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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

作者:姜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不久后, 囚室里恢复寂静。


    绝灭大君已离去。


    郁沐思索着对方在商谈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飞旋的火星在他指尖跳动,富有浓烈的生命力。


    确认绝灭大君的气息已从幽囚狱中彻底消失,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 裂瞳扭曲回人类的圆形,浅褐色遮住了其中翻滚的金线,使他看上去人畜无害。


    枝叶开始消散,很快, 他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靠在墙上, 幽囚狱内冰冷的墙砖贴住脊背,深入骨髓的寒意蔓延开, 令人头脑清醒。


    许是受到了环境的影响, 独处的时光前所未有的孤寂,聆听自身的呼吸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郁沐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行动欲,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想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丹枫让他等待。


    等待。


    至少……要等他的龙来。


    很快,他从记忆中翻找出了可共回味的片段,手指缓慢地在腿上轻敲, 没有发出声音,如同模仿一种节拍。


    记忆中昏暗的囚室弥漫着苦涩的云水气息,那条龙被锁链缠缚, 动弹不得。


    铁链因罪人的挣扎而在水池中拖行、碰撞产生的噪音, 冰冷又沉闷。


    锁龙针钉入肋下, 使他只能跪在没过大腿的凛冽冷水中,艰难地呼吸。可即便如此狼狈,衣衫凌乱, 他的龙依旧龙角盈亮,视线涣散却凶悍,宛如一块烧不化、凿不开的坚冰。


    他记得,在他斩断锁链、接住下坠的丹枫时,龙似乎因为不适,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哼声。


    好想再听一次。


    郁沐摩挲着手指,试图从记忆中汲取出一丝可供反复咀嚼的触感,但显然,这里只有冰冷的墙壁、阴寒的幽风,和不见天日的暗光。


    他一无所获。


    “……”


    郁沐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


    哈。


    真是不错的人生,哦不,木生,居然有幸体会一次被仙舟人关进监狱的滋味……


    他建木的脸都没法要了。


    郁沐望向天花板,咬牙切齿地想。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非常细小的叮当声。


    他立即抬眸,身形未动,一片深褐色的叶片从门外悄悄抬起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高大的封镇石摆后,一对玉石般浅绿色的龙角露出了一点光。


    叶片嗖一下,飞快地钻回地里,来到郁沐脚边,欣喜若狂地拍了拍他。


    「你的龙来咯。」


    郁沐轻拂叶片,示意自己早就知道了,不要太激动,随后正襟危坐,等待救援。


    没过几秒,上下打量自己的着装,又觉得不好,遂整理了一番。


    等他满意了,门外也响起了脚步声。


    ——


    “是这间吗?钥匙没拿错吧。”


    白珩蹲在视线死角里,将盗来的生物信息拷贝进锁芯中,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隔断了通报系统。


    镜流和刃分立两侧,在阴影中警戒,只有她身后的丹枫回了话。


    “开吧。”


    他话音刚落,狱门上的隔断装置便如泡沫般消散,露出了里面阴森的房间。


    丹枫向前一步,一眼就锁定了长椅上的郁沐。


    郁沐的状态很不好。


    发丝凌乱,脸色苍白,虚弱地靠在墙上,双目半垂,瞳孔黯淡,像是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


    丹枫三两步冲到郁沐面前,半跪在地,想看看对方有无伤势,手抬到空中却迟迟不敢触上去。


    对方颧骨处有一道干涸了的疤痕,虽然细微,但血的暗红还是刺伤了他的眼睛。


    感知到来人,郁沐半阖的眸子微微睁开,视线慢慢与丹枫的交汇。


    “你还好吗?”


    丹枫眉心微蹙,担忧地望向他,指腹在郁沐的脸庞轻轻擦过,像是某种隐秘的安慰。


    郁沐的喉咙一动,视线一转不转,像是还没缓过来。


    丹枫眉间的沟壑如此明显,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郁沐的手,嘴唇微动,话音艰涩。


    “有哪里疼吗?”


    郁沐摇了摇头,刚要坐起来,立刻被起身的丹枫扶住后背。


    那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鼻端缭绕着对方身上清洌的云水气息,绸缎般的黑发在眼前垂落,离得很近,他感受得到对方手掌的热度。


    郁沐的目光渐渐沉下来,捉住了丹枫的手。


    丹枫:“?”


    郁沐就着丹枫的手,勾住对方的五指,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


    颧骨上的血痕立刻消失不见。


    看到郁沐没事,丹枫眼里的紧张顿时消散了一小半,他软了眉眼,顺势揉了揉对方的脸,当作安抚。


    “你们怎么才来。”


    郁沐抬眸,浅褐色的眼珠敛在浓密的睫毛里,收容着一小片晦暗不清的阴影。


    他的语气很平淡,脸色也是,只是这话说出口,丹枫心里一动。


    有种,对方在朝他撒娇的感觉。


    “对不起,潜进来花了些时间。”


    丹枫把郁沐拉起来,捋顺对方头顶凌乱的杂毛,小声道。


    “你受伤了吗?”


    郁沐摇头。


    “那……”丹枫瞥了眼对方苍白的脸色,“他们欺负你了?”


    这次,郁沐点头点的很干脆。


    “你要为我报仇吗?”


    “好。”丹枫摩挲着郁沐的手腕,“出去之后,我帮你讨个说法。”


    “怎么讨,杀到神策府去吗?”郁沐问。


    丹枫还没想好,但嘴上是一定要答应的,“嗯。”


    郁沐突然一笑,“可你打不过景元呀。”


    丹枫:“……”


    事实证明,现在的他,恐怕真不足以与一位令使抗衡。


    “而且,刚把我救出来,你就去自投罗网,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丹枫抿了抿唇。


    郁沐眼里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虽然脸色还是很苍白,他勾着丹枫的手,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和你一起去。”


    “嗯?”


    “你加上我,就能打过了。”


    没等丹枫回话,一旁,一个酝酿了许久的女声清了清嗓,“二位,联络感情可以等出去之后再吗?”


    丹枫:“我们没有……”


    “否认之前,但凡先把手松开呢?”白珩不忍直视地抱着臂,小声嘟哝。


    丹枫:“……”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缠人家手指的龙有些局促,松开了手,不远不近地挨着,二人一起离开囚室。


    门外,镜流在警戒勘录舍方向的监视,见郁沐毫发无损地出来,也松了口气,远远颔首示意。


    刃难得出声关心了一句,“还好吗?”


    郁沐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发现刃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显然是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伤了。


    可惜,现在药箱不在手边,否则可以装模作样地给刃包扎几下。


    毕竟是越狱,紧张感还是有的,五人沿着来时路离开,一路躲躲藏藏,警惕判官和武弁,速度不算快。


    走到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郁沐突然道:“其实,你们来得比想象中快。”


    白珩正趴在岩石上规划路线,闻言抬头,心虚一笑,“谁让他们三个都有来往幽囚狱的经验呢……”


    “什么经验?”郁沐明知故问。


    “逃狱经验。”镜流倚着石壁,不屑道,“如果不是景元和月御在,我们会到的更早。”


    她还怪得意的


    “真厉害。“郁沐捧场地拍手。


    镜流的赤瞳转过来,像一轮凛冽明艳的红月,“当然,我说到做到。”


    “嗯?”


    镜流瞥了他一眼,“我说过,如果你因我……们入狱,我会救你出来。”


    “……”


    郁沐琢磨着,意识到镜流好像还真说过这话。


    这算一语成谶吗,又或者是一种言出必践的魔咒?


    郁沐沉默片刻,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谢谢。”


    “不客气。”镜流骄傲地回过头去。


    “虽然得到这样可靠的保证会很安心,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进监狱……”郁沐嘟哝。


    显然,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五人再度前行,有镜流和白珩带路,郁沐落在后面,不需要考虑其他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身前人的尾巴上。


    白珩的尾巴很蓬松,即便因战斗而落了灰,也还是像银白的月光,团成一大团,看起来手感柔软,值得一摸。


    郁沐神游天外,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他皱起眉,拉紧衣角的系扣,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但收效甚微。


    阴寒狱的风带着深入骨髓的湿气和刺骨寒意,是无视个体特性的刑罚手段,难以与正常的气温或风雪相提并论。


    四人在这里,他又不能催动丰饶给自己取暖。


    正忍受着,忽然,一个温暖的外套从肩头披了上来。


    郁沐的眼睛慢慢瞪圆,暖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带着独特的浅淡气息,无需回头,他就能分辨出这件衣服的主人。


    “穿好,别掉下来。”冷淡的龙叮嘱道。


    郁沐默默穿好,好奇地这摸摸,那看看,很快,他的手伸向自己身后……身旁的龙立刻压低了嗓音。


    “收回去。”


    郁沐心虚地转过头,对上一双微愠的湖绿色眼睛,“怎么啦。”


    “别找了,这件衣服没有尾部裁剪。”丹枫直接看穿了他。


    郁沐顿时更遗憾了,但很快,他发现这件衣服虽然没有,但丹枫身上的……有。


    有,还不止一处。


    龙尊传承的服制相当繁复,脱去包裹严实的外套后,龙纹广袖和收束的衣摆便映入眼帘。


    他背后有一块莲花造型的镂空,紧实的腰部肌肉在其中填充,手臂露出的空隙是有力的肩膊,流畅线条没入袖管,令人第一时间想到他手执击云,行云施雨、身泛碧水的模样。


    郁沐的丰饶真身也采用了相同的形制,作为化形的参照,是他在丹枫身上,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郁沐眼睛一下直了,因为很快,他发现没了外袍遮挡,对方的龙尾从莲瓣状的衣摆后伸出,向下虚垂,随着步伐一点点翘起,再落下。


    饱满的龙鳞泛着收敛的金光,像是用细线编织出轮廓,再以碧玉填充,摆动的弧度流畅、柔韧、无比自由。


    像是……像是……


    像是在引诱他扑上去抱住。


    郁沐裹了裹衣服,快走两步,在盯了几次呼吸后,移开视线。


    忍了没过一秒,他又低头看去。


    这动作他连续做了四五次,反常到他身后的刃都察觉出了异样。


    “郁沐,你不舒服吗?”刃木讷地问。


    听见他不舒服,前方三人同时回头。


    郁沐赶紧摆手澄清,“我没有。”


    白珩本拧着眉担忧,却在看到对方身上的衣服后,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镜流瞥了一眼,搞清状况后,就拉着白珩走了,还丝毫不掩饰地低声劝告:“走你的,看路。”


    白珩:“哦……”


    丹枫一脸事不关己,仿佛把衣服给人的不是他。


    只有刃是真心关心郁沐,“需要我帮你按按吗?”


    郁沐:“……好哦。”


    前方走姿优雅的龙忽然开始用尾巴捶地,好在没抡到石头上,只有一点破空声。


    别说,大概是因为郁沐的脖子挺细的,又有厚厚的衣服挡着,刃收了手劲,随便按几下,蛮舒服的。


    郁沐眯起眼,倒也没很享受,就是单纯惬意,等彻底睁开眼,忽然发现丹枫已经放慢脚步,落后到和他并肩的程度了。


    丹枫一本正经地抱臂,“应星,镜流找你。”


    刃的烛瞳一抬,目光茫然,情绪幽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气氛的变化如此明显,本能驱使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片诡异的区域。


    这下,队伍末尾只剩郁沐和丹枫。


    一行人缄默地前行,因为隐蔽,连脚步声都尽可能收敛,耳畔只有呜咽的风声和时有时无的、对方清浅的呼吸。


    走着走着,郁沐的手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是对方袖口上的莲花金属片。


    他抬眸,觑了丹枫一眼,只能看到对方耳垂上纤细的红缨流苏,和利落明显的下颌线。


    收回手背,保持距离,没过多久,他的手指又触上了一丝冰凉。


    这次,触感如绸缎般顺滑,被水浸润的毛发从指根处扫过,一抹盈亮的青光在眼底掠过。


    郁沐眼疾手快,反手一抓,只听身旁的丹枫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压抑着的轻哼。


    他抓住了对方的尾巴。


    “你是在安慰我吗?”郁沐问。


    幽囚狱里很暗,隐蔽起见,他们更没走有灯的路,一直在夹缝中绕来绕去,没有光源,丹枫耳尖的薄红便匿了下去。


    “嗯……”丹枫发出了一丝表达心情的声音,既不是肯定,又不是否定,但尾巴很诚实,一个劲往郁沐手里塞。


    郁沐再也忍不住了。


    他靠到丹枫身旁,踮起脚,贴在对方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蛊惑道。


    “丹枫,你跟我走好不好。”


    丹枫一怔,“什么?”


    他看向郁沐,撞进一双深邃到近乎可怖的浅褐色眼睛里。


    郁沐是认真的。


    他的目光明亮又具有压迫性,令人忍不住头皮发麻,盯住眼前人时,敛着极强的觊觎和占有欲,还有直白到无需体会的欢欣和兴奋。


    仿佛为自己即将拥有一件心仪之物而摩拳擦掌。


    丹枫与他对视了几秒,随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盖住了那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睛。


    他的手指冰凉但柔软。


    郁沐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握在手里,目光如燃灼的冷火。


    “和我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丹枫眼里没有一丝波动,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冷淡,不对郁沐的提议作出回应。


    他也不能回应。


    对他而言,这星海里没有无人之境,没有能逃去的地方,也没有……能和心上人无忧无虑共度一生的可能。


    他是丹枫,是饮月君,是持明的龙尊,是万世累业的载者,是杀孽报偿的终点,是一个被枷锁桎梏的囚徒。


    郁沐察觉到他的拒绝,饱含期盼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


    丹枫低下头,错开视线,牵着他向前走,没有放开手,但二人之间隔着一手臂宽的距离,头顶幽冷的光投下,影影绰绰地落在龙尊的肩头。


    那是高大的青铜壁在吸收光线后,折射出的深寒幽影。


    郁沐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对方,直到一道话音传来。


    “郁沐,白天,我说过会给你一个答复。”


    龙尊的声音如此平稳、冷冽,如同泉水溅落的响声。


    他的黑发垂在腰间,一丝丝拂过郁沐的手背,带来一点缱绻的痒意。


    他没有回头,傲立的龙角在头顶冒出两个尖尖,勉强映出他的轮廓。


    “我有必须承担的罪业,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允许我奢侈地挥霍,但……”


    他勾了勾郁沐的手,偏过头,露出唇畔一点上弯的弧度。


    他的嘴角噙着落寞和不舍,投来的目光却依旧平静而威严。


    “至少,我可以再陪你一小会。”


    “呵,也只能是一小会了……”他自嘲道。


    郁沐的喉结上下一滚,用力地抓住对方,嗓音有些干涩,又透着古怪的冷酷。


    “是因为仙舟?”


    丹枫缓慢地摇头。


    郁沐语调有些颤抖:“还是……建木?”


    “建木,或许是其中一个原因,饮月君受膺责守望不死建木,乃百世之业,但……”丹枫拍了拍郁沐的手背,“郁沐,别再问了。”


    郁沐:“……”


    “好。”他只能答道,不久,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能跟我走吗?”


    “不能。”丹枫斩钉截铁地回答。


    郁沐垂下眼,视线落在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上。


    他喜欢丹枫牵着他的感觉。


    喜欢,喜欢。


    想要,想要。


    无论如何都想要。


    无论如何……


    他踩着丹枫落脚过的地方,一步一步,他没察觉到自己很久都没眨过眼,周遭的声音像被过滤了,耳边只有对方的呼吸声,和自身血脉里鼓噪的不甘与渴望。


    凡渴望之物必掠夺,凡丰饶之土必占有,仙舟的社会规矩规训不了他,他依旧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丰饶之物。


    「他要得到丹枫。」


    他握紧丹枫的手,垂下的瞳孔已然在压抑的情绪中开始裂变,又在屡次呼吸中被按了回去。


    「它要把它的龙,叼回它的巢穴。」


    「这样看重职责、执着于偿罪的龙,应该不介意再为建木贪婪的要求妥协一次。」


    众人终于接近幽狱大门,熟练地操作后,费了一番功夫,五人通过隐蔽的通道绕过鳞渊境,回到波月古海岸边,找了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


    经过先前战斗的破坏,水上集市是开不成了,大量丹士聚集在丹鼎司内,忙着配合云骑进行修补和清扫工作。


    “我们来讨论一下后续行动吧?”白珩坐在巷子上,犹豫道。


    谁都没发话,气氛一度陷入凝滞,几分钟后,丹枫松开了郁沐的手,道:“我接下来单独行动。”


    说完,他转身离开。


    白珩望着对方的背影,刚要伸手挽留,忽然,一阵强烈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她没坐稳,一下从巷子上摔了下来。


    轰隆——!


    巨大的震颤似乎是从仙舟这艘巨舰内部传来的,古海浪涛前所未有地汹涌,结实的楼板在颤抖,大地呻吟,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试图从地里钻出来。


    镜流和刃同时抬头,飞速在剧烈的摇晃中跳上楼檐,与此同时,丹枫也驾着云水升入空中,高远的视野中,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生长。


    丹枫的瞳孔颤抖,直到那巨树的影子盖住了他错愕的、难以置信的面容。


    深棕的苍劲树干从遥远的云海中拔地而起,飓风在它生长时向外扩散。


    树体中流淌着丰饶的金汁,青黄色如火的叶片在茂盛的树冠上飞舞,苍云为它卷覆,匍匐在枝叶以外的天空。


    一道道金色的古文在空中显形,恐怖的威压如同日光,平等地撒向罗浮每一处洞天。


    建木,生发了。


    第82章


    新生的建木高耸入云, 飞旋的叶片衬托它苍劲有力的枝干,在黄昏中孑然独立,俯瞰人世。


    丹枫脚踏水莲, 衣袂翻飞, 云水隐怒,在周身缭绕。


    他惊疑不定地远眺,手掌青筋暴起。


    镜流手执昙华剑,落在离丹枫不远的一处飞檐, 神情凝重地向他投向目光。


    “饮月, 建木为什么会突然生发?”


    自巡猎斫断建木,至今已有数千载, 建木被镇压在持明禁地, 从未有过异动。


    即便不愿相信,可远方那苍然耸立的巨树遮天蔽日, 丹鼎司内传来人群的惊慌躁动声,古海之潮被激起,一切都昭示着寿瘟祸祖的神迹已然复苏。


    丹枫道:“恐怕是建木的封印出了问题……”


    “只是封印?”镜流望向建木。


    “……不止。”


    丹枫瞥了她一眼,召出击云,“我去鳞渊境看看, 你们……”


    忽然,一道诡异的声波如同海浪,打断了他的话音。


    咯吱。


    丹枫警觉地看去, 只见一条粗壮的棕色根系从歧黄署的地面钻了出来, 遒劲枝脉破坏了平整的地面, 横冲直撞地钻进建筑中,楼房应声倒塌。


    类似的场面在罗浮各处洞天上演。


    如一切植物具有的繁殖特性,建木的根系变得躁动、活跃, 它们肆意占据心仪的领地,盘曲缠绕,轻而易举地从这艘钢铁巨舰中汲取养分。


    金黄的汁液如同血管,在巨树的根络群中流动,璀璨又诡异的青黄色开始发光,扑簌摇动的枝叶沙沙作响。


    紧接着,一波波无形的脉冲向外扩散,瞬间覆盖了建木盘踞的无数洞天。


    叮。


    街上的行人均遭受重击般匍匐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有的人开始神情恍惚,这古怪的异常仿佛能够传染。


    十几秒后,一个将至寿限的长生种失去意识,在众人的惊呼中,身躯长出了金黄的银杏叶。


    “他要堕入魔阴了!云骑呢,快叫云骑!”


    “快跑——!”


    行人顿时如四散的蜂群,惊惧地叫喊和逃亡。


    丹枫身形一晃,受到的影响仅是一阵晃神,但他身旁的镜流和刃则单膝跪地,长剑插进地面,以此支撑身体的重量。


    丹枫赶紧召来两道云水,隔开了建木与二人之间的联系。


    镜流吐出一口浊气,赤瞳重新恢复清明,目光复杂地看向丹枫,“这是?”


    “是建木在呼吸。”


    丹枫神情严峻地凝望那棵巨树。


    “苏生后,它需要在第一时间排掉根系内积压的力量,为下一阶段的生长蓄力,这种自我更替会激发无形的丰饶孽力,加速周围长生种堕入魔阴的进程。”


    “你们已经堕入过魔阴,现在能维持清醒是靠药物压制,在它停止生长前,最好不要过分靠近。”


    “呼吸。”


    刃的不适感最为严重,抓住支离虽是艰难,语气倒有了点微怒的活人味。


    “让人堕入魔阴,对它来说竟如此轻易?”


    “是。”


    丹枫别开头。


    千面巨树倏忽想要驱使长生种为其刀刃尚且需要借助令使之力,而建木什么都不用做,只是伫立在这艘巨舰之上,就足以令仙舟陷入万载诅咒的水深火热。


    二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它还要呼吸多久?”镜流声音冷至冰点。


    “不清楚,有可能,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持续?”刃冷笑一声,“这东西还没长够吗?”


    丹枫脸色同样不好,“龙尊传承的记忆中,建木未被斫断前,树冠的最底层会彻底没入高天的苍云里。”


    镜流和刃举目仰望,皆是沉默。


    如果丹枫说的没错,目前的建木还没长到过去的三分之一。


    镜流:“有办法阻止它吗?”


    “有。”


    “哦?”


    “只要帝弓再开一箭。”


    镜流未发一言,昙华剑闪过一抹冷光,如同对方睨过来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用你告诉?


    “建木一旦生发,持明的封印也无能为力,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铲除促使建木生发的别有用心之人。”丹枫摇头。


    别有用心之人……


    镜流听着,忽然一顿,她蹙眉思索,模糊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张狐人女性的脸。


    等等。


    “你有人选吗?”刃问。


    丹枫想到了在倏忽之战中,自己与景元遇见的额生双角的陌生孽物,如果它是从倏忽的血肉中诞生的,那么……


    “仙舟上,应该有一名丰饶令使。”


    “丰饶令使?”刃的烛瞳微微一颤,很快,压抑许久的杀意从中慢慢溢出。


    “不止。”镜流突然道。


    二人看向她,只见镜流捂住额头,脸色冷寒,似在尽力回忆,“还有一个……岁阳。”


    “岁阳?”丹枫若有所思。


    “一个能诱使人堕入魔阴的岁阳。”镜流斩钉截铁。


    “你的意思是,这是之前你失控的原因?你遇见它了?”刃道。


    “能使人堕入魔阴,一般的岁阳没有这样的能力……”丹枫犹豫着,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落下来。


    “如果是绝灭大君的话,就可以。”


    三人同时转身,只见景元跳到房檐上,手执石火梦身,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只有他一人前来,情况又如此紧急,镜流便开门见山:“所以,现在仙舟里不仅有一位丰饶令使,还有一个毁灭令使?”


