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人们又打起来了[崩铁]》 1、第1章 “仙舟天人于无量寿中,遍历诸苦,五阴妄云,遮蔽心月,无明牵缠,身堕魔阴。*” 魔阴身,仙舟寻求长生的苦痛命运,使人心智沦丧,形如恶兽,凡堕入魔阴身者,不治不避。 薄旧的古籍在指尖捻过,风撩起平展垂落的竹帘,一缕光线探入房间。 郁沐偏头,避开落在眼睫上的刺目光线。 他合上《仙舟魔阴本纪年考》,环顾四周,本应在位的医士同僚们不知去向。 午后的岐黄署人影空荡,驻停杆上的机巧鸟也不见踪影,战时被余震波及到的地面砖石和房梁残角还没被补好,露出狰狞裂口。 仙舟追迹「帝弓」之锋镝,翾翔星海,孤旅迢迢,巡猎「丰饶」。 倏忽之战余波未消,饮月之乱接踵而至,罗浮局势动荡,丹鼎司人心浮动,由于丹士人手缺乏医治不及,战后伤者数量不减反增,求医问药的仙舟人能从行医市集排到波月古海尽头,一方难求。 倒是中庭之树一如往常,炎燧色的枝叶繁茂,看不出半点战火洗礼过的样子。 毕竟自「寿瘟祸祖」的孽力而生,建木根系中的一支,除非帝弓引弦,否则万载不移。 郁沐起身,结束例行的考据工作。 他拿出今早新买的金属部件,娴熟地给摇摇欲坠的书架换上,确保它短时间不会因受力不均而散架。 打量突出一块不太雅观的木板,郁沐叹了口气。 给工造司的维修申请已经半月没收到回复了,先将就用着,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郁沐将最近看过的药典整齐摆回书架,拂过书脊,核对数目无误后,抽出一张空白药方笺,依照记忆洋洋洒洒写下几行字: 「重症失魂残方补全—— ……应将药方中苍茯苓3钱替换为山鬼薄荷2钱,取龙鳞珊瑚磨粉1钱、玄圃地黄提取液3分,调剂汤药,胶质冷冻风干后研磨制干粉,睡前服用,症状可除……」 写完,他将药方笺折好,穿上丹鼎司的外套,正欲出门,迎面撞见一人。 他的同僚之一,竹辉,一个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 竹辉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见郁沐要出门,便怪里怪气地道:“又去给将军看诊?” 郁沐点头,当作回应,擦肩而过后,对方轻声啧了一下。 “真是走运,区区一个医士,也不知道将军看上你什么了……” 放在往常,郁沐不会理会耳边琐碎无谓的嗡鸣,但这个问题显然应了他的好奇心。 他也想知道,那位算无遗策的神策将军,为什么非要他一个新晋医士担任常时丹医。 他甚至想,如果有人能接替他的工作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去神策府那个龙潭虎穴了。 所以,郁沐停住脚步,开口道:“竹辉,你替我当将军的丹医,如何?” 没想到会被听到,更没料到会被叫住,竹辉面上一僵,难堪地抬头,触到郁沐瞥来的目光。 郁沐的容貌并不惊艳,算是清秀,眉眼的弧度柔软,注视着谁时,本该是温和平静的,但他视线过于凝实,即便是轻瞥,也令人无端生出紧张感来,甚至有几分冷淡的睥睨。 一股没由来的压迫感如水般蔓延开来,如同波月古海刺骨的浪波,重压细密,无孔不入。 半晌没听到竹辉的回应,郁沐转正身体,倚靠在门口的矮柜上,伸出捏着药方笺的手,直视竹辉。 薄薄白纸印着些许折痕,微垂在空中。 竹辉的呼吸变得急促,不经意退后了一步。 “不可以吗?”郁沐轻声问着,字字清晰。 “做将军的丹医不辛苦,相信就算是你也能胜任,如果你想接替我的工作,我可以向将军递交辞呈,将军或许会答应。顺便,这是那位求医的云骑需要的药方,劳烦替我带给……” “开什么玩笑!” 竹辉的嗓音颤抖,手指紧扣桌角,那里有一块不知被什么东西啃过的缺口,木质倒刺嵌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你是在嘲讽我吧?!” 嘲讽? 郁沐摇头,言辞严肃。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没有在嘲讽你,我很认真,恕我无法透露更多,但以你的医术一定可以。”说到这里,郁沐想到什么,补充了一句:“就是别犯像上次一样,忘记加水葵子磨粉导致药方失效毒性加剧的错误就好。” 说完这话,竹辉面色胀红,呼吸更为急促。 怎么突然更生气了? 郁沐打量着竹辉的怒容,不明所以地思索。 仙舟人好难懂。 “你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 竹辉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撸起袖子,宛如一头随时会暴起的丰饶猿兽。 眼见事态不妙,郁沐后退一步,好在,来接他的云骑出现在了门口。 “郁沐丹士,将军有请。” 一身云纹银铠的士卒上前一步,挡住大门,话虽这么说,手中阵刀却对着怒容满面的竹辉。 利刃在前,竹辉眼中流出少许畏惧,瞪了郁沐一眼,便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直至出了岐黄署的大门,郁沐都没明白竹辉愤怒的原因,路过市集,三两休息中的丹鼎司医士聚在树下闲聊,远远看见郁沐身边的云骑,便背过身去,窃窃私语。 “又是他,这个月第几次了,就连医士长都没能给将军做常医,他凭什么?” “听说他是方壶仙舟来的人,后台比咱们硬,想也知道,神策府那种地方没点关系能进?” “管那么多干什么,上次要你配的药方琢磨出来没?那可是……的大计划,耽误不得……” “就差一味了,只要拿到……骨粉,就能……飞升……” “悠着点,兄弟姐妹们可不允许同胞相残……” 郁沐瞥了眼身边步履不停的云骑,意识到对方对远处的对话一无所知后,将手中折叠的药方笺递给他。 “这是?”云骑略微停步。 “重症失魂残方的补全版。”郁沐神色不变,眸光浅淡: “别信那些偏门秘方,小孩子吃了影响发育,这药方要连吃半月,才能彻底根治,否则以后可就当不成云骑军了。” 他字字平淡,如水滴溅潭时的回响。 身边同行的银铠发出晃动的声音,阵刀的光泽被树影覆盖,不再冰冷雪亮,那一刻,云骑厚重如山的脊背,似乎有了一瞬弯折。 手中的药方笺被珍而重之地接过,云骑的头颅低垂,铠甲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郁沐眺望古海,并未开口,亦未回头。 过了许久,铠甲中传来一声沉闷的、略带湿意的“谢谢”,停顿几秒,又是一句:“您救了小女的命,我无以为报,如果您日后需要我……” 郁沐继续向前走,打断道:“不用日后,我现在有事想问你。” 云骑哽了一下。 “刚才,我的同僚为什么生气?”郁沐认真问道。 云骑回头,顺着面甲的缝隙,看清了郁沐紧蹙的眉,以及眼下因为没休息好而生出的浅浅乌青。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确信了一件事: 这位天赋卓绝、沉默寡言、内心善良温柔的丹鼎司医士,是个完全读不懂气氛的社交白痴,且总是能用平静的口吻说出嘲讽值拉满的话。 眼下,他果然在认真思索刚才发生的事。 云骑攥紧手里的药方,重症失魂本就是疑难杂症,在前往丹鼎司求药屡次碰壁后,他已然绝望,可眼下,千金难求的药方就在他手中…… 云骑看了郁沐一眼,这个年轻的仙舟人脸上流露着纯粹的困惑。 “或许丹鼎司的医士们都在奋力争取攀向高处的机会,您却轻易地拥有了他们千百载梦寐以求的前途,还表现得如此……不在意。” 云骑斟酌道:“总会有人愤懑难平,生怨生妒。” 郁沐垂下眼帘,许久未出声,正当云骑以为自己的解释太直白,戳伤了医士的心,打算补救时,突然听对方喃喃: “可恶,我还以为终于不用再给将军看病了。” “空欢喜一场。” “……” 等等,这个口吻,将军难道是什么人嫌狗厌的东西吗? 云骑攥紧了阵刀,看在兜里的药方笺价值千金的面子上,他深吸一口气,问道:“您讨厌将军吗?” “说不上讨厌。”郁沐缓慢回答,“只是……将军是一位巡猎令使。” 而他,恰好是一位丰饶令使。 令使行于命途,禀受星神感应,蒙受星神垂青。 「岚」斫断建木,断绝「丰饶」之孽,仙舟将军与联盟元帅以身作矢,踏上追猎;而「药师」令诸有情,所求皆得,郁沐诞自混沌繁叶,见鳞渊潮动,方得醒觉。 一位麾斥天戈、妙算无遗的巡猎令使在近旁,郁沐不可能不担忧。 他只是想过平凡生活,为什么如此困难。 曾经还好,他居住于长乐天,有房产家业、仙舟公务员编制、上三休二、五险一金。工作场合人际关系虽然有些复杂,但胜在可以手动清除,加之身体健康,没有魔阴身困扰,日子算得上幸福美满。 但倏忽之战后,一切都变了。先是家里房顶被流矢撞断,后是工作业务急剧增加,不仅要在流矢和丰饶民绞杀一团的战场穿梭捡垃圾,还要在更为危机四伏的后方做建设工作。 最致命的是,由于民生凋敝,外患内乱不断,丹鼎司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 再这样下去,他家房顶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 —— 神策府一如往常般恢弘,严正肃立的云骑分列两侧,殿中巨大的虚影棋盘伫立,厚重的威压扑面而来。 还未入殿,便见五位额生双角,奇装异服的老东西走了过来,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气愤地说着什么。 郁沐恭敬地站在侧方避让。 来人是持明族的龙师们,应是刚与神策将军商议完要事,可惜看这表情,八成没得到好结果。 持明…… 郁沐悄悄抬眼,视线在龙师们额间的双角掠过,下一秒,那对双角的主人便回过头,破口大骂,声如洪钟: “该死的小贼,要让老夫抓到是谁劫走了丹枫那罪人,老夫必要他尝遍万死!” 郁沐敛眉垂眼,像一朵生长在神策府角落里不起眼的无辜蘑菇。【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2章 持明一族,乃「不朽」之龙裔,与仙舟结盟,龙尊临凡,守望寿瘟祸迹。 自龙尊雨别以古海之水镇压建木,持明一族在仙舟得到接纳。而「饮月君」丹枫,擅动化龙妙法,造作兵祸,滋生孽龙,涂炭生灵,使鳞渊封印松动,罪极至此,应受蜕鳞轮回之刑。 可几天前,幽囚狱中负责看押重犯的十王司却发现本应在狱中收押的「饮月君」丹枫,竟然不知所踪了。 此事严重性不亚于建木复生,云骑与持明派出大量人手追查,至今没有罪囚丹枫的下落。 怒极的持明龙师恨不得住在神策府,仿佛天天缠着神策将军,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丹枫的龙尾巴一样。 毕竟,谁不知当今神策将军曾与丹枫等四人合号云上五骁,关系匪浅,要说丹枫的下落,将军不可能全无头绪。 只可惜,这神策府威严肃穆,光洁如镜,连一片龙鳞都找不出。 郁沐盯着绛红色的地毯,视野里,龙师们走过一级级台阶,衣摆摩挲,耳边的怒骂也越发明显。 “风浣,现在抱怨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捉回丹枫,一旦化龙妙法和重渊珠落入他人之手,持明的存续恐怕就……”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要不是你们过分放纵,怎会有今日之事……一个丹枫看不住,连一本古籍也看不住!那可是我族重要的典籍,却能轻易叫贼人偷去……!” “你这是什么话?当时那贼人窃盗重地要物时你不也在场吗,你也没说抓住那贼人的尾巴吗!” “诸位龙师莫要在争了……” “闭嘴涛然,天天当理中客烦不烦?这次丹枫脱狱你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你没能从罗浮手中抢回丹枫的羁押权……” “我警告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嘿!收拾不了丹枫那逆贼,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撸袖子声) (互扯头发声) (斥责打骂声) (撒泼打滚声) “……” “这里是神策府,竟敢在此处叫骂,成何体统!!” 很有精神的云骑侍卫长放声长喝,龙师哗然,兵刀碰撞,争吵声直到神策府大门关闭才消失。 “……” “就这么把龙师们赶出去不会有失体面吗?” 郁沐抬头,走入大殿时,悄悄问了身旁的云骑一句。 云骑身形一晃,未回,郁沐察觉到了什么,正要往侧边看,只听上首桌案前始终寡言的景元道: “无妨,体面再怎么不容有失,龙师近来也失过多回了。” 那始终立于上首、纵览全局的神策将军,将目光落到了郁沐身上。 郁沐向景元行了个礼,对方并不拘礼,只是如往常般平和地看向他,瞳中鎏金,视线锐利,仿佛在忖度什么,却又在人想仔细弄清时敛去一切锋芒。 郁沐错开景元的视线,低头,将例行使用的药箱打开,敷衍道:“将军所言极是。” 景元无声一笑,在郁沐准备东西的空档,自顾自道: “丹枫脱狱,劫狱者至今下落不明,据十王司的报告,幽狱之底有重兵把守,理当插翅难飞,可贼人偏是将丹枫完好无损地窃走,现场只留下一枚银杏叶,实在匪夷所思。” 郁沐:“将军在大庭广众说这些,不怕被安个渎职泄密的罪名吗?” “这些话,这神策府里的云骑军已经听龙师们翻来覆去许多遍了,不差我这几句。” “……”郁沐叹了口气,即便不抬头,也感觉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何等灼热。 他不发一言,只是恭敬地隔着绢帕,搭上景元的脉。 强劲有力,内气生发,毫无亏虚晕眩之相。 果然,之前遣人来请医说自己梦魇抱恙心火郁结忧虑难眠什么,都是骗人的。 “郁卿可知,自倏忽之战后,持明屡蒙重灾,先是饮月之乱,而后罪人脱狱,最近又遗失重要典籍,据说盗典者也曾……” “将军,再这样下去,您就该改名‘闲话将军’了。”郁沐收回手,折好绢帕,从箱子里取出一袋隔油纸包装的物什,打断景元:“这是此次的药方,一日一丸,饭后送服。” “与平时的不一样?”景元似乎露出了几分笑意。 “不一样,这是以太子参、仙体陈皮、虚陵丹果熬煮凝练而成的药丸,功效甚好。”郁沐逐一解释。 “很是难懂的药名,果真是术业有专攻,郁卿真是医术精湛,药到病除。”景元非常捧场道,“不过,这次的药方笺有些简略,具体功效是什么呢?” “开胃消食。”郁沐认真地注视景元,视线明亮如仙舟天气系统模拟出的阳光。 景元的表情有些莫名,但郁沐不擅长分析情绪,便继续道: “上次的药方是,上上次的药方也是,那么长的药方笺,将军该不会从没遵医嘱服药吧?” 神策府有片刻的沉默,许久,景元恍然大悟: “原来是健胃消食的药丸,怪不得咪咪最近食量大增,体格滚圆,而非青镞所说,是毛发太多导致的……” “毛发太多也算是原因,毕竟这个季节快到狸奴的换毛期……不过,今日似乎没见到团子。”郁沐被带偏了话题,蹙眉,回忆地喃喃:“以往几次来,那小家伙应在榻上才对。” “因为昨日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原因,便交给青镞,进行了些毛发修剪的工作,这会躲着不见人。”景元道,“原是如此,早知让你提前一天来好了,咪咪也不至于在我怀里哭叫一晚上。” “……” 一晚上,到底剪成什么样会至此地步? 郁沐脑海中飘出那小白雪团子原先的模样,心情略有沉重。 这群仙舟人该不会把人家毛给剪秃了吧。 抬头看向景元,斟酌良久,郁沐孤注一掷: “将军,您身体无恙,除多忧虑外一切正常,您若不信任我的医术,可请其他相熟的丹士来,省得您疑心药方,徒增烦恼。” 他说完,神策府的空气冻结了一瞬。 景元发出很轻的一声气音,闭目片刻,再睁眼时,情绪如水面涟漪,一拂而散。 “只是制好的成药被贪嘴的狸奴叼了去,何来不信任一说?郁卿言重了。” 看着景元唇畔恰到好处的弧度,郁沐便敛下眼,不再说了,心中颓败感不可抑制地滋生。 递交辞呈又又又又失败,这是第几次了? 景元此人,总有四两拨千斤的气度和招数,以力抗衡必会自损,智取……凭他的才能,又难以取胜。 这不,景元的下一句话,再次令郁沐意识到了自己与这位巡猎令使谋略上的鸿沟。 “不过,郁卿既懂玉兽药理,正巧最近咪咪总撕咬家具,就劳烦郁卿下次来诊断一二了。”景元颇为信任道。 “下次?” 郁沐的表情有一瞬崩裂,他喃喃:“还有下次?” “是的,还有下次,辛苦你了,郁卿。”景元的声音里藏着几分笑意,鼓励般拍了拍郁沐的肩膀,将他送出门去。 说实话,直到离开神策府,郁沐都还有几分恍惚。 他觉得自己被骗了。 仙舟联盟应当是和博识尊交换了令使,只是没来得及通知他。 帝弓司命,狡猾如斯。 —— 出了神策府,由于未到放值时间,郁沐理应在云骑的‘护送’下返回丹鼎司,但显然,自从离开神策府,郁沐能感觉到,云骑的情绪就不太对。 虽然云骑受于使命,通常沉默寡言,但不说话和身绕嗔怨还是有区别的。 再说,这云骑连走偏路了都没注意到! “鹤长先生,您在想什么?”凭着对值班云骑名录表的记忆,郁沐精准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鹤长一晃神,从自己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看上去有些惊慌,阵刀在地摩擦出短促的刺耳脆响,又淹没在长乐天的喧沸人声里。 “不,没什么。”他的声音化着一抹淡淡的疲惫。 郁沐的视线逡巡在对方的银甲上,语气和缓,内容严肃:“再想下去,情绪冗余无法排解,会提前堕入魔阴。” 鹤长苦闷地摇了摇头,望向长乐天繁华的街景,此地商贾林立,行人如织,但远处的飞桥、横檐不乏残缺,那是工造司的工匠还未来得及修补的战争疮痍,也是寿瘟孽物进犯的累累罪证。 他的声音很轻,又仿佛托着千斤重的负累: “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像您一样的人,怎么会……” 怎么会造作杀孽,害人枉死,铸成大错。 “你说饮月君?”郁沐思来想去,只得出这么一个答案。 或许这个名字在当下已成禁忌,对一个已经盖棺定论的罪人,本没有任何为之辩白的余地,但听到这个名字,鹤长还是无法平静接受一切。 几秒后,鹤长紧攥阵刀,声音飘忽又苦涩。 “他曾经救过我,不仅我,还有许多随军的云骑,我从未见过如甘霖一般温柔的云吟术……” “早知我的战友会死在孽龙手里,他还不如不救!” “他怎么能……” “……” 声音止于哽咽。 郁沐站在栏杆前,抬头望着天上来去的星槎,梭状长舰劈开天幕,向宏伟无边的界门而去。 饮月之乱结束后的某天,他也在家中,望向天空中那群载着逝者遗物的星槎舰群奔向星海,一如巡猎的锋镝,永不回头。 正似今日一般。 —— “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丹鼎司门口,鹤长不太好意思地对郁沐说。 “没关系,人总要有个情绪宣泄的过程,至少你现在看起来比我们一开始见面好多了,放心,我很快就会忘记你蹲在长乐天地上哇哇大哭的……”郁沐善解人意道,可惜被打断了。 “我没有哇哇大哭!”鹤长的面甲发出恼怒的咔嚓声,“云骑是不会哭的!” “我知道,你们受过专门的训练,不会哭,但人还是……” “没有但是!” “……” 你们云骑,祖传傲娇呢。 送走鹤长,郁沐在丹鼎司里绕了一圈,打卡下班,转回了长乐天。 本来想中途就翘班回家,奈何要顾及鹤长的任务,只好刷刷玉兆步数,好在时间不算晚。 郁沐的家在长乐天,一处带院落的宅子,环境幽静安宁,刚置办时价格不菲,郁沐没能全款买下。后来宅子被曝出曾是药王秘传密谋的窝点,房价一跌再跌,郁沐捡漏入手,有了个定居之所。 推开厚重门扉,中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木,其叶苍翠,树冠如伞。树下有一处浅浅的水洼,水体清澈至极,状似活水。 估计是以前药王秘传为了炼药偷偷打的井,这要是被地衡司知道了,罚单可以贴满整扇门。 郁沐绕过水洼,踏上外廊,站定在门前。 他闭目屏息,确认方圆十里没人对此处戒备留意,随即打开了外室的门。 光线顺着门敞开的角度在地面铺砌光带,昏暗卧室中,一对泛着光的剔透龙角若隐若现。 恍惚间,郁沐听见了龙吟。【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3章 那是一条气势凛然的龙,以云吟之术所化,身袭苍水,龙角粗壮盘曲,凌厉龙睛如灼烧着碧火的玉石,龙息吞吐,正戒备地看向来人。 没过几秒,龙吟再度嘹亮,狂暴的苍龙自高处俯冲而下,裹挟着云呼雨啸之势。 空气中凝出饱满的水珠,漂浮在龙身周围,受云吟之法感召,化为万千水刃,向郁沐袭去。 云水之气扑面,房间内霎时下降了好几度。 郁沐面色不改,与苍龙对视,抬起右手,自苍龙张开吻部袭至面前的刹那攥拳,横击。 柔软的手掌如同重锤,顷刻打散了云吟所化的龙头,云吟术气势不减,试图绞住郁沐的手臂,却见郁沐抬手,径直张开手指,探入刺骨的苍水中。 在水中捞了几下,旋即,他握住了什么。 空中浮动的水体骤然凝滞,如同海底悬停的气泡,水壁正隐隐颤抖,荡漾不休。 郁沐垂眸,手臂一抬,竟从利刃般的水龙身躯中抓出了一条纤细的……苍龙。 哗—— 失去驱动力,云雨消弭,硕大龙身如雪花般消融,只剩一地水痕。 郁沐垂眸,打量着手中不断挣扎、龙身卷曲的苍龙,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是说过,以你现在的伤情,不要贸然驱动云吟……啊。” 话还没说完,就觉手指一痛。 虽然被郁沐的手指捏住七寸,但过长的、柔韧的龙身依然能弯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使它能轻易咬住郁沐的手指。 “松口。”郁沐的声线压低了几分。 苍龙睁开翠绿色的眼睛,那总带几分高傲与冷清的眼里,流淌着浓浓的蔑视。 “呵。” 郁沐头上鼓出一道细细的青筋。 与这家伙打过好几天交道,早明白对方是什么脾气的郁沐哼了一声,手指微曲,无视利齿在皮肤上的摩擦的不适,强硬地将一小半骨节都塞进了苍龙的吻部里。 被卡住喉咙,持明有些不适,想要松嘴,却被郁沐另一只手捏住。 “喜欢就多咬一会吧。” 持明的眼睛比刚才睁得大了少许,似是震惊,它用细长的龙尾不断抽打郁沐的胳膊,但无济于事。 郁沐环视四周,看着被龙打滚压塌的花瓶、像被洗劫过的衣柜、床榻上浸水了的被褥、狼藉遍地的药粉……最后,垂眸,平静地用视线凌迟还在扭动的龙。 罗浮龙尊,掌苍龙之传,行云布雨,膺责守望不死建木,尊号「饮月君」。 据说当代龙尊丹枫性情冷淡,禀赋卓绝,即便铸成大错,也傲骨天成,何至如这般…… 郁沐用手指刮了刮苍龙的前吻,探入龙的舌底,指腹抵着牙尖,来回摩擦了几下。 是很尖锐的。 难怪能这般恃齿行凶,三番五次给他的手指咬个对穿。 虽然不想承认,这条龙的确是「饮月君」丹枫没错,至少郁沐从幽囚狱将对方捡回时,还保持着人类的姿态。 幽囚狱阴寒湿重,鬼气森森,各处都阴沉压抑,唯有对方头顶清冷剔透的龙角,在满是囚锁铁链的暗室中闪着光。 那光比炬火魂灯更明亮,被月华日曜更夺目。 郁沐喜欢光亮,喜欢水汽,喜欢一切能令万物丰饶的东西。 当然,最重要的是,郁沐喜欢龙。 无论是行云布雨的龙,还是囚室屏息的龙,他都喜欢。 哪有仙舟人不喜欢龙龙的呢? 郁沐拉开窗边的椅子,在自己的临时工作角坐好,将饮月放在桌上。 重获自由,提前预感到了什么的饮月立刻驱动云吟之术,水汽尚未成型,就见桌案上不知何处,生出几支泛有金黄色嫩芽的枝条,刹那间便将饮月缚住。 饮月的身躯细长有力,但蜿蜒虬曲,无法全部平铺在桌案,大半条尾巴垂在地面,不安地拂动。 地上还有未清理的水渍,龙尾来回摇晃,水液便不断往郁沐腿上泼。 郁沐掀开隔水罩笼,翻开古籍,拿出昨天装配研磨好的药粉,扔进研磨杵中,一边推碾,一边精准踩住饮月的尾巴。 龙发出一声极细极弱的呻吟,留心听,能发现几分屈辱和恼怒的意味。 郁沐翻开手边残旧的《化龙籍典》,循着古老文字,再度确认自己的判断:按持明古书上记载,这般毫无神智、仅凭本能行动、恶魇躁狂的龙身态,多是龙狂的后遗症之一,需要细心调养。 至于怎么调养……书上没说。 这真的是持明代代相传的龙尊必读书吗,为什么关键答案全是略? 罢了,先进行今天的治疗工作吧,除去龙狂的症状,饮月所负的伤也不轻。 研磨杵在桌面来回碾压,石质道具沉闷的声响中夹杂着苍龙有规律的吐息。苍龙闭目,每当研磨杵停下,带有覆膜的龙瞳便会睁开,精准锁定在郁沐的手指上,威胁般竖起瞳孔。 可惜,如果它没被锁在桌案上,这骇人的威相还能有几分震慑力。 药粉研磨完毕,郁沐对照药典,调配有舒筋愈骨之效的软膏。 取来热化皿,文火加热,搅拌,炼制膏状,正要冷却,发现家里的冷却仪不见了。 郁沐无奈地瞥了一眼饮月,苍龙酣眠,不问世事…… 个屁。 “饮月,我的冷却仪呢?”郁沐捏了捏饮月露在外面的龙爪。 几乎瞬间,龙爪收了回去,速度快到显出残影,云吟覆水,把郁沐碰过的位置冲刷了一遍。 郁沐一手端着炼制一般的器皿,无声地盯了饮月几秒,无所谓道: “没有冷却仪,这舒筋膏也可以使用,省去冷却一步,龙质草的热效反倒会加倍,愈合效果更好,既然你愿意忍耐,我自会尊重病人的选择……” 听到这,饮月瞬间睁开眼睛,愤怒地朝郁沐咆哮。 “看来睡得也不沉呢。”郁沐点头,将器皿端到饮月的龙头面前。 “龙尊大人,请吧。” 饮月,饮月在一龙头掀掉这该死的器皿和委曲求全间,被迫,选择了后者。它摄人的锐瞳将郁沐平静的面容狠狠在脑海里刻了一遍之后,眼不见为净般别过头去。 一团云吟召来的水雾包裹器皿,热烫的软膏逐渐冷却,十几秒后,水汽消散,铁钵外壁连一丝水滴都没留下。 干爽如初。 郁沐用挑针捻了一丁点在手背上试药,软化温度绝佳,冷却时间拿捏得刚好。 他满意地放下器皿,取出上药的工具帘,随口道:“云吟之术的确玄妙,龙尊大人,能否把这间屋子里其他被水泡过的东西也帮忙抽湿一下呢?” 饮月连一个哼声都不屑于给郁沐。 “好吧。”郁沐看得开。 他将桌上可伸缩的灯罩往下拉一拉,确保光线充足,而后,轻柔地用手覆上龙鳞。 饮月的龙躯一颤,它的牙齿紧抵,眼下那抹绯红色艳得像是在滴血。 苍龙之躯下迸发着强劲的生命力,光滑的龙鳞如同削薄剔透的玉石,在柔光中泛着氤氲水色。 手感起初冰冷,复而温热,如同层层垒叠的拨片,轻轻一碰,饮月便会发出沉闷短促的龙吟。 饮月此时的龙身盘曲纤细,却有着任何神兵利器都无法穿透的恐怖韧性和强度,龙鳞更是如此。 一开始,郁沐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在鳞上涂抹伤药后便作罢,直到第二天鳞下组织发炎,他才意识到对付持明,尤其是化为原形的持明龙尊,不能使用寻常方法。 虽然,拨开龙尊的鳞片什么的,属实大不敬,但不敬就不敬了,也没敬过。 拨开鳞片的一瞬间,饮月骤然睁开了眼睛。 无论做过多少遍,龙质草的热效触及伤处,灼烧感蒸腾而起时,仿佛能蔓延至五脏六腑的热意炙烤着这具冰冷之躯,令它不得已绞动起来。 细嫩的枝条从桌案抽出,进一步捆住激烈挣扎的龙躯。 饮月喉咙里发出的细若游丝的气音,在郁沐的手指拂过鳞下时变得愈发明显。 郁沐不为所动,他先是用手指涂平软膏,待膏体融化成水后,取出挑针,仔细地擦拭鳞片与鳞片交界处的缝隙。 工程量很大,一开始,饮月还能勉力配合,但后来,郁沐托起对方的尾巴,沿着受伤的尾部边缘上药时,对方一个暴起,一尾巴直接把郁沐掀飞了。 郁沐后翻身落地,稳稳接住在空中翻腾三周半的铁钵,喃喃道:“医闹可不行。” 说着,原本蛰伏的枝叶陡然散发金光,压制住了翻腾不休的持明。 因疼痛和热意狂吼不休的饮月发出绵长的龙吟。 经历了这么一遭,原本有点耐心的郁沐将铁钵一放,取了一坨药膏,覆在掌心软化。 待差不多变成流体状时,便左手抓住饮月的龙角,向上一提,力道之大,逼迫对方抬起沉重的头,右手按在了对方胸腹的硬甲上。 龙吟声变得压抑了,似是不适到极点已无暇再耗费体力啸叫,很快,龙躯停止颤抖,眼底那抹绯色被水浸润,变得如枫般火红。 终于结束了。 “睡吧。” 郁沐擦干净双手,坐在筋疲力尽的持明身边。 他调配出的药物见效相当快,一会功夫,发散的愈合效果便抽空了饮月的体力,自愈开始,混沌来袭,饮月眨了几次眼,便沉沉睡去。 睡前还不忘转头,躲开龙角上那只偷偷摩挲的手。 偷摸没成功的郁沐面色如常,在确定饮月短时间内不会再醒来后,重新覆上了对方的龙角。 据说,只有持明龙尊才有这样温玉般光滑剔透的双角。 郁沐的手指绕着左侧单角,缓慢、仔细地用触感丈量,半晌,他支着头,平生第一次如此渴求一个答案: 持明龙尊的龙角,是什么口感?【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4章 压下舔上去的冲动,郁沐颇为遗憾地把手指和眼睛从饮月的龙角上撕开,临走时还意犹未尽地捻了下指尖。 休息片刻,起身,任劳任怨地打扫房间。 用扫帚扫干净药粉,整理翻倒的药罐和器皿,取来水盆,拧干毛巾,擦拭地面的水痕。 做完这一切,他将厚重的被子抱进烘干房,点开界面,选择日光模式,热风,烘干房内瞬间暖呼呼的。 郁沐打了个呵欠,他喜欢温暖的地方,这与他无忧无虑、每天除了晒太阳就是仰望寰宇的过往有关。 他在角落坐下,头枕着膝盖,舒服地闭上眼睛,再次醒来时,机器早已停止运转,一床散发着淡淡花香味的被子静静搭在晾衣架上。 取下被子,回到卧室,铺好,拢平褶皱,郁沐抬头看向桌上脑袋和尾巴都悬空的持明。 持明的睡姿真是狂野,不会落枕吗? 丝毫没想过桌上的持明究竟拜谁所赐才落得如今的姿势,郁沐走到桌前,手掌托住饮月沉重的脑袋,臂弯夹着龙躯中段,整个给抱了起来。 重心有了落点,沉睡中的饮月前吻微微开合,溢出低沉的龙吟,尾巴往上一抬,熟练地缠在了郁沐的腰上,卷了三圈,悬空晃荡,不沾一丝地面。 龙头则顺着郁沐手掌搭着的部位一靠,龙角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戳进郁沐腰窝,卡住不动了。 被当成葡萄藤架的郁沐沉默片刻,回忆自己曾在仙舟神话里看过的内容: 传说上古巨蟒绞杀猎物时也是这个姿势,难不成,饮月其实,超级讨厌他来着? “……” 郁沐的手指不安地动了动。 不会,他才没有被讨厌。 肺部被压迫,郁沐呼吸困难,好在工作桌离床褥不远,他艰难地挪了几步,跪地,将饮月放到铺好的被褥上。 接触到干燥的被子,饮月将头埋进被子夹层,两道粗重的龙息后,细长龙躯从郁沐身上解下,整个钻了进去。 郁沐看着被褥里鼓起的小丘,平复呼吸后,正要离开,突然又想到什么,掀开了被子的一角。 龙角。 他拿起桌上的《化龙籍典》,放在枕边,翻到持明生理构造的章节。 “理论来说,只有持明族的龙尊才有龙角。” 郁沐捏住饮月的龙角,回忆白天在神策府见过的龙师的样貌。 双角。 龙师额间也有双角,但看上去,与饮月的不同。 “似乎没有这么光滑,自然,以及……” 郁沐的手指下移,修剪圆滑的指甲轻轻抵在龙角根部,那一圈由内生发的金色纹路上。 绝对信任自己的记忆力,郁沐笃定,龙师的双角上没有这种纹路,整体色泽也更暗沉、浑浊,不是剔透的青玉色,泛着少许金黄,形状略有畸形,带着虚幻之感。 持明族与仙舟人共栖已久,龙师近来多次出入神策府,景元将军又曾与丹枫是挚交旧友,不可能察觉不出异状,但对方明显没什么反应。 看来问题不一定出在那边…… 眼看着事态朝着相当棘手的方向发展,郁沐果断停止了思索。 只要他不继续深究,烂摊子就追不上他。 手中静置的龙角传来少许抵触的力道,郁沐视线一垂,发现是自己在思考时无意识地反复盘弄龙角上的纹路,用力重,饮月恼了。 但恼归恼,沉睡中做不得反抗,对方也不过是只好把脑袋往被子里再埋一埋罢了。 心道对不起,手上安抚的动作却极其敷衍,郁沐用指腹囫囵揉了揉,合上被子,走向厨房。 清洗蔬菜,拿出昨天下班回家时买的云卷貘的肋条骨,切成块状,放入参堂、绥园生杞、乌紫芝,砂锅熬煮入味,小火慢炖。 将黄石牛的牛杂切碎,倒入独家酱汁,爆炒出锅。 淘米,闷一锅仙舟特色黏米饭,加水必须用产自鳞渊境的天然饮用水,原因是上次打折促销买多了用不完。 烹饪的香气浓郁,从厨房飘满整个院落。 晚餐顺利解决,忙碌了一天的郁沐坐在外廊的地板上,静静地望着日落西沉。 天际飞散的流云随风浮动,夜幕四合,长乐天的商肆亮起灯盏,人声鼎沸,透过精心雕琢的园景格窗,能瞧见街头长明的莲花灯饰。 室内温暖,庭中苍树茂盛,在黑暗中静静伫立。身后被窝里的持明发出细弱的咕噜声,郁沐翻了会手边的书籍,困意大概是会传染的,没过一刻钟,他就不愿再看了。 起身,打算夺回自己被霸占的温暖床褥,搁在桌上的玉兆却突兀地响了。 郁沐身形一顿,思忖片刻,不为所动,坚定地朝枕头走去。 叮叮——! 玉兆的清泠脆响持续不断,余音绕梁,缠绵不休。 “说好的做三休二,不上夜班呢?” 郁沐不舍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被窝,视线灼热,仿佛能将棉花点燃。 可玉兆还在响,还在响。 玉兆晚上很少响的,如果响了,就是有急活——棘手到查遍古籍也不得解、难办到最少要向上打三层报告,最重要的是,抢救成功率低,没有加班费,容易背锅。 玉兆吵到了持明,持明的尾巴卷起云朵般的被子,不耐地轻轻拍动。 郁沐认命地调转方向,打开玉兆,阻止铃声继续扰龙清梦。 一则通知弹了出来,外加一个工作群组聊天框。 「@丹鼎司大家庭紧急协助任务已发布: 地衡司亟需魔阴疑难研究和魔阴身控制处置经验丰富的丹士进行理论协助和病况分析,有意向者请立即前往地衡司,联络主办人‘羽偕’。」 「“又是这个协助任务,好像三天了都没人接吧,这会怎么成紧急了?” “有人去过,一开始以为是个肥差,结果是个脏活。” “魔阴身控制处置?发错部门了吧,左转拨号十王司,慢走不送。” “突然就紧急任务了……之前还只是普通的协助,不会真有什么大事吧?” “能有什么大事,就是看没人去,恼了,强拉人呗。” “真没人去吗,我可以试试,报酬二十万巡镝呢,我缺钱。” “上面的,知道为什么报酬这么高吗,这种任务,一般都是跟药王秘传有关。” *因用户***发布涉密言论,已被玉兆仙舟系统1号侦查员禁言* “啊?我来的晚,楼上说什么了怎么被禁言了。” “笑死了,楼上狗胆包天这四个字也敢说,听兄弟的,聪明人都知道别碰,干得好应当应分,干不好拿你是问,运气再差点的直接堕入魔阴下辈子见。” “我比较好奇,一般这种任务都是谁去。” “被司鼎和丹士长钦点的小倒霉蛋咯,可惜咱们现在司鼎空悬,丹士长不在,没有‘经验丰富者’出来干脏活。” “楼上几个是不是发错消息了,这里是大群……”」 郁沐随手翻了翻群组里的内容,对药王秘传的内容并不惊讶。 药王秘传,自仙舟人追迹无量形寿便存在的丰饶信徒,以发掘禁忌丹方,复兴仙道之秘为伟业,如同仙舟星槎翱翔于天时投下的阴影,始终未曾根除。 三天前,自地衡司发布了一则语焉不详、遮掩神秘的求助任务开始,丹鼎司内部对此的态度就在暗地有所分化,年长的丹士讳莫如深、鲜少讨论,年轻气盛的丹医则被‘好心告知’不要多管闲事,颇耐人寻味。 郁沐思索片刻,不想趟浑水,将玉兆放下的下一秒,群组跳出消息,玉兆震动。 叮—— 与此同时,身后,埋首在被子里不堪其扰的持明凶狠张嘴,不耐烦地咬穿了被子,塞满的棉花一涌而出。 “……” 郁沐转头,望着香香被子的尸体,长久沉默。 「“要我说,这紧急任务老在上头挂着也不行,天天叮当响,烦人,干脆直接推选一个去解决得了。” “说得容易,你去?” “我去不了,我又没有经验,但咱们这不是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神医吗,能被神策将军钦点,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吧?” “人家后台硬着呢,这脏活能派人家手里?楼上想什么呢。” “哎呀,瞧我,天真,要是地衡司那群人问起来,咱们面上可真挂不住。” “有什么挂不住的,天纵奇才都不去,咱们去了有用?” “要不咱给他报上得了,名单上有人了,地衡司就不至于说别的,这也是咱们丹鼎司的民意嘛。”」 郁沐看着玉兆里不断弹出来的消息,思索片刻,解除匿名模式,敲下一个字。 「@郁沐:“好。”」 一直震动的玉兆突然没声了,界面凝固,仿佛冰封。 「@郁沐:“能者多劳。”」 —— 地衡司公廨坐落在长乐天最中心,进入殿内,不大的空间里垒摞着密密麻麻的卷轴案卷,忙碌的职员穿行而过。 询问过后,郁沐找到了角落里的主办人,羽偕。 羽偕愁眉不展地翻着一本破烂的古书,待看清郁沐身上的丹鼎司制服后,眼睛一亮,看见救命稻草般扑了过去,抓住郁沐的衣服。 “终于,丹鼎司终于肯派人来了吗!”羽偕整个挂在了郁沐身上。 《魔阴药考基础》。 郁沐瞥了一眼羽偕手里的书名,微微向后仰身,避免对方把鼻涕和眼泪一起抹他身上。 “现在自学药基已经来不及了,说说情况吧。” “事情是十天前,地衡司接到一起人口失踪案,当时以为是普通的走失,就按往常的流程进行了排查,找到了走失者,谁知走失者回到家,晚上突然大变魔阴,杀了家里五口人。” “大变魔阴?” 郁沐面容严肃:“是寿限将至?” “怎么会,走失者才一百多岁,又没有外力刺激,不可能突然堕入魔阴。”羽偕翻找当时的走失案记录和灭门案相关的现场勘验报告,递给郁沐。 郁沐翻看报告,视线从其中几个名词掠过:骨肉畸长,血脉生枝,肤化人面,失智嗜杀。 过于熟悉的描述,令他短暂恍了下神。 “我们本以为这个灭门案只是个例,但在封存结案的前一天,云骑军发现了一起大型失踪案,据调查,大部分参与者失踪前都提到过要参加一个帝弓垂迹观光的活动,地衡司和云骑军顺藤摸瓜,终于在三天前找到了失踪者,但大多数人都……” “堕入魔阴了,是吗?”郁沐合上报告,“而且症状与灭门案的凶手如出一辙。” “没错,我们怀疑整件事与药王秘传有关,但无论是堕入魔阴者还是尚在昏迷者都没法开口说话,丹鼎司的丹医来诊断过,也束手无策,查不出原因。” “能带我去看看还活着的幸存者吗?”郁沐拿起出外诊用的药箱。 “当然!我这就带您去。”羽偕推开门,抓着郁沐的袖子,步履生风。 —— 集体失踪案救出的昏迷者们被安置在长乐天最偏僻的宅群里,少了灯光指引,漆黑天幕覆下,夜行人穿梭其中,难免会有森冷可怖之感。 临近宅邸,面色严肃的云骑军在宅门前警戒,手中阵刀冰冷雪亮,在查验羽偕的过门讯碟后,才将二人放行。 走进院落,负责守卫的云骑沉默伫立,偶尔有几个地衡司职员步伐缓慢,时而停步,用案本记录着什么。 大门敞开的房间内,一个个幸存者宛如死尸,躺在地上,在云骑的戒备中兀自沉睡。 “为什么不直接移到方便看押的幽囚狱?一旦失踪者堕入魔阴,会危及周围的居民吧?” 死寂到只有鞋底摩擦青砖的宅院中,郁沐的声音令所有人偏转了视线。 羽偕回头,只见郁沐站在夜色中,丹鼎司的修身制服显得他颀长纤瘦,体格略微单薄,柔和的金色短发在光下根根分明,如同细丝。 他既不惊讶,也不担忧,更不哀伤,手里拿着一支便携针剂,玻璃针管里流淌着淡色药剂,瞥来时,有种万事浮掠的平静和寂寥感。 “因为只要一被挪动,他们就会魔阴缠身,沦为孽物。”云骑队长道。 郁沐了然道:“就像是被操控了一般,对吧?” 云骑队长在面甲下蹙眉,凝重地看向郁沐,但对方已经蹲下,开始诊病人的脉。 羽偕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连忙蹲到郁沐身边,努力克制声音里的激动。 “他怎么样?你能救吗?” 郁沐没回答,因为他发现,他诊不出脉来。 “这人走了有一会了。” 羽偕眼里没光了。 “他没有外伤。”云骑队长提醒。 “那就是内伤。” 说着,郁沐起身,拍了拍衣摆,准备到下一个还活着的病人那里去,谁知刚转身,肩膀上就是一重。 伴随着羽偕的尖叫和云骑军的怒喝声,一片金黄的叶片从郁沐身侧掠过。 他回头,一个被金黄孽枝畸变血肉的人形就站在他面前,一手紧紧扣着他的肩骨,癫狂地来回摇摆。 郁沐感受着肩膀上强有力的手劲,一时间拿不准主意。 他是该喊救命呢,还是嗨老乡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5章 “低头!” 云骑队长声如洪钟,暴喝一声后,寒光凛凛的阵刀一记横扫,刀光几乎拉出残影。 郁沐蹭地低头,视线抬起时,只见一颗长满金枝的头颅横飞出去,滚了老远。 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吓得不轻的羽偕扑上来,从脸颊摸到肩膀。 “你不是说那人走了吗,这也没走彻底啊!”羽偕确认郁沐完好无损,声音里带着哭腔,双腿一软,差点跪下。 郁沐撑住对方的膝盖,无奈道:“别哭了,我没死,你的安全奖金还保得住。” “你有没有心,我是哭那点奖金吗!”羽偕又哭又骂,“兔崽子会说话吗!” “兔,兔崽子,我吗?” 郁沐茫然地重复这三个字,正想为自己的年龄正名一下,鼻端突然扫过一阵熟悉的香甜。 他浑身一僵,像渴血的狼兽嗅到猎物,心脏咚地重重一跳。 “等等!” 他视线精准定位,喝住要补刀的云骑,推开羽偕,从药箱翻出取血计,精准扎在了那个堕入魔阴的人的手臂上。 取血计液面上升,一种淡淡的金黄液体先是充盈容器内部,只待郁沐看清内里闪烁的金色光点,就见液体倏然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郁沐晃了晃取血计,盯着对方身上畸变出的枝叶沉思。 “没用的,之前的丹医,还有云骑们都想过这个办法,但没有丝毫收获。”羽偕抹了抹眼角道,“这东西跟平时见到的很不一样。” 郁沐思索片刻,向云骑借了一把小短刀,刀刃卡在尸体的右手铠甲边缘,手腕用力,将整片铠甲都斩了下来。 “嘶。”旁观的羽偕感到手臂一凉。 铠甲内部是螺旋状盘根错节的血肉和枝叶,以一种奇怪的蛛网般的纹路生长。 “种子。”郁沐抚摸着那片扭曲的血肉,低声呢喃。 “什么?”羽偕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连问。 没有回应羽偕的疑问,郁沐抬头,对队长说:“能帮忙确认所有堕入魔阴者的右臂铠甲下,是不是有类似的血肉排布方式呢?” 说完,他又拍了拍羽偕的手:“还有那些昏迷者的幸存者,如果没错,他们的右臂或许都会有一个小小的疤痕……左臂也可能。” 得到他的指令,云骑和地衡司的职员都动了起来,很快,吸气声此起彼伏。 “报告,从南窗房救出来的三名幸存者有!” “中堂的十三名幸存者也有。” “外厅的魔阴身者也有类似的螺旋纹路。” “……” “看来你的判断是正确的,丹医。”队长轻磕了一下阵刀,止住院落里的报告声和窃窃私语声,面甲微垂。 他看着郁沐从药箱中拿出简易的制药器皿,一字排开,动作娴熟又利落地配比药剂。 他的衣摆垫在满是灰土的砖石上,染了尘埃,在月色下灰蒙蒙的,又衬得他的金色无端温柔耀眼。 “有事?”察觉到队长的视线,郁沐没抬头,声线略低,听起来有冷淡。 “没什么。”队长看向远处:“没想到丹鼎司也有可用之才。” “我报考岗职的时候,第一选择是云骑。” 郁沐抬头,一手捏着玻璃外壁,手指压住按压栓,向里灌注药液。 “我有,两个还算认识的人,都在云骑军。” “你这个体格当不了云骑。”队长相当现实地给郁沐泼凉水,“你的能力,也不适合做云骑。” 郁沐恩了一声。 他一不再说话,气氛就有些尴尬,好在郁沐的动作非常快,没过一会,就配好了三支便携注射剂,交由云骑去注射。 由于倏忽之战和饮月之乱,哪怕是文职人员也不得不学习防身和保命的技能,更别说冲锋在最前线的云骑。 最后一支递给队长的时候,郁沐突然道:“请小心。” 队长伸出的手一顿,几秒后,才握住针剂。 他看清了郁沐眼底的凝重,而自进门起,对方就未曾表露过丝毫警惕,分明游刃有余。 郁沐望向被院落围闭的四角天空,冷风穿堂。 远处,注射了药剂的患者缓缓转醒,云骑和地衡司的职员们发出惊喜的气声,随着几声咳嗽,药剂生效,最先试药的三人恢复神智。 “太好了,终于有救了!”羽偕先是激动地催促身边的记事官拿保暖的毛毯和热水来,又看向院落里望着什么的郁沐,道:“小神医,别发呆,再多配几针药剂!” “刚才不是还叫兔崽子吗。” 郁沐收回目光,不痛不痒地抱怨了一声,几乎在他走向药箱的一瞬间,熟悉的异香卷土重来。 浓郁得几乎要淹没嗅觉。 下一秒,他脚边一个躺在地上的患者,忽然仰面睁眼,血肉闪烁金光,生发枝丫,异状迅速爬遍全身。 一秒之内,羽偕的表情从欣喜,惊恐,变到绝望。 速度快到人无法反应,郁沐还没等后退,只见对方张开被硬甲覆盖的嘴,手臂骨枝化刃,照着郁沐的胸膛砍去。 “小——!”羽偕还没等发出声,只感觉腹部被人重重一拧,视野旋转,竟然被人拦腰提了起来。 叮! 刀兵相撞,气浪翻覆,蠕动着血肉的枝桠掉在地上,不断裂变生长。 耳边传来沉重的怒喝,羽偕头昏脑胀,一抬头,只见队长一手握着阵刀,正与一名高大的魔阴士卒相持,而那枝桠,是队长从对方身上斩断的。 “云骑,列阵!堕入魔阴者杀无赦,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差点被砍成两半的羽偕瞬间失声。 吼声震醒了所有云骑,羽偕环视四周,发现除了注射了药剂的三人之外,所有昏迷中的受害者,居然全部都堕入了魔阴身。 地上铺满了金色的落叶,枝叶吞噬血肉,从其中生长的摩擦声令人发自内心地恐惧。 云骑三两一组,迅速围拢,连年征战,兵祸不断,云骑的迭代速度异常之快,老兵新兵混杂,除去一开始的慌乱,自队长发号施令后,便显出了云骑的威能。 只可惜,郁沐身边的云骑离他太远,来不及援护。 郁沐后退一步,左手攥拳向外挡了一下,震断了对方手臂上还未长结实的骨刃,然后,将右手横在身前,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牙齿咬合,血飙了出来。 郁沐疼得一蹙眉,他用力撞向对方,齐齐滚在地上,膝盖狠狠压住对方腹部生出的枝桠,手臂肌肉缩紧,克制住孽物的挣扎,沉重的呼吸扑在那张狰狞的脸上。 血液顺着口腔流进食道,滚烫的红色溅落在金色枝叶上,宛如岩浆,烧灼出一个个孔洞。 那颗血肉夹杂着枝叶的头颅,魔阴的症状在退行,渐渐浮现了人类的五官轮廓。 先出现的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被绝望和嗔怒撕扯,时而冒出肉芽,时而变为瞳孔,很快,被重塑好的眼眶流出泪来。 金色的泪。 “救救我,求你……” 半人半孽物的生命发出几乎不可辨认的声音,他的手半是枝桠,半是夹杂着骨片和血管的血肉,融合在一起,难以分开。 他用力地攥住郁沐的衣角,泪一滴滴淌下来。 “我知道。” 郁沐的声音冷静得过分了,他斩钉截铁地咬字,伸手去抓散落一地的药剂瓶子。 可瓶子滚的太远了,而且,他还没配好药! “救救我……”对方用嘶哑的声音恳求着。 “我知道!你服下的倏忽的血肉不多,你还有救!” 他抓住了瓶子,用牙咬开瓶塞,黄石白参的粉末有一股刺鼻的草木味道,未经研磨,干燥得像是白灰。 他没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该怎么服下?灌进去吗?有用吗? 郁沐捏着药瓶的手鼓起青筋,如同皮下漫开的细嫩枝条,勃勃地跳动着。 然而,电光石火间,膝盖下压制的身躯突然停止了颤抖,血肉像是被侵蚀了一般,从内到外开始腐烂,郁沐意识回笼,定睛,陡然发现,曾咬住他手臂的那张嘴,已经烧灼得失去形状了。 他的血,过量了。 “爸爸,妈妈……好疼啊……” 孽物发出了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声音,然后,那只深蓝色的眼睛爆开,变成了一滩蠕动扭曲着的叶芽。 咚。 药瓶砸在了地上,滚出很远。 郁沐的脊背一下垮了,衣服被汗水浸湿,显得他纤瘦又弱不禁风,额发遮住眼睛,只露出抿得平直的嘴角。 血凝了,被咬烂的衣袖露出一道齿痕清晰的伤疤,结了血痂,通红一片。 几秒后,郁沐狠狠咬了一下牙,再抬眼,瞳孔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他站起身,拿起先前队长给的匕首,锁定了一个方向。 很近。 因为罪魁祸首总是喜欢在近处欣赏自己一手制造的惨案。 “等等,你要去哪!” 队长刚从重围中杀出来,就看到弱不禁风的丹医跨过一地血肉,朝着某个方向迈步,正欲跟上,又被横空出来的敌人阻断。 郁沐一脚踹开偏院的门,将云骑远远甩在身后,单手翻上院墙,循着血脉中再熟悉不过的鼓动辨认方向,他速度非常快,在深巷的转角停下后,迎面飞来一具躯体。 郁沐扬起手,看都没看,匕首上斩,将对方分为两半。 然而,当他抬眸时,眼前的景像犹如另一方地狱。 是霜凌。 不知从何而来的冰霜将地面划分出数道弧线,如同潇洒自逸的斩击在地面破开的纹路,无数药王秘传的尸体冰封在那一个个比人高的冰柱中,表情或惊恐,或绝望,隔着冰面,都能感受到对方临死时的歇斯底里。 郁沐向前一步,忽然,一道人影印在地面上。 他猛然抬头,只见澄月高悬,一个身着云骑银铠的白发女人立在高墙飞檐上,手中长剑斜垂,剑光凛冽。 郁沐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只能看清那挥之即斩的碎月飞光。 “斩尽,孽物。” 凄冷又癫狂的女声,随着剑出的刹那袭至耳边,屏息之间,月光倾落,斩至眼前。 向后一退,匕首与剑锋斜擦,剑尖挑开锐器,对方身如鬼魅。 “镜流!” 郁沐唤了一声,但显然,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你千万别告诉我,你堕入魔阴身了。” 郁沐气还没喘匀,伸手抵了镜流一剑,掌中匕首却被剑尖应声挑飞。 他只得后退一步,视野里,镜流挽了个剑花,不发一言,霜气却在凝结。 “不会吧。” 充分见识过镜流剑术的郁沐揉了揉手腕,苦中作乐地自言自语: “我打前任剑首,真的假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6章 当镜流如迅疾飞矢掠至眼前,霜刃斩过,低温凝结冰凌,在空中留下一道苍白细线。 郁沐猛地退至十米外,不待他站稳,镜流便追来,趁势下斩。 叮! 尖锐的兵刃碰撞声后,镜流的剑被荡开了。 一抹金光从郁沐掌中闪烁,他凭空抽出了什么,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孽物。” 薄唇轻启,镜流握紧剑的单手扬起,剑尖落银光,比起最初,她的声音染上了几分疯邪与痛恶。 空中结出细碎冰屑,雪魄森冷,如同天上月。 呼吸之间,冷意刺痛喉管,五脏六腑都在凝结。 “我未伤人,又无意与你为敌,再继续下去,云骑很快就会——” 郁沐话还没说完,碎月般的剑锋就斩断了他的尾音。 他侧身躲避,只见镜流旋身横砍,直接将郁沐抽飞到空中。 紧接着,她原地起跳,轻盈得像一方雪片,剑身沐浴在苍冷的月华中,劈斩而下。 郁沐在空中下坠,巨大的失重感逼迫他睁开眼睛,悚然间,发觉自己居然短暂地昏了过去。 是刚才被抽中脊椎了吗。 他活动了一下身躯,刹那间,身体发出枝条抽发的轻响,断裂成三截的脊柱合了回去。 真不愧是能斩杀孽龙的仙舟剑首,丹枫热衷于和镜流分个高下实在正常。 不过,那次的比试是谁赢了? 记不清了…… 郁沐思绪断了一瞬,又被扑面而来的冷气激醒,他伸出左手,掌心开裂,正欲抽出什么,突然听见后方传来急促又沉重的跑动声。 郁沐瞥去,心里骤然一紧。 是院落里的云骑军,这就追上来了。 “不!别过来!” 郁沐连忙出声,声音却立刻被空气绞碎,无法传达。 为首的高大的云骑队长砍断地面冰凌,十数名云骑紧随其后,他们同时仰头,银甲覆面,即便看不清神情,也能从中体会到他们的惊诧和紧张。 “快离开她的攻击——!”范围。 郁沐刚张嘴,便看见冰棱冻住云骑们的双脚,只一瞬间,就攀到了头顶。 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成了一具具冰雕,而罪魁祸首,不过是镜流不自觉释放的剑气而已。 几抹剑意从郁沐肩头擦过,直奔为首的云骑而去,如同落雨。 一道冷肃的剑光逼近,郁沐抬眼,瞳孔中仿佛要斩破天地的身影俯冲而下。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魂入浊海,对面不识。 这便是无尽形寿的代价,何其残忍。 电光石火间,郁沐做出了决定。 他左手抵在胸前,金光从手腕生发,与这毁天灭地的一剑猝然相撞。 与此同时,在暴雨般砸落地面的剑气到达前,金叶垂落的枝条拔地而起,如同坚盾,拱卫整条深巷,又在瞬间被剑气绞杀,灰飞烟灭。 燃烧着的金绿色枝叶残骸如萤火,随飓风向外飞散。 砰! 惊雷般的余波荡开数十里,气浪外冲,楼房震颤,防风铃作响,全城哗然。 郁沐重重砸向地面,落地时一滚,避免了粉身碎骨的结局。 然而,在先前的冲击中,一整片深巷被夷平,砖瓦碎成齑粉,灰气上浮,视野不清。 挡住了吗? 郁沐向后回望,看见冰雕们安然无恙后缓了口气,没等他喘匀,尘霾中杀出一抹红光。 是镜流的血色双眼映在霜刃上的颜色。 郁沐愣了一下,试图再度抬手格挡,但慢了半秒。 在镜流的剑即将斩下郁沐头颅的刹那,一抹金色的雷霆在上空天云中闪现,电光如流,直冲霄汉。 “煌煌威灵,遵吾敕命。” 有人低吟。 威武的神君自云中脱出,手握朴刀,刃卷横云,挟着雷霆砸落地面。 郁沐后退一步,没站稳,直接被掀飞,飞出去几十米,原以为又要自由落体,却突然撞进一个人怀里。 对方的胸铠坚硬,撞得郁沐后背生疼,好在手掌足够有力,揽过郁沐,避免他在冲击中受伤。 “退后。” 柔软的白色发尾扫过郁沐的脸颊,低沉的嗓音旋在耳畔,他踉跄一步,靠上景元的手臂,站稳。 