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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姜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好热。


    他是在靠墙睡吗, 额头似乎抵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奇怪。


    郁沐哼唧一声,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有什么东西圈着他,裹紧的触感无比鲜明, 眼皮有点沉重, 掌心下……


    嗯?


    郁沐眼皮轻微眨动,习惯性地摸索,掌心贴上的却是温热的皮肤,平坦, 细腻, 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而向后瑟缩。


    头顶传来压抑着的沉重叹息,即便只有一瞬, 也足以令他昏倦的脑袋变得清明。


    他, 正躺在一个人怀里。


    郁沐倏然睁大眼,短暂的模糊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下巴尖。


    好近。


    近到对方脸上的绒毛和唇角垂落的弧度都一览无余。


    郁沐哑然无声,小心翼翼地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占据视野。


    不似平日的冷漠,总流露冷意和轻蔑的双目闭合,纤长的睫毛敛下, 眼尾的红痕乖顺地贴近眼缘,面容上每一道线条都柔软平和。


    是因熟睡而疏于防备的龙尊,多了几分平日不常见的惫懒和自在。


    郁沐眨眨眼, 扫过对方大开的胸膛, 笨手笨脚地帮忙拉好衣襟。


    他试图爬出对方的被窝, 稍微一动,一条龙尾警觉地卷了上来。


    先前,它只是虚虚缠着, 发觉猎物要跑,不得不收紧钳制。


    “啊。”


    一道细弱的惊呼从喉咙里传出。


    丹枫被吵到一般,蹙了下眉。


    郁沐赶紧捂住嘴,生怕把丹枫吵醒。


    十几秒后,没有更多噪音,丹枫总算又睡熟了。


    郁沐屏住呼吸,掀起被子,往被窝里看,只见一条碧玉色的龙尾层叠蜷曲,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瞳孔大震。


    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为什么会在丹枫被子里?


    等等,难道又是他自己滚过来的吗?


    以前丹枫是龙身形态,他夜半梦游鸠占鹊巢就算了,这次明明是人,怎么还会……


    他睡姿难道真就这么差?


    郁沐混乱了,小心翼翼扭头去看,只见自己的被窝半掀着,早就凉透了。


    这……


    总之,赶在丹枫发现前快点离开,否则,要是被质问起来,他实在解释不清。


    好在卧室里十分安静,似乎只有他一人醒着。


    郁沐慢慢往后退,唯恐惊扰丹枫,连大气都不敢出,目光向上一瞟,定在对方的龙角上。


    碧玉般剔透的龙角圆钝挺拔,晶莹光点在其中游离,末端戳进柔软的枕头,没入漆瀑般的发丝里……


    无论看过多少次,郁沐的想法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真好看。」


    郁沐拄着下巴,恋恋不舍地想。


    这么近,不知道下次能离丹枫这么近是什么时候……


    不能趁机做点什么,实在是太可惜了。


    郁沐长叹一声。


    他伸手下去,慢条斯理地解开缠在自己脚踝上的龙尾,蓬松但根根分明的尾羽在他掌中扫弄,试图挽回对方的无情抽离。


    他遗憾地从丹枫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失去被子的庇护,郁沐这会才感到一丝凉气,尤其是胸腹,低头后,果然发现自己的上衣和裤脚都卷了起来。


    怪不得梦里总觉得有什么滑滑的东西在剐蹭。


    他无奈抻平睡衣,放下袖子,在龙尊的平静的睡颜上停留片刻,自然而然地移到对方枕边的话本上。


    被困意封印的情绪重回大脑,无名的热火烧灼耳根,他有些呼吸困难。


    来不及仔细思考丹枫有没有看过,总之,必须趁现在把话本偷走,无论如何,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他膝行过去,一手当支点,身体宛如架在丹枫面前的拱桥,用力伸手,去够话本。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他膝盖抵在被子上,磨蹭两下,终于捉到了精装本的边角。


    “呼——”


    身下的丹枫依旧是熟睡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郁沐放下心来,收起了鬼鬼祟祟的行径,挺直脊背,将话本塞进怀里,看向窗外。


    天气阴沉,阳光无法突破厚重的云层,空气中的湿度略高,但不会下雨,低气压和昏暗的光线令屋外的植物灰扑扑的,房间内更是如此。


    墙壁上的挂钟刚刚指向六,距离起床的时刻还早,经过前头这一遭,郁沐的困意彻底消散了。


    他看向灯盏,就连兆青的眼珠子都闭着,仿佛也在睡。


    一屋子只有他一个清醒人。


    睡回笼觉是没心情了,做事又太早。


    就在他百无聊赖惆怅之际,一道细微的触碰唤起了他的注意,循着看去,发现是那条活泼好动的尾巴。


    有力的龙尾从被角里探出,正蹭着他的大腿,有一搭没一搭地靠上,状若亲昵。


    他一把揪住龙的尾巴,与此同时,旁边的丹枫呼吸一窒。


    郁沐赶紧放开,但尾巴似乎很欣喜,一个劲凑过来。


    奇怪。


    以前丹枫的龙尾有这么……特立独行吗?


    难道龙的尾巴和龙真的是两个生物?


    郁沐手痒,摸不到本人,摸摸尾巴解解馋还是可以的,他心满意足地捋了几下,忽然,手指一顿。


    在被窝里打滚一宿,丹枫的尾羽末端有些许打结。


    郁沐眼前一亮,悄悄站起来,在尾巴翘首以盼的几分钟后,拿回来一瓶精油和一把小梳子。


    他精心挑选的毛皮修复滑亮套装终于可以重出江湖了!


    期待地坐下,给自己围好小被子,确保没有一丝凉风能渗透进来,他捞起丹枫的尾巴,熟练地打开精油,倒出一点,在掌心揉开。


    红线草的苦涩味道十分浅淡,带着药物特有的厚重气息,风干的差不多了,郁沐搓在炸开的尾羽上。


    执起梳子,沿着根部慢慢刷开,在打结的地方多做停留,动作认真又细腻。


    他低垂着头,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梳拭的动作上,完全没注意一条龙已经悄悄睁开了眼睛。


    湖绿色的龙目泛着不可见的水光,酝酿着浓郁的缱绻之意,他枕着胳膊,胸前的起伏时急时缓。


    龙舒服得连尾部的鳞片都炸开了。


    郁沐坏心眼地用梳子柄戳了下微微掀起的龙鳞,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出处,干脆不执着了。


    梳着梳着,龙尾似乎更兴奋了,来卷他的手,郁沐扫开碍事的尾巴,眉眼一弯,抬头,正对上一双因舒适而半眯着的狭长眸子。


    郁沐猛地把尾巴从腿上推下去,有种被人抓包的心虚感:“……”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但就是……难为情。


    丹枫打了个呵欠,趴在枕头上,被子盖到腰,宽阔的肩胛和精壮的腰线在薄衣物的掩盖下,勾出一道连绵的弧线。


    他的黑发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不经意抬起的目光,懒散又威仪。


    “怎么不继续了?”他问。


    “你醒啦。”郁沐小声哼哼,顺势把梳子和精油藏到了身后。


    “醒了有一会了。”丹枫道。


    郁沐勉强地露出一丝笑。


    “不继续吗?”


    丹枫一身刚睡醒的惺忪倦意,仿佛凛冽的云水都被蒸干了,一点点淌下来,润湿了他的语气。


    “不了。”郁沐摇头。


    丹枫晃了晃下巴,也没追问,心情不算美妙地接受了。


    高傲如他,不擅长向人讨要额外偏心的对待。


    他尾巴嗖一下缩回,离开时还泄愤般抽了郁沐的大腿一下。


    郁沐:“?”


    龙尊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郁沐,往枕边一摸,老神在在道:“郁沐,你看见我的话本了吗?”


    “没。”郁沐连忙起来,敷衍地答完,火急火燎地往床尾跑。


    他一转头,只见镜流收回了目光,刃闭上了眼,白珩抖着耳朵,抻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


    “你们?”


    郁沐吓了一跳。


    他以为这三个人还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抱歉呀,我也不想的,但我们狐人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白珩一脸歉疚,“你们的音量,对我来说很大。”


    郁沐:“哦……”


    白珩的视线在郁沐和丹枫身上绕了一圈,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片刻后,她晃了晃自己漂亮的白尾巴,“郁沐,我也想体验一下梳尾巴服务。”


    下一秒,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丹枫:“不行。”


    镜流;“不行。”


    白珩/郁沐:“?”


    丹枫:“……”


    镜流镇定自若道,“白珩,不要给郁沐增添额外的负担。”


    “诶,可是他刚才分明也给丹枫……”白珩话还没说完,就被镜流打断了,“郁沐今天要上班。”


    白珩被这个理由说服了,有点失落地仰头,紧接着,就见镜流从郁沐手中接过梳洗套装,换了一个接触面积更大的梳子。


    梳狐狸毛专用。


    “哇。”白珩直接扑过去,展颜一笑,“果然,你最好了。”


    刃在最角落,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思考半晌,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郁沐走出卧室,准备洗漱,准备早餐,没过一会,丹枫也穿好衣服离开房间。


    认真享受梳毛服务的白珩立起耳朵,确认脚步声走远,认真道:


    “所以,昨晚,不是我的错觉吧?”


    镜流低垂着头,“嗯。”


    “应星,你知道吗?”白珩问。


    刃的语气有点幽怨,但依旧诚实,“不知道。”


    白珩:“那你听到了吗?”


    刃:“……嗯。”


    “我们三个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白珩一脸认真,“我们看到的,真的是饮月吗?”


    “不是他还能是什么,蜕生体吗?”镜流一哂。


    “可是,嘶。”白珩回想昨晚自己听到的、看到的,“郁沐不是未成年吧?”


    镜流:“不是,听景元说,已经成年了。”


    “那就好。”


    白珩旋即又担忧,“我们该不该告诉郁沐……”


    “没必要。”


    镜流语气冷漠,垂头,拨弄着梳子的软齿,在白珩面前晃了晃,“身为一个会在家里常备特种梳毛梳的普通仙舟人,你觉得他很清白吗?”


    白珩抱住自己的尾巴,恍然大悟,紧接着,她抽了下鼻子,弱不禁风道:“真想不到,我的朋友居然……”


    “是个心机龙?”头顶,睁着大眼珠子的兆青突然插嘴。


    白珩:“……”


    这话可不是她说的。


    镜流抬头,刀子一样的目光横扫,兆青吓得赶紧躲回灯泡里。


    白珩小声道:“所以,下次我是不是该把郁沐的被子偷走。”


    镜流:“干什么。”


    “给他们创造契机。”白珩灵机一动。


    “不用你偷。”兆青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伟大聪明不苟言笑的龙尊大人,会自己把被子藏起来……”


    突然,卧室门哗一下开了,给众人吓了一跳。


    是丹枫。


    洗过脸的龙尊一扫惺忪,龙目凛然,仪表堂堂地走向角落里的柜子,收起昨晚喝过的茶壶和碗碟。


    临走时,一道凶猛的云水卷起灯罩,里面隐隐传来兆青悲惨的痛呼。


    “呜哇——!”


    白珩的耳朵倏然因后怕而立了起来。


    丹枫目不斜视,公报私仇后,迈出卧室,被梳理整齐的尾巴垂悬在身后,带着精油特有的香味,慢悠悠地摆动。


    他出了门,卧室内又恢复了沉寂,半晌,镜流冷哼一声。


    慢慢地,白珩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他刚才,是在炫耀吗?”


    刃:“是。”


    白珩难以置信,“他刚才,是在得意吧?”


    镜流:“对。”


    白珩语无伦次,“这,这……”


    这次,被水卷了个七荤八素的兆青没法接话,一腔牢骚发不出,只能稀里糊涂暗骂。


    这简直,银乱极了!


    ——


    早饭是郁沐和白珩一起做的,刃和丹枫打下手,四个人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镜流在门外磨剑。


    没办法,她被郁沐勒令,不许进厨房。


    清淡的青禾百米粥,用露莎卡特产海鲜熬制而成,鲜香浓郁,配上昨晚打包回的餐厅专供牛腩香肉小笼包,主食的份额足够。


    冷藏箱里有腌制好的软鱼肉排,过油简单一煎,不算浓郁的油脂融进香葱中,咬起来回味悠长。


    五人在廊前吃完早饭,白珩去刷碗,镜流在园中练剑,刃帮忙收好昨天洗过的衣服,折进衣篓,出来时,见郁沐倚在墙边等他。


    “怎么了?”刃问。


    “手伸出,我看看。”郁沐道。


    刃放下衣篓,挽起袖子,伸出手来,郁沐在他掌心揉揉按按,一阵奇妙的酥麻感顺着经络爬上手臂,肌肉里有暖流蹿过。


    “快好了……”郁沐自言自语。


    “什么?”


    刃的神情茫然,最近,他的魔阴身没怎么犯过,镜流也是,他不清楚理由,但望着郁沐的眉眼,心中隐有动容。


    郁沐:“没,我给你准备了药,放在厨房桌子上,一会记得喝掉。”


    “好。”


    郁沐松手,指了指衣篓,“放到卧室就好,一会我去收。”


    刃点头。


    折完衣服,换上丹鼎司的制服,郁沐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将话本塞进药箱底层。


    以后,他说什么也不能被推荐词诓骗,把货不对板的东西带回家了,要看就在书舍看完……


    哦,不。


    他还是一棵纯洁的建木,不能沉迷此类霍乱心智的娱乐项目。


    丹鼎司的工作任务已经通过玉兆发放,简单查看后,他走向院落,遇见了在门口等候的白珩。


    白珩拿着一把小型折叠伞,“今天似乎要下雨,不带着吗?”


    郁沐摇头,“不会下。”


    “可是,天这么阴……”白珩担忧道,“还是相信天气预报吧。”


    郁沐心想,天气预报又没有他准,因为他是建木。


    当然,这话他说不出口,只好接过伞,谢过白珩,院子里,丹枫正在打扫镜流斩断的枝叶。


    剑首大人在被严厉告诫不允破坏植株后,精巧地选择了一种全新的修炼方式——她尝试精准地斩断枯败的枝叶,代价是地上堆积起细碎的枝梢。


    而丹枫,居然可以用云吟之术来扫地!


    庭中巨大的水流轻柔涌动,扫过院内植物,在薄薄的叶片上留下轻盈的水珠。玄妙的奇术有呼风唤雨之能,丹枫的长发翻飞,没过一会,杂物便被拢成一团。


    他双指并拢,向前一抬,园中清除掉的杂草自动飞进袋子里,流畅无比。


    做完这一切,丹枫提着袋子,瞟了临行的郁沐一眼,神色淡淡,只象征性地颔首,以示告别。


    郁沐欣赏着自己干干净净的院落,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瞧,丹枫多么好用。


    他想把丹枫抓回家,天天给自己扫院子。


    第72章


    郁沐出门了。


    先到长乐天的书肆还书, 以丢弃烫手山芋的惊人速度扔回书架,甚至来不及与老板寒暄,拐出街角, 他才长舒一口气, 仿佛终于卸掉了负累。


    只是有点可惜,他还没看完后半部。


    今天的任务地点在星槎海中枢东北角的一处小擂台,云骑的演武赛事正在各分会场进行海选招募。


    单从郁沐拿到的候选人名单来看,小擂台要进行27场友谊赛, 他的任务是作为常驻医生, 时刻保证云骑的健康和安危,帮助处理伤口, 应对其他紧急事件。


    并不繁重, 但绝对耗时间。


    郁沐在前往班渡星槎的路上,发了条玉兆消息给白珩。


    「午饭和晚饭自己解决, 不必带我的份。」


    ——


    庭院中,正提着水壶给花浇水的白珩一抖耳朵,拿出玉兆,高声朝屋里喊道。


    “郁沐说他不回来吃饭了,让我们自己吃!”


    洞开的卧室内, 镜流正在叠被子,手上动作十分利索。


    “你想吃什么?”


    白珩语速飞快:“清蒸牛腩面,海虾赤扇蛤汤, 煅石黄牛舌粉丝煲。”


    镜流迟疑:“这几个菜, 不是昨天郁沐点的吗?”


    “是呀。”白珩委屈巴巴, “只能看不能吃,在柜子里的时候,赤扇蛤的味道太浓郁了, 闻着好香。”


    “我给你打包回来。”镜流将被子叠摞在一起,道。


    “不要,我想大家一起去吃。”白珩一晃水壶,落寞道:“这么热闹的庆典,我们却不能出去……”


    一道混合着云水气息的身影从白珩身边掠过。


    白珩:“饮月?”


    她望向对方挺拔的身影,瞧见那人手里拎着的垃圾袋,“你去倒垃圾?”


    丹枫颔首。


    白珩:“你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你们吃吧。”丹枫撂下冷淡的一句话,离开了院门。


    白珩抖擞了一下尾巴毛,“郁沐不在,他又变成以前惜字如金的样子了,也罢,那就我们三个……咦?”


    “应星呢,怎么也不见了?”


    ——


    大街小巷因庆典的热烈氛围而沸腾,即便各处房屋还有没能及时修补的、战争的疮痍。


    欣喜和雀跃在人群中荡漾,各式店铺前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来往的游客和巡逻的云骑,甚至不乏陌生的化外面孔。


    敛去双角和龙尾,以云吟改换容貌,行走人间对丹枫来说易如反掌。


    然而,这份喧嚣未曾感染他分毫。


    冷眼旁观他人的喜悦时,无法克制的空寂和遗憾油然而生。


    他曾见过街巷被战火燃烧的模样,雷同的记忆混淆在一处,无法辨清其中有几分恶果源自他的自负。


    他再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片刻宁静。


    “新书上架,风格多样,刺激冒险,缠绵爱情,价格合宜,童叟无欺~”


    油腔滑调的吆喝声传来,丹枫看去,发现是一个书肆。


    古朴的门厅前挂着一盏飞鸟方灯,两条颜色不同的对联上书着篆文,两排图书展示架分列摆放。


    戴着墨色圆镜的老板支着头,坐在柜台前,一眼锚准了自己的新客户。


    “这位小哥,有兴趣看看新发行的话本吗?”


    “抱歉,没兴趣。”丹枫目不斜视地拒绝。


    老板也不恼,晃悠悠地抱着一沓精装册走出来,填补书架上的空缺。


    丹枫瞥了一眼,疾行的步伐倏然放缓。


    目光的落点末端,是一排封面相同的图书。


    「《我与龙尊不得不说的七天七夜》——紧张刺激的冒险话本爆款来袭,首周购买只要19.9巡镝」


    荧光黄的招牌上如是写道。


    “小哥,你眼光真好,这可是当下最流行的读物,卖的可好了。”老板吹着小胡子道。


    “是吗?”丹枫将信将疑,拿起话本,仔细端详。


    和郁沐家的那本别无二致。


    老板:“可不,今早刚还回来一本。”


    丹枫神色一动,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你说的,是一个丹鼎司的丹士?”