    “是。”景元语速很快,吐字清晰,让每个人都能听清。


    “丹枫,你应该能感觉到,这样异常的能量,除了星核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突破持明的封印,使建木重萌。”


    “罗浮必有外敌,绝灭大君将星核带入罗浮,而仙舟内部,同样有内患在为此事推波助澜。”


    丹枫对上景元意有所指的目光,心下一沉,此事恐怕与持明一族、与龙师们脱不了干系。


    “也是,持明受帝弓司命庇佑,若非令使出手,你不可能不知。”镜流颔首。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应是赶往鳞渊境,在建木玄根受封的洞天拔除星核,遏制它复生的势头。”


    “的确,但杀敌需斩草除根,排兵布阵若仓皇匆忙,恐会使敌人钻了可乘之机,因此……”


    “等等。”丹枫蹙眉,“景元,你该不会想让我们替你去吧?”


    景元露出和缓又肯定的笑容,“谁让鳞渊境古海的封印唯有龙尊才能开启呢?若你还在位,我就不用特意前来商量了。”


    丹枫:“……”


    “当然,我不会让你们孤身涉险,身为将军,我自与你们一道同去。”景元道。


    “眼下境况,你怕是走不开吧?”


    镜流一指古海岸边惊恐慌乱的人群,以及竭力维持治安的云骑军,“你若不在,罗浮的大局交给谁主持?”


    景元:“我自有对策。”


    见景元似乎胸有成竹,镜流别开目光,不再多问。


    说到底,这些事是神策将军该考虑的,而景元,也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严厉纠正持剑姿势的小云骑了。


    她看向恢弘苍冷的建木,苍翠的、被金光勾勒的叶片在黄昏下熊熊燃烧,夕阳的余晖从天际投来,镀在彼此的白发和银甲上,将他们染就相似的色彩。


    “与通缉犯为伍,你的立场会受人置喙,别忘了,你身边还有两位其他仙舟的将军。”


    镜流冷冷撂下这么一句话,快走两步,跳下房檐,提剑去清理附近因建木而生的孽物。


    “记得回来。”景元扬了扬手。


    镜流甩过一道冰凌,算作回应。


    “郁沐呢?”景元问。


    丹枫和刃纷纷看向别处。


    “幽囚狱来报,郁沐越狱了。”景元无奈抱臂,“如果不希望他也变成通缉犯,就带我去见他。”


    丹枫:“……”


    他不情不愿地指了指下方小巷,刚要说话,忽然发现一件事。


    从建木苏生开始,白珩和郁沐始终没上来。


    他面色一紧,立即跳下,果不其然,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巷中的郁沐和白珩。


    丹枫身化云水,一眨眼便卷到了郁沐身前,将人扶起,云吟之术缭绕在二人身畔。


    “郁沐,醒醒。”他眼中满是焦急,探了下鼻息,相当微弱。


    怎么会这样?!


    “是建木的影响吗?”


    景元和刃也赶到了白珩身边,白珩也陷入了昏迷,体温偏高,意识不清。


    “应该是,虽然没有立刻堕入魔阴,但建木苏生的影响没人能有确切定论,很难判断病因。”


    丹枫语速飞快,柔和的云吟覆盖在二人体表,他只能尽他所能来救治。


    当今的仙舟,除了某些专研历史的学者,大多数人也只从诗歌或杂谈中了解过建木的史诗,还是高度艺术化后的版本。


    郁沐的呼吸越来越弱,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生命力,四肢是冰凉的,本就白皙的皮肤变得额外苍白。


    丹枫用力环住对方的肩背,让人能靠在自己怀里,云吟的卷动一如既往的平和,但他的手已经在隐隐发抖。


    终于,大约一分钟后,郁沐眼皮有了轻微的颤动。


    “郁沐。”丹枫立刻呼唤他。


    几次之后,郁沐缓慢又艰难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迷茫,很快,他确认了自己身在何处,惺忪地抬头仰望。


    第一眼看见的是龙尊焦急、担忧、后怕的脸。


    他打了个很小的呵欠,隐蔽地在丹枫怀里蹭了蹭,“我怎么了?”


    “你昏迷了,我……”


    丹枫的声线在轻颤,后半句没说出口。


    与郁沐浅褐色的眸子对视后,所有的紧张都软化了,他低下头,试探温度一般,用脸颊蹭了下郁沐的额头。


    唔。


    郁沐眯了下眼,悄悄把对方垂进他手里的头发握住,安慰道:“我没事。”


    另外一边,随着郁沐的好转,白珩也在云吟的治疗下醒了过来,她一坐起来,就抱着头嚷嚷。


    “好痛。”


    “我看看。”刃半蹲下来,在对方指着的后脑勺处看了看,“有一个包。”


    “是啊。”


    “你是被撞晕的?”刃问。


    “不知道,反正突然就没意识了。”白珩继续哭咧咧地吸鼻子。


    景元站在背光处,瞧着郁沐柔和的面部线条,又看向一个劲朝刃吐苦水的白珩,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好在他一向深藏不露,所以即便在郁沐从丹枫怀里恋恋不舍地坐起来,向他投去目光时,他也只是含蓄一笑。


    景元靠近郁沐,半蹲,披风曳地,轻铠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如他拍在对方肩膀上的力度,很轻,但郑重。


    “你没事就好。”


    因为离得近,他可以自然地打量郁沐的面容。


    对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部失血,呈现出一点死气的灰败,但除了最开始苏醒的恍惚和迷茫,他的双眼已然被波澜不惊的目光所充斥。


    这种急转直下的生命力流失和奇迹般的‘死而复生’,他曾见过,在郁沐被镜流一剑穿胸,送进急救病房的时候。


    当时,他在废墟中抱起濒死的郁沐,对方也是像先前那般了无生气,性命垂危。


    难以言喻的、过分鲜明的即视感令景元有些在意,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镜流呢?”郁沐环视一圈,疑惑道。


    “建木复生了,镜流去解决周围滋生的孽物,一会回来。”


    “建木复生?”郁沐有点惊讶,“原来如此。”


    景元:“怎么?”


    “没什么,只是我看过丹鼎司旧时对建木的生态医学考据书,体质特殊的人,会对建木的生态变化有超越常人的排斥反应。”


    郁沐随口解释,即便自己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却依旧显得冷静、理智,甚至眼中闪动一丝可疑的、对禁忌知识的渴求欲。


    在神策将军面前提及建木时代丹鼎司对丰饶的研究似乎有点欠妥,尤其是在景元露出玩味的表情后,郁沐意识到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往钻到丹枫身后,用对方宽阔的肩膀挡住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警惕双眼,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如同一株缩小的盆栽植物。


    “他是来抓我走的吗?”


    郁沐凑到丹枫耳边,紧张兮兮地问。


    景元:“是。”


    丹枫:“不是。”


    郁沐缩回脖子,这下,隔着丹枫,缩起的他只剩下一点明媚的头发尖。


    他从背后戳了戳丹枫的腰,“你说过会给我讨个公道,去吧,饮月君。”


    丹枫:“……现在吗?”


    郁沐:“不然呢?”“你不是没有时间了吗?择日不如撞日。”


    “……”


    “还是说你讨公道的方式是在驱使云吟的时候故意打偏方向,滋景元一身水?”郁沐有点嫌弃,且失望,“不要吧……”


    景元闷咳一声,转过身去,不想听这两个人唠没用的嗑。


    丹枫抓住郁沐的手腕,把人拖到面前,一条云吟小龙在他肩头凝聚,龙首一张,清冽的水雾细密又柔和,滋了郁沐满脸。


    郁沐吓了一跳。


    “像这样?”


    丹枫眼里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意。


    郁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条龙,居然学会戏弄人了?


    镜流回来的很快,第一波受到建木影响、堕入魔阴的是两个年迈丹士以及一个半截入土的天舶司职员。由于转化的太快,一切血肉和个人物品都被异化,找不到一丝贴身遗物。


    在最初的慌乱后,云骑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现场,但各处洞天的恐慌情绪依旧没能得到根本性的缓解,盛典期间,其余仙舟的游人众多,需要大量人手来调遣、引导、安抚。


    即便仙舟人是长生种,可离帝弓斫断建木的年代过分久远,连面向大众、可供查阅的史料都罕见的情况下,无人真正见过建木复生这样的奇观。


    尤其是,这棵看似人畜无害的繁茂巨树切实地‘活着’,它的每一次生长、呼吸、凋零,都会带来前所未有的诅咒和灾难。


    比起建木复生这等震惊寰宇的大事,罗浮流窜着几位通缉犯就是相当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了。


    镜流收起剑,疾步到白珩身旁,在对方眼泪汪汪指着头顶的包时,顺势帮忙捂了一会,然后看向景元。


    “白珩偷来带我们离开的民用星槎,是你派人停在波月古海的?”


    景元:“你既已说是偷的,究竟谁将星槎停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镜流颔首,“好,你会来找我们,想必下一步的计划已经有了头绪,直接说吧。”


    景元也不客套了,直接道:“我需要各位前往罗浮各处机要洞天,暂时镇压建木根系的蔓延之势。”


    “主要是绥园、流云渡、丹鼎司和工造司。”


    随后,他又将先前的信息与白珩和郁沐同步,白珩震惊之余,心存跃跃欲试,郁沐则没什么反应,像个局外人,只自顾自绕着丹枫的衣摆玩。


    “我去流云渡,民用星槎的推进力不够送你们到鳞渊境。”白珩俏皮地一动耳朵,“我要去搞一艘又大又新的来。”


    “你没必要去。”镜流拒绝了白珩的提议。


    白珩十分坚决,“没有星槎,你们过不去波月古海。”


    “可……”


    镜流还要说什么,却被丹枫打断了,


    “镜流,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飞行士。”


    丹枫倚在墙边,尾巴半卷在郁沐的身侧,淡淡道:“海上起雾了,那是建木复生时伴生的力场,没有星槎保护,丰饶的侵蚀将加剧。”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谨慎、如临大敌。


    “一棵正在生长的建木随时会爆发异动,你和应星不能再出问题了,你难道希望我们在与绝灭大君战斗的时候,还有余力和狂暴的你们周旋?”


    “……”


    “好吧。”


    镜流妥协了,她郑重地看向白珩,“我会保护你。”


    “好呀。”白珩一笑,“就是在战斗之前,我要去工造司顺一把新的弓。”


    “我替你带回来。”刃抱着支离,抬眸,冷冷道:“我去工造司。”


    白珩:“那镜流去绥园,丹枫在丹鼎司,一切结束后我们在这里汇合?”


    众人异口同声地答应下来,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我呢?”郁沐问。


    这个计划中没有他的位置。


    “郁沐,你留在这里,没必要跟我们涉险。”丹枫牵了牵他的手。


    “你是丹士,在前线出生入死什么的有点危险,还是呆在后方吧。”白珩担忧道。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云上五骁是战争的骁勇、血铸的传奇,身为仙舟的战士,早已有了为卫蔽仙舟而牺牲的觉悟,可郁沐不是。


    丹鼎司每一个丹士都足够宝贵,他们是负伤者的希望,是后方战线得以维系的关键。


    敌人是星神的令使,甚至不止一位,如果对方全力进攻,堪比倏忽之战的惨烈境况很可能再度上演,到时,谁都没法护住彼此。


    郁沐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反驳,更没有为自己争取,只是平静地服从,仿佛最后是什么结果都没关系。


    这时,景元突然道:“郁沐,在我们汇合前,你能做出压制镜流和应星魔阴身的药物吗?”


    “有点赶,但能。”


    “那辛苦你了。”


    “嗯。”


    解决了最后的问题,众人相继离开,时间紧迫,必须在建木下一次蓄力生长前封印主干根系。


    景元、丹枫和郁沐在一个三岔口处分开,郁沐要到丹鼎司的配药室就地取材,丹枫则去波月古海的另一侧,景元回星槎海中枢。


    丹枫腾起云水,临走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郁沐并没有急着离开,至少,他的动作不如自己话语中传递的那般急迫。


    他正趴在低矮的栏杆上,眺望海面最远处那棵高峻挺拔的建木。


    夕阳被海面吞没,只余一丝黯红余晖,残存光线洒在他的脸上,那头金黄的短发泛着甜蜜的桔红色。


    龙尊的外套包裹着他,宽大的衣摆随风飘飞,并不合身,他支着下巴,因为角度问题,唇角没有一丝弧度。


    他望着参天巨树,讶异、慨叹、担忧、惊惧……所有堪称合理的情绪都不存在。周身流转着浅淡的平静,如同一道真空般的屏障,将他与周遭的喧闹隔离开。


    就好像……这棵只有星神才能撼动的建木,在他眼里不过是渺小蝼蚁。


    海风在吹拂,过了一小会,郁沐欣赏够了,转身往回走。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抬了头,刚好与远处脚踏云水的丹枫对视。


    郁沐那双深沉的浅褐色冷眸一下亮了起来,伶仃的手腕露出一截,在空中挥了挥,金发随风晃荡,像一株欢欣的向日葵。


    丹枫呼吸一窒,几乎按捺不住飞到对方面前的冲动。


    但必须尽快完成任务的理智将他强行拽出来,他只好递去一缕云水,化作小龙,在郁沐指尖转了一圈,短暂触碰后消散不见。


    「加油哦。」郁沐做了个口型。


    丹枫在郁沐的目光里点头,离开,最终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圆点。


    郁沐双手插在兜里,倚着栏杆,还没从被小水龙舔舐的幸福中回过神,耳畔突然传来一道湿滑阴冷的、令人心烦的话音。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


    郁沐翻了个白眼,一怒之下,将周身一百米的空气全清了个遍,顺便踹飞某个看不见的绝灭大君。


    滚啊,晦气的家伙。


    第83章


    丹枫降落在波月古海岸边。


    他召来云水, 掩盖自身龙相,为避免惹人耳目,又给自己套了件普通的白袍。


    很好, 这下看上去完全不可疑了, 他想。


    波月古海岸边,水上集会因建木生发而被迫停办,行人前去避难,拥挤的展台处空荡荡, 地上散落着传单和条幅, 角落的箱子中有没收拾走的商品。


    他穿行其间,黄昏余晖逐渐被海水吞没, 寂静的夜帷拉下, 却并非过去那般漆黑。


    天边,燃烧着青火的巨树正伸展茂密树冠, 飞散的叶片显出诡谲色彩,点亮了卷曲浓云。


    世间冷清,海风空寂,他的影子孤独地沿着建木粗壮的根系前进。


    丹枫瞥向那棵耸立的巨树,心情有几分压抑——今日之事, 是时候找那些昏聩无能的龙师聊聊了。


    恐怕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正绕着建木团团转吧?


    他冷哼一声,走观颐台后聚集的人群,巨大的建木根系将恢弘的丹炉密不透风地裹住, 离得远了, 只能看见遒劲枝干彼此缠绕的纹路。


    得想办法驱散人群。


    他遁入阴影, 正思索着,忽然见几个持明鬼鬼祟祟地拐进小巷,四下张望, 像是在找什么人。


    丹枫立刻跟上去。


    他在房檐上快速移动,步伐轻盈,很快便绕到了几人正上方,屏息聆听。


    “快点,龙师说必须把他找回来……”


    “真是的,那老头不是都快蜕生了吗,怎么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到底怎么撬开暗室的门锁的……”


    “别问了,赶紧点,兵分两路,要是被仙舟人先发现澄羊就麻烦了。”


    澄羊?


    他们在找龙师澄羊?


    暗室的门锁……


    丹枫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情急之下没能把事情全须全尾地联系起来,但直觉告诉他,不能让持明先找到澄羊。


    云水散作水滴,覆盖了这片地区,很快,他发现了一个仓皇逃窜的家伙。


    找到了。


    丹枫驱动蟠跃,立刻追上了在巷子里探头探脑的老东西,一把按住对方的肩头。


    “澄羊。”


    “啊啊啊啊——”


    澄羊惊恐地回头,高度紧张下导致的疑神疑鬼令他如惊弓之鸟,嗓子里只发出了急促的气声。


    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简直就是个饱受折磨的、精神萎靡的小老头,哪有过去趾高气昂的龙师气派。


    “清醒点。”


    丹枫嫌弃地掐住手下那把瘦弱的骨头,云水狠狠从他头顶浇下去,止住了对方筛糠和尖叫的势头。


    澄羊身体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扒住丹枫的衣摆,双目浑浊,再三确认眼前人后,终于压着嗓子发出了一丝崩溃的泣音。


    他像在海上漂泊许久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浮木,手掌紧紧攥住龙尊的衣角,不断颤抖。


    这还是以前那个惯会见风使舵、老奸巨猾的澄羊吗?


    丹枫不禁疑惑。


    相处了数百年,诸位龙师的品行他再清楚不过。贪婪短视、冥顽不灵,澄羊更是如此。此人生性胆小怕事,却敢在龙尊被龙师反对时落井下石,讨饶求全的事不是没做过,但从没像今天这样……


    击云抵住对方的胸膛,丹枫再三打量,只听澄羊眼泛泪花,呓语道:“建木复生了,它来了……”


    建木当然复生了,那棵巨树就在天边屹立,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我知道。”丹枫有些不耐烦。


    “建木复生了,它生发了……持明要完了……”澄羊喃喃自语。


    “澄羊,说点我不知道的,别重复这些废话。”


    丹枫眉眼如霜,击云抵住对方的喉咙,将澄羊老泪纵横的脸抬起来。


    龙尊的威压一览无余。


    澄羊哆嗦着抓住丹枫的枪尖。


    “龙尊大人,请您救救持明吧,我才活了一千多年,我还不想蜕生!


    那棵建木,它来找我们索命了,它来找持明复仇了……”


    “索命?复仇?”丹枫的话音如往常般冷酷,“呵,你以为建木是什么,他能长腿跑到你面前不成?”


    “能啊!!大人,那建木,那建木。”澄羊急得面色赤红,语无伦次,说话声嘶力竭,不小心呛到,抱着丹枫的腿一阵咳。


    “你——”丹枫恨不得一击云抽死这个老东西,他的怒音还没出来,就听澄羊崩溃道:


    “大人,建木活了啊——!是它砸了持明的禁地,还砍了绝灭大君的头!”


    丹枫的心狠狠一跳,一阵没由来的心悸席卷了他,眼底不怒自威的冷意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深重。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建木,砸了,禁地?


    前所未有的冷意从手指袭上颅顶,他顿时想起自己刚苏醒时,到倒塌的持明禁地察看的那次。


    可……破坏了禁地的难道不是那个脱胎于倏忽骨血的丰饶孽物吗,怎么会是建木?


    等等。


    建木?


    丹枫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背在透风,阴测测的寒气从漏了一般的骨骼往骨肉里渗透,前所未有的惊惧正慢慢滋生。


    他当时是看了禁地巨石中的沟壑形状后,判断是被枝条捆束,因此推断伤痕来自丰饶孽物。


    而建木……又何尝不是丰饶孽物!只是万载古籍的文本记录中从未有建木以人身行走世间的记载,加之建木被帝弓斫断后封印在鳞渊境水下,从无异动,令人下意识没往那个方面去猜测。


    如果建木在此次生发之间就活着……


    丹枫感到毛骨悚然。


    他一把抓起澄羊的衣领,将对方提了起来,语调森然,玄冰般的眼底尽是恐吓。


    “你要是敢说谎,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龙祖!”


    “大人,我对您哪敢有半句虚言,是我亲眼所见……”


    澄羊的老脸几乎皱成了一团破布。


    “绝灭大君进入了禁地,对着建木说了几番话,谁知触怒了建木,建木不仅召来飓风,险些将我等淹死在海中,还亲自……亲自攻入禁地,拧断了绝灭大君的头。”


    “你们,把绝灭大君放进了禁地?!”


    丹枫手掌青筋暴起,龙目燃着熊熊烈火,声调猛然拔高,吓了澄羊一跳。


    澄羊哆哆嗦嗦要说什么,忽然,丹枫的目光定格在他光秃秃的额头上,龙目微眯,像是在疑惑什么。


    澄羊下意识捂住额头,只见丹枫目光凛然,召来一团锋利的云水,狠狠在澄羊的脑袋上剜了一块。


    障眼的术法被轻易破除,丹枫看清对方额头上的东西后,骇然色变。


    那是一对永远不可能出现在龙师身上的、干枯嶙峋的破碎龙角。


    龙角色泽暗沉,布满杂质,如同沉积的金黄色沙子,夹杂着一团团诡异的草叶肉芽。


    失去秘法遮掩,若隐若现的丰饶气息溢散开来。


    丹枫脸色阴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他想起郁沐曾告诉他,药王秘传寻求的药王残方的其中一味主药,正是持明骨髓。


    “你们……”


    丹枫怒不可遏。


    “你们竟敢为了强行延续持明存续,戕害同胞,勾结「毁灭」,染指丰饶?!”


    “我们,不,风浣,是风浣……”


    澄羊差点给丹枫跪下,毕竟击云就在他脑袋旁边,对方要是一个手抖,直接能削掉他半个天灵盖。


    这柄神兵可是锐利到足以穿透龙鳞,更别说他一个孱弱老头的脑袋瓜子。


    澄羊哽咽,“风浣大人也只是走投无路,才想淬炼龙脉,试图激活「不朽」的孑遗……”


    “你以为龙脉是随随便便就能激活的吗?!”丹枫怒瞪他。


    “龙尊大人,不是我想干的,是……是他们逼我。”


    澄羊话还没说完,只见丹枫斜挑击云,凶狠地前推,将枪尖直接扎进了澄羊的喉咙。


    “澄羊,我送你去蜕生后,你也告诉龙祖,是我逼你的,如何?”