郁沐偏头,只见景元面容严肃地望着神君俯瞰之下的镜流,金黄色的眼瞳中有光影跳跃。 “下面的云骑拜托你了。” 景元放开郁沐,说完,就从三层楼上跳了下去。 郁沐连忙上前,抓着栏杆向下望,只见景元手持朴刀,冲至镜流面前,刀刃横扫,与剑锋相撞。 兵戈交接之声如击玉穿石,刀光剑影明灭闪烁,快到掠出残影,令人难以用肉眼追上。 “真不愧是师徒,打起架来气势如出一辙。” 郁沐心有余悸地往后一缩,抓着栏杆翻身下楼,忽略耳畔兵兵乓乓的打铁声,快速朝云骑们奔去。 不待接近,冰凌内的寒气便逸散而出,冻得人身心发颤。 他扑到明镜般澄亮的冰柱前,捶了几下,确认无法唤回云骑的意识后,后退了小半步。 丰饶之力数独生发,金光在眼底酝酿,然而,郁沐瞥了眼不远处仍在和镜流缠斗的景元,几息之后,掌中花重归沉寂。 他攥起拳头,朝景元所在的方向大喊:“将军!帮我破掉冰柱!” 呼喊淹没在爆炸声里,郁沐不得不喊了好几声:“将军!” “帮帮我,景元将——!” 嗖——! 一道剑气擦过郁沐的脸颊,狠狠击中身后高大的建筑物。 二层小楼的承重柱被砸断,轰隆隆倒塌。 郁沐慢了半拍,眨了眨眼,轻吸了一口气。 这个方向,他明明已经在镜流的攻击范围外了,是故意朝他斩过来的吧? 他吓得后退一步,又见一道雷霆电射而出,在冰柱上跳跃,电光消失时,冰柱应声碎裂,一个个浑身僵硬的云骑倒在地上。 景元身形一闪,出现在几十米外,朴刀划过地面,凝重地朝郁沐那边递了一眼,这一眼还没看结实,就被凌空而下的镜流砸进了地里。 “年纪大了变成将军,就忘了跟师父对打的时候走神是什么下场了。” 郁沐心有戚戚地啧了一声,“还是太天真了呢,景元。” 完全不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的郁沐退出是非之地,转身跑向最近的云骑身边,他将对方从冰棱中拖出来,诊脉。 寒邪入体,肺腑衰竭,必须尽快治疗。 郁沐习惯性往身后摸,触到坚硬地面时才反应过来,他没带药箱。 “早知道偷学点云吟术了。” 郁沐低喃一声,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高呼。 “小神医!我带你的药箱来哇啊啊啊啊这些人是死了吗?!” 无需抬头,单听对方的尖叫就能识别来人,是羽偕。 “现在还没,一会就不一定了。” 郁沐解开云骑的肩甲,在羽偕一个滑铲跪他面前的同时,抓过了药箱。 他动作相当迅速,十几秒钟就配出了一针药剂,扎进云骑的手臂,又往羽偕怀里塞了一块膏药状的东西。 “贴在他心口,会吧?”郁沐语速飞快,说完,便抬头望向近处下一个云骑。 “会,但这胸甲怎么解开,我不太会……啊!” 羽偕低头掰着云骑的胸甲,余光突然瞥见一抹金光,仿佛是某种植物的枝条。 他吓得回头,只见一块正飞向他的碎石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啪地变成齑粉,糊他一脸。 “小小小小……”羽偕连滚带爬地抓住郁沐的裤腿,眼泪汪汪:“刚才有东西飞过来,有树枝!是药王秘传要害我!” “没有!”郁沐立刻回嘴,扯了两下,没想到羽偕一个文职人员手劲如此之大,便只好蹲下,一把撕开对方抓着的那片布:“快点救人。” “我知道的,但我。”羽偕委屈巴巴地抱紧手里那片布,好死不死地回头,正见到蹬在远处墙上、反身起跳的镜流。 “啊啊啊啊!有妖……” 声音戛然而止。 郁沐一手刀切在羽偕后颈,直接把人打晕了,拖进安全处,转身救治下一个病人。 面甲下,被尖叫声吵到皱眉的云骑队长缓缓展开了五官,安详地睡了。 —— 被封冻的时间尚短,没有云骑军死亡或重伤,索性药量充足,短暂的寒邪能够用药压制,不至于丢掉性命。 救治完最后一个云骑,郁沐半跪在地上,轻轻喘息。 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片区域已经有段时间无需他催动力量暗中保护,郁沐抬起眼,很快锁定了远处站立的身影。 战斗似乎结束了,此刻归于平静。 孤身立在一片废墟中的景元手执朴刀,肩甲嵌着冷光,身形隐在暗处,不知望着哪个方向。片刻后,刀尖在地面划开半弧,斩却了周身仅剩的一点寂寥。 景元转身走了过来。 待影子覆落至眉目,郁沐抬起头,与那双半阖着的金瞳对视。 “情况如何?”景元问道。 “多亏了将军的福,抢救及时,没有人员死亡,最严重的云骑因距离过近,霜寒伤及五脏,需要长期调养。” 听了郁沐的回答,景元点了点头,正在这时,闻讯赶来的云骑踏过废墟,带着紧急驻守的医师涌了进来。 有云骑跑来向景元汇报情况,对方便背过身去,简洁明了地下达指令。 人一多起来,丹医充足,便不再需要郁沐承担更多工作,他收拾好药箱,准备打道回府,合上盖子的刹那,右手突然被攥住。 对方的手异常有力,锁链般箍紧郁沐的腕骨。 不仅如此,对方引着他,缓慢却不容抗拒地把手从药箱上拿开,抬起,越过肩膀,悬至空中。 扫去平和慵懒的表象,神策将军露出了少见的强硬和威严。 即便背身而对,郁沐仍能感受到对方落在他身上的、仿佛要将他完全剖开的锐利视线。 郁沐从未忘记景元是如何镇伏明流、勘破暗涌、翻覆残局、叩关止戈,更未忘记对方是「巡猎」的执棋者、代行人。 神策将军,应是整座仙舟「罗浮」,他唯一的生灭之敌。 郁沐敛下的眸缓慢闭合,月华落背,面容沉在阴影里,他垂着手,几秒后,抬起头来。 顺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上看,越过肩甲,与对方再度对视。 他轻挑尾音,声线冷淡: “将军?”【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7章 听见这句问话,对方的手攥得更紧了。 手腕传来的力道大得像是要碾碎骨骼,郁沐无法从对方的眼中读出更多友善的情绪,当他忍不住思考最坏的情形时,景元阖眸,开口道: “你受伤了。” 郁沐一怔,紧接着,便看景元抬手,揭去了裹在他右手小臂上残存的片袖,露出底下被先前的魔阴身患者咬烂的伤口。 染了血的布片边缘参差,嵌进咬得血肉模糊的牙印里,深刻见骨,很难不依靠工具就实现清创工作。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处理。” 郁沐急忙缩回手,奈何对方不肯,钳着他的手不松,拉扯一通,反倒扯到了伤处。 郁沐蹙了下眉。 “你看,医者不自医,还是让丹士为你处理一下吧。” 景元招来最近的丹士,凌乱的白毛遮住眼睛,他说话时嘴角是上翘的,显得他爱兵如子,温和仁慈,只是…… 郁沐瞥了眼对方还焊死在他手腕上的手。 其实不用攥这么紧也可以的,他还没胆大到在神策将军的眼皮子底下造次。 他明明只是一株弱不禁风的植物而已,不值得如此提防。 丹士跑了过来,郁沐不便再推辞,将袖子挽好,垂眸,凝视着对方用镊子一点点夹出碎骨和布屑。 清创结束,丹士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见人受这么重的外伤还面不改色的,真是神奇。” “我吃了阵痛散。”郁沐信口胡诌。 “是吗?药效这么好,是新配方?”丹士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恍然大悟:“你是那个……!” 郁沐掀起眼皮,瞟了对方一下,一副还算有兴趣的样子。 丹士视线在景元和郁沐身上转了一轮,欲言又止,直到被差遣去照看其他云骑,都没说出一句话。 望着丹士离开的背影,景元道:“你看起来很失望。” “我不觉得我的表情和先前比有什么变化。”郁沐随口回应,放下被咬得千疮百孔的袖子,用左手提起药箱。 “有的,你失望的时候,这里。”景元侧过身,抬起手,在郁沐的眉心戳了一下,“会皱起来。” 郁沐轻轻拂开景元的手,露出不赞许的眼神。 “确定没有其他伤口了吗?”景元无视郁沐的控诉,笑问。 郁沐坚定地摇头,并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后退半步,警惕地瞥过对方垂着的手。 “我没有别的意思,总不好看着我们的功臣就这么带伤回去,而且,我还想感谢你撑到我赶来,挽救了云骑们的性命。” 景元略有苦恼地举起手,示意自己这次不会再轻举妄动。 “不是我的功劳,请把勋章颁给那些云骑吧,我只是躲在强者身后的最后一个受伤的平民罢了。” 郁沐道。 景元盯着他,片刻后,唇角无可奈何地勾了一下,“依你便是,不过,这次的报告书还是要写的。” “如果将军能撤回后半句话就好了。”郁沐嘟哝一句。 “怎么,后悔受了他人激将,接了这桩麻烦事?” “原来将军喜欢偷窥丹鼎司的内部大群?还是说,这是将军监督六御的某种手段?” 郁沐哼了一声,硬是要刺景元一句。 “谁让有人实名上网呢,想不看见都很难。”景元眼睛微弯。 “只要将军肯换一位常时丹医……” “郁卿,我突然有些头晕目眩,胸闷气短,不如郁卿给我诊一下脉?” “……” 郁沐轻轻咬了一下牙,幻想着自己狠狠嚼碎一个芝麻汤圆的口感,他举起手,示意自己缠了几圈绷带的右手:“将军,您这样压榨病人不会于心有愧吗?” “郁卿不是左手也能诊脉吗?”景元道。 “不能。”郁沐侧过身,这次,他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您记错了。” “是吗。”景元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好吧。” “请您另寻其他丹士,我身体抱恙,暂时不能尽职了。”郁沐说完,转身就走,刚踏出一步,便听景元的声音飘来: “郁卿,如果可以,能请你将阵痛散的新配方分享给军中丹医吗?” 郁沐脚步一顿,不耐烦道:“将军,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新的……” 倏然,他话音止住。 景元正抱臂望着他,眼眸微敛,看上去平和无害,实际如阴影中潜伏的狮兽,双眼紧盯着面前的猎物,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郁沐瞬间明白了对方在指什么。 肉骨凡胎无法忍耐的剧痛,唯有孽物能无知无觉。 对方还在注视他的反应,无法,他轻啧了一声,不得不承诺:“我会的。” 说完,他就像再也忍受不了一般,快步离开了。 云骑军被抛在身后,走出将近十里,确认周围不再有具有威胁性的气息后,郁沐转进拐角,停步。 被云层遮盖的月亮散发黯淡的光,街巷窜起风,扫过郁沐破损的衣角。 他放下药箱,抬起左手,衣袖缓缓滑下。黑暗中,一道凌厉又璀璨的银光闪过,盘踞在他左臂的,是一道从手腕贯穿至肘部的巨大裂口。 裂口割开血肉,缝隙被冻结的冰晶充满,封冻筋脉,如同畸变增生的骨刺,透着一股冷酷的妖冶感。 “只是蹭到一点就会变成这样吗?” 郁沐用手指抠下一点冰晶,碾碎,在指腹摩擦,手感像是某种宝石碎屑,削薄,冰凉。 在他思考的同时,被冰霜凝固的左手臂如同崩裂的声音,皮肤下的血肉在扭动、重组,肉芽般的枝叶从毛孔探出,瞬间融合,自伤处顶出新鲜的肌肉组织。 噼噼啪啪,冰晶脱离,散落满地,像浮水中的鹅卵石碎。 仅仅几秒,他的左臂便复原如初。 郁沐看向右手被缠着绷带的部分,思考几秒,放弃了复原的打算。 毕竟已经被发现了,愈合太快反倒会起疑,还有特效阵痛散…… 郁沐长叹,烦恼地捂住额头。 好疲惫。 —— 郁沐总算回到了家。 漫长的、需要不断奔波的夜晚似乎终于能画上句号,他走到外廊,将身上带着的外界的气息清除干净后,打开外廊和卧室连接的门。 门缝刚露出一道窄窄的细缝,一条搭在门板上的尾巴便缓缓垂了下来,填满了门缝,露出一点点尖尖来。 尖尖柔软,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光滑的绸缎。 睡姿好差的持明。 郁沐捏了捏持明的尾巴,尾巴缩进门内,他打开门,抱起睡到地板上的持明,打算将它放回被褥上,谁知对方龙躯一卷,攀到了他身上。 饮月卷得相当紧,龙须拂过郁沐的脖颈,有少许痒意,存在感很强,郁沐能清晰感受到尾尖掠过的弧度。 “今天的睡姿似乎额外差,是有什么原因吗?” 郁沐思索着,摆脱不了饮月的束缚,只好抱着对方走到桌边,费劲地腾出一只手,打开古籍。 没找到有用的信息,针对龙狂后遗症的研究典籍寥寥无几,样本更屈指可数。 可能只是单纯喜欢攀葡萄藤架? 得不出所以然来,郁沐决定先不想了,暂且确定对方状态没有太大变化,他坐在桌前,点灯,抽出一张写报告用的纸笺。 拿出笔,扫开在桌面胡乱摆动的龙尾,郁沐用简练的语言写了几行,正要抬手,右手臂突然一沉。 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光滑的、冰凉的、笔直但略微带点弧度的龙角卡在虎口,令他难以移动笔尖。 “饮月,你碍事了。” 郁沐用大拇指抵着饮月的脸,想叫醒对方,但无济于事。 持明更放肆地枕着他的手臂,挪动到他的掌心,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笔落在一边,看着写了一半的报告书,郁沐思索几秒,用左手拾起笔。 接续下去的文字虽然勉强能看,但显然丑了一大截。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刚要提笔写落款,一阵不容忽视的痒意突然从腰间窜起,连带筋络和皮肤,令他一下丢了笔,呼吸变重。 奇怪。 郁沐轻喘了一声,像被什么东西舔舐,半边身体都战栗着,腰背一下塌了下来。 他勉强集中精神,找到了古怪触感的源头。 是饮月。 又或者说,是咬着什么东西的饮月。 沉睡的持明拱在郁沐掌心,长吻微微张开,湿润的舌尖在牙齿中吐出一抹红色,它睡得迷迷糊糊,一片金色的银杏叶枝桠柔软,正被它叼在口中含着。 银杏叶的枝茎不长,非常纤细,幼嫩如同新生,它正颤巍巍地在持明的舌底压着,没过一会,又被密集的齿缘反复厮磨、戏耍。 银杏叶的另一段连着郁沐右手的伤痕,从绷带缝隙中生长出来的,连接着筋脉。 是因为今天使用的丰饶之力太多,在无意识状态下没能迅速收回,导致部分外溢,生出枝桠了? 而自从回来后饮月的反常举动,也是感受到了丰饶的力量,才有所躁动。 “真是什么东西你都敢吃。” 郁沐苦恼地掰开饮月的嘴,将自己的叶片从对方的舌尖处拯救出来,但那种被舔舐的感觉并未能从骨骼里消除,反而随着每一次摩擦而愈发清晰。 郁沐有点坐不住了。 他加大力度,终于抢救回了自己的叶片。 闪耀着金色光芒的银杏叶似乎有点委屈,沾着潮湿的液体,正微微摆动着,磨蹭着饮月垂在一旁的龙须。 郁沐强硬地将不听话的叶子塞回体内,而后深吸一口气,仰头平复呼吸。 缓了好久,久到快要睡着,郁沐体内那仿佛燃烧着的异样感才彻底消除。 他疲惫地睁开眼睛,顺着窗棂看向天际,微微泛白的天空在逼退夜色。 “该睡觉了,再不睡的话,就又要上班了。” 郁沐痛苦地按了下太阳穴,特意选了一套长袖的睡衣,换好,钻进被窝,将持明放在被褥的另一边,中间塞了一床被子,以作隔离。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在睡梦中被叼着。 当然,饮月咬完银杏叶就睡死过去,或许也不会有他担忧的夜晚袭击的桥段。 —— 丹枫不知道自己在哪。 视野被茫茫灰烬笼罩,俯瞰的角度比过去高了很多,思维混沌,歇斯底里的龙吟在狂怒。 一艘燃烧如流星的星槎自高天坠落,悍不畏死地冲向遥远云端的千面巨树。 世界颠倒,洪流滚滚,四分五裂的意识模糊不堪,双眼睁开的第一瞬无法视物,被神君的雷霆粉碎的战场泛起白雾,分辨不清方向。 身体很奇怪,像是被什么固定住了,无法动弹,无法感知,无法诉说。 战争结束了吗,倏忽死了吗,倏忽怎么样了…… 丹枫头痛欲裂,他趴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忍过钻心的疼痛后,抬头,忽然看见被夷为平地的视野尽头,一具巨大的、肉枝丛生的树根在不断蠕动,分裂出新的枝条。 尽管树冠已经被烧焦,布满再也无法再生的腐败断痕,毁烂的千面却逐渐从新生的抽条中生长出,幻化为可怖的、阴冷的、邪恶的人面。 那是千面巨树,倏忽! 渴望新生的死敌从一截截焦苦的茎叶中生长,生命力蓬勃不息,丰饶的赐福无穷无尽。 可丹枫只能看着,看着孽物卷土重来,看着持明日渐衰亡,看着战友身殒他乡,穷极光阴,竭尽心力,难辩旧业,徒留遗恨。 这噩梦仿佛重复了千百遍,永无尽头。 丹枫向前伸手,他看见自己的手掌化为斑驳龙躯,染血的利爪残留叶片的金黄,那金黄柔软、坚韧,瞬间包裹住了他的身躯、面部、爪尖,爬满鳞片,嵌入缝隙,左右拉扯。 丹枫痛苦地发出低吟,却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龙吟。 “你叫,丹枫,对吗?” 忽然,有一道声音响在耳畔。 那声音平淡、冷冽,声线奇怪,语调生涩,带着非人类的冷酷感。 丹枫猛然抬头,视野却被剥夺,只能感觉有什么东西覆上了他的脸颊,粗糙的触感撕扯着他的鳞片和龙角。 丹枫试图睁眼,再仔细看清一点,但沉重的思绪如同进入波月古海,被冷冽的海水冲散,再不复还。 —— 阳光很亮,透过窗框,直直射在郁沐的眼睑上。 他被迫睁开眼,动了动胳膊,却发觉半边身体都断开连接了。 奇怪。 他缓慢地转动视线,怀里的填充感过强,身躯上的压力也过大,丝毫不像是盖了一床被子的效果。 掀开被子,向下一望,首先看见的是两个莹莹绿光的龙角,以及被龙涎打湿一大片的衣襟。 “……” 郁沐脑袋转了一大圈,几十秒之后,把腰上缠着的龙尾取下,坐起来,盯着中间用来隔离的被子——另一边有压痕,但不重,似乎没能起到隔离的效果。 仔细回忆昨晚睡着时的位置,郁沐仰头望天,放空了好一会,得出结论。 他绝对不会为‘自己夜半梦游,不小心爬到饮月那半边床铺鸠占鹊巢’的行为道歉的。 绝对。【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8章 郁沐爬出被窝,理好床铺,持明仍然在睡,卧盘着,像一个青色小丘。 郁沐盯了持明一会,走过去,抱起对方,上下掂量了几次,又捧住龙头,高举,在重力的作用下,龙躯抻成一长条,在空中微微卷曲、晃动。 尾巴拖地了好多,已经可以整个放下了,昨天才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宽的。 “果然不是错觉,比之前长了,也重了。”郁沐想。 他从幽囚狱将丹枫拐,不,捡回来的时候,丹枫尚且维持着人形,但自他拔出对方身上的锁龙针后,失去钳制的持明便一卷云水,化成了龙身。 郁沐检查了下对方的鳞片,曾经遍布龙躯的创伤已经愈合大半,气息强劲,或许不日就会醒来。 按理来说,即便是「不朽」的龙裔,恢复速度也不应该这么快,但谁让对方咬了不该咬的东西呢。 郁沐揉了揉手臂上的伤口,一片银杏叶从指缝中探出,幼嫩的叶脉上有一处凹陷,状似牙印,表面破损,金黄的汁液凝固在齿痕边缘,如同熔炼过的黄金,色泽鲜亮。 它似乎不安极了,一个劲地晃动,但郁沐盯了它几秒,又觉得像是炫耀,最终,他面无表情地,狠狠把叶片按了回去。 他不允许任何一片叶子,舞到自己脸上来。 手臂上的绷带有点散了,郁沐重新换药,随后给自己蒸了一碗浮水蛋花汤,配上一碟貘貘卷,坐在外廊上慢慢吞吞解决早餐。 仙舟是中控模拟天气,一年四季分明,气温适宜,无战事时生活悠闲惬意。 如今是夏季末尾,早上八九点钟阳光正温和,长乐天的小贩起得早,郁沐听力好,大老远就能听见说书和叫卖的吆喝声。 他放下碗碟,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是前几天向「不夜侯」老板娘学来的秘方,但也不知是哪一味放少了,总没有老板娘沏出来的甘甜清爽。 捧着茶杯,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涂满外廊的每一处地板缝隙,宛如流淌着浅淡的金水。半开的门扉内部,碧玉般的持明叼着尾巴,眼角的绯色像一簇火苗,静静地在雪白的被子里燃烧。 它时不时从喉咙里滚出几声低沉又细小的龙吟,睡得很香。 郁沐想了想神策府那只成日叼着景元衣摆滚来滚去的雪团子,听说狸奴睡觉的时候会发出凶悍的星槎启动声,与之相比,持明还算斯文。 坐了一会,他拿出玉兆,确认今日行程。 “去地衡司上交昨晚的任务报告,丹鼎司……今日没有坐诊,下午三点有个研讨会……波月古海岸边在开展‘仙舟持明一家亲联谊交流会’?这是什么活动。” 随手翻着今日的日程表,郁沐停在一个奇怪的活动栏,点进去,仔细阅读,“……为了关爱空巢持明,我司举办了近距离聆听持明烦恼的亲民活动,旨在拉近与持明一族的关系……” 空巢持明? 郁沐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被窝里的持明。 家里这只有巢,很温暖,应该不算被关爱对象。 他视线又落到玉兆界面上,想点关闭,却被一行小字吸引: “报名参与即可获赠持明经典造型手办盲盒,有机会开出龙尊稀有版特典,先到先得,送完为止。” 龙,尊,稀,有,版,特,典! 郁沐呼吸一滞。 0.01秒后,他手臂上突然窜出一片嫩叶,狠狠pia在了报名按钮上。 界面上瞬间跳出一行字: “恭喜你,已经成功报名本次活动,丹鼎学堂户外课时+2,请按时前往参与活动哦~” 郁沐收起玉兆,抬手拄着下巴,思考一会,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最终停在角落的书柜前。 他端详片刻,拿来纸巾,仔仔细细在柜面上擦出一方空位,用手指比划几下,确认这里足够放下一个手办,满意地结束清理工作。 这时,墙壁上的挂钟发出提示声。 该去交报告了。 他拿出昨晚写好的报告装进药箱外夹层中,走向衣架,取下制服,刚要换上,就摸到半个残缺不全的袖子。 “……” 郁沐缓缓拎起被患者咬烂、镜流劈烂、冰柱刮烂的衣袖晃了晃,一粒纽扣刚好脱线,掉到地上,滚了一圈,撞在饮月的鼻尖。 持明打了个细小的喷嚏。 “入职时候说好的工作环境安全、人际关系简单呢?” 郁沐略感疲惫,转身离开,去找库房里的备用制服。 脚步声远去,卧室里一下安静了,阳光照在龙须上,持明在暗中睁开了眼。 仿佛被水雾笼罩着的碧色眼瞳没有神采,它茫然地从被子里抬头,左右张望几下,便向前挪了一截,一头栽进敞开拉链的药箱中。 像是嗅到了什么,持明眨了眨眼,忽然,云吟之水覆盖全身,瞬息之间龙躯幻化,不断缩小,整个钻了进去。 它收起尾巴,彻底消失在了拉链敞开的裂口中。 过了几分钟,郁沐换上新的制服,并顺手捎来几个丹典,有几本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打算捐给丹鼎司的书库,但最近忙碌,一直忘记。 他把书塞进药箱上层,拉好拉链,瞥了眼床上的被子堆,关门离开了。 —— 从住所到地衡司公廨的路程不远,徒步十五分钟后,他走进地衡司。 白天的地衡司依旧人满为患,郁沐将报告书拿出,放眼四望,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羽偕,只不过对方脖子上戴了个扭伤圈,坐在椅子上,指挥身边的文官写材料。 “你怎么这副打扮?”郁沐走过去,将报告递给羽偕。 看见郁沐,羽偕一改严肃,愁容满面地长叹一声:“小神医。” “我叫郁沐。” “好的,小神医,实不相瞒,我的人生一定出了问题。” 羽偕惆怅地拉开一张椅子,示意郁沐坐下听故事,手顺便敲了一下身边偷懒的文官的头。 “熬了四十年终于从代书秘书转为主办司员,结果遇上倏忽之战,差点死在前线。 回来了好不容易官复原职,屁股还没坐稳,就因为饮月之乱,被差去持明纠纷调解岗干活,成天不是被以泪洗面的持明甩巴掌,就是被愤怒至极的持明扇尾巴。 求调职写了一千三百四十封信,总算回到地衡司,却接了惊天大案子……” “说重点。”在对方声泪俱下试图用他的衣摆擦鼻涕时,郁沐不近人情地阻止了对方。 “重点就是!为什么我职业生涯第一次办大案出外勤就因为撞见要犯被十王司拉去幽囚狱做了一整夜的笔录啊!!” 羽偕的眼睛都成了流泪煎鸡蛋,他指着自己的脖子:“更夸张的是,我居然在战场上昏过去了,再醒来时,我的脖子肿了这么大一个包啊!” 他用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啊!受伤的云骑伤势都没我重啊!这个该死的项圈,丹士说我要戴一整个月,我,我还要找对象的啊呜呜。” 羽偕把头伸过来,拨开自己的头发,非要给郁沐看他颈后青紫的淤伤,和发炎后肿起来的大包。 “是不是很离谱?我已经向判官们说了这一定是哪个药王秘传干的,但他们非说当时在场的药王秘传都没有行动能力,怎么可能呢!我绝对不会出幻觉的,你也知道吧!” 羽偕拉着郁沐的袖子,哭唧唧道:“你可是我唯一的证人,当时只有你我在场,你要给我作主啊,我要抓到凶手,然后狠狠地!” “狠狠地?”郁沐有点紧张地重复他的话。 “打他的屁股!”羽偕恶狠狠地挥拳。 “……” 呲啦一声,郁沐起身,凳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刺耳的声音,好在地衡司内嘈杂,没什么人往这边看。 “你怎么站起来了,你去哪,你,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你是被我吓到了?我开玩笑的,我不喜欢打人屁股……”羽偕视线追着郁沐,焦急地给自己解释。 “没什么。”郁沐面无表情地提起自己的药箱,并不经意地挡在了自己的侧腰处,“报告交到了,我先回丹鼎司了。” “等一下!”羽偕连忙追出来,将桌上一个牛皮纸袋包裹的东西塞给了郁沐。 东西怪沉的,很有分量。 “这是?” “你的奖金,基础报酬加外勤补贴,还有战地援护的津贴,给你按最高的规格申请的,这可是我加班做的申请单,一大清早拉着财务给我批的款,没人比我更快了。” 羽偕眨了下单眼,配上他戴着的展开式扭伤圈,像一株笑容灿烂的向日葵。 郁沐拿着手里沉甸甸的奖金,思索几秒,走到最近的桌案前,抽了张纸,写下一串药方,递给羽偕:“吃完这个,你的屏风就只用戴五天了。” “什么屏风……啊!”羽偕眼睛顿时有光了,“太好了小神医,你简直是救我于水火之间的恩人呜!” 救人于水火啊…… 救是救了,但这水火哪来的…… 因为心虚,郁沐没能回应,好在羽偕也不在意,他又自己乐呵了。 “那我岂不是能赶上半个月后的相亲会?太好了!” “相亲会?”郁沐的目光变得有少许微妙。 “不要这么看着我,是仙舟联盟相亲相爱一家人交流大会啦,我们都这么叫的。 据说会上,其他仙舟的将军和高层也会到场,固定五十年一届,一百年前是方壶仙舟主场,上届本该在曜青,但因为步离人进犯,被迫搁置了。这届是我们罗浮,虽然以我的职位只是去凑数,但也能在表彰大会上领一个勤奋奖……” 其他仙舟的将军和高层?一个神策将军就很难缠了,这要是再来…… “小神医?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羽偕担忧地看向他。 “没事。”郁沐敛下眼道:“只是在考虑要不要辞职回老家了。” “啊?” “外面太危险了。” “这倒是,谁知道长乐天会有药王秘传,还出现了仙舟重犯……” “对了,这个案件的幸存者怎么样了?”郁沐转移话题。 羽偕脸上的笑意淡了一点,他攥着药方,踌躇几秒:“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 “已经清点完毕,这是最后的遗物了。” “好的,记录整理好之后,就送还给家属吧。” “老师,这个怀表已经变形了,分不清是谁的,里面的照片也……” “打包回证物室,这样的遗物,还是别让家人看到的好。” 郁沐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窗纸,声音似远非近地传过来,屋檐垂下一线,分割开阴阳两面。 不多时,门扉发出声响,一群穿着地衡司制服的检验官走了出来,看见郁沐和羽偕,朝羽偕点了一下头,便离开了。 郁沐的视线掠过他们提着的遗物袋,落到一个女性狐人手中的证物袋上。 那里面有一块破损的怀表,被金色的血肉融化了表壳和零件,显得狰狞可怖。 那怀表应是放在紧贴心口的口袋里,被从心脏迸发出的枝桠贯穿、吸收,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病人们呢?”郁沐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线没有一丝波澜。 羽偕带着郁沐往偏殿方向走:“幸存者只有你救下来的三位,还处在昏迷状态,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其他人都已堕入魔阴,沦为孽物,消散于世了,除了一具尸体尚存。” 羽偕推开偏殿的门,一队身着精良铠甲的云骑在交谈什么,见有人来,为首的一名高大的云骑走了过来。 郁沐认识对方,是神策府的云骑侍卫长。 “郁沐医士,又见面了,我正要去找您,既然您来了,我就开门见山了。”侍卫长无视了羽偕,对郁沐道:“将军命我誊抄一份您的任务报告,并询问您几个问题。” “好,我的报告在这位地衡司主办官手里,请稍后与他联系。”郁沐指了指羽偕,又示意云骑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个问题,您是如何判断出患者们的伤势和病症,并正确配备药剂的,原理是什么。” “报告上有。” “很抱歉,您需要口述一遍。”侍卫长一板一眼道。 郁沐瞥了眼对方背在身后的手,以及铠甲上泛出的些微绿光——是玉兆记录语音时散发的光芒。 没亲自来拷问,或者像对待羽偕一样,把他拉去幽囚狱审问一番,也不知道是这位神策将军开恩,还是变相以一种柔和的方式对他加以防范。 罢了,以景元的脾气,多半是后者。 看在对方让他睡了半晚上好觉的份上,他道: “两百年前,丹鼎司从缴获的丰饶民禁书名录中整理了一批禁忌药物名单,其中有一个残缺的丹方叫‘充盈极乐散’。 据我的老师,曾经的绯权医士长研究,最终完善了此散服用和注射相应的躯体转化和痛症演变,其中最典型的病情就是魔阴身爆发,肌肉纹理呈螺旋状扭曲,位置较为固定,多位于躯干。 我的老师在倏忽之战前完成了相应的研究,制作出了初步的治疗药方,但他本人在倏忽之战中死亡,战后,我继承了他的衣钵,改进了药方。 说实话,我的药方并未经过实验,昨晚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用患者试药,我已经做好了为我的误诊负责的打算,好在,我的药方有效,这也是我只配出了三支药剂的原因。 至于有关‘充盈极乐散’的一切研究,我会在整理完成后发表在丹鼎司学刊上,当然,由于‘充盈极乐散’是禁忌药物,老师为了此物不被有心之人利用,并未留下详细的原始配方,我所公开的也只是相应的治疗方案,供所有丹士研究。这是老师的成果,我没有私藏的资格,唯独这点,我在报告中着重进行了说明,请务必遵守,这是我作为……一个丹士的判断。 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云骑侍卫长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足够了,感谢您的配合。” “不客气,请问,昨晚保护我的云骑在哪?我想看看他们的情况。”郁沐转头,看向羽偕。 “在右侧病房,他们还在静养。”侍卫长突然道。 “谢谢。” 郁沐说完,走向云骑们所在的病房。 走了几分钟,羽偕像是回过神来,先是自己嘟哝了一串有的没的,紧接着好奇问道:“你还有这么厉害的师父?怪不得是小神医,小神医的师父肯定也是神医吧?” “嗯。”郁沐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语气罕见地温和了一点:“是个还挺有意思的老头。” “多有意思?”羽偕问完,又苦着个脸:“难道只有我的师父天天打我戒尺吗?” “他为了治疗孽物,特意练习了用左手诊脉。” “啊?”羽偕一脸茫然,“等等,给孽物诊脉?这是新的地狱笑话吗?” “怎么不算呢……”郁沐思索片刻,没说出下一句话。 毕竟,那个为了寻求理论药效最大化的药材,胆大到拎着斧头一个人去砍建木树根的绯权,是个彻头彻尾的药王秘传。 而药王秘传给身为孽物的他诊脉,似乎,也蛮合理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9章 郁沐一生中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 在伸手就能触及到天际的、高高的枝桠上;在被巡猎的锋镝斫断的枯萎根脉旁;在古海潮动翻涌的滚滚波浪里,他总是一如往常地睡着。 中途有醒来的时刻,记忆大多朦胧、短暂,像时空棱镜上拼凑不全的碎片,但他切实地醒过,在一次又一次被人注目的刹那。 而比较特殊的一次,是被吵醒的。 那是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身材瘦小,目光却相当犀利有神,他手拿一把缺刃的斧头,正一下下朝建木的根须砍去。 建木未能被撼动丝毫,蚍蜉的力道甚至无法震落一片树叶。 他就那么重复地挥砍着,不知疲倦。 起初,郁沐不太理解对方在做什么,但他的确见过星神挽弓,见过战舰星槎化为烈火,视死如归地在这棵巨树上凿下烙印。 或许,这棵树有着吸引他人劈砍的特质——虽然它只是亘古不变地伫立此处,安宁收敛地散着枝叶罢了。 郁沐想过如过去一般听之任之,可对方砍树的声音实在有些吵闹,某天,他再度睁开眼睛,如同拂走一只虫子一般,驱赶走了那人。 本以为日子会重归平静,但第二天,那个怪模样的家伙又来了,并带来了一本书。 对方絮叨着什么,蚍蜉嗡鸣的声音不值神明一顾,但郁沐对那本书很感兴趣。 这次,他拿起了那本书,从未收获过睡前读物的郁沐翻开扉页,盯了几分钟后,百无聊赖地合上了。 他忘记了,自己不识字来着。 —— “所以,你怀疑药王秘传也继承了过去的研究,重新使用了那个能加速魔阴的……” “充盈极乐散。” “对,这个名字,简直和药王秘传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能性很大。” 郁沐根据指示,和羽偕一起来到了病房前。 “那怎么办,按你说的,他们很可能拿平民在试药?”羽偕担忧了几秒,又看向郁沐,强打精神:“好在你已经研究出了新药方,药王秘传的算盘很快就要落空了。” “最好是。” 郁沐淡淡地回了一句,打开房门,进入病房。 一排十几个云骑军,齐齐整整地躺在病床上,有人醒着,有人睡了,有的在墙角做俯卧撑,还有的连忙藏起手里的话本小报,紧张兮兮地瞟着郁沐和羽偕。 郁沐无视投来的视线,走到最靠外的病床前——那位云骑队长从他进门后就直勾勾地看过来,令人很难不注意到。 “身体好点了吗?” 郁沐坐下,习惯性地询问。 队长点了点头。 郁沐挽起袖子为对方诊脉,片刻后,看向羽偕:“我需要黄经散,能帮我去前面的配药处借一罐来吗?” “你怎么丢三落四的。”羽偕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起身往门外走。 羽偕离开后,郁沐垂下眼,一言不发的队长说话了:“故意支走他,有话说?” 郁沐垂眸,拿出刚到手的厚厚一沓奖金,放在对方枕边。 “云骑不接受贿赂。” “你想多了,不是给你的,请替我补偿给受害者的家属,尤其是那具尚存的尸体的亲人。” “你说那具有异状的尸体?”队长蹙了下眉:“又不是你的错。” 他对那具尸体有所耳闻,身陷魔阴,与其他受害者不同,死后并未消失,尸首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只是大半五官被无端腐蚀、损毁,尸检也查不出原因。 “而且,他全身超过八成组织被丰饶吞噬,已经失去人形,身份无法识别,恐怕,这笔补偿款到不了他真正的家人手里。” “那就分给其他人。”郁沐道。 “建议你通过正规渠道捐赠出去,我没有权利收受你的钱财,替人做慈善。”队长看了眼那沓奖金的厚度,拿起,塞回郁沐手里。 “地衡司会给受害人的家属发放慰问金,你救了人,报酬是应得的,没必要这么有愧疚感。” 队长冷硬的面容略微柔和:“虽然有些鲁莽,但你冲出去的时候,我非常震惊,在卫庇仙舟这点,我收回你不适合当云骑的判断。” 郁沐思考几秒,点了点头:“你说的对。” 他收起自己没能送出去的抚恤金,正好羽偕在此时回来了,郁沐迅速给病房里的云骑诊完脉,确认众人身体无恙后,告辞离开。 偏房的走廊静悄悄,只有二人踏过地板的声音,郁沐打开手中玉兆,在日程表上勾掉早上的待办事项,身侧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亏我给你多申请了奖金,你居然这么对我。” 郁沐眼都没抬:“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装作不知道。” “不想让别人知道就小点声讨论秘密呀。”羽偕看向窗外忙碌的地衡司职员:“你的心情我倒是理解,虽然我没你那么无私就是了。” “无……私?”郁沐手指一顿,怔然地看向羽偕,似乎很难相信这两个字会形容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你这家伙看起来冷冰冰,实际人还怪好嘞。”羽偕笑着戳了下郁沐的脸颊,“像那位云骑说的,地衡司在发抚恤金这方面很慷慨,虽然最近有点入不敷出,但还轮不着你这样的平民操心。” “平民。”郁沐若有所思地咀嚼着。 “哦,不对,你是领官饷的,不算平民了。”羽偕道。 “算的。”郁沐垂下眼,“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这艘仙舟上的每一个人都想,但。”羽偕欲言又止,郁沐明白对方隐去的话。 只可惜丰饶猖獗,涂祸不休,仙舟只能永远漂泊星海,开赴帝弓司命巡猎箭矢落下的方向。 —— 走到主路,羽偕告别郁沐,返回地衡司,郁沐提着药箱向前,他需要乘轮班星槎前往丹鼎司,还没到渡口,就发现长乐天临街盘查的云骑多了不少,甚至加设了几个安检隘口。 郁沐放慢脚步,走到围观的人群附近。 “成天搞来搞去,昨晚闹那么大动静说是爆破失误,今天又是什么理由。” “据说是有逃犯流窜到了长乐天,还可能是前云骑。” “云骑?这年头,告示板上逃犯通缉令都放不下了,前几天饮月君劫狱的犯人没找到,现在又多了个流窜在外的云骑,咱们罗浮真热闹,哪天丰饶民和岁阳再来……” “刚好凑一桌琼玉牌。” “我只想知道能不能赶紧放行,我上班要迟到了!” “……” 话虽这么说,在人流密集的地方设盘查哨岗,除了拥堵交通外还有其他的作用吗? “镜流又不会光明正大坐轮班星槎通勤。” 郁沐颇有怨念地碎碎念。 只有他这种兢兢业业的公务员会。 他确认情况后,提着药箱走向哨岗。 等待检查的队伍很长,但效率颇快,移动得很快。行人依次打开行李,在简单的贴身搜查后,快步离开。 郁沐思考了一下,药箱里除了一笔大额奖金之外,没有会引起怀疑的东西。 他放下心来,随着队伍行进,不过几分钟,就来到了云骑面前。 “请出示证件,打开行李,等待核验。”高大的云骑磕了一下阵刀,气势威严。 郁沐将药箱放在查验的桌上,将最上层的书籍和装奖金的纸袋子拿出,又伸手掏下层和夹层的药方笺与便携急救药品,手指触到玻璃瓶壁,刚要抓出来,突然顿了一下。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一向没什么神情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惊愕。 等等,这个手感?! 一旁盘查的云骑见状走了过来,戒备的视线从面甲狭窄的缝隙里投射出。 他将阵刀向前一递,压低嗓音:“你在干什么?” 瞬间,周围的视线汇集在郁沐身上,附近几个云骑交换了下眼神,缓缓逼近。 警惕的视线刺得郁沐脊背沉重,像是坠着一块重石,晃悠悠地拉扯着他的心。 他垂着头,用不断摸索的指腹确认手感,那东西会动,表面光滑,在瓶瓶罐罐的缝隙里窜来窜去,走投无路了,便缠紧郁沐的手掌,用滑顿的齿尖磨蹭他的皮肤。 “喂!快把东西拿出来。” 背后传来云骑的低喝,阵刀背在郁沐肩膀上怼了一下,力道很重。 他不得不抬手,那东西却咬住他的手指,轻轻厮磨,被连着提了起来。 龙角蹭过药瓶,发出微不可察的划动声。 这下,拿出来不是,不拿出来也不是。 郁沐的面容隐在影子里,他瞥了眼远处告示板左上角那张面容端正的持明通缉令,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后悔’的情绪。 他错了,老练如云骑,选择设卡在长乐天的渡口是有意义的。 同为逃犯,镜流虽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乐天街头,但他会。 而且是带着丹枫一起。 不对,他不是逃犯——至少现在不是,一会是不是……就不一定了。 “和你说话呢!” 这次,背后的云骑将阵刀的刃对准了郁沐,他刚要威吓,只见郁沐缓缓,将手从包里拿了出来。 空无一物。 “把手举起来!”云骑向前一步,将郁沐逼退。 郁沐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将双手举起,手掌平展,右手的袖子微微一晃,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腕骨钻了进去,但速度很快,无法看清。 “这里面装的什么?” 他一退开,身边的云骑便走上前去,将药箱里的东西全拿了出来。 郁沐后退半步,垂下手,不经意地碰了下右侧手臂,喉结缓慢地上下一滚,嘴唇轻抿,仿佛在忍耐什么,没能第一时间听清云骑的问话。 “问你呢!”云骑声音提高了半度。 郁沐连忙瞥去,镇定回答,声音里却有几分细微的颤动:“药粉,上面有标签,我是丹鼎司的医士。” “丹鼎司?工作证拿出来。”云骑蹙眉道。 郁沐在衣兜里摸索一通,手指勾出工作证的绳子,拽出来,递给云骑的时候忽然僵住。 他呼吸骤然一重,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眉头霎时拧着,像是生了什么急病,无法忍耐地捂住了左肋处。 “你怎么了?”云骑诧异地盯着他。 郁沐轻喘了几声,闭眼敛住情绪,几秒后,他抬起脸,面色虚弱地露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就是心脏不舒服,或许是最近夜班加多了,总觉得身体硬硬的……” 他话音刚落,云骑的阵刀集体拄到了他鼻尖。 郁沐:“……” “我开玩笑的,真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10章 云骑比先前更戒备道:“把手抬起来,接受检查。” 郁沐乖乖抬手,即便隔着面甲,他也能嗅到云骑身上传来浓浓的怀疑和警惕,覆着铠甲的手搭了上来,在他身上四处摸索。 没有异样。 “这里也没有问题。”负责检查药箱的云骑摇了摇头。 众人看向郁沐,只见对方眼角下撇,一派乖巧无辜,后面排队的人等久了,一个劲伸头探脑,不耐烦地小声交头接耳。 “能不能快点,等着上班呢。” “在干什么,怎么不走了。” “好烦,我打卡要来不及了。” “……” 云骑彼此交换眼神,拍了拍郁沐的肩膀:“行了,走吧。” 喧闹的人群里,郁沐收好药箱,尽力保持稳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出云骑的监视范围,在即将到达渡口时转入小巷,咚地一声,力竭似靠到墙壁上。 药箱脱手,砸在理石板,散落一团,但郁沐顾不得了。 他扯开制服纽扣,手背隐约鼓起青筋,压抑着喉间的气声,将那个作乱的爬行生物揪了出来。 小巷中昏暗,一线天光洒下,照亮他锁骨和胸膛处的皮肤。 雪白如纸的表面随意交错着几道爪痕,红如血线,斑驳零落。 郁沐捂住胸口被龙爪刮痛的部位,与指间盘虬着的持明对视。 想问对方是怎么跟过来,又为何缩小成了一手就能握住的体格,诸般疑问萦绕。 刚要开口,却见持明缠住他的手指,立起,探头,舌尖舔了舔前吻的边缘,像是在回味什么,一双苍青色的眼瞳下垂,望眼欲穿地盯着郁沐捂住的地方。 它甚至前倾,尾端用力,想挣开郁沐手指的钳制,再扑上来。 “岂有此理。”郁沐气笑了,“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说着,郁沐用力,按住持明的腹部,屈指抵在龙爪下,将它捋成一条,慢条斯理地缠磨。 饮月变得很小,加尾巴也不过一个手掌,能轻易绕着郁沐的手腕打圈,形状更接近通体碧色的蛇,是郁沐完全没见过的姿态。 它没什么神智,隐约明白自己不可能再爬到郁沐身上随意撕咬,便歇了作妖的意头,懒散地盘着郁沐的手指,半咬不咬地磨着牙。 “异兽磨牙期多发于成长阶段,持明磨牙……难道是返祖了?” 郁沐心里诧异,他从持明重地‘借’来的古籍上没提过这茬。 从昨晚开始,对方似乎就很爱咬他,难道是近来未能进食,体力有亏,才会下意识撕咬?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什么东西都尝一尝…… 郁沐蹙眉,有些为难地看着占据他整个右手,仰面朝天、龙须晃动的持明——对方甚至还悠闲地荡着尾巴,没有情绪的眼睛像一块剔透宝玉,倒映着郁沐忧愁的脸。 景元面对狂躁拆家却不知悔改,甚至刻意眨着眼睛卖萌的狸奴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吗? 郁沐:“我接下来要去丹鼎司,不能带着你一起。” 饮月的眼睛直了一瞬,随即气势汹汹地咬上了郁沐的指甲,奈何它牙齿幼小,没有丝毫痛感。 “不可以吗?”郁沐揣摩对方的情绪。 饮月缠他更紧了一点。 是想一起走的意思。 片刻后,饮月张嘴,用前吻蹭他指节,状似催促。 现在折返回家安置持明虽说来得及,但为了躲开哨岗,要绕很远一圈路。 再者,以饮月现在的情况,难保对方不会再偷溜出来,一旦在街上被发现,他就又要去幽囚狱捞龙了。 想想就麻烦。 还是带在身边保险。 “走吧。” 郁沐单手拢好领子,拾掇药箱,提起,走出小巷,前往渡口。 到达丹鼎司的时候刚好赶上食堂开餐,郁沐应付了几口,便前往下午研讨会的地点。 丹鼎司的研讨会大多针对某一药理问题、疑难病例、丹方创新等前沿领域展开讨论,提出课题的医助长主持,参会人数不等,畅所欲言,不限职级,欢迎任何感兴趣的丹士提供建设性意见。 ‘定期参与一定数量的研讨会’是郁沐工作和医药培训课程的内容之一,尽管没太大兴趣,他还是会按时到场,并,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摸鱼。 只不过今天的摸鱼,确实是物理意义上的——因为郁沐在和饮月斗智斗勇。 偌大的会议室里,一张方形长桌摆在中央,病例研究的核心丹士在前排,郁沐则藏在长桌的最远端,正专心致志地按住随时可能弹射起步的饮月。 自从进了会议室,饮月便躁动不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个劲扭动着,每次尾巴的拍击都力大无穷,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喊出苍龙浊世,一道云吟把满屋子人都淹了。 真有精神,看起来健康状况是不用担心的,郁沐想。 他一手指着下巴,懒散随意地垂眼,右手手指飞舞,不断防住饮月的攻势。某个间隙,他突然发现饮月晾在外面的腹下,有一道折痕般的缝隙。 他略微坐直,分散的注意力找到了落点,按住翻来覆去的饮月,把它摆成仰躺的姿势,用指腹轻轻刮过那道缝隙。 饮月突然痉挛了一下,软绵绵地绕在他手上,目光涣散,龙爪用力推拒,不安地扭动。 该不会是被药箱里的瓶瓶罐罐刮伤了吧? 郁沐神情严肃了少许,按住缝隙,过了几秒拿起来细细查看,指腹上没有血迹——不似伤口。 怎么回事? 郁沐再度移下视线,正紧张着,却突然见饮月在他手掌里翻了个儿,尾巴上抬,掩住那道缝隙,眼缘下端的绯红色仿佛烧起来,龙头直接埋进腹部,一丝声音都不肯发出。 龙躯在发热。 郁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道缝隙是什么。 他石化在了原地,只能装作不经意地收回手指,捧着委屈的饮月,不知怎么办才好。 以前没注意过,也刻意强迫自己不去注意,没产生过任何好奇心,以至于如今第一眼没能意识到问题。 “我不是故意的。”郁沐小声道歉,讨好地碰了碰饮月的背部,没得到任何反馈。 完啦,饮月彻底不理人了。 郁沐绞尽脑汁地想再哄哄,谁知被点了名字。 “郁沐。” 郁沐抬头,这才发现研讨已经停了,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都在注视他,视线中所包含的信息也并不一致,疑惑、期待、好奇、轻蔑,纷繁复杂,应有尽有。 上首一直聆听、并不发言的医助长翔横看向他:“你的意见呢?” 被打断思路的郁沐抬头,反问:“我可以有意见吗?” “当然,你可以说出你的想法,研讨会本就是为此存在的。”翔横鼓励地笑道。 郁沐瞥了眼掌中不理人的饮月,直接开口:“我有要事要处理,现在可以离席吗?” 翔横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视线从耷拉下的眼皮里投出,从上到下,将郁沐打量了一番。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微妙。 坐在翔横左面的人直接站起来,大声斥责道:“成天浑水摸鱼,仗着受将军器重就打压同事破坏规矩,你以为自己真能在前辈面前作威作福了?” 这番话过于熟悉了,郁沐一瞥,是竹辉——他同一个办公室的同僚。 “研讨会允许中途退会的规矩是先代司鼎定下的,没改过,我提出了申请,在等待医助长的回应,很合理。”郁沐看向竹辉:“关你什么事?” “你!”竹辉气急败坏地尖喝一声。 “算了吧竹辉,人家说了有急事。”一旁的丹士出言阻止。 “反正他在不在也一样,我们讨论的病例他也没听,一直在桌子底下不知道干嘛……” “要我说,没兴趣为什么要来。” “这年头蹭进度混日子的比比皆是吧。” “嘘,医助长脸色不好了,少说几句。” “……” 窃窃私语如同嗡鸣,不待郁沐听清,就被掌中尾巴划过的触感勾走了注意力。 饮月的尾巴正在他小臂上扫动,因为躯体变化,尾尖钻进袖口,鳞片刮着绷带,手中的重量逐渐增加。 好像变大了。 不是好像…… 是真的变大了! 确认了饮月的体积比先前大了一小圈、已经需要双手捧着的郁沐顿时惊愕。 这条持明在干什么?!它要在这里恢复原身吗? 郁沐心道不好,猛地站起,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匆忙道:“我有事,先走了。” 话毕,他夺门而出,开门时候不慎,还撞倒了两个矮凳。 走廊上空无一人,好在没人。 郁沐抓起药箱,为了以防万一,他在来时已经将手提箱里的东西全部清空,这时正好可以把饮月塞进去。 短短十几秒,饮月的身体已经有来时三四倍大,龙身的宽度足有两拳。 饮月不大舒适,拼命扭动,尾巴从包里伸出来,甩了郁沐一脸水。 “安静点,马上带你去没人的地方。”郁沐压低声线,语速飞快,他试图合上了拉链,但龙角卡住了。 塞不进去!! 他又想再努力一下,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 “郁沐,请等等。” 郁沐精神一凛,将拉链卡在龙角的根部,勉强掩住龙身,提起药箱,遮在身后,全程没让对方看清他手里的东西。 是医助长翔横。 翔横靠着门边的手扶柜,圆框的轻薄眼镜架在鼻梁上,面容慈祥,有着相当深厚的学究气质。他递给郁沐一张打印好的纸张,简明扼要地写着一道关于丹方的题目。 「……原方为黄石粉、岐黄地衣、古海珊瑚、绥园冥莲……在此药方中增加何种药材,能压制岐黄地衣伴生的眩晕失神作用?」 这个药方? 看着熟悉的四味药材,郁沐手指一僵,不小心在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月牙状的掐痕。 这是绯权研究出的、针对「充盈极乐散」的解药配方,虽然他在后续进行过部分药材的微调,但基本成分是没变过的,且他还未公布有关充盈极乐散的资料,正常来说,翔横不应该知道。 郁沐仔细咀嚼这短短的几个字。 压制岐黄地衣的眩晕失神作用? 解药中最重要的就是岐黄地衣,如果增加能压制岐黄地衣的药材,解药就会失效,甚至变成毒药。 这是一道用心险恶的问题,且与今天那乏善可陈的研讨会上的内容没有半点关系。 拙劣的试探。 “恕我才疏学浅,无法解答。”郁沐将纸递还回去,可翔横没接。 “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可造之材。”翔横露出欣慰的微笑,一字一顿道:“希望我们有一天可以一起共事,郁沐……后辈。” 郁沐没给回应,转身就走,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 药箱的皮层传来咔咔的崩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即将破土而出。 “可恶,非要耽误我一分钟的时间。” 郁沐腹诽着,随意找了一间休息室,冲入门中,确认无人,立刻反锁。他手刚碰到拉链,只见药箱嘭地爆开,两米身长的饮月嗷一嗓子,重重落地,把郁沐正面扑倒。 云吟之术不受控制,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 “……” 饮月把他洗这么干净是要下锅吗? 