    “嚯,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老板眼珠子一转,“我猜猜,是您朋友吧?”


    丹枫没否认,只道:“他还买什么了?”


    “这倒是没了,他是我家新客,只借过这一本,您这是?”老板小眼睛一眯,“想打听朋友的喜好,送礼物?”


    打听喜好?


    丹枫翻阅手里的话本,掠过几张精美插图。


    郁沐的喜好还用打听吗,这人从来没遮掩过。


    “还有类似的话本吗?”丹枫扬了扬手里的书,面无表情地掷下豪言,“我都要了。”


    “您是指冒险故事,还是……爱情动作小说?”老板谨慎道。


    丹枫想了想:“是龙尊读物。”


    他倒要看看,郁沐究竟在读些什么东西。


    ——


    阿嚏。


    郁沐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您着凉了?”


    正搬东西的竹辉顿时紧张回头。


    “没事。”


    郁沐摆手,示意自己身体无恙,就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像是有人在拿铲子掘他树根。


    说来也巧,这次的值班任务两人一组,刚好是和竹辉一起。


    自己这位趾高气昂的同事在目睹他的‘真面目’后,立刻化身驯顺绵羊,每说一句话都要用敬语。


    对此,郁沐品不出好坏,他只觉得竹辉做事的速度有了长足进步,虽然医术欠缺火候,但总体称职,刻苦,能用。


    布置医疗台,张起丹鼎司的移动标志旗,隔壁就是云骑的参赛展台,完成报名的选手需要接受简单的外伤检查,登记身体状况,做前期的流程准备。


    热斗永远不缺少观众。


    没过一会,十字街口的茶馆、酒楼、客栈窗台就趴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将擂台围住,伴随着简单的开场白,比试正式开始。


    郁沐忙了起来。


    比试中受轻伤的比比皆是,他忙于收拾药物、包扎,闲下来瞧瞧台上的表演,除了花拳绣腿的三教九流之辈外,偶尔也能见到几个武艺精湛的勇士。


    他拉过一张椅子,拾掇一把闲食台提供的酥炸青豆,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地听人喊他名字。


    “郁沐!”


    郁沐转头,瞧见三个人。


    一只白毛狮子,一双狐狸耳朵,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


    他眯起眼,仔细端详,片刻后,咀嚼青豆的腮帮子停了。


    等等,最近仙舟将军的出没概率up提升了这么多吗?


    “郁沐,原来是你在这里值班?”


    月御笑容明媚地大喊,好在台上擂鼓声声如雷,盖过人群的听觉,没吸引到注意。


    既然已经被看见了,就没有再假装看不见逃走的道理,郁沐犹豫几秒,重新开始嚼嚼。


    月御率先来到他面前,郁沐拿起桌上盛着青豆的小碟,一递。


    “来点?”


    “好耶。”


    月御眉开眼笑,拉过椅子,大马金刀地支起腿一坐,朝身后两位闲游的男士招手。


    “快来。”


    没一会,三个将军围坐在郁沐身边。


    景元今日换了一身常服,看上去清俊又斯文,没有场合需要他拿出将军的阵仗和威严,便取下了端庄的铠甲护腰,更有过去闲散自由的意蕴。


    但郁沐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位朱明将军身上。


    怀炎年迈,慈眉善目,一盏斗笠斜垂,不算明亮的天光下,他的神态十分慈祥,双瞳浑浊,目光却如刀枪剑戟般锐利。


    这隐入淡然气场中的锋芒令郁沐不禁坐直。


    怀炎慢悠悠问:“这位是?”


    郁沐没起身,只直视对方,“晚辈郁沐,一个丹鼎司医士。”


    “哦。”怀炎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了,是你……工作还顺利吗?”


    “托将军的福,还算顺利。”郁沐意有所指。


    怀炎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擂台。


    老年人不喜欢吃坚硬的零食,景元便贴心地倒了杯茶水给他。


    “真是青年多俊杰,”怀炎感慨。


    景元附和几声,郁沐神色如常,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怀炎将军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的庆典游行,对方并未带领朱明的队伍出场,许是老人家不喜热闹,惯于清净,但一个月御本就棘手,再加上怀炎……


    难道说,在「罗浮」上集齐帝弓七天将,可能不是天方夜谭?


    郁沐苦中作乐地想,兴许过段时间,他就可以给药师进贡一个「建木智斗七天将大捷录」的睡前话本了。


    景元坐在郁沐旁边,见对方走神,坐姿立刻变得僵硬。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伸长双腿,试探桌底,在确实没踩到‘可疑人物’后,舒了口气。


    月御:“景元,你怎么这么紧张,台上的选手你认识?”


    景元瞥了眼台上的两个朱明选手,“错觉。”


    月御:(盯——


    景元的笑容依旧体面,礼貌。


    没过一会,有选手下台,郁沐借工作之名脱了身。


    怀炎望着擂台,眼皮耷拉着,苍老的面容有一丝恍惚。


    “怀炎,不是说好今天去工造司吗?怎么来这了。”


    月御嚼青豆的声音嘎嘣响。


    怀炎并未开口,仿佛有什么沉重到不得阐明的情绪在积压,他的面容一贯慈祥,只是在将目光投望到更远方后,有片刻愁绪。


    “景元,罗浮现任的百冶,有人选了吗?”


    景元停顿少许,“自饮月之乱后,百冶之位空悬,工造司来报,需要更多时日重新选拔百冶。”


    “是吗。”怀炎摩挲着椅子扶手,“那……”


    景元垂下头,细细聆听。


    怀炎的后半句终究没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景元知道,他为何而叹。


    比试进行的不算快,身为将军,三人还需去更多地方走动,毕竟是庆典的第二日,也是各项活动正式开展的首日,得表现出一定的关注。


    没过一会,月御急着去绥园参观狐人建造的奇妙洞天,先行告别。景元是东道主,不如身为客人的月御和怀炎自在,要听取各地云骑的汇报。


    怀炎不受冗杂闲事烦扰,看了会比试,瞧见远处有家定制机巧的匠铺,来往商客众多,便起身,走向匠铺。


    匠铺是家老字号,传承了多年,目前接手的是祖孙三代。


    头发花白的老板趿拉着拖鞋,叼着一个小机巧件,正在门口的长桌案前修一个谛听玩偶。


    壮硕的男人是老板的儿子,正在招呼客人,充当收银。


    大厅内,蒜头一样大的小孩绑着头巾,稚拙地挥动冶炼锤,捶打一块烧的通红的陨铁。


    他不算太高,柔软的黑发束在脑后,脸上有一道黑油留下的痕迹。


    像。


    很像,怀炎想。


    只不过他的徒弟禀赋卓绝,得天独厚,小小年纪便能造出更惊艳的机巧造物,而非单纯挥动锻锤。


    怀炎站在门外看了许久,久到老板把谛听玩偶修好后,发现了他。


    “您是,怀老将军?”


    老板在围裙上抹了下手,从案前走了出来,顺便瞪了儿子一眼,怪对方没及时招待。


    “可有什么需要?”


    怀炎一笑,“只是看看,这里的机巧颇有巧思。”


    “我愚笨,净会捣鼓些不实用的……”老板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满是笑容。


    能被怀炎夸奖,此等殊荣,即便是朱明仙舟的工造司匠人,也不见得能有几回。


    怀炎的目光转向长案,上面放着一些客人寄送来修理的机巧物件,多是精密的玩具或装饰物,只有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


    是一张机巧造物的图纸。


    手绘图纸在当今的工造司中并不常见,只有某些秉持着老传统的家伙才保留着相应习惯,霜炭笔锚准的基准线格中,一台双足狐首火轮车跃然纸上。


    排列整齐的精巧灰线勾勒出绝大多数部件,唯一一处空白,似是制作图纸的人举棋不定。


    三道棕黄色的手绘线连接了空白区域,巧夺天工地将所有部分串联。


    注意到怀炎的目光,老板像做学徒时被师傅抓住了错漏处,一脸尴尬。


    “那是一个失败的作品,想设计新颖又完美平衡动力和准度,试验之后才发现,实在困难。”


    怀炎拿起图纸,心中一动,指着那三条棕线:“这不是解决了吗?”


    老板一头雾水地拿起,“这不是我画的……难道是刚才的客人?”


    “客人?”


    怀炎追问,“已经走远了吗?”


    罕见地看见老将军流露出如此神态,老板往街口的方向一指,“是一个男人,往那边……”


    怀炎当即腰板挺直,健步如飞。


    越靠近街口,被擂台上比武的热闹吸引,人流便越大,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能让怀炎眼熟的背影。


    很快,他意识到漫无目的地寻找没有任何意义。


    怀炎停在街口,摘下斗笠,花白的头发绑紧,头颅低垂,半晌,叹了口气。


    ——


    暗巷里,刃坐在凸起的防水檐上,目送着怀炎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阴影吞噬了他的神情,除了紧抿的唇线,什么都不剩下。


    他抬起右手,被刀伤反复贯穿的手掌留下狰狞交错的疤痕,或凌厉、或迅疾的斩击绞碎了经脉。


    此刻,他连持握一根朱炭笔都不再从容。


    刃独自坐着,无处可去,片刻后,他拿出玉兆,给郁沐发了条消息。


    「有机会的话,代我向怀炎将军问好。」


    滴,对方秒回。


    他连忙点开消息。


    「?」


    只有一个孤独的问号。


    紧接着,是「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刃想了想,或许是自己表达的方式不对,郁沐对他与怀炎的关系不甚了解,有疑惑很正常。


    算了,他想。


    即便怀炎知道他还活着,面对铸成如此大错的弟子,又会说什么呢。


    不如不见。


    刃深吸一口气,刚要关闭玉兆,就见郁沐的消息。


    「仙舟有句古话,自己的师父自己哄。」


    刃:“?”


    真的吗?他怎么没听过。


    「另外,让我带话,这和直接去怀炎面前自首有区别吗?」


    「白珩说你离家出走了?真让人不省心。」


    「总之,一会来找我,我在星槎海中枢东北角的云骑擂台,正对荣庆典当行的那个。」


    刃:“……”


    ——


    郁沐踩着椅子,噼里啪啦回消息,直到刃慢吞吞回了个‘好’,他才放下玉兆。


    见识到他的气势,竹辉战战兢兢问道:“您,遇到什么事了吗?”


    郁沐潇洒地摆手,眉间缠着一点忧愁:


    “没事,就是家里的人又跑丢了。”


    他闭上眼,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只缠着绷带、叼着断剑的黑猫在街坊里上蹿下跳。


    “啊——!”


    太不省心了!


    第73章


    虽然丹鼎司会为在外值班的丹士提供餐补, 但区区一点补贴,很难完全支付两个人的饭钱。


    郁沐选择性忽略了自己又瘪下去的钱包,决定找机会问景元要点活动经费——神策将军的工资一定比他多。


    他打定主意, 舀着碗里的清汤, 低头嗦了一口面。


    面前的刃已经快速吃完了饭。


    他堪称乖巧地坐在对面,两手合拢,碗内空空,黑发斜垂, 火红的烛瞳直视前方, 偶尔眨眼,证明自己不是人偶。


    面馆的包厢在二楼, 少有客人走动, 十分清净,窗户对着街巷, 方便逃跑。


    好在,这次没有将军堵门,午饭时间过得缓慢又惬意。


    “你一会去哪?”郁沐问。


    刃摇头:“不知道。”


    “回家吧。”郁沐认真建议,“外面现在人多眼杂,少惹事端, 景元也好办。”


    刃权衡了几秒,接受了提议。


    送走刃,郁沐重新回到岗位, 下午的工作稍微清闲, 毕竟是以武会友, 点到为止。直到日落,小擂台所有的比试都进行完毕,除了一些正常的小剐蹭, 并未出现严重伤情。


    郁沐把移动方桌收起来,填写任务交接表,玉兆滴滴响了几声,点开一看,是白珩。


    「听说今晚有节庆的烟火表演,好大阵仗。」


    「回来嘛,我们一起吃火锅好不好?」


    火锅?


    郁沐兴致勃勃地回道:「是曜青特色的那种?」


    「嗯哼,还有白师傅拿手特饮。」


    郁沐唇角一勾:「好。」


    「需要采购一点食材,你联系饮月,他手里有清单。」


    「说起来,他刚才出发去找你,这会应该到了。」


    饮月?


    郁沐四下张望,只见远处机巧鸟的停驻杆旁,一个高挑的人影等候多时。


    是丹枫。


    龙尊大人隐去了双角和龙尾,着一袭低调的白衣,气质清隽,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似乎在等郁沐自己发觉。


    与郁沐视线对撞,夕阳的余晖在他窄细分明的眼皮上洇下昏黄的色泽,与生俱来的疏冷感消散,莫名有几分柔和缱绻的感觉。


    眼波流转时,称得上含情脉脉。


    不知为何,郁沐总觉得此刻的丹枫像极了没接到任务的机巧鸟,会默默站在停驻杆上,低头欣赏自己华美的机械翅膀。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立刻加快,急不可耐地往包里塞记录本,顺便回头,对竹辉道:


    “剩下的药物放在桌下贴好便签,箱子记得上锁,我先走了。”


    竹辉茫然地点头,没过半分钟,就见郁沐像只出笼的小鸟,风一样掠过他身边,飞向了街口。


    有人在等他。


    出于好奇,竹辉隐蔽地看去,对方背光站着,看不清面容,只知道身量挺拔,没穿制服,是个普通人。


    夕阳的光照在郁沐的半边脸,侧脸和下颌的线条立刻变得明晰,他神采飞扬,目光熠熠,拎着药箱,向右转头,对身边人倾诉着什么。


    竹辉收回目光,五味杂陈,脑子里只有一个感想:


    原来那样恐怖的孽物,也会露出属于人类的笑容。


    ——


    “白珩和我说过了,要买什么?”郁沐问。


    丹枫自然地接过对方手里的药箱,换一只手来提,把兜里的一张长纸条递去。


    郁沐核对,发现是一长串食材列表。


    “曜青红辣子椒油,霏云蚝香酱,新鲜石黄牛上脑,二斤红斑虾,鳞渊海带丝,要自然风干不要人工脱水……”


    郁沐沉默几秒,数了数条目:“十七个菜?吃得完吗。”


    “景元晚上也来。”丹枫目不斜视。


    “月御和怀炎不会尾随他来做客吧?”郁沐立刻垮起脸。


    丹枫皮笑肉不笑,“不至于。”


    郁沐和丹枫来到海鲜市场,因为庆典,摊位里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食材,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各种迥异的口音在互相讨价还价。


    吆喝声里,郁沐来到熟悉的档口,满地冷水池中游着各式鱼鲜,彤红的标签夹在玻璃上,令人一眼就能看清。


    贵得吓人。


    “老板,红斑虾和翔鲟鱼怎么卖?”


    笑脸相迎的老板从货箱后抬头,瞧见是郁沐,颇为惊喜:“小哥,下班了?”


    “嗯,刚结束。”郁沐在海鲜里挑挑拣拣。


    “这个价位,你是常客,给你打八折,再送两只露莎卡海栅蟹。”老板赶紧道。


    郁沐点头,扫视过去,“还有适合下火锅的鱼类吗?”


    老板拿出十二分的干劲,卖力介绍。


    “有的,这边的红鲱鱼,肉质紧实,下油不散,适合切片。还有这个萨拉图星的白蚌,切片沾海鲜水料非常可口……”


    郁沐思索几秒,歪头,在丹枫耳边道:“你想吃哪个?”


    耳畔传来一点轻盈的气声,撩拨他的耳廓,丹枫目光一颤,可郁沐正兀自思索,觉察不到他的心事。


    丹枫保持不动,任由对方的气息在近处盘旋。


    “随便。”


    “那就这四样。”


    郁沐指了一虾两鱼一贝,结账时,在角落里发现了鳞渊境出产的小油螺。


    “这个来一斤。”


    “清单上没这个。”丹枫适时提醒。


    “我知道。”


    郁沐拽了张纸,擦干手指,漫不经心道,“你不是喜欢吗?”


    丹枫一怔。


    没人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这些喜好并不重要,既不能概括为龙尊的权势与威严,又不方便被人揣摩。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郁沐身后,对方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在嘈杂拥挤的摊贩中穿行,轻车熟路地找到实惠的店铺。


    因为常来,时不时又陌生的摊主向他投去问候,他会不算热络地回应,有时买点什么,有时只是闲聊,与市场中大多数的客人一样普通,好奇,容易被低价商品吸引。


    手上的重量逐渐增加,不在清单上的食材越来越多,直到郁沐在一家五谷杂粮铺前驻足,对着熬粥用的薏米跃跃欲试,丹枫不得不出来阻止。


    “家里有一整罐,别再买了。”他无奈道。


    “是吗?”


    郁沐哼哼唧唧。


    “是。”丹枫低下头,小声解释。


    “在厨柜上层第三排的架子上,红色盒子密封的包装,上面贴着朱明尖端科技培育的认证标签。”


    “你记忆力真好。”郁沐赞叹。


    丹枫:“是你买太多了……”


    郁沐:诶嘿。


    他们挑挑拣拣,在丹枫的拉扯下,只买了一袋火锅用的香油和干料。


    结账时,年轻的女店主目光闪烁,压低嗓音,朝郁沐道。


    “小哥,上次的持明你看中没?”


    闻言,周围铺子的铺主都露出了一副无奈的‘她又开始了’的表情。


    郁沐:“……”


    霎时间,身旁幽幽地传来一点独属于持明的冷气。


    不好!


    郁沐立刻弯起嘴角,笑容妥帖又礼貌,从兜里飞速掏出钱袋。


    “一共七十三巡镝是吧,给你。”


    女店主笑吟吟地接过,递给郁沐袋子的手却坚如烙铁,纹丝不动。


    郁沐挣了挣,发现居然扯不动。


    “看来是没看呢……要不,我再给你介绍一个持明?”


    女店主目光灼热,像盯住了猎物,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要了,我不喜欢持明。”


    郁沐连连拒绝,本以为说完这话就能打消对方的念头,谁知店主意味深长地翘起嘴,看向丹枫。


    “这位小兄弟是?”


    郁沐道:“朋友。”


    说完,生怕店主不信,郁沐悄悄拐了丹枫一胳膊肘。


    丹枫附和地只好点头。


    店主看看郁沐,又看看这位相貌陌生但身量挺拔的男人,一拍大腿,用超大的嗓门道:


    “难道,这就是你上次说,不许你投喂的喜欢吃水产的家伙?”


    郁沐:“……”


    啊啊啊啊!


    不要就这么说出来!