    他眼里凶光闪烁。


    老头吓得哇哇乱叫,模糊不清地求饶:“大人,大人……”


    “想活吗?”丹枫眯眼,击云划破了对方的口腔黏膜,浓郁的血腥味在澄羊嘴里泛开。


    澄羊发出狼狈不堪的哭声。


    “想活,就一五一十地把那群老东西做的蠢事给我说出来,敢少一个细节……”丹枫威胁地一动手。


    “不,不敢,我都说……”


    之后,吓破胆的澄羊把所有事都交代给了丹枫。


    “丹枫大人,大人……”


    澄羊跪在丹枫脚边,所有惊惧和恐慌随着秘密一同吐出,他缩在龙尊的阴影下,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


    丹枫没理他,陷入了纷乱复杂的思绪中。


    「他在倏忽之战中见到的孽物,是建木。」


    「建木脱胎于倏忽血肉,依照他的样子,为自己塑造了外表。」


    那东西,是建木?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天边高耸的巨树,如同超大伞盖的树冠遮天蔽日,叶片扑簌,肉眼可见的极具生命力。


    可在此之前,在被镇压在持明古海的封印下,在所有人都心安理得享用着它的死亡时,它就已经是活着的了。


    建木的化身、那只孽物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仙舟生活了如此多的时日!


    丹枫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这感觉不亚于每日安睡的枕下正盘卧一条毒蛇,每个看似平静的日夜,蛇都会吐出猩红的信子,露出淬毒的尖牙,在对方脆弱的脖子上流连,日日夜夜,都浸在濒死的危机中而不自知。


    更令他心底发凉的,是对方无数次在他耳畔回旋的冷漠话语。


    「丹枫很漂亮,喜欢。」


    它,建木,寿瘟祸祖的神迹,诱人堕入魔阴的罪魁祸首,曾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算什么?想杀了他取而代之?还是一种独特的、对持明龙尊的报复?


    另一方面,据澄羊所言,建木因绝灭大君的触怒而不满,将对方的头颅拧了下来,射到了神策府上空……


    这都什么和什么……


    丹枫不禁捂住了额头。


    信息量过大,冷静如他,也难以在第一时间理清头绪、作出判断,单是‘建木早已化身为人’这点,就足够骇人听闻。


    建木是超越令使的孽物,是药师的神迹,除了星神,无人能将其斫断。


    「仙舟登陆了一位丰饶令使」与「建木正行于世间」,二者有天壤之别。


    前者可以集令使之力殊死一搏,后者除了巡猎引弓,无法可解。


    事态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处理的范围,无论如何,必须先告知景元,甚至说,即便神策将军出马,也未必能寻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丹枫深吸一口气,剜了澄羊一眼,将对方干脆利落地塞进巷子里的货箱,在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中,用云吟之术封死了箱盖。


    情况紧急,他带不走澄羊,又不能让这个证人被龙师抓住,先关在这里以免对方逃跑,反正箱子够大,闷不死人。


    他转身出了小巷,向星槎海方向赶去。


    如果建木‘活着’,那个在暗处窥探的孽物此刻一定察觉到了他们试图封印根系的动向,贸然前去会被瓮中捉鳖,必须尽快将消息通报给其他人。


    忽然,一阵更为强烈的音浪从海上爆发,从丹枫身后推去,朝洞天尽头扩散。


    是建木,那棵树又开始呼吸了。


    丹枫仍是一阵晃神,这次,他恢复的时间比先前久了几秒,与此同时,人群密集处爆发出惊慌的呼声。


    又有人堕入魔阴了。


    第84章


    事发突然, 从水上市集疏散的游客们被安置到丹鼎司北边的广场,正在云骑的引导下向星槎码头前进。


    不少人聚集在树下,忧心忡忡地等待失散的熟人。


    建木的苏生没有带来实质性的破坏, 但丹鼎司所在的洞天距离建木本体最近, 信号受到了一定扰动,人们手持玉兆,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回音。


    一个高大的云骑挤过人群,背后阵刀雪亮, 他疾步而行, 举目四顾,短暂的焦急后, 他找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人。


    “芙云, 莉娅!”


    一个粉团似的小女孩坐在箱子上吃东西,听见有人叫自己, 抬头,欢喜地叼着琼实鸟串飞奔过去。


    “爹——”


    云骑把女儿抱起来,来到悄悄抹泪的老婆身边。


    漂亮女人用手帕擦了擦云骑肩铠上的血迹,“鹤长,你受伤了?”


    “不是我, 是刚才一个伤者的血……不说那么多,你们还好吗?”鹤长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妻女。


    庆典期间,芙云的失魂症神奇的完全康复了, 小姑娘嚷着要出来放风, 鹤长便趁换班的功夫挤了一天的假期出来, 打算陪陪妻女。谁知先是有暴徒在海边引起骚乱,好不容易恢复了庆典,建木又毫无征兆地生发了, 闹得人心惶惶。


    就连在休假的他,也被紧急召令,就近塞进了维持丹鼎司秩序的云骑军名单里。


    “我没事,妈妈也没事。”芙云嚼着甜果,拍了拍鹤长的肩头,天真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畏惧,满是好奇。


    她指向天边的建木。


    “爹,那棵突然长起来的大树,是什么?”


    “是……建木。”


    “建木。”芙云含糊道,“是帝弓大人砍断的那棵吗?”


    “是。”


    “那它怎么又长起来了?”芙云好奇地比划,“是不是因为建木也和家里阳台上的绿生菜一样,剪掉之后还会长多多?”


    “建木好吃吗?”


    莉娅无奈地掐了女儿的脸蛋一下,“建木不能吃。”


    “也是,它看着就不好吃,嚼不动……”


    “芙云,建木可不是像绿生菜一样温和的植物。”鹤长无奈道,“不要靠近它。”


    “诶——”小姑娘扁着嘴,大失所望。


    鹤长把芙云放下,看向自己的老婆:“莉娅,你带着芙云走下一班星槎,我都打点好了,回家之后把门锁上,不要靠近人群……”


    “是有人堕入魔阴了吗?”


    莉娅是一个优秀的工匠和商人,她聪慧坚毅,早已察觉到先前街上的异样,立刻问道。


    “对,某些寿限将至的人在建木生发后突然开始转化,催化的过程太快,实在防不胜防。”


    “我知道了。”


    莉娅攥紧手帕,用力拥抱着鹤长,她早已习惯了这个动作,在每一次对方不知归期的出征前。


    “注意安全,亲爱的。”


    身后,星槎码头进站的铜钟已被敲响,鹤长将妻女送到登船口,遥遥望着大型客运星槎升空。


    “妈妈,我们要回家吗?”芙云趴在小小舷窗旁,话问出口却没得到回应,向一旁看去。


    莉娅正担忧地望着码头上那道银色的身影,愁眉紧锁。


    偶尔,她的母亲会坐在家门口的小石凳上露出类似的表情,一边用工具钳给女儿修玩具,一边等待丈夫回家。


    “爹不一起走吗?”芙云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


    莉娅摇头。


    芙云哦了一声,靠在舷窗玻璃上,忽然,她的脸颊感受到了一丝震动。


    嗡。


    她疑惑地抬头,四下张望,客舱里只有一个个担忧惊惧的面孔,有的沉默,有的强打精神闲聊,无人意识到这细小的异常。


    她再次将额头贴回玻璃,那种嗡鸣又传来了。


    “妈妈……”


    莉娅闻声望去。


    芙云道:“这个窗户在震动。”


    “是推进器的波长,没关系。”莉娅安慰道。


    芙云眨了两下眼,忽然,她的目光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


    “可是,妈妈,外面……有东西在飞。”


    莉娅闻言,向窗外望去,只见狭小的舷窗一侧,一个深紫色的怪物正与星槎平行,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客舱内看。


    莉娅的瞳孔瞬间放大,与那东西对视时,她的心砰砰直跳。


    时间好像被拉长到了无限的维度……它有着庞大的镰刀式前肢,高频闪烁到无法看清的肉翅,体表覆盖着畸变产生的银杏叶,令人难以第一时间判断它的物种。


    是没见过的丰饶民。


    它灯泡大的眼睛贴近舷窗,一秒后,匕首般的前肢切进了星槎的外壳。


    砰。


    结实的星槎外壳如同薄纸,迅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客舱内响起刺耳的警报。


    “芙云——!”


    莉娅失声尖叫,将离舷窗最近的女儿抱在怀里,手腕上的机巧造物监测到冲击自动炸开,变成了一面半人高的机巧盾牌。


    孽物的前肢击中盾牌,盾牌挡住了这一下,但立即碎裂。


    气浪将二人冲出了十米,重重跌落在地上,莉娅赶紧爬起来,只见那头形状诡异的孽物徒手掰开星槎的侧壁,进入了客舱内部。


    气压的不平衡导致星槎开始震动、失控、爆炸,于此同时,客舱四处都爆发了尖叫。


    孽物不止一只。


    由于是客运星槎,守备在客舱中的云骑并不多,局势瞬间混乱,恐慌的乘客四散奔逃,人在空中,却没有能逃离的方向。


    破损的星槎亮起红灯,刺目的光线割穿了视野,耳畔充斥着尖叫声。


    “芙云,别怕,把这个穿上。”


    莉娅拉起芙云来到墙角,她抡起爆破锤,将紧急逃生的浮空背包拖出来,慌不择路的乘客见状,一窝蜂上来哄抢,莉娅钻到角落,飞快把背包锁在了芙云身上。


    先前的爆炸声震耳欲聋,身为工匠,她知道这艘星槎的动力装置已经在撞击中损毁了,那群孽物的目标十分明确——杀戮。


    星槎一旦坠机在波月古海,没人能活下去。


    “妈妈,你呢。”芙云吓破胆了,眼泪汪汪地哭。


    “听话,芙云,我们教过你使用步骤,跳下去之后先按住这个按钮,然后打开封闭器……”


    莉娅快速地拉着芙云的手,先后在按钮和绳扣上拂过,紧接着,她把芙云推到星槎侧壁裂开的孔洞旁。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隐隐颤抖的哽咽。


    “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可是……”芙云察觉到了什么,用力抓住莉娅的衣袖,却被对方扯了下来。


    “妈妈爱你。”


    话音未落,她将芙云从孔洞中推了出去。


    女孩的尖叫被放飞在风中。


    还没等莉娅回头,身旁破损的墙壁便迸溅了数道血迹,她一回头,一柄锋利的铡刀状前肢出现在眼前。


    孽物漆黑的孔洞状双眼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它抬起前肢,当头劈下。


    莉娅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死亡逼近时,她甚至无法驱使自己抬手抵抗。


    忽然,一道青绿色的疾光凿碎了穹顶,从天而落,如同箭矢,精准刺中了孽物的后脑。


    澎湃的水汽锋锐又凛冽,孽物浑身僵直,它的前肢停在莉娅的头顶,下一秒,整具身躯轰然倒地。


    穹顶的纳米玻璃碎裂,黑沉夜空下,一条碧色苍龙在天顶盘旋,龙躯如琉璃铸就,庞大又粗壮,青色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际。


    刹那间,天地震动,云雨汹涌,数十道苍青色的长枪齐掷而下,精准地贯穿了船舱内的孽物。


    许久未曾见过的持明龙尊再度临凡。


    他傲睨而下,目光如虹,龙角峥嵘,身伴苍龙,悬于天际时伸手一探,重渊珠分出千道水晕,当空飞下,如同坠落的细雨。


    柔和的云吟奇术治愈了人们的伤口,吊住了性命垂危者的生息,更从空中托起坠海的人群,紧接着,巨大的青龙俯冲而下,卷起星槎,向岸边奔涌而去。


    古海的波涛因他齐诵,翻卷的雨浪无止无休。


    星槎被浪花推到岸边,彻底失去动力的庞然大物冲毁路边栅栏,引得路人一阵惊呼。


    码头边,早已聚集的人群被云骑疏散,丹鼎司的丹士扛着药箱和担架急速赶来,所有人都目睹了空中的那场入侵,以及龙尊临空的旷世奇景。


    “先救人,所有云骑加强戒备,凡有孽物一律绞杀!”鹤长大吼。


    有了指令,云骑们动了起来。


    鹤长奔向星槎残骸,不顾满地废墟,他念叨着妻女的名字,一会恳求帝弓,一会恳求龙尊,几乎语无伦次。


    突然,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还有一道小女孩的哭声。


    鹤长一个趔趄,加速冲了过去。


    龙尊站在断裂的星槎尾翼上,背影挺拔冷峻,脚踏水莲,翻涌不息的云水还在躁动,正向海面望去。


    听到有人接近,他侧过身来,冷傲的眸子一眯,龙角青森,泛着冷硬的寒光。


    如果不是有面甲遮挡,鹤长根本不敢正面去看龙尊——他哭得实在太难看了。


    “丹枫大人……”他哽咽道。


    丹枫从尾翼上跳了下来,翻飞的衣角如此轻盈,他胳膊一抬,将自己臂弯里夹着的小女孩放到地上。


    “爹——”


    芙云吓得小脸发白,拽住鹤长的铠甲,一个劲哭。


    哭归哭,她手里依旧攥着绳扣,身上的浮空背包打开了防冲击模式,只要再一拉,就能生成维生屏障。


    “后续交给你了。”丹枫道,“孽物我处理好了,先确认伤情,小心提防。”


    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情绪,此刻却如同一记强心剂,在惊恐和混乱中拉住了鹤长的心弦。


    “是!龙尊大人。”


    丹枫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忽然一顿,上前几步,来到了芙云面前。


    哭成樱桃包子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他。


    丹枫抬手,一缕云水擦过女孩的脸颊,修复了上面浅浅的伤痕。


    他看向鹤长,撂下一句音调平淡的夸赞:“做得不错。”


    虽然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夸谁,但云骑的面甲后立刻传来吸鼻子的哭声。


    这时,天边传来云雷的声响,没过几秒,景元落了下来。


    这边动静太大,他想不发现都难,更何况,他本就在观察这边的动向。


    景元收起石火梦身,来到丹枫身旁,顺带着瞥了一眼鹤长,在察觉对方微微僵直的身影后,听取了对方简短的汇报,立刻从声线想起了面甲后人的身份。


    是神策府轮值的云骑,叫鹤长。


    “情况我清楚了,务必确保伤者安危,稍后来我这里汇报。”景元说完,示意鹤长退下。


    待对方离开,景元转身,见丹枫已经站在星槎的残骸旁,对着一具还算完好的孽物尸体发愣。


    “如何?”景元走近,“看出什么没?”


    丹枫不答,用击云挑起尸骸上甲胄般的皮肤,露出了下方特殊的‘肌理’构造。


    “果然,这东西不是孽物。”丹枫蹙眉,在剥掉那些附生的银杏叶后,更明显的特征浮出水面。


    “是做了伪装的虚卒。”


    “纳努克的军团。”景元若有所思,“看来绝灭大君对仙舟的渗透不只表面那么简单,现在的问题是,虚卒为什么要伪装成孽物。”


    “你不是很清楚了吗?在我面前就不用自问自答了。”丹枫一哂。


    景元无奈一笑,“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趣呢。”


    “眼下的情况,恐怕也不适合插科打诨,这东西是在建木第二次呼吸时出现的,它的生长方式在变化。”丹枫蹙眉,望向天边的巨树。


    黑夜里,建木如隐没在昏海中的巨物,隐隐散发着可怖的压迫感,飘渺的雾气环绕在侧,令人看不清它的树冠究竟生长了多少。


    “最坏的情况,绝灭大君找到了利用建木的方法,”景元的话语也有几分沉重。


    “不是利用,是合作。”丹枫纠正了他。


    “何出此言?”景元诧异。


    丹枫的侧脸在远处应急灯光的照耀下变得苍白,湖绿色的双眼一瞥,饱含某种隐晦的深意。


    他接下来的话实在骇人听闻。


    “我刚得知,你我见到的那个脱胎于倏忽血肉的孽物,或许……就是建木。”


    景元的金眸缓慢地睁大,好半晌,他才苦涩地笑了一声:“是吗。”


    丹枫:“你看上去并不惊讶。”


    “我只是很快地消化了这个事实,当然,我也希望能从你口中听到几句轻描淡写的玩笑话。”景元耸肩。


    “比如?”


    “比如,你说,‘刚才是骗你的。’”


    “那你要失望了。”


    景元长出一口气,很快就捋清了现状。


    “建木的化身已行于世间,那就不难解释前段时间建木玄根的生长性的异动,所以,帝弓的神谕指向的还是……”


    忽然,景元愣住了。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关窍:如果那个孽物是建木……


    思绪电光石火般迸发电流,一个个碎片开始串联。


    没能从战场上带走丹枫的孽物,劫走龙尊时幽囚狱中残留的银杏叶片,被斩断的绝灭大君的头颅,以及能够压制魔阴身的能力……


    如果是建木……


    不,应当说,正因为是建木,对方才有能力压制玄全的术式,阻挡一切或真或假的试探,顺利隐瞒身份。


    一切的一切,尽数汇聚到一个身影上。


    那不敢说出口的恐怖猜测正一步步向着现实逼近。


    他是如此算无遗策,洞若观火,可全盘算尽,真正得知结局时,依旧没有半分轻松的释然,因为猜忌的尽头是这般残忍。


    景元的脸色当即变得凝重。


    “怎么了?”丹枫察觉出了对方的异样,象征性地关切道。


    景元看了丹枫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含蓄的情绪,如同一道振聋发聩的铜音,令丹枫一怔。


    隐约间,他感到了一丝冷意,那预感从心里滋生,慢慢蚕食身躯,令他的目光变得空洞。


    “丹枫,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景元沉默片刻。


    「在你被劫囚的当天,云骑在空空如也的囚室中发现了一枚银杏叶。」


    他想这样说,然而,身后来了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是摘下了面甲的鹤长。


    “将军,我……有要事报告。”


    鹤长垂着手,眸中闪过挣扎和难以排遣的痛苦,在与景元对视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重重以头抢地,声音哽咽而破碎:“将军,请您治我的罪。”


    景元疑惑:“罪?你何罪之有。”


    “是……”鹤长心一横,银甲磕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声音,他的声音无比颤抖,却声如洪钟。


    “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景元当即正色,神策将军的威严如此沉重,压在对方肩膀上,令人无法抬头。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鹤长。”


    “我清楚自身的所作所为,正因如此……将军,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鹤长匍匐在地上,身为云骑的忠诚和包庇恩人的私心长久地折磨着他,令他数度在被神策将军温和又厚重的目光下心生愧疚。


    “我犯了欺君之罪,身为云骑,我不该因饮月君在我濒死时救治过我,而对饮月……不……对罪囚丹枫的踪迹有所隐瞒。”


    他痛苦地阐明自己的罪行。


    景元背着手,摇了摇头:“今日之事,事出紧急,未曾上报非你之过……”


    “不,将军,我罪行的起始……并非今日。”


    鹤长将头埋到了最低,他如此勇敢,又饱受自我的苛责。


    景元目光一动,沉下气来,还没等问,就听身旁的丹枫否认道:“在此之前,我没救过你。”


    “丹枫大人。”鹤长猛地抬头,嘴唇嗡动,说不出话。


    事到如今,丹枫竟为了不牵连他,极力与他撇清关系。


    景元蹙眉,看向丹枫:“你确定要否认?”


    丹枫望着鹤长的泪花纵横的脸,语气平淡,“我确实没救过他,除了今天,并非我要偏袒谁,事实如此。”


    丹枫的口吻过分笃定,令景元也有些困惑了,他只好再度质问鹤长:“丹枫已否认你的罪行,你确定还要坚持?”


    “我……”


    鹤长望着丹枫的脸,无论何时,持明龙尊的目光都没有丝毫变化,冷漠、沉敛、高高在上。


    可如果真是铁石心肠、罄竹难书的恶人,又怎会驱使那般柔和的云吟术法呢?


    “如果不是您,那样的龙角,又会是谁呢……”鹤长喃喃自语。


    他的呢喃声很小,周遭噪音不大,海风呼悠悠地吹,话音送到二人耳中,景元心中如遭重击。


    龙角?


    “等等,鹤长,你既说自己因受到救治而隐瞒了丹枫的行踪,确切在何时?”景元迅速道。


    “是……是在近一月前,在波月古海意外抓捕药王秘传时。”鹤长答道。


    抓捕药王秘传?


    丹枫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个月前,我还未从龙狂状态苏醒。”他道。


    鹤长突然慌了,难以置信地望向丹枫:


    “您,您在说什么,难道从那个孽物手中救下我的不是您吗?您不记得吗?”


    他连忙摸上自己完好无损的左眼:“这只眼睛,是您为我治好的。”


    丹枫一头雾水,眉头紧锁,他看向景元,谁知对方只是神情复杂地沉默着。


    他只好再次强调:“我没有救过你。”


    “怎么会。”


    鹤长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丹枫总觉得这场面非常古怪,只见过几面的云骑突然来请罪,亟待宣判的将军又一言不发,没办法,他只好继续问:“你缘何错认我?”


    “您……”


    鹤长看向丹枫头顶的龙角:“我摸到了您的……角,大人,持明一族,除了您,还有谁有这样的龙角呢?”


    龙角?


    开什么玩笑,从他转生至今,只有郁沐那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摸过他的角。


    再说,龙角是不朽孑遗的象征,岂是随便谁都有?


    “除我之外,无人……”


    丹枫语带傲慢,还没说完,尾音就被死寂吞没了。


    他缄默片刻,忽然,龙目圆睁,一抹震惊闪过。


    角。


    龙角。


    不,不对。


    拥有‘龙角’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开口发问,声音急切又沉重:“你摸到的龙角,是何模样?”


    鹤长费力想了想,说实话,他那时左眼几乎瞎了,又惶恐绝望,性命垂危,根本没仔细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他思考片刻,保险起见,只挑自己确定地说:“我记得,是一双略微弯曲的角,手感有些粗糙,像是……像是堆着一丛柔软的……”


    “银杏叶片。”丹枫的声音如同寒泉。


    “好像真是树叶,您怎么知道?”鹤长惊讶道。


    与对方的讶然相比,丹枫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永远忘不了建木那双角。


    孽物依照他的模样为自己塑造外表,幻化人形,甚至还要强硬地为自己安置一双不属于孽物的角,以此达成它残忍又恶劣的兴趣。


    何其荒谬。


    “它治愈了你的左眼?”丹枫脸色铁青,尽力克制自己语气的起伏,追问。


    “是。”


    “它还做什么了?”


    “它,它杀了一只孽物。”


    “它,杀孽物?”丹枫轻哼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古怪的笑话。


    建木杀孽物?


    “还有呢?”