郁沐仰天,不知所措地盯着天花板,思绪放空。 没过几秒,察觉到衣服下的异样,伸手,忍受衣服湿答答的贴身感,将已经悄悄探进他衣摆的龙尾巴抓住,抽出来。 直至此时,他好像明白饮月一天来奇怪的原因所在了——持明是不能吃怪东西的,吮也不可以,至于如何界定怪东西…… 郁沐自己就是最烈的怪东西。【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11章 饮月在地上扑腾,云吟之水漫过地面,积起薄薄一层,它看起来有些难受,神色恹恹,眼睛却不离郁沐。 “这样下去不行,吃点药吧。”郁沐半蹲,拎着饮月的尾巴翻看,确认对方的情况。 被饮月吮到的部分叶片汁液里蕴含着丰饶的力量,以直接入口的方式被吸收,效力翻倍,造成了持明如今血气翻涌、无法自控的局面。 郁沐在休息室里转悠,好在这里是丹鼎司,没有药物短缺的困扰,他取了些用得上的药材,着手配药。 研磨杵碾碎风干的血斛花,零星碎片从器皿中掉出去,郁沐伸手去捡,却见饮月垂头在他身旁,上抬的眼中有些许幽怨。 “很快就好了。”郁沐揉了揉饮月的脑袋。 饮月呲了一点水汽,别开头,不理他。 示好被拒绝,郁沐也不挫败,他迅速制好了药丸,掰开饮月的嘴,压在对方舌根处。 “这个能缓解发热的症状,依据你吞下的剂量,再忍耐三天,建木之血的效果就会被彻底排空。” 饮月多半是没听进去话的,它喉咙滚动,吞下药丸后,舌尖微动,咂了咂味道。 “很甜吧,我加了山楂糖衣。”郁沐眼睛一弯,邀功道。 饮月滚了一圈,咬住尾巴,背对郁沐。 还在生气呢,郁沐想。 持明普遍记仇,等它恢复神智,说不定还记得如今这事,到时如果被追问,又要挑什么理由搪塞过去才好呢? 如果不给理由,以丹枫的脾气……他会怎么做呢? 郁沐在脑海里勾勒着丹枫可能出现的反应,可惜,在他的记忆中,丹枫从没有窘迫或难为情的时刻。 持明龙尊永远高洁傲岸,清冷孤独,如同方壶仙舟上万载不化的玄冰,就连他投来的视线,其中蕴含的感情都未曾变过。 可能,还是对方眼下持明的形态更坦诚一些? 郁沐思绪飘得很远,再回过神的时候,饮月的体温已经恢复到了正常水平,他抱起对方,龙尾没什么力气,攀不上他的腰,在空中晃来荡去。 “你得缩小一点,这样我没法带你回家。”郁沐说。 饮月倨傲地抬起下巴,偏头,视线下撇,有种‘你求我’的意思。 “求求你了。”郁沐从善如流道,浅棕色的眼珠流淌着一点点笑意,与往日平淡如水的感觉截然不同。 饮月扭动两下,肉眼可见的缩小了,它攀上郁沐的右手,身躯变得极其细长,从小臂盘到手腕,最后把头埋在郁沐掌心,阖眼休憩。 郁沐松了口气,简单收拾了一下休息室,为自己被持明撑爆的英年早夭的药箱默了几秒哀,便潇洒地出门了。 从行医市集向西,到达观颐台,就可将波月古海纳入眼底,古海恒常,波涛如旧。与往日的寂寥和宁静不同,今天海边支起了一排排帐篷,通往祈龙坛的路上有许多丹士和持明族在交流,各种摊位面前聚集了不少人。 看来这就是持明一家亲的活动会场了,蛮热闹的。 郁沐走下楼梯,直奔活动展台,又或者说,抽奖中心,负责接待的是一位持明少女,她热情洋溢地检查完郁沐的报名信息,捧来一个抽奖箱。 “龙尊稀有版特典没被抽走吧?”郁沐紧张地问。 “目前还没有,您可以试试看,手气很好的话,说不定能抽到至尊限定款呢?”接待员也很激动。 “龙尊一共有几款?”郁沐再次确认。 “历代龙尊的都有,今天还没人抽出龙尊呢。” “至尊限定款又是?”郁沐期待地看着盲盒展示图版。 “保密。”接待员把抽奖箱推到郁沐面前。 郁沐深吸一口气,探进抽奖箱,拿出了一个圆球,交给接待员,接待员对照号码,拿出了一个盲盒。 “快拆快拆!”接待员比郁沐还兴奋。 郁沐飞快拆封,一上手就拿到了尖尖的东西,他呼吸一滞,迅速撕开包装,是两截龙角! “天啊,真是龙尊款特典!”接待员惊呼。 右臂上盘着的饮月透过袖口往外看,不知怎的,用力卷了一下郁沐的胳膊,生疼。 郁沐将特典整个拿出来,摆在桌上看清,神情有些许微妙。 “居然是雨别大人,你运气太好了吧!据说雨别的精度是最高的!”接待员激动道,没过一会,发现郁沐的表情有点纠结,便小心翼翼问:“怎么了,你,不喜欢?” “不算,就是……”谁会喜欢把自己住了一辈子的树屋淹了的家伙呢? 但考虑到雨别也把雨别自己的家淹了,郁沐又产生了微妙的平衡感。 “这个,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我不太想把雨别摆在家里。”郁沐叹了一口气,不太甘心道:“这里面,有丹枫的限定款吗?” “你也喜欢丹枫大人?”接待员脸上的兴奋被惆怅替代,“很抱歉,丹枫大人……别说这里,哪怕找遍罗浮,你也找不到丹枫大人的款式了。” “为什么?” “因为没人敢给罪人立像,也不知道丹枫大人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吃饱,睡好,失踪了那么久,要是落到坏人手里可怎么办。”说着,接待员居然小声啜泣了起来。 坏人? “不会的,捡走丹枫的该是好人。”郁沐斩钉截铁道。 “你懂什么!你懂丹枫大人还是我懂丹枫大人,丹枫大人可是吃过我做的快餐棒!我为丹枫大人刷票打榜做应援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呜呜呜呜。” “可能我不太懂吧,只是……” 郁沐后半句没说出来,心想:你说到快餐棒的时候,你的丹枫大人可是在袖子里狠狠咬了我一口呢,像是被迫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妙的回忆…… “到底是什么手艺,能把口味统一的战地美食做成只吃一口就怨念一生的程度呢?”郁沐小声嘟哝。 “什么?”接待员狠狠擦了一把鼻涕。 “没什么。” “别看我这样,我以前也是当过丹枫大人后援会会长的持明。”接待员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只可惜,现在愿意相信丹枫大人初衷不坏的持明已经很少了,毕竟,死在饮月之乱里的护珠人和持明卵不计其数,许多族人再也回不来……” 郁沐垂眸,手伸进右手袖口,捂住了饮月的耳朵,“这尊雨别特典就留给你了。” “你真的不要吗?这可是特典,无论收藏还是转卖都很抢手的。”接待员拦住他。 “不了。”郁沐坚定摇头,转身就走。 实在不是他不礼貌,而是走得再慢点,他的右手臂就要被某条心情不爽的饮月勒成好几截了。 他走到人少的地方,坐在长椅上,解开袖口,压低声音:“你做人和做龙的时候性格为什么差这么多?” 做人时候凌霜傲雪,做龙时候黏黏糊糊,难道是因为没有神志? 那这「不朽」的龙性属实有点太野蛮了。 这个问题饮月必然不会回答,它像是蛟龙缚物,鳞片刮在郁沐手臂,摩擦起来没完没了。 “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龙尊,那我腾出来放手办的空位怎么办,龙尊大人,你亲自补上?”郁沐问。 饮月瞥了他一眼,目光高傲,略带凶性。 就这一眼,郁沐便听见自己被击中的声音了,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比新叶抽条时更清脆,深刻。 他怔然片刻,随即眉眼一软,手腕一翻,一截深棕色的木料出现在掌心,随后,一把刻刀出现在了他指尖。 他手指用力,在木料上雕刻起来,木屑飞舞,没过一会,一个手持长枪的持明造型便显了出来。 和祈龙坛前的龙尊造像别无二致。 “像吗?”郁沐轻声问。 饮月在衣服里游了一圈,攀到肩膀,从衣领里挤出龙角,施舍般看了一眼,没做表示,又钻了回去。 不反对就是满意,不拒绝就是喜欢,郁沐明白。 他换了刻刀的另一头,打算雕琢一下五官,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接近,一个人站在了他面前。 “你,是那个给景元看病的丹士?” 郁沐闻声抬头,率先吸引他目光的是一对龙角,再辨认面容,是龙师,涛然。 这位龙师额间的双角近看去可没有土生土长的龙尊漂亮,色泽暗沉,夹杂金黄色的杂质。 “你是?”郁沐收了刻刀,将木雕放在一旁,并未起身。 原因无他,饮月此刻正扒在他肩膀上,随便动一下,一个闹不好,这位持明要犯就掉长椅上了。 “龙师涛然,见你在做木雕,造型颇眼熟,便来问一问。”涛然道:“这是「饮月君」丹枫?” 郁沐沉默地盯着涛然,又垂眼,看了看自己连脸都没刻出来的、平平整整的木雕面部。 涛然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他忽然觉得丹枫能忍自说自话的龙师们那么久,也是有点超然天赋的。 “不是,是龙尊雨别。”郁沐道。 他话刚说完,肩膀上就被啃了一口。 涛然眉头一皱,刚要开口,便听郁沐道:“龙师先生,你们持明都爱咬人吗?” 涛然:“?” 这是什么问题,他们持明都很礼貌,不要睁着眼睛乱说。 从对方的神情中解读出答案的郁沐十分失望。 涛然:“你……” “涛然,你在做什么,赶紧过来。” 远处,一声洪钟般的吼声从远处传来,涛然狠狠啧了一声,往回走。 郁沐看去,发现是风浣为首的一群龙师,似乎正要从波月古海渡到祈龙坛,回持明重地商议事宜。 远远的,郁沐看清了以风浣为首的几位龙师额间的龙角,有趣的是,站在后排的龙师们头顶则空空如也。 不知风浣和涛然说了什么,风浣随即朝郁沐这边看了一眼,之后,一行龙师便乘船离开了。 “一,二……五位龙师,数量还真不少。” 郁沐数了数,确认龙师们的面容后,收回视线,重新握上刻刀,一下一下,凿刻雕像的线条。 波月古海的海风非常清爽,海浪层叠翻涌的声音恍惚与记忆中的音符重合,郁沐拂去木屑,感受着饮月心脏跳动的频率,完成手中不算大的工程。 “像吗?”他舒展了下脊背,问道。 这次,饮月没再回他——它睡着了。 郁沐收起刻刀,欣赏了一会自己的作品,揣进兜里,望向一望无际的海面,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小睡一会吧,在麻烦事到来之前。 毕竟这里阳光很好,风也温柔。【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12章 “大人,大人请留步!” 丹鼎司,解散的会议室外,竹辉叫住医助长翔横,他抱着厚厚一沓手写丹方,急切道:“大人,您之前交代的任务,我有了新的成果,如果您愿意……” 翔横微笑,和蔼地抬手,打断了竹辉的自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钦佩你的努力,但竹辉,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参悟慈怀药王的神迹,那件事我自有心仪的人选。” 竹辉握着丹方册的手霎时用力,他面容僵硬,嘴角颤动,极力维持着谦恭的姿态:“大人是在说郁沐?” “我有预感,他会是一个相当优秀、忠诚的孩子,他有这个天分。”翔横露出痴迷的神色,转头看向窗外,波月古海的方向。 阳光在他衰老的面容上镀上一层金色,那是一种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光芒。 “所以以后不要总是为难他,好吗,孩子。”翔横笑着斜眼,慈祥的目光如刀,凿刻在竹辉身上。 像是被钉住了,竹辉打了个冷战,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再与翔横对视,只是紧咬牙关,因为用力,腮部的肌肉鼓起,青筋暴起。 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循环,歇斯底里地发问: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那个家伙能得到赏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夺走本属于他的一切。 如果没有郁沐,只要没有郁沐…… “遵命,大人。”竹辉咬牙切齿地回答。 “行了,你也别总纠结这件事,交代你安排的事都办好了吧?我们得尽快,那边已经等不及了……”翔横摸了摸竹辉的头,轻声开口:“不能让客人们失望啊。” “明白。” —— 一连一周,丹鼎司的工作都轻松愉快,没有可疑的嫌犯流窜街巷,没有诡异的案件需要夜半出勤,总是聒噪的同事有了收敛音量的迹象,除了家里的持明噩梦不断,总夜半醒来咬他衣角,一切堪称理想生活。 今天,难得是个清闲的周末,辛苦了一周的郁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假期生活。 一大早起来把家里打扫干净,洗涤剂的香味飘满房间,拉开窗户,清理庭院砖缝中生长出的杂草和落叶,做完这一切,他解下围裙,进屋捉持明。 饮月还在昏昏欲睡,这条持明难得会赖床,绞着郁沐的枕头不放,郁沐思考片刻,觉得该给对方洗个澡了。 毕竟饮月的尾巴总是在扫地。 他转身,进入浴室,在超大浴缸中接满水,确认水温清凉,是持明偏爱的那种,又拿出化外民研究制作的桂花牛奶助浴球扔进去,没过一会,整个浴缸就飘出淡淡的香甜味。 将没睡醒的饮月抱进浴缸,龙尾自动在水下卷起,乳白色的水面上飘着片片桂花,郁沐望着在浴缸中翻滚的饮月,不太厚道地笑了。 “好像金人巷那家鸡汤鱼头火锅刚端上来的样子。” 话音刚落,饮月一甩尾巴,打了郁沐一身水。 “这可是我今天刚换的衣服。”郁沐跪在浴缸旁边,手指抵着饮月的龙角,将持明轻轻摁进水面下。 没过一会,水面就开始咕噜咕噜冒泡。 “火锅开了。”郁沐小声道。 饮月的尾巴从浴缸尾端探出,一下卷在郁沐脚踝。 郁沐:? 嗖。 尾巴荡起黑影,如同弯折的鱼竿,将岸上还算干净的人类钓进了浴缸里。 砰! 郁沐整个跌进浴缸里,还没等挣扎着爬起来,就被怀里的饮月压了个结结实实。 “喂。”郁沐呛了一大口水,衣服湿漉漉地贴着皮肤,他不自在地拽起湿透的布料,将饮月从水底捞出来,责备似地点着对方的吻尖:“我不是你,我喝水多了会发芽,很危险的。” 饮月懒散地掀起眼皮,上下打量郁沐,没过一会,视线就固定住了。 察觉到对方在看什么,郁沐咳了一声,捂住饮月的眼睛。 “你自己泡吧,我出去买食材,中午想吃什么?” 饮月挣开他的手掌,发出一道短促的龙吟,紧接着就沉到水底去了。 征求饮月的意见多半没用——这是郁沐这一周来的心得,因为对方口味刁钻,专挑贵的吃。 仔细把家里收拾一遍,确保地面光洁如新,饮月在浴缸里最起码能泡两个系统时,在这期间郁沐有很多时间做家务,以及买菜。 托之前那个仙舟持明一家亲的活动的福,郁沐了解到了很多持明的常识——包括如何保养鳞片、日常习惯以及偏好食物。 经他研究,持明族和仙舟人在口味上相差无几,只是前者更偏好新鲜水产。 ‘如何保养鳞片’同样是不大常见的问题,除了龙尊有龙相,其他普通持明的外表与仙舟人大同小异,多半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郁沐费劲千辛万苦找到的实用书里描述的方法,他又不好意思亲手试验。 挎上菜篮子,郁沐在卧室矮柜上抽出几张大面额钞票,数了数剩余的库存,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贫穷,以及羽偕发他大额奖金的行为究竟有多么慷慨。 “也不知道下个月工资够不够伙食费,再这样下去,就得想办法挣点外快了。” 郁沐想着,走出门去。 从长乐天出发,乘民用星槎进入星槎海中枢,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自星槎码头沿路向南,赎珠阁以西三百米,是仙舟当地最大的海鲜市场。 郁沐穿梭在各种海鲜排挡的摊位间,步伐轻盈,走到高档水产区,对着惊天高价发了会呆。 “小哥,又来买翔鲟鱼了?今天这批货可是从沉陆海域露莎卡进的,保证新鲜!” 左侧铺位的大哥热情洋溢地来揽郁沐的肩膀。 “哎呦小弟弟,你上次问我的极品石牛颈肉有现货了,我还给你留了一点角胎,这可是平日不卖的好货,就等你来呢!” 右侧的狐人姐姐双手一拍,冲郁沐喊道。 “大夫哥哥,昨天您说想常尝尝看的石笋和枝茸这边有,您还有兴趣买吗?” 正面跑来一个脖子上挂着一串风干鹿茸片的女孩,俏生生地拽着郁沐的衣角,眼巴巴地盼着郁沐。 “还有这边……!” 半个系统时后,郁沐呆呆地拎着十几个袋子,被身后喜笑颜开的店主们推搡出门,耳边缭绕着各种热情饱满的“谢谢惠顾!”“欢迎再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仿佛被洗劫过的钱包,一时有些许恍惚。 “呦,大兄弟,又买这么多菜,家里几口人啊吃这么多?” 临街一个卖茶叶的铺主笑着从货架后走出,将手中抱着的宣传牌摆好。 “两个。” 郁沐眼熟这个店主,便礼貌地回了一句,视线一挪,落在了小黑板上写着的宣传标语上。 「精选凤舌狩原毛峰促销,买二送一,五盒八折!」 买二送一,五盒八折,相当于六六折再打八折,这就是……呃。 郁沐的脑筋卡顿了一下,略过一系列天书般的计算过程,两个大字浮现在他脑中。 ——纯赚。 察觉到郁沐的视线,茶叶铺主一笑,从货架上拿了样品,打开,展示给郁沐看:“喜欢不妨买点,回家自己喝或者送亲戚同事领导都不错,我家千年老字号,质量有保证的!” “那就……” 郁沐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已经连一枚巡镝都没有了,立刻住嘴,讪讪收脚,提了提手里的袋子们,示意自己没手了。 “没事儿,我这铺子一年到头都开,你想喝了来买就成!”铺主笑着进屋了。 郁沐本打算回家前去请教一下「不夜侯」的老板娘怎么洗掉茶叶里的涩意,但眼下提着食材,去了也是添乱,只好打道回府。 正午时,他终于磨蹭到了家门口,推门,脚步微微一顿。 庭院中的浅池和树木沐浴在阳光里,堂间无声,没有任何异常。 郁沐的心弦立即绷起,视线朝着连接着卧室的外廊落去。 庭院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极其细微,不易察觉,但逃不过郁沐的感知。 郁沐瞥了眼偏房顶部,是之前倏忽之战中被流矢撞断的房角,许久不注意,裂痕又扩大不少。 鹅卵石地面有几道突兀的空白,看起来像某种利器划过,搅乱了以前的排列方式。 郁沐确认了对方的入侵路线:先从房檐跳下,穿过庭院后进入卧室的,有趣的是,对方并未刻意掩盖痕迹,似乎不担忧被发觉。 郁沐跨过青石板,走到外廊,放下手里贵重的食材们,挽起袖子,打开了卧室门。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地血迹。 宛如凶杀案现场的血呈红梅状,洒满地面,出门前叠好的被褥此刻凌乱非常,整齐垒放的药箱被翻了出来,地板上散落各种瓶瓶罐罐。 一个黑发男人盘坐在被褥中央,他上衣半解,露出半边臂膀,腰胯处堆着大团染血的绷带,嘴里叼着一截洁白的棉纱,正笨拙地为自己包扎。 察觉到门开了,他沉默地抬起眼帘,与郁沐对视。 阳光照在他赤色的眼睛上,独特的瞳孔仿若燃烧着的火苗,自有一种锋锐的美感。 一片狼藉中,一把斑驳碎裂的长剑搁在一旁,剑身的裂口处泛着金光,如同流淌着的神血。 郁沐在不速之客脸上没看出任何情绪,有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像在和一只阴郁不快的黑色狸奴对视。 尤其是这个身材不错的黑色狸奴还只露半边眼睛。 就是对方大摇大摆闯进别人家的行径着实目中无人,十分可恶。 不速之客包扎的技术相当稚拙,他赤着的半边肩背除了相当漂亮的肌肉线条外,还烙刻着永不愈合的伤痕,乍一看令人胆战心惊。 努力了几次,在确认无法单手给右臂缠好绷带后,他低下头,将一卷全新的绷带扔给了郁沐,并伸出胳膊,全程没说一句话。 莫名其妙被使唤了的郁沐看了看对方扔在一旁的剑,思索给家里加装防盗门的可行性。 他不想家里变成通缉犯收容所,更不想开一家仙舟动物园。 他的工资只够两个人吃饭,再多,就是另外的价格了。 察觉到郁沐迟迟没动,不速之客终于舍得开口了。 “帮我。” 瞧,这主人般理直气壮的命令口吻。 郁沐上下接抛纱布,思索片刻道:“你有钱付我出诊费吗?” 男人没回应,他像是在发呆,又或者单纯反应慢,直到郁沐叫他,才有一点反应。 “应星。”郁沐催促道。 这两个字像是某种启示,亦或拼凑一具支离破碎的身躯的音节,他眼里的火苗跃动了一下,宛如厄梦中浮出水面的一瞬喘息,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看起来更沉默、不可捉摸了。 算了,和魔阴身患者计较什么呢,反正医药费什么的可以转移支付,郁沐想。 账记在云上五骁头上,只要某个持明多发放一些免费摸摸券来回馈他,抵作费用就好了。 他是很好哄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13章 应星,又或许该叫他刃,染指丰饶理当被十王判死的工匠,在百死不得后成为一具魂销命留的躯壳,身缠魔阴,心堕泥犁。 刃对郁沐的心理一无所知,他只是端坐在一片狼藉中。 罪魁祸首总自我感觉良好。 “打个商量,虽然你是老客户,但来之前也得预约。”郁沐指着地板上的血迹,语气稍重:“毕竟你把我刚擦的地板弄脏了。” 他思来想去,对方只是魔阴身犯了,不是死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不然显得他很随便,没有规矩。 刃坐在地板上,面无表情地仰望着郁沐,既没有检讨自己罪行的意思,又没有魔阴缠身即将暴走的征兆,悬抬的手臂从绷带缠缚的伤口下滴出血来。 啪嗒,溅在了郁沐雪白的被子上。 声音清脆。 郁沐:“……:)” 郁沐:“很好。” 察觉到郁沐心情不妙,刃视线下移,注视着那团突兀的血迹,几秒后,他缓慢地伸回手,抱着自己的手臂,低下头,令郁沐只能看清对方下垂的呆毛。 “对不起。”刃用低沉的嗓音道。 呆毛萎靡地贴上漆黑的发丝,融为一体。 被莫名的、欺负病人的负罪感席卷的郁沐:“……” “一会重新拖地的人是我,你怎么还可怜上了。”郁沐超小声地嘟哝,他半跪在刃面前,点了点对方领口的扣子。 “脱掉。” 刃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解开半披的外套,胸前的黑色绳结磨损严重,轻轻一掀就断了。 前襟敞开的缝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贯穿伤几乎撕裂了对方的胸膛,几道金色的、如同丝线一样的光芒在缓缓蠕动的血肉中闪现,阻止这具躯体自行愈合。 每当伤口试图自愈,丝线就会撕扯创口,将伤势扩大,刺激自愈,再崩裂,循环往复。 郁沐算是知道地上这致死的出血量是从哪来的。 “等等。”郁沐制止了刃的动作。 他从倾倒的药箱里找出处理外伤的工具,剪开刃破碎的衣领,冰冷的金属顺着凹凸不平的前胸下滑,夹杂着碎肉的布片扑簌而落。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丝线盘踞的伤口,在外侧清创。 “我一直有个问题,你都‘死’那么多次了,怎么衣服还是这一套,质量这么好的?”郁沐边清创边问。 刃一言不发地垂眸,凝视着地板的纹路。 郁沐将剪刀放在一边,动手剥去对方身上已经算不上外套的布片,审度的视线在对方比例优越的身躯上流连。 “如果没钱支付诊金,有兴趣让我切一片做实验吗?” 意料之中,刃不回答。 郁沐有些可惜地扁了扁嘴,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来时候没被人发现吧,我这里还安全吗?” 刃看着他,视线空茫。 郁沐的额头浮起浅浅的青筋,他露出一个得体的冷笑,开口道:“人有五名。” “代价有三个。” 几乎瞬间,刃的眼神变得凌厉、阴郁,他用低沉且意味深长的语气接上郁沐的话,又被郁沐狠狠攥拳,敲了一下脑袋。 咚,呆毛飞了起来,又轻飘飘地垂下。 “你够了。”郁沐谴责道,“再装死,我就把你丢到神策府门口去。” 刃:“……” 郁沐走向工作台,拿出之前为刃配好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 对方情况特殊,单是研究药方就花了他不少功夫。 “喝药。”郁沐把口服药递给刃。 刃神情恍惚地看了他一眼,在郁沐的眼神威胁下,仰头喝完,面容一贯冷酷,眉都没蹙一下。 真是孝顺又配合的病人,口感只比泥浆好一丢丢的原药液也能面不改色的下肚,看来不用考虑改良口味了。 郁沐这么想着,从架子上拿了一盒止血的外伤药,重新坐回刃面前。 “你最近和谁打架了,这个伤口不像持明族或者云骑造成的。”郁沐边说边在刃的肩头涂抹药物。 刃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不记得。” “告诫过你不要在魔阴身发作时候出门打架了吧,一个两个怎么都这样,仗着自己有病就乱来。”郁沐用小勺子敲了敲刃的手臂,以示谴责。 “魔阴身发作的时候,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刃悠长低沉地道。 “少来,你搞坏的我这里的每一件家具,我都清清楚楚记在账上了。”郁沐一字一顿:“别想抵赖。” 刃:“……” “我会还的。” 刃低下头,被阴云笼罩的思维似乎清晰了一些。 不知为何,每次接近郁沐,他的魔阴身症状就会好转很多,无论多么汹涌的情绪都会被一股无法触碰的浪波抚平。 郁沐:“要还的话,就先努力记起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的吧。” 刃闭上眼,脑中支离破碎的记忆如同掠影,怨恨、怅惘、痛苦交织,没过一会,额头就浮了一层细汗。 他在战栗,整个身躯颤抖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这时,一只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并不算温暖,只是掌心有少许温度,指腹残留药物的苦涩味道,那味道无比清晰,如同一条坚韧不断的细线,悬住了他的魂灵。 “想起了吗?”耳边的声音平淡、冷静,忽然逼迫他睁开了眼。 刃像是解除了什么开关,块垒分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急切地呼吸,空洞的双眸亮起一点光来,紧接着,几声滞涩苦痛的喘息后,他突然笑了起来。 他肩膀抖动,笑得令人汗毛倒竖。 郁沐见状,立刻伸手,罩住了刃的眼睛。 刃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不喜欢太开朗的病人。”郁沐认真道。 刃的喉结上下一滑,唇线平直,神情看上去相当冷冽,过了一分钟,他握住郁沐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拽了下来。 握紧郁沐的那双手手很凉,因为病理性因素,有些许颤抖。 郁沐好心地给他取了个暖手袋抱着。 “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身上有孽物的味道。”待刃稳定下来,他开口道,只是声线不太平和,听起来怪吓人的。 “药王秘传?” 刃摇了摇头,否定郁沐的推断,掷地沉声:“是倏忽。” “所以你就和对方打了一架,把自己伤成这样,还堕入了魔阴身。”郁沐纠正他:“而且倏忽已经被腾骁将军杀死了,就关在幽囚狱底下。” “我没记错。”刃蹙眉。 “魔阴身患者口中的实情大多不可信,你身上这些证据,也没那么有说服力。”郁沐点了点刃身上的伤口:“虽然这些伤口很古怪,但你还活着。” “因为丰饶杀不死孽物,这具躯体也不是能被轻易斩杀的,我所寻求的死亡只有,只有他能带给我……饮月君……” 刃发出癫狂的喘息,他喉间溢出间歇的笑声,不断重复着:“死亡何时而至,饮月君……” 郁沐飞快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嘴,“不许复读。” 别把隔壁浴缸里的家伙叫醒,最重要的是,别真死在他家里了。 刃的声音消失了,他眼中的阴戾逐渐退去,这次,过了好几分钟,他才以动作向郁沐示意自己没事。 得知了伤势来源,郁沐心里的猜测有了落实,便重新拿起剪刀,沿着刃手肘的袖口缝线剪开,刀尖触到了一个硬块。 他揭开袖口,发现抵住剪刀的是刃手上戴着的臂鞲。 那臂鞲由珊瑚金和兽革打造,在无数次生死之战下仍然保持着完好无损的姿态,只是表面多划痕,手指摸上去还能隐约感受到余温。 是游龙臂鞲,持明巧匠的造物,成双之物可相互感应,凭着这只臂鞲,刃能隐约定位到另一只臂鞲的主人。 只是现在,这份作用似乎暂时失效了。 “可以取下来吗?”郁沐低垂眼帘,手指捻着臂鞲的红绳,征求刃的意见。 “随意。”刃的话语相当简短。 取下臂鞲的瞬间,郁沐不经意地松了口气。 危机解除。 纵使知道臂鞲的效用应当被屏蔽了,但他依旧担忧刃察觉到什么,提剑把家里房子砍成两半。 毕竟,那臂鞲的另一只,就属于浴缸里的那条持明。 这两个人打起来,他家绝对一眨眼就会被夷为平地。 将臂鞲放在一旁,郁沐拆下刃手上的绷带,掌心中央,横亘着一道深刻的疤痕。 那道伤疤似乎被撕开又愈合了很多次,新肉的增生连着旧伤,实在触目惊心。 而比表面更糟的,是刃的手骨和筋脉——被反复碾碎又拼接,以至于郁沐按住对方掌心时,指腹下隐约触摸到的骨骼都不在理论上的原位。 这位曾如天上星的天才工匠,已经再也无法拿起锻造锤了。 “你在做什么?”察觉对方手指的落点相当有针对性,刃下意识想收回手,却被郁沐更快地掐住了手腕——但这个动作也只是一瞬。 郁沐无事发生地放开对方的手掌,回道:“检查伤势而已,闭上眼睛。” 刃犹豫几秒,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郁沐按住了刃的胸口,那盘踞在伤口上的金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瞬间活跃地绞上郁沐的手指,还没等发起攻击,就被郁沐掐住。 咔嚓。 他面无表情,攥拳,不费吹灰之力地碾碎了掌中金线。 缭绕在伤口上的金色光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被丰饶赐福的血肉翻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没过一分钟,刃胸前的伤口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血痂。 有一句话刃说的不对。 丰饶是能杀死被丰饶赐福的孽物的。 至少郁沐能。 郁沐捻了捻指尖,分辨出了残留的味道——刃的判断没错,是倏忽无疑。 再精确点说,是千分之一的倏忽血肉,加一点点别的东西。 一点点,不该出现在仙舟上的东西。 果然,麻烦事就像家里的蟑螂,只要发现一个,其余就会接连不断的出现。 “好了。”郁沐拍了拍刃的肩膀。 明明只是闭了一小会眼,刃看起来却目光空茫,仿佛刚刚睡醒,道: “我记起前段时间,我在追查一伙药王秘传,见到了你。” 郁沐:“记起来是好事,就是注意措辞,不要说的好像我是药王秘传一样。” 刃言辞反复:“不是,只是意外遇见你。” “是么,记得不要在公众场合和我打招呼。”郁沐眼皮子一跳,正色道:“我们的医患关系只限于这间屋子,从这里出去,不许自称我的病人。” 刃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对郁沐的警告作出回应,他努力回忆了一会:“那天是晚上,我……但我遇到了镜流。” 这个剧情,有点耳熟,好像听过。 郁沐思索起来。 “后来,景元来了,我就走了。”这句话,刃说得相当笃定。 郁沐:“……” 他知道这个剧情为什么这么耳熟了。 这不就是他平白无故被镜流揍的那天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14章 “原来是你把景元引过来的。”郁沐的怨念化为实质,在刃头顶盘旋。 那天晚上景元能那么快赶来,郁沐只当是深夜还在伏案工作的将军在神策府离得近,现在看来,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这似乎也说明,他确实低估了云上五骁之间莫名其妙的关系,比如,他们似乎是连在一起的,当郁沐在某处找到一个的时候,大概率,他就会很快发现其他几个。 刃:“怎么了?” 郁沐心里苦涩:“没什么。” 他总不能说自己被迫挨了镜流一剑,又被景元摆了一道,到现在才刚研究出特效阵痛散的配方把谎圆上吧。 气氛一时静默,受限于魔阴身,刃在不犯病的时候通常沉默寡言,郁沐给对方进行了简短的检查,宣告今日看诊结束。 由于刃的衣服碎了,光天化日又不好让对方赤着上身出去,郁沐左思右想,给对方拿了一件自己没拆封的制服。 “三百巡镝,下次连医药费一起结清。” 刃点头,拆开,套上,胸前的扣子绷掉了一颗,飞了好远。 扣子撞在门板上,滚了一圈,落在了郁沐脚边。 郁沐:“……” 感觉有被冒犯到。 刃木讷地环顾一圈,视线落在某个方向,郁沐循着看去,发现是摆在矮柜上的木质龙尊雕像。 回家后,他给雕像涂上了一层彩漆,色泽清透,栩栩如生。 刃的脊背倏然僵直。 郁沐捡起纽扣,敛起目光中的情绪。 刃的呼吸变重了几分,握着支离的手一紧,仿佛情不自禁地追寻什么,向前缓步,却被郁沐叫住。 “门在那边。” 医生的声音冷冽、平静,堪比梵音。 “……” 刃闭上眼睛,压住心底即将从茫茫雾霭中浮现出的情绪,过了很久,他才朝门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即将触碰门板的刹那,里屋突然传来一道翻腾的水声。 刃瞬间转身,手按在了支离的剑柄上,却一个重重的力道压下,手背被温凉的掌心盖住。 一双浅褐色的瞳孔映入视野,澄明如镜,刃能看清那眼中倒映着的、草木皆兵的自己。 因为离得近,对方身上药物的苦涩味道丝缕飘来,隔绝了刃的感官。 “只是家里养的鲤鱼在甩尾巴,不要紧张。”郁沐说。 刃的视线从郁沐脸上挪开,投向远处那扇高大的门板。 他未曾放松片刻。 感受着掌心下不断变强的反抗力道,郁沐垂下视线,出声安抚:“这里没有危险,来时你也确认过吧?” 刃的脸上闪过刹那迷茫,他似乎在犹豫,几个呼吸之后,没能再听见声音,他松开了支离。 “我相信你。”刃说。 “那真是感激不尽。” 郁沐打开门,将刃推出去,倚在门框上,笑着朝对方摆手。 “如果下次生病了记得还来找我,只是不要走房顶,修理费很贵的。” 刃适应了一下手上缠的绷带和身上明显小几码以至于很勒人的制服,点了点头,脚步自动牵引他走出门去。 大门合上的刹那,他的头突然痛了起来,一些记忆的片段涌现,令他困惑迷茫。 —— 自己应该是死了,刃想。 他只能见一片殷红,嘴里腥甜,四肢绵软,战场中漂浮着灰烬燃烧后的气味,如此咸涩,刺鼻。意识迷茫,思维断裂,身体重新拼接的细微声响却震耳欲聋。 体内的怪物生出无尽的血肉,填补这具空洞躯壳,无论几度,他还是无法死去。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步伐并不轻盈,但坚定,有力,声音越来越近,到最后,一道影子投了下来,覆盖住他的眼皮。 世界骤然昏暗。 那东西身上有一种气味,独特又罕见、宛如滴着露水的新枝开蕊时的味道,刃从来没在此处闻到过。 那东西跪了下来,刃知道。 手掌先触碰到一截柔软的绢布,丝滑如水,大概是衣摆,用独特的细线绣着纹路。而后,膝盖抵着他的侧腰,那东西在地上放下了什么,发出咚的一声响。 一根手指探到刃的鼻尖,悬停了三四秒。 那种奇异的味道更浓郁了。 “已经没有呼吸了。” 那东西说话了,是人。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相当年轻,声线平直、冷淡,个别字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奇怪,就像是没怎么说过话。 血肉被填满,刃感受到躯干在连接,愈合的进度似乎并不遵循生物生长的逻辑。 在说完话后,那人将手收了回去。 正当刃以为对方要离开时,那人再度伸手,解开了他的外套,一下一下摸索起来。 先是颈侧,心脏,然后肋骨、腹部、大腿,像是在确认什么。 最后,他捏住了刃的手。 “可惜。” 简短的两个字,不夹杂任何情绪,只是阐述事实,冷酷到无以复加。 他放开了刃的手,跪坐在原地,缄默地垂下视线。 不知怎的,自从对方来到他身边,世界的一切都沉寂了。 刃能清晰地闻到味道,感知身体愈合的每一丝细节,而剑刃反复刺穿身体的声音消失殆尽,支离落在远处,那猩红的、含着霜意的眼睛也不再投望过来,一切都无比平静。 可隐隐的,刃感知到,这死寂不对劲。 仿佛此处有庞然大物潜藏阴影,镇压了一切不怀好意的觊觎和试探。 可逐渐,凝聚在他身上的视线变得沉重、压迫,令人窒息。 他试图抬起手,却无能为力。 漫长的、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的寂静后,那人突然开口。 “想得救吗?” 得救。 怎么才算得救呢? 刃不明白对方问话的含义,也不觉得对方此刻言语中的情绪值得信赖,最浅显的,他甚至无法得知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未作出回应,对方却像是理解了。 “我知道了。” 那人说着,站了起来。 那一刻,刃知道,自己的眼睛能够睁开了。 被剥夺的控制权回归己身,□□循着牵引,比意识更快行动。 他睁开眼,伸手,紧紧抓住了离去那人的脚踝。 入手的触感不似人类的皮肤,有些粗糙,如同某种植物的叶片,未能被布料阻隔。 向上看的瞬间,他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璀璨的、与人类迥异的金眸。 金眸的无机质感过于强烈,被全然的审视和淡漠充满,它们垂下时,仿若俯瞰着一只蝼蚁。 那不是人——这是刃的第一反应。 他从未见过人会有那样一双眼睛。 那时,恐惧、绝望、愤怒,一切情绪化为乌有,或许是鬼迷心窍,他被那双金眸吸引,紧紧地攥住了对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那双金眸向下瞥了一眼,复而缓缓抬起。 刃听见了自己的骨骼再度开裂的声音,无形中,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撕扯着他的躯体。 他或许又要死了,他想。 但下一秒,声音从上往下,轻飘飘如羽毛,落在他手上。 “你弄疼我了。” 那东西不带感情地点评。 刃的眼珠微微颤动,被话语的内容震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开手。 他依旧攥着对方的脚踝。 忽然,那东西的嗓音里带了点音调,满意道: “但,很好。” 刃看见对方再度跪下,这次,他的视线变得宽阔了一点。 他看清了对方头上攀附的枝叶,新生的茎干弯曲缠绕,幼嫩的银杏叶欢欣摇曳。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能口吐人言、有着人类容貌的丰饶孽物。 刃本该厌恶、愤怒、嫉恨如仇,可现在,他却连一丁点抵触都无法感知到。 孽物伸手,覆上他的眼睛,遮住了他目力所及的一切,声音缓缓。 “我会救你,只是现在,先忘记吧。” 这话仿佛有某种魔力,盘旋在刃不算清醒的脑海里,思绪如同汹涌的水波被抚平,对方的手掌没有温度,不似活物。 刃闭上了眼睛,视野一片黑暗。 —— “站在我家门口干嘛,嫌云骑来的不够快?” 耳畔的声音突然将刃从如烟的记忆中抽离出来,话语和景象如同水中涟漪,转眼消失不见。 刃恍然抬头,发现身边的院落大门开了一道缝隙,郁沐正扒着门探身,不满地盯着他。 “抱歉,我……”刃想为自己解释,却想不起自己为何站在这里。 刚才,他在做什么来着? “算了。”郁沐瞥了他一眼,从门后捣鼓几秒,伸手,手上多了两袋垃圾。 “喏。” 刃看了看郁沐,又看了看两袋鼓鼓囊囊的垃圾。 “正好,帮忙扔了,记得分类,厨余那一栏。”郁沐往前一递,待刃接过,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去吧。” “厨余……”刃重复了一遍。 未能意识到问题所在的郁沐肯定地点头,直到刃若有所思地又重复一遍,他隐约觉察到不对劲。 刃的表现似乎,与平时不一样。 郁沐:“……” 完蛋了,刃居然在分析! 郁沐心里一紧,表情先是变得空白,闪过一丝为难,他扒在门上的手指略微用力,不经意间抠着门边缘裂开的涂漆,沉默地视线乱飞,最后,他决定先不说话。 刃可以不吃饭,但小青龙不能,多加一双筷子,那就是多一张嘴,多一份支出。 他的钱包已经不容许他慷慨了。 最重要的是,这俩人现在可不是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关系。 他家房子挺贵的,打烂了就没钱再置办一个了。 以刃在他身边的表现来看,除了有很尖锐的、能触及到他内心的东西出现,大多时候,刃还是很好安抚的,只要糊弄过去…… 郁沐自我安抚,可惜这次,刃没有如他愿。 刃提了提手里的垃圾,笃定道:“你做饭了。” 郁沐的额头渗出了一点点细汗。 刃露在外面的、那只烛焰般的眼睛望向郁沐,视线如此沉重,“你……” 他话音未落,下一秒,郁沐狠狠甩上门,夹杂在巨大拍门声里的,还有他悠长的告别。 “再见!” 被关在门外的刃:“……” 或许,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刃想。 他并没有失落,真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15章 丹枫不知道自己在哪。 万物被灰白雾气侵夺,自斑驳地平线抬起的视线迷茫四寻,毫无落点,龙吟鼓动,迫切又艰难。 身体的感知比任何时候都要模糊,它似乎细长,却被镣铐紧束,蜿蜒曲折。细嫩的枝条嵌入鳞片之间的缝隙,在水波的荡漾中不断摩擦。 很奇怪的感觉,并不疼痛,却充斥着无处不在、难以摆脱的不适。 丹枫头痛欲裂,身体传来的触感如此鲜明,记忆零散,洪流滚滚,他再次回到那片尘霾遍布的土地。 一团巨大的、肉芽横生的庞大根系在卷曲扭动,它一如曾经般鲜活可怖,自天际垂落的雷霆也未能将它彻底斫断。 强烈的怒意自胸膛涌出,填满千疮百孔的灵魂,丹枫挣扎着想要爬起,他的手臂变为龙爪,残破的皮肤裂开,血一滴滴落下。 他不可遏制地向前挪动,试图阻止倏忽的离去,只可惜,他做不到。 从始至终,他只能看着。 倏忽越走越远,那样庞大的根系在地面蠕动,步履却越来越快,它像个大获全胜的得意之徒,根须向上摇动,嫩芽萌发,癫狂地向天际伸展。 可恶! 丹枫低下头去,脊背在隐隐颤动,他匍匐在地上,失去知觉的龙躯流出血来。 就这么放它离开吗,还有没有人能阻止,还有谁活着…… 腾骁将军,镜流,景元,应星,白珩…… 白珩。 想到这个名字时,丹枫脑中闪过了那艘自天坠落、如同燃火弓矢的星槎。 还要再来几次。 丹枫疲惫又愤怒地阖上了眼,再度失去战友的苦痛已经生长在这具躯体中,无时无刻不在消磨这颗坚韧的心。 战场盘旋着一股灰白色的烟雾,腐朽的味道混合在风吹起的地表浮尘中。沙砾剥夺了丹枫的视线,他低低地咳了一声,忽然听见了一声诡异的响动。 就在远处。 他猛然挥散面前的雾霭,向前看去,只见那团疾行的根系突然停住了步伐。 肉瘤畸变的丰饶巨物生出面庞,它们或扭曲,或殷勤,或愤怒,或畏惧,情绪百状,朝同一个方向伸展而去,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沟通。 倏忽在做什么? 丹枫挺起上半身,过往与丰饶民对抗的经验在向他示警,催促他尽快行动。 拼尽全力,丹枫用手臂支在地面上,折断的龙骨碎片因力道的倾斜卡进筋脉中,他咬紧牙关,泄出了一声急促的喘息。 血洇了一团。 就在这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摄人心魄的丰饶气息从远处爆开,一道道金黄色的虚幻枝条自斑驳的土壤里生发,潜藏着的威压令丹枫的血脉应激似地奔涌起来。 那是远在倏忽之上的、仅此于「丰饶」药师的力量,流淌着极端纯粹的生命力,不朽地丰育着整片土地,浑厚深沉,却又令丹枫感到无比熟悉,仿佛已经在无边岁月中回望数度。 刹那间,巨大的倏忽根系在这力量中被侵吞,一道璀璨如烈阳的金光盛放,包裹住了对方。 丹枫从未听过那样歇斯底里、疯狂绝望的尖叫。 不成人言的音浪向外冲击,一波波荡起尘埃,地表龟裂,空气震动。然而,在这抵死反抗中,那团金光岿然不动。 几秒后,金光开始变换。 丹枫的瞳孔微微震动,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被吞噬的巨大根系残骸像是被融化的冰雪,起先奋力挣动,尖锐的枝干向四方伸展,却无法突破金光的包围。不多时,那金光逐渐向内收束,开始咀嚼。 是的,咀嚼。 一阵恶寒爬上丹枫的脊背,随仙舟征战数载,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金光像一个巨口,干净利落地咬断枝干,吸收茎叶,吞吃叫喊,它越收越小,最后,融合成了一道光点。 倏忽的气息彻底消失了,世界归于沉寂。 ——结束了吗。 当丹枫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看见光点中,伸出了一截柔软的黄金叶。 那是一片末梢纤细、微微摇晃的嫩枝,形状饱满的银杏叶自枝干处生长,滴着露水的清香。 紧接着,金光凝聚成了一个人形。 丹枫笃定,那不是人,而是孽物。 只有孽物,才会从一位丰饶令使的血肉中生长出来。 濒死感袭来,压倒了一切困惑不解,求生的本能令他伸手,顾不得骨片扎进鳞下的疼痛,试图召出击云,却忽然掌心一痛。 丹枫一怔,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被绑住了。 染血的利爪被新生的金黄枝叶缠绕,绞紧,无法收拢,不知从何而来的枝条自地面拔出,如同刑具,将他死死勒在地上。 丹枫喉咙里挤出一声痛楚的龙吟,一片银杏叶从侧面伸来,攀上他的脸颊,找寻什么一般,延伸到了他的唇畔。 咔嚓。 持明的牙尖研磨,带着难以消融的恨意,将那枚叶片狠狠咬成两段。 清新但苦涩的汁沾上唇舌,化为金色的水液,从唇角流了出来。 被悲惨分尸的银杏叶落到地上,半死不活地卷曲起来,融化进了泥土里, 那一瞬间,丹枫徒然感觉自己被一道来自远处的视线锁定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和被凝视的刺痛令他浑身像是烧了起来。紧接着,有东西在向他靠近。 他抬头望去,试图看清对方,但不知为何,他被剥夺了视野。 目力可及的一切变成一团灰影,浮浮沉沉,水浪的声音一下高过一下,木门碰撞,有一双手触碰到了他的身体,他怒不可遏,使尽浑身力气拍了过去。 —— 啪。 郁沐被怀里的饮月用尾巴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 他抱着因做噩梦而不断翻腾、弹动、试图挣脱的龙,盯着对方身上虚虚搭着的金色枝叶,沉默片刻,腾出手来,揉了揉自己肿起来的脸颊。 不愧是尾部肌肉一等一发达的持明,力道十足,差点把他的颈椎抽断。 “好疼。”郁沐颇有怨念地碎碎念,“明明已经很轻了,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他这么说着,听从心意生出的枝条们纷纷摇曳起来,它们不舍地从持明身上松开,有的偷偷将嫩叶从鳞片底下收回,将长长的、碧玉般的龙躯坦露在郁沐面前。 为了不被刃发现,郁沐不得已在对方发出声响后远程绑住了饮月,并仔细着控制好了力道,没再发生勒疼对方或者二次伤害的事故,可似乎,对方仍有所不满。 应该不疼才对,他想,或许饮月比他预估的更娇气一些。 按住像条绿色小滑泥鳅一样摆来摆去的饮月,郁沐伸出一条粗壮的枝条勾来毛巾,用胳膊夹住尾巴,仔仔细细擦干,出门,抱回了卧室。 在历时半小时的清扫后,光洁一新的卧室迎来第二位客人。 注视着因不安而盘起的饮月,郁沐对它现在的状态十分费解。 按理说,龙相形态的饮月已经逐渐脱离了龙狂的影响,先前意外摄入的叶片汁液也代谢干净,一个系统时前还好好的,没道理病情反复。 难道是浴缸里放的助浴球过期了? 郁沐神色一凛,疾步折返,心里暗骂化外奸商害龙不浅,拉开门,走到浴缸旁定睛一看,捞出了池子里飘着的几片嫩叶。 一指长的银杏叶柔软,卷曲,边缘残留参差不齐的咬痕,以及被齿面研磨后的坑洼凹陷,叶脉断裂,金黄的汁液已经干涸,清晰地反映出先前自己遭受过的对待。 他视线下移,一一数过去。 水面漂浮着五片叶子,意味着饮月咬了最少五次,上次饮月吮了一片就很成问题了,现在五片…… 郁沐天塌了,他飞速推开门,几乎瞬间就挪到了卧室前,焦急开口,没等喊出声,就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 灰褐色的瞳孔因过分激动褪去了伪装,一抹金色随着心绪荡漾,如同晕染开的颜料,慢慢爬上了浅淡的眼珠。 他的被窝里,长出了一个人。 第一眼,郁沐瞥到了对方比被子还白的颈项,锁骨深刻的线条向下延伸,逐渐变得平坦。 郁沐扒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咔一下,凿穿了一整块门板。 他赶紧收手,抿了抿唇,移开目光。 做好心理建设,郁沐强迫自己得体,第二眼看见的是对方头顶挺立的龙角,整体剔透如青玉,顶在蓬松的枕头中央,看起来圆润又坚硬。 果然,天然的龙角就是比龙师们后天培育的要好看。 郁沐思索着,不多时,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不,丹枫的龙角是最好看的。 在他走神期间,被子里发出了一点难耐的短促低吟,惹得郁沐又看过去。 闭目之人眼尾那抹飞扬的红在灼烧,郁沐情不自禁地回忆那双眼睛睁开时,投来的淡泊又倨傲的目光。 他向前一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不由自主地迈步,脚尖突然被挡住了。 低头一看,是一截龙尾。 比平时更为粗壮的龙尾从被子里延伸出来,不安地搁在地板上,挡住郁沐的去路。 饱满亮润的鳞片整齐排布,堪比翠玉,削薄细密。 郁沐脑子里跳出两个不雅的字。 想摸。 可能是因为被碰到,又或者是赤着上身所以寒冷,被子里人蹙起眉,肩膀一缩,那张清冷的脸上多了一丝淡淡的不适。 郁沐屏息,跨过龙尾,不远不近地跪在丹枫旁边,左右思量,视线乱飘,最终诚恳地垂下眼帘,凭着记忆,把丹枫盖到腰间的被子往上遮了遮。 盖住白如银雪的胸膛,郁沐重重舒了口气,肩膀一轻,整个人松弛下来。 柔软的黑发顺滑,弯曲散落着,如同漆瀑,在郁沐的掌根处蹭了一下。 果然洗干净了,头发的触感都比在幽囚狱时候舒适很多,郁沐手指捞起丹枫的头发,悄悄地摩挲了两把。 手感真好。 再摸一下。 手感真真好,再…… 咳,不能再摸了,不能趁人,龙之危。 做医生的,怎么能对病人产生不正当的感情呢,这是行业大忌,是医德有失,是枉为仙舟人。 郁沐表情严肃地告诫自己,手上卷着对方的发梢绕了一圈,恋恋不舍地搓捻。 实际上,他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持明龙尊的尾巴连接的究竟是脊椎或者尾椎上的哪块骨头,又是怎样的生物构造,勾缠时的力度如何,比起四肢,在控制上有没有独道的要领。 好比狸奴和尾巴是两个生物,郁沐和他的银杏叶也同样无法共用一个脑子,他实在需要人授业解惑。 但眼下,龙尊无法解答他的困惑。 丹枫似乎做了噩梦,没过一会,额头便渗出了细密的汗。 他嗓子里溢出不安的呼吸,轻而急促,随着吸气,颈侧的青筋浮起,在皮肤下显出轮廓。 郁沐垂眼,隐在阴影里的视线无比专注。 他曾将自己珍藏的所有记忆反复阅读、揣摩,确信任何一帧片段都不如此时这么近。 光线明亮,气氛安静,没有闲杂人等打扰,没有云水阻隔,他可以看清丹枫脸上的每一丝痕迹。 丹枫的神情总是淡漠,眉目的线条和轮廓透着点疏离,或许是本人性格所致,唇形好看,但唇瓣削薄,抿得很紧,哪怕在睡梦中也不肯放松丝毫。 他很少有安宁沉睡的时刻。 万载日夜受旧业负累,为责任所扰,唯有与同袍把酒时堪获一点慰藉,而最后,这丁点慰藉也化为乌有,徒作杯影。 如果丹枫能在此刻醒来就好了,郁沐想。 他想看到对方的眼睛,重新品味那幽青双眸里的冷傲和复杂,但此刻的丹枫只能弄乱他的床铺,发出或深或浅的呼吸。 对方依旧未能真正醒来。 或许不日便会,只要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好在,郁沐从不畏惧等待。 郁沐伸出手,灯下,手掌的阴影幽暗,投在丹枫的脸上,龙角的光泽在暗处更为明亮,对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但无法躲闪。 他轻轻的、温柔地,撩起了绸缎般的黑发,按在了丹枫的后颈上。 他有一件事想要确定。 