    他几乎要发出尖锐的、水烧开的爆鸣声,好在,他有超绝的脸皮和自制力,忍住了——他选择抓住丹枫的胳膊,试图拖对方离开。


    可丹枫纹丝不动,甚至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挪动分毫。


    他的唇线抿起,垂眸下瞥,眼里闪烁着似笑非笑的玩味和凶光,手背青筋隆起,力量感十足。


    被对方的目光震慑,郁沐一时间有点头皮发麻。


    丹枫看向店主,仿佛是不经意地好奇,闲聊般提起:“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说这话得有好久了。”店主回忆片刻,一瞧丹枫手里提着的海鲜专用防水袋。


    喜欢吃水产的朋友,名不虚传呢。


    店主还没掏出自己精心准备的相亲卡片,识趣地又放了回去。


    “我说小哥怎么当时拒绝的那么干脆,原来是不用我介绍……”


    “我不是。”郁沐在一旁弱弱地为自己辩解。


    丹枫点头,“麻烦你了。”


    店主摆摆手,“哪的话,邻里乡亲的,互相关照而已。”


    “我没说过……”郁沐去扯丹枫的袖子。


    丹枫抓住他的手指,不让他动。


    店主跑到柜台后,拿出了一份红彤彤的十三香大礼包,亲热地塞进丹枫手中。


    “既然如此,我送你们一份贺礼,”


    “心领了。”丹枫瞥了眼在身边急得团团转的郁沐,平缓道谢,“但不必了,家里有,吃不完。”


    “嘿,这年头还有人嫌礼品多,那行。”店主也不推拒,倚在门框上,送二人离开,扬声吆喝。


    “下次再来,给你俩打八折~”


    ——


    回去的路上,丹枫一直觑着郁沐的神色。


    对方并没提太多东西,大部分食材都在丹枫手里,所以姿态相对轻松,但与从容的走姿相反,他的目光相当迷茫,且黯淡。


    比他手里活蹦乱跳的鱼眼珠子还要无神一些,似乎人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丹枫忍住笑意,小声道:“郁沐。”


    “嗯?”


    一声半死不活的长音从惆怅的嗓子里挤了出来。


    丹枫:“原来你私底下是这么叫我的。”


    郁沐:“……”


    丹枫摩挲着手里的袋子,又问:“你还,投喂,我吃什么了?除了水产。”


    “没别的。”郁沐嗫嚅。


    “持明喜欢吃水产,其实是世人的刻板印象,身为杂食生物,持明的喜好会因个体差异,产生不同的类别。”


    丹枫目视前方,淡淡道:“我有其他钟情之物。”


    郁沐心痒痒的,因为知道了对方的秘密。


    他总是对龙尊的习性有极高的探索欲,但显然,眼下不是一个适合刨根问底的场合。


    他忍住好奇心,往丹枫身边靠近一点,主动揭过这事,道:“用我帮你拿一点吗?”


    丹枫:“不用。”


    他们乘上了回家的班渡,满载而归,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辛辣的香味。


    院子里,一口大火锅架在起热隔板上,下面柴火烧的相当旺盛。


    白珩在往里面加汤,刃在添柴,镜流捏起剑诀,一个横扫,长短一致的木条扑簌簌往下落,堆成一个小摞。


    郁沐叹为观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指着院子里咕嘟冒泡的大锅,悄悄道:“白珩说的曜青秘方,原来这么原始?


    “曜青秘方的自动化程度很高,是能用炉灶的,但……”


    丹枫一顿。


    “但白珩的家族,崇尚火锅原教旨主义。”


    郁沐:“那也不用劈柴也自己来吧?”


    而且,他没看错的话,镜流劈的是他家的树吧?!


    第74章


    将买来的食材稍加清洗, 摆盘,绕着咕嘟冒泡的火锅放一圈,颜色冗杂如同调色盘, 不久, 庭院里充满火锅辛辣的香气。


    白珩近距离把控火锅的火候,见郁沐和刃端着盘子来,扬声道:“鱼片切好了没,准备下锅了。”


    郁沐把盘子放下, 晶莹剔透的乳白色鱼片剔除鱼骨, 肥美的鱼肉呈大理石般的纹理状,浸泡在调味用的酱汁中, 片片分明。


    地上摆着许多盘子, 满满当当装着各种食材,水灵灵的蔬菜和菌类搁在一起, 颇具美感。


    很快,餐前准备工作做完,五人围坐在火锅旁,人手一双筷子,随时预备开动。


    “景元到了没?”郁沐指着刃身边空置的小板凳, 问道。


    白珩的精力都在食物上,她迅速捞出一条鱼尾,谨慎地吹吹, 待差不多了, 含在嘴里, 口齿不清地说:


    “不清楚,可能忙吧,你问问?”


    郁沐一摸衣兜, 空空如也,才想起自己进厨房前换了身衣服,把玉兆落在卧室了,刚要起身去换,只见丹枫从侧面递来一个东西。


    居然是他的玉兆。


    郁沐接过。


    丹枫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用漏勺舀了一大块鱼肉,送到郁沐的盘子里。


    发送消息过去,得到了‘马上到’的回复。


    没过一会,衣着休闲的景元出现在院落外,白发随意地用红绳拢起,浅棕色的常服看上去相当舒适,他手里提着两袋还在沥水的贝类,以及挂着露珠的鲜嫩小白菜。


    五人齐齐抬头,火锅上飘着袅袅热气,软化了众人的棱角,夕阳洒在院子里,使彼此的每一帧目光都无比平和。


    仿若他们依旧是亲密无间的挚友,过着如仙舟人寿命般漫长的日子,于忙碌的工作中享受闲暇,纵情小聚。


    “景元,你再不来,鱼片和石黄牛肉就要被抢光了。”郁沐道。


    景元眼睛一弯,琥珀色的眸子溢出几分笑意,“那你替我留了没?”


    “没有哦。”郁沐一脸理所当然,“这是迟到者的惩罚。”


    “真是严格。”


    景元无奈一笑,坐在刃身边,接过对方递来的筷子,火锅的香气氤氲而上,触动记忆里最鲜明的部分。


    这种独特口味的火锅,只有白珩才知道配方,但对方巡游星海,神龙见首不见尾,距离上次他们围坐一处,不知是几时了。


    “景元,一会的烟火表演是不是很盛大,你来这里没问题吗?”


    白珩费劲地咬着一节菜梗,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使劲。


    景元:“忙里偷闲的功夫还是有的。”


    白珩:“也是,若是仙舟诸般琐事皆需要将军出面,这活可没法干。”


    景元但笑不语。


    众人吃吃聊聊,持续增添柴火,火烧的旺,食材不断消耗。一个系统时后,夜色降临前,他们利索地收拾好了院子,钻进房子里。


    距离烟火表演还有点时间,白珩献宝一样,搬出一个手提箱,“有没有人想来玩一局帝垣琼玉牌?”


    “你什么时候买的?”郁沐惊讶。


    “就在你上班的时候,我偷偷去杂货铺买的,放心,没有被认出来。”白珩窃笑,兴奋搓手,“怎么样,要不要来一盘,反正还早。”


    “我没意见。”郁沐摇头,“但我不参加。”


    他玩竞技向的棋牌一向没有天赋,牌运平平,输的概率很高。


    “镜流一定要玩,跳过不记,老规矩,景元,应星,饮月,你们三出二,不过分吧?”白珩看向平静喝茶的三位。


    丹枫摩挲着茶碗,率先道:“我不玩。”


    “那……”


    白珩看向景元和刃。


    “我参加的话,这个游戏就没有悬念了。”景元摊手。


    “哇,怎么会有人这么厚脸皮地夸自己牌技好。”白珩咋舌。


    “我随意。”刃点头。


    “好,第二轮选人环节开始。”白珩又道:“郁沐,景元,丹枫,三出一。”


    “怎么还有我的事?”郁沐纳闷。


    白珩耸肩:“谁叫我们这里三缺一。”


    郁沐:“……”


    景元上场的话实有智商碾压杀死比赛的嫌疑,丹枫自顾自喝茶,不打算参与类似的团队活动,郁沐犹豫再三,决定舍命陪君子。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白珩期待的目光下点头,收获了一声感恩的高昂欢呼。


    架起小方桌,铺上桌布,垒好琼玉牌,四人各坐一边。


    白珩眉飞色舞,镜流一脸冷静,刃眉头微锁,郁沐满面愁容。


    为什么打出去哪张,就会抓进来哪张?


    别说凑杠,他的番数能否有一丁点变化呢?


    他惆怅地啧了一声,忽然听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别打这个,打这个。”景元凑到刃耳边,小声道。


    刃若有所思,缓慢地眨眼,他压根没经过思考,景元说什么他就信。


    一圈过去,刃胡了个杠上开花。


    郁沐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凭什么他能有场外支援?”


    因为他们都是云上五骁,牌场有额外羁绊加成吗?


    白珩动作麻利地理牌,朝景元的方向努努嘴,“你不知道吗,以前,琼玉牌的规则是应星教景元的。”


    “有什么联系吗?”郁沐一头雾水。


    “你可以理解为,是景元的知恩图报。”镜流幽幽插言。


    察觉到她话中微妙的情绪,郁沐和白珩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白珩:「镜流是不是在怪景元不帮她参谋?」


    郁沐:「感觉,不是。」


    白珩:「哦?」


    郁沐:「可能只是单纯对给应星点了一桩价值三百巡镝的大胡感到不满。」


    白珩恍然大悟地挑眉。


    镜流扔出一张牌,语气比她的霜华还冷,“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说?”


    “没。”郁沐和白珩同时道。


    又打了一轮,郁沐审视自己不断减少的巡镝,终于发现了问题。


    原本,刃的手气最差,有人垫底,靠着灯盏上时不时瞄几眼白珩的牌、悄悄打暗号的兆青的帮助,郁沐还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不会输的太难看,可景元一上来,刃的牌运就立刻变好了。


    当然,之前可能只是刃魔阴身晕乎乎的,打的不够流畅。


    但,这极大影响了郁沐的胜率。


    必须做点什么,他想,否则今晚他就要把养龙的零花钱都输出去了。


    他镇定地摸牌,正盘算着,忽然,有人从身后靠了过来。


    一只修长的、冰冷的手越过他的肩膀,触在了无瑕白玉的牌牍上,提点般一敲。


    “这个。”


    耳畔摩挲过一丝气音,平静而冷冽,像流过的泉。


    另一边,白珩不乐意了,大声嚷嚷。


    “不公平,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有外援。”


    丹枫置若罔闻,下巴搁在郁沐肩膀上,垂着眼皮,兴致缺缺地检视郁沐手里稀烂的牌,透过皮肤和骨骼的传导,小鸡啄米一样,颤动的频率随着他开口变得鲜明。


    “你也可以找,规则没禁止。”


    白珩又说了什么,但郁沐完全没精力去辨认。


    身后人的存在感侵夺了他的感官。


    因为是坐在地板上,腿部空间与地面的空隙聊胜于无,丹枫一手撑在郁沐腰侧,以一个半环抱的姿势,将他拢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里。


    好近。


    近到他能隐约嗅到丹枫身上凛冽的云水味道。


    没过一会,轮到他出牌,如丹枫所言打出去那张,再摸,居然隐隐有凑加倍番数的苗头。


    好机会。


    郁沐摩拳擦掌,准备打出一张没用的,手指一动,忽地被丹枫按住。


    “别打,景元在等,换一个。”


    郁沐茫然地侧目:“你怎么知道?”


    “算的。”丹枫懒懒地解释。


    郁沐将信将疑地换了一张,花色露出后,景元竟真的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郁沐瞳孔大震:“?”


    他不着痕迹地环视牌桌诸人,终于嗅出了一丝暗流涌动。


    帝垣琼玉,是一款真正的、上限极高、玩法可繁可简的竞技类棋牌。


    郁沐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一局,牌桌上燃起了无形的火花,丹枫和景元互相掣肘,彼此阻挠,最终都没做成高番数牌色。


    赢家是被景元喂了一口牌的镜流。


    “一百巡镝。”


    大胜的剑首志得意满,冷傲威严。


    郁沐给完钱,撸起袖子,气势十足地准备赢回来,谁知丹枫起身要走,他连忙拉住对方衣袖:“你去哪?”


    “怎么?”


    “你帮帮我。”


    郁沐仰头,一双浅色眸子水灵灵的,被期盼和恳求填满,“我一个人赢不了。”


    “我有什么好处?”丹枫不疾不徐地反问。


    嘿。


    这条龙,居然学会了趁火打劫。


    “战利品五五分。”


    “不够。”


    “四六?”


    “再想。”


    “三七,不能再多了。”郁沐认真道,“这个比例已经很奸商了,景元都是零报酬的。”


    在一旁剥小橘子的景元闻言,装模作样地把新鲜果肉搁在了他应星哥手边。


    郁沐来劲了,“你看,人家还倒贴。”


    丹枫:“?”


    白珩:“喂,在我们面前商量合伙的事情真的好吗?”


    “我可以让让你们。”镜流闭目,语调森冷。


    丹枫嘴角抽动,傲气攀上眉目,冷哼一声,坐回郁沐身边。


    “来。”他只说了一个字。


    大战一触即发。


    由于景元和丹枫的变相加入,几人采取了更精密的玩法,添加了可变换的幺牌和更为细致的规则,听得郁沐一头雾水。


    一开始,他努力学学,看看,还能主动出牌摸牌,随着战局的白热化程度加深,几人都在算牌,互相忖度,拆架,彼此妨碍,竞技难度直线飙升。


    到最后,郁沐放弃了。


    他倚在丹枫肩头,纵享绝佳观影位,一手执着茶杯,一手rua着龙尊的尾巴,悠哉游哉地看热闹。


    这才是他尊贵建木应有的待遇,亲自下场和仙舟人扯头花什么的,有失身价。


    经过无数次锻炼,丹枫已经习惯了郁沐的触碰。


    只要对方的手法正经,不激烈,他都可以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甚至还能在打牌期间,用尾羽扫走郁沐衣摆上掉落的坚果壳。


    一连五局,有胜有负。


    第六局快要结束时,屋外响起了来自天际舰船的号角长鸣,和沉闷如滚雷的礼炮。


    庆典开始了。


    六人同时向窗外看去。


    漆黑深邃的天幕中,五彩缤纷的烟火塑成宏伟的仙舟图标,孤旅迢迢,纵入星海,扑面而来的壮丽和史诗感汇集在叙事性的表演中,仅用光影和烟火,诠释了盛大的开场。


    花样繁复、别具一格的烟火展示紧随其后。


    衔着长明花灯的机巧鸟阵列排成棋盘,星罗斗布的云骑挥动阵刀。


    穷观阵下,卜者捻星探月,作卦乾坤……


    令人应接不暇。


    屋内视野不好,六人便端着茶水和点心,排排坐在房顶。


    星汉无垠,夜风徐徐,天穹近在咫尺,仿佛置身云端,每一丝烟火的亮光都能被轻易攫取。


    高低不一的身影彼此交叠,像房顶砖石长出的植株。


    郁沐倚着丹枫,共享一份山楂酥皮糕,有时低声交流,感叹日新月异的烟火表演。


    白珩枕着镜流的腿,咯咯笑声不时盖过烟火,星辰落入她的眼瞳,像坠入一片清澈的湖泊。


    景元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仰着头,白发遮住眉眼,只露出微微上扬的嘴角,神情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大概只能从这短暂的喘息中卸掉凡尘俗务,回味过去。


    刃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这场盛大的烟火,偶尔,会在众人之间帮忙递盘子,并收取一枚点心的过道费。


    自堕入魔阴起,他始终寡言。


    过了一会,白珩道:“我听说明天在波月古海岸边有水上集会。”


    郁沐侧目,没看见她的脸,只瞧见了一双抖来抖去的狐狸耳朵。


    “波月古海岸边?”


    “在丹鼎司外的浅滩。”景元解释。


    “这次的水上集会,是由持明龙师主持,与丹鼎司的节庆小组合办的。”


    丹枫的目光一顿。


    他捕捉到了某个令人在意的信息。


    郁沐稍作回忆,丹鼎司下发的通知里确实有类似的信息,只不过是希望大家在工作之余积极参与,增添节日氛围。


    “听说,这次设置了一系列活动,还下发丹鼎司特制的甜品伴手礼。”


    白珩显然对吃更在意,“好吃吗?”


    “以丹鼎司下午茶的水准来说,还可以,比地衡司和天舶司的工作茶点好吃。”


    白珩浅笑着直起身,坐姿散漫,朝郁沐俏皮地一眨眼:


    “其实下午茶最好吃的是神策府。


    以前,腾骁将军总会吩咐厨房给我们留特制的水香鱼丸汤,如果你想吃,景元或许会答应让庖厨师傅给你做。”


    “水香鱼丸汤没有,其他的点心倒是可以试试。”景元无奈道:


    “之前的庖厨师傅辞职了,说是要追寻梦想,到露莎卡星狩猎星光剑鱼。”


    “好伟大的梦想。”白珩咋舌。


    星光剑鱼是并未登记在册的濒危物种,百年难求。


    聊着聊着,白珩忽然灵机一动,看向郁沐:“郁沐,你想做什么?”


    “我?”


    “我没想过。”


    郁沐望向天空,旷远深邃的夜色包容了他语气中的一切情绪。


    “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


    “太简单啦。”白珩打趣,“换个精确点的,比如,我想当无名客,畅游星海。”


    郁沐绞尽脑汁,想不出答案,最后只能摇头。


    他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迫在眉睫的重要之事。


    身为建木,他有漫长到几乎无法计数的人生,寿岁的恒长使一切凡俗的念想都苍白如纸,他游离此世之外,直到一道充满沉重负累的冷冽目光将他叫醒。


    他无法揣摩对方冷如玄冰的目光中究竟有什么,旧业的枷锁如建木繁茂的根须,牵缚住这条本应直上青云的龙。


    龙如此内敛,沉默,令人无法猜透所想,忠诚地践行万载不变的职责,直至死亡。


    郁沐想知道它的守望者在想什么。


    他为此行于世间。


    渐歇的烟火在他思考时重新燃放,比先前更为隆重,充满新意,白珩被吸引,不再追问,但郁沐心中一动,低下头去。


    忽然,在一个巨大的、璀璨的金人烟花炸开后,他的手指被勾住了。


    “哇。”白珩尖叫。


    天幕中放飞无数盏通红的明灯,如同万顷星河,街边的行人皆举目仰望,他们坐在房顶,仿佛也将汇入这无尽幸福和安宁的喧嚣里。


    郁沐手指一颤,紧随其后,对方追了上来,动作和缓却强势。


    慢慢地,对方的手指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触碰,而是顺着指节向内,整个扣住。


    耳畔传来云上五骁的交谈,他们在聊着什么,郁沐听不清,悄悄偏头,瞄一眼丹枫,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地远眺,仿佛正抓人牵手的不是他。


    “郁沐,你说好不好?”白珩突然道。


    郁沐吓得赶紧回头,把手背在身后,紧张一闪而逝,生怕他们发现。


    “我说,今晚把景元留下住一晚,行吗?”