    “再就……抱歉,大人,我晕过去了,后续的事,我记不清了。”


    “是吗。”丹枫蹙眉,“看来,它的行踪又断了。”


    一旁的景元忽然出声:“恐怕,没断。”


    “嗯?”


    丹枫倚在星槎的残骸旁,抱臂,目光因听见了建木的消息变得复杂又阴翳,以至于看向景元的时候,总有点暴烈的火气。


    “说来听听。”


    景元没有第一时间接话,而是转身,看向天边的建木。


    苍翠的巨木在黑暗中显出模糊不清的轮廓,汹涌的海潮预示着风暴,它伫立在海中,岿然不动。


    丹枫第一次这么讨厌景元故作深沉的模样。


    对方的白发微微一晃,很快,那双金色的眸子转了过来。


    “郁沐被镜流一剑穿胸进入急救室的事,你知道,对吧?”


    “嗯。”丹枫点头。


    “那你应该也清楚,是我捡到了濒死的郁沐。”景元深吸一口气,“事后,他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他的报告你看过。”


    丹枫的心忽然跳得很急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景元不答,只是看着他,以一种无法阐明的、哀伤的眼神。


    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耳畔的风实在喧嚣,以至于激烈的心跳声被盖了过去。


    丹枫抱起的手臂慢慢放下,目光不再咄咄逼人,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睫,以为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不安又惊疑的视线。


    可冷风如此刺骨,带走了他指尖最后一丝温度。


    在病房里,他记得郁沐曾对自己的伤势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云骑意外找到药王秘传的据点,事先通报了景元将军,我因为某些原因被药王秘传绑架,受路过的镜流波及,被赶来的将军所救,进了重症监护室。」


    云骑找到药王秘传的据点……


    被药王秘传绑架……


    呵。


    他在说谎……


    郁沐在说谎。


    “有,其他可能吗?”


    他艰难开口,丝毫没发觉自己的嗓音已然喑哑。


    “很遗憾,根据云骑的报告,除了鹤长所在的小队和……受害人郁沐,战场中心没有其他生还者。”


    景元这话几乎是一锤定音。


    海浪的潮声如此喧闹。


    丹枫的思绪似乎凝滞了,他无法再往下思考,或许是对答案的刻意回避,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无论如何逃匿,一个又一个令人心惊的端倪还是在浮出水面。


    能够使用化龙妙法,能将他从狱中救出、在仙舟最深重的监牢来去自如,对一切禁忌抱有好奇、对他有超乎寻常的兴趣、恐怖的恢复力、惹人质疑的身份……


    还有什么?有什么能推翻这个定论,有什么……


    他想不到。


    他几乎难以呼吸。


    窒息令他心脏绞痛,更沉重的怒火和疑惑使他保持清醒,二者在缄默中拉锯,分庭抗礼,差点就要撕扯掉他这副冷傲自持的脸皮。


    建木,建木。


    他的宿敌,他的心上人,他的万世枷锁。


    如果不是有人在这,丹枫或许就要放声大笑了,笑自己荒唐,笑自己目拙,笑自己可悲。


    然而,他是龙尊,他不能表露脆弱哪怕分毫,这是他的傲骨,他敝帚自珍的尊严。


    龙尊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似乎这一切对他来说不过鸿毛般的小苦痛、短插曲。


    ——


    景元担忧地望着丹枫,直到对方抬起头,回他一个眼神。


    龙尊的目光中什么都没有,除了玄冰般凛冽的平静,和变本加厉的冷酷。


    “走吧。”他道。


    说完,丹枫腾起云水,手执击云,飞入空中。


    走?


    去哪。


    攻打建木吗?


    景元一惊,连忙跟上。


    第85章


    玻璃瓶装着六枚浅褐色的药丸, 掐住瓶口的手指用力,药丸碰撞,发出微不可察的声音。


    郁沐倚着栏杆, 海风拂动他的短发, 深秋萧索的低温令指节发白。


    他将手揣进兜里,身侧高高的路灯是临海长廊上为数不多的光源。


    瓶子里装着混合了超微量建木之血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制作这东西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他已经在约定好的集合地等了二十几分钟,虽说有点久了, 但他向来有充足的耐心。


    海上, 建木巨树的叶片在风暴中簌簌响动,湿咸的雾气向外蔓延。


    他转动着手中的药瓶, 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与此同时,一道道根系将各地的声音传递给他。


    “快, 先把这位先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来人,拿铁铲把这段树根挖断,这下面可埋着应星大人留下的手稿!”


    “云骑听令,别让孽物突破防线。”


    “……”


    “我都让你别来罗浮,我算的卦绝对准, 你看,建木不就生发了?”


    “班轮为什么突然停运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


    “很遗憾, 根据云骑的报告, 除了鹤长所在的小队和……受害人郁沐, 战场中心没有其他生还者。”


    说话的人是景元。


    郁沐手里的瓶子猝然停止了旋转。


    他眉梢一挑,在意识中拉近距离,那是一株生长在砖缝中的细弱枝叶, 它娇小、隐蔽,正仔细聆听着大地的回响。


    “……”


    短暂沉默后,熟悉的男声压抑着嗓音,故作镇定道。


    “走吧。”


    腾起的风声模糊了周遭的环境音。


    “他们先前在说什么?”郁沐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瓶子。


    枝叶诚实地将自己听见的内容反馈给郁沐。


    一段不算漫长的对话,三人的话音此起彼伏,中间交杂着少许沉默的片段。


    郁沐听了许久,他从未如此仔细地反复品味什么,以期从寥寥无几的沉默和叹息中有所收获。


    成果当然是‘无’。


    他神情淡淡,掌心里,一株金色的幼苗开始生长,它十分茁壮,亲密地挨着他的手指蹭蹭,像在传达某种安慰。


    “你想多了,我没有难过。”他回敬幼苗的安抚,拨弄了下对方的根茎。


    幼苗顿时痒的缩了回去。


    这时,天边传来一道破空的低音。


    郁沐收回丰饶之力,仰天眺望,只见一艘通体漆黑的梭型星槎正从低空快速靠近。几个眨眼后,星槎悬停在栈道不远处一片空旷的、适合起飞的空地。


    舱门滑开,白珩身姿潇洒地跳下,一拍黝黑的前机盖,眉飞色舞道:


    “看,郁沐,我新搞到的座驾帅气吗?”


    “这是什么型号?”郁沐绕着星槎转了一圈,好奇道。


    “当然是与传奇飞行士,白珩大人我,最相衬的型号。”


    白珩骄傲地扬起下巴,俨然一只臭屁的阳光小狐狸。


    “真厉害。”郁沐捧场地鼓掌。


    见其他人没来,白珩便拉着郁沐在星槎内部转了一圈,一提起星槎,白珩就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在讲到导索系统和自动巡航时,有人从外面敲了敲星槎外壳,白珩意犹未尽地探出头,发现是刃。


    刃将身后的长弓递给白珩。


    白珩赶紧试了试弓身和弓弦,兴高采烈,“天呐,应星,这正是我需要的,不愧是你!”


    郁沐凑上去,指腹在弓弦上一抹,感受到极强的弹性和爆发力。


    “罕见的高级材料……这弓该不会是你从工造司的宝库里偷出来的吧?”


    “是征用。”刃抱臂,烛瞳可疑地瞥向远方,振振有词:“不是偷。”


    “哦~”


    白珩笑嘻嘻地没再追问,这事她也干过不少。就是可怜工造司的老师傅们,第二天一早发现好不容易打造的神兵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又要把胡子吹到天上去了。


    没过一会,镜流也来了,毕竟一艘星槎停在这里,目标巨大,只不过她来时,周身缭绕着高油食物的香气。


    “这味道是?!”白珩耳朵顿时立了起来。


    镜流把拎着的隔油纸袋递来,诱人的香味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居然是现炸的小吃!


    一时间,郁沐和白珩的肚子都发出了咕噜的叫声。


    现在已是深夜,这群人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


    “是狐狐炒饼,还有芝麻菜红豆沙?”白珩在袋子里翻看,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不禁感慨:“镜流,你是顺路去金人巷了吗?”


    “没,我专门去的。”镜流道。


    “呜呜,你真好。”白珩狠狠咬了一口炒饼,这是她许久未尝过的家乡特产。


    一只白毛狐狸立刻冒出了幸福的泡泡。


    郁沐拿了一袋松软的蜂蜜貘貘卷,镜流也在吃东西补充体力,刃不需要进食,但还是自觉地站到了镜流面前。


    镜流面无表情地打量他,目光中带有明显的不爽。


    刃缓缓伸手,光明正大地讨要。


    镜流瞥了眼自己的袋子,冷笑一声,拿出了一块结实的高能量坚果酥,连着包装纸放在刃手里。


    “你牙口好,你吃。”


    刃:“……”


    郁沐从貘貘卷中抬头,好事儿地瞄一眼,感慨:“在陈水糖铺买的?”


    “你怎么知道?”镜流诧异道。


    郁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心有戚戚,看向刃的表情带上了几分同情。


    刃呆呆地歪头,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小心啊。”郁沐语气幽幽,“他家的坚果酥可是号称百分百真料,糖体结实到连神策将军的阵刀也劈不开的。”


    刃舔了下自己幸存的虎牙,不满地看向镜流。


    这个女人,该不会是想光明正大害他吧?


    “这么夸张的广告词,一定是噱头吧。”白珩打圆场的一笑,谁知郁沐和镜流都不说话。


    她意识到了什么,一缩脖子,咋舌,“不会是真的?”


    郁沐:“景元应该不会闲到亲自试一试……不过硬是真的硬。”


    他刚说完,天上传来一道凛冽的气息,如同从天而至的钢锋长矛,破开薄雾,苍龙双目凛凛,俯冲而下,气势惊天动地。


    击云挥动时,天边的云水都为之震颤。


    龙尊的身影转瞬间逼近此处,隐隐威势令众人皆感到不适,对方根本没有收敛长枪的锋芒,带着满身从战场归来的煞气。


    丹枫落地,云吟在周身散开,双目冷锐,一眼就盯住了人群尽头的郁沐。


    除了冷酷和阴郁,他眼中什么都没有。


    郁沐眸光闪烁,轻微眨动后,抹去了眼中的深意,他随性地倚在栏杆上,全盘接受对方的隐晦敌意,咬了口手里的貘貘卷。


    随后,他在丹枫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抬起头,舔掉了唇边的碎屑,将手中的粉色面点遥遥一递,如同举杯致意。


    “吃吗?”


    他身后,古海深沉的波涛在啸叫,巨树的阴影于雾气中徘徊,笼罩着他渺小的身躯——他几乎与那棵若隐若现的巨木融为一体。


    郁沐身上,甚至还套着丹枫给的外套。


    这恍惚的一幕刺中了丹枫的心,望着对方平静从容的脸,怒意忽地从心头席卷而上。


    他的袍泽受建木蒙骗,将孽物当作挚友。


    他受建木愚弄,将宿敌当作恋人。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摆出无辜又淡然的姿态,作为独一无二的观众,静静欣赏着他们的反应。


    多么荒唐。


    丹枫大步迈出,击云的枪尖在石板路上拖行,发出刺耳的噪音。


    白珩站在一旁,一边啃着狐狐炒饼,一边把食品袋子递到丹枫面前:“丹枫,要不要吃……点?”


    丹枫疾步掠过,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他眼中只有那招摇的、可恨的、狡黠凶悍的建木。


    “额。”


    白珩讪讪收回手,十分尴尬,对着身旁的镜流悄悄道:“他怎么冲着郁沐去了?”


    镜流不答,转而看向景元,从对方脸上没窥到一丝有用的东西,除了……景元一直握着他的阵刀,石火梦身。


    一丝古怪的感觉在脑海中流连,镜流蹙眉,再度看向丹枫。


    这时,丹枫已经站到了郁沐面前。


    他同样没有收回击云。


    龙尊的阴影从头顶覆下,遮住或明或暗的灯光,击云斜垂着指向地面,距离很近,只要丹枫轻轻抬手,锐利的枪尖就能够将他开膛破肚。


    郁沐垂着眼,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的、波澜不惊的面容,几秒后,他眼皮淡淡掀起,晃了晃手里的貘貘卷。


    “给你留了一个,口味还……”不错。


    丹枫闪电般伸手,立即掐住了郁沐的手腕。


    他的手指如同烙铁,紧紧钳住郁沐,不令他有半分移动的可能。


    郁沐疑惑地歪头,起初,他仿佛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有此举动,蹙眉兀自思索,很快,在丹枫深深压抑的眸光中,他恍然大悟。


    他嘟哝了几个音节,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要我喂你?”


    丹枫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手攥得更用力了,他眼里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


    郁沐……不,建木在说什么?它怎么敢说这种话。


    “真是的,想被人喂就早说,我又不是不答应。”


    郁沐低叹一声,浅褐色的双眼抬起,乍一看人畜无害,他拢上丹枫钳住他的手,轻松地将龙尊僵硬的指节一点点掰开。


    丹枫一惊。


    建木的力量始终超乎他想象。


    “喏。”


    郁沐直直地盯着他,将貘貘卷递到对方唇畔,微微一推,压在下唇上。


    “你……”丹枫短促地开口,尝到了一丝甜兮兮的蜂蜜味。


    “别让他们等太久,丹枫。”郁沐轻声道:“你也不想耽误你们去讨伐绝灭大君的时间,对吗?”


    丹枫如遭雷击。


    郁沐的目光澄明、清澈,透露着无比直白的警告。


    这一刻,他终于从对方这具温和平庸的皮囊里,窥见了一丝骇人的影子。


    随后,那影子越发咄咄逼人。


    松软的貘貘卷如此甜蜜,却在对方强硬无比的牵引下变得毫无滋味,丹枫咬紧牙关,仿佛这是一次不可落败的对抗,关乎到往后不可逆转的命运。


    郁沐:“……”


    他的龙非常抗拒,因为被逼迫,露出了屈辱又愤怒的神情,还带着点没由来的失望。


    郁沐叹息一声,放弃了投喂。


    他遗憾地放开了对方的手,在击云的颤动越发剧烈的前一秒。


    重新倚靠回栏杆上,露出可惜的表情,一口咬住剩下不太完整的貘貘卷,嘟哝:


    “只是一口貘貘卷而已……很难吃吗?”


    丹枫后退一步,狠狠抹掉唇角的甜蜂蜜,他闭上眼睛,平复呼吸。


    他还没失去理智。


    在来时的路上,景元拦下他,试图让他冷静,事实上,他无需任何人劝解,他一直非常客观、理性。


    他知道面前这具人类躯壳下潜藏的是什么。


    远超令使的孽物,药师完美的造物,戴着假面、在懵懂的乌合之众中翩翩起舞的表演者,一个定时炸弹般的怪物。


    「在我们准备好消灭它之前,必须努力营造顺从的假象,让它沉溺于成功欺骗世人的美梦里。」


    「我们必须维持这岌岌可危的平衡,所以,请暂时当作不知道吧,丹枫。」


    他反复对自己强调、告诫、以理性压抑怒火,可显然,当他看到郁沐的一瞬间,他就失控了。


    他该用击云把建木钉在地上,逼迫它露出孽物的真容,最后和对方同归于尽。


    他发疯了般想这么做,以此结束这永无止境的苦难和循环。


    气氛变得很古怪,谁都没说话,直到景元出声,打破平静。


    “既然诸位都到了,我们讨论一下之后的作战计划吧。”


    郁沐吃完了貘貘卷,拿出装药的玻璃瓶,扔给镜流,道:“一次一粒,可咀嚼吞咽,药效一个系统时,我的任务结束了,你们讨论吧。”


    “等等。”景元立刻叫住他。“接下来的任务,你必须同去。”


    郁沐回以一道疑问的眸光。


    白珩非常惊讶:“景元,之前不是说好,不让郁沐上前线吗?”


    “之前是的,但现在情况有变。”景元凝重道。


    “绝灭大君有以岁阳之姿入人心境的能力,它恐怕会利用建木,再度强化自身影响他人堕入魔阴的能力,我们需要一位优秀的军医,尤其是像郁沐这样,能压制魔阴的丹士。”


    “另外,在先前阻止镜流暴走的战斗中,他表现出了不俗的自保能力。”


    “可是……”


    “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景元叹道:“郁沐如果能在战争中获取相应的军功,说不定能抵消他包庇罪的惩罚。”


    白珩眼睛一亮,立刻改口:“请务必让他参加,景元将军!”


    景元看向郁沐,“可以吗?”


    郁沐耸肩:“你也没给我拒绝的余地吧。”


    景元收起石火梦身,“诸位,来开久违的战前会议吧。”


    “好哦!”白珩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然后是镜流、刃。


    郁沐走在最后,丹枫沉默地向前,他虽收起了击云,但走姿依旧有些僵硬,不算自然。


    郁沐的恶趣味倏然大盛,他加快脚步,一把勾住丹枫的手。


    丹枫立即转过头,湖绿色的眸子里闪过惊骇,随后,又被狠狠压住——他不能让建木看出丝毫异样。


    他的手指微微一抖,又被郁沐紧紧攥住。


    郁沐先发制人,眉眼落寞,好不可怜:“不牵着我走吗?你……在幽囚狱里还牵着我的。”


    丹枫唇角轻轻抽动,他头一次露出如此木讷僵硬的、不知该作何表情的模样。


    如果他依旧是一条小龙,此刻应该瞪大眼睛,立起尾巴,像一根长条筷子般挺直,拼命钻进墙角去了吧。


    郁沐想。


    他忍住笑意,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手掌都贴进去:“丹枫,你牵着我走吧,一会要去打绝灭大君了,我害怕。”


    丹枫怀疑自己听错了。


    害怕?


    他?


    这棵建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86章


    丹枫最终没能甩开郁沐的手, 对方十分执着,要是刻意回避,恐怕会引起怀疑。


    郁沐的手指微凉, 掌心皮肤细腻, 握笔的位置有不明显的茧,手指相握时,没有任何异样。


    这具躯壳分明是完美的人身,任谁来探查, 都不会知晓其中埋藏着一个孽物的灵魂。


    二人进入星槎, 驾驶室内部有一个不大的全息战地沙盘,打开系统后, 舱室内部的背景变为暗淡夜空, 流转的蓝色光点如同沙砾,凝成罗浮的三维地图, 实时信息在其上一览无余。


    “建木既已生发,那绝灭大君恐怕此刻正在古海宫墟盘踞,集结反物质军团,准备对罗浮各洞天展开侵略,先前虚卒的出现也印证了对方的计划。”景元在沙盘上圈出了海中一处若隐若现的岛屿。


    “丹枫, 打开持明宫墟禁地的任务交给你了。”


    “好。”


    “诸位,前路艰险,等待我们的或许是一番苦战, 这是我最后一次恳请你们, 随我出征。”景元看向其余云上五骁, 语气庄肃。


    “景元当上将军之后变得好客气。”白珩眯眼一笑,“身为云骑,卫蔽仙舟是吾等职责, 自当尽心竭力,对吧?镜流。”


    镜流颔首:“我只为重启玉界门而来。”


    白珩连忙点头。


    玉界门不开,他们早日逃离罗浮、巡游星海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刃什么都没说,走到角落坐下,以行动表达回应。


    丹枫抚摸着沙盘的倒影,目光空泛,没有具体的落点。


    他会登上这艘星槎,是出于偿还的责任感。


    诸位落座,白珩坐到主驾驶,传奇飞行士早已摸清了所有星槎的驾驶系统,这艘精密的生物舰船如同她感官的延伸,一切尽在掌握。


    从丹鼎司的岸边出发,需穿越大半古海海域,到达鳞渊境的陆上岛屿,以星槎的全速推进力来说,只需不到半个系统时。但这数据的取得是在传统环境下,而非眼下错综复杂的战争场域——此刻,海面被茫茫白雾笼罩。


    短暂的预热后,星槎平稳升空,高精度的推进装置有着强悍的静音效果,星槎融入夜色,向海面飞去。


    随流线机体一同凿刻的舷窗造型酷似鲨鱼的细长鱼鳍,矩状棱镜玻璃在凑近后会自动放大外部景象,郁沐身后就是舷窗,他望向外部,浓浓白雾阻隔了视线,能见度相当低。


    星槎如同游鱼,在雾气的海洋里翻腾。


    舱内灯光暗下,头顶的条装灯带随呼吸闪烁,氛围静谧,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丹枫正襟危坐,敏锐的神经始终被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牵引,令他难以镇定。


    没过一会,有人摸黑凑了过来,大腿抵着大腿,苦涩的药物味道隐约飘来。


    也不知郁沐先前在丹鼎司的配药室中捣鼓了什么药材,袖口和发梢沾了一点,在密闭空间中额外明显。


    丹枫蹙眉,转过头,发现郁沐靠他很近,睫毛扇动,一双平静无害的眼睛正略略上抬,充满忧虑。


    得到丹枫的注目,郁沐变本加厉地又挤了挤,这次,他挽上了丹枫的手臂。


    丹枫:“……”


    他的尾巴折在远离郁沐的一侧,差点条件反射,就要抽过去。


    “你想干什么。”丹枫压低嗓音质问。


    “我说了我害怕。”郁沐委屈巴巴道,虽然,他眼睛里没有丝毫畏缩的情绪。


    “离你近点,我好受一些。”


    丹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好在他天生冷相,加之舱内昏暗,皱起眉头也不会太反常。


    “别怕。”他道。


    郁沐弱弱地嗯了一声,收下这敷衍的关心,指尖勾起对方的衣角,绕了两圈,自己玩,没消停一会,他突然道:


    “丹枫,你给我讲讲星槎的构造吧。”


    丹枫顿时警觉。


    建木对仙舟星槎的战斗机器有过分充足的兴趣,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军用星槎构造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等日后有空,让白珩给你详细讲解。”


    “我现在就想听。”郁沐戳了戳丹枫的胳膊。


    丹枫:“……”


    察觉到丹枫的迟疑,郁沐小声道:“你是不是不愿意,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


    丹枫不回话。


    郁沐悻悻地放开了他,磨蹭着坐远了,小心翼翼地圈起手,安分地垂下头,如同一个脱水干枯的、没精打采的蘑菇。


    “喂,后面的,不要欺负新来的乘客。”白珩在驾驶室,远远地警告。


    镜流瞥了丹枫一眼,刃的烛瞳比平时亮了几分,突然被点名的丹枫顿时无语。


    他打量着郁沐,只见对方瑟缩着肩膀,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在眼角抹了一下。像是在偷偷揩泪。


    什么欺负,这棵建木,他明明在故意装可怜——!