入手的颈后皮肤很光滑,没有半分伤疤,突起的颈骨存在感极强,硌着指腹,令他的手指微微分开,复而并拢,确认骨骼的位置没有问题。 他沉默地、合乎礼仪地检视着对方的颈项,一点点,沿着脊骨的触感向下。 龙尾在地板上摩擦,丹枫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半天后,郁沐收回手,稍微安心了点。 景元将丹枫收押在幽囚狱的决定非常明智,想把手伸进十王司的地盘又不被发现,仅靠龙师是做不到的,即便有背后黑手推波助澜,也难以在丹枫身上取得什么有效的成果。 如此一来,郁沐就更没必要掺和进仙舟人的家事中了。 药王秘传渴求慈怀药王的失传灵药,持明为延续族裔的化龙妙法不惜铤而走险,仙舟唯恐建木残骸再度生发,世人各有立场。 但眼下,管他什么龙师长角、持明失髓、倏忽血肉、大变魔阴,哪怕这艘仙舟立刻倾覆,也跟郁沐全无关系。 现在的他,只想知道被窝里的人还能不能起来吃他蒸的鱼。 他锅里可还炖着那么大一盆名贵水产啊,教他一个人怎么吃得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16章 去鳞去骨的翔鲟鱼煨在锅中,饱满酱汁将雪白的鱼肉染成可口的颜色。 郁沐揭开锅罩,放入事先切碎的辅料,等待片刻,用小勺舀了一口汤汁,尝了尝。 味道刚好! 他手艺可真棒。 将肥美的鱼肉切成薄片,垒进方形瓷盘,倒一盅持明喜欢的水料,一道刺身新鲜出炉。 白灼海虾被仔细地去掉了虾头和虾线,肉质弹嫩,有一种特殊的甜味。 空心石笋圈外裹了一层酥脆的面粉,过油一炸,比下锅时蓬松了两倍,像一个个雪白的绒团,挤在碗里,相当热闹。 盛一碗青丘米饭,将鱼摆盘,挖圆圆一勺糖冻布丁,准备好午饭,郁沐端起托盘,走回卧室。 郁沐从未觉得从厨房到卧室的路有如今这般漫长,每一步都急切得不得了,脚踏在木地板上的回声沉闷,鼻端飘着食物的香气,从走廊的木窗往外看,能见流云一角。 一切都轻快得要飘起来。 终于到了卧室门口,他放下托盘,轻手轻脚地拉开滑门。 丹枫的尾巴果然卡在滑门的轨道上,不安分地、随着小幅度的呼吸摆动。 郁沐托起对方的尾巴,慢慢挪走…… 确保滑门不会夹到对方,他拿起托盘,跨步进了卧室。 丹枫还在睡。 他睡姿并不如素日表现出来的那般优雅自持,在郁沐离开的这十几分钟内,他身上的被子就已经从脖子褪到了胸前,姿势也由平躺转为侧躺,略微低头,看起来睡得不大安稳。 郁沐静静地坐在地板上,对着满盘飘着热气的美食发呆,间或瞥丹枫一眼,又苦恼地收回视线。 他咬着筷子望天:现在把刃叫回来吃饭还来得及吗? 他又看着刚收拾完一遍的卧室:…… 算了。 郁沐夹起一片生翔鲟鱼片,肥美的鱼肉散发着深海鱼的清香,他自然地递到了丹枫唇边,等待。 等待…… 丹枫眼睛还是闭得紧紧的。 “我在想什么。”郁沐失望地收回筷子,咬住鱼片:“丹枫又不是狸奴。” 景元养的那只狸奴,哪怕睡得四脚朝天,只要景元在它嘴边放上一点蜜汁肉条,它能闭着眼睛狂奔十里地追过去。 如果家里的持明也有这个本领就好了。 他百无聊赖地嚼鱼片,眼睛一亮,嚼嚼的动作加快。 没过一会,他就发现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就减去大半。 “你真的不起来吃吗?”郁沐看向丹枫。 丹枫还睡着。 郁沐:嘿! 他风卷残云般,将盘子打扫得一干二净,最后端起布丁,小口小口地抿。 抿着抿着,忽然浑身一僵。 反馈神经向他传递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温凉触感。 背后,丹枫传出了一点气声。 郁沐抱着布丁碗,僵硬地回头看,发现一段新生的枝条不知何时从他背后探出,末端伸进了被子里面,鬼鬼祟祟,小心翼翼,一动不动,努力装死。 郁沐闪电般伸手,照着枝条根部狠狠掐过去,谁知对方特别灵活,一下子扭开了。 枝条断裂,嗖一下缩进被子里,不见了。 “喂!”郁沐气急败坏地扑过去,抓了个空。 “滚出来。” 被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现在,立刻,从丹枫身上下来。”郁沐严肃警告。 威胁石沉大海。 郁沐深吸一口气,对着龙尊漂亮的脸虔诚认罪,而后顺着被角摸进去。 他像一条在深暗洞窟中迷茫乱撞的蛇,手指几度蜷曲,总算摸到了音讯全无的枝叶。 那东西窝在丹枫怀里,都被捂得微微发暖了。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将要成功之际,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龙尊的手指坚如烙铁。 睡梦中的丹枫依旧很有脾气,许是实在无法忍耐总有不速之客作乱,他一收力,直接把郁沐往前一拽。 撑着身体的左手崴了一下,郁沐一头栽进被子里,脸朝地。 “唔。” 郁沐的声音被掐死了,如同一只乖巧的玩偶,静静埋在丹枫身上。 因为被子过于松软,且不算厚,他能闻到丹枫身上特有的云吟水意,比波月古海的海风更淡薄,沁着冷肃的味道。 他感受到了丹枫尾巴盘曲的弧度,隐约知晓了那样长的龙躯是如何绕过腰部、避开大腿、在被褥中蟠折,最终伸到地板上的。 还有对方手臂的骨骼,胸腹的形状,还有…… 一秒,两秒,三秒。 噗,噗噗,噗噗噗。 郁沐身上争先恐后冒出好多银杏叶,像是膨胀到极点被迫掀盖的爆米花机,正欢欣地卷曲着。 “药王,救救……”郁沐虚弱地呢喃。 星海深处,药师抬起头顶荣枝,慈悲之目低垂,循声瞥去。 祂似要点垂化释,只是朝露滴下的瞬间,祂动作停住了。 药师悲悯的脸上闪过一丝空白。 药师:? 祂的建木为什么缠在「不朽」的龙裔身上? “救救——”迟迟没等到压制的郁沐觉得自己要生发了。 药师手指悬停,祂无私的目光缓缓撤回,仿佛不够般,又别过了脸。 “爹——”郁沐颤巍巍地抬起手。 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还没等他狡辩,药师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爱子之心是有的,但不多。 “帝弓他老人家还没来呢,别急着走先……” 郁沐已经无力挣扎了。 因为龙尊的尾巴卷住了他的叶片。 郁沐嗷呜一声,彻底躺了。 —— 同一时间,波月古海水底,鳞渊境深处,护珠人小队。 正例行观测建木玄根的海月小队基地,收到了水下队员们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 “这里是东北方,建木12号、19号、37号枝桠突发异常,生长超12寸!” “报告,南方13号,64号,9号枝桠生长16寸!” “队长,西方枝桠丛生长9寸,状态异常,请尽快上报!” “……” “队长,建木突然开花了!祂开花了!!!” “冷静,冷静!立刻通报龙师!快!” 岸上,负责记录观测数据的护珠人听着水底同族传来的消息,均面如死灰。 海月小队的队长悲伤地望着寂静的鳞渊境,忍不住呢喃。 “如果龙尊还在,建木又怎会生发。” “一定是报应,我持明族的报应就要来了……” “……” —— 持明族的报应来没来尚且未知,但郁沐的报应一定是来了。 他望着从胸前裂缝中探出的、那团如青绿云火的小花,又看了看压在那柔弱小花上的、属于持明的胳膊,左右为难。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自己的小花抢救回来。 他不经意地咬着指甲,仰头,透过卧室的木窗看向外界。 夜色漆黑。 是的,他就这么从午后躺到了深夜。 不是他惫懒懈怠,也不是他赖着不走,谁叫丹枫一整个下午都没换过姿势,不肯放开他的小花呢? 虽然就这么摘掉也无妨,但那毕竟是一朵小花。 郁沐已经不知道有几千载没开过花了。 月色如水,波光粼粼,顺着窗框斜打进来,清清浅浅地落在丹枫脸上。 郁沐再次凝望丹枫的脸,找了个仰视的角度,舒服地枕着自己的胳膊,呼吸放到最轻。 他真好看,郁沐想。 被月光照到的地方好看,隐匿在阴影里的也好看,手指,锁骨,嘴唇,无一不好看。 唯一的坏处就是睡不醒。 真是一条睡美龙。 看着看着,郁沐有点困了。 体内蠢蠢欲动的丰饶被压回去,他打了个呵欠,就近躺在丹枫身边,想起了一件事。 “一周前,我被镜流伤了一剑,被景元诓骗,多做了一点科研,今天刃挂急诊,还有地下室那位……林林总总,友情价再打个折,算你欠我四张摸摸券,你同意吗?” 郁沐念叨着,征求丹枫的意见。“不同意就说话。” 丹枫覆雪般的眉眼没有丝毫变化。 “好的,你同意了。”郁沐点头,树枝帮他递来纸张,他折叠几下,撕开,手指一抹,显出字来。 是字迹大气飞扬的「摸摸券」。 “我要使用第一张摸摸券了。”郁沐将券递给丹枫,然而丹枫不接,他思索片刻,将摸摸券卡在对方锁骨窝上。 位置刚好。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丹枫的脸,用手指度量对方眉峰和山根的弧度,完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第二张。”他宝贝地放在丹枫身上,随后,试探地揉了揉丹枫的耳尖。 持明族的耳朵为什么是尖尖的? 郁沐不懂。 但尖尖的,手感很好,他喜欢。 郁沐:捏捏捏—— 被按得不舒服,丹枫躲避般偏头,发梢落在郁沐掌心。 顺水推舟,郁沐立即潇洒地甩出一张摸摸券,心满意足地把丹枫的长发拢在手里,贴在脸颊上,蹭蹭。 如果每天都能挣到摸摸券就好了,可惜,只剩最后一张了,留着以后再用吧。 他珍重地把自制摸摸券放到工作台上,抱了额外一床被子,躺回丹枫身边。 没有小青龙当抱枕,还稍微有点不太习惯。 略微有些遗憾的郁沐合上了眼。 —— 同一时间,灯火通明的神策府。 持明族的上诉折和汇报建木生发的紧急报告如同雪片,自午后开始,便极速向神策府汇集。 威严的大殿内一时间刀兵静默,气氛肃然,来去匆忙的云骑把消息递来,又马不停蹄地将神策将军的命令传递出去。 即便建木的异状只持续了不到半个系统时,也足以令仙舟上下高层心生戒备,如临大敌。 当然,以上草木皆兵的要员,不包括神策将军。 景元手执一子,正垂眸斟酌着方纹枰上的棋局,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饶是青镞也有些坐立不安,她走上前去:“将军,您就不担心吗?” “有何担心之处?”景元转了转手指玉棋。 “这可是建木生发的大事。”青镞语气急切。 景元轻笑,他将棋子落在某个位置,“正因事关建木,才更要谋定而后动,若自乱阵脚,岂不是平白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 “可是……”青镞还要说什么,只听神策府门一开,疾行而来的云骑再递上情报。 景元打开,一目十行,眼中流露耐人寻味的深意。 “看来有人等不及了。” 他将情报折放在桌案上。 折上言语寥寥,提及十几分钟前建木再度生长,位于鳞渊境的龙师们第七次下潜观测,持明内有护珠人队伍诡异离岗,行踪未知。 “您是说龙师?”青镞一头雾水。 景元避而不答:“青镞,替我拨玉兆给郁沐丹士。” “将军,事态紧急,您就别顾左右而言他了。”青镞快急哭了:“您又没生病。” “青镞,我现在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伴有恍惚心悸之症,要是没有丹士来诊,我怕是要殉职在这神策府了。”景元道,“只有丹士来了,我才能健康处理公务。” 青镞:胡说,将军明明再过一千琥珀年也不会魔阴身t^t 她三步一回头,在列表中翻到郁沐的号码,拨通,递给景元。 玉兆响了几十秒才被接起,那头先是一阵呼吸声,而后发出了一串软绵绵的、不大清醒的怒音。 “干——嘛——” “郁沐,我晕倒在神策府了,来工作。”景元话音带笑。 玉兆那头的人哼唧了一声,嗓音变得闷闷的,景元猜,是对方为了关闭听力,用枕头夹住脑袋导致的。 “晕倒的人是不会说话的,玉兆也不会自动拨过来。” 景元:“强撑着呢,谁让我是将军?” “那你再撑一会吧,我好困……” 人倒进了被子里,发出呼的轻响。 景元叹息:“身为我的丹医,在病人难受煎熬的时候还能安稳睡着?” “将——军。”郁沐拖了个长音:“您看看现在几点了,连长乐天的机巧鸟都睡了。” “机巧鸟都睡了,我却还没有,要不是因为某个不省心的东西肆意妄为,躁动萌生,何至于漫漫长夜,还要我枯坐灯前,批复这些令人头疼的折文。”景元状似随口道。 玉兆那头没了声音,仿佛睡了,没再理会,但景元却听见了手指磨蹭被子的声音。 好半晌,郁沐才迷糊着嗓音答应:“知道了……” “郁卿总算被打动,肯为我排忧解难了?”景元一如既往的温和。 “孔泰金花三两,加翁瓦克虫草干一株,搭配水晶冰糖,熬煮后饮下,症状五分钟可消。”郁沐打了个呵欠,“记住了吗?” “记住了。”景元笑着答应,过了几秒,见郁沐玉兆未挂断,又问:“郁卿下午在做什么?” “下午?” 玉兆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郁沐抱住了什么,又把玉兆推远,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气。 景元低低地嗯了一声。 “当然是。”郁沐深吸一口气。 “在想我什么时候能从神策府辞——” 景元眼疾手快,面带微笑地掐断了玉兆。 在家卷着抱枕昏昏欲睡语速缓慢的郁沐:“……职。” 郁沐:…… 很好,又没能辞职成功。 甚至还忘了提加班费。 可恶,好气:) 郁沐气急败坏,□□了一把丹枫的尾巴出气,并不忘为自己再开一张摸摸券。 云五的债,当然要云五来还。 狠狠地还!【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17章 美好的周末转瞬即逝。 郁沐从被窝里直挺挺地坐起,伸了个懒腰,爬出去时不忘给丹枫掖好被角。 新一周伊始,要把这段时间攒起来的债一一还完,先得将有关“充盈极乐散”的研究整理发布在丹鼎司的学刊上,再把新配方的阵痛散抄送一份给神策府。到了周五发薪日,就可以去看看能不能一次性把之前三个月的薪水全领了。 给自己制定了充实的计划后,郁沐简单吃了个早饭,带上整理好的典籍和手稿,出发前往丹鼎司。 一路畅通无阻。 许是上班第一天,行医市集内洋溢着半死不活的气氛,丹士们瘫坐在长椅上,三三两两说着闲话,还未能从假期的作息中缓过来。 郁沐走到中央告示板前,拿出誊抄的阵痛散新配方,贴在了空白的栏位。 这样一来,只要再往神策府抄送一份就好了。 郁沐拿出玉兆,发消息给鹤长,拜托对方来取拓本。 身为神策府的护卫,鹤长算是景元亲自吩咐,负责长期护送郁沐前往神策府的卫兵,也是他目前能联系上的唯一一个云骑。 “你们知道吗,最近有个什么组织好像很活跃,叫药王,药王……” “药王秘传。” “是,是叫这个名字,我前几天还在炼丹室看见他们的小广告。” 窃窃私语从远处传来。 “咱们这咋可能有药王秘传,仙舟人谁不恨丰饶民,别听他们胡说。” “我只希望他们别总在厕所和书室乱贴联系方式了,很难清理啊!” “那边那个是郁沐吧,他在贴……新药方?” “我听说上周他离席翔横医助长的研讨会,闹了好大不愉快呢。” “那人就这样,我行我素的,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他研究出了什么新东西……” 郁沐无视四面投来的窥探的目光,他抚平纸张的折角,在自己的待办事项上画了一个饱满的勾。 接下来去书室找一本古籍,最后校正一遍有关“充盈极乐散”的药理内容,就可以交给学刊中心接受同行评议了。 他朝着东北角的高楼走去。 身后,阴影中投来几道险恶目光,警惕地互相交换眼神,随即没入黑暗中。 —— 书阁内人影罕见,空辽至极,从木栏杆向外眺望,能看见波涛平寂的波月古海。 丹鼎司在追逐长生、求仙问药的黄金年代曾无比繁荣,丹士们搭建书阁,铸造炉鼎,水火交济,九转成丹,一丹难求,只可惜世异时移,自巡猎斫断建木,丹鼎司昔年的权力便一去不返。 相应的,丹士们研究新丹方的动力不足,书阁便日渐没落,唯有黄金年代的典籍留存期间。 郁沐循着记忆往里踱步,没过多久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本书。 他抽出书脊,忽然听里间有动静,似是有人在交谈。 这么早来看书?真是勤奋,也不知是哪位同僚。 郁沐拂去书上灰尘,难得好奇,从书架旁探头一看,沉默了。 七八个身生荣枝的莳者手持长杖,围站一团,丰饶的银杏叶自关节生长,盘绕卷曲,由于颜色太亮,半面墙都被折射的光映成了金色。 察觉到有人窥探,被面铠覆盖的脸没有任何神情,他们齐刷刷扭头,看向郁沐时,有着相当悚人的压迫感。 郁沐:“……” 郁沐:“打扰了。” 他小声地道歉,慢慢从书架后缩回脑袋。 是同僚不假,但不是丹鼎司的同僚。 静默片刻,郁沐镇定自若地往外走,只听身后一道尖锐厉喝,震得整栋书阁都在微微震颤。 “抓住他!!” 诶呀,被发现了。 郁沐吐了吐舌头,抓起书,抄过背包扔在背上,手一撑楼梯杆,如同一只飞燕,从三楼跳到了一楼。 咚! 他屈膝,落地,站起,一抬头,十几个形态各异的药王秘传就围在书阁大门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郁沐:? “今天是药王秘传团建日吗?” 人也太齐了! “少废话,你看到了吧,我等繁荣之相。”领头的承露天人低喝道,手中长杖一挥,锐利邪风迎面一拂,把郁沐的头发吹乱。 “其实我视力不太好,看的没有很清楚。”郁沐觉得这种时候还是要努力为自己狡辩一下的。 “巧言令色,断不可留。”承露天人一挥长杖,刚要进攻,却被一人按住了。 “等等,他是大人钦点的有用之人。” 从承露天人背后走出一人,身着丹鼎司制服,正是竹辉。 眼见昔日同僚被围攻,竹辉深感快慰,脸上的笑容都真挚了许多,他从药王秘传中间走出来,站在郁沐面前的空地。 “郁沐,跟我们走一趟吧?” 郁沐瞥了眼从三楼下来的药王秘传,前后包夹,情势不可谓不紧迫。 竹辉笑着看他,期待对方脸上露出更多惊慌、难堪的神情,最起码要像只兔子一样颤巍巍地求饶,可观察了半晌,郁沐还是像平时,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样子。 真是可恶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 竹辉气极,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面容。 在走还是留这个问题上,郁沐难得没思考很久,毕竟除了跟药王秘传走一趟外,实在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还不想因为失手炸毁丹鼎司而被景元的神君追着砍。 —— 走出书阁,被簇拥在中间,郁沐的视线在药王秘传之中反复游弋。 察觉到他的古怪,竹辉哼了一声,靠近郁沐,胳膊一伸,圈住他的脖子,迫使郁沐不能再乱看。 “你小子,休想动什么歪心思,也别指望求救,要是让我发现你有透露消息的举动……”竹辉胁迫着勒了一下郁沐的脖子,压低嗓音道:“你知道后果。” 郁沐像一株轻快的小草,顺着竹辉的劲儿往左边一晃,对威胁置若罔闻,反倒对另一件事兴致勃勃:“你们出门前吃了什么?” 出门前,原本已显出「药王相」的药王秘传们纷纷服下一丸丹药,只一会功夫,就纷纷变回了人类模样。 “想知道?”竹辉内心颇有些得意,“妄图从我这窃取机密,不可能!” 郁沐也没指望对方会乖巧地说答案,他沉思片刻,开始推算。 “能抑制魔阴、稳定细胞失序、保持内环境稳态的药物不多,岱舆当归是主药材中不可或缺的一味……” “岱舆当归性热,亦有内火燥旺之效,需要另一味寒性药物中和,可选鳞渊天冬,或者方壶落龙子……不,果然还是鳞渊天冬。” “有了鳞渊天冬,辅药就必须加入丹参骨胶。” “喂!”竹辉听着郁沐的碎碎念,心里发慌,立即出言打断,“闭嘴。” 周围的药王秘传个个面色复杂,惊诧又好奇,频频瞥向郁沐。 这就是翔横大人看中的人吗,连丹方都未见过,仅凭症状就能推理出药材,这个药理能力实在是…… 闻所未闻。 “主药材还应当有波月古海龙鳞珊瑚,镇热止痛,除此之外……”郁沐喃喃着,突然被竹辉拽住领子。 “让你闭嘴没听到?”竹辉气急败坏。 郁沐静静地抬起眼皮,望着近在咫尺的竹辉,淡淡道:“能等一下吗,我还有点没推完。” “你!”竹辉脸色变幻,他气急了,攥起拳头就要伸手。 “那边的云骑在看着呢,确定要打我吗?”郁沐指了指远处。 竹辉瞬间像被冷水泼了,浑身僵直,不知不觉间,丹鼎司门外站了一队云骑,正警惕地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迈步走来。 丹鼎司为什么会有云骑,外围的兄弟姐妹们怎么没来通报? 这个念头在竹辉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手微微颤抖,正在两难之际,身边的郁沐突然说话了。 “我可以帮你打发走云骑,但代价是,你把最后一味药告诉我,怎么样?” 竹辉不由自主地看向郁沐,只见对方神情自若,相当镇定地敲诈他。 “不可能!这可是我们药王秘传的秘辛……”竹辉咬紧牙关。 纵使如此,身后云骑越来越接近,他身旁的药王秘传们都有些不安。 他们并不怕暴露,但如果没能完成大人的任务…… 怎么办? “如果云骑把你们抓进幽囚狱,你能保证在场的人都会守口如瓶吗,是让我一个人知道,还是让仙舟高层全都知道……你选呢?”郁沐敲了敲竹辉的手,催促对方快点做决定。 答案根本无需选择。 竹辉恶狠狠地放开了郁沐的领子,却被郁沐反手抓住了。 “你干什么。”竹辉吓得往后一跳。 “先告诉我那味药材是什么。”郁沐直视他。 郁沐目光如炬,求知欲旺盛如火,让竹辉莫名害怕——他忽然想起自己在炼丹室中见到的那些沉迷炼丹、失去自我的仙长们。 “你,哪有你这样的,事儿还没办完。”竹辉涨红着脸,磕磕绊绊地控诉:“你这是敲诈!” 郁沐依旧直视他,手越攥越紧。 这家伙力道怎么这么大啊? 竹辉龇牙咧嘴,压低嗓音,破罐子破摔道:“是魔阴身骨粉,行了吧!” 郁沐恍然,丢垃圾似地松开了手。 血液倒流,竹辉疼得眼睛都泛起了泪花,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腕没知觉了,定睛一看。 妈耶,居然脱臼了?! 这时,云骑小队来到了众人面前。 “怎么回事?”领头的云骑疾言厉色,面铠底下投出一道担忧的视线。 正是鹤长。 得到谜底心满意足的郁沐声音十分轻快:“只是和同僚起了点争执,你们是来取药方的?” “……是。”鹤长清了清嗓子,“真的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是吧?”郁沐看了眼竹辉,霎时,云骑的视线都集中在竹辉身上。 竹辉吓得赶紧把眼睛里的泪花憋了回去,托着自己脱臼的手腕连连摇头:“没事,一点事没有。” “看吧。” 郁沐示意鹤长放心,刚想翻自己的背包,突然想起随身之物已经被药王秘传们收缴了。 “你好,能把背包夹层里的药方拓版给我吗?”郁沐看向其中一个药王秘传。 云骑的目光随之移到了那人身上。 在众多冰冷的视线压迫下,这位年纪轻轻的药王秘传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把药方翻了出来,险些弄掉了药粉瓶子。 现在小年轻的心理素质,比起老一辈药王秘传实在差了一大截。 药王秘传的未来是要完蛋啦。 郁沐在心里默默点评。 “请把这个丹方交给景元将军。”郁沐将阵痛散的配方递给鹤长,并与对方告别。 鹤长接过药方,带领着一队云骑往回走——今日他带队巡逻,意外收到郁沐的消息,否则按平常的路线,他不会拐一头来丹鼎司。 只是。 鹤长回头,远远地望着站在人群中间的郁沐。 郁沐什么时候和他的同僚关系这么好了? 好奇怪。 —— “请拿稳点,古籍贵重,摔坏了怎么办。” 郁沐对帮自己拿包的那位药王秘传道,又看向竹辉:“走吗,距离目的地还很远吧?” 咔哒一声,是竹辉把自己的手腕接了回去,他愤怒道:“这群云骑本来就是你引来的!” 郁沐眨了眨眼,“对。” “你是故意的!”竹辉眼前时黑时白,“故意要挟我。” “对呀。”郁沐诚实地点头,认真道:“毕竟你看起来很好骗嘛。” “你!!!”竹辉一个气急,差点仰过去,被身边药王秘传团团接住,扇风的扇风,掐人中的掐人中,七嘴八舌地安慰道。 “算啦别和他一般见识,郁沐就这德行,气坏了身子不好。” “竹辉前辈,稳住,可不能在这堕入魔阴身啊。” “深呼吸,深呼吸!” 竹辉用力吸了一口气,刚感觉好一点,就听郁沐道: “而且你的枝绒相也很特别,小小的,很可爱。” 一直以自己化仙后头顶粗壮美观的树枝为傲,并且四处炫耀的竹辉:难!以!置!信! 怎么会有人说他,小小的! 郁沐怎么敢! 他一阵暴起,在众人的阻拦下跳脚,发狂般咔嚓着牙,去咬郁沐。 “有本事站着别动,死小子,你给我滚过来!” 无法冲破药王秘传们的胳膊从而不断踩踏空气的竹辉,发出亢奋尖叫。 郁沐灵巧地往旁边一跳,望着被药王秘传们七手八脚制住的竹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小声道: “真粗鲁,吓死我了。” 发狂的竹辉:…… 我要咬死你啊啊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18章 “你给我坐下!” 气呼呼的竹辉按住郁沐的肩膀,将人固定到椅子上,摘下了绑在郁沐脸上的眼罩。 实在是看见对方这张脸就止不住生气,三番两次差点被丹鼎司路过的行人察觉,为避免暴露,竹辉只好罩住郁沐的眼睛。 虽然大多时候,郁沐的视线里并不包含特定的感情,表情也淡淡的,但只要被他注视,竹辉就心烦。 郁沐要是说话,就更不得了了,竹辉原地就能炸开,都不用人点。 郁沐眨了眨眼,适应环境的黑暗,环视四周。 这是一个还算宽敞的房间,脚下是年久失修的地板,窗户被红色绒布封死,难以通过外界确定位置。 屋内有两把椅子,隔了五米,对向放置,空的一把就在他面前,旁边摆着一张楠木小桌,桌上有沏好的茶水,以及郁沐被缴获的背包。 像是为某个身份尊贵之人准备的。 屋内一共有十名药王秘传,均身着丹鼎司制服,三三两两立于房间四角,沉默地打量着郁沐。 “能把这个解开吗?”郁沐抬起自己被绑住的双手,示意身旁站着的竹辉。 竹辉哼了一声,理都不理郁沐。 郁沐锲而不舍,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竹辉:“我想喝水。” “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吗?”竹辉像被点了的炮仗,火气直往外窜。 “年纪轻轻,不要总动气,会加快堕入魔阴身的进程。”郁沐摇了摇头,好心劝告。 “我都来当药王秘传了,你猜我怕不怕堕入魔阴。”竹辉恶狠狠。 郁沐语气幽幽:“那你怀里揣着的《冥想遗忘疗法祝您远离魔阴》的带货小广告是怎么回事?” 意外被发现秘密,竹辉蹭一下跳出一丈远,他捂住衣兜,脸色涨红:“你不要乱造谣,我只是偶然路过被塞广告了而已,才没有想试一试!” 远处,四角的药王秘传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气声道: “什么嘛,嘴上说着自己不怕,背地里还是用了冥想按摩仪。” “他之前还说我们单纯,容易被带货广告骗吧,现在看来,也没聪明多少。” “竹辉这算什么,自爆卡车?明明也没人问他……” “郁沐好得意哦,竹辉要气死了,嘿嘿。” “嘘,你太大声啦。” 竹辉咬紧后牙槽,牙齿吱硌作响,他攥紧拳头,盯着郁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将落未落。 不能揍,翔横大人就快来了。 可是好气! “你可以选择给我倒一杯茶水,用茶水让我闭嘴。”郁沐朝对面的桌子使了个眼色。 竹辉更气了,但除了生气之外,好像目前也没别的可做。 “竹——”郁沐试图开口。 “闭嘴。”竹辉重重捶上郁沐的椅背,由于受力不均,郁沐忽地往后一仰,凳脚翘起,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的金色短发蓬松地晃了晃。 竹辉飞速倒了一杯茶水,气势汹汹地折返,狠狠怼到郁沐唇边。 “喝了!” 郁沐感受了一下茶杯飘上来的热气,抿唇,开始小口小口地吹。 呼。 呼。 被迫端着茶杯端了一分钟的竹辉不耐烦了:“你在干什么。” “这是开水,喝不了。”郁沐道。 “我知道,但你能别就着我的手吹吗,我是你的佣人吗?”竹辉青筋暴起。 郁沐没好意思说,其实在场诸位,都可以是他的佣人。 “我的手被绑了。”郁沐抬起手,给竹辉示意:“我一开始就说了。” 竹辉目露凶光,磨牙霍霍,忍住了把水泼对方头上的冲动。 这个小子,使唤起人来怎么这么理直气壮? 要不是翔横大人快来了…… 竹辉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火气,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必须做好这档差事。 郁沐一脸淡然的无辜,继续吹吹。 终于,在竹辉即将失去理智的时候,郁沐把茶水一口干了,末了咂了咂嘴:“还可以。” “哪家买的?”郁沐又问。 “劝你省点心思,你已经走不出这个房间了!”竹辉拿着碗底,狠狠敲了郁沐的头一下。 郁沐眼睛倏地瞪大了。 这可让竹辉尝到了甜头,终于能教训这个嚣张气人的后辈,他控制不住地发笑,结果一转头,翔横正站在门口,诧异地看过来。 他连忙把茶杯藏在身后,慌张道:“大,大人?” 郁沐舔了舔嘴唇,暗地里瞥了翔横一眼。 翔横穿着丹鼎司的制服,原是一样的容貌,慈祥的笑容,圆框眼镜镜片纤薄,此刻在这暗室中,却显得他目光深沉,不怀好意。 “无妨,郁沐当是渴了,竹辉,再给我们的贵客沏一壶茶吧。” 竹辉赶紧躬身出门。 “你们也下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谈谈。”翔横一摆手,遣散了屋里的药王秘传。 他人鱼贯而出,屋里只剩郁沐和翔横对视。 暗室烛火跳动,光影明灭,扫过郁沐的侧脸,他无甚兴致地盯着手腕上的绳结。 翔横走到郁沐对面的椅子,坐下,明明是上位者,可不知怎的,当郁沐抬起眼时,沉重的视线便锁定在他脸上,寒意攀上脊背,令他精神一凛。 “你想和我谈什么?”郁沐嘴唇轻启,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隐在眼眶投下的阴影里,平淡问道。 “郁沐,在来的路上,我听孩子们说起你在路上断出‘还尘驻形散’的部分丹方,实在教人震惊。”翔横摩挲着茶壶的边沿,“自我那师弟,绯权之后,我已经许久未见像他这般天资聪颖、受过药王点化的人了。” “师弟?”郁沐像是明白了什么。 “怎么,绯权没说过我的事?”翔横一笑:“不应该吧,你是他的徒弟,他甚至把他那些宝贝典籍都留给你了,不是吗?” “我和绯权的关系不亲近。”郁沐道,“而他,也确实未提过自己有何同门。” 翔横脸上的笑容微微扭曲了一下,慈祥的双目闪过一丝怨毒,但紧接着,他就重新戴上了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具。 他嗟叹道:“我那师弟性情古怪,眼高于顶,或许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个平凡人罢了。” 郁沐不置可否。 翔横感叹了半晌,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似是累了,声音缓缓: “我曾与绯权共事,试图探求药王赐福的真意,可到头来,绯权独吞成果,背叛了收留、养育他的老师们,今日请你来不为别的,我只是想从你这里取回绯权的学著,再顺便,托你帮个小忙。” “你应当知道‘充盈极乐散’吧?” 郁沐点了点头。 “说起来,前些日子的小实验似乎把你卷了进来,都是手下的孩子做事不力,实在对不住。”翔横歉然道。 “实不相瞒,‘充盈极乐散’是药师不忍见万民悲苦、降至仙舟的永寿良方,只是万代传续,药方难免有缺。 我与绯权的工作本是完善此方,谁知绯权一意孤行,断了秘传存续,只得我另寻他法,可惜,我不及师弟蒙药师垂青,时至今日,仍无法推出那三大主方中的最后一味。” 郁沐:“所以你想取回绯权的学著,期望对方已有答案?” “是,也不是。”翔横微微一笑,“我了解绯权,他定然不会把这最关键的线索写在学著中,只是身为药王秘传,却在药王令使现世后倒戈,叛入仙舟民一方,绯权恐怕早已知道自己将死……” “瞧我,年纪大了,糊涂,忘了你是他徒弟,听到自己师父的死因定然难过吧,请别介意。” 翔横一抚掌,看向郁沐,连连道歉。 “你是个可造之材,我看得出,性情虽与绯权相似,却是个好孩子,如果是你,假以时日,定能寻得那最后一味药材。” 郁沐总算从对方口中听出了一点门道,他诧异: “你们害死了绯权,还想我这个绯权的徒弟为你们出力?” “别说的这么难听,这也是为了减少损耗,毕竟,你也不想残方的受害者再增加了不是吗?若非遍寻不得,我也不会将担子撂给年轻一辈……” 翔横苦恼地摇头,还想再说,突然被郁沐打断了。 “又想操控他人吗,无能者。”郁沐的嗓音冷如寒泉。 翔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跳跃的暗烛下,他的眼珠浑浊不堪。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一个沧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师兄,你不过是靠攫取他人成果活着的无能者,那些兄弟,那些病人,那些视你为救命稻草的人,包括我,无一不是你向上攀爬的消耗品。」 「你得到的越多,野心越大,就越有无数人为你牺牲。」 「我要停止研究,我不会再受你操控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翔横猛地抓紧扶手,用力之大,使他手背爆出道道青筋,整个人不住地颤动。 他像是病了,胸腔鼓动,发出赫赫的闷响。 郁沐手腕一震,紧扣的绳结便掉落在地,他垂着眼,细细抚平皮肤上的勒痕。 “盗窃他人心血,伪装成自己所得,踩着别人的脊梁向上,攥紧非属自己的成就不放,庸碌昏聩,无能至此。” “想知道‘充盈极乐散’的三味主药是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郁沐站起身来,身躯单薄,俯视着什么人时,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沉重如山。他一步一步,走到翔横面前,俯身,在对方耳边低声道。 “令使残躯,持明骨髓,以及。” “建木之血。” 翔横倏地瞪大双眼,被突如其来的汹涌情绪冲击思绪,万般繁杂的念头一齐涌了出来。 他呼吸困难,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郁沐反问。 “那是慈怀药王的垂迹,怎能入药……不可能!”翔横歇斯底里地抖动着。 郁沐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你看,这就是你和绯权的区别。” “他都敢铁锅炖祖宗,你却在这里连说三个不可能。” “闭嘴!别提那个疯子!”翔横怒喝一声,无力的手向外横扫,打翻了茶盏,随即躬身开始咳嗽。 血一点点落到木地板上,汇成了一滩。 “别动气,你这个年纪,气急了可是会堕入魔阴的。”郁沐道。 翔横没听见对方的话,他只觉血液奔涌,往头颅汇集,体内有什么在撕扯,挣扎着想要生长出来,可另一方面,他又觉自己五感灵敏,思维活跃,模糊的记忆如雪片飞来。 一会是病患声泪俱下的恳求,一会是绯权失望严厉的指责,一会是师长前辈期许的赞叹。 忽然间,翔横捂住自己的脸,指缝中,一截银杏叶长了出来。 “我……”他的声线开始扭曲,隐隐地,他察觉到了自身异状的来由。 是魔阴身。 “怎么可能,慈怀药王,我……”他癫狂地跪在地上,忽地想起什么,挣扎着去抓搁在桌子上的包。 那是郁沐的包,包里存放着郁沐带来的、绯权的手稿。 他急切地翻着绯权的手稿,一页一页,十页十页,形同疯子,嘴里念念有词。 终于在他快要把手稿撕成碎片的时候,他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页——是一段字迹工整的药理解析。 “想要了解魔阴身的起始,应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时间,自药王在寰宇间垂迹施救,抵却病厄,血肉造物的长生便有了全新的解析…… 若长生的细胞能够在特化与干细胞之间转化,则说明此种失序,只能借由药王的神力才能实现…… 龙祖的转化尤为玄妙,或许这也正是残方中不可或缺的一味药应是持明骨髓的原因,这与孽物的原理实在相像……” 大段大段文字向下排布,严谨而艰涩的药理考据占据了大量篇幅。 “如此便可知,那最后一味药……” 文字断在了这里。 他急切地翻到下一页,看见了一行字。 “如果你翻到了这一页,就说明师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什么意思? 翔横匍匐在地上,他已经无法说话了,不知为何,他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能紧紧攥着那页纸,在纸面上留下肮脏的血痕。 视线角落出现了一个鞋尖,郁沐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他是说,你依旧不上进。” 明明他已经把药理分析说的清楚了,你却还是看不明白。 读懂了言外之意,翔横忽然直起了身。 他的眼框冒出了一截干枯的枝干,缓慢地生长出干瘪的、不成形的银杏叶,眼球和叶片融合在一起,他直直地盯着郁沐,看起来相当骇人。 “你……我为什么……我不该堕入魔阴。” “一定是你!”他用尽全力去抓郁沐的衣摆,枯槁般的手指紧攥着郁沐的衣角,此刻,他形同疯狂的孽兽。 “一定是你,使了奸计!” 郁沐歪了歪头,片刻后回答:“不是。” 他拽开衣摆,拂去翔横的触碰,低头道:“虽说药王垂迹,建木生发,仙舟人始得无量寿数,魔阴牵缠,诸苦遍历……但此事与我无关。 只不过是你试验在那些无辜平民身上的‘充盈极乐散’,诱发了你的魔阴身,就像当晚你挑准了时间激化病人,指使他们伤害云骑那般。” 翔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嗡动嘴唇。 “不可能……” “想知道这药来自哪吗?”郁沐瞥他一眼,用脚尖踢了踢先前被翔横扫落在地上的茶杯。 翔横脸上绝望的神情凝住了,许久之后,他嘴唇牵扯,似是苦笑,又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操纵过诸多人的生命,如今,竟也轮到他成了棋子。 这是报应吗? 已无力再思考其他,他喃喃道: “为什么,你不会堕入魔阴……” 郁沐没说话。 “求你了,告诉我……你明明也喝了……”翔横的脸上逐渐长出了遮面的枝叶,他后背生出断枝,不可逆地向孽物转化。 还是个丑陋但强大的孽物。 郁沐敛着眸子,将翔横的变化收入眼底,这一刻,他眼底情绪十足悲悯,又带着神的傲慢,矛盾至极。 最终,他开口了: “我已经说过答案了,庸人。” —— “该死的郁沐,别让我抓到他丁点把柄,否则我要他好看!” 捧着满满新茶水的竹辉啐了一声,往里间那屋走。 他气得直哼哼,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注意到走廊上一个药王秘传都没有。 靠近门口,听见里屋有动静,竹辉伸手准备敲门,思考片刻,又犹豫了。 临走之前,他听见翔横大人说自己要和郁沐单独交流,不许外人进来,可这茶水又是翔横吩咐去取的,这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翔横决定先偷看一眼,反正翔横忙着和郁沐说话,绝对不会察觉到。 他放下茶壶,贴近门缝,好在这栋阁楼年久失修,缝隙很大,足够他看清里面。 视线有点模糊,屋内光线黯淡,待他调整视角后,率先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翔横。 竹辉蹙起眉,额头抵死在门框上,只见收窄的视野里,郁沐站在翔横面前,正垂眸望着对方。 光影昏暗,将他面部的线条全部融化在朦胧中,看不真切,瘦削却挺拔的身体保持居高临下的姿势,令竹辉心里隐隐有些发毛。 他啧了一声,将右眼贴近,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人群骚动。 “烦死了,外面的人在搞什么!” 他蹑手蹑脚离开门边,痛骂一声,疾步穿过走廊,想看看外间到底在做什么,岂料手还没碰上门闩,面前门板呼一下飞了起来。 竹辉躲闪不及,直接被压在底下。 刚踹完门的云骑收回腿,看见地上躺着个人,吓得尖叫一声,慢半拍道: “这里是云骑,紧急排查,有人举报你们……天啊这位先生对不起!不小心踹到你了。” 竹辉眯着眼,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板,对方手里雪亮的阵刀,以及背后乌泱泱的银铠云骑。 在奋起反抗还是彻底装晕之间纠结的竹辉:“……” 算了,装晕吧 就是这云骑还会道歉,人怪好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9章【VIP】 第19章 “别总道歉, 拿出点气势来!” 从年轻云骑背后走出的鹤长用力拍了下对方的头盔,厉声道。 云骑:“队,对不起, 队长!” “都说了别道歉……”鹤长叹了一声, 望向身后的云骑:“将屋里的人都控制住,不要放松警惕,你们,跟我走。” “队长, 失踪者不是都找到了吗?” “还有一个。”鹤长攥紧阵刀, 看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如果不是离开时留了个心眼,鹤长真不知道要是他就这么放郁沐离开, 对方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谁又能想到药王秘传竟敢将据点设在这样一栋破败失修的建筑里, 背靠波月古海,对面就是通往长乐天的摆渡港。 简直胆大包天。 而现在, 他还没从幸存者中发现郁沐,但愿那孩子没事。 鹤长低声道:“一队,做好战斗准备。” 云骑军向走廊尽头的门逼近,屋内没有任何响动,鹤长无法判断情况, 他深吸一口气,给身后的云骑打了个准备破门的手势。 三秒后,他用刀挑开门闩, 破门而入! 砰——! “这里是云骑, 紧急……”鹤长沉稳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记忆中,深入骨髓的恐惧霎时重现。 战火、流矢、涌如潮水的丰饶民在行走的千面巨树下啸叫,天际如火的星槎被挥舞的长枝拦腰截断, 残骸坠入大海。 到处都是云骑的尸体。 而此刻,眼前的那坨怪物又与庞大的梦魇重叠了。 屋内,一团畸变的血肉匍匐在地上,它脊背拱起,四肢纤长,不属于生物的器官熔炼在上,一丛丛银杏叶自血肉生长,枝干扭曲,逐渐组成了人面的模样。 那东西渐渐变大,盘踞在房间中央,从裂口中睁开一双眼珠,浑浑噩噩地左右乱转,恶心又邪异。 年轻的云骑们没见过这场面,均是吓得倒退一步,慌乱攥紧手中阵刀,向鹤长靠拢。 “队长,我们该怎么办。”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队长……” 胆小的云骑哆嗦着抓住鹤长的铠甲,却没能得到回应,他抬头望去,只见鹤长咬紧牙关,因为用力,下颌连着脖颈的线条变得僵硬又锋利。 “队长?”云骑从未见到鹤长如此愤怒。 “小六,立刻回报将军,这里出现了丰饶令使……”鹤长猛地回头,向着队伍末尾的云骑大喝,名为小六的云骑啊了一声,转身向外跑。 就在这时,房间中的孽物动了。 它发出歇斯底里的啸叫,血肉膨胀,尖刀一样的枝条绷紧,如同剑矢,向四面八方迸射。 破空声炸响在耳边,时空像是静止了。 鹤长看见年轻的云骑被叶片贯穿,割麦子一样倒下,拳头大的肉团击毁铠甲,轻易得仿佛用小刀划开纸片。 有人抱住了他的腰,把他往旁边一推。 他跌倒在地。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还很茫然,直到血液染红了他的铠甲,才发现自己已然坐在废墟中。 “队长。”胆小的云骑趴在鹤长腿上,面铠破碎,露出血肉模糊的半边脸来。 “快跑……” 鹤长瞳孔一缩,他的心像是漏了一块,又或者被迫站在悬崖边,狂风呼呼倒灌,令他遍体生寒。 快跑。 快跑。 在他们面对永世的宿敌、面对发狂的孽龙、面对相差悬殊的危险时,无数死在他面前的云骑都曾这样说。 快跑。 可星海偌大,魔阴永随,能跑到哪里去呢? 面前的‘令使’鼓胀着皮肤,更多枝叶兴奋地生长,它抬起一团沉重的骨骼,肆无忌惮地破坏了房顶,向下平拍。 比碾压式的重力更快的是风中的血肉残骸。 鹤长愤怒地仰头,他试图攥紧身边的阵刀,却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剧痛是在左眼被骨片击穿后才传来的。 倏忽之战里,仅是巨树枝叶的狂舞,巨大伴生碎屑群的杀伤力就可击毁一整队星槎。 下拍的孽物肢骸带来一阵血液的腥味,鹤长视野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只不过侥幸被「饮月君」的云吟之术相救,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得以与家人团聚。 而这次,无人救他。 死亡逼近,他已无力挣扎,正欲就这样倒下,突然感觉脊背上贴来一只手。 那手并不大,力道却堪称恐怖,将他稳稳接住。 一道声音混合在孽物的狂吼中,贴着他的耳侧响起。 “令使?差不多得了。” 那举重若轻的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不屑:“他是令使,那我是什么?” 鹤长的思维已经停滞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失,体温降低,可那声音实在耳熟,他奋力睁开眼,肾上腺素回应了他的努力。 他抬手,手指夹住了一片柔软的衣摆。 是人,那人正用胳膊圈住他的后背,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将他挡在身后。 血红的视野中,对方看向他,面目模糊,轮廓不清,鹤长只看清了一双角。 一双金黄色的角,形状嶙峋,弧度锋利,整体粗壮而修长,绿色的星火在角尖流散。 柔软的银杏叶从长角根部鼓出,削弱了异类的违和感。 鹤长瞪大了眼睛,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嗫嚅着: “大人……” “嘘,少说话,血止不住了。”那人拨开他的手,按在他的左眼处。 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火辣辣的痛感霎时消去大半。 “丹枫大人……”鹤长裂开的眼眶里流出泪来,他露出濒死时的笑容,疲惫到像是下一秒就要合上眼睛。 他手又抬起,不依不饶地悬着。 “好啦。”对方无奈地叹了一声,接住了鹤长空悬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角上,“丹枫在这呢。” 鹤长受伤,这会脑子不大好使,分不清手下的触感根本不是龙角。 好在,他也没摸过龙角。 “大人……”鹤长嘴唇颤抖,心落到了实处,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别说的像自己要死了一样。”郁沐嘟哝。 郁沐站起身,地面伸出几枝幼小的枝桠,一头扎进云骑们的伤痕里,缓慢修复伤口。确认无人阵亡,他的目光移到地上那一团血肉上。 那团原先顶破房顶的庞然大物此刻被金色的尖刺牢牢固定在原地,连一丝声响都无法发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旋转,谄媚又惊惶,匍匐在地面。 它已完全丧失了人性,成为劣质低等的孽物,又保留了些生前的狡诈。 郁沐走向它。 完美的树角在头顶盘曲,枝干饱满,浅褐色的双眸被金水洗涤,露出灿然又冷酷的色泽。 他只是平静地注视,道道看不见的威压便碾下,刹那间,仿佛有无数只手自虚空探来,在孽物身上撕扯。 它眼睛圆睁,忽然,爆发出苦痛的尖叫,听得人心惊胆战。 如同剥洋葱一般,庞大的孽物身上横生枝节,没过一会,就将孽物拆分个干干净净。 到最后,它散了一地,再聚拢不成形状,只有一双眼睛在地面幅度轻微地滚动。 刻骨铭心的、被人肢解灵魂的疼痛令它失语。 飞溅的血液在郁沐面前自动消融,无法近身,他的制服上,除了被鹤长抓过的衣角外,剩下地方干干净净。他手腕一翻,指甲盖那么大的金色树根出现在手里。 “只有这点?” 郁沐对自己找到的、倏忽血肉的分量感到失望。 地上,那对发红的眼珠试图逃离,却被郁沐一下踩住。 “剩下的呢?”郁沐睨着他。 眼珠子根本没法说话,这一刻,与生俱来的恐惧席卷了它。 它连转动都做不到。 郁沐对孽物的沉默相当不满,脚尖用力,将对方直接碾进木地板中。 “说话。” 眼珠子被压扁了,迸出无数枯萎的肉芽来,几秒后,肉芽在地上沾着自己的黏液,画了几道痕迹。 郁沐看了一会,眉头紧锁,更用力地踩,“什么鬼字,看不懂,说仙舟话。” 他几乎要把眼珠子踩爆了。 肉芽们争先恐后地连缀成一片,写下了一个名字。 「纳努克」。 郁沐大发慈悲地松开了,一拂手,数道枝条交替,将名字抽了个支离破碎。 差点被压扁的眼珠跳出坑里,平摊在碎裂的木板上,不住地往外流血,它喘了口气,正以为自己被放过了,就地一滚,突然撞上郁沐的鞋尖。 郁沐像是有什么心事,兀自思索,视线下瞥时候淡淡的,他拂了拂袖,轻声默念。 “药王慈怀。” 眼珠子怔在原地,紧接着,它化为了飞灰。 仍在蠕动着的孽物残骸彻底断了生息,枝叶枯萎,成为地上的一滩滩碎肉烂芽。 头顶的天花板在孽物膨胀时被撞开,此刻毫无遮挡,天空蔚蓝,海风呼呼倒灌。 郁沐深呼吸一下,头顶的枝角消融,金眸回退,变为不起眼的浅色。 他忽然有所察觉,闪电般抬手,一道尖枝自房顶生出,将潜藏在楼瓦上的一只乌鸦捅了个对穿。 乌鸦厉声惨叫,下一秒,被密密麻麻的枝桠吞噬殆尽。 “滚远点,毁灭的卒子。” 郁沐的声线压低,充满威胁之意。 一缕飞灰从乌鸦尸骸上溢出,逃似地飘远了。 一片寂静,好半晌,郁沐自责地抓了下头发。 “所以才说,人吃饭的时候绝不能剩饭。” 因为很香的剩饭会引来脏东西。 要不是他当时吃太饱了没去找那最后一块倏忽残骸,怎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后悔也没用了,强大的敌人可以交给更强的人解决,比如景元,他的当务之急是先处理这边的事。 郁沐思考了几秒,打定了主意。 他捡起散落在废墟里的阵刀,将刀刃插进血肉中,沾了点血,托行至昏倒的鹤长身边,掰开他的手,把阵刀塞了进去。 忽然,一声突兀的响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郁沐一抬头,居然是竹辉。 竹辉藏在角落里,因为背靠门板,又被墙柱的碎石遮挡,恰好躲过了铺天盖地的袭击,但身体虽然没受伤,眼里的恐惧和绝望却满得快要溢出。 他面色狰狞,因过分的胆怯和惊恐而颤抖,在地上无法站起,仰视时,牙齿不断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郁沐看了他一眼,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他走向竹辉。 竹辉尖叫一声,带着哭腔,嘴里念叨着求饶的话,他直往角落里缩,但背后就是碎石,无处可去。 终于,郁沐站在竹辉面前,半蹲,掐住竹辉的脸。 竹辉像是死了一样,视线直直的,眼泪一个劲流。 “你看到了,对吧?”郁沐问道。 竹辉想摇头,奈何郁沐卡着他两颊,无法挪动头颅分毫,只能模糊地恳求:“不要杀我……” “我不杀你,帮我个忙,这个云骑认识吗?”郁沐直视他。 明明是一样的脸,但竹辉却瞬间回想起对方是如何一片片撕碎那个孽物,一点点将对方踩进地里,一下下嚼碎掌心的树根的。 还有那双眼睛…… 这分明是个真正的孽物。 因为恐惧,竹辉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绞动,仿佛下一秒就能吐出苦汁来。 他以前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敢招惹一个怪物! “说话。”郁沐蹙眉,有些烦恼:“你也要写字吗,可我没有笔给你。” 生怕对方下一句就是‘要不把你的枝绒相折下来吧,毕竟小小的,很适合做笔。’,竹辉强迫自己开口。 “会说,我会说。” 郁沐欣慰地点头,一字一句,慢慢道: “我现在报警,等下云骑来了,你就说是你报的警,作为过往行人,你什么都没看见,但你知道是这个云骑。” 他手指下垂,指着有着婴儿般睡眠的鹤长。 “用这把阵刀。” 他又指向鹤长手中虚握着的阵刀。 “英勇地杀死了孽物,明白吗?” 竹辉连连点头。 “很好。”郁沐拍了拍对方的头。 这样一来,证人,证物,齐了。 “而我,只是一个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无辜路人,绝对,不要出现在你的证词里,好吗?”郁沐再度强调。 竹辉点头如捣蒜。 “还有知道我身份的药王秘传那边,你知道该怎么帮我掩饰吧?”郁沐又问。 竹辉头快要点断了。 “很好。”郁沐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 他拿出玉兆,拨通云骑的报警号码,放在耳边,几个呼吸后,玉兆接通。 “喂,请问是云骑军,这里有一个疑似丰饶孽物,请派人来处理,地址是……” 郁沐卡了一下,发现自己不知道地址,刚要抬头询问竹辉,突然感觉身后袭来一阵寒气。 银发女人落地,眨眼间,一把澄明的剑搭上了郁沐的肩膀,刃尖紧抵着他的颈侧。 霜寒如刃,杀气逼人。 只要对方一挥臂,削铁如泥的利剑就可以削下郁沐的脑袋。 竹辉已经彻底吓晕过去了。 郁沐沉默地听着手中玉兆传来的问话声,心情复杂。 “市民你好,请详细说清地址……” “市民……市。” 郁沐按下挂断键。 他看着十秒钟前的通话记录,只觉得疲惫: “虽然云骑出警快是好事……” “但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个云骑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20章【VIP】 第20章 利刃锋锐, 渗出刺入骨髓的寒意。 镜流没有动作,像是在评估或者等待什么,郁沐收起玉兆, 觉得可以利用一下对方的迟疑。 他好声好气道:“这位, 云骑小姐,可以把剑从我这个无辜市民的脖子上挪开吗?” 为了加深自己无辜的人设,增强说服力,他慢慢举起双手, 以示自己全无武力。 就在他抬手的刹那, 一道轻薄的凉意从颈侧传来。 郁沐的脑袋被漂亮得切下来,飞了好远。 郁沐:“……” 镜流手臂平举, 手腕一翻, 长剑挽出一个干练的剑花,锋刃凝结的冰晶在空中拉出一弧闪光, 斜指地面。 蒙翳着血色的双眼没有丝毫情绪,并未砍中实物的手感如此鲜明,镜流抬眸,脚尖落地的每一步,都在地面凝出霜气。 她警惕地望向十米开外的身影。 飞旋的银杏叶自远处的废墟间生长, 转而凝成人形,郁沐的面容逐渐清晰,他一手提着竹辉的衣领, 一手扛着鹤长的腰, 将二人腾地扔地上后, 苦恼地摸了摸自己的颈侧。 被一击斫断的颈骨还残留着那可怖的痛感,虽说只有一瞬,但着实令人后怕。 镜流瞥了眼脚边躺倒的‘尸体’——已然变成一堆被冰结的枯叶。 “能放我走吗?”郁沐真诚地恳求, 回应他的是镜流的起跳。 寒光如同离弦之箭,在蹬踏的第一瞬间震裂了自己所站立的地面,镜流目标直指郁沐的躯干。 数道金线自虚空中展开,如同罗网,将二人之间的空间切割成数块,一条金线拦在镜流的必经之路上,两方相撞,镜流直接被弹飞了。 郁沐抬起左手,枝叶所化的细线即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驱使自如,它们纵横交错,竟硬生生将镜流拦在五米开外。 长剑与金线相撞,发出沉闷的爆音,每当镜流试图借力在空中折返,转换方向迂回进攻时,金线都能察觉她的想法,提前拦截。 就仿佛对她的进攻路数了如指掌一般。 十几秒后,镜流一反常态地向后跃去,拉开距离。 她在观察。 郁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攥紧左拳,直视那双混沌癫狂的眼睛。 镜流正处于魔阴身,并拜其所赐,剑艺精纯过甚,毫无收敛克制的可能。 现在的她,比过去孤剑披靡、所向无敌的剑首还要危险。 自始至终,郁沐唯独不想与镜流对剑。 要找个方法摆脱对方的追杀。 没给郁沐太多思考的时间,镜流动了。 她如飞矢流星,将自己砸进郁沐的攻击范围。 由枝干凝结而成的金线有着相当恐怖的强度,可镜流的战斗本能非同凡响,她察觉到了应对之策,开始在金线上削砍。 飞散的青黄色碎屑被剑气吹散,金线发出刺耳尖声,韧性开始下降,数度差点被对方突破。 当镜流的剑尖第三次在郁沐的鼻尖扫过时,郁沐想到了好办法。 搬救兵! 他拿出玉兆,沉思片刻,拨通了一个号码。 对方三秒钟就接了起来,但没说话,只有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郁沐抬手挡住一道飞来的剑气,无视手背的伤痕,镇定道:“能来救我吗,遇到一个狂躁的病人,不大好处理。” “谁?”刃的声音相当扭曲,听上去不大舒服, 这年头一个两个都怎么都犯魔阴身,郁沐腹诽一句,开口:“熟人,镜流。” 玉兆那头静默了一瞬,刃突然开始痛苦又癫狂地笑。 哎呀,好像触发了不得了的魔阴身病情加重的开关。 郁沐默默把玉兆拿远了点,以防自己的耳朵被笑声传染,想起镜流对刃的亿剑之教,他才察觉自己找错人了。 把刃找来,除了被镜流砍成八段然后他俩双双进幽囚狱之外,好像没其他结局了。 “罢了,你好好休息,我找别人。”郁沐挂断电话,想起了另一个人。 景元。 驱虎吞狼多是一桩妙计,他也是熟读仙舟兵法的人,哦不,木了。 郁沐点开玉兆,找到景元的号码。 实不相瞒,要不是上次景元半夜搅和他的美梦,通讯记录忠诚地记录下号码,郁沐还真联系不上他。 这就像家里的狸奴悄悄惹祸后,就算伪装得再好,也能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对方撕烂的纸条、留在沙发上的划痕一样。 他拨通景元的号码。 平淡的女声:“您好,这里是神策府通讯部,您所拨打的号码为内部线路,将在转接后接通,如有要事,可进行留言。” 留言? 留什么好呢? 总不好在玉兆的记录里说‘你师父又发病了快来呀’这种话吧。 郁沐斟酌该说什么好,突然被来自灵魂深处的刺骨危机感攫摄,他倏然抬头,恍惚间见到了一轮月亮。 月亮? 不,不是月亮。 是镜流。 郁沐并不少见那轮月亮,澄明森然,高悬于剑首驻足的战场中,霜寒刺骨,剑出无回。 镜流高高起跳,月华般的剑气催生毁天灭地的破坏力,自她脚下,无论瓦砾楼垣,枯叶生灵,尽成冰凌。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丧尽,在此刻的镜流眼中,她能感知到的只有剑,和目下晦垢的孽物。 郁沐眼底渐渐浮出璀璨的金黄,掌心化为金线盘结的模样,皮肤遮掩下,叶脉构成的血管在激烈地跳动。 如果不阻止镜流这一剑,对方会毁掉附近五里的楼房,包含着数不清的平民,代价过于惨重,不可接受。 正在这时,远方隐隐有雷鸣响起,金黄电流在薄云之上辗转,声势如虹。 听声音就知道,景元正在乘神君来的路上。 只可惜太远了。 郁沐叹息一声,镜流已经到了眼前。 这一击让他隐隐想起了光耀的疾矢自苍穹坠落的刹那,只不过对方剑意无情,是被疯狂锤炼到极致的凛冽。 剑首的身影在郁沐的瞳孔里越放越大,下一秒,剑气割裂了所有围拢在郁沐周身的金线,向前贯穿,一寸,再一寸。 时间几乎静止,无数个片段被拉长,飞散的银杏叶、碎裂的瓦砾、消融的冰晶,以及郁沐抬眼的刹那,脸上平淡的神情。 由于镜流是俯冲而下,郁沐只能仰头,丹鼎司的绿色制服成为冰结之地的唯一一抹亮色,他的金发却没有掀起分毫,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隔绝了。 刹那间,波月古海深处,有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镜流的心猛然一跳,一种被灾厄锁定的感觉攀上脊背,令她迫切地、毫无保留地将剑刃前推…… 叮,剑尖触到了什么,在郁沐面前停了下来,再无法向前分毫。 天际浮现出神君的身影,威武深沉的天将手持神兵,因觉察到仇敌而金光炽盛。 郁沐的右手化成金线,流淌着的金血在期间闪烁,他向外一拂手,顷刻荡平了镜流的所有剑气。 无形的威波向外扩散,波月古海的海潮突地震动起来,狂怒着拍向岸边。 镜流双眼顿时睁大,前冲之势被强行遏制,她只能落地。 千锤百炼、行云流水般的剑技令她在生死之刻仍有自保的手段,身堕魔阴,她无法探寻为何对方心慈手软没能将她一并抹杀,但她再度回旋横斩,借此拉开距离。 她的求生欲告诉她,必须即刻离开! 霜刃斩出的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攥上了她的剑。 宛如嵌入一种坚硬的柱体,巨力绞动着剑身,令她完全失了控制。 紧接着,她就看见郁沐抓着剑身,向前一步,轻飘飘往自己胸前一带。 噗。 剑身没入胸膛,血飙了镜流一脸。 “果然这年头,只有当受害者才能洗清嫌疑。” 郁沐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穿透的前胸,喃喃道,他感受了一下剑身的位置,右手抓着剑,往右一带。 “别戳我心脏,往右一点,我怕云骑来的医生尸检技术不好,以为我死了。” 镜流的眼瞳不住颤动,她嘴唇抿紧,握剑的手因为用力,青筋遍布,却被郁沐牢牢按住。 她第一次在拉锯中败阵,眼中怒火压抑。 “等一会,景元还没看见呢,你配合一下。”郁沐安抚道。 他这么一说,镜流更来劲了。 郁沐心有忧愁:如今的医患关系越来越复杂了,都不愿意听医嘱。 郁沐只好收敛自身气息,以防再度激怒镜流,抬头,看见镜流苍白的脸上满是血迹,抱歉道:“不好意思,手法生疏,戳到动脉,弄脏你的脸了。” 镜流还是恶狠狠的。 郁沐思索几秒,左手在剑刃上一划,金色的汁液从伤口处流淌出来。他把手指抵在镜流的嘴唇上,横向一抹。 鲜艳的金色汁液流进口腔,镜流忽然一怔,情绪离散,颠倒反复,像是卸去了动力的发条玩具,手瞬间从剑柄上滑落。 拔河的另一方突然松绳子,郁沐一个没控好力,剑身一拐,伤口撕裂,刚要凝住的血又溅了镜流满身。 郁沐沉默片刻,嗫嚅着说了声对不起。 姗姗来迟的神君在这时从天而降。 镜流只一晃神,便从先前的怔愣中缓过劲来,她看了眼郁沐,将剑从他胸前用力拔出,紧接着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往身前一带。 她猩红色的眼眸里出现了相当复杂的情绪。 “你。” 镜流的声线极冷,尾音夹杂着不平气声,像是痛恶,又似感慨。 郁沐虚弱地闭上眼,避开对方的视线,双膝一软,像株柔软的小草,跪在了地上。 由于有精湛的医术,郁沐扮演危重病人的演技相当深厚:这么大的出血量,一般人类是不能站着说话的。 镜流还想再说什么,但景元的雷霆斩断了她的念头。 她松手后退,再抬头时,郁沐已经落到了景元的保护范围内。 景元没有攻过来,他谨慎地站在原地,与她对峙,并不冒进。 镜流与景元对视一秒后,又瞥了眼倒地不起的郁沐,后退一步,跳上房梁,转眼没了踪影。 景元攥紧手中的朴刀,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到郁沐身上。 郁沐闭着眼睛,放弃了对四肢的支配,思忖着让血液的流速控制在‘乍一看很吓人但实际还可以抢救一下’的范围内,突然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然后,他的头重重磕在了景元的狮头肩甲上。 郁沐:…… 好痛!! “郁卿。”景元边走边道,声线传递到铠甲上,郁沐能听见对方稳健的心跳声。 “经验丰富的云骑有许多方法检验战场上的尸骸中是否有屏息伪装等待佯攻的敌人,幽囚狱的判官也对摄取魂魄以供审讯一事得心应手……” 郁沐:“。” “事关仙舟重犯,此地人员皆应当一一受审……” 郁沐:“。” “郁卿前几日给我开的药的确药到病除……” 郁沐小心翼翼地、在景元冷冰冰的铠甲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不自信。 景元现在怎么这么多话? 景元身上的物件颇多,走起路来兵戈铠片碰撞如同击玉,伴随着对方的脚步声和低声话音,郁沐突然困意来袭。 他感知到,那庞大的、在海下蛰伏的建木旁有烦人的虫子在游曳。 他才多久没回家看看,家里就遭贼了? 岂有此理。 郁沐的意识渐渐从这具身体中抽离出去,直到全部消失,他一直颤动的睫毛彻底敛了下去。 呼吸变得微弱,血涌了出来,一点点滴到地上。 景元的话音戛然而止,抱着郁沐的手紧了紧,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波月古海。 古海一如既往的深沉。 —— 丹枫不知道自己在哪。 一道声音近在咫尺。 “你叫,丹枫,对吗?” 那声音音调古怪,发音生涩,短短六个字中,它不断矫正自己的声线,拙劣地模仿着类人的音符。 丹枫知道,孽物已然站在了他面前。 从头顶垂落的视线裹挟着重压,无情地碾着他的身躯,柔嫩的银杏叶残忍地卷曲着他的鳞片、爪尖,不断收拢,几乎要将它们尽数剥落。 滔天的恨意使丹枫咬紧牙关,不愿意回复哪怕一个字。 未能得到答案,孽物朝他伸出了手。 不,那根本算不上手,只不过是一团重叠的枝叶,有着干裂粗糙的触感,富有意识地触上了丹枫的脸。 柔软的枝叶渴慕地卷起发尾,摩挲进衣领,缠绕在他头顶的龙角,尽力探索着他的五官。 它们仿佛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生灵,迫不及待地检验对方的生命力,天真地生长,肆意妄为。 丹枫被迫扬起下巴,树木的力道巨大无比,绞住他的龙角,驱使他抬头。 一截柔软的嫩叶扫过喉结,蛮横地阻止它滚动的幅度,丹枫痛苦地发出一点声音。 “似乎不太一样呢。” 孽物冰冷的声音中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丹枫粗重地呼吸着,艰难睁开眼睛,视野一片茫然,边缘仿佛被大雾笼罩,但唯一确定的是,他知道那孽物在变化。 因为脸上残留的触感正在从粗糙变得冰凉。 耳边传来叶片脱落又生长的噼啪声,仿佛一段巨大的、陈腐的树干被暴力劈开,长出新鲜的嫩芽,那声音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几乎瞬间,丹枫就看见自己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有着人类五官的‘人’,只是五官模糊,看不清面容。 冰冷的五指再度抚上丹枫的脸,这次,竟然是手指的触感。 那手指笨拙又缓慢地在丹枫脸上摩挲,从他的眉骨、眼缘、鼻梁、嘴唇……它有着十足的好奇心,对每一丝细节都求知若渴。 “唔。”丹枫轻喘了一声,用力一咬,那‘人’才算消停一点。 “牙齿是尖的,并不锋利,被触碰时会不舒服——你会在不舒服的时候喘气,仙舟上所有人都会吗?” 它冷静地、没有任何情绪地询问。 这语气令丹枫的心狠狠一沉。 “你的鳞片是冰凉的,龙角……原来如此。” 它松开了手,站定在原地,没过一会,那种令丹枫匪夷所思、又寒毛倒竖的声音又出现了。 他循着声音向上抬头,这次,视野中出现了一抹金色。 那是一双嶙峋狰狞的长角。 长角挺立,由粗壮的深褐色树枝组成,野蛮,苍劲,散发着不详气息。 璀璨的金黄银杏叶自长角根部生长而出,簇拥在一处,远远看去,如同一团金色的棉花。 “这下,我们,一样了。” 它说。 孽物的发音依旧蔓延着诡异的违和感,听在丹枫耳朵里实在荒诞至极。 一样了?什么意思。 是指……那对古怪的角吗? 丹枫望着对方的角,视线下移,忽然察觉到一个惊悚的问题。 孽物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套衣服——那与他身上的款式相同,几乎如出一辙。 它在按照丹枫的样子为自己塑造‘外表’! 正在丹枫匪夷所思时,它突然半跪在地,低头,用自己树枝长角,缓缓摩挲着丹枫的龙角,一下,一下,一下。 “丹枫很漂亮,喜欢。” 它说。 —— 浑身上下的每一片龙鳞都在灼烧。 五脏六腑在发热,有什么东西正急速愈合,催促他醒来。 低沉的龙吟在枕间响起,云吟之水在卧室中凝结,噩梦几度轮回,阴寒狱中无数声音控诉诘问,纷杂的情绪不断堆积,他几乎无法忍受。 喜欢。 喜欢。 又有人在他耳边不断重复。 有什么在触摸他的鳞片、摩挲他的龙角、锲而不舍地带他离开那混沌的梦境。 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要将他凿进万劫不复的炼狱中。 丹枫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 入目的是一片浅色天花板,和一朵莲花状吊灯。 如此陌生。【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21章 剧烈的心跳声鼓噪在耳畔, 丹枫闭上眼,头脑昏昏沉沉,缓了一会, 他再度看向天花板。 视野清晰, 眼前的物体纤毫毕现,甚至能看清吊灯的塑料莲花盏灯罩的纹路。 依旧陌生。 这里是哪? 丹枫活动胳膊,坐了起来,一缕长发从肩膀滑落, 雪白的被子堆到腰间, 暄软无比。 被子的质地有些眼熟。 丹枫蹙起眉,抓起被角, 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枕头。 纯棉质地, 雪白如新,四角用柔软缎面扩大了一圈, 看上去价格不菲。 这布面…… 丹枫用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确认了面料。 这是以异化的鳞渊境古海深蚕吐出的细丝做主料,经过严格的加工制成的稀有品,只供持明族高层使用,丹枫自己有好几套类似的床品。 这种面料最大的好处就是柔软, 清凉,贴合皮肤,深受持明青睐。 持明的珍品有价无市, 从不外流。 不对劲, 丹枫蹙眉。 他又查看自己的伤势, 肌肉流畅的手臂和胸膛没有一丝伤痕,腹肌块垒分明,人鱼线没入被子, 任谁看都无法料想他过去曾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肋骨下侧,那一排被锁龙针贯穿的伤痕也不见了。 锁龙针是持明族专门设计来压制强大持明的刑具,自肋骨向下,用极细的排针绞索,能遏制呼吸,阻碍力量驱动,且极难拔除,手法不得当只会徒增痛苦,令锁龙针越缠越紧。 可现在,锁龙针不见了。 真是疑点重重。 丹枫随手拂开肩头凌乱的长发,此刻正值夏末,室温恰好,即使赤着上身也不会感到冷。 他环顾四周,打量起房间的陈设。 这是一间卧室,南北两道滑动门,南门通向中庭庭院,北门未知。房间北角有一个巨大的工作台,台上分三层,陈列着齐全的医用器械,下层是摆放整齐的医书和诊疗手记。 对侧墙角是一个立式衣架,晾着一件干净的绿色制服。 视线左侧有一层矮柜,透过玻璃,丹枫能看见一排排药罐,用标签粘好,高低错落,大小不一。 丹枫整合信息:房主是一位丹鼎司的丹士,精通药学,细致自律,没有摆放物品方面的强迫症。 丹枫用手指抹了一下地板,又掀起身下将近十厘米的床褥垫子,细细查看。 地面没有丝毫灰尘。 加一条:热衷清扫,喜欢打地铺睡觉。 他环视一圈,视线被矮柜台面的一尊木雕吸引住了——那木雕的姿势几乎是祈龙坛前的龙尊造像的等比复刻。 或许房间的主人是个持明族。 丹枫优化自己的判断。 他掀开被子,刚要站起,意外发现自己掌下的触感不大对——他好像压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从被子里一抓,拿出来,摊开掌心,发现了一朵小花。 花? 丹枫蹙眉,手指碾动花蕊,拨开花瓣,检查花朵的形态。 是一朵相当精巧的花朵,花瓣呈罕见的青绿色,边缘飞散,状若云火,只是被暴力扯下,失去了盛开时的形态,干枯卷曲,可怜地缩在他掌心。 为什么会有花? 卧室中明明没有植物,外面的庭中树也未到花期。 难道是房主在晾制入药的花材时不小心遗漏的? 丹枫想了想,将花朵放在枕头上,云吟之术化出服饰,将未着寸缕的他裹了起来。 他礼貌地为房主铺好被褥,一丝不苟地抚平褶皱,起身走向那尊龙尊木雕。 雕刻者的雕工精湛,力道均匀,技艺娴熟,无论是飞扬的发尾还是尖锐的长枪,极尽细致,颇为用心。 木料呈深棕色,色泽醇厚,树纹独特,丹枫未见过,却隐隐觉得熟悉。 他似乎在哪见过类似的木材,但一时间想不起。 他思索着,拿起木雕,本是随意翻看,却见底座下刻着一个名字。 丹枫。 字旁边还有两个浅浅的、圆圆的坑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看来对方是一个就职于丹鼎司的、狂热信仰他的追随者,哪怕冒着劫狱罪囚这样的大不韪之罪,也要将丹枫从幽囚狱中捞出来。 但,能将他从幽囚狱那样禁制重重的深狱中劫走,藏匿至今不被发现,有能力拔除锁龙针的持明,丹枫寻遍记忆也找不到一个。 奇怪。 他将木雕放回原位,走向工作台,谨慎观望,视线忽地定格在一本陈旧的古籍上。 “嗯?” 丹枫拿起那本古籍,手指拂过封面上的大字。 《化龙籍典》。 “这是只有龙师才有权限查看的古籍,为什么会在这里?” 丹枫翻看几页,发现古籍内有一个标签用的小折,特地标注了关于龙狂的内容。 丹枫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了。 似乎这本古籍的持有者,也就是房主,在很认真地学习如何照顾一条陷入龙狂的持明。 而就丹枫现在的状态来看,对方的确有着相当了不得的医学天赋。 丹枫将目光率先投向了通往庭院的门,他把古籍放回桌上,开门,瞥了一眼门口矮柜上大咧咧放着的一沓大额钞票。 再加一条:生活优渥,不怕遭贼。 入目的是一处规整宽阔的庭院,中庭有一棵苍劲茂盛的树木,根系深埋在浅浅的水洼中,清澈干净,越过厚重大门,能看见长乐天闹市区的楼角。 “这里是长乐天?” 丹枫迈下台阶,踩在铺砌鹅卵石的地面,行至庭中树下,忽然捕捉到了风中的气息。 他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向面前敞开屋门的房子,树影摇曳,微亮的光斑落在他随风拂动的长发上。 “持明的……气息。” 先前在卧室内,感官长期适应周身环境,令他没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此刻走出,风掠走熟悉的空气,那股若隐若现的气息便鲜明了起来。 这处宅邸里有持明的气息,却与丹枫所熟悉的不大相同,隐隐的违和感难以说清。 可想到房主是个持明,丹枫的戒备又淡化了少许——他无意揣测,更无暇深挖他人的秘密,他已经以戴罪之身在此地逗留太久,再待下去,会给收留他的人带来麻烦。 丹枫正欲离开,忽然耳尖一动,警惕地朝远处的大门一瞥,转身欲走,又紧急想起什么,立刻折返。 他闪身进卧室,将桌上摆着的《化龙籍典》拿起,又顺走门口矮柜上的钞票,夹在书中。几乎同时,院落的大门被暴力推开了。 砰! 一连串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院里的安宁,有人在门外高喊:“就是这家,所有人按照龙师的命令仔细检查,不许放过一处!” 密集人影的搅乱了池水的平静。 丹枫后退一步,听着外面的动静,攀上天花板的镂空横梁,云吟之术施展,掩盖自己的踪迹。 没过一会,在院落搜寻完毕的人就顺着外廊走进了卧室,武装齐备的云骑和身披黑衣的持明将本就不大的房间占满。 丹枫的视线在陌生人身上游移。 云骑。 和龙师手下的卫兵。 他们来这做什么? 青碧色的眼眸投出审视的视线,追随着云骑和持明们的动作。 整洁的卧室被翻了个底朝天,云骑们动作克制,通常将物品拿起,检查完毕后物归原位,比起云骑,持明们就显得急切许多——他们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 一个龙师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没戴面甲的云骑。 居然是龙师涛然。 意外见到熟人,丹枫并没有太多惊讶。 房主只是一介持明,虽不知自他被劫狱后过了多久,但想来对方能成功保住他一段时日,已经是能力极限,被龙师察觉是迟早的事。 “按将军的命令,这里很可能有关于药王秘传的线索,不可掉以轻心,必须把每一寸都排查清楚,以绝后患。”涛然指了指屋内的持明,厉声道。 药王秘传? 丹枫挑眉。 “龙师,将军的原话只是按例排查而已,请约束诸位持明,不要无辜毁坏居民的合法财产。” 刚正的云骑看着满地散落的药罐,严厉道。 “按龙师的意思,这房子的主人不仅涉嫌与药王秘传串通,更有包庇重犯的可能,重犯本是出身自云骑,侍卫长还是不要干涉持明这边的排查行为,就当避嫌。” 涛然挺直脊背,直视神策府侍卫长,“更何况,将军既然同意我持明族与云骑共同排查隐患,就应该互相迁就,不是吗?” 侍卫长脸色一僵。 涛然转头,挥手:“加快动作!还有那边的药罐,都打开掏一掏,以免贼人在里面藏了东西,企图蒙混过关。” 他一声令下,屋内的噪音更大了。 丹枫的尾巴微微晃动,他觉得自己似乎小看了这间房子的主人。 包庇出身自云骑的重犯,说的大概是镜流。 勾结药王秘传,劫狱戴罪龙尊,这桩桩件件罗列起来,已经够关三千年幽囚狱了。 甚至说,底下这群人搞了搜家这大阵仗,还不是冲着丢失的龙尊来的。 看来是一个罄竹难书的大恶人呢。 丹枫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他倚着横梁,翻着手里的古籍,等待下面的人离去。 这古籍绝不能落入龙师手里,以龙师的疑心病,会顺藤摸瓜联系到劫狱之人身上,到时候,这善良又爱惹事的房主就难以脱身了。 不大的院落里装了数十人,进进出出里里外外,就连浴缸角和水池缝都一一查过,半个时辰过去,一群持明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站在一旁早已收工的云骑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可查到您想要的东西了,龙师?”侍卫长抱臂问道。 涛然脸色铁青,他看了满地散落的书籍,冷冷道:“侍卫长似乎很得意?” “并未,既然排查已经结束,就请把居民的财产物归原位吧。”侍卫长摆了个请的手势。 涛然:“……” 涛然:“哼。” 涛然转头看向持明们:“快点动手。” 又是一阵丁零当啷,书看到一半,房梁上的丹枫换了个姿势,偏过脸,从书页后露出冷漠的视线。 砰,卧室门闭合。 砰砰,院外大门被关上了。 烦人的家伙终于走了。 丹枫看着不复整洁的卧室,沉默几秒,叹了口气。 他跳下横梁,拾起一本药典,循着记忆放回了原处,又拾起另一本,下一本…… 哒。 一张硬纸从书中掉了出来,飘到满是脚印的地板上。 丹枫将硬纸捡起来,方方正正的一张,看上去是书签,他一翻面,有些疑惑地瞅了眼上面的字迹。 「摸摸券」。 字体飘逸大气,不似笔迹,反而像是什么东西烙印在上面的。 “摸摸券,奇怪的名字。”丹枫喃喃自语。 这是用来摸什么的? 第22章 丹枫抱起被子, 腾空盘坐,云吟之术浮涌,平缓的水流拂过地板, 十几秒后, 满地脚印的卧室焕然一新。 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扫除成果,抱起被子,拉开北门。 北门连接一条长廊, 左手边通向厨房, 右手边是盥洗室和烘干房。 他走进烘干房,一团云水忽而凝集, 将被子整个包起来, 紧接着,水涡中心开始逆时针转动。 哗哗哗, 饮月牌滚筒洗衣机正式启动。 丹枫背过身去,按开烘干机,一阵开机音乐后,界面浮现。 选择日光模式,热风。 手指连点, 没一会,头顶的出风口便送出热风。 等待片刻,云水消弭, 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落下, 丹枫伸手接住, 晾在长架上,而后回到卧室,将古籍中夹着的钞票放回门口矮柜, 确认再三,推开了门。 帮忙收拾了屋子,就当是房主照顾他多日的利息,这笔债欠下,待来日有机会再偿还对方搭救的恩情,至于古籍,房主暂时不在,留在此处只会徒增危险,还是先带走为好。 丹枫想着,跳上房檐,确认波月古海的方向,转身瞥了眼下方院落。 院落中的巨树茂盛,婆娑树影洒落在浅水洼处,宁静惬意。 “再见。”丹枫郑重道,手掌一拂,隐去额间双角,在鳞次栉比的房屋顶上窜来窜去。 眼下是白天,长乐天的灯火还未点燃,修建了观景台的戏楼茶楼也未开业,无人察觉到丹枫的动向。 丹枫在一幢飞檐小楼上停下脚步,这里地势极高,向正前方遥望是雄壮的玉界门,万千货运星槎穿过苍穹,驶向星海,星槎海中枢人来人往,到处都能看见云骑的哨岗。 左侧是迴星港,后方伫立着太卜司,再往后是工造司。 现在该去哪? 想到这个问题时,丹枫发现自己无法作出决断。 饮月之乱已成,孽龙被镜流斩杀,从先前得知的信息来看,剑首成了仙舟的逃犯,景元应是当上了将军,而白珩和应星…… 丹枫的心脏一阵绞痛,他靠在身后立柱上,只能凭借深呼吸来排解这股刻骨的疼痛。 远处传来牙牙学语的持明时调,记忆中无法磨灭的唱腔传自持明民歌,即便是孩童软糯的嗓音,也透着一股忧伤哀情的意味。 “靡靡赤龙,森森青松,世上荣华如转蓬,与君再难逢……”* 丹枫的呼吸无法克制地颤抖,他偎进飞檐的阴影里,面容磨灭在长发遮盖的部分,只露出一双莹莹发光的龙角。 龙角笔直,森森如松。 丹枫就这样沉默地伫立了许久,久到楼下莲花游园中的小持明追着蝴蝶离开,才有所察觉地抬起手来。 他拿出古籍,纤薄的纸张为那沉重的视线提供了一个落点。 先将古籍送回鳞渊境,再去查看一下持明卵的状态,无论赎罪受刑还是蜕鳞重生,此世仍有他身为龙尊应尽的义务。 丹枫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宏伟的玉界门,片刻后,想起一件事。 古籍上的折痕太明显了,如果有人翻看,很快就会发现这书曾被阅读过。 他靠在柱子上,本着检查一遍的心态翻开中央的章节,接着先前百无聊赖时没看完的部分扫过去,一章一章,倏地,他眉头一蹙。 他摩挲着纸页上的标注贴,心中有了一个诡异又惊悚的猜测。 是偶然吗? 丹枫想。 所有被标注过的部分单独看没什么问题,但当它们合起来时,均隐隐与一个问题相串联。又或者说,为这本古籍贴上标签的人,也就是房主,是带着一个鲜明的疑问在查阅、并寻求作证的。 这绝不是偶然。 丹枫啪地合上古籍,眼底森然寒意跃动,龙息凛然。 “真是小看他了,居然敢染指化龙妙法。”他声线里有着难以压抑的怒意。 或许对方将他从幽囚狱中劫走,第一目标不是解救龙尊,而是想要挟龙尊,得到他掌握的化龙妙法。 也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十王司眼皮子底下抢人,心思怎么可能单纯善良。 对自己再度判断失误感到不快的丹枫攥紧古籍,手臂青筋毕现。 他强迫自己冷静,计划总归不如变化快,前往鳞渊境一事只能暂时搁置了。 他得先去会会这个胆大包天的房主。 只是,一想到自己花费了半个系统时为对方打扫房间就来气。 一向身居高位有仆从打理琐事的丹枫可是第一次亲手做家务! —— 波月古海下,寿岁苦短的虫孑在嗡鸣、游曳,乐此不疲地试图唤醒这蛰伏已久的巨树。 呢喃如同嗡鸣,恳求恰似絮语,郁沐只觉得烦躁。 乍然进入庞大的根须中,识海汹涌,记忆纷杂,无数浓烈的爱恨在建木扎根的土壤中生长、酝酿,交杂的情绪融入片段,在他眼前闪过。 仙舟孤索巡航,荒海求药,终得万物寿长,自他落于这片土地开始,苍木便缄默地守望着晦明风雨,世事变迁。 他见长生者身犯魔阴,岁苦绵长。 见雨别唤鳞渊潮动,龙宫深掩。 见不死丰饶民遍地,祸乱纷起。 见云上五骁再聚首,举杯欲饮。 见人间千秋只一掠,万世遗梦。 很快,他的视野变得无比高阔,辽远,自一望无际的海底延伸向古海宫墟。 巨大的持明龙宫深埋海壑之中,建木的根系盘卷呈龙形木瘿,即便被伟力阻遏,郁沐的感知仍能随着伸展的枝脉,蔓延到这旧宫废墟的每一处。 郁沐睁开眼,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斜坐在龙形木瘿上最高的枝杈间。 他周身缭绕着青黄色的、如云火般的伟力,它们雀跃地燃烧着,在他额间的木角上翻腾。 住了太久的小壳子,乍然转换,有点不习惯。 他揉了揉眉心,适应过于庞大的丰饶之力带来的冲击,清醒片刻,垂眸,好奇地望着远处忙碌着的渺小蝼蚁们。 一段时间没回,家里真是大变样。 通往木瘿的长甬道原本空旷无比,此刻却摆上一尊尊铜鼎,像是在祭奠什么。明明是在水下,鼎中却燃着青森火焰,不详气息肆意蔓延。 “化外淘来的?” 郁沐往后一躺,一道云水卷来,将他承托起来,他摆弄着自己的衣角,百无聊赖地碎碎念。 “既然想延续持明族的存续,何必和药王秘传勾结,又何必接受绝灭大君的施舍呢?明明眼前有更好的选择……” “而且,宁可摆上破鼎也不愿意把龙尊进贡给我,还得我自己去偷……” 郁沐闭上眼睛,越说越烦。 持明族要亡了是有原因的,龙师们一个个的脑子都不灵光。 他已在这深墟古海呆了太久,即便有封印外逡巡着的云吟之龙作陪,也依然无法消解他的沉闷。 云水翻涌中,一道陌生又极具威胁性的气息在接近,味道令郁沐无比反感,他偏了偏头,睨着底下。 一群持明带着一个女人从远处游了过来,在封印的近处,不知持明拿出了什么,只见金光一闪,封印出现了空隙。 那群人就这么钻了进来。 女人走近,行至龙形木瘿之下,仰起头来。 她有一双充斥着邪恶的深蓝色眼睛,姿态傲慢,视线如蛇,湿冷滑腻。 “你好。”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如果你离开我会过得更好,郁沐想。 海底沉寂,苍木冷漠,无人回应她的问候。 “我知道你醒着。”她又道。 此话一出,她身边的持明们皆目露惊恐,年迈的龙师强作镇定,看向巨树的眼神也难免带点警惕,与其相反,随行的药王秘传魁首狂热又激动,只不过迫于有女人在场不敢表露。 郁沐不应,只是挑眉。 “和我做个交易,我能给你最想要的东西,你无需付出更多,只要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女人道。 建木依旧沉默,但女人知道,它在听。 “「岚」追猎已久,将你逼至此地,你难道不想给祂一点教训吗?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无论仙舟子民还是持明后裔都能变成你的养料……” 女人送音于虚空,隔绝了一切生灵,直接抵达郁沐耳边。 好烦,絮絮叨叨个没完,纳努克招人的标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直观嘛,郁沐想。 他没和毁灭令使打过交道,本着谨慎的心态短暂观望,今日第一个照面,印象相当不好。 他垂着眼,正想着找个什么机会偷偷溜走,忽然,遥远岸上的某个末梢,捎来了新的消息: 家里的龙醒了! 郁沐双眼放光,蹭一下坐直了。 建木庞大的根须突然有所动作,青色火焰般的叶片微微晃动,水波荡漾,活跃非常。 绝灭大君在暗中勾起嘴角。 瞧,即便是星神的造物,拥有远超生灵的位格,也依旧会为俗物所扰、为野望动容,心甘情愿成为猎物,供人驱使、利用。 她张开双臂,胜券在握道:“如何?心动了对吗?接受我的提议吧,我们联手,这艘仙舟将被我们收入囊中……” “建木,你是「药师」的神迹,你知道该怎么选择!” 耳旁似乎刮起了一道喑哑又嚣张的蚱蜢叫,是在说什么呢? 算了,无所谓。 郁沐拨弄着掌心的叶片,一条条捡着自己收到的消息: 家里的龙醒了。 家里来人了。 家里的龙在收药罐叠衣服倒垃圾擦地板晾被子。 家里的龙走了…… 走了!!! 郁沐急了。 海底无波澜,巨大的龙形木瘿双目灼然,气势威严,青黄色的根须在水波中浅浅摇动。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海底响起破碎的嘲弄声,那嗓音浑厚而冷淡,如同古钟,铺面而来的肃穆感和古老威压令海水震动。 封印闪烁灿烈的金色纹路,扭曲的梵语显现,镇压逸散在外的丰饶之力。 “全是废话。” 郁沐抬手,轻轻一挥。 自龙形木瘿向外掀起一阵飓风,绞碎海水,龙宫断壁轰然倒塌,无法抵抗的压迫力袭去,将脚下的虫孑轰到了几里之外。 “滚。” 郁沐的声音如同重锤,碾压在女人的身上,轰地一下,将对方的躯体砸了个粉碎。 带着区区躯壳就敢来同他谈条件,狡诈心虚,毫无诚意。 郁沐兴致缺缺地转身,顷刻间,万道粗壮的枝桠向外扩散,封印金光大盛,牢牢锁住向外蔓延的根须。 铜鼎被一并掀飞,面前的空地一下变得干净许多,郁沐指挥着枝叶们将家门口细细打扫一遍后,满意地停了扫帚。 他拍了拍手,无视怒涛和惨叫,融入根须中,断开意识。 听她废话,耽误了他回家rua龙的宝贵一分钟。 也不知道他的龙出长乐天大门了没有。 —— 意识连接的很困难,好在成功了。 身体非常沉重,仿佛灌了铅,郁沐要努力抬手才能感知到一点手指的存在感,适应了十几秒,虚弱的呼吸逐渐变得强劲。 滴滴滴。 心电仪的提示音变得明显。 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这里是医院。 也对,他现在应该是危重患者,尤其在意识脱离了这身躯壳之后,失去丰饶的力量支撑,会如缺水的植物般迅速衰弱下去。 手臂上扎着吊针,维持生命体征的药物源源不断地输送。 郁沐睁开眼,他有点渴了,想找点水喝,四下张望,目光突然一顿。 这病房里居然有人。 还不止一个!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意识刚回笼,还没彻底适应周身环境的他没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以至于看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病床对面,景元沉默地倚靠在墙上,抱臂望他,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在与郁沐对上视线的刹那,他凝重的表情霎时松懈,无奈地眯了下眼。 在他身边,一位龙师站在窗前,是风浣。 一个身着甲胄的十王司判官立于角落,与阴影融为一体。 这三人均是屏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也没移动,跟三尊石雕一样。 最令郁沐心跳加速的倒不是这三位,而是景元身侧的一个投影机器。 机器分五个屏,两个有人像,剩下三个只有‘通话中’的字样。 最左侧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笑眯眯老头,由于对方活得久,郁沐在帝弓七天将的名册上见过。 烛渊将军,怀炎。 中间三位没有脸。 最末尾的是一位白发狐人,眉眼英气、目光如电,她见郁沐朝自己望来,一撩长发,笑道:“时候恰好,景元还真是能掐会算,既然我们的受害者醒了,审问就可以开始了吧?” 审问?谁。 我吗? 郁沐思绪骤停,把脑袋往枕头上一放,缓缓又把眼皮合了回去。 起猛了,六个将军,一下见着三个。 还是再睡一会吧。 第23章 “小弟弟, 装睡的时候眼皮可不能动啊,会被大人发现的。”一声调笑顺着投影仪的音响流出。 郁沐:“。” “身体太僵硬了,睡着的人不是这样的, 头要放松……对, 就是这样,做得很好,可以稍微把脸往左侧歪一点,要有睡着时候惺忪自然的感觉。” 那爽朗的女声饶有兴味地指导着。 郁沐适当放松自己绷紧的嘴角。 “哎呀, 就是你好像太紧张了, 这边心电仪一直在滴滴响呢,越来越强了, 不然, 你尝试控制一下心跳?” 郁沐听着耳边聒噪作响的仪器,深吸一口气。 反馈心跳的滴滴声渐渐变缓。 “做得很棒, 真有天赋,只是再这样睡下去,我们可就得劳烦神策将军帮我们叫醒你了。”女声感慨道。 郁沐:“……” 可恶,还是躲不过吗:) 他郁郁寡欢地睁眼,坐起身, 顺了顺翘起的发尾,手臂上的吊针拖拽一旁的支架,嘎吱一声, 铁架往前挪了一大截。 景元摩挲着肩甲上的金属, 敛去眼中笑意, 清了清嗓子:“好了,月御,你就别逗他了。” “哎呀, 可他看上去很好逗,你不觉得吗?”月御直接道。 哪有。 郁沐不满地腹诽。 “有点。”景元说完,毫不意外地收到来自郁沐的哀怨眼刀——他神色忧伤,心中恨恨,不爽地瞥了景元一眼。 简直是一团自病床上生长的萎靡不振、哀怨困顿的植物。 “事关要犯镜流,月御,不要浪费时间。” 屏幕上,爻光的声纹波动,严肃地中止了眼前插科打诨的闹剧。 病房内的气氛登时严肃起来,月御眉眼凛然,怀炎若有所思,景元镇定深沉,视线均集中在郁沐身上。 烦。 郁沐垂下眼帘,慢吞吞地给自己立枕头,放在床头当作靠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质问。 选择通过玉兆传音而非直接下达抓捕的命令,并且愿意在病房问询,而不是幽囚狱进行审问,说明帝弓七天将,又甚至说景元对他的身份还没有起疑,只是事关镜流,难免需要谨慎对待。 比起这些只有传影和语音的天将们……郁沐看向窗前,那一直隐晦打量着他的龙师风浣见状,敏锐地别开了头。 或许这位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龙师才更有威胁性,郁沐想。 “首先,这并不是一场针对犯人的审问,只是兹事体大,有必要对唯一的亲历者,你,进行某些细节性的调查。”景元声线平稳,听上去并无特别的压迫感,“只要你如实回答问题,这个环节很快就能结束。” 郁沐颔首,示意自己了解并做好了准备。 景元看向阴影中的十王司判官,判官向前一步,打开卷轴,一板一眼道: “据云骑报告,近一周前,重犯镜流在长乐天与一伙药王秘传发生碰撞,当时你恰好跟随一队云骑在案发现场周围,对吗?” 郁沐点头:“我当晚接到了地衡司发布的紧急任务,有地衡司的结案报告为证。” “景元将军的证词中,提及你曾在案件中与镜流有过正面接触,并活了下来。” 判官话音停顿,室内落针可闻。 月御惊讶挑眉,怀炎慈祥依旧,风浣转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我身为随行丹士,本就离案发现场相当遥远,当时有云骑护我,后来景元将军及时赶到,我才能侥幸存活。”郁沐神色镇定道。 判官:“十王司在那次案件的幸存者中找到了一位云骑,他的报告中提及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点,那位云骑说,在他被冰冻之前,似乎看到了有金色的东西,护住了他们。” “我不理解您在说什么。”郁沐淡淡地抬眼,他头上绑着纱布,压着柔软的金色发丝,由于失血亏空,脸色极其苍白,盯着某人时,有种微妙的压迫感。 “您想说是我保护了那群云骑?您没有证据,只因我的发色就产生类似的联想是您武断在先,照您的逻辑,将军的嫌疑岂不是更大?毕竟将军的神君也是金色的……” “小子,注意你的身份,这里轮不着你反问。”一道冷酷的男声从投影机中传来,是某位将军说话了。 郁沐果断闭上了嘴,往前一递手掌,示意判官继续。 “而三天前的案件,起因是云骑鹤长收到你的联络通讯,在接触过程中发觉你似乎被某些形迹可疑的人绑架,在集合了一队云骑跟踪后,意外闯入药王秘传的据点,并与一位莳者交战,重犯镜流意外参与其中,而你,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身受重伤,被闻讯赶来的景元将军所救。” “根据丹鼎司出具的伤情报告,你被镜流贯穿的左胸,剑伤离心脏只有一寸,出血量惊人,但你又侥幸地活了下来。” 判官冷酷的音色如同河底的卵石,字字分明。 “一寸?这样的伤势也能活下来?”玄全将军诧异道。 月御笑了一声:“原来如此,的确可疑,重犯镜流因其剑技独绝,尊无罅飞光,能在她手中活下来的人,很难想象只是个普通医士。” “被形迹可疑的药王秘传绑架,真的是绑架吗?”有无将军问道。 判官道:“如有无将军所言,这也是十王司重视的疑点之一,药王秘传在民间盘根错节,信众身份普遍隐秘,而郁沐丹士不仅精通药理,还对药王秘传掌握的禁药‘充盈极乐散’有远超普通医士的了解,实在可疑。” “充盈极乐散?那是什么。”月御颇为好奇。 “一种能加速长生种魔阴进程的禁药,此药的相关情报是由郁沐丹士提供,称是其师丹鼎司医士长绯权的研究成果。” “绯权人呢?”有无将军问。 判官:“绯权已在倏忽之战中阵亡。” “死无对证了呢。”月御长哼了一声,“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是那什么药王秘传,何必向仙舟主动提供禁药的情报呢?” 判官:“提供少数情报混淆视听,以谋取仙舟信任,根据云骑和十王司的经验,这样的手段在药王秘传中并不少见。” “也就是说,因为我在药理医学上表现得过分优秀,使您认为,我很有可能是药王秘传的……内应?”郁沐挑眉。 “你可以尝试对自己出现在药王秘传据点的行为进行辩解。”判官道。 “我的确是被绑架的。”郁沐直接道。 “理由。”一直没开口的景元说话了。 郁沐看向对方,“因为‘充盈极乐散’,我已在先前的报告中阐述过,根据绯权的研究,药王秘传目前所拥有的只是残方,领头的莳者想弄清原版药方中最后一味药,所以绑架了我。” “因为你有绯权的研究成果?”景元挑眉。 “不止。”郁沐淡淡道:“因为他和诸位一样,觉得我是绝世天才,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室内一片死寂。 郁沐理直气壮地看向景元,却没能在对方脸上寻到一丝一毫的惊讶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情绪,那双金瞳一如往常的璀璨。 过了十几秒,判官打破尴尬:“首领莳者是谁?” “不认识。”郁沐摇头。 判官:“那你还记得是谁把你绑架的吗?” 郁沐顿了一秒,“不记得。” 判官蹙眉:“不记得?” 郁沐轻敲自己的脑子:“我昏迷的时候磕到这里了,撞坏了……我记得,就磕在景元将军的肩甲上。” “这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判官嘟哝。 因为实在太疼了,郁沐暗中回答他。 “你目前所知的‘充盈极乐散’的配方是什么?”景元问。 郁沐沉思片刻,忽然眨了眨眼,轻快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月御好奇。 “我答应过绯权,此生不将禁药丹方说与外人听。” “如果非要你说呢?”月御兴致盎然地问。 “那我只能说给景元将军听。”郁沐指向对面的景元。 景元挑了下眉,他似乎知道郁沐在打什么算盘了,果不其然,郁沐下一句就是:“但要悄悄说。” “景元,你便听听看吧,这虽是罗浮内务,但事关魔阴身,还是慎重为好。”怀炎慢条斯理道。 景元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绕过病床,走到郁沐身边,却见郁沐轻轻招了招手。 “你靠过来。” 景元坐在了病床旁陪护的小凳子上,长腿蜷起,披风曳地,他微微前倾,蓬松的白发搭在双肩,像一头蛰伏温顺的白狮。 郁沐在病床上磨蹭了几下,单手撑着床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因为离得近,景元率先察觉到的是郁沐眼底隐藏颇深的玩味。 郁沐在景元耳边用气声道: “景元,你是故意放镜流走的吧。” 景元神情未有一丝变化,就连垂在腿间的双手都一如既往的松弛,但郁沐在侧边,感受到了对方手臂肌肉绷紧时的一点力道。 果然,就算成为神策将军,景元在这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好懂。虽说相比之下,以前跟镜流学剑的小云骑景元更有意思,现在这个,除了会让他吃瘪之外没有一点优点。 计上心头,机会难得,郁沐忽然勾起嘴唇,贴着景元耳廓道:“另外,我一直觉得咪咪其实特别可爱,长得随你。” 景元顿住了,松散的白发有一丝晃动。 郁沐满意地退后,正襟危坐,看向诸位天将,最后落回景元身上,敛下眼,避开景元那双金眸中的复杂和审视,谦逊道:“我说完了,请景元将军务必帮我保守丹方的秘密。” 话毕,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隔着被子,悄悄戳了下景元的腿。 景元瞥了那根悄悄从被子底下探出的手指,缓缓撤离了被骚扰的区域,若有所思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郁沐神清气爽地环视在场诸位,连带着看龙师风浣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他今天的发挥堪称完美! 使景元在帝弓七天将面前被迫知晓了有关禁药的秘密,实际却是手握空无一物的答案,即便为了应对日后来自高层的压力,在知道真正的药方前,眼下,景元必须得保他不被其他将军起疑。 加上包庇镜流真凶另有其人的把柄…… 不可否认,郁沐并不认为仅靠这两点就足以迫使一位天将倒戈,但很显然,他首次在小算盘上取得了一点微小的胜利。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现在就想向药师炫耀一下了。 “可说到底,他的嫌疑还没能洗清吧?”有无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烦了。 “景元,我们可不是来为罗浮断家长里短的,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直观的方法吗?”玄全问。 “诸位大人,十王司有特殊的、可用来甄别药王秘传的手段,可以一试。”判官道:“只是这手段有损本源,平常不允许对无辜者使用。” 景元看向郁沐,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目光中却藏着一点隐忧。 郁沐目光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瞥了眼神色凝重的月御和怀炎,又瞄了下那三个‘通话中’的字样。 不对劲。 即便是镜流这等重犯,也没道理值得诸位天将自百忙之中来断这微小琐事……除了一种可能。 这不得不被诸位将军重视的危险,与「药师」有关。 但,究竟是什么事情能拐到他身上呢? 目前没有明确的答案,更要紧的事是缓解眼下危机,景元没第一时间召唤神君斩他人头,就有机会转圜。 郁沐干脆利落地伸出手臂,搁在被子上,苍白得快要与布料融为一体,淡淡道:“随意。” 判官沉默片刻,看向一旁的龙师风浣:“龙师大人,十王司办案,请您回避。” 风浣点头,暂时退出了病房,在他之后,一个十王司的武弁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箱。 短暂交流后,得到景元的首肯,武弁走到病床旁。 郁沐挽起袖子,抬头,忽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邪恶的深蓝色眼睛,她背对诸人,面甲沉沉,缓缓扬起嘴角,尖牙森森,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 她嘴唇轻启,红如丹朱。 「你完了,建木。」 她说。 第24章 这双令人不适的眼睛。 绝灭大君?! 郁沐闪电般出手, 一把攥住武弁的手腕,冰凉的金属护指被捏紧,发出嘎吱的声音。 “你……”他将武弁往自己的方向拉近, 强硬无比。 没待他仔细瞧, 就被倏然的喝止制住了动作。 “郁沐!” 景元少见如此严肃。 郁沐的手顷刻悬停,他朝远处一瞥,只见判官面露警惕,一手拂尘前倾, 随时可以发起进攻;月御微眯双眼, 像是在评估什么;怀炎视线锐利,唇角垂落, 气势迫人。 只一瞬间, 屋内的气氛就变得剑拔弩张,紧绷如弦。 掌下的手腕在隐隐颤动, 郁沐重新望回武弁,少女未戴象征冥士来使的黑白绘面,一双浅灰色的眼瞳缺乏神采,丝毫没有活人气。 “您怎么了?”武弁用冷漠又木讷的口吻问道。 先前瘆人的笑容仿佛是他的幻觉。 “没什么……” 郁沐缓缓松开手,借机在武弁的铠甲上轻捻一下, 低垂眼帘,消化指尖所剩无几的气息。 有毁灭的气息,只不过极其淡薄。 对方是一位相当擅长隐藏的绝灭大君,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仙舟, 凭借阴寒狱的冥气掩盖一缕残魄, 附身到武卫身上,以绕开景元的感知。 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要做什么? 郁沐瞥了眼景元, 他神情并未有明显的变化,视线却不着痕迹地落在武弁身上,缓慢游移。 “郁沐丹士,请配合十王司检验。”判官冷声道。 “随意。”郁沐沉默地抬起手臂。 武弁遵循程序,打开密封药箱的重重机关,一道阴寒冷气自箱缝溢出,冰玉垫层上摆放着一支极细的针剂。 待景元点头示意,武弁侧身,向诸位天将展示开封过程,细如发丝的针尖在光下闪烁寒芒。 “郁沐丹士,这是十王司针对药王秘传所用的禁药‘还尘驻形丹’制造的检测药物,如果你体内曾有用以还原肉身、掩匿魔阴征兆的药物成分,就会被此药激发,反之而无。注射后,会有间歇高热、意识不清的副作用,请你见谅。”判官道。 “没关系。”郁沐道。 武弁冰冷的手托起郁沐的胳膊,尖针刺入皮肤,推动塞柄,液面缓缓下降。 冰凉的药液刚一进入体内,组成血管的血肉便变换形态,将液体固锁在一指长的宽度内。 