    郁沐心不在焉,手上的触感依旧鲜明,尤其是丹枫在摩挲他,一点一点,勾着他的指尖纠缠,不舍得放开。


    “啊,好。”


    郁沐胡乱点头,声音有点滞涩,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


    不是。


    他家地板真的睡不下这么多人了!


    第75章


    深刻理解了什么叫美龙误人的郁沐苦兮兮。


    烟火表演结束, 收拾房间,铺上被褥,准备睡觉。


    由于景元临时加入, 六个人挤挤挨挨地躺成一排, 像盘子里整齐排列的煎饺。


    景元枕着胳膊,璀璨的金眸清明锐利,瞧了头顶的莲花灯盏片刻,慢悠悠道:“郁卿, 你家这灯里面, 是不是有东西?”


    郁沐:“……你看错了。”


    灯罩里,某个青色的家伙微微一颤, 光线黯淡了少许。


    景元看向其他几人:“真的吗?”


    镜流并不答话, 刃不在房内,丹枫倚靠在墙上看书, 只有白珩与景元对视,不得不回答,视线频频向郁沐方向瞟,以不自然的笑容来掩饰迟疑。


    景元意味深长地歪头。


    “对了,景元, 要不要一起来看饮月买回来的话本?”


    白珩灵机一动,指着墙边堆积的、垒叠整齐的精装本。


    “话本?”


    景元挑眉,走近, 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扫过书名, 唇畔的笑容愈发微妙。


    郁沐回来时便注意到了,只是准备食材的工作繁忙,又先入为主以为是昨日闲着无聊的白珩外出采买, 毕竟家里连琼玉牌都有了,有十几个话本也不算稀奇,没能第一时间询问,意外得知是丹枫买的,属实震惊。


    龙尊大人原来会看除了文献典籍以外的书?


    他诧异地走过去,拿起几本。


    《持明龙尊与建木灾始论考》


    《持明历代龙尊野史资料勘误全集》


    《龙尊服制的元素解析——从仙舟传统服饰入手》


    这么专业的领域,真的是话本吗?


    不如《我与龙尊不得不说的七天七夜》。


    郁沐有点失望地别过头,见景元读得津津有味,问道:“好看吗?”


    景元点头。


    郁沐伸长了脖子,好奇道:“给我看看呗?”


    景元垂下手,靠近一点,和郁沐分享同一页有插图的故事。


    一行文字映入眼帘。


    「前文我们已经论证了在偶遇和持明龙尊时应当行持明古礼,接下来,我们将详细为读者展示……」


    郁沐:“?”


    不愧是将军,景元看史书文献、学术论文也能这么投入吗?


    景元晃了晃手里的书,露出书名——《当你在外偶遇持明龙尊时要做的三件事》。


    郁沐一脸疑惑。


    这还用撰写专门的书籍,大费周章地论证?


    难道不是‘走过去’,‘捡起来’,‘偷回家’吗?


    景元见郁沐的表情一言难尽,道:“你想看吗,我让给你?”


    “还是不了。”郁沐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嫌弃,“你留着吧。”


    他不需要,他有独特的建木派做法。


    没过一会,众人皆躺下,酝酿睡意,迎接平静的夜晚。


    ——


    郁沐从睡梦中醒来。


    后半夜的云层额外厚,遮挡了月光,昏暗的室内只有一丝药用提纯仪器待机时发出的指示灯光,黯淡又微弱。


    头脑有些昏沉,睡的不算安稳,他打了个呵欠,环顾四周,身旁的的两个被窝空空如也,分别属于丹枫和景元。


    把手伸进丹枫的被子里,感受到一丝没凉透的余温——对方离开的不算久。


    他坐起,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生怕吵醒熟睡中的其他人,来到走廊,尽头的厨房露出一点光亮。


    有人在里面。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无法令人察觉,靠近厨房门后,低沉的男声隐约传来。


    “我既已知晓此事,便不可能放任龙师助纣为虐,除非……”


    “……一切总要有个了结,景元,多说无益,我意已决。”


    郁沐推门的手停在空中。


    他低着头,昏黑的暗影笼住了五官,使眉眼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修长的手指微微合拢,仿佛落着某种沉重的情绪。


    几秒后,他按住了门板,触到一丝冰凉的温度。


    初秋的夜间冷气不浓,只在风吹过庭院时,带来一丝不适的凉意。


    门后,景元的问句困倦又无奈。


    “郁沐知道吗?”


    “什么?”


    “你的告别,对他说过吗?”


    “……”


    郁沐轻缓地眨了一下眼,静默沉声,目光有一丁点偏移,缓慢摩挲着木门的花纹,以此排遣自身难以言明的心绪。


    “他不必知道,我和他……”


    丹枫的声音若隐若现,他似乎吸了口气,拦截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句子。


    他收敛了情绪,仿佛将所有外溢的自我封存在湖面下,片刻后,他恢复了以往的庄肃和冷淡。


    “他没必要卷进无妄的纷争。”他说,像是在告诫,或者自我宽慰。


    “丹枫,你觉得一个主动潜进幽囚狱劫狱的人,会在意是否被波及吗。”


    景元的话语多了几分凝重。


    “我先前便提过,我希望你能想起那时的记忆,这件事,或许关乎重大……”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的话,但……等等,你的意思是?”


    “对,关于……”


    “……”


    屋内的话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惊动的兽类,同时在危险来临时提高警惕、屏息凝神,很快,一道强力的云水袭来,门沿着滑轨向一侧撞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厨房向外溢散的灯光顿时拥了郁沐满怀。


    丹枫抬起右手,五指并拢,缠绕着威严凛冽的水汽,龙目眯起,又在看清郁沐的下一秒收敛了冷傲睥睨的神情。


    他微微睁大眼,狭长的眼型变得圆钝,软化了冷厉的感觉,有点意外的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好地掩盖住了自己的情绪,放下手,上前一步。


    “郁沐?”


    郁沐站在原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水汽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襟,湿漉漉的。


    丹枫急步过去,在桌上抽了张干净的纸巾,递给郁沐,“抱歉。”


    “没关系。”


    郁沐含糊地应道,擦了擦脖子和脸。


    他睫毛上挂着水珠,沉重地颤悠着,每当视线上挑着看人时,都会有种目光被水浸过的氤氲感。


    加上他的面容本就清隽,困意不清,瞧人时额外有点可怜相。


    丹枫捻着自己宽大的袖摆,轻柔地在郁沐脸上拂拭,蘸走水珠。


    “别动。”


    郁沐仰着脸,偶尔睁开一只眼,观察丹枫的神色。


    对方看上去很认真,擦拭的动作谨慎又细致,仿佛在保养一尊金贵的花瓶。


    “你来做什么?”他问。


    “喝水,晚上的火锅吃得太咸了。”


    郁沐抓着丹枫的手,用他的袖子,把脖子也擦干净,“你和景元呢?”


    “和你一样的理由。”丹枫道。


    “我不信。”郁沐直截了当,“你怕人偷听。”


    丹枫:“……”


    郁沐的目光十分清澈,却透着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他似乎势要从丹枫的嘴里撬出什么,不依不饶地用视线给予压力,甚至在丹枫想要抽手离开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丹枫:“我没有,我只是……”


    郁沐挑眉。


    丹枫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犹豫几秒,放低声音,用罕见的、哄劝的音调道:


    “郁沐,明天,明天我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今晚不行吗?”郁沐蹙眉。


    “今天很晚了,再过一会,他们都会被吵醒了。”


    “明天,你不会又像那晚一样,一大早就消失不见吧?”郁沐反复确认,“你甚至说过,会把故事的结局写下来,放在我的床头……你食言了。”


    丹枫:“这次不会。”


    郁沐不信地抓着他。


    丹枫低下头,缱绻的阴影圈着他,令他呢喃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温柔。


    “我保证。”


    犹豫再三,不知是否是被对方信誓旦旦的承诺说服了,总之,郁沐放开了手。


    他走进厨房,看向岛台旁抱臂站着的景元,二人目光一触,没什么温度的视线霎时分开。


    丹枫给郁沐倒了一杯水,还贴心地加了一块冰糖和几片风干红菊,助眠。


    郁沐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喝完,把杯子放下,走向冰箱,打开柜门,取出一块淋了莓果酱的布丁。


    他搬来凳子,坐在丹枫和景元中间,挖一小口含在嘴里,视线在两个假正经的人身上游移。


    丹枫:“……”


    景元:“……”


    “你们可以继续说的,我不插嘴。”


    郁沐拄着下巴,好心提醒。


    他目光炯炯,满是疑惑和求知,如星槎的前探灯,来回扫动,令人根本说不出口。


    过了片刻,丹枫叹了口气,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郁沐:“冰箱里还有布丁,你吃吗?”


    丹枫:“……吃。”


    郁沐给丹枫精心挑选了一个香草冰薄荷味的,晶莹剔透的淡蓝色果冻上盖着白色香草冰,看起来弹软可口。


    “我听说这是卖的最好的持明专供款式。”


    郁沐和丹枫头挨着头,小声地说悄悄话。


    丹枫闻言,尝了一口,入口冰凉,的确是持明会喜欢的款式。


    “所以你买了一整层?”


    丹枫转着勺子,指着冰箱。


    他可是看见里面有整整一排这个口味的。


    郁沐赶紧为自己辩解:“怎么会,只是买十送一,很划算。”


    由于和郁沐一起买过菜,丹枫能想象到面前这个人是怎么在店家天花乱坠的忽悠中,一头栽进消费主义的陷阱。


    丹枫一哼,“买十送一是划算,那买一送一是什么?”


    郁沐眼放精光:“超级无敌厂家破产级划算。”


    丹枫:“……”


    鉴定完毕,这人没救了。


    他不免叹息,舀了一勺满当当的布丁,塞进了郁沐嘴里。


    郁沐相当自然地含住,一抬头,只见一旁的景元用一种十分嫌弃的无奈目光瞧着他们。


    郁沐歪头:“?”


    他连忙咽下去,想了想,道:“景元,你要吃吗?”


    景元抚掌,“真令人感动,郁卿,我还以为你一整晚都不会想到旁人了。”


    郁沐:“……”


    嘶,这个神策将军说话怎么怪腔怪调的。


    给景元的是覆盆子樱桃布丁,酸甜口味的果酱相当浓稠,颜色鲜艳,十分可口,还没等他吃几口,厨房的门被拉开了。


    “报告,有人在厨房里偷吃东西。”


    穿着毛绒睡衣的白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相当精神的镜流,和睡了、但没睡好的刃。


    郁沐:“你们怎么都醒了?”


    “被噪音吵醒了。”


    刃打了个呵欠,由于睡姿是平躺,他的呆毛蓬松地翘起,脑后扁扁的,头发被压了下去。


    “哦……”


    郁沐瞪了丹枫一眼。


    丹枫埋头吃布丁。


    “冰箱里有甜品,自己想吃什么口味就拿。”郁沐道。


    没过一会,六人围坐在长长的岛台上,像一群小老鼠,密密搓搓地埋头,发出细碎的勺子碰壁的声音。


    快要吃完了,白珩突然道:“大晚上吃布丁,热量会不会很高?”


    “会。”


    镜流吃掉最后一块樱桃果肉,拿纸巾擦干净唇角,道。


    白珩一脸惆怅:“我要不要出去跑几圈?”


    郁沐头也没抬,直接道:“只要你在庭院里拿着你的反曲弓进行两百组拉弓训练,布丁的热量就能消耗殆尽。”


    “诶,但这样,我会不会彻底睡不着。”


    “会。”


    白珩勉强地笑了笑,碎碎念道:“郁沐医生的建议,有时候也够冷酷呢……”


    “我更希望你能换一个措辞,比如理性,中肯,切合实际……”


    “就是冷酷。”


    郁沐:“嘤。”


    吃过布丁,被这么一搅和,丹枫和景元也没了悄悄谈话的机会,只好回到卧室,再度入睡。


    第二天一早,郁沐接到了临时的工作,地点正是昨晚白珩提及的、由丹鼎司在波月古海岸边举办的水上集会。


    这次的工作量不大,是被安排去岸边的打卡展台,给做完任务的游客盖地标印章。


    “听起来好枯燥。”白珩从郁沐身后探出头。


    “还好,上面说,这个任务按时薪发放报酬。”郁沐道。


    白珩像条小尾巴,跟在郁沐身后转来转去,等郁沐快出门了,她趴在门上,提醒道:“今天不带药箱吗?”


    “不用,没有出诊的任务。”


    郁沐说着,整理好衣服,开门,在廊上遇见了丹枫。


    “东西都带好了吗?”丹枫问。


    “没什么要带的,人去了就行。”


    郁沐望着他,日光和煦,落在他眼皮上,那双湖绿色的冷淡双眸变得明亮又专注。


    “路上小心。”丹枫点头。


    郁沐停在原地,直视他。


    丹枫的唇线微微绷直——他意识到了什么。


    郁沐靠近他,挪过去一小步,丹枫便往后退一点,直到退无可退,他倚在柱子上,败下阵来,只好转移话题:


    “你该去上班了。”


    “丹枫,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郁沐道。


    婆娑的树影不算葱茂,稀疏的光点随风晃动,落在丹枫深邃的眉眼上。


    龙尊大人面无表情时冷冽威严,不近人情,此刻垂眸的弧度却万分柔和。


    日光为一袭白衣镀上缱绻的金色,他沐浴在熹微的朝阳里,手指从宽大的衣摆里探出,故技重施般,勾住了郁沐的手指。


    他垂着头,慢条斯理地,以一种检视或把玩的频率揉动郁沐的指节,一点点向上攀附,直到触及掌心的软肉。


    郁沐一僵,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但注意力不自觉地跟着走。


    他看见丹枫揉过他的小指,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指节上微微一压,留下一点不痛不痒的凹痕,像是牙印,或者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痕迹。


    最后,丹枫拢住了他的手背,顽劣地抚过他凸起的青筋和骨骼,与他十指相扣。


    “郁沐,再给我一点时间,晚上……我一定向你坦白。”他道。


    郁沐的心有点飘飘然,他喜欢丹枫牵着他,对他说话的感觉。


    很好。


    好极了。


    “我是不是该订一家餐厅,庆祝一下?”


    郁沐任由对方摸,发散地问。


    以为对方会做点什么,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子,丹枫莫名有点遗憾:“不用……”


    郁沐高兴道:“晚上去绥园的一家雅居如何,听说那里的仙舟特色菜非常出名,登过报纸。”


    丹枫沉默片刻,不忍心扫郁沐的兴,只好道:“好。”


    郁沐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丹枫倚在廊柱上,直到郁沐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垂下目光,阳光融化了他周身的暖意,只余几分沉重的寂寥。


    景元从丹枫面前踱步走过,无声地摇了摇头。


    丹枫立刻抬眼,“景元。”


    景元立即摆手:“有空明天再谈,我现在也要去上班了。”


    丹枫冷冷挑眉:“一分钟。”


    “真是区别对待,某人刚催郁沐去上班的。”景元摇头。


    “你和他不一样。”丹枫理直气壮。


    “呵。”景元轻笑一声,“丹枫,你变了。”


    丹枫别开头,不发一言,他似乎坦然地接受了如此异样的指控,这在过去是不敢想象的。


    他变了吗,或许没有,或许有,谁都说不准。


    他的声音融吞了先前的柔和,恢复了过往的凛然,“不必提醒我,景元,我还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景元望着他,仿佛要最后一次记住自己这位身犯十恶的挚友。


    “我知道了。”


    景元望向高天,碧蓝苍穹外是无尽星海,诸天群星闪烁,光芒被仙舟的天幕阻隔,只余不甚清晰的晦暗光点。


    他走出庭院,作为将军,回到喧嚣的人世。


    ——


    丹枫在廊上吹了会风,刚准备离开,被白珩叫住了。


    “饮月,快来帮我参谋一下,哪个好。”


    丹枫进入卧室,见镜流戴着斗笠,白纱遮住血色红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


    另一边,刃脸上挂着一个女式黑色月纹面纱,被高挺的鼻梁支起,明显小一号的面纱既遮不住两颊,又与对方茫然的烛瞳格格不入。


    丹枫扶额:“以后在街上,别说我们认识。”


    白珩赶紧拉住他,“诶,别走先,选一个。”


    “自己选。”


    “我选不出来,我觉得都好。”白珩笑嘻嘻道。


    一旁的镜流突然冷冷出声,“白珩,你求饮月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丹枫蹙眉。


    镜流拨开斗笠上的白纱,赤瞳冷锐,“难道不是吗,凭你做出的事……你什么时候真心为他人考虑过?”


    “你。”


    丹枫前踏一步,云水在身旁席卷,因为隐怒,他面如寒霜。


    “怎么,你不肯认?”


    镜流站起,手腕一翻,昙华剑显出,卧室内温度陡然下降,凝出冰晶。


    见两人要打起来,白珩赶紧拉着刃站起,拦在二人中间,“等等,你们,有话好说。”


    “白珩。”


    镜流望着白珩的脸,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无端涌起的情绪,可只要一闭上眼,亲手斩杀白珩所化孽龙时汹涌的痛苦便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不行,这里是郁沐的家,你们答应过我的。”


    白珩手掌下压,试图令众人冷静,见房间内气氛紧绷,一触即发,她连忙扯刃的衣袖。


    “应星,你说句话。”


    刃闻言,拿出支离,“让我加入。”


    白珩:“?”


    不是,这个人在说什么啊啊啊——!


    景元,快找景元。


    她赶紧拿出玉兆,拨号,一接通就焦急大吼:“景元,你快来,他们又要打起来了!”


    此时,马上溜达到神策府的景元:“……”


    ——


    不知自己走后家里差点再度被掀翻的郁沐正在美美订餐馆位子。


    他规矩地坐在打卡展台里,肩膀夹着玉兆,右手咔咔在明信片上盖章。


    “大概六个人,菜品已经通过线上订单发送过去了,大约七点到八点……嗯?有人过生日可以送独家甜品?”


    郁沐抬手,给印章沾了点荧光印泥,气势十足地向下一戳。


    他仰头望天,发现六个人里,四个是黑户,他和景元都是实名登记,不在生日期间。


    好可惜。


    简单回复几句,遗憾地挂断玉兆,郁沐结束这一批游客的盖章任务,走出展台,伸了个懒腰。


    展台对面就是波月古海,阳光灿烂,雪白的海浪层叠涌向岸边,观海台下,不少人带着孩子,在海滩上玩堆沙堡、捡贝壳的游戏。


    因为时间还早,许多游客没能从夜晚宴会的疲惫中缓解过来,大多在睡懒觉,海边市集的摊位冷冷清清,多是正在布置摊位、搬运货物的持明族人和丹鼎司员工。


    郁沐在展台附近游荡了几圈,在挑选纪念品的时候突然被叫住。


    “郁沐?”