    丹枫用眼神向景元求助,景元无奈地朝郁沐努了努嘴,言外之意是,「没办法了,你先去把它稳住。」


    丹枫:“……”


    好好好,好极了:)


    “过来吧,我给你讲。”丹枫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


    郁沐瞄了一眼,立刻背过身,只留给丹枫一个毛茸茸的金色后脑勺,与此同时,他踩上凳子,抱着双膝,彻底自闭了起来。


    镜流啧了一声,看不下去了,她嗓音冷淡,近乎命令:“饮月,把他哄好。”


    丹枫气不打一处来,脸更冷了,想回怼镜流几句,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尤其是景元朝他隐晦地摇头,示意此刻不要发生口角纠纷。


    他只好站起来,走过去,紧挨着郁沐坐下,犹豫再三,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我没有拒绝你的意思,现在不是闲聊的好时机,但如果说点什么能帮你缓解紧张,我就讲给你听。”


    “真的?”


    郁沐闷闷不乐地转头,蓬松的短发搭过睫毛,露出他略有期待的眼睛。


    丹枫被对方注视,点了点头。


    郁沐慢慢伸展自己,试探地转过身,凑近了丹枫,假装没发现对方微微的僵直,用气声道:“那,你把尾巴给我抱着好不好。”


    丹枫……要不是被关在星槎里,丹枫真想抬屁股走人。


    生怕对方不信,郁沐赶紧抓过丹枫的手,搁在自己平坦的心口。


    “你看,跳得很快。”


    丹枫一怔。


    掌心下是强有力的心脏跳动,的确如郁沐说的那般,沉重且急促,因为对方按的很紧,他的手指甚至能摸到坚硬的骨骼。


    丹枫赶紧把手抽出来,在郁沐期盼已久的目光下,慢吞吞地、相当不情愿地把尾巴从后面绕了过来。


    郁沐发出微不可闻的嗷呜声,抱住了自己的安抚物,痴迷地用脸颊蹭蹭。


    丹枫微微一抖,紧接着,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双眸立即变得黯淡。


    坐在他对面的景元只能无奈摇头。


    持明一族,尤其是持明龙尊,的确为罗浮的安宁付出了太多……


    有了尾巴的填充,怀抱逐渐充盈,丹枫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郁沐讲星槎构造,即便说的是一些随处可查的科普教材式文字,郁沐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他对罗浮的战争兵器不感兴趣,对建木而言,战时密密麻麻的星槎舰队不过萦绕在巨树旁孱弱无力的蝇虫。


    他只是喜欢丹枫的全部注意力被他吸引的感觉,这让他迄今为止愈发蓬勃的占有欲得到满足。


    然而,随着驾驶室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龙尊的讲解服务到此结束。


    众人立即察觉一个严重的问题:此刻距离出发,已经过了不止半个系统时了,他们却还没达到鳞渊境。


    景元第一个冲到驾驶室,“白珩,出什么问题了?”


    白珩有条不紊地操纵着推进杆,屏幕中各项数据没有异常,半弧状的巨大隔光屏幕被雾气笼罩,如同一面流动着的苍白墙壁,然而,下方的数据地图却陷入了卡顿。


    象征星槎位置的光标已经许久没移动了。


    众人陆续赶来,只见白珩在屏幕上连点,操作迅速又精准,语速亦然。


    “景元,最坏的情况是,建木周围的丰饶海雾有强大的紊乱场,从踏入的一刻开始,我们已经被建木的幻阵包围了。”


    “幻阵。”


    景元看向舷窗外,不知何时,浓雾中出现了许久遒劲弯曲的影子,如同蛰伏在云雾中的海蛇,盘踞在晦暗阴影里伺机而动。


    白珩下推操纵杆,降低飞行高度,按理来说,这个高度下他们早已能见到海面,目力所及却依旧是一片白雾。


    不久后,虬结着的深棕色根系映入眼帘。


    是建木生发后生长出的根枝,彼此攀附、交错,编织出一个阴森可怖的牢笼。


    星槎像是误入了高大树海的鸟类,正漫无方向地游荡。


    的确是幻阵,毕竟建木是从海中生发而出,即便根系庞大,也不应有如此大范围的、连缀着的根群。


    景元:“神策府有关建木妖力的记载录中可没写这一条。”


    当然,记载录上同样没有记述过建木会化成人身。


    “现在只有两种方法。”白珩专业又冷静:“我在幻阵中巡绕,找到阵眼,多半是某一段正在活跃的枝干,找到后,由镜流将其斩除。”


    “不考虑是建木本身的能力吗?”景元反问。


    “从外界丰饶的浓度来说,不是。”白珩无需为自己在星槎上看到的数据进行一一解释,她只给出最直观的判断,这是她丰厚经验积累的底气,更是云上五骁彼此的默契。


    “此时的浓度不到令使倏忽影响外围的四分之一,粗略计算,很可能只是某一枝正在生长期的枝桠。”


    “可建木有上亿的枝杈,要一一排除?”镜流蹙眉,“不如全都砍了。”


    “不行,那会令建木警觉,开始更猛烈地自卫,从而惊动绝灭大君。”白珩严肃道:“原本,这幻阵只要景元的神君出手就可扫清大半,我们有机会从震荡的余波中飞出,但……”


    “会打草惊蛇。”景元补充。


    “是。”


    “那就这么办吧。”


    “嗯,交给我。”白珩一开上星槎就像变了个人,无比可靠,她叮嘱道:“接下来要抓紧,别磕到脑袋。”


    景元低低一笑。


    他们坐惯了白珩的星槎,早就练就了一颗即将坠海也不会狂跳的大心脏了,毕竟传奇飞行士在战斗中的驾驶风格很难和‘平稳’挂上边。


    丹枫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着痕迹地向身后看去。


    舱内深蓝色的光带间歇性地亮起,幽暗的光芒洒在郁沐身上,他正站在所有人身后,透过梭形舷窗,眺望着外面的白雾以及若隐若现的建木根须。


    他的表情那么平淡,仿佛对眼前稀世难寻的奇观感到乏味,不知怎的,丹枫似乎在对方的身形上看出了一丝……落寞。


    离开喧嚣人世,沉浸在被白雾包裹的星槎中,他与亘古长存的巨木对望,仿佛已消磨过漫长的孤寂时光。


    丹枫倚在舱壁上,忽然有些好奇郁沐在近距离观‘建木’时,究竟抱有何种心情,听着众人讨论‘建木’的行为,他又作何感想。


    “在想什么?”丹枫问。


    郁沐从某种空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看向丹枫,四目相接时,他隐隐一笑:“要不要猜猜看?”


    丹枫抿着嘴唇。


    “惊讶?你应该没见过建木全貌下的细节。”


    他是该惊讶的,作为郁沐这个个体。


    郁沐的眉眼变得温和,先前违和的淡然一闪而逝,他走到丹枫面前,将自己置于灯下,暴露在对方触手可及的距离中。


    丹枫能看清郁沐的一切,眼角的弧度,下颌的线条,发梢的走向,可即便是熟悉的面庞,无法避免的陌生感却如影随形。


    现在望着他的,是郁沐,还是建木?


    丹枫不知道答案,所以他抱着一丝窥探欲,忍不住要试探。


    “不对。”郁沐摇头。


    “还是害怕?”丹枫又道。


    “也不对。”


    “……”丹枫不说话了。


    或许,建木在想怎么把他们所在的这艘星槎击落也说不定呢?


    见对方猜不出答案,郁沐轻眨单眼,“我在想,这棵树的最高处有什么。”


    丹枫一怔,下意识反问:“有什么?”


    郁沐委婉一笑:“你怎么在问我,我当然不会知道,兴许有个树屋吧。”


    树屋?


    丹枫蹙眉,“为什么。”


    “晴天要遮阳,雨天要避雨,雪天要过冬,偶尔藏点贵重财宝……话本上不都这么写吗?”郁沐对此头头是道。


    “话本都是骗人的。”


    “或许吧。”郁沐道:“不说我了,说你。”


    “我?”丹枫诧异。


    “你看着窗外这棵建木,有什么感想?”


    丹枫环抱手臂,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郁沐平静的脸,思考良久,才道:“你似乎忘了,它是丰饶孽物,仙舟大敌,对它,我没有除戒备以外的想法。”


    很合理的回答。


    郁沐了然般点头,不再言语,他垂着头,捞起一条丹枫的衣摆,百无聊赖地抚摸着其上精细的龙鳞花纹。


    他对龙尊的一切都爱不释手,毕竟,对方是一条他心仪的龙。


    「想再和丹枫多呆一会。」


    这种想法一经产生,诚实的根须便有所回应。


    刹那间,星槎骤然下坠,舱内剧烈晃动,郁沐一个跟头栽了下去,被对方情急之下一把拉住。


    丹枫抓紧防护杆,还算镇静地看向舷窗外。


    始终蛰伏的根系忽然开始生长,速度并不快,但纤细的枝桠在雾中延伸,失灵的战争雷达没有反应,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全靠白珩手动操作。


    操纵杆推拉的频率猝然加快,星槎如同游鱼,开始上下俯冲,以躲避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枝叶。


    “抓紧了!”白珩高呼。


    星槎极速攀升,郁沐随惯性往后一仰,空间狭小,挤的他难受,他只好勉强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点足以维持平衡的东西。


    可惜,星槎再度攀升,他还没抓住,就向前栽倒。


    他整张脸啪唧一下,直接塞到了丹枫怀里。


    郁沐泪花差点被砸出来,鼻梁顶到一处有点坚硬感的软肉,起初,他鼻尖痛得不行,完全没能力思考,直到对方掐着他的手忽然收紧,他才意识到什么。


    他木讷地抬头,视野里,对方胸前开了一块菱形的奶窗,此刻正一片通红。


    郁沐:“!”


    瞧他发现了什么,是大自然,哦不,龙尊的馈赠!


    他闭上眼,借着星槎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劲头准备故技重施时,他的额头突然被一个手掌拢住了。


    耳畔传来龙尊咬牙切齿的冷酷低语:


    “想都别想。”


    第87章


    想想怎么了, 怎么就不能想了?


    他建木的身份都被发现了,让让他又何妨?


    不就是一扇奶窗吗,真是小气的龙。


    郁沐不甘心地抓住丹枫的手, 从额头滑到嘴边, 张嘴一咬,叼住对方掌心的软肉,果不其然,丹枫条件反射般收手, 这动作给了他可乘之机。


    郁沐向前搂住丹枫, 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 熟悉的清冷水汽灌入鼻腔, 令他神清气爽。


    交错的手掌绕到后背,不小心勾住对方顺滑的发梢, 他微微一扯,丹枫便捏上了他的后颈,试图将他拎起来。


    然而,飞行条件过于颠簸,他的反击没能奏效。


    星槎以高速迅疾的轨迹穿梭在不断生长的根须中, 上下折返,如暴雨中飞掠的雨燕,推进器的火光燃烧得无比热烈, 舰首破开空气, 于高空盘旋。


    重力和惯性强硬地鞭挞每一个人, 郁沐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脸色惨白, 后悔上星槎时不该吃东西。


    飞到一定高度后,根须生长的速度明显变慢,如同畏惧着什么,只在低处的雾霭中蛰伏,伺机而动。


    白珩在屏幕连点,不一会,她调整方向,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向后方飞去。


    郁沐跌坐在地上,一道云水卷来,拂过他的面庞和颈侧,清凉的水雾奇异地消解了晕机的不适感。


    他大口呼吸,让氧气填充肺部,虚弱道:“谢谢。”


    丹枫别开眼,衣服在先前的混乱中压出许多褶皱,凌乱的一塌糊涂,他迫切地理好衣服,起身离开,坐到离郁沐最远的椅子上,逃避之意溢于言表。


    郁沐:“……”


    不久,驾驶室传来短促的指令,舱内的全息沙盘自动显现,视角缩小,在手动截取的动态图像中出现了一根被标注的、通体赤红的枝桠。


    它藏在大量灰色的枝干中,很难在雾中定位。


    是它,幻阵生成的始作俑者。


    镜流召出昙华剑,霜凌在剑刃上凝结,室内顿时冷了几分。


    白珩按下按钮,一枚荧光色标记弹被发射出去,正中靶心,在雾中指明坐标。


    无需指引,镜流站到弹射平台,手中长剑背于身后,短暂的机械运转声后,舱内光带次第变红,隔离层开启,镜流被弹射至空中,如同一枚深蓝色的光矢,射向被标记的光点。


    澄明的剑光短暂地破开云雾,绚烂的光斩在雾气深处绽放,如同千道连缀的雨丝,连绵又锐利。


    她的剑技炉火纯青,还没等那段枝桠作出反应,便从根部削断,斩成了齑粉。


    周围的白雾没有散开,隐藏在雾中的枝干却霎时消失不见,天地恢复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先前惊心动魄的空中阻击战不过是一场梦。


    星槎在空中折返,沿着海面飞掠,外置回弹器精准接住下落的镜流,她跳入舱内,冲势过大,整个星槎都发出轻微震颤。


    破阵的过程还不到一分钟。


    镜流挽了个剑花,待到眼底因接触丰饶雾气产生的暴戾和混沌敛去,平复呼吸,才道:


    “解决了。”


    “嗯嗯,真棒!”白珩高声道。


    镜流的表情因夸奖而柔和,她一身寒气地走到郁沐身旁的座位上,坐好,平静地拿出装药的小玻璃瓶,晃了晃。


    “一粒?”


    郁沐:“嗯。”


    镜流倒出一粒,正欲服下,一旁一直关注她状态的丹枫立即阻拦:“等等。”


    镜流不解地盯着他。


    丹枫:“郁沐,这个药有副作用吗?”


    郁沐:“没有。”


    “真的?”


    “……”


    郁沐的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变得锐利,被病人质疑医术对他来说是不可忍受的,这相当于对他专业能力的挑战。


    他从镜流手中夺过玻璃瓶,拔开药塞,来到丹枫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龙尊那张淡然又警惕的脸。


    颀长的身影阻隔了众人的视线,他眼眸微垂,目光被眼睫下的小片阴影遮住,透着一点陌生的冰冷。


    随后,他做了个令丹枫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往自己手中倒了一枚药丸,当着丹枫的面,直接吞了下去。


    丹枫因吃惊,瞳孔一缩。


    郁沐舔了下嘴角,猩红的舌尖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如同巨蛇吐出的信子,紧接着,他的目光落了下来。


    “张嘴。”话音落下,他将一切沉重的情绪都倾泻到了丹枫肩头。


    丹枫并未照做。


    郁沐早有所料,他取出一粒药丸,捻在指尖,当着众人的面,钳住丹枫的下巴,拇指压住,强硬地叩开对方的牙关,在景元的阻止声中,将药丸推了进去。


    他拿出手指,指腹牵出一道细长的晶莹水痕。


    丹枫按住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尾细长的红痕在加深,狭长的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惊讶、不满、担忧、窘迫,混杂着诸多情绪。


    “郁沐,你过分了。”景元的语气稍微严厉。


    郁沐的影子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丹枫,他细细地欣赏对方因他突兀举动产生的情态,全然不理会景元的谴责,自顾自道:“尝出什么没有?”


    丹枫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痛,他瞪了郁沐一眼,用充满怒意和水汽的湖绿色双眼,像两颗剔透又漂亮的玉石。


    郁沐:“糖衣是桂花味的,桂花晶冻。”


    “你说的没错,这个药有一个副作用,就是服用者在药效结束后的四十八小时内,会对桂花味食物上瘾。”


    丹枫狐疑地盯着他。


    “不信吗?”


    郁沐歪头,直到这时,他才望向景元,在对方复杂的审视中伸出手,掌心停着还剩三粒药丸的玻璃瓶。


    “你要不要也来一粒?”


    景元同样迟疑了。


    最后,还是镜流出来解了围:“这不是为我和应星准备的药吗,你们吃的很起劲?”


    “是啊,的确是为你们准备的……”


    郁沐将瓶子盖好,扔回给镜流,他无视了丹枫和景元复杂的目光,来到镜流面前,一只手拂过对方的眉眼。


    “但你只是受到雾气的沾染,暂时不用服药,闭上眼睛。”


    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一阵诡异的平静感席卷了镜流,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脑中的杂念,令她躁动的心绪倏然和缓。


    她甚至没察觉郁沐何时坐回了位置上。


    舱室内静悄悄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发酵,所有人都清楚,郁沐生气了。


    他的不满如此明显,本就不算亲和的眸子此刻压下,折出凌厉锋锐的弧度,唇线紧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丹枫蜷曲着手指,吞咽几次后,才后知后觉地从舌侧尝到了一点微甜的桂花味。


    服下药丸后,体内没有丝毫异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胃袋在有条不紊地消化药丸,一道暖呼呼的热流流向四肢百骸,效果与云骑常吃的伤筋益补丸类似。


    是他过度戒备了吗,可制作药物的是建木,他难道不该提防吗?


    他瞄向郁沐,在‘走上前道歉’与‘留在原地观察’中选择了后者。


    对方毕竟是一个丰饶孽物,要求孽物与人类有相似的同理心,无疑是天方夜谭。


    丹枫如此告诫自己,亦听从理性作出了决断,可望着郁沐低落的面容,望着那双不再纯粹的眼睛,他的心脏还是蔓延出了丝丝沉闷的酸楚。


    就好像,刺伤郁沐的忌惮和猜忌同样化为利刃,搅烂了他苦涩的心窝。


    丹枫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这股异常,可那感觉愈演愈烈,几乎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只好扯起唇角,无声嘲笑自己的可悲和无能。


    没有了幻阵的干扰,没过多久,众人便透过舷窗看见了鳞渊境的外围岛屿。


    星槎缓缓降落在沙滩上,白珩没有下船,作为唯一能够激动巡航的个体,她承担着空中瞭望、远程火力,以及在必要时将众人带离的任务,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作战方式。


    五人沿着沙滩向前,来到显龙大雩殿前。


    数千年前,龙尊雨别于此导引古海之水淹没建木玄根,设下牢固封印,此后,历任龙尊都会在此履行守望不死建木的职责。


    毁弃的大殿徒留断壁残垣,从高大的壁刻图像上,隐隐能窥见过往持明祖地繁荣辉煌的影子。


    众人一一行过两堵高耸的石崖,丹枫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回头去望。


    落单的郁沐正站在广场上的龙尊造像前,仰头打量。


    “怎么了?”丹枫问道。


    郁沐用欣赏艺术品的目光细细端详这具栩栩如生的造像,石像凿刻的每一丝纹路都体现了独运的匠心,完美还原了龙尊威风、英武的身姿。


    他又遥遥望向丹枫,不久,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还是你更好看一点。”


    丹枫:“……”


    “那毕竟只是一尊造像。”


    石头怎么会有真人好看呢?


    众人行至一望无尽的水岸,苍云没入黑潮般的夜空,持明的禁阵驱隔了海上的浓雾,万顷波涛下,古老的建木玄根在水下躁动,犹如一头蛰伏千年的恐怖巨兽。


    丹枫能感觉到,那无数由历代龙尊编织而成的、用以镇伏建木玄根的网,正飘摇破碎,衰朽凋敝。


    简单的缝补已无用处,巨兽已然苏醒,不可阻挡。


    刻入灵魂的记忆蠢蠢欲动,夜色漫无边际,攫取着丹枫的心神,云水在他身边起涌,浪花将他承托,重渊珠在他掌中转动,一时间,天地色变,整座古海宫墟都在隐隐震动。


    猛烈的咆哮自海面传来,地底的震吼搅动深水,空中雷鸣闪烁,皆因这股强大的力量而轰鸣。


    宛如神话中描绘的那般,古海潮分,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开海浪,庞大又壮观的持明宫墟显现在众人面前。


    即便曾亲眼见过此种奇景,景元、刃、镜流依旧感到震撼。


    没有谁会不为这倒逆天地、山移海转的力量所折服。


    丹枫从空中落下,凝望着空虚塌朽的古老宫城,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悲伤与怅叹。


    “走吧,诸位,之后就是帝弓司命与烬灭祸祖的对垒了。”景元俯瞰宫墟,掷地沉声道。


    丹枫:“「叩祝三爪,朝觐尺木」,在那之后,建木玄根深处的道路便会显现……我将引导你们完成仪式,走吧。”


    一行人走下长道,过程中,丹枫为众人指出了三处需要消解封印的位置,众人一一分过,各自行去。


    最远的、也是最靠近建木玄根的一处,由丹枫和郁沐前往。


    他们向下走去,一路上遇到了几只建木催生的丰饶孽物,丹枫顺手收拾掉后,来到封印地所在。转动地面石灯,远处,两盏高大的火炬石台燃起了两簇青黄色的火苗。


    郁沐站在台阶边缘,面前是古城断壁,隔着深不见底的潮渊。他抬平视线,与破碎的甬道尽头、那棵龙瘿造型的枝木对望。


    上次,为了找到重新使包裹着白珩的持明卵继续孕育的方法,他与丹枫来过鳞渊境禁地,那时,丹枫对着建木,说了一句他没能听清的话。


    “丹枫。”郁沐指着那长缨跃动、苍茫古朴的龙形木瘿。“你看。”


    丹枫与他比肩而立,身旁人的目光远比空洞的龙木灼热。


    郁沐:“它如此孤独。”


    “孤独?”丹枫眉眼一动。


    “是的。”


    郁沐没有回头,夜色模糊了海天的界限,水汽浓重的冷风在荒凉的古海宫墟中回荡,吹起对方明媚的金发。


    他的神情颇为沉重,眉间凝着浓郁的怜悯。


    “独自在冰冷的海水中虚度光阴,除了海潮和乱流,只有海兽游动的响声……”


    他语气中带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怅然和落寞。


    “树木可不能总长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


    丹枫抿紧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被对方的情绪感染,心绪有了微妙的波动,说不准是好是坏。


    没过多久,去解除另外两处封印的景元、镜流和刃回来了。


    通向建木玄根深处的甬道已经拼凑完整,威严的火炬台燃着凛然青火,延伸至道路尽头的龙形木瘿。


    景元召出石火梦身,一马当先,低沉道:“诸位,走吧,去会一会那绝灭大君。”


