒是不赖……他既已说过,你又找我确认做什么?”
“你……是故意的?”丹枫欲言又止。
“是啊。”
“一代天才就这么陨落甚是可惜,更何况祛除倏忽的影响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先前服用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里有我残留的稀薄血液,等他醒来,大概会变成比普通狐人寿命再漫长一点点的短生种。”
郁沐拿起一枚因为缺水而不再新鲜的青椒,“但也还是会慢慢老去,毕竟是短生种。”
丹枫目光闪烁,半晌,音调彻底柔和下来:“谢谢。”
头一次听到丹枫如此真挚的道谢,郁沐不禁也是一愣,眉眼一弯,打趣道:“我不接受口头道谢,至少做点实际的。”
他把手里的菜堆给丹枫,后退一步,背着手,脸上洋溢着狡黠。
丹枫顺从地接过了袋子,心里却想:他本来也没打算让郁沐拿。
逛到海鲜区,熟悉的档口依旧开着,冷水池中的鱼鲜质量质量依旧上乘,各个肥美劲道活蹦乱跳,但种类却少了很多。
老板早就坐在货箱后等郁沐,毕竟是熟客,朗声招呼:“小哥,今天想吃什么?”
“有翔鲟鱼吗?”郁沐探头,视线在鱼箱里扫过。
老板捶胸顿足,哎呦一声:“小哥,真是不巧,最近玉界门戒严,翔鲟鱼没法进货。”
“影响这么严重?”
“可不是,都怪那建木,你说它好端端的长起来做什么,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连通商口岸都收紧了。”
一旁,粮油店的女店主磕着瓜子,插话道:
“小哥,你见过那建木长起来的样子没,是真吓人,我这边生意倒是没受影响,就是那天走在地衡司门口,差点被一截枝干挑飞了。”
“挑飞了?”郁沐表情十分精彩,诧异道:“这么危险?”
“那是。”
女店主赶紧转过来,周围铺子里的老板早听她讲这惊心动魄的经历八百遍了,均是一脸习以为常。
“我那天走在街上,本来好好的,突然就瞧见一坨棕色的……”
女店主绘声绘色,侃侃而谈。郁沐倚在货架旁,随手抓一把女店主递来的瓜果,一边表情充沛地附和,一边挑出丹枫喜欢吃的龙葵果脯,递给对方。
收了一捧五颜六色果肉的丹枫,犹豫片刻,也开始吃了起来。
店主们七嘴八舌地参与讨论,气氛一时间热火朝天,纷纷讲述建木苏生时自己的惊悚见闻。
郁沐无疑是个非常能提供情绪价值的听众,情绪饱满,嘴里轮番吐出惊讶之词。
“真的吗?”“天呀。”“那可真是死里逃生。”
女店主讲够了,喝一口茶压压惊,忙问:“小哥,我记得你是丹鼎司的丹士,你那儿离建木最近,没受伤吧?”
郁沐保持微笑,道:“没,我那里刚好特别安全,连建木的影子都没见着。”
店主们又纷纷感叹:“小哥运气真好,平平安安最重要。”
聊了一会,买了一堆食材,走出市场,郁沐深深地吸了一口星槎海的空气,清透肺腑,意蕴悠长。
他伸了个懒腰,瞧见身旁的丹枫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他。
他一笑:“怎么啦?”
“特别安全?”丹枫挑眉。
“嗯哼。”
郁沐俏皮地一眨眼。
丹枫没再追问,冷冽的眼中有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很浅,难以辨认。
郁沐清点了下药材,“都买齐了,我们去炖龙骨吧。”
“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