    郁沐转头,发现是百吉。


    许久不见,这位药王秘传的魁首打扮得和普通仙舟人没有两样,穿着熨烫妥帖的丹鼎司制服,脖子上挂着个金灿灿的工作证。


    「丹鼎司水上市集波月古海北会场负责人」。


    郁沐瞥了一眼,心道这人头衔还挺多。


    “最近工作得怎么样?”百吉像一个惜才的前辈,关心道。


    “还好,没什么异常。”


    “有好好准备晋升考核吗?”


    郁沐恍然。


    最近事情太多,百吉不说,他都快给忘了。


    他如实道:“那种程度的考核不需要特意准备。”


    百吉的神情有几分诧异,紧接着,他露出玩味的笑容,面部肌肉微微上提,连说了三个‘好’。


    “年轻人,有自信是好的,也希望你能无论何时都保持这份傲气。”


    郁沐颔首,不愿与对方多做交谈,寒暄几句后,便抬手告别。


    百吉随他去了。


    郁沐回到展台,转着手里的印章,道:


    “欢迎仪式开始那天,让你跟踪的那枚绝灭大君碎片,有新消息吗?”


    他兜里,一只硕大的青色眼珠子探出头来。


    正是兆青。


    兆青小心翼翼地抱住尾巴,仰头,在郁沐冷酷的垂睨下开口:“大人,自从它进入那狐人体内,我就追踪不到它了……”


    “狐人,男的女的?”


    “女人。”


    郁沐仰着头,在心里琢磨着。


    这个范围太宽泛了,如今罗浮上的狐人女性少说有五位数,不可能一一排查,更何况,他家就有一个。


    罢了,从长计议吧。


    郁沐翻了翻书架上的宣传册,几分钟后,迎来了一对狐人父子,男孩手里拿着一盏龙尊花灯。


    他眯起眼,在盖章时不断往对方手里的花灯瞟,很快,他确定了——这小孩是几天前抢他花灯的那个,只是当时是母亲带着他,今天是父亲。


    瞧着威风凛凛的龙尊花灯,郁沐吸了吸鼻子,在小孩走远前偷偷拍了张照片。


    他一定要丹枫亲手给他做一个。


    这何尝不是一种龙尊特供(?


    第76章


    白珩戴着白纱斗笠, 坐在丹鼎司飞楼的连廊上,这里生长着茂密的景观植物,不见游人, 是个安静欣赏景色的隐蔽之所。


    她俯瞰偌大会场, 捧着玉兆发消息。


    「镜流,快来,这里风景特别好。」


    手指停止移动,对方没有回音。


    她好奇地四处打量, 感慨集会会场占地面积的宽阔。


    整齐的摊位沿着波月古海岸边一圈圈排列, 如同涌至岸边的海浪。


    蚂蚁般大小的黑点在其中通行,临时停靠港上有星槎起落, 短暂卸货后, 马不停蹄地飞向另一处洞天。


    等了一会,久到悄悄买来的桂花酒酿团子都吃完了, 镜流依旧没出现。


    自早上景元赶来拉架,丹枫不见人影,刃独自行动,镜流虽随她来到丹鼎司,却提出了分头行动。


    “镜流好慢……”


    白珩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把最后一盒琼实鸟串封好,再度拿出玉兆查看。


    杳无音讯。


    这家伙,该不会真的去找丹枫寻仇了吧?


    白珩吓得耳朵立起来, 拎起小吃, 飞身下楼。


    她得去防患未然才行。


    ——


    “你好, 盖章。”


    一道修长匀称的身影停在打卡展台前。


    她戴着斗笠,轻盈的薄纱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隔着缝隙, 只能看见那头月华般倾泻而下的白发。


    展台里的丹士掀开帘子,左手拿着一个话本,右手习惯性去拿桌面上的印章,偶然抬头,浅褐色的眸子满是惊讶。


    “你怎么来了?”


    郁沐霎时压低声音,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后,往里招了招手。


    镜流走进展台后的遮阳帐篷,把白纱掀开一条缝,露出波澜不惊的面容。


    她没解释,只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郁沐闻到了一丝食物的香气。


    “咸香鲜肉月团,海合苹果糕,貘貘卷。”镜流一一指过。


    “给我的?”


    郁沐既狐疑,又有点受宠若惊。


    “对。”镜流的语气十分平静,过了会,又补充了几个字:“感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景元让你来的?”


    镜流眉头一挑:“我不能自己来?”


    郁沐更讶异了,“当然能,要坐下一起吃吗?”


    “不必了。”镜流欲走,“你在工作,我留于此地,实属不便。”


    “没关系,只要没人,你可以吃完再走。”


    郁沐拉开自己身后的帘子,里面是一张简易的行军床,旁边摆着一张小圆桌,一盏应急灯发着光,是丹鼎司为丹士提供的临时休息处。


    镜流坚持离开,“白珩在等我。”


    “行,再见。”


    镜流点头,掀开帘子,离开这条还算热闹的街道。


    她穿行在鳞次栉比的摊位中,白纱隔绝了他人的视线,如同一道人造的屏障,将她的所有情绪禁锢住,无论多么热烈的喧闹都无法突入。


    她点开玉兆,确认白珩发的定位,左转,进入小巷,准备抄近路过去。


    忽然,一道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镜流倏然停住脚步,利刃般的视线穿过白纱,落在巷道尽头的人影身上。


    阳光与阴影在暗巷的高墙处拉开清晰的明暗线,如同拼凑起的迥异色块。


    高天之下,一个纤瘦的女人独自站在巷口,如同一道随时会消散的幻影,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她双手下垂,深黑色的外套融入周遭幽暗的环境,令人难以分辨她的轮廓线。


    莫名的阴冷感攀上脊背,仿佛无形的庞然大物垂首天际,于此处俯瞰。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节节攀升,在黑暗中发酵。


    镜流眉间覆上寒霜,眼睑低垂,右手背在身后,冷冽如月的寒芒一闪,昙华剑凝结,剑锋直冲天云。


    她握紧剑柄,充满攻击性的目光不再收敛,大踏步向前。


    离对方还有十米时,女人突然抬起了头。


    是一个年轻的狐人女性,有一双平平无奇的、毫无威胁性的眼睛,她环视四周,神情有几分茫然。


    镜流的步子并未放缓,周身缭绕着浸过杀伐的威势,如同冷峭的霜凌。


    “唉?”


    女人呢喃出声,似乎不明白自己在哪,捂住了额头。


    镜流来到女人面前。


    “这位夫人,你还好吗?”


    她的嗓音过于清冷,不近人情,此刻听上去令人肺腑发寒。


    狐人女性甩了甩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抱歉,我有点不太好……我应该在客栈的。”


    “什么客栈?”镜流追问。


    没能察觉出对方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苍白的双手上,白纱掩盖了神情,女人无法通过视觉获取有效的信息。


    她后退一步,在宛如浆糊般的脑袋里扒拉出几个字,不自信地复述:


    “同兴,客栈?”


    镜流的声线降至冰点。


    “夫人,同兴客栈在星槎海,不在丹鼎司。”


    “啊……”


    女人揉着太阳穴,一脸受病痛折磨的虚弱:“你说的对,真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记不清了?”


    “是。”


    女人喃喃自语,“我记得,我的丈夫带着孩子出门,我突然很困,便留在客栈休息……”


    “或许是梦游。”


    镜流语气笃定,透过轻纱,视线钉在女人憔悴的脸上:“夫人,你可以直行,走出这条小巷,就能看到返回客栈的星槎渡口。”


    她甚至贴心地侧过身,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指去。


    女人显然对这位不吝啬帮助的路人十分感激,她踮脚张望,确认方向后,恭敬地对镜流道谢。


    二人擦肩而过。


    轻纱在轻盈的空气中浮动,每一丝不规则的弧度被无限拉长,斗笠的前沿缓慢下压,昙华剑移到身侧,冷冽的青光在昏暗中闪过一缕浮光。


    在距离拉开到一米后,镜流倏然暴起,左脚点地,长剑弧光如同飞星,斩向身后的女人。


    叮。


    剑刃撞击看不见的屏障,倒掀的无形之手抵住月华般飞扬的流光,遏制冲势,刺耳的音浪在巷中爆发。


    狂风吹飞了镜流的斗笠,她仿佛击中了一个压缩到极致的高压泵,无与伦比的气劲向外狂涌。


    她单手执剑,劈砍的弧光编织称网,在手腕的带动下将面前的冲击碾成碎片,霜气凝结后,她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真面目。


    它依旧使用着狐人女性的面目,唯一不同的是,它有一双瘆人的深蓝色眼睛,这令女人平和的面相变得阴毒、邪恶。


    它瞳中跳动着深蓝色的灵火,如水体中翻腾的扭曲细蛇,讥诮地打量着镜流。


    “毁灭?”


    镜流抬平长剑,不禁蹙眉。


    在仙舟履踏之地,鲜见除丰饶之外的敌人。


    而且,这双眼睛……分明是岁阳。


    论纳努克麾下的岁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仙舟,她只能想到绝灭大君。


    “原来如此。”


    她周身缭绕着浓郁的寒气,一线天光折射在剑上,澄明冷酷的剑身没有丝毫瑕疵。


    “说出你的目的,我饶你不死。”镜流道。


    狐人女性勾起唇角,她的皮肉受外物支配,勾勒出一个违和的、森冷的笑容。


    绝灭大君跳动着青火,融入女人的眉心,几乎同时,她的身体开始扭曲,宛如上千条盘踞在一起的水蛇。


    镜流不再多言,清晖宣泄,她借助巷道的墙壁高高起跳,身姿轻盈,如同下坠的飞鸟。


    澹月澄辉,剑式归一。


    万道霜华般的剑气同时爆发,寒气顺着巷口席卷而去,笼罩了半片市集,她的剑技早已臻于化境,攻势凌厉强悍,无处可躲。


    她纵身下落,昙华剑的剑花舞出残影,绞杀着绝灭大君用来抵挡的青色波浪,利剑深入,一力劈下,在地面犁出一整道深深的沟壑。


    烟雾中,狐人女性的双耳在狂风中抖动。


    她旋身横抽,难以阻挡的剑气涌去,几乎刹那,一道青森的冷火从女人身上逃离。


    镜流看准时机,抬起剑,意欲上挑,忽然,一道不断回荡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彻。


    “可怜的仙舟人……”


    那声音邪恶、湿滑,像某种柔软的腔肠动物钻入脑内,携带着震动向外扩散。


    “记起来吧,嗔怨叱忿,皆你所有。”


    有什么,钻入了她的内心。


    许久未体验过的魔阴卷土重来,遮蔽心月,五浊复归,一幕幕撕裂了的记忆开始闪现。


    汹涌的情绪在被压抑后额外激烈,镜流的心如同落入深井,沉重深坠难以跳动,又似烈油火烹,焚怒牵动。


    视野边缘生长出扭曲的枝叶,金黄的轮廓覆盖了一切可见的活物,很快,浓稠的血红铺满视野。


    她的手掌青筋暴起,挺直的脊背忽地弯了下去,似在忍受莫大的痛苦,周身的霜气不受控制地外溢,连天上的日光都要被冻裂。


    数十道漆黑的手在雾气中化出,从她的靴尖开始,逐渐向上攀援,它们缚住她的四肢、躯干、头颅,最终,遮住了她的双眼。


    那双赤红色的瞳孔再也不见。


    她仿佛又回到了惨烈的战场,目睹同胞逝去,只剩残骸的星槎里没有一丝遗物,卷水作孽的恶龙不见丝毫故人的形貌。


    她只记得,自己执起了剑。


    剑。


    剑尖在地面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她跌跌撞撞地站起,白发随风而舞,蹒跚地向前走。


    视野尽头,有一处亮光。


    她离开巷口,走到开阔处,熟悉的街道上,散落着几个丰饶孽物。


    它们形貌丑陋、身生琼枝,正肆无忌惮地破坏街道的摊贩。


    「杀。」


    苍凉的、嘶吼着的女声在她耳畔炸响。


    「斩尽,丰饶。」


    她执起剑,下斩,月光般巨大的剑光贯穿了眼前的猩红,她再度抬手,望向离自己最近的孽物。


    「一个不留。」


    那道声音指引着她。


    ——


    白珩在空中跳跃,远方的寒气,熟悉到无需用眼睛即可辨认,来自镜流。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镜流会开始对人群无差别攻击?


    难道……


    她心急如焚,由于不规则的剑气四溢,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接近中心区。


    一抬头,便见镜流再度横斩,剑锋斜垂,劈山斩浪般澎湃的寒气击中远处的飞楼,发出倾塌的巨响,人群传来刺耳的尖叫。


    “镜流!”


    她跃上瞭望阁楼,手握反曲弓,箭矢搭上弓弦,水蓝色的眸子里满是焦急。


    “镜流!”


    “镜流,停下,你堕魔阴了,你会毁了这里!”


    “我是白珩,白珩,我……!”


    镜流在街上横冲直撞,剑气几乎荡平了一百米内的商铺。


    对于白珩的呼喊,她充耳不闻。


    白珩心中一沉,她没见过镜流堕入魔阴时的情态,无法接受挚友落得如此境地,她咬紧牙关,拉满弓弦。


    无论如何,这里的动静实在太大,很快,就会有云骑到场缉拿要犯,想保住镜流,只能抢先一步,控制住她……


    控制谁——镜流?


    谁来控制——她?一个连星槎都不在身旁的飞行士?


    “该死。”


    白珩暗咒一声,水蓝色的瞳眸满是决绝。


    弓弦拉满之时,一道轻盈的、如流云般的气息在弦上溢散,吹动了她的袖摆和头发。


    少女的狐耳向后折去,箭矢爆出光点,她一脚踩在屋顶最坚固的砖石上,松手,弓弦发出嗡鸣。


    飞星垂落,气贯长虹。


    三支弓箭刺破冰幕,向着镜流的必经之路而去,两支封住了对方前冲的方向,一支直冲肩头而去。


    镜流双眼猩红,矮身一探,以一个近乎极限的姿势避过箭矢,反身,蹬地起跳。


    白珩手持长弓,一个眨眼间,就见镜流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斩却一切光线,以置她于死地的威势,当头袭下。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


    此刻的镜流,无异于死去。


    “镜流……”


    深知这一剑无法避开,白珩攥紧手中的长弓。


    她并没有害怕,或者怨愤,澄明的剑光吞没了周遭一切光线,使人只能在这恐怖的银白中屏息。


    剑光已至,凌厉到足以冻伤内脏的杀伤力袭面,连思绪都在解离。


    然而,就在白珩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


    天地霎时倒转。


    半月型的剑光从她身侧擦过,斩入汹涌的波月古海,海潮轰然高涌,迸溅的水花从天而落。


    几秒后,白珩被人拎着,落到了不远处的平台上。


    她怔了几秒,这才在死亡的余威中找回理智,离她几十米外,镜流单手持剑,剑尖平抬,遥遥指来。


    战无不胜的剑首,竟然在戒备。


    白珩赶紧抬头,一片熟悉的、青绿色的衣角在视野边缘飞旋,再往上,是穿着丹鼎司制服的金发青年。


    白珩从没觉得郁沐的身影如此高大、伟岸、可靠。


    她眼泪汪汪。


    “郁沐——”


    郁沐揉着手腕,目视前方,眉头微蹙,仿佛面前不是一个随时能将人斩成两段的魔阴身通缉犯,而是一个令人心烦的、上蹿下跳的狂躁病人。


    “受伤了吗?”


    他没低头,只是伸手,在白珩头顶上的耳朵揉了一把。


    还好,毛发还在,没被削掉。


    “没。”白珩恨不得抱住他的大腿。


    “那就站起来。”郁沐的声音充满命令,“她要来了。”


    第77章


    镜流的下一波攻击应声而落。


    她身如鬼魅, 双手持握昙华剑,剑身在短暂的霜凝后暴涨数倍,冰结般的利刃从天而降。


    狂风扑面, 卷起的冷风击碎了天穹的流云, 砖瓦齐飞,白珩不禁抬手挡住面部,保证自己能在风中睁开眼。


    忽然,她手中的弓被夺走了。


    白珩一惊, 循着看去, 只见郁沐一脚踩住精铁打造的制式长弓,展臂, 拉弓, 坚韧的弓弦上闪烁着青绿色的光芒,在瞬息之间凝聚。


    她看不清郁沐是以什么为箭。


    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几近无形, 在他手指的前端卷成一个涡旋,风啸中,弓身与弓弦竟发出了因力大而崩溃的咔咔声。


    这是何等的力量。


    白珩瞳孔颤抖,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郁沐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丹士吗?


    一声铮然的音爆在耳畔炸响,青森的箭矢击穿长空, 与镜流飞下的身影相撞。


    巨大的气浪掀飞了周围一百米的摊位。


    叮。


    弓弦彻底断裂,郁沐反手抓住弓身,向前探手, 几乎刹那, 一道苍冷的剑光自紊乱的能量场里冲出, 刺中了弓身。


    金兵对撞的尖锐声响仿佛要刺破鼓膜。


    镜流腾身空中,手腕一翻,削铁如泥的昙华剑瞬间削断了弓身, 紧接着,她落在郁沐面前,横斩。


    “镜流!”


    白珩顿时挡在郁沐身前,手中攥着一把短刃,用以抵挡镜流的攻击——这是她唯一的防身武器了。


    “醒一醒,求你了,不要再杀人……”


    白珩悲怆地直视着对方被阴翳笼罩的赤瞳,在那之中没有任何熟悉的神情。


    手中的短刃因相持的压倒性力道而节节后退,瞬息间,对方的冰刃抵在她的喉咙,鼻息间尽是那般刻骨冰凉。


    “镜流……”


    咔。


    在短刃彻底碎裂之前,郁沐一把抓住白珩,将她扔到身后。


    下压的长剑直冲他的面门。


    电光石火间,郁沐后退半步,旋身,探手,锋利的剑尖自他颧骨擦过,削掉衣角,重重劈落在地上。


    这场面如同一出危机四伏的三人舞。


    白珩踉跄一步,仓皇地回头,只见郁沐面无表情,一手压住镜流的剑柄,回身一脚,将对方踹了出去。


    一秒后,百米外的一座塔楼轰地一声,被镜流砸出个大坑。


    白珩顿时头皮发麻,狐狸眼大大地瞪起来。


    “你……”她欲言又止。


    郁沐神色凝重,垂去一眼:“没见过?”


    他语气一向冷淡,白珩知道,但眼下的他被周身兵戈的杀意与凌厉浸染,冷峻的神情十分令人畏惧,尤其是那双浅褐色眸子瞥下来时,有种看死物的漠然感。


    “嗯……”白珩不禁打了个寒战。


    郁沐:“没办法,干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死在病人手里。”


    白珩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她以前见到的丹士都不是这样的……


    由于郁沐没使太大力,只是用巧劲将镜流抛飞,对方借助塔楼的缓冲,三两下跳上飞檐,长剑高扬。


    “想救镜流吗?”