    一行人踏上石阶,向着古海深处而去。


    郁沐落在队伍末尾,每一步都虔诚万分,如同朝圣。


    他注视着建木绕悬青火的遒劲木瘿,从空洞的龙目中窥得自己本来的面目,越靠近,这具躯壳中的丰饶血脉便越是沸腾,无尽伟力充盈此身,万道思绪向他汇集。


    道路尽头,一盏妖冶的紫黄色玄莲静静在空中悬浮,莲叶合拢,紧扣,没有一丝缝隙。


    它无所凭依,在寂静中散发邪恶又诡谲的气息,丰饶的孽力在其上盘旋,催生它生长又凋零,生灭循环,毁灭的伟力在外部肆虐,掀起令人不适的锐利风息。


    “让我瞧瞧,是谁来了。”


    一道邈远的、低沉的女声自莲中传来,模糊又梦幻,带着妖异的蛊惑感。


    “一位仙舟将军,以及……几个喽啰。”女人幽怨地长叹一声,拉长声调,发出刺耳的感慨:“我还真是被小看了。”


    “看来你很胸有成竹,毁灭的卒子。”景元声音醇厚,目光满是嘲弄。


    “哪里,仙舟将军大驾光临,于情于理,我都应好生招待,尽尽……地主之谊,毕竟这仙舟,很快便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空中的玄莲慢慢伸展,尖锐的莲瓣抽丝剥茧般垂下,露出内里青黄色的火苗,那火苗猝然上蹿,化作游丝,飞向它身后的龙形木瘿。


    刹那间,镇压着建木玄根的岌岌可危的封印,碎裂了。


    景元执起阵刀,镜流与刃守住两侧,郁沐站在中间,丹枫悬于队尾,高空中,漆黑的星槎在壮观的水瀑上方飞掠,歼灭炮架起,随时准备支援。


    古海潮动,雄厚的丰饶孽力在封印破裂后失去束缚,向偌大的宫墟冲击,景元的阵刀闪烁云气一般的金色,抵挡了飞流的力量。


    与此同时,龙形木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膨胀,它的枝干有着深棕色的古朴质感,坚韧厚重,盘虬交错,明亮的青火盘旋在根系组成的龙角上,那空洞的龙目被悠然的火光填满,如同两枚跳动的眼珠。


    它的根系向外扩散,顷刻间占据了半片宫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一簇簇青黄色的孽力凝聚为火焰,又像是生机勃勃的叶片群,在黝黑的枝干上生长。


    古海几乎被它照亮。


    紧接着,在玄莲中伟力的催生下,一枚饱满的建木神实从高昂的龙首木上诞生,风暴般的力量在肆虐,它表皮是璀璨的金黄色,隐隐能看见有无数扭曲的枝叶充盈其间。


    白珩率先发动攻击。


    漆黑的星槎毫无征兆地开足火力,歼灭炮的枪管烧的通红,足以摧毁绝大多数丰饶孽物的强化歼灭弹倾泻而出,如同落雨,尽数轰击在神实之上,然而,没有丝毫用处。


    神实绽放刺目的光芒,在一声贪婪的、狂热的喟叹声中,玄莲吞没了这颗建木神实。


    金光变化,雷鸣阵阵。


    “哈哈,如此浓郁的丰饶伟力……看啊,这无懈可击的肉身。”


    她的声音变得扭曲、悠长,散发无尽的邪意与痴迷,疯狂的语调逐渐尖锐,融合在无休止的飓风中。


    一具巨大的丰饶肉身取代了那雄伟的建木玄根,仿佛其中一切都已被她鲸吞蚕食,转化为了只供自己驱使的囚奴。


    绝灭大君睁开幽蓝的双眼,无尽的、澎湃的丰饶之力在她身体中的所有经脉游动,温驯地维系着她的生命,她的耳目遍及古海,灵魂在万条根系中腾挪,她已成功侵占了建木的全部。


    她狂笑着,此刻,不可一世的神策将军在她眼里不过孱弱蝼蚁。


    “这才是丰饶的馈赠,不灭的躯壳,真是太美妙了。”


    绝灭大君活动手指,纤细又修长的指节在空中一一点过,从神策将军开始,最后落到人群中心,那个面露慌张和紧张的金发青年身上。


    看呀,把这可怜的建木宝宝都吓傻了。


    绝灭大君难以自抑地勾起猩红的唇角,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多么有趣的表情,看来那愚蠢的建木时至今日才发现问题。


    自她吞下建木神实开始,毁灭的烙印便打在了这棵臃肿笨拙的大树身上,遍及每一寸枝梢,不肖半个系统时,她便能彻底切断建木的灵魂联系,移花接木般夺走这具药师恩赐的躯壳。


    这毫无疑问是她精心设计的、最符合那刚愎自用的建木的「毁灭」结局。


    多么凄惨,多么优雅,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伟大之作!


    上千朵蕴含着毁灭与丰饶双重神力的玄莲在绝灭大君身旁绽放,她一抬手,一阵如尖刀般的狂风顿时向五人扫去。


    “今天,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第88章


    澎湃的烬灭之力在空中卷起风暴, 震荡着古海倾泻而下的水瀑,迸射的水花齐齐涌来,如同扑面而来的利剑。


    景元一马当先, 被金光燎烧的披风向后飞扬, 巡猎的伟力与之悍然对撞,激起连绵不绝的音爆。


    在他身后,镜流在掩护下矮身跃出,一人一剑, 锋锐难当。她的赤瞳淬炼着犀利目光, 在强有力的冲锋中凝成一道猩红的细丝。


    悍然斩击从天而降,如同采撷一线冷锐刺骨的月光, 刺入千朵玄莲铺就的汪洋花海中。


    丹枫脚踏云水, 苍青色的水龙在他身旁游动盘旋,只见龙尊手中重渊珠飞出, 水龙在空中腾跃,直冲绝灭大君巨大的肉身而去。


    不朽龙祖的伟力在此刻彻底得到释放,鳞渊境上方,聚集起的雷云中电蛇涌动,暴雨倾注而下, 将古旧宫墟浇出了白茫茫的水雾。


    很快,这些水雾在极致的冷冻之下,转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冰晶。


    镜流撷来一片冰花, 洗净挥斩中沾上的玄莲枯叶, 澄明的剑身透着森然之感。


    空气中泛着冰雨迷蒙的味道, 刺得人肺部隐隐发痛。


    郁沐后退几步,寻找一个既安全、又能清楚观战的位置,只见绝灭大君伸出细如尖锥的手指, 如臂使指般挥出一根根自在延伸的丰饶玄根。


    她已经能很好地驱使自己从建木那里盗夺的能力,灵魂彻底融入这棵根系几乎与仙舟融为一体的巨树,丰饶的长生之力无时无刻不在涌动,修复一切损伤。


    空中,镜流调转身姿,借力攀上袭来的粗壮树枝,手中银剑挥砍,掠出道道残影。


    她一路向上奔跑,水龙与她并行,与她正面相撞的之枝干被千万道剑光绞成齑粉,又凭借诡异又顽强的生命力重新拼凑在一起。


    丰饶的孽力无穷无尽,玄莲盛放之处涌现青黄色的雾气,没等扩散,便被一道迅疾的刀光斩了个粉碎。


    景元手持阵刀,金瞳明亮,他的斩击悍勇无双,即便在很远的位置,也能以巡猎之力压制即将弥散的孽力。


    镜流非常迅速地突破包围,跃入空中,她双手握剑,剑身爆发出的寒气竟令周围的枝干为之一顿,仿佛被短暂的畏惧所震慑。


    天上逡巡的星槎看准时机,投下一刻高爆歼灭弹,扑面而来的、致死般的热量瞬间将绝灭大君的手臂燎烧出一个巨大的孔洞。在丰饶开始修复的刹那,镜流斩了下去。


    苍龙的云水在她剑尖席卷,猝然延伸的长剑锐利的仿佛能劈开一整颗星球。


    刺目的炫光自海底涡心爆发,翻卷的海浪如雪崩般震耳欲聋,宫墟的地面在摇坠,发出即将崩塌般的轰鸣。


    这一击几乎榨干了镜流的潜能,不同命途间的碰撞催生出令人胆寒的气氛,景元握紧阵刀,向天空看去。


    黑压压的雷云在森然青火中显出轮廓,没过多久,一道悍利的枝蔓从冰霜落满的灰烬中伸出,末梢通红,浸满了人类的血液。


    景元的瞳孔一颤,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紧接着,镜流从天空落下,手臂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就这点本事?你们的进攻,对我来说不过虫豸的抓挠。”


    绝灭大君阴测测地开口,傲慢地抬起下巴。


    她巨大的肉身不免受到了剑风的波及,那一击同样在她肩膀上留下了深壑般的豁口,然而,细丝般的丰饶孽力在伤口中生长,它们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在其中交错、编织,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伤痕就拼凑了回去。


    这滋味,如此曼妙。


    这具嵌有烬灭威能的躯壳,蕴藏着浩瀚如汪洋般的丰饶之力,两相碰撞,此消彼长,在无尽的撕扯中,激发了更加令人畏惧的神躯。


    鲜红的血液从镜流的手臂滴到指尖,融进满地玄莲垂死的叶片中,晕开一朵血花。


    她目光灼灼,握剑的手掌紧绷,没有半分动摇。


    “师父。”景元脱口而出。


    镜流回他以一道布满决绝杀意的目光。


    “景元,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


    景元攥紧阵刀,用力点头。


    他已读懂对方的决心,更清楚接下来应当如何去做。


    “很好。”


    镜流提起剑,唇畔勾出一丝冷冰冰的弧度,从此刻起,她的目光中只有绝灭大君。


    必须在对方身上留下连丰饶都来不及愈合的致命伤,哪怕只有一秒,凭着心意相通的默契,景元一定能抓住机会。


    在他们之中,能摧毁令使的只有令使,这已经是星神层面的斗争了,凡人之躯难以锁定胜局。


    在第一轮对抗的结果揭晓后,另外三位云上五骁也同时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率先作出行动的是白珩,


    顶尖型号的歼灭星槎是战争中保有的最高战力,运用仙舟生物科技培育出的弹药无比强悍,满载状态下能够通过自爆短时间炸穿丰饶令使倏忽构筑出的防御线。


    对此深有体会的白珩推下操纵杆,提高射击精度,大量爆破弹倾泻而出,高远程火力炸开,一波推平了绝灭大君右侧的上百朵玄莲。


    “烦人的蚊虫,就从你先开始吧。”


    绝灭大君怒吼一声,手臂一伸,上千条枝条朝空中拦截。


    白珩控制星槎的技术妙到毫巅,戏耍一般,深黑雨燕在擦肩而过的死亡密林中起舞,它的推进器爆出幽蓝的火光,那是动力榨取到极致的象征。


    与此同时,卷怒的云水从天而降,丹枫高悬天际,脚踏水莲,古海上空浓郁的水汽在回应感召,化为凶悍龙首,撞碎了绝灭大君身前的屏障。


    镜流看准机会,就地起跳,血滴飙出去后就凝成了通红的冰珠,她落下威势凛然的一剑,谁知,绝灭大君忽然露出了森森尖牙。


    一道枝干从她喉咙处的骨骼中电射而出,袭上了镜流的面门。


    镜流抬手一挡,一阵狂猛的、不可匹敌的丰饶伟力从中爆发,顷刻将昙华剑震了个粉碎。


    镜流瞳孔缩成针状,电光石火间,身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身影。


    刃提起支离,挡在了她身前,闪烁着金光的支离剑斜偏,避免了被正面击碎的结局,然而,他躲不过枝干的袭击。


    噗。


    镜流愣住了,温热的血从刃的后背洒出,喷了她一脸。


    血是热的,如她的眸子一般赤红。


    尖锐的枝干沾满血迹,金黄的叶片向上卷起,如同两只诡异的眼睛,正空洞地、直勾勾地盯着她。


    镜流从短暂的空白中回神,瞬间浑身震颤,怒不可遏。


    她徒手凝冰,昙华剑入手,没等上砍,忽觉脑中一阵混沌。


    像是一根尖细的银针刺入脑膜,在回旋的浪花中疯狂搅动,她顿时冷汗如瀑,视野扭曲,除了鲜血般的红色,什么都看不清了,唯一能够辨认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努力睁开眼,只看见了一角璀璨的、柔软的金色。


    “真是的……”


    对方叹了一声,如同一个突兀的符号,插.入混乱的战局中,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了镜流的领子。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没过几秒,她躺在地上,四肢百骸像是灌注了热流,极致的杀戮欲催促她起身,脑中无数纷乱的恶语却在嗡嗡作响。


    她挣扎着爬起来,手指一动,却被踩住了。


    “别动。”


    对方冷冷呵斥,强硬地掰开她的下巴,很快,有水滴濡湿了她的嘴唇。


    液体无比滚烫,如同岩浆,口味寡淡,几乎就是普通的水,但一经流入胃袋,镜流耳畔的杂音便尽数消失不见。


    头疼的症状消解后,她猛然坐起,下意识握住昙华剑,举目四顾。


    丹枫和景元正在与绝灭大君艰难交战,青黄两色的光芒将整片天空渲染成白昼,空气里弥漫着冷冽水汽,和鲜嫩草木被切碎的香味。


    只是这味道过于妖异又浓烈,猛一吸入,简直令人作呕。


    郁沐正在给刃缝合胸前的伤口,拿着一根纤细的银针,动作有条不紊,丝毫不受远处惊天动地大战的影响。


    丝线只是普通的银白手术线,但当镜流的目光落到上面的时候,竟感到几分刺目。


    虽说是缝合,但刃受赐丰饶,伤口已经开始自行愈合,长出新鲜的血肉,以填补空缺。


    郁沐跪在地上,眉眼冷漠,表情谨慎,结束后,他拍了拍刃的屁股。


    “好了,起来吧,别装死了。”


    刃睁开眼睛,呆毛在空中颤动,他一言不发地提起支离,道了声谢后,重新加入战局。


    郁沐收好手术包,直到这时,镜流才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竟然随身携带了一套外科工具,虽然没有配备任何药品。


    察觉到镜流欲言又止的目光,他歪头,表情疏离极了:“看我干什么,你也想来一针?”


    镜流别开视线,起身,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无与伦比的热度,那感觉就像天上落了一座火山,或者坠了一颗陨石……


    不,是真的坠了陨石!


    镜流牙关紧绷,刹那间,她想起来自己的故乡,苍城被活化行星吞没的灾难。


    那是一颗碎裂的悬星,破损的星体在无形的引力中牵扯,以一个诡异又岌岌可危的姿态连缀在一起,它凹凸不平的表面正侵入仙舟的天穹,瞬间烧穿周围浓郁的云海。


    它像一张黑漆漆的、流淌着猩红热液的大嘴,带着无穷的恶意与进食欲,朝这艘巨舰逼近。


    热浪滚灼,古海蒸腾,玄莲开在弥天水汽中尽情舒展枝脉。


    “感谢你们,为我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来吞噬这棵不知好歹的躯壳……哈,来品尝吧,各位,这是我赐予你们最高贵的毁灭之法!”


    绝灭大君举起双臂,眼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崇拜与狂热,仿佛即将迎来某个神圣之物的登临。


    她已彻底吞噬了建木的躯壳,一切微弱的灵魂联系都在烬灭的力量下被围剿殆尽,仙舟将军在拖延时间寻找对付她的办法,她又何尝不是陪虫豸们绕圈圈,只为消化这冥顽不灵的巨树。


    此刻,循环生灭的星神之力在她体内达到了完美平衡,即便行星陨落,她都能毫发无伤地幸存。


    遍地焦土的仙舟,纳努克大人一定会喜欢。


    她迷醉又痴狂地尽力畅想,没能注意到远处,一抹明亮到丧失人性的目光在紧紧盯视她。


    「好香,好香,好香。」


    「怎么还不开饭,开饭,开饭,开饭。」


    「饿。」


    许久未出现过的念头在脑中浮现,一个个字眼逐渐变得深刻,用力到像是被钉在了大脑皮层,引得郁沐浑身颤抖,指尖发烫。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粘稠且犀利,直勾勾地望着远处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绝灭大君,这块浑身散发着异香的美餐正在尽情散发魅力,令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胃中空虚的饥饿感变得无比强烈,随着躯壳与对方的灵火融合,直达灵魂层面的香气呈指数级飙高,远超倏忽的血肉。


    同为令使,绝灭大君的味道却必定比倏忽更加香甜、紧实,药师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吃同族毕竟不妥。


    好在倏忽不是他杀死的,道德上的负担小了很多。


    建木生发需要积蓄大量能量,虽然不吃也可以,但吃饱了,总能长得更高一些。


    而他是一棵励志长得高高壮壮的树。


    郁沐舔了下嘴唇,忍耐住进食的欲望,收敛目光,让自己变得人畜无害。


    陨星逼近的速度很快,滚烫的高温吸食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丝生命力。


    景元举目望天,轻轻吸气,周身涌起磅礴的巡猎伟力。


    璀璨金光流转在他的发梢、铠甲、披风,刹那间,通天彻地的神君自宫墟中站起,成为天空与海洋间的唯一支柱。


    巡猎令使出手了。


    “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绝灭大君尖锐地狞笑着,向前伸手,铺天盖地的枝叶朝景元席卷而去。


    这次,她的进攻却被阻遏了。


    景元列于平坦的高处,阵刀向着天空的陨星挥砍。在他身前,镜流、刃分列两侧,截住了所有的攻击,头顶巨大的苍龙喷吐龙息,狂猛的海水筑成高墙,竟与浑厚的树墙绞杀得密不可分。


    高天之上,神君的阵刀与下落的陨星相触,极致的爆音几乎震碎了众人的耳膜。无法抵御的恐怖伟力在古海上荡漾、倾轧、爆炸、铺天盖地的海潮卷来,拍击着龙尊开出的、隔离海水的透明高墙。


    霎时间,世界似乎都要毁灭了。


    染着流光的阵刀切入陨星,强悍的对撞力中,刺目光芒照耀天地,维系碎星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消弭在空中,巡猎的余波威猛而刁钻,如咬牙切齿的复仇,将陨星震成了齑粉。


    猩红的碎片融入雨水,从天际冲刷而落。


    这一击的损耗,令景元半跪在地,如遭重击。


    忽然,从碎裂的陨星背后,一只巨大的人手突然伸了出来,朝景元掠去。


    “只不过一颗随处可见的陨星,竟能将仙舟将军逼至如此境地……哈,你这神君倒是漂亮,不知将你做成虚卒,叫「岚」亲眼瞧一瞧?”


    灰烬中,绝灭大君的脸一如既往的邪佞、美艳,她的红唇勾起,目光阴毒,陶醉在这个充满美感的结局中。


    她拍散赶来营救的三人,夺取那看似勉励支撑的仙舟将军,她的进攻势不可挡。


    白发的将军在她手指之间,如同一个可怜的牵丝玩偶,毁灭的力量在积蓄,即将注入对方身体中。


    突然,绝灭大君的视野黯淡了下来。


    她先是诧异,疑惑,忽然,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涌出,流经四肢百骸,无孔不入的丝线连缀她的大脑,令她清醒地意识到,有什么入侵了她。


    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近乎发疯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攥在他人之手,内里的利刃在搅动,吞吃她糜烂的血肉。


    与此同时,一双纤细苍白的、不似人类的手从黑暗中遮来,捂住了绝灭大君的眼睛,然而,她的面部没有丝毫异物在遮挡。


    那手来自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她的灵魂!


    绝灭大君开始剧烈地筛糠,深蓝色的眼珠流露惊恐,神经质地左右转动,试图找出那罪魁祸首。


    “哈。”


    一声冷漠的、戏谑的轻笑在她脑中回荡,充满浓浓的非人感,令人寒毛倒竖。


    绝灭大君一下就听出了那道声音的主人。


    “建木——?!”她惊恐又憎怒地嘶吼:“你不是死了吗?你这个该死的臭虫!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你的?”


    建木的语调变得生涩、机械,它并不愤怒,像在欣赏一桩有趣戏目般游刃有余,话音里的傲慢一览无余。


    “纳努克选择令使的眼光,似乎不太好啊。”它择着一个戏谑的语调,缓缓道。


    “你说什么?”绝灭大君色厉内荏地发飙,意图分散建木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她眼珠不停滚动,寻找可能逃离的契机。


    没关系,没关系,她的本体只是一团灵火,没什么能困住一团灵火,没什么……


    建木的语调冰冷沉重,带着阴森的恶意:“我只是好奇,你是凭什么自信到认为我只会向罗浮复仇,而略过你这个罪魁祸首,任你逃之夭夭?”


    绝灭大君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对方的杀意如针,从四面八方刺来,搅得她灵魂近乎碎裂。


    “你在说什么。”她汗颜地笑着,目光阴狠,聚集起灵火,正蠢蠢欲动。


    建木:“那封晋升作弊的举报信,是你让百吉递交的,不对吗?”


    绝灭大君的眼珠爬满血丝,她勾起唇角,心跳过速,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原来如此,你还真是有耐心,忍了很久呵?”


    “是啊。”建木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为了饱餐一顿,为了……我的确忍耐了太久。”


    它话音刚落,绝灭大君的灵火分裂成了上万条细丝,毁灭的伟力在此刻迸发,榨取灵魂之火所流淌出的力量几乎能瞬间撕扯整艘仙舟,然而,万千深棕色的枝叶齐齐探出,彻底封锁了通向外界的闸门。


    此刻,这具由药师赐予的躯壳,经由建木神实的融化,成为了密不透风的牢笼。


    第一次,绝灭大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条条贪婪的枝叶蜂拥而上,它们吞嚼着美味的灵火,如同根脉从土壤中汲取水分,不知餍足地反复吸食、榨取、饱饮,没有丝毫声息,场面却令任何一个能够目睹的人感到惊恐。


    那简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围剿,灵火无处可逃,在濒死的尖叫与诅咒中走向毁灭。


    外界,绝灭大君的躯壳诡异地产生了一刹停滞,即便体内依然翻江倒海,但对不同时间流速的环境来说天差地别。


    景元猝然抬起目光,抓住对方迟疑的空当,神君从绝灭大君身后突兀地起身,阵刀挥下。


    就是现在!