针头拔出后,郁沐刚放下手臂,就觉右手中忽然蔓延一阵灼烫的温度。 轰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炸开,尖锐的刺痛爬遍针孔附近的血肉,郁沐咬紧牙关,差点喘出声来。 筋脉被挑动,血液奔流的速度仿佛在加快,过去,一遍遍被光矢斫穿的锐痛从灵魂深处被唤醒,他瞳孔一缩,瞬间意识到了问题。 这根本不是药物,仙舟之上,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到达此种效果。 那针剂中装载的分明是一位巡猎令使的术法,兼具敏锐的伪装力和强横的毁灭性,能在一秒钟绞杀孽物。 是谁的术? 郁沐压着眉眼,强迫自己稳定神态,目光藏在暗处,隐晦地在投影上迅速扫动。 首先排除景元,其次是月御,怀炎的能力他有所耳闻,与手臂里的大相径庭,剩下三个没露面的,玄全?有无?还是爻光? 算了,不重要,只要不是「岚」亲临,就都不重要。 那一截血管中像是含了一只凶悍的河豚,炽烈的灼烧感无时无刻不在撑破血肉,又被流淌着的力量围困,死死封住。 郁沐压住手指的颤动,装作自然地抬手,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抹去了针孔带出的一点血痕。 蒙蔽感知,隐匿气息,构建万千通路,营造出流淌的假象,隔断术法的作用力,使外表看上去没有丝毫异变的异状。 十几秒后,郁沐已熟练地控制了整套流程。 手臂里的灼热在消退,破损的血管开始复原,顾及到一位将军就站在远处看着,无法自如地使用丰饶之力,自我修复的速度被降到最慢,减少露出破绽的概率。 月御没放过郁沐的一丝表情,微微颔首,手指在投影看不见的地方轻敲两下。 怀炎略微发紧的嘴角缓和了弧度,景元没有任何表态。 “判官大人,我现在的情况算是没有症状吗?” 郁沐缓缓举起手臂,示意给在场诸位看。 “自然算是。”判官道。 “我的嫌疑应当洗清了吧?”郁沐偏头又问。 “涉嫌勾结药王秘传的疑点已经洗清了。”判官点头:“除此之外,还请您对重犯镜流的相关细节进行报告。” “这次不是有嫌疑了?”郁沐挑眉。 “只是问询。”判官道。 “我没什么……呃,要说的。” 郁沐的话音突然产生了微妙的停顿。 景元当即抬眼,金瞳明亮,锁定在郁沐脸上——对方似乎愣住了,像被按下了定格键,有点奇怪。 “郁沐丹士,为何停顿,是想起了什么?”判官疑惑问道。 “没。”郁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很快,他用平滑的声线接上后半句:“我只是有点晕。” “意识不清是药物常有的副作用,您刚从危机中转醒,需要休养。”判官说完,向景元和诸位将军行了个礼:“将军,十王司的问询已经完毕。” “所以,我们终于可以下班了对吗?”月御笑道,伸了个懒腰。 “是的,有劳诸位列席。”景元点头。 “看了一场家长里短的闹剧,真是浪费时间。”有无说完,他名下‘通话中’的字样就消失了。 他离线后,爻光和玄全也接连断开连接,最后是怀炎和月御。 “将军,如无要事,十王司先告退了。”判官向景元告离,景元点了点头,打量着武弁双手捧着的药箱。 那是一个青铜机扣箱,箱上花纹繁复,以三重机关封锁,最内侧甚至施加了咒锁,常人难以打开。 他很清楚药箱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从方壶仙舟运送而来的要物无往不利,没有任何孽物能在玄全的术下蒙混逃脱。 “辛苦了。”景元鼓励地拍了下武弁的肩膀。 “分内之事。”武弁平直的声线有了一丝波动,她看向景元,全然没注意到对方眼底乍现的深沉。 景元瞥了眼病床头前靠着的郁沐,挥了挥手,示意判官退出病房。 门一开一合,龙师风浣走了进来,“将军。” “龙师,经十王司检验,郁沐勾结药王秘传的嫌疑已洗清,在药王秘传据点搜查出持明骨髓一事还需进一步查证真凶,这个交代你可还满意?”景元问。 风浣沉痛地抓着衣袖,似是无奈,好半晌才道:“将军,饮月之乱大量持明卵受损,我持明族的存续已是雪上加霜,如今丰饶民竟敢窃夺持明骨髓炼制禁药,老夫更是心痛不已,如果抓不住真凶,即便有龙师帮衬操持,恐怕也难以平息持明民怨。” “药王秘传势力盘根错节,仙舟定会尽力铲除,还请龙师回去转告族内持明注意安全,如有异状,尽快向云骑寻求庇护。” “如无事,龙师请回吧,此次允许龙师旁观十王司办案系持明失髓影响恶劣,破例为之,还望龙师对此间一切保密,切勿外传。” “将军的命令,老夫自会照办。”风浣点头,离开了病房。 冷清的病房里只剩下了景元和郁沐两个人。 “上午,因你涉嫌勾结药王秘传、包庇重犯镜流,云骑与持明率人对你的居所进行了例行检查。”景元忽然道。 他静静立在床尾,柔顺的白发散下,始终敛着的金眸在此刻盛满深意,目光犀利得像是要把人剖开。 坐在病床上的人没什么力气地嗯了一声。 “你很平静。”景元迈步,朝床头走去。 “只是看起来平静而已。”郁沐慢吞吞地张口,话音刚落,额头就覆上来一只手。 景元就站在床边,由于俯视,他眼中那令人脊背生寒的审视更明显了。 “你在发烧。”他冷静地陈述这个事实。 郁沐不乐意地扒开景元的手,像一只苍白的泥鳅,慢慢滑进被子里,转身,只留给景元一个后脑勺,闷声道: “判官说了,这药能引发高热,是正常的副作用。” 景元站在原地没动,沉默的影子从头顶覆下,压迫感越发沉重。 过了几秒,他再度抬起手,却听郁沐适时开口: “你没有别的事要忙吗?将军。” 景元的手悬在半空,将落未落。 “将军,你还记得我是一个危重病人吗?”郁沐听身后没动静,便磨蹭着转身,用被子把脖子掩得严严实实,脸色苍白,眉眼疲惫,恹恹道:“按理来说,我这个伤势,能休一个月病假,带薪。” “需要我请丹士来给你诊断一下吗?”景元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不要。”郁沐的声音异常虚弱,但有力气嘴贫:“医术还没我好,乱开药怎么办。” “呵。”景元笑了一声,后退半步:“既然如此,你便继续静养吧,没有我的命令,不会再有人打扰你。” 郁沐阖上双眼,没有力气再回话。 十几秒后,脚步声远去,房门开合,室内再没有活人的气息。 一切危险的、窥探着的目光被清理得一干二净,确认暂时安全,郁沐忽然咬紧被角,猛地坐了起来,被浸透的衣料粘在后背,勾勒出清瘦的骨骼纹路。 无法克制的剧痛使他战栗,冷汗如瀑。 他用力抓紧头发,将自己蜷缩起来,苍白的皮肤下,一道道闪烁着金血的血管在跳跃、挣动、鼓胀,像是要撑破骨骼和血肉生发出来。 无数枝桠刺穿骨节,刚探出一片嫩叶,就被一道不容抗拒的力道挤压回这具窄小的躯壳里。 “啊。”郁沐痛苦地呻吟,半只眼珠不受控制地染上金色,头顶突地鼓出一截树角,向外生长。 他的声音几乎变调了,半边脸的皮肤开始龟裂,他咬紧牙关,双手用力,一下捏碎了头顶的角。 碎成齑粉的树皮残留在指缝中,扑簌簌落到被子上,金血自断角处汩汩涌出,喷了他一手。 啪嗒,啪嗒。 快控制不住了。 “不行,必须,必须把那东西……把星核拿出来。” 郁沐咬着破碎的字音,狼狈地掀开被子,被子底下,他的双腿已化为新生的枝条,不断生发,互相缠绕,被绞碎的骨片和嫩芽融合在一起,蠕动着向外爬行。 如果不拿出来,他会在这里化为巨树,荡平半艘仙舟。 他闭上眼睛,万千感知化为金线,将不受控制向外萌生的部分缠绕,几秒后,残忍地绞紧。 砰! 郁沐的身体被生生炸飞了一半,向外四散的金光如同烧灼的枯叶,飞旋着消失在空气中,他栽倒在病床上,金枝如同手臂,横向一挥,在自己的树骸中抓出了一片东西。 那是一团瓜子仁大小的星核碎片,远看似流体,散发着微弱的银光,不断旋转闪动,却被熔炼着金光的枝条封锁,无法散发出一丁点气息。 “敢把这东西打进我身体里,毁灭的走狗……” 郁沐的声音彻底扭曲,失去了人言的缓和,变得冰冷违和,残酷古怪。 “找死……找死!” —— 空无一人的神策府,景元俯身,一页一页翻着案卷,头顶投影机器运作,五位将军神态各异。 月御正在舰船之中,背靠舷窗,身掠银河,离得近了,能看见星槎巡航时喷射的推进白焰。 她大马金刀地盘坐,擦拭手中的刀,轻快道: “诸位,我演技怎么样,没你们说得那么不堪吧?” 无人回应。 月御唉了一声:“怎么一个个都苦着脸,难道你们真希望这事儿如帝弓诏谕中显现的那样,罗浮登陆了一个丰饶令使?” “几天前,「药师」无故瞥视罗浮,必有祸患滋生,建木无端异动,恐是有心之人妄图复活建木,帝弓的诏谕从未出错,此事不得不谨慎。玄全,你的术式当真没有任何问题?”有无道。 玄全哼了一声:“万中无一。” “而且,那青铜机扣箱可是怀炎三百年前送给我的机锁,从不有失。” “机锁倒未必,存在被破解的可能。”怀炎摇头。 “能破开您老人家的机锁,至少也得是令使,星海偌大,令使又不是丰饶民,遍地乱走,景元,你说呢?”月御接话道。 景元从书案中抬头,“谨慎为上,我会亲自检查一遍机锁。” “要我说,排除掉头号可疑人士也好,我真怕对方恼羞成怒,当场化身巨树,炸平半艘罗浮,这可要景元一个人怎么撑。”月御忧虑道。 “你?怕?你曜青的航线从昨天起就偷偷往罗浮靠,我看你是迫不及待想出征了。”爻光一脸无奈。 月御把刀往桌边一放,爽朗地笑了,“好在是虚惊一场。” “不见得,「药师」不会无故瞥视,罗浮依旧危机重重,景元,务必小心。”怀炎郑重道。 景元点头。 不多时,投影关闭,神策府内安静下来,景元合上案卷,沉默地拂过封面的文字。 他身影如山,沉重阴郁,直到几分钟后,一团白色的东西滚到了他脚下。 景元被一连串的嘤嘤嘤打断了思路,低头一看,咪咪正叼着他的衣角,荡来荡去,圆眼明亮,兽爪扒拉在他鞋上,间歇性乱踩。 “咪咪。” 景元一笑,像是扫空了所有的负累,抱起咪咪,挠了挠团子的下巴颏,疑惑道: “你怎么又胖了,狸奴竟能有如此斤两?” 咪咪歪了下头,几秒后,不太满意地在景元胸前蹬了两个脏脚印。 —— 深夜,月光柔和,清辉斑驳。 病床上小丘状的被子包缓缓蠕动,从紧掩着的缝隙中,一截金黄色的银杏叶悄然探出,它警惕地转了一圈,似是在巡察,确认环境安全,叶片开始分裂,凝结成一条手臂。 蓬松的头发慢慢从被子里挤出来,紧接着是一双灿金色的眼睛,瞳仁的形态诡异,自中心裂变,仿佛一道深邃海壑,透着非人的冷酷感。 郁沐伸开手臂,舒展筋骨,躯干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已经到晚上了吗?” 他打了个呵欠,盘坐在病床上,对着月亮发呆。 新生的躯壳经受淬炼,比过去的更结实强韧。 “月黑风高。”望着窗外,郁沐挑了个最合适的形容词。 他拢起掌心,金色枝条攀结,托举着一个海胆状的光团,浑身布满尖刺,正随着郁沐的呼吸不断向外扩散,复而收拢,循环往复。 “只能复刻到这种程度吗,果然,没有「岚」的加持,即便是巡猎令使的术法,威能也会大打折扣。” 郁沐拨弄着掌心的小海胆,金光突然炽盛,万道细密的荆棘尖刺从光团中伸出,自我强化,金血在其中蔓延。 “这下够了。” 郁沐收起掌中光团,枝叶化为衣物,忽地跳下病床,走向窗边,拉开窗户。 凉风倒灌。 “让我找找……在这。” 他踩上窗格,屈膝半蹲,在黑暗中确认鳞渊境的方向,旋即俯身跳了下去。 窗帘被风吹起,在空无一人的病房中微微摇动。 第25章 鳞渊境外围, 持明重地海岸。 一艘梭形夜船从昏黑海面渡来,流线型船身隐在夜色中,片刻后, 徐徐靠岸。 船上, 一队黑斗篷相继登岸,目的明确地朝禁地进发。 走入禁地内部,明烛照亮空寂恢弘的遗迹,一位等候已久的龙师迎了上来。 他年迈体弱, 腿脚不大利索, 一见到为首的黑斗篷便面露急色:“风浣!” 风浣摘下斗篷,折好, 交给身边持明, 不满澄羊的失态:“澄羊,何事如此焦急, 我持明的仪态风度应当谨守,哪怕是天塌下来……” 澄羊气都喘不匀,惊惶道:“建木活了!!!” “什么?!”风浣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度,胡须被唾沫沾上,直往上飘。 他抓住澄羊的衣领, 枯槁般的手微微颤动,难以置信道:“你,你细说, 细细地说!” 澄羊的声音因后怕而飘忽:“我按计划带大君古海深处, 她笃定建木醒着, 起先我不信,可建木在海底召起飓风,那场面与过去根本一模一样!风浣, 如若建木还有生发之力,我等便不可再铤而走险……” “不行!”风浣断然摇头,“事到如今,龙尊失踪,化龙妙法几近断绝,我们已将全部的赌注都压上,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风浣,绝灭大君的许诺已经无法应验了!你也明白吧?” 澄羊心虚地四下偷瞄,将风浣拉到避人的角落,急切道: “药王秘传表面野心勃勃,实际蠢笨无能,那个翔横费尽周章,信誓旦旦,却连‘充盈极乐散’的最后一味药都无法还原,害我们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持明骨髓!族人为了持明伟业自愿奉献,如果没有成果,何以堵住悠悠之口!” “风浣,我知你心系持明存续,为了淬炼龙脉,激活「不朽」的孑遗,不惜与「毁灭」合作,可绝灭大君嘴里吐出来的话怎能轻信!” “另外,建木不知为何忽然抗拒他人接近,先前护珠人小队持敕令符下潜,还未接近建木根须一海里,就被抽了回来……这分明是对我们的警告!” “什么警告,不过是寿瘟祸祖的诡计罢了。”风浣咒骂,“现在打退堂鼓已经晚了,我们变成如今这幅难堪的模样,你,我,在场每一位都逃不掉!” 风浣指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头顶,眼中凶光闪动:“现在停手,景元奸猾,不日就会察觉我们染指丰饶,到时候持明族真就无路可走了!” “怎么。”澄羊惊恐地后退一步,下意识捂住自己的额头,惊疑不定道:“不,不会的!龙尊会想办法……对,只要我们能找回丹枫,他一定有办法!” “你平日不是一向主张褫夺龙尊大权吗,如今自身遭难,倒戈倒快,可惜,晚了!”风浣推了澄羊一把,威胁道:“别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否则,我不介意让你提前转生。” 澄羊脸色一白,浑身像被抽空了骨头,双腿一软,跌坐原地。 风浣走出断壁,刚巧,另一队黑斗篷从侧门绕了上来。 是龙师涛然,和药王秘传的魁首,百吉。 涛然快步上前,压低嗓音:“郁沐可露出马脚了?” “没,我以持明失髓之事对景元相迫,十王司也对那名丹士进行了检验,没有任何问题。涛然,该不会是你误判,他并非盗取《化龙籍典》、劫夺丹枫的贼人?”风浣蹙眉。 “我的确未在他家中寻得《化龙籍典》……说不通,如果他只是丹鼎司丹士,从未进入过鳞渊境,为何能凭借记忆雕刻出祈龙坛的龙尊造像呢?” 涛然一脸困惑,他确定自己当日在古海岸边远远得见对方雕刻的过程,并确认木雕细节,疑心自始滋生,可细细想来,龙尊造像的姿势在仙舟虽罕见,但绝不是秘密,很难作为关键线索。 幽囚狱中,要犯劫走丹枫,现场只留下一枚银杏叶,古籍丢失时间又与劫狱一事间隔不久,极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可若不是郁沐,还能是何人呢? 银杏叶,具备荣枝相,并有办法潜入幽囚狱的凶手…… “难道真是我判断失误,凶手实际是药王秘传中人?”涛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刹那间,风浣及身后持明们看向远处药王秘传的眼神带上了浓浓的怀疑。 药王秘传的魁首,百吉,循着目光看去,却被风浣狠狠剜了一眼。 百吉一头雾水,倒是他旁边的士卒啐了一口,低声骂道:“看什么看,一头老龙居然还瞪人,眼珠子不想要?” “你说什么?!”涛然耳朵尖,蹭一下火气就上来了,“敢污蔑龙师,罪该万死!” “万死?哈,有本事你来啊,不就是龙师……”士卒被百吉拎走了。 涛然怒不可遏,“区区在阴沟里苟延残喘的丰饶民居然也敢口出狂言,真是胆大包天!”他边骂边抠下一块断壁上的石头,用力一扔,砸中了百吉的额头。 百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滴血流了下来。 百吉:? 药王秘传们傻眼了,片刻后,他们猛地抄起武器,张牙舞爪地啸叫,冲向远处的持明。 持明也不甘示弱,两伙人扭打在一起,场面一度无比混乱。 “莫要相争,大人很快就要到了,肃静,肃——!” 百吉伸手下压,试图阻止越发不受控的混战,忽然嘴里被塞进一块砖石。 年轻的持明怒眼圆睁:“谁跟你肃静,大胆贼人,还我们龙尊!”说着,一砖石把百吉砸倒在地。 绝灭大君进来的时候,热火朝天的乱战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她望着底下躺倒一片筋疲力尽还张嘴互骂的虾兵蟹将,陷入沉默。 她行至上首,立于高台,深蓝色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扫视的瞬间,恐怖的毁灭威压蔓延而出。 争斗中的持明与药王秘传全部噤声,恐惧地匍匐在地,深埋头颅,不敢抬眼。 “在吵什么?”沙哑的女声回荡在空寂的禁地中,尾音轻挑,令人胆寒。 风浣硬着头皮,当那刺骨的视线落到他脊背时,他只觉自己要被劈开了,只好道:“只是一些琐事,不劳您费心……” 他话音未落,只见绝灭大君突然伸手虚握,一道裂缝从风浣身边展现,五根尖锐的手指探出,将他瞬间捏紧。 咔。 龙骨断裂的声音无比清晰。 风浣痛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身边的持明都慌了,惊恐地战栗,涛然微张嘴唇,望向上首的女人。 她有无数具躯壳,共享一张冷酷的面容,眼角开裂,一双深蓝色的眼珠栖息其中,如同地裂中生长出的怪物。 她睨着眼看人时,骨子里深凿的阴戾和残暴一览无余。 即便委身壳中,以毁灭和蛮横构筑的灵魂之火依旧在其中熊熊不息地燃烧。 这就是绝灭大君,毁灭的代行者。 “龙师,你先前的话,是在违逆我吗?” 大君勾起鲜红的唇角,指尖一抹,毁灭的余烬燎烧着风浣的额头,一对斑驳破碎的龙角显现了出来。 龙角暗沉、浑浊,充满金黄色杂质,崎岖表面鼓出点点肉芽,像玉中糅了沙子。 失去秘法遮掩,这充满丰饶之力的龙角浮出虚幻,袒露在众人面前。 跪倒在地的持明中,有人向往,有人惶恐。 “不是的,大人,风浣只是……”涛然急切地为风浣辩解,却见大君眼瞳一竖,一只狰狞的大手从虚空中探来,猛地捏住了涛然的脑袋,将他提了起来。 “让你说话了吗?”大君露出嫌恶的表情。 血一点点顺着涛然的脚尖,滴到地面,涛然的挣扎声被掐死在掌心。 她看回风浣,温声道:“龙师,你瞧,多美丽的一双龙角,你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地接受「不朽」的馈赠,恢复持明往日荣耀,立于这仙舟之上吗?” “还是说,您觉得持明一族就此覆灭在反物质军团手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三名反物质军团的虚卒从裂缝中走出,手持长刃,头颅中跳动着不详的深蓝火焰。 风浣眼睛顿时睁大,直到此刻,他才察觉事态正从他的掌控中脱离、滑坡、向着深渊跌去。 反物质军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遍布封印的持明禁地,又怎会穿过玉界门,渗透到仙舟内部! “很好奇?”大君读出了风浣眼中的惊恐和绝望,一手支着下巴,恩赐般开口:“这寰宇,没有毁灭无法抵足的地方。” “当然,这要感谢你们持明的帮助,我们的合作,非常愉快。” 大君看向魁首百吉:“汇报你的成果吧。” “大人,翔横……失败了,为了仙舟不起疑心,我们被迫点燃了他……我们未能取得完整的丹方,但我们打探到了神策府的消息,妖弓下达了诏谕,内容未知。” 百吉跪伏在地,声音因心虚和羞耻而低沉下来。 “百吉,你嘴里就一条好消息也吐不出来吗?”大君眯起眼睛。 百吉的头恨不得埋进地里:“大人,再给我们一段时间,一定能……” 大君烦躁地啧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不必浪费时间了,我已有对策。” 百吉激动地抬起头:“大人,是与建木复生有关的对策吗?” 他忘不了先前绝灭大君在海壑下与龙形木瘿交谈的场面,那样澎湃宏伟的丰饶之力,即便被封印锁住也难掩过往辉光,是他梦寐以求时至今日才得见一面的药师垂迹。 大君眼中掠过阴毒,“今日,建木便会复苏。” 今日?! 风浣感到一阵眩晕,不只是他,下方匍匐着的持明和药王秘传传来窃窃私语,只是情绪全然不同——持明恐惧崩溃,药王秘传狂热期待。 星核碎片会引动建木的躯壳,届时,「巡猎」自顾不暇,掌握了前往鳞渊境之底通路的她,便可从容地将星核本体投入巨树。 既然不愿意与她合作,她便毁了建木那可笑的狂妄和自尊! 大君陶醉地闭目,聆听耳边崩溃惊恐的低语,肆意畅想一具年轻躯壳被星核撕裂的场面,鲜血淋漓,遍地残肢,美不胜收。 多么畅快,这才是毁灭的真谛! 她摆弄着指尖的幽蓝妖火,安逸地等待远方巨树失控的消息,却忽然听见一道沉闷响声,从头顶传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坚硬的石柱上。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抬头一望,阴沉晦暗的天空中,两抹青黄色的火焰在跳动。 火焰? 哪来的火焰。 她瞳孔一缩,一股恶寒爬上颅顶,几乎瞬间,她向后闪避。 一道尖锐的弧光从天而降,自颈侧擦过,钉在她原先落脚的位置。 轰然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坚固的地面被下落的重击凿出一个大坑,有人从坑中缓缓起身。 他身形削薄,手臂生枝,化作树刃,狰狞的荣枝双角自额顶分裂,向天穹直立,团团簇起的银杏叶向外飞旋,如同燃烧着的青绿色火焰。 龟裂的伤口流淌金血,自胸膛向上蔓延,攀至脸颊,眉眼被交叠的叶片遮盖。 从绝灭大君的角度,只能看清来者紧抿着的嘴唇,薄如刻痕,讥诮冷酷。 “建木?!”大君裂变的眼瞳在眼眶中颤动,先是震惊,而后狂傲地露出尖牙,笑道:“好啊,你来了,星核的滋味还不错吧!” “让我好找。”冰冷艰涩的声调从建木口中吐出,他就地蹬踏,如同离弦之矢,掠出一道青黄色的光。 大君只觉目光一闪,一片由银杏叶组成的薄刃便到了面前。 唰! 诶? 大君看着自己挡在身前的手臂飞了出去,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发什么了,紧接着,心中大骇。 虽然这只是一具躯壳,无法承载她完整的灵魂之火,可即便是躯壳,反物质凝结的残片也足有半令使级的防御力,怎么可能…… 唰唰。 大君的脑袋和四肢也飞了出去。 诶诶?! 大君的意识在虚空中流窜,她擅长隐蔽,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具躯壳。 空中的视野流转,建木抬起头,被叶片覆盖的脸没有丝毫犹豫,不存在的视线射向大君,然后,他抬起手中长刃。 接下来,肉眼可见的只有道道闪电般的青黄色电光,在空中折返、流窜,密集到编成了一张大网。 那全部都是利刃挥砍的弧光。 大君尖锐的阵阵惨叫回荡在鳞渊境上空,听上去令人寒毛倒竖,骨髓发酸。 一块块削口整齐的躯壳从虚空中落下,扑簌簌如同落雨,砸进地面,摔入海面。 由于速度快到无法用肉眼捕捉,药王秘传们四散奔逃,持明连连后退,四下一片骚乱。先前出现的三名虚卒已在流刃下成了薄片,就连空中被绝灭大君划开的虚空裂缝,都被青黄色的枝叶碾碎了。 咚地一声,头顶传来炸响,落石滚滚。 “风浣大人,快逃吧!”涛然从地上爬起来,架起风浣,跌跌撞撞地向后撤离。 风浣踉跄着站起,抬头一望,高高的断垣之上,建木正抓着一颗头颅。 是绝灭大君的头!! 风浣吓得牙齿打颤,正要逃走,只见一道道树枝从石板下钻出,眨眼就将整个禁地封了起来。 一众人插翅难飞。 郁沐听着下方崩溃绝望的叫喊,抬头,直视那颗脑袋。 被树刃削过的颈项断面无比整齐,平滑如镜,金色树纹蔓延在头颅表面,间歇性闪烁,将其中的残魂封印起来,不允许逃离。 绝灭大君的脸上神情变幻,狰狞可怖。 三千一百六十具躯壳损毁殆尽,她的残魂已无路可逃。 郁沐右手提着那颗上蹿下跳的脑袋,左手一拢,一个海胆般的光团在掌中跃动。 “你之前玩得不是很开心吗,要不要亲自试试?” 不待绝灭大君回答,海胆融入头颅中,金光盛放。 万千道细密的尖针自颅顶炸开,丰饶的伟力烧灼着那缕残魂,逼得她惨叫出声。 残魂一片片被剥离,吞噬,翻腾着的枝叶加固封印,令她既不能脱逃抽身,亦不能屏蔽感知,这不是单纯的湮灭,而是一种不断复生、永无尽头的折磨。 “天将的术法滋味如何?”郁沐学着大君的语气,讽道。 “我……我饶不了你,建木,建木——!” 扭曲的惨呼从赤红的口中发出,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逐渐开裂,无法传递出任何情绪。 “不自量力。” 郁沐冷冷一瞥,一条枝叶破土而出,自地面卷起魁首百吉,将他拽到了天上。 “我听见,你提到帝弓的诏谕?”郁沐看向百吉。 百吉的脸上除了狂热外一无所有。 他激动到打颤,难以相信自己夙愿的载主正用枝叶捆着他,对他说话。 他恨不得跪伏在地上,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眼前这非人、完美的建木之躯,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仙姿。 “是,是的。”因为兴奋,百吉口齿不清,感动得快要晕过去,自然也没注意到郁沐的措辞: “仁慈药王,妖弓为天将下达了诏谕,就在您生发荣花的那天,您,您是否终于听见了吾等不懈的恳求,愿意回应吾等虔诚的信仰了,药王……” 百吉过于亢奋,脸上的荣枝相肆意生长。 花? 郁沐回忆自己开花那天,忽然想到一个细节。 当时,他呼唤了药师。 药师垂眸,帝弓有所警觉,降下诏谕实乃必然。 郁沐:“……” 他心情有些许复杂。 哎呀。 龙色误木。 郁沐可惜地想。 以后没事还是少往家里打卫星电话吧。 “你所言为真?”郁沐又问,冰冷的声线深沉摄人,听在百吉耳里回声阵阵。 “真,真,千真万确!”百吉连点三下头,哭求道:“慈悲药王,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我是你的鹰犬,是你的信徒,你的……” 吵死了。 郁沐手一挥,枝条松开,把百吉扔了出去。 “给我个机会吧,药王——!!”狂热的话音拉长成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坠入海中。 鳞渊境上空昏黑,掀起微风。 郁沐抬起下巴,冷冷注视绝灭大君的头颅,右手一碾,金光盛放。 “原来如此,你的确聪明,善借东风,自知半套躯壳无法与我抗衡,就借天将的手为非作歹。” “毁灭的走卒,我不愿招惹天将,不代表收拾不了你。” 磅礴的丰饶之力将绝灭大君的残魂碾成了齑粉,在歇斯底里的狂叫中,最后一抹毁灭气息被保存在了头颅里。 绝灭大君十分之一的灵魂之火,熄灭了。 郁沐手掌一翻,深色树干从金光中伸出,生长,结为一把漂亮的长弓。 他搭弓引弦,箭尾银杏叶燃烧,化为飞舞的青黄色光晕。 他将箭尖扎进头颅,手臂外展,弓弦如同满月。 啸起的狂风吹动衣摆,短发向后飞扬,郁沐瞄准苍茫海面之外、神策府的方向,轻声低喃: “景元,起床加班。” 你的业绩来了。 话毕,他手指松开,头颅被弓弦驱动,宛如流星,划破长空。 即将推出波月古海时,丰饶之力原地消散,自我抹杀,消去一切痕迹,头颅在惯性的作用下朝着神策府飞去。 郁沐收起长弓,眼底金光闪烁,他看见神策府的防御大阵全开,头颅撞击符文,落了下去。 可惜,没能直接送到景元的桌案前。 他瞥了眼下方动乱不已的持明和药王秘传,收回所有力量,枝条收敛,转身起跳,消失在古海上空,原路返回。 哪怕只是躯壳,毁灭令使的头也坚硬无比,足够成为一件有力证物,这下,仙舟那群人应该会抱头忙活好一阵,不再找他的麻烦了。 郁沐解除荣枝形态,坐在长乐天的房檐上,他给自己整了套病号服,拄着脑袋,眺望万千灯火。 长乐天依旧繁荣安宁,人声鼎沸。 空中飘着食物的香气,许是风从金人巷的小摊捎来的,郁沐有点饿了——他忙活了一天,连口水还没喝上。 去不夜侯找老板娘讨一杯毛尖解渴吧。 打定主意,他起身站直,脚步却忽然一飘,差点从房檐上栽下来。 郁沐迟缓地眨了眨眼,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热。 “啊。” 他低头,发现自己皮肤发红,浑身烫得要命。 “力量使用过度了吗,人类的身体可真脆弱。”郁沐搓了搓手臂,感受到了一点疲乏。 算了,不喝了,回家睡觉。 郁沐的行动力总是很好,他立刻找到家的方向,摸黑在房檐上跳跃,远远的,就看见自家庭院中葳蕤的大树。 感受到他的气息,树冠轻轻摇晃,像是在迎接。 那是他本体延伸出的一部分,性格温润,喜欢晒太阳。 枝桠和枝桠之间也有不一样的爱好,比如丹鼎司岐黄署中的那棵就活泼好动,喜欢听八卦。 郁沐落至院中,抚摸树干,趟过浅水坑,走向卧室。 池水淅沥,在廊道的木板上留下一个个脚印,郁沐迷迷糊糊地推开门,见到的不是整齐迎接他的被褥,而是一点寒芒。 击云的枪尖锐利雪亮,自门后出现,直冲郁沐心口,他不躲不避,困到极点,放任自己往下扑去。 杀意不足,击云不得不偏移,连同持握着它的主人也乱了阵脚,他只能扔开击云,伸手,接住对方。 二人双双跌在地上。 丹枫狼狈地揉了下头发,垂眸,俯视怀里躺倒在他腿上的人。 那人眼珠浅褐,在浅淡月光的映衬下十分柔和,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弄清状况。 二人对视。 郁沐怀疑自己在做梦。 记忆里,隔着漫天云水,龙尊数度回望,那双青色如玉的眼眸中,流淌着如出一辙的淡漠。 现在,他们离得如此之近。 “你还想躺到什么时候?”丹枫看了郁沐一会,不满地问。 他从未见过随随便便就躺人怀里的家伙。 郁沐啊了一下,嗓子干,没出声,他想去摸丹枫眼尾的那抹绯红,确认更多,但丹枫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不允。 丹枫偏头,郁沐手指一勾,忽地搭在了一处冰冷之物上,光滑温良,略微弯曲。 是龙角, 这回,郁沐总算‘啊’出声了。 只不过丹枫脸色彻底寒了下来。 “松手。”龙尊一字一顿,语带威胁。 第26章 郁沐怔愣地望着丹枫。 丹枫青蓝色的眼眸里流淌着隐怒, 但不够明显,没有直白的杀伤力,氤氲着一点水色。 他在恼。 “怎么了?”郁沐不解地眨着眼睛, 脸颊很热, 这具身体的高温熨烫着持明温冷的皮肤。 他略微低头,用最无辜的口吻道:“我让你感到困扰了吗?” “你说呢?”丹枫压低嗓音,字字分明。 “嗯?” 郁沐拖了个软绵绵的长音,指甲不经意在龙角上摩挲了一下, 几乎瞬间, 他发现对方眼尾的绯红像是要烧起来了。 而且越烧越烈。 如果丹枫仍是龙身,此刻因为愤怒和异样感觉, 身上鳞片绝对会炸起来。 郁沐的思绪一下飘走了。 即便满脸怒容, 丹枫的声音也还是好听。 记得丹枫以前时不时就和龙师们吵架,那群老龙的福气这么好吗? 丹枫忍过骨子里窜上来的电流, 狠狠扒开郁沐的手,怒道: “你的蒙师难道没教过你不可触碰他人的……龙相吗?” 他含糊了一秒,换了个更严谨、中性的词。 “蒙师?龙相?”郁沐迟缓地嚼了一遍这两个词,思维像是被一团粘稠浆糊锁住了,转了好半天才动。 持明结卵而生, 前世贤契,来世蒙师,代代相续。 “我没有蒙师。”郁沐摇头。 “怎么……”可能二字还未出口, 丹枫倏然一怔, 他拨开郁沐散乱的短发, 捏住了对方的耳尖,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唔,轻点。”郁沐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 丹枫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是凉凉的,触在身上像是冷玉摩挲,感觉相当好。 “你不是持明?”丹枫一惊。 “我什么时候是持明了?”郁沐反问。 丹枫的目光当即变得复杂,他猛地捧住郁沐的脸,把他直接从腿上提了起来,距离骤然拉近,郁沐几乎触到对方鼻尖。 郁沐一头雾水地眨眨眼。 这条龙怎么突然这样? 还没等郁沐反应过来,只见丹枫像是确认了什么,毫不留情地松手,膝盖往后一撤,郁沐的后脑勺磕在地板上。 他泪花一下从眼眶里挤出来,捂住后脑勺,手肘半支身体,歪斜着肩膀,不满地回头望着丹枫。 丹枫直接起身,遗落在旁孤零零的击云一闪,被召回丹枫掌心。他单膝支地,手腕一翻,枪尖蜻蜓点水,刚好戳在郁沐的下颌。 “你不是持明。”丹枫如临大敌。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郁沐感受到颈侧的凉意,茫然地抬头,仰望丹枫的目光充满单纯的疑惑。 “你突然怎么了?” 丹枫呼吸陡然一重,紧攥击云的手稳定依旧,心绪却在摇摆。 先前所有缜密的判断被一一颠覆,再度失去对现状掌控的荒谬感和怀疑情绪令人不安,丹枫不说话,就这么与郁沐僵持着。 “我冒犯到你了吗?对不起,你们的书上没写这个,我不知道。”郁沐思考片刻,主动道歉。 丹枫脸色更差了,他没询问,罪魁祸首反倒不知好歹地主动提这茬。 “不然,我让你摸回来也可以的,公平一点。”郁沐眼睛睁圆了一点,尽力藏匿无处安放的期待。 摸回来?! 丹枫怀疑自己幻听了。 这个毫无廉耻的家伙究竟在说什么? 丹枫难以置信地嘴唇抿紧,教养不允许他出口刻薄的言辞,他脸皮又薄,到嘴边的质问说不出口,只好自己闷着。 不算久远的过去,「不朽」的龙裔虽凭借蜕鳞轮回维持族群繁衍,但仍旧保留着原始的本能,未退化的持明们会摩挲彼此的龙角,作为求/欢的信号。 这话已经和直白的调/情没丝毫差别了。 不,比调/情更恶劣。 简直是邀请。 低俗又毫不掩饰的邀请! 最可气的是,这人不是持明。 他确实不清楚那些保存在龙尊残存记忆中的远古习俗,正是如此,无心之言才更有杀伤力。 丹枫唇线绷得直直的,紧到像是要绷断了,半晌,他咬牙切齿道:“闭,嘴。” “你不信吗?我,我现在不能给你展示,但我确实……” 有。 郁沐话音未落,只觉一阵裹挟着怒意的水汽扑面,大力落肩,他的后背砰一下撞在地板上,耳边,击云戳进木头,带起一道穿筋断骨般的声音。 地板的哀嚎如此短促,几乎与郁沐的喘息同频。 丹枫的膝盖压着郁沐的胸口,压制反抗,左手撑地,将对方局限在一个绝对无法逃脱的空间之内。 浓重的阴影从头顶笼下,密不透风地包围着郁沐,呼吸之间,云吟潮湿又冷清的味道若隐若现。 丹枫目光中的冷欲一扫而空,黑发垂落在肩,随着开口的频率微微晃动。 龙尊发怒是很有气势的,但因为被迫仰躺,郁沐的注意力一下就被丹枫赤色耳坠吸走了。 红缨摆动,多余的色彩过渡到了持明逐渐收窄的耳尖上,像点了朱砂的毛笔尖伸进清水随意一搅,晕开一丁点浅浅的绯色,在暗处并不清晰。 “再说一遍,闭嘴,永远,不许再提这个。”丹枫警告道:“接下来,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郁沐乖巧点头。 “你的名字。” “郁沐。” “身份。” “……” “身份。” 云吟水汽化作鳞状利刃,轻轻拍了拍郁沐的脸。 “是个普通人,居住在长乐天,是丹鼎司的医士。”郁沐想了想,答道。 丹枫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普通人会去幽囚狱?” “医士,有时候会去幽囚狱给犯人看病。” “给谁看病?”丹枫完全不信郁沐的说辞。 郁沐谨慎道:“药王秘传?” 丹枫挑眉。 “那,步离人。”郁沐改口。 丹枫嘴角一扯。 “还是造翼者?”郁沐再改。 丹枫眼中寒意更盛。 “岁阳,岁阳吧。” “你问我?”丹枫忍不了了。 “里面黑漆漆的,我没看清。”郁沐小心翼翼为自己辩解。 “那你就看清我了?”丹枫一把抓住郁沐的衣领。 “因为你的角会发光……”郁沐目光一飘。 其实不只是因为龙角,他本身目的明确,直奔主题,旁的没怎么注意。 但仙舟的深狱,总跑不脱这几种。 “我说过的吧,不许提,角。”丹枫咬牙切齿。 见丹枫的耳尖越来越红,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郁沐还是连忙点头,并在心里记下一定要弄清理由。 “你把我从幽囚狱中劫出来,又偷了持明禁地的书。”说着,丹枫手腕一翻,晃了晃手中的《化龙籍典》。 “啊,我的书。” “你偷的书。”丹枫纠正他的措辞。 “不是偷,是借,我打算看完了就还的。”郁沐小声发牢骚:“这书一点都不好用,明明放在必读书的书库里,关键答案全是省略。” “龙尊传承从不靠文字记录。”丹枫道:“而且,你看的这本是龙师专供精简版。” “有区别吗?”郁沐有点疑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丹枫眯缝着眼睛。 郁沐并不在意丹枫的威胁,不假思索道:“因为龙师智商不太够吧。” “你智商就好?” “我的基准线很高,不要拿我和龙师比。”郁沐不满。 丹枫冷笑:“这么狂妄,怪不得在研究化龙妙法。” 郁沐:“……” “我说得没错吧。” 丹枫手掌一松,古籍融进云水之中,迅速掐住郁沐的下颌,拇指抵住对方脆弱的颈线,按在勃勃跳动的颈脉上。 皮肤的温度很高,熨贴着丹枫的指腹,细腻的触感尤其明显。 郁沐被按得喘不过气,加上胸口上膝盖碾压的力道在逐渐加重,窒息感一阵阵冲向颅顶,他开始感到眩晕。 好热。 五脏六腑都像烧起来了。 筋疲力尽的躯壳需要缓和的睡眠,疲惫感始终无法消退,以致四肢的力量不断流失,视野发花,看不清丹枫的脸。 好难受…… 郁沐迷迷糊糊的,一缕柔软的头发落到他脸上,若即若离地点触、蹭动,又远离,他怔了很久,才发现有如此触感是因为压着他的人在说话。 “……劫持仙舟重犯,盗窃持明典籍,染指化龙妙法,每一列罪状都够大辟之刑……” 丹枫的嘴唇一张一合,冰冷的声音传进耳朵,又丝滑地从脑袋里游走。 “你能别说了吗?”郁沐张开干涩的嘴唇,虚弱道。 丹枫一怔,有了片刻的松懈。 下一秒,局势逆转,攻守易形。 虚弱到几近晕厥的郁沐突然手肘发力,猛地抵开丹枫的膝盖,手掌作势借力,狡猾地从缝隙中钻出,双腿绞住丹枫的腰,一下把对方按在地上。 郁沐拔出击云,长枪在右手臂间转了两圈,随着惯性向后斜斜掼进地板,角度相当微妙地卡住丹枫发力的那条腿。 丹枫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挣不开郁沐的绞索! 郁沐在高烧,浑身热乎乎的,这温度并不是持明偏爱的类型,他像是病了,或者醉了,力道却丝毫不减。 细碎的金发下,晦暗迷离的浅褐色眼睛在暗处有着慑人的冷意,落在丹枫脸上却无比浅淡,就像冬夜冰凉的小雪。 但柔弱、没有攻击性,不代表容易挣脱。 “你人形这么好看,不要总说我不喜欢听的东西,你在幽囚狱里还没听够判词吗?” 郁沐的头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一样,但没完全阖上眼。 他小声发着牢骚。 丹枫瞳孔一缩,几秒后,抿起了嘴唇,掩匿苦涩和自嘲,凌厉的眼睛因为神伤,弧度变得柔和,从俯视的角度看,显得有点可怜。 “我现在很累,明天再谈正事好不好?” 郁沐慢吞吞地说着。 丹枫别开视线,表示自己默许。 得到肯定,郁沐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某处落。 丹枫仰躺在地上,鬓边发丝凌乱,根根分明,由于转头的角度,鲜艳的耳饰垂进衣领中,只露出一截冷冰冰的金属装饰。 塞进去了,不够整齐。 郁沐脑子里飘过这样一行字。 鬼使神差地,他勾住耳饰末端的红缨,缓缓,从丹枫的领口抽了出来,搁在肩膀平整的衣料上。 “丹枫,我救了你的。” 郁沐慢慢抚平丹枫外衣上的褶皱,其上有深浅不一的持明暗纹,手指划过时,伴随着错落有致、材质各异的丰富触感。 丹枫不喜欢对方的手指落在皮肤上的感觉,很痒,他压住心里涌起的奇怪躁动,冷声道:“所以?” “你还没支付我的医药费。”郁沐说。 丹枫一怔,好半天才从脑子里扒拉出医药费这回事。 理论来说,他确实要给,但这话从一个无故劫走龙尊、染指化龙妙法、有潜在危险性的人嘴里说出来总有些……奇怪。 “你想说什么?”丹枫警惕道。 脑海中闪过一系列‘交出化龙妙法’‘带我进持明禁地’‘解开鳞渊境封印’‘借我一点骨髓’等可怕的念头后,丹枫忽然感觉身上一重。 好热。 郁沐手脚并用,缠在丹枫身上,感觉温度没有降很多,闭着眼睛,不依不饶地去扯人家衣服。 丹枫是拗不过郁沐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士力大无穷,没过一会,郁沐就得逞了——他的脸瞬间冰冰凉凉的。 丹枫脑袋宕机了。 胸膛传来昏醉般的嗫嚅声:“帮我降下温,谢谢。” 第27章 丹枫少有如此衣衫不整的时刻, 因为对方正缠在他身上。 叠层的衣襟被胡乱扯开,肌肉线条深邃,只可惜落在其上的散乱金发破坏了流畅的弧线。 郁沐安逸地抓着丹枫的肩膀, 因为困倦和舒适, 不住地打瞌睡。 果然,人形还是比龙形的手感要好,不会有刮人的鳞片,也不会被乱动的尾巴绞住腰腿, 以至于翻身困难。 郁沐迷迷糊糊地想。 他呼吸轻浅, 热意逼人,气息拂过之处, 皮肤的温度随之升高。 “你……”丹枫的声线有分毫震颤, 藏着隐怒,还有点说不清的东西。 郁沐的呼吸如同拨片, 勾动始终紧绷的弦,一下,一下,龙尊因为恼怒开始发力,试图挣脱。 渐渐的, 郁沐快压不住对方了。 怎么才能让这条龙乖乖躺下给他当降温器呢? 郁沐被迫睁眼,抬起头来,随手往后捋了把额前的头发, 抓住丹枫的手, 贴了上来。 灼烫的体温熨着龙尊冰凉的手指。 丹枫指尖轻颤了一下, 意图撤开,却被郁沐强硬地拉回。 因为不舒服,郁沐的声音带上了一点脆弱又懒洋洋的腔调: “丹枫, 我现在很难受,估计快死了,你总不好见死不救吧?” “见死不救?”丹枫冷哼了一声,瞥了眼自己腰上对方纹丝不动的双腿,和钳制住他的手:“你现在像是难受到快死的样子吗?” “不像吗?”郁沐嘟哝一声,审视了下两人之间的姿势。 郁沐:…… 好吧,是不太像。 丹枫眉头压得紧紧的,神情阴翳,满面怒容。 “那,换你抱着我也可以,我不介意。”郁沐含糊道。 不知为何,丹枫看起来更生气了。 他压低嗓音,气急败坏道:“你非得在我身上找办法吗?” 似乎,也不是? 郁沐脑子转了个弯,略微挺起脊背,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视线和语调如棉花般柔软:“你说,怎么办?” “我可以……”驱动云吟为你疗愈。 丹枫话到嘴边突然咽了回去,他想起面前这个医士在偷偷研究化龙妙法。 云吟之术玄奥,关涉化龙妙法诸多关窍,在难以确定对方意图的情况下,丹枫不能允许自己泄露更多持明的情报。 “你家有退烧的药物,以及体表降温用的药酒,就在西北角二层的药柜里。”丹枫转言道。 郁沐望向角落里黑黢黢的药柜,复而低头,弯了弯眼睛:“你对我家的布局这么了解?” 丹枫抿了抿嘴唇。 “仔细看看,家里的地面比出门时候更干净了。”郁沐说。 丹枫视线垂在眼缘处,狭长的绯红眼影笼在阴影里,敛去了富有侵略性的色调。 “是用云吟术打扫的吗,还是亲自一点点擦干净的?” 郁沐疑惑地注视丹枫的脸,被这样浓烈的视线锁定,丹枫的喉结上下一滑,缓慢地在颈下游动。 他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 “龙尊大人好厉害。”郁沐真心夸赞。 再也不是那个会用云吟水淹他家的小青龙了。 他家苦命的被褥和地板可算保住了! 丹枫呼吸陡然一重,趁着郁沐放松的劲儿一下坐起来,云吟一闪,击云消失,他拢好衣领,顺便抵开郁沐,局促道: “起来。” 郁沐哦了一声,忽然感觉脚踝有点痒。 他转头一看,是一截柔软的龙尾,从丹枫散乱的衣摆中探出,正试探着扫来扫去。 那龙尾比郁沐曾见过的大了一圈,鳞片泛着冷光,自末端收窄,他循着龙尾的弧度向上看,视野里忽地多了一只手。 那手原本是搭在膝盖上,紧接着抬起,掐住了他的脸。 郁沐被迫抬起头,和丹枫对视。 “不可触碰他人的龙相。”丹枫说。 话虽如此,但…… 郁沐无辜地伸出手指,向下指了指。 丹枫僵着脸没动。 脚踝处的龙尾还在一触一触地拂他,只是频率没先前那么高了。 难道持明也和狸奴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尾巴? 郁沐无奈地眯了下眼,主动把腿挪出龙尾的势力范围之外。 好吧,好吧。 太受持明喜爱是他的错。 丹枫手指冰冰凉凉的,他索性把脸往人家手上一搭,拖着长音道:“丹枫,我快烧死了。” “你这么精神,死不了。” 丹枫站起身,一手环着郁沐,奈何对方腿软,站不起来。 丹枫不由得冷笑。 很好,合着刚才卷他的劲儿现在一点不剩了。 他一把揽住郁沐的腰,让对方靠在自己肩膀,不至于滑到地板上,犹豫几秒,直接把人抱了起来。 比想象中沉,原以为这家伙骨架小,身材清瘦,肌肉密度不高,不会很重。 丹枫将郁沐放到被褥上,折腾好被子,给郁沐掖上,忽然问:“你穿着病号服?” 郁沐钻进冰冰凉的被窝,偏着脸,尾音上挑,疑惑地嗯了一声。 “你从医院跑出来的?”丹枫又问。 “……”郁沐心虚地缩了下脑袋。 “是吧?”丹枫显然发现了问题所在,他蹙眉,加重语气。 郁沐抓紧被角。 丹枫忽然抬手,郁沐唰一下,双眼紧闭,猛地把被子拉到了鼻尖,仿佛有被子阻挡丹枫就不能把他抓走一样。 出乎郁沐意料,手指如落叶拂水,只是克制地在郁沐额头试了下温度。 郁沐惊讶地睁开一只眼,只见丹枫半跪在他身边,跪姿端正,无瑕月华披在肩头,增添了几分难以言明的寂寥感,眸底冷清的目光染上几分无奈。 “你在想什么,以为我要把你抓回医院吗?” 郁沐点头。 “我没有强迫人的习惯,更何况,你有你的理由……我不便过问。”丹枫说。 他起身,熟门熟路地点开室内灯盏,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打开药柜,找到药酒,又挑了几个用得上的药材。 “不要乱拿,照我说的做。”身后传来软绵绵的喊话声。 郁沐没个正形地趴在枕头上,枕着手臂,金发散乱,错落不羁地搭在眼睫上,领口微敞,露出一片雪白的锁骨。 他朝远处的柜子抬手指去,示意对方去拿。 丹枫只瞥了一眼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立刻转过头去。 “这个。” “还有左上第三个柜子。” “右下七。” “够了,去研磨台。” 不多时,寂静的卧室便传来一阵磨石碾压药材的声音,嘎吱,嘎吱,极有规律。 郁沐不经意地咬被角,打量坐在窗前任劳任怨的龙尊。 丹枫的坐姿极其端正,用赏心悦目来形容毫不为过。 长发漆黑如瀑,头顶龙角莹亮,肩线顺畅一路向下收窄,龙尾盘藏于郁沐看不见的另一侧,在距离地板十公分的位置空悬,时不时摆动。 他使用药械的手法相当娴熟,根本不需要郁沐多做指点。 屋内气氛静谧,偶尔有悉悉索索的声响,郁沐惬意地打了个呵欠。 “配好了,温水送服。”没过一会,丹枫递给郁沐一小袋药粉。 郁沐听话地一口闷了,喝完才发现,这药苦的要命。 “怎么这么难喝。”他嘟哝一声。 “不是你自己配的药吗?”丹枫从托盘上拿出一个东西,淡淡反问。 “我一般不喝这种药……唔。”郁沐话音未落,嘴里便被塞了个东西。 酸甜的。 是山楂药球。 郁沐眼睛一亮,他张嘴叼过去,不经意间,舌头好像舔到了什么东西。 丹枫脊背一僵,立刻把手抽了回来。 “奇怪……” 郁沐把药球在口腔里滚了一遍,冲淡药物的苦味,他黏黏糊糊地自言自语:“你在里面放冰块了吗?” “没。”丹枫的声音带了点气声。 “那我为什么尝到了凉的……唔!” 郁沐瞪大眼睛,嘴里又被塞了一颗药球。 丹枫揉了下指腹,寒着脸端起托盘就走。 郁沐晕晕乎乎地嚼着药球,倒不出功夫说话,没过一会,丹枫又回来了——这次他手里多了一盆水,和一块毛巾。 “躺下。”丹枫挽起袖子,将水盆放在一旁,拧开降温用的药酒,酒精的辛辣气味随着瓶口的解封四溢而出。 他倒了一点在掌心,慢慢揉开,由于掺了药物,药酒在光下呈浅淡的明黄色,衬得他手指修长,根根分明。 简直是玉雕的一双手,使得世间神兵,唤得鳞渊潮动,灵活漂亮,稳定有力。 “我……” 郁沐半躺在被窝里,头顶莲花吊灯的光线明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的视线在丹枫冷肃的脸庞上转了一圈,心里忽地打起了退堂鼓。 他今天不会又要开花了吧? 嘶。 郁沐咬了下指甲,焦灼地分析自己在丹枫面前忍住不长枝叶的可能性。 得到的结果实在令木绝望。 丹枫用毛巾沾好冷水,拧干,水淅沥沥从卷起的褶皱上流下,在水盆中溅起水花。 明黄色的药酒被稀释,顺着丹枫的虎口一路蜿蜒向下,没入袖管。 察觉到郁沐的迟疑,他问道:“怎么了?” 郁沐怔愣一瞬,强迫自己转移视线,不再看对方的手指:“没什么,只是好奇,你会照顾病人吗?” “会。”丹枫把浸过冷水的毛巾折成方块,声音冷淡,“有时算半个军医,会帮忙照料伤者。” 他前倾,掰正郁沐的脸,把毛巾搭到对方额头上。 郁沐被冰得一激灵,忍不住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不是战时,我说平时。” “龙尊的职责不包括照顾病人。”丹枫拍了拍被子:“手伸出来。” “干什么?”郁沐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声音顿时轻快,像踩在云上。 “擦药酒,我看过,家里这瓶用于体表降温非常有效。”丹枫认真道。 啊? 真擦? 这样擦下去真的不会长出银杏叶吗? 还是找个借口推辞掉算了,就说内服的药已经起效了,摸上去烧得很厉害但实际根本没问题不会怎样。 可,小青龙在邀请他唉…… 郁沐进退两难,困扰地抿了下嘴唇,最终,迫切的、隐藏身份的需求压倒了私心,他开口道:“其实我……”已经好了。 “不要吗?” 丹枫偏头,明明他的神情与先前别无二致,沉郁冷肃,眉心却缭绕着一点捉摸不到的失望。 郁沐被这柔软的遗憾刺中,到嘴边的话旋即咽了回去。 丹枫现在就像满心期待的愿望落空,但因为过分懂事,强壮镇定笑着摆手说完全没关系的乖孩子……郁沐想。 可很快,他看清了丹枫眼底的冷然,又否定了自己对龙尊情绪的揣测。 没人猜得透丹枫的心思。 遥隔云水,数度回望,他只看到了丹枫身为持明龙尊的一面。 傲立凛然,缄默疏离,孤高似雪,却又离经叛道,一意孤行。 其余便如海面下玄冰万里,不可捉摸。 郁沐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此时此刻,他不能拒绝。 他想真正了解这双青色眼眸的主人。 他本就是为此而来的。 郁沐从暖和的被子里伸出了胳膊:“要。” 丹枫眉间的阴云霎时散开了。 丹枫拉起郁沐的手,按住穴位。 由于发烧,郁沐的掌心很热,稀释过的药酒被手指的按压化开,绕着穴位打转,温和的药效渗透皮肤,力道顺着手掌的经络向外扩散,郁沐感觉整个右手的筋都在颤。 他舒服地哼了一下,转过头,好奇道:“这是持明的推拿古法吗?我没在丹鼎司的书籍里见过。” “算是。”丹枫俯身把郁沐掉在枕边的毛巾拿起来,盖回郁沐额头。 郁沐从毛巾下探出一只眼睛,浅褐色的眼眸里盛满求知欲:“有兴趣教我吗?” “没有,麻烦。”丹枫加重了一点力道。 郁沐的手看上去软,骨骼的存在感不鲜明,但意外的吃劲儿,要丹枫用力按才行,着实令人费解。 这时候,郁沐才感觉到一点酸疼,他声调骤然一颤:“你轻点。” “轻不了。”丹枫拒绝。 “你是不是在报复我?”郁沐不自在地动了动,怀疑道。 “没有。”丹枫神色不变,沿着郁沐的手腕向手肘按去。 最初的酸疼过去,通透轻快的感觉更明显了。 “真不能教?”郁沐不甘心地咬着小被子。 “没时间。”丹枫答道。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郁沐赶紧顺杆爬。 “我没时间了。”丹枫说。 郁沐眼里的笑意淡了。 他自然知道丹枫指的是什么,可对方说出这话时如此坦然、冷漠,仿佛被他轻言定论的不是命运,而是一件与自身毫不相干的杂事。 一种没由来的不爽在心头蔓延,郁沐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浮世万载,亘古不移,建木受无尽岁月打磨,他的情绪始终趋于寡淡,但只今天一天,他似乎就尝了不少迥异的心绪。 气氛一时静默,房间里只有手指揉捏的细微声响,和毛巾盥洗的水声。 好半晌,郁沐才开口。 “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再去死的。” 感受到对方话语里的冷淡和不满,丹枫心里一动。 自得知对方不是持明,打乱了心中一切猜想后,丹枫总隐隐将对方往不怀好意的方向思考,可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看法有失偏颇。 “我知道,但我有义务为此世的一切罪业做个了断。”他说。 “没用,你连斫断建木都做不到。”郁沐偏过头,语气头一次这么认真。 丹枫没有继续回答:“不是说你累了,不想谈正事吗?” 郁沐:“……” 郁沐突然失了和对方说话的兴趣。 他把胳膊抽回来,丹枫手里一下落了空,目光沉沉地蜷了下手指,孤独地坐在原地。 