    白珩顿时抬起眼,“有办法吗?”


    “她刚堕入魔阴不久,能,再拖下去就不一定了。”郁沐道。


    白珩用力点头:“我想救她。”


    郁沐深吸一口气,“那就想办法控制住她,我需要两秒钟。”


    两秒,在不暴露己身、不动用丰饶的前提下,是合理的期限,依赖于白珩能完全控制住镜流。但显然,这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毕竟现在弓折剑断,她没有任何趁手的兵器。


    “我来?”白珩一怔。


    “不敢?”郁沐反问。


    “……”


    白珩望向远处的镜流,挚友于高塔倾立,长剑在凝结冰霜,这一剑的威势注定刚猛迅捷,足以劈开海潮。


    实际上,她可以与郁沐勉力一战,尝试拖到援军赶来,景元、丹枫、应星,无论是谁,他们的胜算都会变大。但战局里的时机瞬息万变,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或许,等他们来了,救治镜流的时机已然丧失。


    只是几个眨眼,她便下定了决心,“我来。”


    她必须带镜流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好。”


    郁沐点头,将手边一根尖锐的冰凌抛向白珩。


    “这是?”白珩赶紧接住。


    “镜流剑技的伴生产物,很锋利,具体怎么做看你,我会为你开道。”郁沐拾起弓的残骸。


    “你要用这个?”白珩担忧地看向他,却被郁沐单手捏住脸,掰向镜流所在的方向。


    “专注你的任务,我不会失手。”他淡淡地抬眼,语气颇有几分傲慢。


    白珩一怔,很快笑了起来,“那就拜托你了!”


    她立在平台尽头,冰凌的绝对零度将她的指尖冻到发白,却抹不去她眼中的坚毅和决绝。


    如果有星槎在就好了,她想。


    一个失去载具的飞行士在此时能做的还是太少了,但……


    她双目坚定,扬起笑脸,大声道:“我准备好了!”


    另一边,镜流也准备好了。


    一线月华仿佛被极致凝练,锻塑成锐不可当的剑意,充满毁天灭地的极致霜寒。


    白珩屈膝,发力,高高弹起,猎猎强风在她耳畔呼啸,高举冰凌,从天而降。


    一只巨大的狐狸虚影在她背后闪现,狐目虚张,湛蓝色的火焰在她的耳尖和尾巴上灼烧,她的发丝仿佛被点燃了,呈现出浅紫色的斑斓光晕。


    一道青黄色的气流从她周身涌出,宛如一个无形的炮膛,将她猛然发射出去。


    这是郁沐的术法?她想。


    或许吧,毕竟在这时候,能帮她的只有郁沐了。


    风涌起的一瞬间,刺骨的冰寒融化在袭来的剑意中,镜流如同割裂苍穹的一颗流星,长剑笔直,自百米外向她刺来。


    白珩知道,论剑技,论力量,论威势,她什么都比不过镜流。


    但……


    她握紧手中的冰凌,悍然地冲入那风暴般的剑风中。


    只是一个照面,她的双臂肌肉便被月华般的冷晖切开,整齐割裂的剑伤深可见骨,却被极寒的雪片冰住,一丝血都没流下来。


    她的冲势却因受伤而暴增。


    白狐的虚影再度膨胀,浅紫的光晕将她包裹在内。


    她的经络在暴动,血脉在燃尽,双目逐渐被冰霜侵袭,龟裂的面容上,一丝诡异的青黄色从皮肤的裂缝中生出,重新拼接她几欲破碎的身体。


    终于,她与镜流短兵相接。


    叮——!


    鼓膜或许是被震碎了,总之,除了猛烈的、近乎单调的风声外,白珩什么都听不到,她紧握冰凌,击在镜流的剑柄上。


    她眯起眼,最后一次朝镜流笑了一下。


    在那瞬间,镜流的动作倏然一顿,她的目光依然嗜杀而无神,却仿佛被这疯狂的袭击惊到,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机会来了,白珩想。


    冰凌的撞击改变了剑刃的方向,下一秒,昙华剑将贯穿她的心脏,然后,她会拥抱住镜流,在内脏燃尽、躯体被冰霜彻底绞为齑粉前,争取到两秒的时间。


    她几乎不可遏制地想要喟叹,只可惜,她似乎做不到了。


    算了。


    “永别……”


    她张开嘴,遗言只说了一半,忽然,有人抓住了她。


    手掌的温度无比炽热,烫伤了她迟钝的感官,她震惊地侧目,只瞟到了一丝金黄的影子。


    郁沐?!


    他是什么时候……


    “做得很好。”


    淡然到没有一丝波动的男声道。


    白珩一惊,几乎刹那,镜流也恢复了对敌意的感知,本能地刺出一剑,目标直指郁沐的脖子。


    郁沐手里没有兵器,又在空中,几乎避无可避。


    抓住她的手松开了,白珩向下坠落,凄厉地呼喊着。


    “郁沐——!”


    她目眦欲裂,无法接受挚友死亡的结局,然而,一道穿云裂石般的青光自远处飞来,在郁沐被击中前,强悍地掷入凛冽的剑风中。


    砰。


    一杆长枪如同流星,阻断了昙华剑的冲势,枪中渊珠流转,云水的气息在郁沐周身绕动。


    他一个旋身,接住击云。


    风外,云中隐现在龙影恢弘、可怖,巨兽的威压一闪而逝,一声如雷霆般的嘹亮龙吟裹挟怒意,天地霎时变色。


    郁沐握住击云,用力向下掼去,云吟的威能与剑意激烈对撞,枪尖顺着镜流的铠甲缝隙没入,在巨大的惯性下,击云连人一起,重重钉在了塔楼上。


    巨大的烟尘漫起,周遭视野模糊不清,郁沐抬起右手,食指在昙华剑的剑尖一抹,血液流出。


    他将手指压在镜流的舌尖。


    一秒后,手指的伤痕合上,他松开击云,如同力竭一般,向下坠落。


    巨大的云水状龙影冲了过来,刹那间,郁沐落进了一个强有力的怀抱。


    他震了一下,险些突破对方双臂的包围掉下去,鼻端,冷冽的云水还在涌动。


    他睁开眼,只见丹枫低着头,清冷的湖绿色双目中罕见地露出担忧和后怕,黑发在风中飘动,头顶的龙角竖立,如同纯净度极致的青玉。


    “没事吧?”


    丹枫又把郁沐抱得紧了一点。


    “白珩呢?”郁沐扒拉着他的胳膊,往下往,不答反问。


    很快,他在一个平台上看见安然落地的白珩,她跪坐在地上,正低头,对着自己的手看什么。


    “你还有空担心别人?”丹枫蹙眉,“她没事,我救的。”


    “还好。”郁沐长吁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盯着丹枫的龙角。


    如果他没听错,对方刚才是化了不朽龙相?


    “你看什么?”丹枫不经意地颔首。


    果然,随着龙角的压低,郁沐的目光也下移了许多。


    “它看起来像绥园特产的木落叶汁嚼嚼棒……”他超小声道。


    但持明的听力是非常好的,尤其他们离得很近,郁沐抬起脸就能碰到丹枫的下巴。


    丹枫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你……”


    他话还没说完,天边传来一声惊雷,深青色的雷暴从星槎渡口处飞速掠来。


    那是?


    丹枫眯起眼,顿时如临大敌。


    他改为一手揽住郁沐的腰,右手一翻,钉在塔楼外墙的击云飞来,回归他手。


    另一边,没了击云的支撑,镜流自然下落,在即将撞到地面时,她恰好醒来,就地一滚缓解冲势,避免骨折的结局。


    真是闻所未闻的痊愈速度。


    丹枫心里诧异,但眼下已无暇追问更多,他将击云架在身前,枪尖前指,摆出一个十足的进攻姿态。


    几乎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高挑的、身穿红色轻铠的身影出现在上空。


    她身姿笔挺,英气逼人,狐耳立起,白发扎成高马尾,右手握着一把月牙造型的刀,刀身雪亮,煞气凛然,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狠戾。


    是月御。


    月御第一眼看到的是丹枫,持明龙尊在波月古海上空展露龙相,只要没瞎都能看见那庞然龙躯穿云过海的景像,然而,她视线一移,眉头诧异地上挑。


    她看见了丹枫揽着的郁沐。


    “哈,瞧,郁沐,我们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面。”


    月御笑逐颜开,晶亮的双瞳却泛着再直白不过的战意。


    她举起手中的长刀,明月似在她背后显现,雷霆齐呼,晴天已然改换,不见日光。


    “不说点什么吗,持明龙尊饮月君,还是该叫你,罪囚丹枫?”


    月御的目光从塔楼开始,一一扫过。


    “一个传奇狐人飞行士,那边有一个持剑的……哦,我记得,怀炎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说这是他的,爱徒。”


    月御看向一个报时高钟,塔尖上,一个黑发的男人持剑而立——他有一双烛红色的眼睛。


    最后是……


    她勾唇,最后望向塔楼下白发飞扬的女人,脸上逐渐被狂热的神情取代。


    “重犯,镜流。”


    月御举起长刀,狰狞的狐相开始在刀身跃动,它们刚猛、骁勇、撕扯过无数步离人的灵魂。


    “一,二,三……四,五。”她一一记数,最后,将刀尖指向郁沐。


    “三个十恶不赦的通缉犯,一个本应战死沙场的飞行士,一个包庇犯……”


    “准备好受刑吧,诸位——!”


    随着月御的狂啸,郁沐被丹枫扔了出去。


    这样的战斗下,他没法保郁沐全身而退,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无比正确。


    曜青将军的动作快如雷霆,凝如一线,还没等郁沐下落,长刀已然轰止丹枫面前。


    云吟术法全开,击云上抬,龙相威严,水龙自天袭下,在爆音中,丹枫挡住了月御的这一刀。


    可对方是令使。


    月御完全不需要调整身形,刹那间,刀身爆出刺骨的寒意,云层中涌动的雷蛇为她引路,她的气势三度暴涨,再度下斩。


    丹枫咬住牙关,云水狂涌,忽然,耳畔传来一道口令。


    “观隅反三。”


    是应星。


    丹枫一怔,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君命无二。」


    他的龙尾开始变得凝实,龙角眼神,龙目下显出独属于龙尊的繁复花纹,风云因他的召唤而涌动,雷光不再稳定,受到力量的波及,开始变得杂乱无章。


    先搅乱对方的力场,月御能凭雷借电。


    “是暗号?”


    月御瞧着丹枫,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她听闻云上五骁的名号,不敢对这几人间的默契掉以轻心。


    下一秒,一道堪称恐怖的寒意从背后袭来,藏在其中的,是一声淡淡的、如同霜月的轻吟。


    “凭城借一。”


    月御回头,一道清月般的身影飞在她身后,无上剑光凄寒荒古,对着月御劈下。


    ——


    “白珩。”


    郁沐翻身落地,朝白珩跑去。


    天上,三人在尽力拖住月御,四道光影打得难舍难分。


    震动海潮的能量波自天际爆开,一波波如同钟敲响后扩散的音浪,一只四目狰狞的狐兽虚影于雷云中勾爪,嘹亮的龙吟响彻其间,地狱变的腥色红光在天边绽放,伴随着镜流一剑剑摧枯拉朽的冰诀。


    然而,郁沐知道,这四个人都没动真格的。


    这里是波月古海岸边,是丹鼎司辖制的区域,下方有上千正在疏散的平民,不容许产生一点伤亡,最重要的是,景元不在。


    神策将军不在,今日引发的一切责任无法落主,注定难以收场。


    但眼下,郁沐管不了太多了,这片区域里,明明他的身份才最有问题。


    什么剑首、百冶、龙尊被抓进幽囚狱都没关系,反正他能进幽囚狱捞人,但情形要是反过来,可就不得了了。


    目前为止,他一直是药师最优秀的神迹,没有之一,绝不能有任何污点。


    否则,他会被其他家伙写进睡前话本里,给每一代小丰饶当反面教材。


    他建木的前辈包袱可是相当重的。


    他疾步奔向白珩,远远的,就见白珩怔愣地坐在地上,一脸失魂落魄。


    “白珩,还好吗?”他道。


    白珩像是被吓到了,转过头来,远远望见郁沐,眼里竟闪过了一丝恐惧。


    郁沐一顿,脚步霎时放慢。


    白珩死死盯着他。


    天际雷电闪烁,云层团积,空气变得无比潮湿,空中战斗时爆发出的能量波呈现斑斓又有毁灭力的光线,突然,一道电光划过,照亮了郁沐的脸。


    郁沐垂着头,唇线平直,浅褐色的眼瞳直直下移,在光线的照耀下,含着一闪而逝的冷酷。


    他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物种的东西,宛如神明垂睨一只蚂蚁。


    白珩下意识抓住外套,挡住自己的手臂,颈线因为仰起而绷紧,几欲断开。


    在白珩即将被这死寂一般的气氛淹没时,郁沐后退一步,看向天边。


    “镜流已经恢复了,但眼下对你们不利,曜青将军正在履行缉拿要犯的职责,最差的情况是,我只能送你一个人离开罗浮。”


    “如果你下定决心,我们就去流云渡,偷一艘星槎送你离开。”


    “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但,我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毕竟,我现在已经被月御施以包庇犯的罪名……”


    “不过,无论作出何种决定,我都希望你不要在这里继续蹲着,再过一会,云骑就会……”


    “郁沐。”


    白珩打断了他。


    郁沐看向蹲坐在地上的狐人。


    白珩抓紧了身上的衣服,目光复杂到郁沐没有办法解构,她看上去十分纠结、担忧、害怕,以及……哀伤。


    郁沐不再说话。


    白珩勉强地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几秒后,终于鼓起勇气:“那个,我站不起来了,你能帮我一下吗?”


    “……”


    郁沐沉默片刻,在对方堪称央求的目光中,伸出了手。


    白珩抓住他的手,慢慢站了起来,皮肤接触时,她再一次体会到温热的触感。


    是热的,有着人类的温度,她想。


    郁沐背对着她,望向了天上的战局。


    天上的打斗过分激烈,即便是三对一,他们依旧无法取得片刻喘息,在地上观战大抵除了闪烁着的剑光,也看不出什么。


    白珩低着头,手指不经意地摸了上了手臂。


    那些被镜流的剑风撕裂、深可见骨的伤痕,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复原,她能摸出肌理愈合的纹路,感知到一些丝线般的东西在其中穿梭、缠绕。


    甚至不一定丝线,更像某种……植物的根茎。


    而这种自我愈合的特征,她只在丰饶孽物身上见过。


    郁沐是靠什么复活的她?


    她现在,还是她吗?


    她不能深究,不敢细想。


    第78章


    “走吧。”


    郁沐望向天空, 催促白珩行动。


    空中的对抗接近白热化,时机稍纵即逝,作出决断刻不容缓。


    “好。”


    想从丹鼎司前往流云渡, 只能通过中央枢纽的星槎班渡, 但此刻,水上集会的大量游客和工作人员在被疏散,必定人满为患。


    郁沐跳上房檐,开口:“我们去抢一艘星槎, 没有生物认证信息, 你能驾驶吗?”


    仙舟联盟的星槎采用生物科技培育而成,以驾驶员的基因信息作为密钥, 完美适配飞行士的操作习惯和战斗偏好, 是量身定制的第二副肉身。


    更有甚者,达到堪比护卫装甲舰的吨位的星槎, 能取代飞行士自行作出判断和行动——这已经足够归类为生物范畴。


    白珩:“不能,但我可以盗用身份,只要不被天舶司的总控介入,到达流云渡没问题。”


    郁沐点头,在高低错落的飞檐间移动。


    天边传来声如洪钟的龙啸, 漫天苍水化作莲花,冰冷的剑光在其中飞驰。很快,雷云中出现一轮被闪电包裹的球状物, 巨大的狐妖利爪从其中探出。


    势均力敌的天平被打破, 风云突变。


    郁沐一怔, 立刻急刹,抓住白珩的胳膊,向侧边躲去。


    下一秒, 一颗迸射着电光的陨星从天空上的球状物中射出,精准砸中二人先前落脚的亭台。


    头顶,月御手执长刀,脚踏凌虚,可怖的狐兽盘踞在她身侧,正虎视眈眈地睨着敌人。


    “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她的长刀斜垂,霸气,背后,电光熔铸成一柄柄轮开的箭矢,状似一轮皎白扭曲的圆月。


    她的气势陡然暴涨,在雷云翻涌的湿气中,郁沐闻到了一丝「巡猎」的气息。


    他沉默片刻,凝重地望向天际,向后挥手,头也不回,“白珩,你先走。”


    “……”


    白珩瞳孔轻颤,她能感觉到,郁沐没有丝毫面对曜青将军威吓的胆怯,不存在紧张或恐惧的情绪,相反,他游刃有余。


    “好。”


    白珩转身钻入巷中。


    再往前就是丹鼎司本部,以及地形错综复杂的行医市集,以白珩的身手,除非月御将丹鼎司翻个遍,否则,短时间内一定找不到她。


    必须先解决月御的纠缠,郁沐想。


    他独立于长廊上,修长身影,在庞大雷怒的衬托下无比渺小,阴云压城,波月古海的潮涌在激奏,海浪声沸腾着,如同由远而近的战鼓。


    一抹青黄色出现在他掌心,飞旋的枝叶融化成光点,如同一颗新生的太阳。


    忽然,他背后传来一声轻响。


    哒。


    一双战靴踩中亭台松动的瓦片,从容不迫地向前两步,象征身份的狮头衔住圆环,随动作在厚重的肩铠处磕动,发出森冷的闷响。


    郁沐镇定地侧过身,发现了一只凶悍的白狮。


    神策将军姗姗来迟。


    景元的神情很平静,至少,从他琥珀色的双目中郁沐什么都看不出,只是,他手中阵刀的寒芒雪亮,一如曾经。


    他抬平阵刀,手指青筋耸起,将利刃对准郁沐。


    “束手就擒吧,郁沐,你包庇重犯,罪行昭彰,注定难逃。”景元沉声道。


    天上响起几道轰雷,云吟之术的辐射范围再度扩张,远隔数百米,竟飘下丝丝细雨。


    郁沐任由雨丝打湿自己的衣角,片刻后,冷静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我无法投降。”


    他摊开双手,如同一个开场剧的演员,褐瞳深沉,向前两步,“……依你所言,乖乖放弃反抗,低下头颅,等你们把枷锁扣到我的脖子上?”


    “景元,你觉得可能吗?”