    冰封的霜刃、鲜红的刀光、苍青的水龙、漆黑的歼星炮自不同方向轰去,这次,那具牢不可破的肉身,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丰饶的神力被压制,失去了支撑,绝灭大君硕大的肉身轰然倒下。


    她的躯体化作金光,带着浓郁的丰饶气息,飘散向亘古不变的夜空,如同飞散消弭的火萤。


    一个绝灭大君陨落了,空中,连一片岁阳的灵火都没留下。


    景元从天空坠落,丹枫递来一道云水作为缓冲,镜流和刃合力托住了他,三人均是踉跄一步,彼此搀扶着才站稳。


    空气中弥留着大战后的刺鼻气味,各命途的伟力齐轰,将古海宫墟深处近乎夷为平地,海潮恢复平静,唯有众人急促的呼吸留有命悬一线的余韵。


    星槎从天上降落,还没停稳,白珩就眼含泪水地狂奔到三人身边,紧紧抱了上去,不巧,摸到了一手的血。


    作为一直没有进入正面白刃战的飞行士,她啊啊大叫,吓得耳朵竖立,朝旁边的医生大喊:“郁沐,快来,景元流了好多血,他要死掉了!”


    景元一脸虚弱,但掩不住熠熠光彩的双眸,他喘了口气,使自己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死倒不至于,而且这血的成分,还是镜流比较多……”


    丹枫从天上落下,用柔和的云吟裹住众人,清凉的水流抚平了焦躁和痛楚,令伤口的存在感没那么强烈了。


    一番生死酣战,众人皆是筋疲力尽,这时候,只好彼此靠在一起,各自平复呼吸。


    景元和镜流脱力得厉害,要丹枫和刃一起抵着,才不至于直接滑躺下去。


    白珩身材瘦小,坐在地上给自己的尾巴梳毛,看向不远处的郁沐,高喊:“郁沐,别傻站着了,快来。”


    郁沐站在不远处,似乎没能听见呼唤,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白皙的掌心,目光沉凝,金发明晃晃的亮,十指轮流收放,像是刚驯服四肢。


    “他在干嘛呀,是不是被吓到了。”白珩笑起来,对丹枫小声道。


    丹枫瞥了郁沐一眼,眸子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没过一会,郁沐走了过来,垂眸注视整齐排排坐的云五,仿佛一群颜色各异的小鸡崽,非要挤在一个小纸盒子里,彼此依偎着取暖。


    他们同时抬头时,各色的眼睛显出或疑惑、或欣喜的情绪,更像了。


    “有人受伤没?”郁沐问。


    “报告,丹枫已经给我们治疗完毕,这里没有需要郁沐大人的患者了,报告完毕。”白珩举手。


    “很好。”郁沐欣慰地点头。


    家里的龙已经学会主动包揽家务了,美妙。


    休息片刻,古海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丝金黄光晕,曙光缱绻的光泽从遥远天边染渡,因陨星降临,烧灼了天际大半云层,此刻天空如洗过的镜面,光滑明亮。


    温暖的晨光并不刺眼,它渐渐撒遍古海,照耀在这段破碎的甬道上,和煦而神圣。


    “已经是黎明了,好快。”


    白珩打了个呵欠,长时间的高度精神集中令她感到困倦,她靠在镜流的后背,蹭了蹭对方的脖颈,嘟哝: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坐在一起晒太阳了?”


    景元曲着腿,拨弄着破碎的披风,“似乎,有一段时间了。”


    “可以晒一会再走。”刃抚摸着支离剑上的裂痕,此战之后,他的剑更斑驳了。


    “好哦。”白珩高喊,笑靥如花地陶醉一会,抬起眼,看向郁沐。


    郁沐一手插着兜,侧过身,面向朝阳,朦胧的晨光照亮他的脸庞,令他浅褐色的眼珠隐隐泛着漂亮的金色光泽。


    他平静地望向海面,注视着水上波光粼粼的金点,气质沉凝又温和,周身缭绕着难以言喻的旷寂。


    白珩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对方明明站在她面前,却依旧身处渺远陌生的地方。


    晒了会太阳,在大家都能独立行走后,众人决定返程。


    不知道罗浮各洞天的情况如何,身为将军,景元对此责无旁贷,其他人也各有计划,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


    白珩心中涌出一丝惆怅,出于不舍,她脚步放慢许多,落在了众人最后,目光从四人的背影上掠过,而后,落寞地垂下眼。


    云上五骁,无论有多么坚固的袍泽情谊,终究都有分别的一天。


    很快,她用力甩头,甩走这些悲观的想法,努力重振精神,露出笑容,忽然发现一处不对。


    怎么少了个人?


    她停住脚步,数了数,顿时发现郁沐不在。


    她回头,只见郁沐还站在破损的甬道尽头,朝着空空荡荡的古海断崖凝望。


    “郁沐,你在干什么,回家啦!”白珩双手合拢,放在唇边,大喊。


    她身后的丹枫和景元皆是一顿,二人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过头去,盯住远处那道瘦削的身影。


    很快,察觉到有人掉队,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与郁沐之间隔着十米距离。


    不知为何,风声止息,海潮收敛,阳光灿烂,高饱和的光影令郁沐的金发看起来额外刺目。


    伫立原地的郁沐在白珩的呼喊声中回身,瘦长的身影如同肃立的石碑,扎根在甬道苍白的石砖上。


    他抬起清俊的面庞,清澈的瞳孔无比平静,难以言喻的冷漠感跃然其中,连阳光都不能将其温暖半分。


    那一刻,白珩忽然有点发怵,就好像在那里注视着她的不是自己熟悉的朋友,而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她忍住起鸡皮疙瘩的冲动,正要再喊,忽然听见风捎来了对方的回答。


    “白珩。”


    郁沐摇头,声音有些冷。


    “我不回去了,我到家了。”


    第89章


    白珩听见这话, 先是一愣,而后诧异地环视四周,反问:


    “你到家了?”


    “嗯。”


    这回答太荒诞了, 白珩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她指向四周,不解地反驳:


    “你看你周围,光秃秃一片,不是废旧宫墟就是海水天幕,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空寂的宫墟屹立此处, 荒凉的景色正如白珩描述的那样,颓塌的高墙外, 碧色水瀑湍急坠落, 一眼望过去,唯有萧瑟。


    郁沐不为所动, 由于海风,他身上的龙尊外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垂首时,清秀的面容蒙翳着压抑的阴影。


    “可这里……的确是我的家。”他喃喃道。


    他于此眺望仙舟洞天万载千年,未曾蓬转。


    听到他的回答, 明明海上的阳光和煦温暖,白珩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勉强地扯起嘴角,试图使自己看起来很正常, 可瞳孔的颤抖骗不了人, 嗓音亦然。


    “你……你在说什么啊, 郁沐,你是不是糊涂了?”


    鳞渊境不是早就因封印建木而被龙尊雨别弃置了吗,怎么会……有人居住呢?


    她瞪大眼睛, 慌张的情绪骤然涌现,重重砸在她心窝。


    手脚冰凉,呼吸急促,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焦急道:


    “你是不是害怕再被关进幽囚狱?我们会帮你向景元求情的,打败绝灭大君毫无疑问有你的功劳,他一定能免除你的刑罚,对吧,景元?”


    她急切地回头,用目光恳求景元,示意对方不要说出反对的话。


    景元侧着身,郑重地开口:“郁沐,白珩说的没错,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郁沐朝他瞥去,视线从对方镇定自若的脸上移开,下落,发现景元的右手正背在身后,一点阵刀的寒芒掩映在宽大的披风中。


    “呵。”


    郁沐发出一丝气音,不知喜怒,他平静地颔首,一副被说动了、正在权衡的模样。


    白珩的心脏在锤击肋骨,一下一下,有什么快要从里面蹦出来。


    她向前两步,伸出手,死死盯着郁沐:


    “跟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我们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嘛,六个人来,五个人回算怎么回事……”


    她放轻嗓音,努力调整声线,使它听上去温柔又甜美,能够给人安全感。


    “好吗?郁沐。”


    呼。


    回答她的只有越发厉啸的海风。


    郁沐回过头,望向身后空无一物的断崖,崖下便是万丈海渊,他能听见海兽逡巡的破浪声,那样嘈切、低沉,如同古钟。


    他收拢衣襟,金发在狂风中变得凌乱,浅褐色的目光却坚定无比、不可动摇,他深深吸气,让湿咸的空气充盈肺部。


    时间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裹住,不再向前推移。


    白珩的心在这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下沉,到最后,变得和古海的水一样冰冷。


    她已然维持不住脸上柔软的笑容,嘴唇抿起,拳头紧紧攥着,轻微地颤抖。


    半晌,郁沐回过头,犀利的问句直逼景元:


    “将军,在你眼里,什么是配生活在仙舟上的好市民?”


    景元眸色渐深,握刀的手紧绷到青筋鼓起,面上依旧是平静而从容的。


    “仙舟的子民受帝弓护佑,凡受联盟认可的种族,均可在此处安居乐业,无分成就,无关贡献……”


    “我不觉得。”


    郁沐微微颔首,目光冷而锐利,他的声音罕见地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冷酷之感,诉说答案如敬告律法。


    “安居乐业?


    要求他人遵守世俗的规定,恪守道德的准则,规避侵害他人的行径,将自由收束于窄小的空地,以此融入族群,获得当权的庇护。能够达成这些严苛的条件,履行了约定俗成的行事法则,还不配拥有最基本的、能够被平等对待的资格吗?”


    “还是说,此地五浊充盈,从不该称作仙舟?”


    郁沐的措辞尖锐又充满攻击性,他歪着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浅褐色的眸子逐渐亮起灿烂的金色。


    景元牙关紧叩,僵硬的下颌肌肉绷出一道分明的线,与对方充满压迫感的眼睛对视。


    “你说的没错,任何愿意将自己置于规则下的个体都该得到自由的保障,这点毋庸置疑,但郁沐,你忽略了一件事……”


    景元深吸一口气,嗓音沉重有力:“仙舟联盟,受帝弓司命庇佑。”


    郁沐:“……”


    “是吗……”


    他喃喃自语,脸上的情绪忽然不再严肃、可怖,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骤然甩脱无形之物,轻盈的笑容出现在他唇畔。


    令人惊悚的是,这笑意是冷酷而残忍的。


    他歪着头,突然抚掌,一下下为对方庆贺,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突如其来的愉悦令他清俊的五官都活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寡淡。


    可那双眼睛里,流溢出的不是喜悦,而是明晃晃的傲慢与愤怒。


    “不愧是神策将军,你说的对,一个丰饶造物,怎么可能隐姓埋名、自欺欺人,安然地生活在一群仙舟人中呢?”


    他由衷地赞叹,仿佛真切地感激对方解答了他的困惑。


    是的。


    好比一头恶狼,无论如何伪装,都无法在瑟瑟发抖的羔羊群中自处。


    是他不谙世事,过分天真。


    他这话宛如一个惊天巨雷,当空劈下,将所有人轰了个遍,皆踟蹰又震惊地定在原地。


    白珩的头脑发胀,耳膜鼓噪,像是有只手残忍地在其中搅动,精密的大脑难以处理接受到的信息,她颤抖着手,突然捂上了自己的胳膊。


    那曾几乎完全断裂、又顷刻复原的手臂,光滑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密密地爬行,令她心生恐惧。


    丰饶造物?


    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郁沐在说什么?一个丰饶造物?


    谁?


    郁沐吗?


    她心跳过速,咬紧牙关,忽然抽出自己的弓,架在身前,张弓搭箭,三支飘散着青紫色灵光的尖锐箭头对准甬道尽头的那道身影。


    她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不是郁沐,对吧?!”


    她的狐狸毛炸了起来,耳尖竖立,水蓝色的眼睛一片狠决的水雾:“你根本就不是郁沐!是绝灭大君吧?侵夺别人的身体很愉快吗!你这个该死的……”


    忽然,一只手从侧面伸来,强硬地压住了她的长弓。


    白珩猝然顿住,侧目看去,是景元。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景元如此凝重、如临大敌了,他向来都是游刃有余、闲庭信步的,即便是绝灭大君,也未能给到他这般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他的眉宇深深皱起,犁出几道深刻的沟壑,琥珀色的双眼直直向前,石火梦身的威光落在地面,锐利得能划开砖石。


    他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白珩眼眶中蓄满的泪再也坚持不住了,割裂了饱满的脸颊,滴到地面。


    “你早就知道,是吗……”她沙哑着嗓音问。


    景元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用力的、坚定地压住了对方的弓。


    贸然向建木发起攻击,是死路一条。


    郁沐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


    戒备的景元。


    心有预感但难以接受的白珩。


    神情复杂却已然执剑的镜流。


    蹙眉着的刃。


    以及队伍末尾,无法辨别情绪、如玄冰般孤寒冷冽的龙尊。


    即便有过密切的情谊,面对孽物,身负职责的云骑们依旧不会心慈手软。


    这是横亘在星神战争中的宿命,烙印在漫长的、充满对立倾轧的历史中,无法拔除的基因。


    仙舟人与丰饶民的战争无止无休,不会因某粒米粟的撞击而撼动半分,强烈的、先于判断的仇恨加注而上,令一切事实都那么苍白无力。


    与其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不如施以暴力,方能攫取所求一切。


    郁沐摆弄着龙尊外套上垂坠的红缨装饰,随意瞥去一眼,显露直白的敌意,口吻冰冷而倨傲。


    “放弃吧,景元,凭你们现在的体力,不是我的对手。”


    “放弃?”


    景元压低眉宇,金瞳璀璨,充满战意:“然后任你覆灭仙舟,看着此处人间生灵涂炭?”


    “覆灭仙舟……”


    郁沐一笑,“放心,我不会那么做。”


    景元眸色一深,他见郁沐向前几步,步伐缓慢但稳健,宛如与友闲谈,天马行空地畅想着:


    “我的神体扎根于这艘舰船,飘摇星海、寻找新的居所并非我愿,我更希望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达成诉求,只可惜,你,你们,不愿意接受我的示好。”


    “示好?”景元嘴角一扯:“你是指化为人身,行走于仙舟?”


    “嗯哼。”


    “你的行径,与绝灭大君有何区别?”


    “嗯?”


    郁沐歪过头,爆发出森然威压,洞见的眸光如同刀刃,凶狠地切割在众人脆弱的躯体上。


    他嗓音变得冷酷,听上去有种吊诡的非人感。


    “你把我,和那只点心相比较?”


    景元心一颤。


    点心?


    郁沐,不,建木居然把绝灭大君说成点心?


    他骤然瞪大了双眼,想起了绝灭大君死前那诡异的、短暂到近乎无法察觉的僵直,以及轻易便衰败了的建木神躯。


    难道?


    他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是你。”


    “你吞噬了倏忽血肉,和绝灭大君。”


    “你说这个?”


    郁沐抬起手,天真又残忍地召出一团包裹严密的树枝囚笼,它们彼此缠绕、连缀,叶片层层剥落,舒展,露出了里面一簇奄奄一息、被吸收得只剩残渣的青火。


    那是岁阳的灵魂之火。


    枝叶四散,其中封存的咒骂和惨叫溢了出来,那污脏的秽语和撕心裂肺的尖叫令在场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郁沐一收手,枝干迅速收拢,掐灭了最后那道声音。


    “不愧是坚韧的毁灭令使的灵魂,非常,可口。”郁沐用冷淡的嗓音点评,“相比之下,倏忽就有些苦涩了,大概因为是树吧。”


    他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种脊背发寒的刺骨感。


    以一位腾骁将军的生命和近乎大半云骑、无数平民为代价才赢得的惨烈战争,那致使罗浮生灵涂炭、云上五骁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在郁沐口中竟只是一块苦涩乏味的点心?


    景元心中一紧,他从未小看过建木的威能,在一切未明朗前,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为将来铺路,但从始至终,没人真正有与建木交手的经历。


    它太过沉默、驯顺、安分,直到被巡猎斫断,被古海淹没,埋进深不见底的海壑,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动,人们一度以为它是不会说话的,景元也一样。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见景元沉默不语,郁沐继续道:


    “不要把我和它们混为一谈,我说过,比起战争,我更喜欢用温和的手段达成目的。”


    “我想,我已经尽可能地表达了我的诚意,身为郁沐,我十分爱岗敬业,我并没有自夸,丹鼎司有据可查。


    云上五骁,我救了,仙舟人,我治了,绝灭大君,哦,我还送过你她的头颅,希望引起我信赖的、神策将军的重视,在你们审问过我的那天晚上。”


    郁沐的语气忽然变冷,“对了,你们还将某个将军那该死的术法打进了我的身体,这笔帐我还没来得及算。”


    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情绪平静,虽然听者不觉得。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无与伦比的威胁,令人头皮发麻。


    “可惜,你们并不理解我的好意,你们只是一味的监视、猜忌、试探,最后剥夺了我的职位。”


    郁沐眯起眼,平静道:“可怜的我无家可归,只好……来找你们算算账了。”


    无穷无尽的敌意从那具颀长的身躯中喷涌而出,霎时,空气中的水汽都凝结了。


    景元将阵刀架在身前,尽力抵挡对方无意识释放的威压,厉声道:“你想怎样。”


    “我?”


    郁沐一笑:“我想把这一整艘罗浮,变成我的家。”


    景元眼皮一跳,过分紧张的心脏在肾上腺素飙升的过程中释放压力,流窜到四肢百骸,他的头脑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清醒,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你想占领仙舟?”他听见自己吐出僵硬又咬牙切齿的问句。


    郁沐的金发微微飘扬,露出一个漠然的、非人感十足的、却又人畜无害的微笑,这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十足的割裂。


    “不仅如此。”他抬起手腕,纤细的手指越过人群,指向最后的、脸色冰冷的龙尊。


    “我还要那条龙。”


    建木的诉求古怪又贪婪,令所有人为之沉默。


    景元:“……”


    众人:“……”


    丹枫:“……”


    在众人皆陷于巨大的混乱、犹疑和震惊中时,两声巨响从上方传来。


    白日惊雷。


    郁沐抬头,只见空中,一左一右二人分立两端。


    左侧是身伴巨大狐兽、扛着长刀的月御,由于全速赶来,她身上流窜着令人牙酸的电光。


    右侧是戴着斗笠、面容严肃的怀炎,他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四方兽首冶炼炉,腾跃的黄光在其中闪烁,仿佛囚锁着某种庞大的不详之物。


    他适时地向下望,与刃猛然视线相对。


    怀炎一怔,露出了一个慈祥的会心笑容。


    “我说,景元,和这家伙说那么多干什么。”


    月御露出一个比孽物更像孽物的笑容,一排小白牙个个尖锐整齐,她抡起长刀,遥遥指向郁沐的头颅。


    “直接杀了不就行了?”


    景元没回话,因为,他发现郁沐的脸色没有分毫改变,依旧淡漠、从容、傲慢得不可一世,甚至还在玩弄龙尊外袍上的金属饰品。


    “两个……半令使。”


    郁沐呢喃,确认人数后,右手向外一伸,一根细长的、由深棕色枝干编织而成的长枪落入手中,尖端如针,看上去毫无威慑力可言。


    他轻轻一挥,刺耳的爆破声随之发出。


    景元脸色一变。


    他突然发现,他可能过分低估了建木的战斗力。


    那可是连帝弓都无法彻底杀死的建木。


    第90章


    月御从天空俯冲而下。


    并不像在先前对垒云五时那般束手束脚, 面对丰饶孽物,她的长刀上弥散着霜银的电光,双目因极致的力量膨胀变为灰色, 牙尖爪利的魁梧狐兽如她的半身, 凶悍地扑向郁沐。


    郁沐前踏一步,昂首,手中的长枪缭绕青黄色的火焰,轻而易举地架住了对方的劈砍。


    锯齿状的刀刃用力下压, 离郁沐的鼻尖只有几厘米, 电蛇狂涌,倒虐的风吹乱了他的额发, 露出那双悍勇冷酷的眼眸。


    对撞产生的气浪顷刻间向外扩散, 平静的浪潮再度沸腾,海瀑倒灌的巨响模糊了听觉, 只有两股迥异的光在相互倾轧、吞噬。


    相持了不几秒,月御脸色一变,掌心下的长刀发出嘶哑的悲鸣,凭借狐兽的加速,她竟无法在角力中取得优势。


    而建木此刻, 只用了一只单手。


    察觉到月御的力有不逮,郁沐手臂暴起青筋,上挑, 霎时将月御荡了出去。紧接着, 他向后错步, 手臂后展,一声野兽狂吼般的音爆后,他将手中长枪掷了出去。


    长枪化作一颗逐火的流星, 刺破空间,直直扎向倒飞的月御。


    突然,一口巨大的古钟出现在长枪的必经之路上,两相碰撞,铜钟发出浑厚沉闷的巨响,向后猛移了十几米,堪堪停了下来。


    怀炎站定在古钟上,原先完好无损的钟体表面,被长枪凿出了一个相当突兀的尖锐孔洞。


    怀炎深吸一口气,面容冷峻,凝视着下方遥遥望来的建木。


    “谢了。”月御踏着狐兽飞到他身边,一边道谢,一边紧盯着建木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分神。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用肉身接下那一枪,会瞬间四分五裂。


    “月御,先把它的真身打出来。”


    怀炎冷沉着嗓音,吩咐道,手中的兽首冶炼炉加速旋转,传来某种嘶哑又迫不及待的吼叫。


    月御瞥了眼对方的铜炉,立即明白了:“好。”


    她飞身而下,气势再度暴涨。


    郁沐的目光同样在怀炎手中的铜炉上流连,透过纷乱复杂的环境,他精准地嗅到了一阵灼热又甜美的香气——是一个百折不挠又凶悍热情的岁阳,来自那尊四方小炉。


    他的瞳孔隐隐颤抖,因为这股令人蠢蠢欲动的诱惑。


    他的唇角缓慢上翘,勾勒出一个兴致十足的微笑,手腕一翻,一柄比先前更坚韧的长枪出现在手中。


    空中,属于曜青将军月御的巡猎气息猝然炽盛,周遭顿时变得昏暗,四爪狐兽沐浴在无暇的月光中,它的躯体伸长,獠牙尖锐,背生白羽,被闪电灼烧过的毛皮蔓延着雷光。


    与此同时,月御手中的长刀变得有原先三倍大,耳朵和尾巴化成了一捧流窜着的银丝,看上去诡秘又圣洁。


    巨大的狐兽占据了半片天空,晴朗的苍穹因令使的愤怒而变化,深厚的雷云在聚集。


    月御举起长刀,刀体在雷电的掩映下直通云霄。


    她完全陷入杀戮的狂热中,双眸立起一道火红色的细线,身为曜青的将军,这道猩红的绯月曾高悬在每一场对丰饶民的惨烈战役中。


    她身形几次腾挪,以一种用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出现在郁沐面前。


    横向挥刀,刀体上霸道的电流几乎凿穿了空间这个概念,令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换扭曲。


    然而,这基本上无法被躲过的一刀,空了。


    月御猝然一惊,突然,流淌在她骨骼中的危机本能滴滴作响,她头也不回,迅速将刀架在身后。


    叮——!