    他是建木,有着药师赐予的无上仙寿、无穷造诣,就连巡猎亲征都无法将其斫断,更何况区区一名仙舟将军。


    再者,一个包庇犯的威胁性,会比三个通缉犯更大、更值得神策将军亲自来缉拿吗?


    不尽然吧。


    景元对说服郁沐没抱任何期望,他很清楚对方的性格,这结论来源于他敏锐的、洞察人心的能耐。


    他攥紧阵刀,白发在风中飞扬。


    “郁沐,看在你曾是丹鼎司丹士的份上,我已劝降,如你不从……”


    郁沐直视着他,浅褐色的双瞳在阴云下显出极致的压抑和震慑,几秒后,截断了景元的话:“不必多言。”


    景元:“……”


    神策将军的阵刀上显出耀眼如太阳般的雷光,刺目的金黄割裂了背景阴沉的色调,他在此刻变得严肃,威相赫赫,轻铠在气流的簇拥下翻飞。


    他动作快如电光,一闪身,阵刀便割穿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袭至郁沐面前。


    郁沐小碎步后跳,堪比一只轻巧的兔子,以戏弄般的身法闪躲,屡次避开直冲面庞的刀刃。


    雪亮的阵刀划过侧脸,如同镜子,映出他深沉不惊的面容。


    倏然,景元手掌横握,阵刀翻转,朝郁沐的脖子砍去。


    郁沐视线猛然下移,二指并拢,上挑,柔软的指腹撞击刀面,硬生生靠蛮力将阵刀震了出去。


    景元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难以想象一个人的肉身力量会如此强。


    紧接着,是郁沐的进攻回合。


    他的速度快入残影,拳脚以一种怪异又干练的招式相衔接,攻击如狂风骤雨,不给景元片刻喘息,最后一下,他跃入空中,一拳轰在格挡在景元身前的阵刀上。


    当——!


    剧烈的震荡波从接触面上散开,景元后退两步,这才稳住身形。


    郁沐的手朝他颈部探来。


    景元一惊,习惯性上斩,阵刀毕竟是长柄武器,在距离很近的情况下,郁沐的防守范围被大大缩减,他也不急,后撤了几步,定住,凝神看着景元。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只有衣角微微被阵刀的刀风划破,有了些许凌乱。


    “你的个人履历上并未提及你接受过武力上的训练。”


    景元的阵刀斜垂,并不急着进攻,一面戒备,一面揣摩。


    “你的身法,亦非云骑武学,你从哪学到的?”


    郁沐不担负有问必答的义务,他只是一棵不喜欢开口的建木。


    他反问:“你的神君呢?”


    景元挑眉。


    “不让它与我对敌吗?单靠你,不是我的对手。”郁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景元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双目凝重谨慎,不为所动。


    他大概在等待,在揣度,在评估是否值得将事态升级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答案显然是否。


    “你很自负,郁沐。”景元一哂。


    “不及你,至少,你到现在还天真地想着……怎么能保住你的朋友。”郁沐歪头。


    景元神情一动,但很细微,任何人都无法捕捉。


    “不是吗?”郁沐指向天上。


    “不然,你不去捉他们,为难我做什么。”


    景元沉默片刻,一笑,用戏谑却暗藏警惕的腔调道:“作为一个劫囚龙尊的包庇犯,保不准是你更有隐患呢?”


    “……”


    郁沐唇线上扬的弧度僵住了,慢慢回落后,他挪动一步,摆出了攻击姿态。


    伫立原地时,一头金发明媚耀眼,浑身散发着肃穆、冷酷的气息,如同云雷中拔地而起的根枝,细长却锋利。


    莫大的压力登时袭上景元心头。


    还没等郁沐有所动作,天空一声炸响,一个人影被从天空轰落了下来。


    是镜流。


    镜流落地,明是挨打的一方,却好像找到了逃生路线,旋身如同飞掠的剑光,跳上亭台,一剑挑飞了景元,然后,抓住了郁沐的胳膊。


    郁沐:“?”


    “走。”


    她急促地喘息,反身挥出连绵不断的剑光,阻拦天上落雨般的追击。


    可月御紧追不舍,紧随其后,那头浑身冒着雷光的巨型狐兽就从天上落了下来。


    “想走?没门!”她英气的高喝隐隐如雷。


    狐兽张口,堪比歼灭炮般的恐怖雷团在其中涌动,一息之后,朝镜流轰去。


    镜流并不回头,因为天上,龙尊的不朽造影瞄准了此处——泼天的云吟术法齐天涌下,十数条水龙长吟,迅疾地与雷团对撞。


    大量迷雾般的水汽顿时在战场中心爆开,迷乱了视野。


    手臂上的牵引力突然消失,是镜流被月御逼迫,不得不放开他应战,与此同时,身后爆出金光,是重归战场的景元。


    腹背受敌。


    兵戈相击的金鸣在耳畔连绵奏响,刺耳的金属碰撞令心律飙高,不久后,即将逸散的水汽上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疾驰的影子。


    梭形长身破开气流,极限飞行时由于机能强悍,依旧保持着相当低的噪音量。


    这是一艘民用星槎,却在无数细碎的剑光中穿梭,数次与强悍的裂光擦肩而过,如同一条滑溜溜的鱼。


    来不及诧异星槎的来历,这巧妙的驾驶技术毫无疑问是白珩。


    郁沐盯住对方的运动轨迹,在战场上空盘旋会无限增大星槎受流弹击中从而坠毁的概率。


    十几秒后,一个最好的登舰时机即将来临,郁沐跳上飞檐,刚要借力,却被水汽中伸出的阵刀拍落回了地上。


    景元一抡阵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在这里,他同样了解白珩驾驶动线,这是云上五骁培养多年的默契,过去,白珩也是像今天这样,在疾光迅矢中带他们离开险地。


    他背后,神君姗姗来迟。


    威仪的神君挥动阵刀,金光跃动,只一下,便如追魔扫秽般清走水汽,视野登时变得开阔。


    它甚至劈开了雷云,一线日光突兀地洒在战后的瓦砾中。


    阴云下,一艘星槎在天空盘旋,巨大的水龙盘旋其上,不甘心地凝视下方,悍勇地冲向郁沐所在的方向。


    云吟之水分裂成上千条灵动的游龙,它们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气势恢弘,似乎誓要夺回什么。


    然而,神君再度挥刀。


    令使级别的力量斩断了从星槎上延伸而出的云吟之术,漫天游龙在极致的打击下碎成水沫,无奈地飘向大地。


    郁沐抬手,接住了温柔拂面的水珠。


    “等我们……”


    低沉的男声像在他耳畔低吟一般响起。


    云吟之术落在郁沐的肩膀上,忠诚地传去了这道龙尊的气音。


    郁沐一怔,一捻手中的水汽,眨眨眼,瞧瞧舔了一口。


    居然没什么味道。


    空中的星槎后喷出强劲的气浪,如同一支穿云的箭矢,逃向远方。


    月御落到地上,狐兽收回体内,她不甘地眺望,试图再度追击,但蠢蠢欲动的手被景元按住了。


    景元:“不必追了,玉界门已封锁,他们逃不出罗浮,那是艘被盗的民用星槎,天舶司有办法追踪到。”


    “哼,如果这里有把弓,我现在就能将他们射落……”


    月御眼里的狂热依旧未褪去,很快,她看向郁沐,昂起下巴,表情森然。


    两位将军的目光同时落到郁沐身上。


    一番激烈的战斗,月御的脸颊流了血,战铠上有了几分新添的剑痕,景元稍好一些,毕竟没怎么参战。


    而郁沐。


    这人连头发都服服帖帖的,毫发无损。


    “看来,今天的战利品欠丰。”月御扛起大刀,神情冷厉。


    “好个郁沐,胆敢包庇重犯,隐瞒行踪,私交过甚……景元,怎么处理?”


    景元蹙眉,似在沉思。


    郁沐的视线在月御和景元身上转了两圈,此刻,对方离他还有三十米,这是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但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瞬息就能斩至的攻击范围。


    要动手吗?


    还是……


    思绪转了两圈,想到丹枫最后留下的话,又举棋不定了。


    在他犹豫期间,神策将军已然作出决定。


    景元环视身旁因打斗产生的废墟,手中阵刀一收,看向郁沐,厉声道:


    “将罪犯郁沐收押幽囚狱,听候受审。”


    第79章


    耳边环绕着古寒森冷的水声, 那是鳞渊古海的潮涌。


    郁沐一直在下沉,很快,他踩住了坚实的地面。


    眼上的盲布被解开后, 昏暗的、被青铜色铺满的视野尽头, 铸有凶煞巨面的幽狱大门映入眼帘。


    古海深沉,不见水面,水波荡漾的光晕映照在前方长长的狱前甬道上,给人莫名的眩晕之感。


    他的双手被刑械锁住, 合拢, 精密的机巧吸附在一起,使他只能保持垂手的姿势。


    身后, 两名手持阵刀的云骑紧跟着他, 景元带路,接近镇恶门后, 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敞开,由数道锁链纵横连接的高塔在幽寒的深井中悬立。


    是幽囚狱的中枢,勘录舍。


    巨大的阴狱湿寒森冷,空气中蔓延着铜器的冷涩与生硬味道,加上外围海水的浸没, 整座囚笼昏寂无光,令人心惧,呼吸困难。


    由于还未受审, 无法对罪行进行定夺, 即便是十王司, 也不能绕过流程将罪人押入深牢。


    因此,在景元的示意下,十王司的武弁将郁沐带到了负一层阴寒狱深处、正对勘录舍的一间临时牢房。


    “在此静候, 莫要生事,否则,十王司会提前采取监管措施。”


    武弁锁上牢门,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乳白色的隔断屏障模糊了视线,这是一种特殊的工造技艺,作为狱门,牢内人无法向外窥探,牢外武弁却能将内部罪人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或许此刻,某位将军正站在勘录舍外围,暗中监视他也说不定……


    郁沐敲了敲手腕上的刑具,确认这东西的硬度后,环视四周。


    这是间很小的囚室,靠墙处摆放着一张长条铜凳,除此以外不具备任何其他生存所需的设施,不存在格栅窗,除了牢门外的青铜荧灯,没有一丝额外的光亮。


    这里逼仄、昏黑、阴森、湿冷、阴风阵阵——简直是郁沐最讨厌的环境。


    他心头不免染上几分戾气。


    到长凳边坐下,被锁了一路的手腕有些发麻,他转身,背对门外,手腕突然化作柔软的树枝,从刑具里钻了出来,再合拢,恢复成完好无损的肢体。


    他揉着手腕,泄愤般踩住落在地上的刑具,头靠着墙,像一丛委屈的、砖缝里长出来的蘑菇。


    希望丹枫快点来,在他耐心告罄、失手砸了这里之前。


    郁沐支起一条腿,下巴磕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砖块,没过一会,隔壁牢房突然传来一阵虔诚的吟唱。


    “药王慈怀,建木生发。莳者同心,同登仙道。”*


    “说是语时,莳者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俱,皆断生老病苦。”*


    ‘药王慈怀……同登仙道。”


    嗯?


    郁沐捕捉到了关键词,抬头,敲了敲墙,对方并不理会。


    “说是语时,莳者……皆断生老病苦。”


    “喂。”


    郁沐无奈地捶了下墙,他认可这位药王秘传囚徒的虔诚之心,人在狱中不忘传教,堪称敬业,但,能不能把最基本的东西学好再来呢?


    这样多误导下一代人。


    他纠正道:“是莳者一心,同登极乐。”


    “……”


    隔壁传来激烈的反驳,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不可能,药王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千手慈怀药王救世品》不是这么写的。”郁沐一脸认真。


    牢房对侧:“你又没写过,你怎么知道。”


    郁沐有气无力地辩驳,“我就是知道。”


    这本书,药师从小给他读到大的。


    “哼,该死的巡猎走狗,竟妄图混淆我的信仰,以言语侵蚀我对药王的虔诚之心,我不会上当的。”


    他义愤填膺地、用更大的声音吟唱:“药王慈怀,建木生发。莳者同心,同登仙道!”


    巡猎,走狗?


    谁?他?


    郁沐服气般捂住了额头,过了一会,敲墙:“你在这背多久了?”


    “巡猎的走狗,不要和我说话。”对方讥讽。


    郁沐:“……”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哼,作为一心追随慈怀药王的莳者,吾已在此歌颂药王近三百年。”对方自豪道。


    哇,真厉害,他想。


    这家伙居然已经坚持不懈地背错三百年了。


    郁沐敷衍地鼓掌,以示称赞。


    不再理这个沉浸在自己艺术里的家伙,他将目光转向更远处。


    上次来幽囚狱时目的明确,一路上并未打探其他牢房中关押的犯人,眼下还算空闲,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找龙时,翻过十王司的囚犯镇压图。


    幽囚狱中,品阶上配和他交流的,是一位造翼者军团的首领,和幽狱之底的步离战首,呼雷。


    按理来说,郁沐应该趁机去瞧瞧那条可怜的步离人,但……他不喜欢狗。


    狗会掉毛,刨树根,还会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符合他的做人美学,最重要的是,步离人的狼毒很难清理。


    要是待会丹枫来救他,被对方闻到该怎么办?


    郁沐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因为没有钟表,狱中时间流速体感又慢,百无聊赖之下,他还是决定找点事。


    闭上眼,意识顺着延伸的青铜装置的缝隙在巨大的牢狱中穿行,很快,他找到了呼雷。


    它在渊狱之底的囚室中,石头和孔洞的缝隙中残存着难以消除的血腥味。


    此处阴寒,充满冷狱的腥气,沉重的锁链束缚住那健硕狂猛的狼躯,封存的枷锁扣住它的嘴筒子,迫使它匍匐在地。


    注意到有东西来了,呼雷的双眼骤然睁开,爆出憎恨般血红的光,狼爪磨动,铁链的哗啦声回荡在空寂的囚室。


    很快,它面前的地砖上,噗地冒出了一颗幼苗。


    幼苗的嫩绿叶片十分柔软,带着植物特有的清香,叶片微微下垂,仿佛在打量眼前的怪物。


    呼雷瞳孔下移,略带疑虑,它探首下去,轻嗅时,鼻息喷在幼苗上。


    幼苗:“……”


    一秒后,一根粗壮的、完全不符合幼苗外观的棕色树枝从砖缝下迅速抽出,狠狠抽在狼吻上。


    呼雷顿时趴在地上,头晕目眩。


    “离我远点。”


    幼苗恶狠狠的,声音透着非人的森冷和怨怒。


    呼雷龇牙,奈何刑具束缚,只能透过狭窄的缝隙,看清对方若隐若现的森森尖牙,很快,它伏在地上,爪尖深深犁进砖石中,野性十足的双目里有几分属于人类的怀疑和犹豫。


    “你……是你?!”


    它终于确认了来者的身份,浑厚的男声里满是意外。


    幼苗得意地上下摇晃——这条狗不算笨,终于认出他了。


    “早上好,呼雷,在这里住的习惯吗?”


    它点了点叶片,宛如颔首的问候。


    呼雷收敛了鼻息,即便过去见面不多,但他所知的小道消息里,建木的确不大欣赏步离人。


    当然,呼雷只觉得建木品味不好——瞧,步离人这样雄健、狂猛、英武的族类,必定得到慈怀药王的青睐!


    正在郁沐以为对方会给出一个符合步离人智商的回答时,只见呼雷的森森狼目眯起。


    “您没死?”


    幼苗:“骂谁死了呢,我活的好好的。”


    “伟大的建木,那您这是……”


    呼雷盯着黄豆大的苗叶,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虽然,它先前已经因为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挨了来自建木的、痛痛的一巴掌。


    “也被关进幽囚狱了?”


    “……”


    幼苗的叶片伸直了,慢慢立起,是一个恼羞成怒的姿态。


    呼雷发觉了面前树的心情变化,尾巴夹起,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要不是锁链牵着它,它保准拔腿开溜。


    建木抽狼真的丝毫不手下留情。


    然而,囚室一共这么大,它还是躲闪不及,被狠抽两下。


    呼雷呜咽一声,趴在地上,盯着面前黄豆大的幼苗,因为体型差距过大,它变成了憨憨的对眼。


    “我是来考察的,我和你不同。”幼苗晃着叶片,解释。


    呼雷信了,频频点头,狼头在地上蹭动,恍然大悟:


    “我懂了!您是来带我出去的?”


    “还是您要征服罗浮?”


    “难道说,是药师降下神谕,要彻底覆灭仙舟?”


    幼苗一顿,心道,都不是。


    他只是不小心被抓进来的无辜(划掉)可怜路人,在受审前闲逛打发时间罢了。


    呼雷揣摩着建木的想法,悟了:


    “我又懂了!”


    “您是特意来向我传达镜流的死讯,对吗?”


    镜流?


    嘶。


    他突然想起来,呼雷是被镜流送来吃牢饭的。


    “……”


    幼苗缓慢地晃晃,以一个神秘莫测的频率。


    呼雷立刻开口:“我又又懂……”


    啪嗒,一条细弱的枝条牢牢捆住它的嘴筒子。


    不许再懂了。


    呼雷:“?”


    “药师的真意,非我等能轻易揣测。”幼苗神秘兮兮地道。


    呼雷眼睛一亮,低下头,不说话了。


    幼苗开心地点头,满意对方的服从和贴心。


    呼雷又问了一些关于如今步离人的消息,郁沐一一答过,但失去了狂勇的战首,不说被曜青打得抱头鼠窜,也是难以招架,战况不算很好,郁沐只挑了点还算可以的捷报说说。


    最近一段时间,论丰饶民在战场的功绩,大概只有令使倏忽在战争中一换一带走了罗浮将军腾骁,属实算不上大捷。


    毕竟论资质,神策将军的后继者景元比腾骁还胜一筹。


    “您,有进攻罗浮的打算吗?”呼雷蠢蠢欲动。


    幼苗摇头。


    建木为药师的神迹,自降生起便身负丰饶之能,作为一棵树,它永远立在这艘钢铁巨舰上,战争和掠夺从不是它的意义,生存才是。


    神木永寿,只其存在,便可令人生无涯,老不至,死回生,断离生老病苦。


    但这不代表,它的本性里没有掠夺的成分。


    呼雷难免有些失望,“也罢,您向来如此。”


    连被巡猎斫断都不还手。


    “……”


    总觉得自己被谴责了的建木有些不满。


    没等郁沐发问,忽然,一阵脚步声接近。


    他倏然睁开眼,意识重新回到自己所在的小小囚室,迅速重新戴上手枷,没等转身,就听见牢门外,景元发话。


    “郁沐,时候到了。”


    ——


    郁沐走进一间漆黑的屋子,空气森寒,仿佛要冻伤肺腑,威严的方相之兽地纹尽头,景元双手背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月御在他身后,拄着自己雪亮的月形弯刀,斜眸瞥来。


    震慑之意溢于言表。


    郁沐走到台阶下,从高处打落的刺目白光将他的金发照亮,只余一片苍白。


    他抬头,浅褐色的双瞳不经意地扫视,在那白光里,照不出一丝胆怯。


    景元凝视着他:


    “郁沐,这是一次审问。


    所有相关证据已交十王司核实,如你对接下来的、对你罪行的控诉有疑问,可在我允许后,为自己申辩。”


    “当然,是否采纳你的申辩,由我决定。”


    郁沐收回目光,淡淡点头。


    结束例行告知,景元进入正题。


    “在关押你的这半天里,十王司调取了你的所有资料,包括你在丹鼎司工作的报告与陈述,这些文件与证人证言,将作为你包庇及藏匿重犯、劫囚龙尊、盗取持明禁地至宝的证据。”


    景元的语气严厉而平稳。


    “你可认罪?”