    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震音,是刀背挡住了什么。


    她猛地回头,视野里,完好无损的建木手执长枪,刺了过来。


    郁沐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依旧没有丝毫改变,他抿着唇,视线不经意地下移。


    一种被尖刀剖开的刺骨感和诡异感席卷了月御,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果不其然,下一秒,被长刀睇住的树枝长枪便活了,棕色的枝叶彼此纠缠,攀上了长刀的锯齿,将月御的右手和刀柄一起牢牢锁住,上抬。


    离得太近,失去刀身做屏障,月御的躯干立刻不受保护,郁沐左手亮起,跳跃着一团青色的光球,朝月御的腹部推了过去。


    情急之下,一只狐兽骤然闪现,挡在月御身前。


    郁沐的手掌轰上狐兽的后背,连人带兽一起拍了出去。


    空中,巨大的狐兽撞击在鳞渊境高处的祭台上,它因五脏扭曲带来的痛苦而惨叫,刺耳的嚎哭令人牙酸。


    月御跌在地上,因其与狐兽同源,流窜在身体里的丰饶之力宛如一个个河豚,在纤细的血管中炸开,尖锐的刺痛袭击每一处血肉。


    她痛苦地吼叫,湿汗淋漓,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远处,郁沐漠然地将对方的痛苦尽收眼底,既没有复仇的快意,又没有见人受难的得意,俊秀的脸上一派平淡,


    他指尖跃动着青黄色的术法,光芒如会呼吸的海胆,向外缓缓收放尖刺。


    “这就不行了?”


    他眯起眼,好奇地提问:“在对别人使用前,自己没先试试滋味吗?好受吗?”


    “你……”


    月御疼得面容抽搐,龇牙咧嘴,说不完一句话。


    她体内的丰饶伟力并没有一气呵成地发动撕裂性攻击,这令苦楚愈发漫长。


    一旁的景元看见这一幕,心下一沉。


    那是玄全将军的术法,曾被他们用来试探郁沐的身份,然而,相同的手段成了建木折磨人的伎俩。


    缓了一会,月御从这剧烈的锐痛中挺过来,没时间诧异自己为何没有受到致命伤,她踉跄地提起长刀,如同一枚炮弹,砸向郁沐。


    郁沐手中树藤变换,柔软的枝条结成趁手的武器,他眼中战意十足,正面砍去。


    一道灼烧着青火的光波斩向水潮,月御的身影幻化成狐兽,苍白的雷光推她飞向空中,雷云卷积中,一道刺目的落雷从天而降。


    轰——!


    在怒吼的海浪声中,一道半穹状的屏障出现在郁沐头顶,它看上去脆弱又单薄,却硬生生阻拦了落雷的进攻。


    刹那间,上百条生机勃勃的树枝拔地而起,燎然青火飞旋,一度将空气都染成浓烈的碧色。


    恐怖的丰饶威压向外扩散,身在半空的月御身形一滞,她似乎陷入了亘古绵长的恍惚,一种无言的死寂攀上她的神经……


    当。


    忽然,一声足以震碎耳膜的闷响从面前传来,月御登时回神,只见怀炎已然挡在她身前。


    怀炎的斗笠早已被飓风掀飞,手指因用力而变形,右手托着的冶炼炉正飞速转动,结起一道防线,抵御正面袭来的进攻。


    他面前,是单手持刀的郁沐。


    郁沐的瞳孔已然变成璀璨的金色,直勾勾地、饥似渴地盯着怀炎手中的方炉,仿佛其中有什么令他垂涎已久的东西。


    他欺身而上,手中长刀开始生长,青色的枝叶如同活物,枝蔓向方炉的淬火孔中伸去,像是要把里面的东西拽出来。


    怀炎眸色一深,左手向前推拒,忽然,先前出现过的古铜大钟从天而降,蛮荒般宏伟的巡猎伟力出现得猝不及防,将郁沐牢牢关在了里面。


    咚!


    大钟落到破损的甬道上,砸出一个巨大的蛛网般的凹坑,整个古海宫墟地动山摇。


    “绞诘敕令。”


    怀炎用庄肃而神圣的口吻宣告,古钟表面泛起仙舟联盟的云纹,闪烁着巡猎的咒文。


    “祓除形元!”


    他二指向下一挥,铜钟便像遇热紧缩的胶状物,古旧的铜壁顷刻间团成了一个结实的球体,其中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很快,古钟恢复寂静,无需怀炎示意,月御便升入空中,雷光涌现,先是一道惊天动地的轰击,而后狐兽从天而落,一口叼住古钟,咬了个粉碎。


    咔!


    深棕色和青铜色的光点在尖牙中溢散,它神目威凛,悬于天际,正警惕地睨着空无一物的甬道。


    一片死寂。


    月御屏息,一边戒备,一边凑向怀炎:“他死了吗?”


    怀炎未答,他望着天空飘散的粉末,心中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感。


    作为操纵浑元钟的人,他很清楚,蕴藏着令使威能的古钟已经将其所吞噬的东西咀嚼了一干二净。


    然而,此处的丰饶伟力依旧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浓稠到令人作呕。


    他心中隐隐一动,脸上的皱纹尽在诉说着忌惮,刚要开口,忽然,只听身侧传来一道清冷的低笑。


    那笑声冷淡、轻佻,混着数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如水般流过耳廓。


    “可惜,还活着呢……”那东西故作惋惜地轻吟。


    怀炎和月御心中同时一震,条件反射地挥出武器,攻向二人中间的空档。


    两道凌厉的波光闪过,回过神来,却发现其中空无一物。


    二人面面相觑,很快,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在他们身后炸开,将军们同时回头,只见空旷的甬道尽头,一株金光闪闪的幼苗从虚空中钻出。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幼苗长为茁壮、苍劲的巨树,足有三百米高,叶冠繁茂,枝干如同深棕色的水晶,粗壮根系埋进甬道,延伸进漆黑无底的海壑。


    它的叶片是柳絮般燃烧的青黄色火焰,由压缩到极致的丰饶伟力凝结而成,叶片张开的瞬间,周遭的光芒都被它吸食,变得昏黑暗淡,浓稠的压迫感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头。


    与此同时,在树干的最高处,一个造型奇特的树瘿尽情舒展。


    苍劲的枝干化作龙角,两团跳跃着幽光的孔洞下,逼真的龙吻显形——赫然是一个龙首。


    它看起来比先前鳞渊境中的封印更庞大,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生机和邪异感。


    龙角造型的树干旁,突兀地站着一个人。


    说是‘人’已经不准确了,此刻,它展现出了完全的丰饶形态。


    它身材颀长,身着与持明龙尊相同的服饰,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额顶分列双角,由翠木勾勒的角十分笔直,尖端缭绕青黄火焰,根部簇拥着一团灿烂的银杏叶,有自我意识般迎风飘动。


    令人惊异的是它的容貌。


    它与目前仙舟联盟已知的任何一种孽物都不同,皮肤爬满皲裂的纹路,如同粗糙的树皮,却在裂痕中流淌着青金色的血液。


    最具有非人特性的,是它的瞳孔。


    浅褐色的伪装不复存在,灿金的眼瞳仿佛熔铸着银杏叶的光辉,一道锋锐的黑线将其割裂,使它看上去妖异、诡异、冷酷,人性彻底不复存在。


    这是建木原本的神躯,星神赐福了它不死躯壳,丰饶祝塑了它不灭伟力,亦是它按照独特喜好捏成的‘自我’。


    那个被绝灭大君吞噬了的建木,重新活了过来,令人难以分清,先前它究竟有没有死去,还是,它的消失不过迷惑众人的伪装。


    比起戒备和敌视着建木的怀炎和月御,云上五骁的反应更为强烈。


    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落在最后的丹枫,隐晦的诧异和疑惑在其中游动。


    郁沐的真身,几乎就是和丹枫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对吗?


    当然,大敌当前,无论他们之间有再多怨怼与猜疑,肚子里装了多少疑问,眼下都不是一个掰开算算的好时机。


    因为,郁沐发起了进攻。


    从人类的躯壳中挣脱,就仿佛解开了规则的枷锁,战斗方式不再克制而斯文。


    它一挥手,遍地枝梢涌动,丰饶的玄莲绽放,铺满了宫墟的每一处角落,造物们侵吞着领地,在众人的目光中散发诡异的香气。


    那是丰饶伟力碾碎后化成的气息,缓慢地渗透在风中,无孔不入地入侵周围一切活着的生物。


    上一个使用这种异化方式的,是令使倏忽,然而,建木没有立刻将他们侵吞,转化成可供自己驱使的孽物。


    仿佛在单纯施以折磨,制造无声的威胁,或者,只是一场得心应手的戏耍。


    景元眉头紧蹙,他眼看郁沐那双非人的金瞳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如同挑选下手的目标,最后,落到了最前方的月御和怀炎身上。


    澎湃的战斗欲望点燃了郁沐的热情,它身体前倾,做蓄势状。


    一股被凶兽盯上的恶寒爬遍脊背,月御一怔,一眨眼,建木纤细的黑瞳仁便出现在面前。


    她甚至没看清对方用了什么方法接近她!


    她长刀在身前一挡,只听当的一拳,刀身被对方的拳头砸中,还没等她喘气,只觉刀体震动,倏然粉碎。


    月御握着仅剩的刀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可是怀炎亲自为她锻造的神兵,加注了巡猎之力,怎么会轻易折断?!


    郁沐攥紧右拳,面无表情地抡向月御的太阳穴。


    它是要硬生生砸死月御!


    怀炎见状,手中的兽首冶炼炉飞出,霎时间,铜炉化形,兽首变得狰狞,炉鼎遮天蔽日,比鳞渊境全域还大的鼎足从天空中伸下,其上花纹繁复,古朴庄严,鼎壁的孔洞中,一团炙热的岁阳碎片从其中探出,深棕色的双目替代了兽目,正向下窥探。


    铜鼎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太阳,令空气都变得灼烫,与此同时,远方传来魔音灌脑般的诡调呓语,透过□□,直达灵魂。


    那是承载着「燧皇」碎片的兽炉,是无法背靠朱明仙舟的怀炎的底牌之一。


    与此同时,七十二道天囚镇锁在鼎外绕成一圈,封隔了此方天地,巡猎的伟力如同密密麻麻的箭矢,轰击在巨大的建木身躯上。


    浓烈的香气在身后涌来,郁沐仿佛迷醉在了心仪的小吃铺里。


    他难以控制地眯起眼,一边畅想入口岁阳后的滋味,一边挥拳。


    月御定住双脚,眼里忽然爆发出精光。


    凛然的狐兽仿佛被凭空召唤,挤进了二人之间,兽口森然,悍不畏死地咬住了郁沐的手臂。


    借着狐兽躯体的掩映,月御手中雷光闪动,凝成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


    她握紧匕首,捅向郁沐的心脏。


    与此同时,怀炎大手一挥,天空中的铜鼎里,燧皇碎片张开巨口,能够锻冶天星碎片的不灭神火开始聚集,鼎腹被烧得赤红,半秒后,足以歼灭一整个洞天的力量向郁沐所在的方向轰去。


    炽烈的白光淹没了目力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人只来得及护住自己,除了景元。


    他手执阵刀,神君再度显现,强横的斩击榨干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和巡猎伟力。


    三个令使同时进攻,时空的概念在这一击中湮灭,构塑波月古海环境的洞天险些分崩离析,好在天囚镇锁组成的包围屏障阻挡了力量外溢,一切恐怖的毁灭仅发生在这块建木生长的区域。


    这场足以毁天灭地的进攻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众人皆视野惨白,耳膜鼓噪,感知不到任何事物。


    余波退去,一场巨大的尘霾从地里扬起,像是轰然倒塌的巨树被绞成了齑粉,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的、烧焦东西的味道。


    以及……一丝无法被察觉的、淡淡的异香。


    怀炎悬在空中,视野被大片尘霾覆盖,他伸手一挥,一阵强风袭过,扫清了视野。


    一道身影在其中显现,像是海水退尽后浮出海床的礁石。


    是月御。


    ……


    是满身鲜血、垂头跪地、完全失去作战能力但仍有一丝生息的月御。


    由本源诞生的狐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肩膀到肋骨的一处洇血的伤痕,深可见骨。


    怀炎大骇。


    自尘霾散去,建木再度露出獠牙,甬道上,新生的树冠被砍平了一大半,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然而,烧焦了的树桩没缓几分钟,就再度生发。


    它甚至比先前更贪婪、可怖、充满攻击性。


    郁沐站在保存完好的龙形木瘿上,目光晶晶亮,觊觎地望向鼎中的「燧皇」碎片。


    它的行动如此迅速。


    它跳起,玄莲应它心意开始生长,助推它飞向高空。随着它的指令,上千道坚硬的枝干从地面拔起,如同触手,齐齐朝天中的铜鼎伸去。


    眨眼间,它们便抓住了铜鼎。


    怀炎想要驱动铜鼎,却无济于事。


    枝蔓不为所动,丰饶的神力在其中流窜、积蓄、不受任何外力压迫。


    枝干伸进鼎壁的裂口中,开始放肆地大快朵颐,很快,它们将整个鼎都包围起来,紧密裹缠,密不透风。


    郁沐坐在鼎的最上方,无数枝干是它的手、耳、嘴,吸食着其中不灭的锻冶之火,品尝着一枚「燧皇」的碎片。


    只可惜,过分火辣的口感令他皱眉。


    大快朵颐了十几口,终于有枝干发现了不对,燧皇的味道的确很香,但进入叶脉后会痛,吃进胃里更是烧灼肚皮。


    它们匆匆吸走自己可分食的力量,剔掉难吃的杂质,饱餐一顿后,哇一下把入嘴的碎片又呸了出来,然后,逃也似地飞快从鼎中伸出,回到了郁沐身上。


    顺便,给郁沐传递了一条信息。


    「以后不许再吃朱明菜。」


    整个过程发生在十五秒内,又宛如一场滑稽的倒放。


    郁沐沉默片刻,拍了拍手,站起来,目光一凛,腾身跃起,在空中旋身。


    飞散的丰饶伟力凝成一条纤细的长鞭,他用力一挥,鞭子抽在巨大的铜鼎上,原本悬空的鼎突然下坠,朝怀炎所在的方向砸了下去。


    怀炎一惊,抬手向天擎去,老人枯槁般的手竟鼓起细细的血管,硬生生接住了这巨大的鼎。


    轰——!


    郁沐不依不饶,又是一鞭,直接连人带鼎砸进了宫墟的高崖。


    轰然一声巨响,高崖处将近塌了一半,本就残缺的建筑群这下彻底成了齑粉。


    「必须彻底杜绝隐患,这三个令使中,唯有怀炎会耽误他的计划。」


    郁沐脑中清晰地飘过这个念头,他当即飞身而去,身影在空中掠出一道弧线,果不其然,怀炎接住了铜鼎,巡猎之力保护了他,不说毫发无伤,但至少还保有一战之力。


    郁沐眼中闪过狠戾的光,他握住一把纤细的枝刃,猝然出现在怀炎身后,捅了进去……


    叮。


    突然,一把通体漆黑、金光斑驳的剑被扔了过来,阻遏了郁沐的第一次进攻。


    是……支离?


    郁沐一怔,惯性使然,刺出了第二击。


    噗。


    清晰的、刀刃刺进□□的声音。


    一具健硕的身躯挡在了怀炎身前。


    由于力道过大,郁沐的枝刃完全没入对方的心脏,染血的剑尖洞穿脊柱,鲜血淋漓地从背后顶了出来。


    “应星——!”


    远处传来白珩凄惨的尖叫。


    她难以置信地哆嗦着,眼前场景过于骇人,从未目睹过挚友的互相残杀,她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


    她僵硬地伸出手,握住了弓,除了这个动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珩,别动。”镜流忽然道,“再等等……”


    白珩猛地回头,只见镜流、丹枫和景元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们盯着刃的背影,神色复杂到难以辨别。


    说不为刃的‘死亡’动容是假的,可见识过对方受倏忽恩赐的不死,惊骇之余,还有其他的疑虑……


    白珩不理解,急切道:“为什么!应星就要死了!”


    镜流:“……应星他,死不了。”


    白珩充满急切和愤怒的眼睛突然变得茫然:“?”


    ——


    另一边。


    郁沐的黑金裂瞳微微睁大,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看见自己捅穿了刃的胸膛,而先前,他刚给那里进行过完美的缝合。


    他亲手斩断了那道漂亮的缝合线,令对方经历百死的残躯更加斑驳。


    刃吐出了一口血,烛火般的赤瞳紧紧盯着郁沐,由于失血,已无法传递更加准确且细腻的情绪。


    “你……”


    他嗫嚅道,试图看清郁沐陌生的脸,可濒临死亡的痛觉淹没了他,那是他许久没能再体会到的滋味。


    “应星!”


    怀炎的嗓音霎时苍老了许多,满是痛苦和自责,他用尽全力,向郁沐袭去。


    他这个做师父的,竟然一次次看着徒弟受苦。


    这天下哪有徒弟保护师父的道理!


    郁沐回过神来,呼吸立刻变得急促,刹那间,枝刃上突然涌出如菌丝般细小的叶片,以剑伤为中心,向刃的骨血中蔓延。


    咚。


    丰饶的伟力流过刃的躯体,带着前所未有的烧灼之感,对方体内残留的、极其微量的建木之血被唤醒,开始觉醒。


    无法被外界知晓的细小变化开始在刃的身体蔓延,令他的心跳重新搏动。


    “……”


    郁沐面无表情地抽出了枝刃,将刃的尸体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被面前这骇人的场景震住了,除了怀炎。


    极致的愤怒下,怀炎脸上的皱纹都变得狰狞了,他右手引动铜鼎,被压抑到极致的巡猎伟力冲天而起。


    他要和郁沐同归于尽。


    “不要,怀炎!”


    景元一惊,用力大喊,可惜,对方已经听不见了。


    郁沐抬眸,此刻,怀炎的行为终于给予了他一丝威胁。


    他闭上眼睛,顷刻间,古海尽头的建木玄根亮了起来。


    温和的光芒如它降临于仙舟时破土而出的第一缕寒芒,带着长生的夙愿与秽浊的无限孽恶,根植在仙舟人的宿命中,不可违抗。


    建木摇曳,如同被微风吹拂,摆动着温和的频率,令人心旷神怡。


    与此同时,各处洞天的枝干均在发光,它们向着高天飞散玄叶,青色的叶片化作荧光,撒满仙舟,慷慨地垂怜着每一条渴求长生的生命。


    可是,这光芒又是残忍和强硬的。


    自此,仙舟的一切生命皆系于建木枝梢之上,任其摆布,这是远超令使,媲美星神的威能。


    在术法中心的云上五骁和怀炎感受最为直观。


    因为,被建木的恶意针对,怀炎不能动了。


    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巡猎的伟力依旧在徜徉、迸发、以复仇之志力图碾碎敌人,可他明显感到了有什么看不见的危机在身侧逡巡,那来自血脉的压制,是构成他一切的根本。


    生的意志在迫使他求饶。


    “别动,如果你不想现在就堕入魔阴的话。”


    郁沐瞥了怀炎一眼,金眸中黑线般的瞳仁向外扩散,他如此邪恶、傲慢,散发着无可匹敌的杀气。


    “呵,你以为老夫怕堕入魔阴?!”怀炎咬牙切齿地怒视。


    “好啊。”


    郁沐倚着铜鼎,没有任何人类情绪的脸上浮现一丝残酷的笑意,指尖立即跃动着一截柔软的枝干,伸向怀炎。


    “只要你动,我就把你变成孽物,让你和景元对打,如何?”


    怀炎:“……”


    崖边,即将接近此处的四人同样止住了脚步,由于没有受到郁沐的威胁,他们尚且能够行动,但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的家伙,到底还保留几分人性。


    毕竟,它刚刚杀死了刃。


    郁沐重新抬起枝刃,向怀炎砍去。


    “郁沐!”一声急促的厉喝传来。


    郁沐的手停在半空,他侧目,看向景元。


    神策将军站在崖前,破碎的金光描镀了他的眼睛,令他的目光看上去额外坚毅、沉痛,视死如归。


    “郁沐,我们谈谈。”


    谈?


    郁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野兽一般的黑瞳立刻竖起,看上去阴冷又瘆人。


    眼前的丰饶孽物,与他们所熟悉的郁沐没有丝毫相似,它的嗓音喑哑、扭曲,带着漠视一切的倨傲和无情。


    “谈。”


    他轻哼一声,放下枝刃,几道树枝从地上钻出来,将怀炎捆得严严实实。


    还有那装着火辣辣燧皇的鼎。


    郁沐走向景元,越过一地废墟,与刃的尸体。


    他额顶的长角上燃着青火,加上非人的面容,每接近一步,都令人头皮发麻。


    他提着枝刃,削薄的尖刀斜指地面,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景元,你凭什么觉得在你们对我抱有敌意、妄图杀死我后,我还愿意和你们谈?”


    景元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


    “如果是建木,它的确不会与我们谈,但,假使你还保有郁沐的人性……就不妨听我说完。”


    “反正你已经有了整个罗浮的仙舟人做人质,想什么时候达成你的目的,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对吧?”


    郁沐盯着他,许久没有动作,似在思忖。


    他沉默的越久,景元越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他或许找到了劝说郁沐的方法,从对方非常在意的某件事切入……


    “你说的对,想占领仙舟,的确不差这一时半刻,只不过……”


    郁沐沉吟着点了点头,忽然,看向景元的目光有了几分微妙的转变。


    景元还没反应过来,便在白珩的惊呼声中,被突脸的郁沐一脚踹了出去。


    神策将军化成一道漂亮的线,撞在了远处的石碑上。


    郁沐拄着枝刃,随意一揉手腕,表情恻恻,一脸大仇得报的畅快:


    “只不过,你总算计我,不揍你一顿,我实在不舒服。”


    说完,他提着枝刃朝景元走了过去。


    “再来。”


    “放心,我下手很轻的,就算不小心打断了你的肋骨,我也会帮你接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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