    “……”


    郁沐一言不发。


    他摩挲着手指下冰冷的枷锁,锁面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能撬开的缝隙,正如眼下的局面。


    应该缄默地接受指控,还是试图为自己辩解,以争取一丝宽大处理?


    这二者似乎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因为这次,他被审问的地方不是医务室的病房,而是幽囚狱。


    罪行既定,无可转圜。


    能走入这间牢笼的,不是狡猾残忍的贼子,就是身犯十恶的罪人,这里没有仙舟的法度,只有神策将军的意志。


    郁沐望向景元,神情依旧平静,但很快,他还是不死心地开口了。


    “我没有劫囚,也没有盗取禁地之物,至于包庇重犯……我是被迫的。”


    当——!


    月御的大刀哐一下拄地,她眯起眼,荒谬地笑着。


    “简直可笑!


    郁沐,你有本事对着我的刀再说一遍?”


    郁沐迎上她的目光:“我是被迫的。”


    “呵,怎么,是他们拿着剑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跟他们走?”月御挑眉。


    郁沐瞥了眼她的刀:“是的,您不也正在做这件事吗?只不过,您在逼我认罪。”


    “你——!”月御立即横眉。


    “郁沐。”


    景元倏然出声,打断了月御的喝音。


    “对受通缉的重犯知情不报,即为包庇,为其提供住行和其他帮助,同为包庇。


    从先前的战斗来看,你与镜流、丹枫的关系匪浅,二人为从我手中解救你,三番五次出手。”


    “按常理推断,你并非受迫。”


    “你可有异议?”


    郁沐:“……”


    “劫囚龙尊,盗取持明禁地至宝,系持明一族所呈之证的结论,龙师涛然针对此事,结合上次对你住所的搜查,呈交了长达十四页的文书。”


    “罪囚丹枫被劫走那日,你无不在场证明,结合你二人的关系,系合理推断,然,办案需明察,此二罪名之成立无直接定罪证据,你只有嫌疑,无实罪。”


    景元凝重地望着他,语气缓缓:


    “之后,你会被移交给持明一族,接受龙师进一步的调查,事关罪囚丹枫,不得有违。”


    “这就是仙舟对持明族的交代?”


    郁沐反问,他的声线有了一丝冷冽的、开始滑坡的波动。


    景元点头,见郁沐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继续道:


    “最后一点,在向丹鼎司调取你的资料时,十王司接到了一则针对你的举报。”


    郁沐一怔:“举报?”


    景元点头:“没错,针对你舞弊考核、恶性竞争、对考核官许以重利,获得晋升名额的举报。”


    简短的词汇落到地上,噼里啪啦,像冰冷的铜质珠子,碎成了齑粉。


    郁沐忽然觉得眼前的白光太过炽盛、苍白、灼目到令人作呕。


    视野里的一切都成了死寂的白。


    将军冷肃的话语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一遍遍回荡。


    “丹鼎司的丹士状写了联名举报书,其中陈述了你在获取见习医助晋升考核名额的过程里,对丹鼎司职评小组的外聘专家,百吉,进行了以你为主导的利益运作和舞弊行为。”


    景元的语气有些犹豫,但不明显。


    “这件事,丹鼎司内部会进行下一步的核实,但举报书已经生效,丹鼎司内部,已对你的行为给予了处罚。”


    “丹士郁沐,有违医规,现交予十王司,革职查办。”


    “……”


    郁沐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大厅空旷,景元的吐字如此清晰,每一个咬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革职查办。


    郁沐一遍遍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一丝冷意从指尖上蹿,流过躯干,向上冲击,他第一次感到通体发寒。


    手指开始颤抖,手腕上的锁枷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这声音令人牙酸,引得景元和月御不得不警戒。


    可郁沐依旧站在原地,低垂头颅,没有丝毫动作。


    呼吸变得急促,视野边缘在膨胀,显出扭曲的银杏叶花纹,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仙舟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堕入魔阴了。


    但他不是,建木是不会堕入魔阴的。


    建木只会愤怒。


    郁沐的瞳孔微微放大,久违的、无法遏制的、足以倾覆这艘仙舟的怒意和憎恶在酝酿,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渴望着的、不惜忍受猜忌也要竭力维持的平静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他只是想有一个家,仅此而已,但身为孽物,这样的愿望也不能被满足。


    「孽物妄图与仙舟人共存,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早在他化成人形,在倏忽之战中放弃强行掳走丹枫,选择融入罗浮的那一刻,他就错了。


    不,或许更早。


    是在绯权为他着手准备一个‘生于仙舟、就职丹鼎司的普通丹士身份’时……


    还是在巡猎斫断他的枝干,而不反抗开始?


    记不清了……


    他的生命漫长无涯,沉睡之久,缄默之久,安分之久,已无从考据。


    “郁沐,你可有异议?”


    突然,景元冷肃的声音唤回了郁沐的神志。


    郁沐停止了颤抖,山呼海啸般的盛怒在他的枝干中蛰伏,转化成了一种更为深层的傲慢和恶意。


    他抬起头,发现景元拿出了石火梦身,月御握上了她的刀。


    他抬眸的一瞬,景元在那双一直波澜不惊的浅褐色双眼里,看见了一丝异类般的冷酷和暴怒。


    “异议?”


    郁沐开口,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几分变调,听得月御颤栗双耳,景元脊背发冷。


    “我当然没有异议,将军们。”


    他一字一顿,目光一寸寸剥在景元和月御身上,仿佛逡巡着的刀锋。


    苍白的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面庞,利落地描刻着颧骨的轮廓,他看上去十分削瘦,安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寒意森森。


    就仿佛这里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择人而噬的孽物。


    景元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心里一沉,


    “从今日起,我会负责监管你,直至一切真相查清。”景元道。


    郁沐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他慢慢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摩挲着手里的枷锁。


    “随你。”


    ——


    咔。


    牢门闭合。


    郁沐坐在昏暗的囚室里,双瞳慢慢浮现出一抹金色。


    他在思忖,占领仙舟要从哪里开始。


    第80章


    前往勘录舍的路上, 景元少见地一言不发,金眸深敛,思量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月御不禁问道:“你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景元不答。


    他在意郁沐离开时的反应, 无论如何, 对方接受了这个结果,平静的一反常态。


    这有点奇怪,他还以为郁沐至少会辩驳几句,像过去一样。


    还是说……对方的态度已然表明, 只是他遗漏了细节?


    “你在忧心郁沐?”月御看出了景元的心思。


    罗浮的事错综复杂, 尽由景元一人把控,他思虑心重些是理所应当。


    她摊手道:“我承认你的判断是对的, 他的确是一众目标里最有嫌疑的那个, 只是,这份嫌疑与你我设想的有点背道而驰。”


    “这绝对是好事, 至少,那位小丹士无需再卷入后续的麻烦里。”


    月御拍了拍景元的肩膀,以示安慰。


    “现在,我们只需查明那名狐人是否当真是被岁阳附身了,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她说的是一名由曜青而来的狐人女性行商, 上午,在镜流堕入魔阴大肆破坏前,因其丈夫和儿子向云骑报告失踪, 云骑军展开了紧急寻人。


    几个系统前, 云骑于丹鼎司水上市集的一处摊位废墟中发现了她, 此刻正陷入昏迷。


    丹鼎司调遣了丹士前来看诊,却纷纷束手无策。


    由于是曜青居民,月御必须介入此事, 尤其,对方身上不止有岁阳附身的痕迹,还有另一种不该出现在罗浮的东西。


    “我已拜托怀炎前往查看,但愿……非我想的那般。”景元蹙眉。


    二人通过画屏进入勘录舍内部,靠近门口的操作台上,一个玉兆正在发出响声。


    “谁的玉兆?”


    月御拿起来,是最普通的款式,上面跳动着一串陌生号码。


    “是那位丹鼎司罪人的随身之物。”判官道。


    景元挑眉,接过玉兆,犹豫片刻,接通,点开免提。


    礼貌又甜美的女声传来:“您好,这里是海韵雅居绥园分店,请问是郁沐先生吗?”


    雅居……酒楼?


    月御惊讶地看了景元一眼。


    景元的手指微微蜷曲,“郁沐他,现在不方便接听,您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代为转达。”


    “十分感谢。”女人声音越发轻快。


    “郁沐先生今晚预订的包厢已经准备好,只是,先生原订的海沙鲤鱼暂时缺货,换成价值相等的尖梭鱼或者石海白鲟,可以吗?”


    “……”


    包厢。


    景元眼睫一颤。


    “先生?”


    “冒昧问一句。”景元的声音有点低沉,“郁沐,有和你们说预订包厢的原因吗?”


    “先生并未说详细原因,不过,倒是提到了一嘴要庆祝……或许只是普通的朋友聚会吧?”


    景元:“……”


    “抱歉,请取消预订吧。”


    “诶?”


    “郁沐目前身有要事,无法到贵店用餐了。”


    “可本店有义务为每一位非亲自取消预约的客人保留包厢,以维护客人的利益……”


    “……请取消吧。”景元深吸一口气,“就说,这是云骑的命令。”


    女声戛然而止,半天后,才道:“好的,云骑先生,抱歉打扰您工作了。”


    嘟。


    “这样好吗?朋友聚会的话,就算他去不了,也总有其他人能去吧?”月御一指挂断的玉兆。


    景元推开玉兆,离开这片桌台,并不多言。


    月御:“……”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的狐狸耳朵一折,自嘲一笑。


    瞧她,打打杀杀多了,嘴越来越笨,安慰人都不会了。


    郁沐的朋友,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逃窜呢,怎么会如期赴约?


    一时间,勘录舍里只有平滑的机巧运转声。


    自从景元和月御进来,判官便被屏退,只有几个景元的亲信云骑在旁警戒。


    不久,景元接通了来自怀炎的玉兆。


    勘录舍的大屏上出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向来慈祥的怀炎,脸上挂上了几分严肃。


    景元和月御顿时心生不妙。


    “景元,你担心的事恐怕要应验了。”


    怀炎语调沉沉,侧过身,地上躺着一个面色灰白、生死未卜的女人,一个小小的狐人少年攥着一个残破不堪的龙尊花灯,正偎在父亲怀里,对这女人哭泣。


    女人的眉心正中有一个斑驳碎裂的凹陷,如同某种诡秘的花纹。


    那是「毁灭」的残骸。


    “难以置信。”月御目光灼灼,敛着深沉的怒火,“难道帝弓降下的诏谕,其实指的是这个?”


    “不无可能。”景元蹙眉,靠在桌案旁,脑里闪过一个个诡异的片段。


    “以岁阳之身追随纳努克的绝灭大君,恰好就有一位……”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月御瞥他。


    “……”


    景元无奈一笑,并未过多解释,言简意赅道:“之前,神策府在夜半遭受了一次,袭击。”


    “袭击?”月御哑然,“什么人干的?”


    “一颗头颅。”


    “啊?”月御瞪大眼睛,“我没听错吧。”


    “准确说,是一颗形似头颅的球状骨骼,中间有两个贯穿的孔洞,像是被人钉在箭矢上发射过来的。”


    景元回想当时,“骨骼被狂暴的能量烧灼,表面斑驳不堪,只能从某些刻痕辨认材质。”


    “等等。”


    月御赶紧打断他,“我有点听不明白,那颗受害者头颅,被绝灭大君发射过来的?”


    “不是。”


    “?”


    “那颗头颅,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绝灭大君的。”景元道。


    “绝灭大君?”


    月御这下连呼吸都忘了,声音陡然拔高,一脸不可思议。


    比起她的惊讶,与众多岁阳、乃至燧皇打过交道的怀炎一下就明白了,早在通话时,他已走到墙根处,开展屏声领域。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他嘴里念念有词。


    “说什么?”月御急道。


    “那位身为岁阳的绝灭大君,有分裂体火、煅淬魂灵、不死不灭的特质,可以摄取他人躯壳为己用。


    但被岁阳附身的外壳无法拥有比肩令使的强度,如果按照帝弓诏谕所显,一位丰饶令使已然登陆罗浮……”


    “那罗浮现在,就有五个令使了。”月御恍然大悟。


    景元:“……”


    “月御,没了你提醒,我们可怎么办呀。”


    “多谢夸奖。”月御腼腆地一摸耳朵。


    “令使就像工匠铺里的螺丝,一抓一大把。”怀炎呵呵一笑。


    景元苦中作乐道:“二位,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


    月御:“嘿。明明是你先开始的。”


    景元扶额。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那位丰饶令使真的发现了潜行中的绝灭大君,为什么要把它的头斩下来,送到神策府呢?”


    月御疑惑,“为了混淆视听?”


    “这正是问题所在……贸然下定论会误导判断,眼下线索太少,还需探查,秘密行动时也应避免打草惊蛇。”


    景元思忖片刻,“只能寄希望于他们之间也有不共戴天的宿仇了。”


    “呵,指望敌人投降不如依仗手中锋镝。”


    月御一拍桌案,眼中威光凛凛,战意盎然。


    “我就说为何非要我曜青向罗浮靠航,不过一个小小的庆典,无需三位将军到场……无妨,区区两个令使,元帅让我们来,不就是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眼下,此刻一切明了,只需一战。”


    “别心急,月御,还不到你出手的时候。”怀炎捋了把胡子,和蔼道:“景元,回神策府一叙,有件要事,需得当面说清。”


    “好。”


    怀炎:“对了,你那边的小朋友,情况如何?”


    提到这,景元眉宇间染上几分忧愁,“暂时押解在幽囚狱了。”


    怀炎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关掉了通讯。


    捋清了来龙去脉,知晓了始作俑者,战意沸腾的月御背着手朝画屏走去,快到传送口时,才发现景元仍站在原地,兀自思考什么。


    她倚在栏杆旁,打量着景元。


    在如今几位将军中,景元继任的情况最为特殊,前代神策将军腾骁于倏忽之战中身陨,彼时罗浮内忧外患,景元年纪轻轻便临危受命,殚精竭虑,挽狂澜于既倒,此乃有目共睹。


    这样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为罗浮瞻今谋远、直到长生种的尽头吧。


    不像她,毕竟曜青将军的平均寿命最短,不仅因是狐人,更因为,每一代曜青将军都会战死在巡猎的飞星坠落的旷野上。


    “怎么了?”


    听见问话,月御突然晃了下神。


    景元已经来到她面前,关切地摆了摆手,“怎么突然呆住了。”


    “哦。”


    月御一遮袖子,重新恢复笑容,“在想,当神策将军可真辛苦,此战结束,我给你炖我们曜青有名的红油辣子养生汤好好补一补,如何?”


    “……红油,辣子,养生汤?”景元嘴角轻轻抽搐。


    月御赶紧点头,甚至卖力地介绍辣子可以发汗,红油可以排毒,效果立竿见影。


    景元:“其实,想毒死我的话,可以直说。”


    月御的狐狸尾巴气得一抖,“喂!”


    景元双眼一弯:“哈哈。”


    二人穿过画屏,从正门离开幽囚狱前,景元又不放心似地看了眼阴寒狱的方向。


    “你是真不放心。”月御轻哼,“幽囚狱可是仙舟保密性最高的监狱。”


    景元:“但愿吧。”


    这座监狱,曾经是关了很多人不假,可……也逃了很多人。


    ——


    二人离开后,角落里,一片娇小的叶子结束探听,悄悄走砖缝里溜了下去。


    它的茎叶在地底滑行,没过一会,破土而出,伸到了郁沐脚边。


    郁沐掌心冒出一株小小的嫩叶,泛着盈盈绿光,萤火虫飘飞般闪亮的光点在他指尖灵巧游动。


    他垂首,眼帘遮下,荧光堪堪照亮他浓密的眼睫,映出几分诡谲的青黄色。


    「三名巡猎令使,一个绝灭大君,玉界门外随时可能出现正在向罗浮靠航的曜青仙舟。」


    呵。


    郁沐面无表情地揉着手里的嫩叶,缓慢用力,最后,将柔软的叶片嵌进了骨血里。


    他在黑暗的牢房里坐了片刻,忽然对着面前某处虚空开了口。


    “你想看到什么时候。”


    死寂的空气没有传来丝毫回应,仿佛郁沐只是在自言自语,然而,他倏然抬眸,璀璨的金眸中瞳仁裂变,带着一丝诡异的冷淡和邪气。


    他一抬手,一条巨大的藤蔓凝结而出,抓住了空中那团无形体的东西。


    一丝腐烂的青火从藤蔓末梢开始燃烧,火势汹汹,却无法沾染叶片分毫。


    二者中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屏障。


    一道嘶哑的女声从藤蔓中心围剿的地方传了出来。


    “还是那么敏锐啊……建木。”


    “如果你能藏好你身上的恶臭,我或许可以装作看不见。”


    郁沐松开了藤蔓,手肘搭在膝盖上,目光抬平,傲慢又阴沉。


    “哈哈。”


    吊诡的笑声断断续续,几秒后,一颗深蓝色的邪恶的眼睛出现在空中。


    是绝灭大君。


    “好可怜的建木,身为丰饶赐福的你落得如今这般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它令人恶心的腔调在此刻额外刺耳。


    郁沐眼睛一眯,没等杀意流露,只听绝灭大君立刻回转了口吻。


    “当然,处境如何并不会折损我对你的信赖……哈,物超所值的合作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希望这次你能有和我平静对话的打算,毕竟我们之前每一次见面,氛围都不太妙。”


    蓝眼睛一转。


    “以及,我衷心建议你能仔细考虑和我的合作,我愿意放下芥蒂,给出你最优惠的价码。”


    郁沐拨弄着手中的树叶,双目如狼,晦暗锋锐,长达十分钟的沉默里,他的视线始终未从绝灭大君身上离开。


    然而,时间越久,那只蓝眼珠里的得意和贪婪便越多。


    它知道,这次,建木的确在思量与它合作的可能。


    果然,长久的缄默和令人窒息的死寂后,郁沐歪过头,非人的金眸里流露一点兴趣,神情傲慢又冷酷。


    “说来听听。”【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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