郁沐掀起被子,翻身,背对丹枫,声音平缓却冷淡:“我已经退烧了,谢谢,你请便吧。” 丹枫望着郁沐的背影,恍惚间,他甚至能想象卧室上空浓云团集、雷暴噼啪作响、电蛇涌动的场面。 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 因为辛苦救回来的病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丹枫冷静地思考,就着水盆里的水洗了洗手,将药酒收好,拧紧,最后把毛巾清洗了一遍。 斟酌再三,他开口道:“郁沐,药酒要擦干净才能睡。” 回应他的是无尽沉默。 “好吧。” 丹枫不愿强人所难,他抱着水盆离去,脚步声渐远。 将水盆清洗一遍,毛巾搭回架子上,丹枫合上滑门,兀自思索。 郁沐的病情已经稳定了,这里暂时没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欠人的医药费一时半会还不清,好在可以想想办法,如果郁沐有难办的事,以此抵偿人情也是不错的选择,只要不触及持明的利益…… 丹枫在心里迅速盘算,本想径直离开,可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卧室门口。 他的手悬在滑门上,半天没动。 要进去看看吗? 对方似乎不愿见他,留在这里既没必要,也没道理。 可…… 丹枫想到那个裹紧被子、金发散乱、略带委屈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他悄悄拉开门,想再探一下郁沐的额头,确认对方真的不再发烧,却发现郁沐居然曲腿坐起来,手臂搭在膝盖上,闷闷不乐地嘀咕着什么。 察觉门开了,他从手臂中抬起脸,五官皱成一团,哀怨地望着丹枫。 看起来有点可怜。 “丹枫。”郁沐叫了一声丹枫的名字。 丹枫静静等待下文,谁知等来的是一句疑问。 “你能不能变回龙身?” “为什么。”丹枫不解。 “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丹枫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见郁沐视线轻移,不太好意思道:“我之前一直是抱着你睡的,习惯了……” 丹枫登时石化在原地。 抱。 抱着? 郁沐究竟在他昏迷期间做了什么啊? 第28章 龙身。 抱着。 从他离开幽囚狱到今日, 至少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 短促的字眼在他脑袋里盘旋,拼凑,组合。 丹枫站了半天没动。 察觉到丹枫的情绪有些不对, 郁沐不知死活地找补:“你放心, 我睡姿很好的,从来不会乱滚乱动,我只是抱着,真的……” 他不提还好, 一提, 适得其反。 丹枫抬起下巴,狭长的眼睛眯起, 深邃的青玉色眼眸如刀, 瞬间割穿了郁沐的话音。 好浓的杀杀杀杀,气。 郁沐吓得立刻收声, 迅速抓起枕头挡在身前,怯怯地露出一只眼睛:“我,我忽然觉得自己睡也行。” “是吗?”丹枫手握着卧室的滑动门,手背青筋暴涨,嘴角却是上挑的, 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一字一顿:“你又能睡着了?” “对的,对的。”郁沐往枕头后面缩了缩,点头如捣蒜。 “不用抱着东西了?”丹枫深吸了一口气。 郁沐看得出, 龙尊大人已经很努力在压制自己的怒气了。 “不用, 不用了。”他连忙摇头。 “还需要我变回龙身吗?”丹枫问。 郁沐迟疑了一下。 “嗯?”丹枫眼里凶光毕现。 郁沐口是心非:“不要了。” 说完, 他借着枕头的遮掩悄悄看向地面,门外,一截龙尾悬垂在空中, 鳞片温润,富有光泽,正随着主人的心情不悦地摆动。 好想摸摸。 以后就摸不到了…… 可恶,明明还有最后一张摸摸券夹在书里没用,可现在连书都被丹枫收走了,哪有机会。 郁沐心中泪如雨下,面子上还要假装坚强。 咔。 郁沐从自己痛失抱枕的伤悲中抽离出来,循着声音向上看,发现是自己的门板。 一道裂缝从丹枫抓紧的地方延伸开来。 “我的门。”郁沐更心碎了。 “你刚才在看什么。”丹枫脸色铁寒,他松手,把手指从凹陷下去的木头板里拿出来。 “没什么。”郁沐把头埋进被子里,闷声道:“你走吧,我不留你过夜了。” “我没想。”丹枫冷声道。 “那你回卧室做什么?”郁沐看他,金发遮眼,老实又无辜。 丹枫气不打一处来。 是啊,他倒是来多管闲事做什么,这人伶牙俐齿,哪有抱病的样子。 “走错了。”丹枫冷声道。 郁沐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下,指向身后:“外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丹枫目不斜视,疾步向前,他小心地避开房间中央的软塌,经过郁沐身旁时,对方正抱着枕头仰望他。 “干什么?” 郁沐摇了摇头,浅褐色的眼睛睁得很圆,流露出几分可惜。 “再见。”他轻声道。 丹枫走过,龙尾在郁沐眼前划过一道弧线,最后收进宽大的衣摆下。 他打开门,卧室正对庭院,空寂的院落中,那棵茂盛的树木在月辉下伸展枝条。 根系埋在浅水洼中,水面闪烁着光点,那是月光在水中碎影的反射。 丹枫望着那棵树,心弦震动,若有所感。 一种熟悉的气息浅淡、无形,在庭中缭绕。 他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不住向前迈步,突然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对了。” 丹枫恍然一震,回头看去。 抱着枕头的郁沐向他投来目光,平静如水,扬了扬手:“记得还债。” “具体数目是多少?”丹枫长身玉立,闻言一掀眼皮,问。 郁沐想了想:“龙尊大人值多少?” 丹枫:“……” 郁沐眼睛一弯,露出一丁点狡黠。 丹枫有些无奈,没回话,最后看了郁沐一眼,跳上房梁,离开了庭院。 卧室内持明身上特有的古海水汽正在消散,郁沐抱紧枕头,倏地倒进被窝里。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室内落针可闻,没有生灵会在夜半光顾这座庭院,长乐天的喧嚣也停歇了,万籁俱寂。 郁沐卷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埋头找了个舒服的高度,伸出手,循着记忆,找寻丹枫按过的穴位。 按了两下,不知道是方法不对,还是没有药酒辅助,效果不理想。 无聊。 家里的龙还是跑掉了。 他翻身坐起,举目四望,最后看向庭中之树。 丹枫临走时的模样……有点不对。 果然,想在龙尊眼皮子底下动用化龙妙法,风险还是相当高的。 郁沐扔掉怀里的枕头,走向外廊,踏过石子路,伫立在树下。 他触摸粗糙的树干,眼底泛起朦胧的金色。 枝叶无风自动,窸窸窣窣地垂下,细长的叶片向中间聚拢,拥抱着树下那个瘦削的身影。 他闭目片刻,意识融入树中,再睁眼时,已站在一处辽远的空间内。 脚下浅水浮动,万千根须虬结盘扎,郁郁葱葱地支撑起天地之间的空隙,他拨开眼前雾障,走了几步,仰头望去。 在这片空间中心,一枚人形大小的卵被枝条簇拥,推搡到了郁沐面前。 那似乎是一枚持明卵,外表却与鳞渊境海宫下的不大相同。 繁茂的银杏叶团团簇拥,成为支撑持明卵的底座,卵壳表面泛着绢丝般的紫光,饱满的银杏叶纹路一字排开,在卵下,一道道青金色的细线在游走、穿梭。 它们编织出了一个人形。 那人蜷缩在卵内,隔着光芒万丈的卵壳,看不清具体轮廓,只可见一对微微弯折的狐耳。 “比之前的状态要好,怪不得气息会逸散。” 郁沐用手抚上卵的外壳,一声声心跳传自掌心,不算强劲。 柔软的枝叶从底座的末梢伸展出来,融入卵中,卵内的波动顿时被抚平。 郁沐后退半步,飞速读取负责看守的枝叶们传递来的信息。 卵的情况一直很平稳,只在今天才有少许波动——是被突然暴涨的丰饶之力影响了。 “能听见我说话吗?”郁沐敲了敲卵壳。 卵的内侧是某种液体,折叠的狐耳在柔软的波澜中轻晃,并未给出特别的反应。 看来还是需要更多化龙妙法的细节,他想。 在不动用过多丰饶之力的前提下,仿照「不朽」的传承逻辑重塑生命,很有难度,兼备挑战性,值得一试。 “当务之急是再找一本参考书。”郁沐思忖着,“不要龙师精简版。” 周围没有回应。 “或者绑架一个龙尊传授我化龙妙法。”郁沐小声说。 闻言,卵上的银杏枝叶欢欣鼓舞地摇曳起来。 郁沐:“……” “你们,不要在这种明显不可能的事情上全票通过。”郁沐无奈地弹了一下手边的软枝,癫狂的枝叶打着卷,一下蔫了。 加固好底座,再度确认卵的状态,郁沐从根系的意识群中脱离,身形一晃,靠在了庭中树的树干上。 只要不受令使级别的攻击冲撞,这里一段时间内不会出问题,即使丹枫走到水泉旁,也不至于再被相似的持明气息吸引。 可以安心享受带薪的假期了。 郁沐打了个呵欠,慢吞吞走回卧室,扑在被子上,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睡着前,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睁开眼,干脆利落地坐了起来。 不对! 他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得赶紧回去才行。 要不然病假补贴的打卡就来不及了。 —— 郁沐醒时已是清晨,他一翻好几个屋顶,总算在查房之前跳进了病房。 他钻进病床早就冷掉的被窝,像一只蚕蛹般卷了卷被子,理好衣领和袖口,将自己的头发揉散,装作一副虚弱的样子。 大约一刻钟后,推着营养早餐车的护士礼貌地敲了敲门。 “你好,我进来了。” 早餐车推进病房,郁沐睡眼惺忪地从被子里爬出来,看着对方摆盘。 五花八门的早餐点心很快就摆满了病床的小餐桌,护士最后盛一碗粥,搁到郁沐面前。 “请问,这是病号餐吗?”郁沐指了指面前这一堆。 “不是,是景元将军亲自吩咐云骑送来的早餐。”护士微微一笑。 郁沐微微诧异。 景元居然这么贴心的? 他哦了一声,待护士离开后,夹起一小块碧萝虾饺,认真观察,确认没毒后,放入口中。 虾肉微红,入口肉质饱满,轻轻一咬便能尝出鲜香可口的滋味。 郁沐腮帮子鼓鼓的,筷子一闪,小碟中的点心就消失不见了,他拄着下巴,望向窗外。 看在丰盛早餐的面子上,他觉得辞职的事也不是不能晚点提。 从这个角度,他能远远望见神策府恢弘的飞檐。 景元现在一定正因为昨晚的事情拼命加班吧。 真好。 果然,自己休假时候最爽的就是看人焦头烂额地工作。 郁沐捧起一杯热浮羊奶,灌了一大口。 浮羊奶不愧是仙舟联盟的特产,热意氤氲,清甜可口。 美好又平凡的清晨,没有麻烦事上门,没有棘手患者,一切烦人的家伙都在忙碌,只有他在享受自己的休养时光。 要不要趁现在去丹鼎司问问工资下发的时间呢? 虽然暂时不用养龙,但家里屡次被踩坏的房顶是时候进行全面系统的修缮了。 毕竟,他家的常客们大多不愿意走正门。 他舔干净嘴唇,正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忽然听病房门嘎吱一声,一道稳健的脚步声传来。 靴子叩在地板,发出冰冷的笃笃声,暗红色的披风在甲帛间摆动,来人身形挺拔,白发用红绳束起,正是景元。 郁沐的筷子悬在空中,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饭送来就好了,人怎么跟着一起来了? 这间病房是不是风水不好,为什么每次他睁眼都能看见巡猎令使。 说好的在加班呢,加到医院来了? 景元无视了郁沐怔愣的表情和眼底显而易见的疑问,自然地走到病床旁,拉过一张圆凳坐下,拿起空碗筷,夹了一枚叉烧包,咬了一口。 他动作实在太流畅了,毫不迟疑,仿佛本应如此。 “你,你等等。”郁沐面色呆滞:“你怎么就吃上了?” “嗯?”景元的金眸朝他瞥去:“我付的账,我为什么不能吃?” 郁沐又道:“合着你点这么一桌子是给自己吃的?” “怎么会,见者有份嘛。”景元笑道。 好有道理,郁沐一时间不知何言以对。 山楂的酸甜和叉烧的咸香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起,酱汁醇厚,酥皮一咬就破。 “美馔阁的新品看来又要一笼难求了。”景元中肯地评价,话毕,看向郁沐,金眸璀璨:“你不尝尝?” 被景元忽悠,郁沐夹起一个新的,尝了一口,吃着吃着,突然反过劲来。 不对。 他一个建木化身,为什么要和巡猎令使拼一桌吃饭? 第29章 鳞渊境。 再次踏上鳞渊境外围的沙滩, 古海的浪潮因龙尊的涉足而汹涌,持明清冷的气息缭绕于旁,令丹枫心绪难平。 显龙大雩殿的沧桑和恢弘没有丝毫改变, 他缓步踏上石阶, 站在龙尊雕像前。 他曾数独以长枪劈开海潮,可如今,此地沉寂冷肃,不予他的目光以半分回应。 不知持明族如今情势怎样。 丹枫进入禁地, 掩藏气息, 在海潮中穿梭。 古旧的宫墟中,硕大的莲花状植物承托持明卵, 卵中奇光浮动。 丹枫龙尾一摆, 轻盈地凑近,只见一只带蹼的小手轻轻压在珍珠质地的晶壳上, 若隐若现。 丹枫抚摸着半透明的晶壳,动作轻柔,生怕给对方带去分毫损伤。 这是一枚即将蜕生的持明卵。 古海波涛声摇晃,流水般的欢欣和遗憾从指尖传来,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抱歉。” 丹枫声音低沉, 垂眸,将额头轻轻贴在卵壳上,长发随波涛浮动, 片刻后, 一阵喧闹打断了他的哀悼。 “得快点把这墙垣修好, 再过一会仙舟那群人要来了。” “北部的回廊拼不回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先放着,赶紧把门口的碎石运走, 还有东边的刀痕,找人补一补……” 丹枫躲进持明卵群,藏身于宽阔的莲花叶片后,仔细聆听。 是一队路过的持明工匠,忧心忡忡地交头接耳。 “你说,这事儿到底怎么回事,禁地怎么会突然塌了呢?” “还惊动了仙舟那边,要派人来查呢。” “荒谬,我持明族禁地怎能允许仙舟人踏足?” “龙师今早就去了神策府,这会还没回来,估计是发生大事了……” “先是龙尊失踪,后是禁地坍塌,没准,改天这建木就活了呢?” “瞎说什么呢你……” 禁地,坍塌? 丹枫面色凝重。 虽说龙师素来短视,昏聩无用,但再怎么无能,也不致连禁地都保不住。 他潜入水下,乘着海流,利用妙法悄然打开禁制,上浮,刚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许久不见,家里的禁地是被炮轰了吗? 原本庄严的祭坛满是断壁残垣,外围砖石林立,地面遍布浅壑。 高处的围柱被整齐削断,到处都是锋利的刀痕。 丹枫避开人群,潜入偏僻角落,抚摸石柱上的痕迹。 禁地的砖石是受持明秘法保护的,力度不够的雕凿难以在其上留下刻痕。 可这些刀痕方向凌乱,深度不一,线条笔直,并不是刻意为之。 反倒像被大范围的挥砍波及所致。 有人曾在禁地上空战斗。 丹枫靠在石柱的阴影中,捻着手中的石块,分析目前的线索。 龙师去了神策府,是仙舟对禁地一事兴师问罪? 可,为什么。 仙舟表面上不是一向秉持不过度干预持明内务的原则吗? 难道说。 “景元得到了某些与持明有关的确凿证据。”丹枫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他了解景元,对方深谋远虑、心思细腻,有运筹帷幄的将才之能,就任神策将军虽与他的志向不符,但眼下仙舟能斡旋各方、稳住局势的,恐怕只有景元了。 要去神策府。 丹枫在几秒内下了决断。 龙师无用,无法倚仗,他虽铸成大错,愧对龙尊职责,却不能抛下此事不管。 万载岁业的负累已形成枷锁,捆束在这颗龙心上,无法挣脱。 他走出阴影,跨过一截断石,忽地一顿。 一道奇异的勒痕吸引了他的注意。 厚重灰败的巨石表面,蜿蜒着几道交叉的痕迹,像是某种绳索,亦或是藤蔓,轻易割穿了坚固的石体,留下一条粗细不一的沟壑。 他俯身,沿着石柱表面的凹痕内部摸索。 并不平滑,部分位置有缠绞时的螺旋纹路,弧度残留明显的断层感,少部分则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嵌入、撑开、产生大片龟裂。 像是海类生物的触手,或者,植物的枝条。 …… 枝条? 丹枫一怔,记忆中的阴云卷覆而来。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旷古哀绝的战场,孽物的阴影浓重、低沉,碾压着他的呼吸。 孽物半跪在地。 它的树枝长角嶙峋、粗壮,枝杈末端尖锐,意外触碰甚至会产生痛感。 “丹枫很漂亮,喜欢。” 那平淡的、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在记忆深处不断回响,一遍一遍。 是它,那个脱胎于倏忽骨血的丰饶孽物。 丹枫的心脏激烈地跳动,他松开掌心,手中把玩的石子已成齑粉。 绝对是它。 —— “将军,要不我把这间病房留给你,我去隔壁?” 连续三天早晨起床见到景元,郁沐对面前的珍馐美馔已经完全失去了胃口。 景元为什么,这么闲? 他咬着筷子尖,郁闷至极,偏生身旁的景元浑然不觉。 “何出此言?”景元甚至反问。 “这风水不适合我。” “郁卿在这里住的不舒服?” 景元放下筷子,晨光落在银铠上,依稀可见其上斑驳细纹。 “整天除了读书就是看报,连楼下花园都没去过,您说舒不舒服?”郁沐直白道:“将军这是让我养病,还是变相监/禁?” “郁卿言重了,只是最近外面风波不断,你抱病未愈,不宜走动。” 景元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景元这话倒不是骗人。 医院坐落于长乐天外围,与郁沐家恰好是相反方向,与神策府遥遥相望。 作为仙舟权威的大型医院,占地面积极广,有三个相通的院区,郁沐所在的特诊住院部位于最里侧,环境清幽,人流较少,适于休养。 近几天,仙舟的局势又翻了新,即使是每天只靠新闻报纸打发时间的郁沐,也能在民间小报中探听到不少信息。 比如三天前神策府夜半被流星砸中、流云渡紧急戒严、持明族工匠集体休假。 比如在街头巷尾骚扰居民乱发小广告的自称某秘传人士,最近都销声匿迹了。 民间舆情不断,流言蜚语甚多,公文堆满桌案,本该坐镇神策府的景元却雷打不动地跑他这里吃早饭。 实在荒唐。 “将军,十王司已经证明了我身份无异,我应当拥有自由活动的权利。”郁沐的语气稍重,态度严肃而诚恳。 景元靠在椅子上,脊背挺直,金眸垂敛,似在思索,不久,他从容道: “郁卿,我记得,你曾在倏忽之战中担任过军医。” 郁沐确信自己在丹鼎司的档案上写得很清楚,并经过地衡司的核查,准确无误:“是,将军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在哪片战场?”景元流露出温和的好奇心。 “工造司南部,从事急救工作,偶尔负责在歇战时运送伤员。” “你见过丰饶民吧?”景元又道。 郁沐无奈地耸肩:“将军,仙舟战争连绵,没有哪个长生种没见过丰饶民。” “丰饶民形态万千,种族各异,仙舟巡猎追迹千载,难免有所疏漏……即便联盟付出不计其数的牺牲,才最终将重犯倏忽关押,也无法得知幽囚狱监牢最底的囚锁匣中,封印的是不是他。” “这样说虽然有耸人听闻的嫌疑,但若是,有什么东西在仙舟疏忽之际借丰饶令使的胎骨再化重生,掌权者却不得而知,这艘仙舟,又能行至何时?” “或许,罗浮会在某个平凡的日子里猝然倾覆,如仙舟苍城那般……” 景元语速放缓,璀璨金眸犀利,话音如有千钧,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郁沐,你觉得呢?” 室内一片死寂。 屋外阳光轻柔,照亮病房内漂浮的细小尘埃,铺洒在郁沐发间,细微地闪烁着。 病号服洁白,衬得郁沐整个人松弛又惬意,浅褐色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 他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事不关己。 “这不是我一个平民该考虑的问题,将军。” 郁沐直视着景元的眼睛,迎上对方充满压迫感的目光: “这艘仙舟上的长生种,有运气行过漫长岁月、于寿数尽头被十王司接渡的人寥寥无几。它们不是熔化在战争的烈火中,就是死于猝然发作的魔阴身,「这艘仙舟能行于何时」,这样宏大的问题,不值得渺小的蝼蚁们考量。” “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直到无法抵御的覆灭来临那天,在此之前,只要日子还能将就,就没必要杞人忧天。” “至于那些足以影响仙舟的灾难,就交给大人物们来担惊受怕了,对吧,将军?” 郁沐轻眨眼睛,难得流露出一点笑意。 景元敛去眼中锋芒,无奈轻笑:“郁卿可真是豁达。” “能者多劳而已,将军既是帝弓亲授的神策将军,考虑得自然比我们多一些,而且……” “于危难中力挽狂澜、拯救仙舟之类话本上才会出现的桥段,从来都没有小人物的身影。” 郁沐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郁卿还算小人物吗?”景元闲聊般,语气轻飘:“你可是连重犯镜流都认得出。” 郁沐诧异:“将军,现在离云上五骁声名煊赫的年代还没过多久呢。” 闻言,景元唇畔的笑意倏然淡了。 是的,的确没过多久,从倏忽之战到饮月之乱,其间岁月对仙舟人漫长无边的寿数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可只这一粟,便使得灿若明星的五人死生两隔,风流云散。 造化残忍,诸般弄人。 “将军还有其他问题吗?”郁沐不合时宜地问,打断了景元沉闷的心绪。 “还有一个。”景元支着下巴,恢复了以往气定神闲的状态。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 郁沐嘴角肉眼可见地下垂,往后一靠,不爽地抬起下巴。 “玩笑而已,我也不是非要在此处纠缠。”景元当然看得出郁沐的不满,话锋一转:“只是觉得,最近和郁卿的关系变得要好了……” 这话听得郁沐脊背发寒。 怕对方产生不当的错觉,他立即打断:“错觉。” 绝对是错觉! 他一个建木化身,怎么能和巡猎令使关系要好呢? 景元对郁沐急着撇清关系的行为感到无奈:“真是无情。” 这时,病房的门叩叩两声,身着轻铠的云骑进入屋内,恭敬道:“将军,十王司的判官求见。” 景元起身,披风摇曳,步履从容,在郁沐轻快的告别声中回过头。 屋外阳光正好,轻悠悠地覆在郁沐眉间,淡化了神情中的疏冷。 他靠坐床头,腰后垫着软枕,松弛闲逸,衣领散漫地折起一角,迫不及待地朝他挥手。 温吞,平和,任景元如何打量,都瞧不出丝毫破绽。 与记忆中的那个……像,又不像。 景元走出病房,待门关后,对走廊中的云骑吩咐:“从今日起,不必在此处守卫了。” 回神策府的星槎在楼前的长坪处等候,景元踏上台阶,进入星槎,靠坐在窗边,一贯的游刃有余消散,陷入沉思。 少见景元对某事感到忧虑,侍卫长主动离开舱室,将空间留给景元。 星槎起航的引擎声响在耳畔,如同那日战阵中呼啸的狂风。 自神君的斩击横贯罗浮上空,啸叫的雷鸣消散,丰饶民的意志被强有力的剿灭撼动,僵持的局势顿时朝着仙舟倾斜。 即便是腾骁,面对千面巨树,也只能以自身牺牲为代价,换取一位丰饶令使的陨落。 现在还不是哀悼的时候,战争尚未结束,他必须替腾骁确认倏忽的结局。 星槎自高耸的云坪起航,破开层云,火力全开,向神君落下的方向急驰,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巨大的圆坑出现在视野中。 古海潮分,青黄色的流光阻遏水流,绵延海岸三百里,拓出一方焦土,蛛网般龟裂的纹路自中心向外,如同大地的疮疤。 景元的瞳孔颤动,他紧抓着星槎半开的门扇,飓风切割着他的脸颊。 “请降低高度,我要降落……”景元向主驾驶的狐人高喊,却没能等到回应。 星槎浮在古海上空,轰鸣的引擎震碎了她痛苦的喘息。 景元向前一步,却踩中了一滩血泊。 血液鲜红,积成浅洼,自低矮的靠背流下,不久,狐人遍布伤痕的右手从操纵杆上垂了下来。 那是天舶司的王牌,翱于天际的传奇,一位性情温和、久经战阵的飞行士。 没人敢在铺天盖地的丰饶民中起航,只有她愿意载景元冒险一试。 景元的眼中闪着细碎的光,他咬紧牙关,在星槎不可控的坠落中纵身一跃。 流云飘渺,到处都是咸涩的味道,酸腥,刺鼻,是焦土的气息。 他落至地面,在剧烈的震颤中起身,视野迷茫,到处都是焦黑的尸体。 有云骑的,但更多的是丰饶民。 景元拖动身躯,细密的疼痛从久未痊愈的伤口中蔓延,他却浑然不觉,金眸焦躁,向四周扫去。 终于,在行了半里后,他望见了一道身影,突兀地立于焦土中。 那人身材清瘦,衣摆分垂,头颅微低,一截长角从耳侧延伸出来。 那个背影…… 是丹枫? 景元一喜,他脚步加快,忽然,那人半跪在地,用手捧住了什么。 一条条粗壮的金色枝条从地底抽出,肆无忌惮地生长在这片死寂的绝处。 丰饶民? 景元目眦尽裂,他握起武器,怒不可遏。 这里为什么会有丰饶民!? 他身如雷霆,刀光森寒,就地蹬踏,切入敌阵之中。 长刀直逼对方颈项,景元腾身在空,那瞬间,他看见对方转过头来。 一双灿金色的眼眸淡漠、冷酷,不似活物。 叮——! 枝条平拍长刀,景元倒飞而出,他在空中横斩,凭借本能捞起了一条胳膊——他在瞬息中察觉,孽物面前有个活物。 景元落地,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双脚在地面犁出两道笔直的沟壑,虎口碎裂,血一滴滴下落。 他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只在乎手中伤员的性命,急忙看去,发现居然是丹枫。 “丹枫?!” 景元几近失语。 丹枫显然也很惊愕,他的眼睛蒙着白翳,似乎是凭借着声音认出了景元,因身受重伤而半跪在地,扯开身上缠绕的枝叶,嗓音沙哑,像是混着沙石: “景元,小心,它是从倏忽的血肉里……咳咳。” 丹枫猛地咳出血来。 倏忽的血肉?! 倏忽还没死吗! 景元心中一惊,将长刀横于身前,看向前方,对上那锋利又残酷的视线。 那是个有着极端恐怖气息的孽物,身形削薄,渗透出的压迫感却成倍剧增。 又是一个令使。 不。 远超令使! 景元的心霎时坠入谷底。 它额顶分列双角,枝干遒劲,苍翠,浓郁的丰饶之力凝成青黄火焰,飞旋着缭绕在周身。 它身着与丹枫一模一样的外套,颈部却如皲裂的树皮,流淌着青金色的血。 它有着不同于任何一种丰饶民的外表,裂纹遍布面颊,灿金色双眸中,一条锋锐的黑线倒竖,如森冷的蛇类。 那是它的瞳孔。 它轻轻抬手,万千枝叶凝成长刃,刃锋微抬,空间为之碎裂。 “还给我。” 它声调扭曲,冰冷,威严而可怖。 还给……? 还什么? 景元瞥了眼跪倒在地的丹枫,心中徒然攀上一股冷意。 果然,像是印证他的猜测一般,孽物再度开口。 这次,袭向景元的还有它手中那把斩裂空间的长刀。 “把丹枫,还给我。” —— “将军,我们到了。” 一只手拍在了景元的肩膀上,景元从回忆中抽离,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将军?” 侍卫长吓得收回手,小心翼翼瞧着景元的脸色:“您,还好吧?” “没事。”景元眼中重染笑意,安抚地按在侍卫长的手背。 侍卫长递来一封纸笺:“将军,这是判官发来的紧急联络信。” 景元正色,打开信笺,一行小字笔墨饱满,力透纸背。 「岁阳兆青动向不明,恐已脱狱。」 —— 长夜昏黑,病房的落地窗前悬挂一轮圆月。 此时,距离查房完毕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忽然,安静到死寂的走廊中传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一枚玻璃珠掉在瓷砖上。 哒,哒,哒…… 那声音持续不断,诡异又瘆人。 郁沐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扭头看向病房门口。 四四方方的小窗外漆黑一片。 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第30章 哒, 哒。 玻璃珠在理石地面回弹,声音错落,间或停顿, 激起一种渗进骨髓的诡异感, 隔着薄薄的病房门,由远及近地传来。 它像是在寻找什么,每一步弹出的距离大致相等,一点一点, 朝郁沐所在的方向挪动。 郁沐直视着病房门上漆黑的方形小窗, 深沉的黑暗背后,似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游动。 凄冷的月光洒进病房, 他的脸笼在阴影中, 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视着大门。 玻璃珠的哒哒声越来越近,最后, 它停在了门前。 哒,哒,哒。 清脆的声响在门边徘徊,它像是找到了什么,频率逐渐加快。 密集的重音敲击在郁沐心头, 引人胆寒的鼓点隔着门扉奏响。 郁沐鼻翼翕动,嗅到一点奇怪的味道。 说不上是什么,陈腐、飘渺、满是铜臭, 揉杂着阴冷和潮湿的气息。 还有点香——是食物特有的香气。 郁沐的视线变得沉凝, 充满进食的欲望, 他掀开被子,单薄的裤管略短,显出一截伶仃的脚踝。 他赤足踩在地上, 无声地下床,朝门口走去。 玻璃珠的弹声越来越近,隔着一扇苍白的病房门,郁沐能想象弹珠弹起又落下的弧度,那声音像是有某种粘性,渐渐的,它不再满足于响在门对侧。 有那么一瞬间,郁沐甚至觉得那东西已经转移到了他的背后,正在洒满月光的地板上跳动。 他握紧门把手,金属冰冷,凉意渗进指腹,使他的动作有片刻迟滞。 郁沐猛地用力,拧开门。 如同幻觉一般,急促的弹跳声戛然而止,门外空无一物。 郁沐挪动步子,面无表情地探身,看向病房外。 整条走廊浸在浓稠的漆黑中,唯有墙角铺砌的浅绿色防撞灯条幽亮,笔直地向外延伸。 由于未开灯,窗口的月光也被局限在室内,走廊内的黑暗肆无忌惮地侵入到病房中,一股冷气攀上他的手臂,带来诡异的黏腻触感。 就像被某个纤细、潮湿的东西舔了一口。 郁沐后退一步,缓缓关上了门,门扇严丝合缝地卡死。 他落锁的同时,身后居然响起了瘆人的哒哒声。 这次,弹珠跳动的频率极其激烈,仿佛催命符,在死寂的病房中回荡。 哒,哒,哒。 郁沐脊背僵直,手指慢慢从冰冷的把手上挪开,转过身去。 他刚一抬眼,一张狞笑着的蓝色火焰直冲面门,融进了郁沐额头。 它没有形体,如同一缕烟雾,无法捕捉,进入体表时却有明显的阻滞感。 郁沐踉跄了一下,躬身靠在门上,长睫垂敛,遮住眼底的碎光。 —— 兆青觉得自己简直是撞了大运。 意外从玄清炉中逃脱,把那个傻不拉几的同族耍得团团转,靠分裂自身削弱气息躲过了仙舟的追查,一路逃到这里,被一股美味的情绪吸引,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么一个香甜可口的宿主。 瞧,这具躯体如此坚韧,灵魂却毫无防备,情绪虽然寡淡了点,但胜在清甜,还有种独特的草木味。 只要消化了这个宿主,他很快就能恢复到原先的状态,接下来只要悄悄召回分散在外各自觅食的分身碎片,它就可以在罗浮彻底站稳脚跟了。 不,别说立足,只要吃得饱一点,就连神策将军它敢揍! 兆青弯起青色眼珠,笑着擦干嘴角的口水。 它哼着诡异的调子,开始在宿主身体内漫游。 此处内心皆是壁障,黑暗无光,阒然无声,不同于它进入过的任何一方心灵,四处都生长着深褐色的高墙。 高墙盘曲错节,岔路繁多,无论走哪条路、穿再多巷,都有一种沿途向上的错觉。 奇怪,这人是把自己圈在地洞里吗? 兆青哼笑一声,心说真是个狭隘阴暗的人。 他看得清对方的灵魂之火,青黄色一小团,似是被囚住,正沉闷、压抑地燃烧着。 兆青笑嘻嘻地飞过去,从身体里伸出两根面条般的小手,迫不及待地搓动着,抱起灵魂之火,一口吞了下去。 口感冰凉,起初似吞了一捧新雪,淡淡的清香如同薄荷,冰得兆青一激灵。 真带劲! 它舒展着自身的火苗,品了几秒,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感从身体的每一个末梢传来。 道道看不见的枝叶捆住了它形同流云的蓝火,意识中,一幕幕恐怖的画面如雪飞来。 迅捷炽热的光矢、遮天蔽日的孽物、响遏行云的战歌、风啸雨涌的海潮、劲拔高耸的巨木…… 以及一双瞳如黑线、非人非妖的冷酷金眸。 金眸中蕴藏着前所未有的邪异、贪婪和觊觎,迫切地显露凶光,想把它撕成碎片。 极端的恐惧袭上心头,兆青脑子嗡一下炸开,尖叫着四散奔逃。 它横冲直撞,终于,撞开了一条生路。 它啵一声,窜出对方的身体,忽然被一根虚幻的枝条捆住了。 紧接着,它被提了起来,拎到一双冷目前。 “你很香。” 淡漠的宿主凑近,轻嗅指尖瑟瑟发抖的岁阳,低声道。 每个字都听得兆青毛骨悚然。 宿主散漫地晃了晃手指,舌尖像猫一样,缓缓舔了下唇缝。 “希望你能比倏忽更好吃。” 吃?! 兆青:…… 简直倒反天罡! “啊啊~嗷嗷啊↗啊↘啊——!” 兆青发出惨叫,音浪弯曲,尾音震颤,一刹分裂成千丝万缕的火苗,从郁沐身旁嗖——地逃走了。 它慌不择路,向楼下狂奔。 郁沐转身追上,地面生枝,作为踏板,将他向外发射,掠出一道青黄色的弧光,他极速靠近,伸手一捞,手指从兆青的火焰中穿了过去。 兆青紧急转弯,朝楼梯下方窜去。 郁沐在墙壁上屈膝缓冲,轻捻指尖,心道有趣。 自化身起,除了那位胆小的绝灭大君,他还是第一次和本地岁阳打交道。 看来寻常的身体抓不住岁阳。 郁沐跳下台阶,正要驱使枝条,忽地嗅到一股浅淡的云吟水汽。 他立即双手背后,停住脚步,乖巧地等在原地。 走廊笔直,兆青狂奔之余不忘回头瞥一眼,见郁沐没再追上,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它正要为自己的逃出生天喜极而泣,忽地见一团蓝火朝他对向飞来。 居然是一枚他的分身碎片。 “兆青,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咧着嘴巴傻乐的碎片在空中急驰,口水淋了一路,它瞪大眼睛,欢喜地大喊:“我找到了你喜欢吃的持明,就在我身后——!” “哈!你这傻子还有点用嘛,我看看是哪个持明。” 兆青乐不可支,眼睛溜圆,奋力在黑暗中搜寻,如他所愿,寻到了一对发光的龙角。 嘿!龙角! 兆青猛吸口水。 有龙相的持明可是大补!虽然一般这种级别的持明很难缠,但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龙尊,就—— 它飞速前扑,又看清了持明飞扬的黑发。 兆青的嘴角僵住了:? 它把眼睛瞪到最大,如愿以偿地看清了对方那双淬了冰的青眸。 这张脸…… 哈! 简直和五十年前把他暴揍一顿的持明龙尊一个样! 惨痛的记忆袭来,兆青吓得魂飞魄散,狠狠撞在碎片身上,惊慌地大骂:“你有病吗,这谁特么吃得下!为什么把丹枫引——!” “好香,好香!!” 碎片被撞得趔趄,听不清兆青说话,立刻被远处一道清甜的味道吸引了。 它四处张望,用力吸溜口,捕猎的本能促使它将目光投向香气的来源。 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肤白脸小,金发柔软,神情淡淡,看上去就可口得不像话。 “好香,好香——!” 碎片长啸一声,蓝火分裂双手,发狂般冲向郁沐,长长的舌头打着圈甩动。 开饭啦开饭啦! “傻子,别——去!” 兆青尖叫出声,可惜为时已晚。 一道云吟凝结而成的长枪贯穿沉重的空气,云水的湿意化作尖刀,将岁阳碎片定在半空。 啸动的龙水翻腾,猛地一卷,郁沐被苍水的强击震退两步,落入一个有力的臂弯。 水汽浓郁,他不适地微微蹙眉,待到水沫散去,耳畔传来一道冷然的低音。 “退后。” 丹枫手执击云,森冷枪尖挑起僵直的岁阳,青火翻腾,令对方无法逃离。 郁沐的视线不自觉地凝聚在丹枫微晃的红色耳坠上,再偏半寸,是对方削直的下颌线。 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对方衣袖上沾染的清浅水汽,朦胧又冷冽,飞舞的发梢蹭着他的脸颊,窄细的一绺,柔软舒服。 “哦。” 郁沐恋恋不舍,声音放轻,忽地察觉腿边有什么东西蹭过,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丹枫的尾巴。 灵活的龙尾由薄玉般的鳞片铺就,即便在黑暗中,也因主人驱动云吟而微微发亮,色泽温润、内敛,轮廓鲜明。 它并不是主动贴上来的,只是习惯性摆动,就着郁沐的裤腿蹭过,在他赤着的脚踝上轻扫。 实际上,对丹枫来说,这触感或许与触到其他障碍物没区别。 龙尾是冰凉、温润,极具吸引力的。 郁沐的心砰砰直跳,他时刻谨记自己还有一张待核销的摸摸券。 他从善如流地后退一步,做贼般瞄了眼丹枫的背影,手指蜷曲,斟酌再三,最终向下探去。 丹枫两指并拢,上抬,云吟将岁阳碎片包裹,封囚,形成水牢。他长枪挥动,直指远处的兆青,气劲未发,忽地一顿。 击云的冲势猝然被扼住。 丹枫呼吸一促,震惊地回头,只见郁沐抱膝半蹲,抬头,浅眸干净明亮,左手摸在他悬垂的尾尖上,将碰未碰。 “你?”丹枫耳尖一下红了,不知是怒还是别的。 “嗯?” 郁沐连忙把手背在身后,装作无事发生,安抚道: “你继续。”【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丹枫唇线平直, 眸光阴翳,似是不满。 他向前一步,龙尾藏入衣摆内侧, 正欲开口, 便见郁沐伸手一指,语速略快地提醒: “丹枫,它要跑了。” 将青火的存在感缩到最小,兆青鬼鬼祟祟, 像一只踮脚慢慢后退的老鼠, 被郁沐这么一提,浑身火焰倏地一抖。 一道凛冽的目光将它锁定, 沉重的龙威如古海之水, 凌厉无比。 “啊啊——!” 兆青尖叫着冲向墙壁。 丹枫果断转身,手臂外展, 掌中击云被掷出,如离弦之箭,擦着岁阳的尾巴钉进墙壁。 由于力道过大,枪身轻微震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声。 兆青钻进墙壁, 外面是昏黑的夜空。 一旦被它逃出医院,擅于隐藏的岁阳便会收敛气息,隐匿在人群中, 再想找到它就难了。 丹枫与岁阳交手经验丰富, 对兆青的动向了如指掌, 当即作出反应。 他身化云水,向前袭去,姿态轻盈, 龙吟过后,现身至兆青消失的位置。 他推开走廊的窗扇,反手拔出击云,冷硬的靴底踩在窗台,纵身跃入深夜。 “丹枫——” 郁沐哎呀一声,后知后觉地要阻拦。 轻点跳,别把我零食压扁了! 他连忙跑上去,手扒着窗台边缘,往下探头,视线飘忽,一阵水汽扑面,凉得他缩了缩脖子。 水沫冷冽,迸溅在眼帘,郁沐不适地揉着眼睛,一道暗光就这么从头顶覆了下来。 阴影浓重,深沉,带着不可忽视的冷然视线,一寸寸逡巡在他脊背上。 长靴蹬踏在窗台,线条冷硬,如同击云笔直的枪身。 郁沐抬头,被丹枫沉凝的视线攫摄住了呼吸。 很近。 非常近。 丹枫躬身踩在阳台,修长的身体被半开的窗户框住,浅淡的月光落在发梢,银光如水,清澈森寒。 因为存在高度差,郁沐要仰头才能将对方的每一丝表情都看清。 丹枫的眉眼浸在阴影中,青眸发亮,是驱使云吟之术的象征。 他冷欲的视线从郁沐怔愣的脸上转移,右手抬起,食指一勾,一团拳头大的澄澈水体穿过窗户,飘进走廊。 “丹枫,该死的爬虫,你居然敢用水封——” 兆青沉闷发狂的咒骂随着距离拉近,变得明显。 丹枫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凛然冷酷,不容质疑。 几乎瞬间,牢不可破的水壁之中,翻卷的水波撕扯着那团瑟瑟发抖的青火。 “呜哇——啊嗷——丹——”兆青哭叫着。 丹枫一掀眼皮,声线寒沉,“我准你说话了吗?” 被灌满水的破碎尖叫霎时停止,水壁阻隔了一切聒噪的杂音,可怜的岁阳成了永动滚轮里的可怜仓鼠。 郁沐向后一瞥,露出一丁点幸灾乐祸的揶揄,谁知耳畔传来冷哼。 “你捡着笑了?” “没,没。”郁沐眼里的碎光还没抹平,敷衍着回答,下巴突然被掐着,拧了过去。 他脸型较窄,丹枫一只手便能钳住, 郁沐一下瞪大了眼睛。 他这时才发现,为了抓住兆青,丹枫手指显化了龙爪,冰冷的龙铠锋利,即便是陨铁,也能轻易削开。 此刻,森凉的爪尖正在他颈下的血管处摩挲。 郁沐开口,习惯性迂回,喉结在对方的指节弯曲处被抵住,带来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你轻点,我很……”脆弱的。 因为不适,他止了话头,丹枫反而来了兴趣。 他跳下阳台,挺起腰身,如一条盘曲的龙伸开长躯,压迫感立时显现,青眸威严。 “怎么不说完,很什么?” 丹枫声音冷淡,龙爪收紧,在郁沐颈侧温热的皮肤上轻按,似乎在寻找哪里适合下手。 离得近,因疑问而上挑的尾音像一把刷子,在郁沐耳根狠狠一刮。 没由来的痒意从骨子里滋生开,令郁沐头晕目眩。 好奇怪。 他闷闷地哼唧一声,不肯说话,视线却往龙尊头顶笔直剔透的龙角处瞥去。 好亮。 想咬。 “好看吗?”丹枫问道。 郁沐心说好看,并诚实地晃了晃下巴。 “这样能看清吗?”丹枫嗤笑。 不太能,角度有点低。 郁沐摇了摇头,忽然脸颊的力道下压,锋利的爪尖强硬地擦过他的唇缝,叩开牙关,抵住上颚。 为了不被戳穿天灵盖,他只能被迫抬头。 森冷的威吓响起:“现在呢?” 直通头颅的冷意令郁沐清醒了点,僵在原地。 他动了动嘴唇,内侧摩擦在突出的爪尖边缘,痛感鲜明。 “好了,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吧。”丹枫垂眸,凝视着郁沐的脸。 算账? 他们之间有什么账可算,医药费吗? 郁沐脑袋一空,思索丹枫此刻冷酷的原因。 是先前未经允许摸了龙尾,还是……他趁着对方龙狂过度化作龙身时候做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心不在焉,柔软金发蹭着丹枫冷硬的爪尖,脚尖微微垫高,防止自己因为颈部压迫而窒息,像攀在丹枫身上的藤蔓植物。 正在他困惑之际,丹枫冷言道: “那天晚上,你在说谎,你根本就没受伤。” 谎言被戳破,郁沐的表情未变,但也未立刻反驳。 丹枫眉头一皱,为自己猜中答案而冷笑:“小骗子。” 郁沐缄口不言,可惜丹枫素来强势,龙尊爪尖放横,用指节搅了下郁沐的舌头,迫使他发出声音。 “说话。” “我……” 郁沐不敢闭嘴,生怕上颚被捅个对穿,一句话说不完整,只能含糊着嗓音,胡乱发出音节。 “上次假借伤病避而不谈,今天还有什么借口。” 丹枫用力捏住郁沐的下颌,“还是说,你想我再宽限你三个明日?” 再宽限? 郁沐看着丹枫冷硬的神情,心中忽然有种猜测,他眨眨眼睛,好不容易说出句话,咬字软乎,口齿不清。 “我真的受伤了……我的病房在那边。” “巧言令色。”丹枫一字一顿,脸色阴沉。 郁沐用手扒着丹枫的胳膊,放软语气,小声道:“我没骗你,我可以证明……你,你是不是回家找我了?” 丹枫的下颌线有一瞬紧绷,眼里森然光点跃动,龙威渐起。 何止找过,当天上午他就折返回了郁沐家中,找到的只有一个凉透的被窝。 那个借着自己要死,非得扒他衣服、碰他鳞爪、甚至扬言要抱他的家伙,根本就是心虚的骗子。 如果不是看在对方对他有一点救命之情,又身有病痛,他怎么会允许对方如此放肆。 实在是轻浮,无耻,心机深重,罪不可恕! “闭嘴。”丹枫咬紧牙关,爪尖收紧。 “是你让我说的。” 郁沐说话时候,腮部一动一动的,柔软的皮肤抵着坚硬的龙甲,温和无害。 “有人不让我离开,我想见你……嘶。” 郁沐说着,不小心舔过口腔里纤细的爪尖,尝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是舌尖被划伤了。 他瞳孔一缩,疼痛来迟,双目顿时被委屈填满。 “这是说谎的代价。”丹枫一哂。 “……” 郁沐心一横,直接闭嘴,反倒给丹枫吓了一跳。 他卸去云吟龙甲,坚硬的爪尖化作水流,手指触到了一点柔软又粘稠的软肉,他微曲手指,压住郁沐的舌面,阻止他咬下去。 郁沐吮到了一点血气,混着云吟之水的咸味,在口腔里漫开。 “松口。” 丹枫蹙眉,手指在郁沐的下颌敲了敲,隐隐有了放松的迹象,声线平直: “你想含多久?” 郁沐张嘴,等丹枫把手指拿出去,他用手背蹭了蹭唇角,擦掉残留的涎液,扭过头去,不发一言。 这次,丹枫不执着于郁沐的回答,他要亲眼看到证据。 “带路。” “什么?”郁沐瞥他。 丹枫冷声:“病房,以及你的证据。” “早这样不就好了。” 郁沐嘟哝一句,很小声,丹枫没听见,可惜说闲话会牵扯舌头,被尖利的爪尖割开了一点皮,血没出多少,干疼。 伤口是云吟造成的,持明龙尊的秘法对他有比较明显的克制作用,这是建木本体自来的属性,愈合的速度较为缓慢,除非驱动丰饶之力复原。 郁沐嘶了一口气,冷风一刺激,更疼了。 他站在原地,肩膀瑟缩,金发委顿,抿出一点舌尖用手指摸摸,像一株被人欺负坏了的植物。 丹枫睨着郁沐,视线在他清瘦的背影上掠过,又瞥见他苍白的脚踝。 现在是夏末,夜半的温度不算低,只是医院走廊地面是大理石板,凉的要命。 “你就这么出来的?” 身后的龙尊在问,郁沐撇过脸,轻哼一声,颇有几分‘你有意见?’的意味。 丹枫倒不恼,谁冷谁知道,跟他没关系。 “带路。” 郁沐往前走,一步步慢吞吞,丹枫也不催,他一边驱动困住兆青的水牢再转几个圈,一边打量走廊一侧病房门。 走廊里动静闹这么大,却没有一个病人出来查看,就连下层的护士站都没有声响,多半是岁阳搞的鬼。 上一层楼,走出十几米,郁沐推门进入一间屋子,点开灯,明黄色的灯光驱散了黑暗。 病房面积不大,站在门口便能尽收眼底。 正中央是一张可移动病床,镀漆的床头柜上摆着两份报纸,一册话本,床尾有一双医院专用的拖鞋,苍白的床褥散乱,显然是有人睡过。 房间角落有一台没开机的心电仪,衣柜旁立着高高的吊针支架,架上没有输液用具,垃圾桶内的塑料袋是新换的,有一个开封的食品包装袋。 郁沐趿拉上拖鞋,吧嗒吧嗒走向门边,从床上取下一本病理册。 “这个,证据。” 郁沐递给丹枫,注意到对方的视线,顺着瞧了眼垃圾桶,“你要吃吗?” 丹枫挑了下眉,想婉拒,并告知对方自己没有从垃圾桶里找食物的习惯,话到嘴边忽然顿了。 因为郁沐看起来很有兴致。 极其浅淡的笑意潜藏在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他小跑到床头柜前,仔细扒拉,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出了一袋零食。 他步伐轻快,头顶一撮金毛活泼地翘起,来到丹枫面前。 是一袋辣味小饼干,仙舟经典面食,据说有二十多种深海鱼造型。 “藏得这么严?”丹枫问。 “有人会查房。”郁沐模糊主语,简单解释。 “你在这里过得不错。”丹枫不咸不淡地开口,手指捻着病历本,翻开第一页。 是一张病危通知书。 丹枫一怔,他忽略上头鲜红的字体,掠过公式化的表格,找到简短的诊断。 「……患者前胸贯穿伤,失血严重引发急性休克,锁骨有骨裂……失血严重,造血功能受抑制……经诊治,需家属签阅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告知患者病况……」 前胸贯穿伤? 丹枫翻到后页,看见了一行手写日期,和家属签字。 一个熟悉的签名字迹工整有力:景元。 “景元?”丹枫有片刻不解。 郁沐的病危通知单为什么是景元签的字。 失血严重到病危的贯穿伤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导致的? “路过好心人。”郁沐拽了拽丹枫的袖子。 丹枫快速把病理册翻了一遍,看到最后的医嘱:忌辛辣。 他沉默片刻,抓起搁在一旁的零食,再三确认包装上印的是「特辣」。 郁沐有气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现在已经好了。” 丹枫一翻零食,在背面看见一行字。 「本商品内含持明古龙造型变态辣夹心饼干,中奖概率高达0.6%!」 丹枫:“……” 郁沐:“……” 丹枫沉吟片刻,安全起见,将在衣摆里盘着的龙尾慢慢放到了远离郁沐的一侧。 郁沐哽咽了一秒。 丹枫将病历本放回去,转身倚在墙上,脸色缓和了不少:“伤是怎么弄的?” “被路过的逃犯波及了。”郁沐说。 “谁。” “不认识。”郁沐低下头,左脚踩右脚,只留头顶的发旋给丹枫看。 “撒谎。”丹枫冷声道。 “……”郁沐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突然觉得没有神智的丹枫也不错,虽然没有漂亮的脸,但胜在省心。 “逃犯是怎么回事。”丹枫盯着郁沐,“你最好说实话。” “……” 郁沐认命地叹了口气,神情有片刻松动,脑子却在分析现状。 他在波月古海之地回归建木意识时,收到了枝叶的传讯,按照当时的信息,丹枫应当从抄他家的人口中得知了他卷入的药王秘传事件,隐瞒会适得其反。 病历铁证如山,丹枫对他的态度有所松动,此刻需要的是坦诚,适当服软,以及一点欲盖弥彰的真话。 “云骑意外找到药王秘传的据点,事先通报了景元将军,我因为某些原因被药王秘传绑架,受路过的镜流波及,受赶来的将军所救,进了重症监护室。” “你和景元又是什么关系?”丹枫又问。 “医患关系,我算是他的常时丹医。” “常时丹医?”丹枫眸光一动,“景元身体有恙?” 郁沐提起这茬就不爽:“他好得很。”除了爱折腾人,哪有毛病。 病房内再没了问话声,丹枫神情严肃,似在思考,郁沐百无聊赖,爬到病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围起来。 “那你呢?”丹枫突然问。 郁沐没明白丹枫的意思。 丹枫啧了一声,别过脸,声调轻缓:“伤口。” “还没愈合好,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现在已经不痛了,多亏将军,找到了还不错的医生。”郁沐用手指了指自己:“你要看看吗?” 他侧脸和颈项残留着先前龙爪压出的痕迹,这会在光下,显出几绺肿胀的红痕,浮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突兀。 他额前金发细碎,搭在眉毛上,神情淡淡,却衬得他虚弱又可怜。 丹枫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迈步,像是做了极大的心理准备,走到郁沐面前。 郁沐低头,两手扭开领口的扣子,心说幸好自己提前在这具新躯壳上造了条伤口,否则这会就没法瞒过丹枫。 谁知龙尊手指碰了碰他的耳根,又顺着下颌线往下,慢慢抬起他的脸。 郁沐手僵住了。 “没说这个。” 丹枫语气很轻,惯常的冷意化开,听得郁沐耳根发软。 他并拢两指,云吟在指尖凝聚。 “张嘴,我看看。” 第32章 张, 张嘴? 原来是要看这个伤口吗,可是。 郁沐下意识观察丹枫的手型,修长的指尖涌动云吟, 浅波环绕, 水体清澈,令人遐想入口之后的口感——应该是沁人心脾,冰冰凉凉? 郁沐走神时候目光会放空,丹枫晃了晃对方的下巴尖, 得到一声细弱的轻哼。 “快点。”他低声催促。 “……” “不, 不用了。” 郁沐按捺强烈的好奇心,收回自己蠢蠢欲动的求知欲。 这是云吟之术, 奇妙玄奥, 他见过丹枫行云布雨,知晓其中威势, 也亲身体会过云吟对他的压制作用,很难放下戒心,尝试被对方治愈的滋味。 他可不想知道云吟术法的疗愈效果作用在这具躯体上的后果,一旦催生了丰饶,他岂不是要在丹枫面前发芽开花? 那场面, 太超过了。 郁沐打住脑子里的幻想。 丹枫看出了郁沐的抗拒,手指轻微用力,质问道:“为什么拒绝。” 郁沐唉了一声, 试图躲开, 但头顶的阴影锁着他, 不许他移动分毫,他只好扯个理由:“没关系,也不是严重的伤, 不用费力。” “张开。”丹枫话音短促,语气不容置喙。 哇,这条龙怎么死脑筋。 郁沐刚要反驳,就见丹枫眼睛一眯。 “还是说,你心虚了?” 郁沐:“……胡说什么呢。” 远处,水牢里响起一道声音, “别听他的,丹枫大人,他可不就是心虚了吗~” 丹枫和郁沐同时望去,空中漂浮的两团水球已经静止,一个锁着兆青,一个锁着碎片。时间久了没管,禁言效果一过,兆青又见缝插针,开始发出聒噪的声响。 它脸贴着水壁表面,独眼弯起,笑得谄媚。 丹枫瞥了他一眼,一道云吟甩过去,水球内部又开始翻腾。 兆青一慌,在被卷进去之前声嘶力竭地开口:“大人,我知道这小子的秘密……请听我,说……呜噜噜。” 水淹没了它的话音。 “有你说话的份吗?”丹枫轻蔑地一挥手,水流的速度加快,掀起一阵小龙卷风。 “真的,这小子……不是人!”兆青凄惨地嘶吼。 丹枫手指上扬的趋势骤然停顿,他瞥向水牢,目光凌厉,几秒后,手指一勾,囚着兆青的那团水球飘了过来,停在五米外的空中。 “继续说。”丹枫简短地命令道。 兆青晃悠悠地在水中浮沉,灵火被折腾的只剩一小撮,它眼珠子一转,细小的双手从身体里探出,讨好似地搓了搓。 “这个嘛,大人,我其实还知道这小子很多秘密,我想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哇!” 一道水刃毫不留情地将兆青劈开,可怜的岁阳吓得吱哇乱叫,上蹿下跳。 丹枫:“再废话,我送你去十王司。” “别别别,我说,我说。”兆青哭啼啼地扭动身体,“大人,我刚才进过这小子的身体,我看到了他的记忆碎片,以及他的内心……我敢保证,他和仙舟民不一样。” “哪不一样?” 丹枫淡淡开口,他捏着郁沐的下巴尖左右晃晃,没看出这张淡定到违和的脸有哪不对。 “这个嘛,他很香。”说着说着,兆青咂了咂嘴,口水又流出来了,“特别香,比您还香。” 丹枫轻吸了一口气,一记凌厉的眼刀飞出去,给兆青吓得头皮发麻。 “我说的句句属实呀大人!这小子太香了,几百年了我在这仙舟上没见过这么香的,一定不是普通仙舟民,说不定是异兽,或者某条命途的行者……” 兆青语速飞快,察觉到丹枫神色越发不善,连忙道:“这小子见过该死的轮椅人马引弓,估计活得比您还长呢,哦哦,他内心还有一双眼睛,是金——”色的。 耳畔的声音忽然变得朦胧,丹枫怔了一下,才察觉发生了什么。 郁沐用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掌心紧贴着他纤长的耳廓,温凉的手指捏住耳尖,郁沐主动抬起脸,凑近,浅褐色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不要听。” 声音的震动顺着骨骼传出,咬字朦胧,难辨其音,只能靠嘴形分辨。 见丹枫怔愣,郁沐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听,它想惹你分心,借机逃走。” “哈……怎么会呢,我这么善良可怜弱小的岁阳怎么会干这种勾当,你真是错怪我了……”兆青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上翻的独眼溢着尴尬和算计,很快,它又想到了新的话术,当即开口。 “你把大人的耳朵捂起来,你一定是心虚,哼哼,我已经看透了你的——”把戏。 兆青的声音突兀地戛然而止。 它嘴是张着的,却发不出音调,像是被虚幻之物堵住了喉咙。 一股恶寒混入水流,将它包裹其中,很快,它察觉出了异样的源头。 它瞧见郁沐挪动右手,顺着丹枫的耳侧移到眉眼,单手盖住。 丹枫微微后仰,意图摆脱视野上的剥夺,却反被压住。 “松手。”他声调藏着轻微震颤。 郁沐不答,他若有所思地垂眸,几秒后,瞥向一侧的兆青。 他眼珠色泽浅淡,敛在覆下的阴影中,透出一股摄人心魄的犀利和冷意,正中灵魂。 嗡——! 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将兆青定在原地,隔着水幕,孱弱的灵火承受不住这种重压,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死兆将它包围。 它难以从对方的视线中遁逃,恍若堕入泥犁,抽身不得,只能下沉。 视野因极端的恐惧不断收窄,头脑像被橡皮带挤压,尖锐的刺痛如此明晰,最后,仅剩那张冷漠的脸。 仗着岁阳无法彻底湮灭、只能收容的特殊性横行了数百年,兆青第一次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惹怒了这个该死的怪物。 怎么办,不想死。 它不想死! 那东西会吃了它的,吃了它…… 兆青布满血丝的眼珠一怔,隔着扭曲的水流,它看见郁沐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兆青脑子嗡一下,只剩五个字: 它来吃它了!!! 它用力向身后的水壁挤去,灵火扭曲,变形,它却浑然不觉,仿佛再往后退一厘米就能摆脱近在咫尺的不祥命运。 郁沐看着水牢中胆小但美味的尖叫老鼠,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索性无法在丹枫面前加餐,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而且,他方才在岁阳的灵火里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他无声地开合嘴唇,吐出两句话来。 「给你个机会,逃吧。」 「可别让他抓到了。」 兆青瞳孔一缩,几乎刹那,它身后坚如磐石的水壁意外破开,自由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药草味,令它精神大振。 怎么回事? 它第一反应是恐惧、战栗、迷茫,紧接着,它尖叫着冲向墙壁,落荒而逃。 丹枫发出一丝警惕的气声,他手指并拢,刚要驱动云吟向兆青逃走的方向卷动水流,忽地被郁沐捉住了手指,往上一带。 指腹瞬时被濡湿的触感包围。 丹枫一下顿在原地,他指尖摸到了对方的齿列,以及柔软舌尖上的伤口。 意外被指甲蹭到,郁沐不适地吸了下气。 “嘶。” “等等。”丹枫反客为主,连忙截住郁沐往回收的动作,指尖云吟凝聚,轻柔地覆在伤口上。 凛冽的水流一闪而逝,镇痛效果鲜明,令郁沐睁大了眼睛。 确认伤口消失,丹枫逃一样抽回了手,指腹不小心在郁沐的虎牙尖儿上划了一下,不疼,但一股酸劲从手指往上爬,很奇怪。 “对不起,还好吧?”郁沐松开手,赶紧道歉。 他小心翼翼瞧着丹枫的脸色,龙尊神色冷然,淡定依旧,脊背挺直,只是被舔到的的手却藏进袖子,背到了身后。 “无妨。”丹枫冷硬道。 郁沐乖巧地哦了一声,侧过身,颇为惊讶地张嘴,叼住食指骨节,悄悄在皮肤上舔了舔。 居然已经完全愈合了。 云吟奇术的效果比丰饶之力舒服很多,清凉沁甜,像舔了一口新雪。 丹枫的云吟之术臻妙,用途的区分意味着驱使方式的变化,治愈类术法对建木的影响趋近于无。 真神奇。 郁沐在心中暗暗感慨,一抬眼,突然发现丹枫在瞟他。 郁沐:? 视线被察觉,丹枫立刻别开了脸,眉眼冷峻,耳尖薄薄的皮肤却略有热意。 郁沐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缓缓道:“谢谢。” “不必道谢。”丹枫淡淡回应,“义务罢了。” 义务? 是指把人弄伤所以必须要治好的义务吗? 真有责任心。 可正因为总是责任心充沛、愿为族群殚精竭虑,才会身负枷锁无法挣脱,踏入险绝。 “太认真也不好……”郁沐喃喃。 丹枫寡言,他从不向他人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决绝地一意孤行,诸如此类的告诫他听过太多,已无心敷衍。 但他还是短暂地递去一道视线作为回应。 郁沐摇了摇头,退后半步,将自己从丹枫的目光中解救出来,“你不去追它吗?” “正要。”丹枫神色凝重,望向兆青消失的方向。 为了彻底隐藏气息,兆青解除了对整栋楼的范围影响,病人低闷的咳嗽声顺着走廊传来,加上一些窸窣的开门声,颇具生活气息。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夜色依旧黑沉。 “你能把它带回来吗?我有问题想问它。”郁沐突然开口。 “为什么?” 丹枫不置可否,他想先听郁沐的解释,再做打算。 “它说我活得很长,可我只有几十年的记忆,即便那个岁阳说出这话大概率是为了令你我产生嫌隙、借机寻求逃脱的机会……我还是会感到担忧。” 郁沐苦恼地倚在病床上,手指不安地搓动:“它还说我内心有一双眼睛……” “岁阳的话不可信。”丹枫道。 “如果呢,如果,我是别的什么……怎么办?”郁沐低着头,语气恹恹。 “别的?”丹枫蹙眉。 “被岁阳夺舍的人类、化外的非人生物、有孽物血统的怪物,或者半个没蜕生成功的持明?”郁沐随口举了几个例子,小声道:“景元将军大概也怀疑过我的身份,几天前,十王司的判官还把我误认为药王秘传,检验了好一番……” 丹枫眸光微动,他换了个姿势,龙尾轻轻摇晃:“你现在仍在此处。” 读懂了丹枫言下之意,郁沐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种安慰而放松分毫,反倒有些受伤:“可你也在戒备我,不是吗?明明这种小伤很快就好了,你却一定要用云吟术帮我……” “你只想确认伤口是否还在,毕竟以孽物的自愈速度,愈合不用两三秒。” 一部分心思被看穿,丹枫用沉默代替了坦诚。 见丹枫没有说话,郁沐垂下头:“我承认,我的确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把你从幽囚狱带出来,也想过在你身上找到化龙妙法的线索,当然,摸尾巴的事是我个人的问题,要另算……” “跳过这个话题。”丹枫咬紧牙关。 “化龙妙法吗?”郁沐认真问。 丹枫深吸一口气:“尾巴。” “哦。”郁沐失望地踢了脚垂在地面的被子: “现在我也不奢求你能告诉我持明的秘法,但至少,你欠我那么多医药费,就帮我把那只岁阳捉回来吧。” 丹枫不语,驱动云吟在郁沐身侧绕了一圈,笃定道:“你不是持明。” 几秒后又补充:“或许也不是掺杂丰饶民血脉的生物。” “真的?”郁沐眼睛亮了一点。 “至少现在,没有相应的气息。”丹枫点头。 他了解景元,知晓对方性情,认定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在一个普通丹士的病危通知单上签字,值得景元警惕的人多半有问题,本着这样的判断,丹枫做出了选择。 可事实证明,景元似乎也没能抓出郁沐的把柄,委实可疑。 现今的他已不是能随便与景元见面的身份,虽然打定主意要去神策府,连日来却没能找到很好的机会——或许对方在为岁阳脱逃一事分神,又或者是其他更严峻的问题。 以为能在郁沐身上找到一点线索,眼下却又一筹莫展了。 “难道真如岁阳所言,我来自化外?”郁沐忧心忡忡。 “也可能是它扯谎。”丹枫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郁沐期待地望向丹枫:“你会帮我的,对吗?” “……” “丹枫,求你了。”郁沐双手合十,低头,金色短发在灯光下相当璀璨。 “知道了。”丹枫偏头,淡淡道。 说完这话,他向门口走去。 郁沐凝望丹枫的背影,小声叮嘱:“请快一点,我有点急。” 丹枫头也没回,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门缓缓闭合,隔绝了郁沐执着的视线。 病房内一片寂静。 郁沐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眉眼里的期待渐渐散去,几分钟后,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他蹬掉拖鞋,跳上病床,捞来柜子上被他献宝但未遂的小饼干零食,撕开,取出一个。 居然是稀有的古龙造型小饼干! 他扔进嘴里,沉默地咀嚼,咬肌颤动,香辛的辣味在味蕾上蔓延。 一个吃完,伸进袋子里拿出第二个,居然又是一小截龙尾巴。 “今天运气真不错。” 郁沐嘟哝,轻咬龙尾,咔嚓一声,面点的碎片掉到了被子上。 “希望那只小点心不要让我失望。” 不然,他留在兆青体内的种子,就要在丹枫面前动手了。 他拂开被子上的残渣,意犹未尽地闭上眼,舌尖仿佛还残留着云吟流过的触感。 半晌,他轻轻舔了舔嘴唇,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丹枫看重自己的职责到如此地步,有朝一日,会不会为了职责向建木过分的要求妥协呢? 比如,允许他舔一口龙角? 第33章 郁沐醒来时, 晨光熹微。 纱质窗帘透出橘色,运送报纸的机巧鸟从北部成群飞过,停歇半宿的星槎舰队重新在天空中起航。 他惫懒地抬头看钟, 时间尚早, 偷会儿懒也无妨,他埋进暄软的枕头,病房门却忽然传来叩门的响声。 笃笃。 间隔的两声,音量均衡, 力度一致, 速度和缓。 郁沐从床上坐起来,略感疑惑。 护士小姐往常都要晚半个时辰才送早饭来, 这个时间, 按理说没有外人来访。 久无人应,又响起两道叩门声。 真是有礼貌的客人, 得不到回应就一直等待。 他不得已从床上坐起,理好翘起的发梢,使自己接待客人时看上去不至于睡眼惺忪。 “请问有什么事?” 门打开,一道淬亮的冷光扫过眼帘,郁沐循着光源, 发现是一把被抱在怀里的、闪着霜华的冷刃。 好眼熟的剑,他想。 胸口已经愈合的刀伤忽地隐隐作痛。 回忆适时地叩开记忆的封匣,他未出口的话如封冻的湖水, 一丁点尾音都流淌不出。 “你好。” 身着云骑轻铠的女人有着冰魄般清冷的嗓音, 剥除了一切疯魔癫狂的情绪, 孤冷如月。 她身材高挑,白发顺直,抱剑立在晨光中, 如一道剔透澄明的冰凌。 猩红的眼眸平抬,充满淡然的压迫感。 郁沐:? 他搭在门把上的手指缓缓收紧,表情空白,双目空茫,脑子里反复飘着一句话。 为什么镜流会出现在他的门外? 他是不是该报警? 郁沐木然地摸索裤子,病号服没有衣兜,玉兆不在身上。 等等。 他脑中乍现一道道飞逝的灵光。 如果被云骑发现镜流来找他,他又会被盘查。 只要让镜流进来,窝藏要犯这条就坐实了。 横竖他都要被一通审问…… 有了。 装不认识! 睿智的灵光被捕获,他上下打量镜流,在对方令人头皮发麻的视线里,轻缓而自然地合上门,并落了锁。 “回去睡觉,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好的。”他低声安慰自己。 沉睡的时光祥和宁静,足以抵御一切外物的消磨和棘手的危机。 他挪动脚步,走出半米,却觉身后一道凌厉的剑意乍现。 他猛然回头,只见淬炼至极致的剑气凝成银线,在窄细的门缝一闪,锁舌干脆利落地分成了两段。 门扉空悬,晃晃悠悠,被一只紧缚作战手套的手掌推开了。 被削断的锁舌严丝合缝地嵌在锁槽中,没有半分偏差。 镜流收起长剑,踏入病房,礼貌地随手合上了门。 “打扰。”她的嗓音清冷,如一捧月下的溅泉。 郁沐哑口无言,倒退一步,试图去按墙上的紧急看护铃。 “我无意伤害你,阁下。”镜流注视道。 郁沐的动作一顿,“怎么证明?” 镜流侧身而立,长剑斜垂,别在腰间,随着她的动作变换角度,锋芒掩入身后阴影。她坦诚地向后一步,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进攻的手段。 在这个角度,即便她动了杀心,郁沐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阁下,你似乎有能力令人从魔阴中清醒过来。”见郁沐不再防备,镜流道明来意,“我想寻求与你合作。” 她语气清冷,言辞诚恳,谁知郁沐一口回绝:“不要。” 他倚靠在墙边的小桌,一指病房虚掩着的门:“你弄坏了它,为此我需要承担额外的修理费,这笔费用不菲,且不报销。” “我不喜欢给麻烦的病人看诊,尤其是你这种声名赫赫的重犯,请回吧。” 镜流猩红的眼眸敛了情绪,浓丽的锋芒压抑在冰雪铸就的外壳下,她低头沉思,手指微微一动。 郁沐的手掌立即平抬,距离墙上的紧急按钮只剩几厘米。 镜流对他的戒备没有反应,慢慢从衣袋内掏出了一枚白玉,手指捻着其上红绳,扔向空中。 玉石顺着圆滑的抛物线下落,边缘温润,郁沐一抓,摊开来看,是一枚有镂空纹路的玉环。 “赔礼。”镜流道。 这古董作为赔礼来说相当贵重,溢价过多,足显诚意,赎珠阁里有价无市。 郁沐掂量着这价值连城的见面礼,心道不愧是剑首,确实比她几位同袍上道。 他拎着红绳,琼玉在空中微晃,冷淡而不容拒斥:“我不会收的。” 镜流并不追问,只言简意赅地解释:“此前魔阴牵缠,我对自己所行诸事皆无记忆,意外伤你至此,加上损坏的设施,一点心意聊作弥补。” 郁沐将玉石搁在桌上,随手一推,颇为好奇:“你听谁说的?” “将剑从你胸前拔出来时,我已经从魔阴中恢复,看得很清楚,剩下的事,只要稍微打听一二便知。”镜流的回答无比诚实。 打听? 镜流口中的打听该不会是简单粗暴地一个个逼问,说不出就直接拍晕,换下一个吧? 郁沐想。 “我不知你用了什么方法压制魔阴,我无意深究你的秘密,只希望能与你合作。”镜流目如寒霜,红瞳妖冶,透着迫人的冷傲。 合作。 听上去充满安全感的字眼,实际又是如何呢? 郁沐拨弄着桌上的玉环,眼帘掀起,望向镜流身后,长剑斜垂,剑光半明半昧。 寒川映月,其心如剑。 诚恳的说辞,恭谦的态度,镜流如水波般深藏的视线之下,分明蛰伏着霜华般纯粹的锋芒。 门外,不少病人从沉睡中转醒,忙碌的护士推着小车穿行于走廊,寂静的清晨变得嘈杂。 若隐若现的喧闹挤入二人间的真空,镜流忽然扬起头,“还是说,你的医术,不过是浪得虚名?” 郁沐:“……:)” 郁沐:“哈。” 他不咸不淡地扯了下嘴角,抓起玉环扔回给镜流,双腿交叠,调整站姿,平静的眼中燃烧着胜负欲。 “我只收巡镝,不收古董,谁知道是不是盗赃物。” 镜流若有所思地点头。 郁沐:“你可以通过玉兆联系我,定期看诊需要预约,我们的医患关系仅限于诊治的时间,其余场合,我们是陌生人。” “如果你把我卷入我处理不了的麻烦,合作立即终止。” “你处理不了的麻烦,比如?”镜流问道。 “因与重犯镜流接触,被抓进幽囚狱。” “我可以救你出来。”镜流一脸平静地说着恐怖的话。 “不需要。”郁沐蹙眉,“我不想也变成通缉犯。” “……好吧。”镜流看向郁沐:“如果我无法压制魔阴,不能主动与你联络,该怎么办?” 那你就可以凭着自己对丰饶孽物的狩猎本能找到我,就像你前两次做的一样,郁沐心中调侃。 他装作思索,半晌道:“我会在每次看诊后为你配制临时的药物,只要服下,就能保持短暂清醒,以应对危机场合。” 镜流摇头:“这不稳妥,我需要知晓一个必定能见到你的地址。” “剑首阁下,初次见面就询问对方家庭住址是很不礼貌的。”郁沐轻哼一声,“而且,你难道认为自己在身堕魔阴、神智尽丧时,有办法循着记忆走到我家?” “你说过,你会为我配制药物。”镜流道,“如果你忙于要务无法抽身,我清醒的时间尚短,突发情形下,一旦周遭环境恶劣,我做不到困守原地等你前来。” 合理的假设,郁沐难以找到有力的理由说服镜流,转念思及家中情况,又踟蹰不决。 加上镜流,他家院子里出现云五对峙的概率会呈指数级飙升。 如果他的病人们知道了彼此的存在…… 那灾难般的后果令郁沐只是想想就汗流浃背。 他的房产容不下分毫损毁,财产安全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下次见面,我会给你一个信标。”郁沐另谋办法,“如果你意外堕入魔阴,它会指引你,找到我。” “你的能力?”镜流对此显然有几分戒备。 “可以这么认为,我无法将所有的底牌都袒露给你,既然你愿意合作,也应当尊重我的意见。” 郁沐语气平淡,内容郑重:“保持距离,对你我都好。” “好。” 镜流接受了郁沐的提议,但从她的神态能看出,她并不满意——她一定会确保一切事态掌握在可控范围内,她刚强果决、坚韧骄傲,有着月魄一样冷肃澄明的内心,如同剑出无回的寒芒。 好在郁沐最近可以借病假为由,避开云上五骁意外碰面的可能。 先不提白珩。 景元忙于政务,自先前长谈,大抵不会再分心监视他。 刃近来销声匿迹,就算有变数,也只会在家中守株待兔。 丹枫碍于罪业,不至于自撞枪口。 或许该另找一个隐蔽的地点,将这几个人的行动轨迹适当分流,以绝后患。 但想到资金缺口,他又犯了难——家里的房顶至今缺一个角,已经在客人们频繁的踩踏和借力下越变越大。 丹鼎司的工资怎么还没到账,他是不是该去找刃催催债? 正纠结着,镜流拇指勾起手套,纤薄布料抻起,露出半个苍白的掌根,作势道:“今天需要看诊吗?” “不用,没有药物,我帮不了你什么。”郁沐话毕,想客气地下逐客令,见镜流仍站在门口,又觉得这种待客之道略微欠妥。 他拿起水壶,随手倒了杯茶水,遥遥递给镜流:“喝杯水再走吧。” “我听闻善毒者会用茶水掩盖药石的气味,避人耳目。”镜流走近,步步如冰霜掷地,话音亦是如此。 “这只是一杯普通的茶水。” 郁沐无奈挑眉。 随着镜流靠近,她身上凄冷的霜意越发明显,令人肺腑冰凉,更觉血热鼓噪。 甘洌的茶水泛着些许苦涩,被镜流一饮而尽,她瞟着瓷碗边缘堆积的卷皱茶叶,抿唇,似是在回忆什么。 明明她的生命浸满苦涩,意气风发的幻梦过于短暂,期求的未来散如水沫,回味起来尽是萧瑟。 “我最近神思纷乱,夜难安枕,可有安神的法子?”她忽地轻声问道。 郁沐望向纱帘后的晨曦,楼宇间的飞檐被日光描摹,璀璨的金线勾连,昭告一座仙舟的苏醒。 对症的药方诸多,盘旋在心头,只待郁沐开口,可他转弄手中茶盏,话音冷酷而果断。 “我治不了。” “是吗。”镜流了然地点头,似乎不在乎答案,“可惜。” 气氛霎时变得沉默,却并不难熬,郁沐斟酌着要开口,门外传来小车的滚轮声。 是推着营养早餐车的护士。 “你好,我进来了。” “……” “呀!这门怎么回事!” 郁沐趁着护士惊叫的功夫,赶忙将镜流拉到角落,自己快步走到门口,堪堪挡住护士的视线。 “抱歉,这锁意外坏掉了,我正想报修。” “坏掉了?” 护士惊恐地抠出锁舌,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外力撞击会导致如此损坏,她反复查看其上平整的断面,担忧地望向郁沐,正巧看见一道身影。 一位身着云骑银铠的女人站在窗边,白发沐浴在柔和晨光中,身若霜雪,冷寂凛然。 “来探病的朋友?”护士问道。 “算是。”郁沐随口敷衍。 “那我就不进去了,下午找工造司的匠人来换锁,这是今天的营养餐。”护士把锁舌揣进兜里,将打包好的饭盒袋子拎给郁沐,又多抽了双筷子。 “这么久了,除了将军,还是第一次有人来看望你呢,可惜粥只有一份,分着吃吧。”护士俏皮地眨眼,笑着关了门。 郁沐送走护士,悄悄把多余的筷子藏进袖管,一转头,见镜流倚靠在窗台,视线冷而专注。 郁沐:“……” “不必在意我。”镜流将视线从早餐袋子上挪开,眉心微皱,似乎在被某种情绪困扰。 她认得袋子上的标识,过分熟悉的、有些老气的图案游走在许多难以忘却的回忆深处,即便在浑噩牵缠的阴云中磨损,拉扯出沉闷的苦痛,也难以轻易释怀。 美馔阁,景元和白珩都钟情的店铺,尤其是白珩。每次她自天外归来,五人必会在那间雅座聚头,把酒言欢,听白珩半兴奋半诉苦地讲述旅行趣闻。 曾经无比清晰的画面在远退,少女的音容如流云散去,不可挽留。 隐隐的头痛自脑海深处浮现,镜流按住额角,颈侧青筋毕现,无名妄云席卷,令她听不清耳边故人的声音,直到有一块软乎乎的东西贴在了唇上,她猝然一惊,猩红的瞳眸睁开。 是郁沐。 金发的丹士手执长箸,夹着一枚松软的貘貘卷,抵在她嘴角,热气氤氲着镜流发冷的嘴唇,唤回褪尽的血色。 “吃吧,反正是景元付的钱,他说见者有份。”郁沐无所谓地耸肩:“分你一点也无妨。” 镜流目光涣散,动作跟从了本能,轻轻叼住那块香甜温热的点心,小口小口地抿掉上面类似梦貘皮毛的漂亮纹路。 浅粉色的蛋糕屑沾在苍白的指尖,如同猩红的瞳色晕染到了这具麻木的身躯上。 郁沐跳上病床,将数量众多的小食盒一一摆上用餐小桌,米粥一分两份,一碗推到侧方空位。 “快来,一会就凉了。”他拍了拍床边看护用的小凳。 镜流本想拒绝,可鬼使神差地,她坐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回忆上一次与某人一同吃饭的景象。 亲人、战友、师徒、袍泽…… 面目全非的记忆,在晦暗的思绪中支离破碎。 很快,一阵脚步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病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她并未回头,握着筷子的手却一紧。 郁沐咬了一口貘貘卷,正要伸手去够远处的鸣藕糕,只见神策将军从容不迫,迈步踱入病房,巡视领地般环视一圈,鎏金般的眼眸敛起往常的闲散和惫懒,径直走到床边。 他熟稔地拉过另一张椅子,拂开披风,落座,不偏不倚,一气呵成,恰好与镜流正对。 郁沐嘴里的貘貘卷啪一下掉进米粥里,溅开零星粥沫。 他忍不住在心里哀嚎: 景元怎么又又又来了! 他茫然地吞咽了一下,讪讪收回筷子,像块烫手山芋,扔掉不是,拿着也不是。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何德何能,一个是斩落孽物无数的剑首,一个是帝弓亲授令使的将军,俩门神陪他吃饭。 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极其古怪,紧张到令人窒息,镜流缄默不语,景元戴着笑面,均静坐于此,没人离席,隐隐进行着一场拉锯,又或是博弈。 郁沐则不同,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一会,要是一左一右俩人打起来了,他往哪跑? 第34章 鼻端飘溢着煎包韫热的香气, 米粥放置久了,沿着碗缘结出一片平滑软糯的膜。 郁沐用被子把自己围起来,仿佛多盖点就不至于被右侧镜流溢散的寒气侵袭, 他在小桌下捻着手指, 对盘子里一个个滚圆晶莹的点心望眼欲穿。 忧郁和怨念在他头顶熏出飘渺的黑烟,组合成一行行字。 「为什么,不吃饭。」 「好饿。」 落针可闻的病房内拉起一道无形之线,一头拴着仪态威严、目露笑意的将军, 另一头系于白发剑首腰间斜垂的剑锋上。 细线绷直, 将断未断,令人只得屏息凝神, 唯恐不合时宜的动作破坏这脆弱的平衡。 这两人, 明明可以直接打一架,郁沐想。 手刃恩师, 惩治逆徒。 缉拿重犯,反抗抓捕。 哪一对借口都名正言顺、有理可循,可人总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先开口,怕覆水难收。 虽然, 这绝不是让他忍饥挨饿的理由。 郁沐重新拾起筷子,长箸在铝盒上轻轻一磕,像是打破冰面的一记深凿, 汹涌的情绪在朦胧的晨曦中溢出。 景元的披风曳地, 额前白发一晃, 狭长金眸被遮挡,他抬起手,肩甲发出金属铁寒的铮鸣。 刹那, 右侧扑面而来的凛冽霜意吞没了房间内的余温,绵密的剑意震得郁沐头皮发麻。 不好。 要打出去打,别连累他! 郁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镜流握在剑柄上的手,彻骨的冷寂不可控地传入血肉。 镜流的红瞳一颤,对危机的本能使她下意识拔剑,岂料对方铁了心阻她。 剑柄被强硬退回,床沿敛住剑芒,郁沐在镜流绷起青筋的手背上轻拍,以作安抚。 “郁卿,不介绍给我认识吗?” 景元从桌上取了一只空碗,神色镇定,泰然自若,丝毫没觉出房间内云山雾罩般的剑气,他笑意淡泊,带着轻快的兴味: “这位,小姐,看着有些面熟。” 小姐? 镜流眉梢轻挑,赤眸狭长,面容冷肃,手指有节奏地在剑柄上叩着,弧度仿若杀机隐没的轻舞。 “不熟,生得很。”郁沐连忙给景元递台阶,压住掌下频频涌起的力道,心中腹诽。 什么小姐,仗着没人戳穿就明目张胆给自己加辈,景元这人…… “是吗,仔细一瞧,又觉陌生,许是有几分我师父的神韵罢了。”景元语气悠悠,话锋一转,目光却依旧流连在镜流脸上。 镜流不为所动。 “既然是郁卿的朋友,是否介意我添副碗筷,拼个桌?”景元笑意吟吟地问。 镜流:“……” “介意!” 郁沐短促的拒绝在沉默中响起。 镜流眼帘斜垂,疏离的目光浅浅落在郁沐脸上,她的剑柄至今被郁沐压着。 “郁卿有困难?”景元无视床角时而闪烁的寒芒,转头看向病床上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的家伙。 因为右手要发力,郁沐的坐姿更向镜流一侧倾斜,半边肩膀塌下,松垮的病号服衬得他病气更甚,郁色难明。 “我这里桌子太小,我吃不安稳,你们坐着也不舒服,不如另寻他处?” 病房属实不大,景元肩宽腿长,坐在圆凳上要适当曲腿,膝盖抵着床沿,披风在脚边堆叠,颇为拘谨。如一头体格庞大的白狮蹲在小石台上,尾巴绕过一圈,仍有半边毛发铺在地上。 景元一笑,坦荡道:“前几日都是这么坐的,不算难受,只是不知你的朋友愿不愿意将就。” 郁沐:“她肯定……”不愿。 镜流:“无妨。” 郁沐:? 他眼睛倏一下睁大,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嘴唇翕动,快速敲了敲镜流的手背,卖力传递自己的疑惑和惊诧。 镜流松开长剑,将郁沐的钳制卸掉,敛去气息,端正坐直,如一道料峭的悬锋。 “不过一副碗筷。”她音色冷淡,“去取吧。” 闻言,景元眉宇一松,没有选择按护士铃,亲自离开病房去寻筷子。 目送景元离去,郁沐不满地抱臂环胸,睨着面无表情的镜流:“我得提醒你,你的通缉令还在神策府门外的告示牌上高挂,他现在是神策将军。” 镜流瞟着桌上半碗浓白的粥影,依稀在其中捕捉到自己的轮廓,不答反问:“景元为何会出现在这。” 当然是来监视我的,郁沐想:“……探病?” “探病,果真如此吗?”镜流摩挲着碗沿,望着满桌熟悉的菜式,似在思考,语速缓慢。 郁沐往床头一仰,淡淡道:“别猜了,人家都是将军了,挥斥天戈,算无遗策,还以为是被你纠正挥剑姿势的小徒弟呢?他甚至不敢叫你一声师父,还什么小姐……” “自堕入魔阴起,我便不再是他的师父。” 镜流突然道,话音实在冷酷,听得郁沐一怔,紧接着,镜流又审视他: “你对我们很了解,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郁沐舒服地把被子往上拉拉,轻飘飘地解释:“我是听着云上五骁的故事长大的。” 云上五骁,仙舟无人不晓的五位卓绝英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是罗浮仙舟黄金时代的具象与缩影。 镜流端详郁沐的外表,对方身上揉着一股惫懒的劲,柔软金发不规矩地遮着眉毛,显得温和却疏离,抬起眼看人时,漠然随性的感觉更重了。 “你今年有一百岁吗?”镜流眉心微蹙。 “怎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主治医生还是个孩子,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感到担忧了?”郁沐眨了眨眼:“比起这个,我才更害怕。” “我已经因为疑似包庇仙舟重犯——镜流,被十王司盘查过,如果这次进了幽囚狱,合作的事以后想都别想。” “不会。”镜流的回答斩钉截铁。 如果景元有一丁点抓捕的念头,根本无法瞒过她。 二人不再多言,景元几分钟后回来,带了双筷子,外加三瓶热浮羊奶。 饭桌上的气氛诡异的祥和,三人各有思绪,心照不宣地吃饭,直到桌子中央碟子剩下最后一块貘貘卷。 郁沐斜睨着,凭借自己中心位的有利地形偷偷观察二人脸色,显然,景元和镜流的目光均汇集在那块人畜无害、蓬松柔软的糕点上。 他悬着筷子,嗅到一丝火药味——那是赌上尊严不可退败的战争的味道。 帝弓光矢长鸣,药师琼枝垂露,云骑刀兵霜寒,郁沐筷子出击——! 他闪电般伸手,为保卫最后一块貘貘卷而奋勇战斗。 叮——! 三双筷子同时碰撞在柔软的面糕上空,木质的箸身,竟能发出鸣金击玉般的声响。 短暂的停滞后。 噼啪噼啪——! 灵活的筷子们在手指的牵动下抽打、挑劈、回转,速度快到挥出残影,如战场上飞舞的剑影。 景元和镜流都戴着手套,即便使力也看不出端倪,师徒俩如出一辙的凶悍但斯文。与之相比,郁沐手背的青筋在皮肤下突突直跳,虎口被震得隐隐发麻。 景元看准时机,用巧劲挡了郁沐的指节一下,他手骨一酸,筷子险些落地。 “握紧!”镜流忽然气势威严地低喝。 郁沐呼吸一窒,下意识抓住筷子,一抬眼,才发现并非对他所言——景元筷子的握位一高一低,显然是在后续的碰撞中错手滑开了。 身为云骑,不可令武备脱手,形体涣散。 景元眸子眯起,并未言语,筷子在指间一错,再次迎上镜流的武器。 桌面上一笼笼糕点因逐渐强烈的剑气罡风而摇晃。 郁沐完全插不进这场气势恢宏的授业了,他目瞪口呆,噼里啪啦的筷子击打声中,无辜的貘貘卷立于瓷白小碟,看起来香甜可口。 “我认输,别打了,要不你俩一人一半?”郁沐呆讷地伸手,试图平息二位越烧越旺的胜负欲,但徒劳无功。 出局的人不配说话。 几秒后,随着啪的两声,白热化的争斗戛然而止。 因大力而折断的筷子们双双飞出,一截砸在窗台,一半落在脚边,景元和镜流的动作同时一顿,郁沐看准时机,夹住貘貘卷,往自己嘴里一扔。 他腮帮子鼓起,乖巧地缩着手,缩小存在感,如同窗边葱郁但低矮的盆景。 “呵。”景元挤出一丝低低的气声,不经意地甩了甩手,眼睛无奈地弯起。 镜流无所谓地收手,抿了一口热浮羊奶,淡淡评价:“幼稚。” 也不知道幼稚的是谁。 郁沐哼了一声,满意地嚼着自己渔翁得利的战利品。 “郁卿,你和这位小姐是怎么认识的?”景元问。 “别乱说,我不认识她。”郁沐嘟哝道:“就算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不代表我们关系很好。” “是吗?”景元挑眉。 “喏,那道渭水虾球是你俩一起吃完的,我一个都没动,你们关系好吗?”郁沐努努嘴,示意最远处那个空空如也的浅竹笼。 景元鲜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他欲语还休,眼角下的泪痣一垂,好不落寞。 “那,这位小姐为何来此?” 郁沐在桌底下偷偷扯镜流的衣角,谁知剑首冷酷,吝啬帮助。 郁沐:? 景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尾音上挑,略带笑意:“郁卿?” 在想借口呢,别催了! 郁沐清了清嗓子,为自己争取到了几秒的思考时间,含糊开口:“还能是来做什么的,拜师学艺咯。” 他话音刚落,镜流的剑柄就隔着被子狠狠戳中郁沐的小腿。 “嘶——”郁沐短促的气音带着一点水意,他凶凶地瞪了镜流一眼,心中张牙舞爪。 不然呢?捅了窗户纸说你是重犯镜流来寻医,逼景元演不下去切换身不由己将军模式一记神君把咱俩都抓进幽囚狱吗? 哦,忘了,你前代剑首当然跑得掉,毕竟树挪死人挪活,留我弱小可怜独自服刑? 休想。 接收到郁沐的目光信号,镜流不理人。 “据我看,这位本有堕入魔阴的征兆,此刻却神志清醒,出手凌厉,难道郁卿竟能控制魔阴的症状?”景元瞥了眼镜流隐没在桌下的手,慢悠悠地捧赞: “郁卿医术臻妙,实在稀世难寻……不知可否将其中药理说与丹鼎司诸位医士听听?” 郁沐眉头一挑,忽然品出一点不对劲。 坏了,敢情是冲他来了。 这师徒俩,为什么能如此自然地联合起来套他的话? 郁沐眉眼一耷拉,靠进身后的枕头,懒懒开口:“将军,我并非药王在世,哪有那么大能耐,这位小姐意志坚定,不知用什么方法挣脱了魔阴束缚,失了谋生手段,才来向我讨教一二。” 景元:“讨教?” “将军不知道吗,魔阴作祟多因情绪纷杂,岁数累积,物理手段愚蠢,但也算有几分作用。丹鼎司的古籍中曾有用一方白绫蒙住眼睛,隔绝视力,避免触景伤情的法子,这位小姐打算一试……” 郁沐说着,突然福至心灵,语速轻快: “遮住双眼无法视物,行走仙舟多半会认为官能有缺,于谋生有碍,她来求师,我教她谋生之法。” “具体是?”景元好奇。 郁沐胸有成竹,目放精光,掷地有声:“当然是掌握一门技术,比如学会拉奏二胡,或者掌握盲人按摩之法。” “一次一百巡镝,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景元没出声。 镜流深吸一口气,周身突然爆出一圈寒气,她嘴唇绷直,剑柄闪电般出击,啪一下戳在郁沐腰上。 “嗷呜。” 郁沐小小地尖叫一声,如同一株折了茎干的植物,绵软地栽倒在枕头里,金发蓬松,可怜至极。 第35章 “到此为止吧。” 凛冽的女声听不出喜怒, 她倏然站起,单手搭剑,卷云银铠在光下刻印鲜明的纹路。 她意欲离去。 景元的身体前倾, 下意识想要起身, 可肩头的战甲如有千钧,使他双腿灌铅般沉重,无法迈出一步。 衣角末端传来极轻的拉力,景元垂头, 绢丝银线织就的披风下摆正被两根细长的手指夹住, 对方手腕伶仃,突出的腕骨上是病号服整齐的缝纫线。 是郁沐。 景元眼眸一颤, 灼目的金色仿佛被淘洗过, 变得澄明深邃,他侧过头, 鬓边白发斜垂,遮住了自己向远处递去的视线。 他曾无数次追随对方每一次霜刃的起伏,每一声战靴落地的叩音,每一道庄肃铮然的教诲。 这次也不例外,只是与以往相比, 今时只剩一道承载不了多少恩谊的目光。 病房陷入死寂,景元的背影刚韧,威武纹饰如同闪耀的冠冕, 将他描塑成不可摧折的、人们希冀的神策将军。 浅淡到不可捉摸的寂寥感如英武石狮身上的薄薄霜层, 夜露深重时落下, 不待朝阳升起,便消弭得一干二净。 郁沐窝在枕头里,小心翼翼揉着自己被戳痛的腰, 待痛感消去,勾着景元的衣角发问。 “她走了,你呢,你要留在这?” 景元被这问句牵动心神,并未第一时间回答,侧过脸,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留下一片清晰的光斑。 他的金瞳璀璨却柔和,眼角略垂,弯出一抹忧愁的弧度。 “郁卿希望我离开吗?” “当然。”郁沐收回手,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真令人伤心。”饶是这么说,景元的神色却没有半分难过,“还以为这么久过去,郁卿对我的态度能有所缓和。” “已经很缓和了。”郁沐随手敲了敲面前摆放早饭的桌板,半躺不躺没个正相,语气懒散飘忽,“将军,做人不要太贪心。” 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景元笑而不语,他望着吃饱喝足又昏昏欲睡的郁沐,“郁卿,你的伤势如何?” “怎么?”郁沐警惕地睁开一只眼睛,“事先说好,我的病假一天也不能少。” 景元:“那是自然,只是若你伤势好转,关于先前药王秘传的案件……” 郁沐把头埋进枕头,右手抓着胸前的纽扣,嗓音沉闷:“啊,我的心脏,开始痛了。” 景元挑眉:“是吗,看来郁卿那被拖欠了三个月的工资和绩效只能日后再领了。” “……” 郁沐脑袋偏转九十度,碎发遮住脸,只露出一丁点耳尖,他迟钝地在心口摸了摸:“好像,又不疼了。” “康复得这么快?”景元状似惊讶。 郁沐咬了下嘴唇,下巴抵着枕头,目光如炬:“还没好,但我觉得我还能坚持一下。” “真的?”景元一脸担忧,低声劝慰:“如果身体不适,千万不要勉强。” “不勉强,协助云骑办案是我等仙舟民义不容辞的责任。”郁沐拨开额前碎发,试图让景元察觉到他眼中坚定鲜明的赤诚。 可惜,他对自己的情绪理解有误,冷淡的浅褐色眸中,只隐约显现出大把巡镝和钞票的轮廓。 景元压住嘴角:“好,等下会有云骑给你送来出行所用的物品,具体需要你配合的事项会传到玉兆中,鉴于你的伤势,我希望你晚上能按时回病房吃药。” 郁沐当然知道景元打的什么主意,对方不敢将他限制得太紧,又不愿他彻底脱离掌控,这是不纯粹的妥协和戒备。 郁沐:“如果我没能回来呢?” “不会怎样,这只是我的私心罢了。”景元一笑。 他语气不算郑重,也不含任何威胁的意味,只是信口给出对某个可能性的回答,听上去平和诚恳。 说完这话,景元站起,随口进行一番例行的寒暄后,离开了病房。 私心。 郁沐嚼着这两个字,陷入片刻怔忪,他还以为炽热磊落的帝弓光矢下,神策将军的私心——这种东西早就荡然无存了。 —— 星槎海中枢,窄巷。 丹枫整个人笼在阴影中,一线天光晦暗难明,冷如掣电的幽光照亮眼瞳,锋利的视线随之投下。 云吟随心而动,水流分裂四散,化为锁链,将空中畏缩的岁阳重重包围。 一路狼狈逃窜,丹枫的阴影如附骨之疽,在它每一次心存侥幸时骤然出现,永无尽头的逃亡和被持明龙尊追捕的恐怖回忆耗尽了它的耐性,它瞪大眼睛,单眼的眼白爬满血丝。 兆青声嘶力竭地哭喊: “丹枫,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自从玄清炉出来都没吃上东西。” “这样吧,我不害人,我随便去大街上抓个人找一点情绪……” 丹枫眼中冷光一闪,水流如同利刃,直接鞭/挞在兆青的灵魂之火上。 兆青连连哀嚎,赶紧改口: “行了行了,我去捡垃圾行了吧!我去找丰饶孽物…… “得了!我不吃了,我饿死算了!你别这么看我,好吓人啊!” “闭嘴。”丹枫声线充满压迫感。 “这么大火气干嘛,你那些朋友呢,上次是你们一起来抓的我,其他人怎么不见了?” 兆青说着,忽然语速放慢,贼兮兮地转了下眼珠,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哎呀,我忘了,云上五骁散了,你生气呀?真是可喜可贺,啊不,可歌可泣,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哈哈……噗唔。” 一把水刃在兆青体内炸开,戳爆了它笑弯了的眼珠子。 “死爬虫,你居然敢戳我的眼睛啊啊啊!” 丹枫抱臂倚在墙边,龙尊肩背宽阔,历代相传的龙尊服饰加重了他与生俱来的威严和疏离感,抬眸时目光利落直白,不近人情。 覆着冷傲的眉眼被暗光模糊,掩盖了他精悍修长的轮廓。 水刃在灵火中进出,它们缄默冷酷,不折不扣地执行主人的命令。 几分钟后,奄奄一息的灵火散落在水线编织的牢笼中,兆青缓慢地凝出一只眼睛,口吐白沫。 “死爬……” 丹枫睨了兆青一眼,手指欲动。 “我错了,我真错了丹枫大人,别再来了我真要死了呜。”兆青扑通一下磕在水线上,不小心削掉自己一大块。 它又开始吱哇乱叫。 按照仙舟先民的记录,除去利用造化洪炉以岁阳作为动力源进行常年消耗,岁阳几乎无法被完全消灭。十王司的判官和冥差通常会用法器捕捉岁阳,将其以无形的力场囚困,与外界隔绝,而丹枫的云吟之术有相近的效果。 丹枫:“我问,你答,如果敢有半句隐瞒……” “哎呦,我哪敢,您说,您说,我知无不言。”兆青谄媚地搓了搓手。 “你怎么从玄清炉中逃出来的?”丹枫确信,自己亲眼看着十王司的冥差将兆青投进了位于绥园的洪炉之中镇压,没有半分差错。 “这个嘛,那炉子许是烧热了,盖子松了,我就逃出来了。”兆青嘿嘿一笑,没等笑完,一把水刃架在了它的灵火上。 兆青:“……” 兆青满脸是汗:“我说,我说!是有人给我放出来的!” “谁。”丹枫目光一凝。 “这……说了有奖励吗?”兆青缩起灵火:“我这算自首吧大人。” “不说,我奖励你在这水牢里待到我蜕生为止。”丹枫冷冷道。 兆青一下瞪大眼睛:“我去死爬虫,到你蜕生至少还有一千多年……噗噗。” 两把水刃将兆青砍了对半。 兆青泪汪汪地嚎叫:“是一个没见过的蓝眼睛岁阳,身上臭得要命,它把我放出来的。” “没见过?”丹枫蹙眉,“你是「燧皇」的手下,有你没见过的岁阳?” 兆青在被投入玄清炉之前曾销声匿迹潜藏在仙舟,度过了漫长时光,此岁阳贪吃狡诈,因为胆小,技能点全加在了隐匿上了。 “呀,虽然很感谢你的夸奖,但那么臭的岁阳我闻过绝不可能忘记。”兆青恶心地呕了一声。 “具体描述你脱逃的经过。”丹枫道。 “那只蓝眼睛掀开了炉子,说要和我做个交易,我多聪明呀,那臭虫满嘴谎话,我才不上它的当,我耍了它一通,就逃出来咯。”兆青含糊道。 丹枫:“什么交易?” 兆青怪叫一声:“还是那些推翻仙舟自立为王的陈词滥调,这口号我从「燧皇」老大那个年代听到现在,早腻歪了。” “要我说现在的小年轻,天天想着干大事,不知道混口饭安稳度日才是岁阳大事。” 丹枫冷笑,不对兆青的话做任何点评:“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除了你先前说的,你在郁沐体内还看到了什么?” 提及此,兆青忽然怪声怪调地笑起来:“大人,这可是惊天大秘密,我就这么说了,不成白送了吗?” 丹枫默然不语,视线更为凛冽,“你的意思?” “要不你先帮我找点吃的?”兆青苦着个脸:“我快饿死了,要是一会昏过去,谁给你说故事,哦不,说秘密呀?” “不可能。”丹枫一哂。 “别拒绝太早嘛,我不吃路人,也不害人,只要你的情绪给我一点点……我就尝一小口。”兆青涎水直流,它眼珠子往上翻,一副要晕厥的样子。 “我抿一嘴就走,保证不多吃。” “想讨价还价,先拿出相应的诚意。” 丹枫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什么,浓重的暗光扯断了他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露出其中隐晦的刺骨寒芒。 “可以,那我先说一点。” 兆青擦了擦自己的口水,按捺强烈的进食欲望,洋洋自得道:“先前太危险了脑子转不动,这会冷静下来,突然发现他的香味我曾经尝过,只不过味道有点怪,又被香迷糊了,没第一时间想起来……” “他可能和那位有关系。” “那位?”丹枫蹙眉。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丰饶星神啦。 兆青吸溜着口水,嘲笑道:“想不出来吧,大人,要不你让我尝一口,我立刻就……”告诉你。 咔。 兆青话音戛然而止。 一种古怪的攫摄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无可阻挡地生发、包围、传遍它的灵火,诡异的恐慌化为火中燃烧的柴薪,令它的躯体不受控制地扭曲。 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从它的内里长了出来。 兆青的眼珠忽然睁大,再大,大到填充了整张火面,鲜红的血丝爬上眼白,它大张着嘴,脑海中落下一柄重锤,当啷一声,震得它神魂破碎。 浑噩的黑暗中,一只纤白的手从虚空里抓来,指节收紧,兆青觉得自己脑子霎时被挤爆了。 紧接着,一双金眸在它眼前亮起。 那瞳眸冷酷、妖冶,带着深入骨髓的蔑视和讥诮,在它脑海里不断放大、放大。 它在濒临死亡的痛感中开始筛糠,形神俱灭的绝望将它固定在原地,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那金眸在俯瞰它,漠视而冷酷,宛如扫视一只蝼蚁,视线高高的,如从天际垂来,穿过高耸的云端、茂密的金叶、料峭的山峦,投到它身上。 咚一下,脑子又被猛猛一锤,兆青像是从水面破出的溺水者,现实轰轰而来,压得它喘不过气。 身旁涌动的水刃在涌动,巷内昏暗,龙尊的眼眸一如既往的倨傲冷酷。 兆青的灵火因恐惧而频繁闪动,它像是捡回了一条命,身体里的异样感却仍未消除。 视线冰寒刺骨,如影随形。 它知道,那小子,不,那个建木化身在俯瞰它,恶趣味地等待它说错话,将它碾成齑粉,好比杀死一只蜉蝣。 “不打算继续说完吗?” 似乎没能察觉到它的异样,丹枫冷声道。 兆青怔愣几秒,牙齿打颤,它忽然扑通一下,嚎啕大哭: “大人,我刚才全特么是瞎说的啊!” “怎么,这会又不饿了?”丹枫冷笑一声,两指一伸,云水卷集。 兆青瞅着丹枫,现在的它自然是半点作妖的念头都兴不起,只不过口水不合时宜地往下一咽,濒死感卷土重来,如芒在背。 兆青忽然有种预感,它如果敢舔一口丹枫,会死得比出卖了建木的秘密更快。 因为,先前建木只是俯瞰它,此刻,它的灵魂之火已经攥在了对方手里。 第36章 面对丹枫的质问, 兆青流出面条宽的眼泪,“不不不饿,我哪敢饿。” 丹枫眼睛一眯, 苍水所化的龙爪隔空探出, 将兆青连本体带水牢从远处抓到了面前,彻骨水刃围剿,捏得它眼珠子外突。 “是吗?”持明龙尊视线如刀,一寸寸凌迟着兆青。 兆青的灵火萎靡不振, 支支吾吾, 一脸心虚。 “既然饿不死,就诚实回答问题。”丹枫敛去凶戾的杀意, “他是什么。” 附在灵魂深处的那道目光虚幻沉重, 如野兽舔舐将死的猎物,随意却充满威胁性。 兆青一边哆嗦, 一边硬着头皮迂回:“这个……您堂堂龙尊,英武盖世,确定要听我一个见识浅薄、撒谎成性的岁阳的一面之词吗?” 丹枫以利落的斩击回答了兆青的问题。 兆青抱着四分五裂的灵活脑袋哎呦几声,哭啼啼道:“……就是和那个妖,哦不, 伟大的帝弓司命有关。” 丹枫歪头,红色耳坠一晃,眼中突地闪过一抹阴戾。 察觉到浓重的杀气, 兆青心里叫苦不迭——说实话, 建木要杀它, 说假话,龙尊不信它,今天它怕是横竖都得死一死。 它眼泪汪汪:“大人, 我全是为了活下来才随口乱说的,要不这样,您干脆把我关回玄清炉吧,我再也不出来了行吗?” 丹枫隐在暗处,汹涌的云水变得沉寂,刺骨之寒尤甚,他陷入思索,一时间没有动作。 兆青畏畏缩缩地揣着手,贼眉鼠眼地往深巷里瞅,忽然听到远处孩童的喧闹声。 一股熟悉的、岁阳的味道从巷口飘来。 脱身的机会来了! 兆青喜上眉梢,像只活蹦乱跳的蚂蚱,正盘算着怎么才能引开丹枫的注意力,一阵恶寒霎时覆上灵火。 深沉邪异的音调在它脑中响起。 「告知他。」 命令如同符咒,化作枷锁,禁锢住了兆青的思绪。 兆青一吸鼻子,心如死灰地看向丹枫,没待说出口,只见丹枫眉心微蹙,如有所感,沿着窄巷走到尽头,望向某处。 高大的旗楼下,假山青竹影影绰绰,一群孩童在桥边凉亭上玩耍,他们手执简易机巧制成的面具和兵器,彼此追逐。 一个身材矮小的少女耷拉着耳朵,紧紧抱着一杆短小的青色钝枪,艳羡又胆怯地徘徊在不远处。 丹枫的目光在人群间游弋,最后锁定在少女身上。 兆青眯起眼睛,凑近,装模作样道:“哎呀,那孩子居然被岁阳附身了?” 丹枫一睨兆青,吓得它赶紧解释:“您可别这么看我,又不是我干的。” 丹枫:“是放走你的同族?” “味道不对,只是普通岁阳,弱小到只能吸食小孩子的情绪。”兆青嗤之以鼻。 丹枫继续看去。 几分钟后,女孩鼓起勇气,抱着自己的钝枪朝孩童们走去。 她年岁尚小,才刚及大孩子们的胸口,穿着一身粉色的武袍。由于背对巷口,丹枫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从背影判断她正与领头的孩子说什么,没过一会,争执声便大了。 领头的狐人少年扛着一杆木质长刀,大声道:“不行,云上五骁里就属他最坏,之前还把仙舟搅得鸡犬不宁,大坏人!” “你不许这么说丹枫大人。”女孩的哭腔毫无气势,话音软糯,黏连成一团:“我爹说,他是好人,是大英雄,他救过我爹。” “你爹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爹很厉害吗?”狐人少年的声音更凶了。 女孩肩膀缩在一起,短钝的长枪杵在地上,成为她唯一的支点。 她嗫嚅地抽着鼻子:“我爹是云骑,比你们都厉害……” “云骑怎么了,你又不是云骑,成天动不动疯疯癫癫还当街晕倒,病了赶紧回家治吧小药罐子!”狐人少年挥舞着手里的木刀,喝道。 他身边的孩子见状,七嘴八舌地起哄。 “赶紧回家吧,不许出来!” “还大英雄,想跟我们一起玩,就不许提犯人的名字。” “大家离他远点,别把疯病染上啦!” “我没有,你不许胡说,我爹说了。”女孩抱紧□□,结结巴巴地反驳。 狐人少年打断她:“别成天你爹你爹,你只会叫爹吗?丹枫就是坏人,报纸上都是这么写的,你要是包庇丹枫,我就不许你和我们一起玩。” 女孩撅着嘴,攥紧□□,边哭边道:“你又没见过丹枫大人,怎么知道。” “没见过也知道是坏人,我就说,怎么了?”狐人少年俯视女孩,在朋友的起哄声中得意地抬起下巴。 “那我们就比试。”女孩气鼓鼓地抹眼泪。 “就你这小胳膊能打过谁,我不欺负你,你赶紧回家去,少出来丢人……” 狐人少年嗤笑,用圆钝的木刀捅了下女孩的肩膀,谁知女孩莲藕似的胳膊一弯,不到半米的青色钝枪一抡,借力上挑,木刀应声而飞。 狐人少年惊愕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我刀呢?” “老大,刀掉桥下去了!”一个矮胖的男孩趴在栏杆上,惊慌地向桥下望。 孩子们的注意力一下被转移了,乌泱泱地跑到桥上,望着中空的货运通路,深悬万丈,流云翻覆,早已不见木刀的影子。 狐人少年大声尖叫,一回头,愤怒地扑向女孩。 一道白色的身影突兀地横在他们之间,一手按住少年的手,一手握住女孩的肩膀,凌厉目光一扫,在场的小孩子都噤若寒蝉。 少年偏头望去,只见一个面若寒霜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狭长的赤色眼尾上挑,嘴唇削薄,比威严的教书先生还凶。 一对小巧的狐狸耳朵在他掌中狂扫,少年龇牙咧嘴:“你别多管闲事,她敢打飞我的木刀,我要好好教训她,那可是我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才买的!!” 不远处,土豆般矮胖的男孩们齐声惊诧:“老大,你不是说刀是你自己做的吗?” 少年恼羞成怒:“我买回来再加工的嘛!” “你打不过她。”丹枫声线平直,不带感情地评价。 “我不管,她无论如何都要赔我!”少年冷哼。 “我不赔他,他说丹枫大人坏话,他活该。”女孩抓着丹枫的衣摆,半个身子都藏在后面,委屈地吸着鼻子。 “哎呀呀,我说,小孩子家的事您操什么心。” 兆青藏身于云水,知道自己跑不了,索性摆烂,它飘在丹枫头上,好奇地打量丹枫的脸。 丹枫居然能用云吟遮掩自己的龙角和面容,着实有趣。 实际上,持明龙尊掌握龙祖传承,龙相变幻自在,此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丹枫神情冷肃,本就不怒自威,只要拿出一丁点龙尊的气势,轻易就吓得小孩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狐人少年缩了缩脖子,待丹枫松手,不自在地抱着手臂,溜圆的眼睛瞪着女孩。 “看什么看,把我木刀打飞你还有理了?” “我说过,我们比试,武备脱手你就算输了,你得给丹枫大人道歉。”女孩扁着嘴道。 “谁要和你比试,我才不道歉,总之你赔我木刀,要不你就把自己的零花钱折抵给我,不然我就找云骑叔叔。”少年道。 “我没有零花钱,我的钱都拿去买药了。”女孩摇头。 “那你就把你这杆枪给我。” “不行,这是我爹造的,是丹枫大人的同款。”女孩把钝枪藏到身后。 “丹枫怎么可能用这么短的长枪,我听说击云有这么——长。”少年伸开手臂,卖力比划。 “你又没见过,击云比那个更长。” “不可能,那多大呀,丹枫怎么可能挥得了。” “就是这么大。” 女孩扭捏地从丹枫身后走出来,把自己的青色钝枪拿出来。 那是一杆用精铁铸造的长枪,说枪不大准确,长度远达不到一般枪的规格,是为了贴合孩子的身高而造。击云的枪头由应星打磨、锐利可刺穿龙鳞,而这柄钝枪去掉了枪头,用软木接了一处圆钝的顶,以防伤人。 “我爹说,丹枫大人的击云是这个的三倍大,他驱使云吟的时候,枪体会缠绕水汽。”女孩小心翼翼道。 “云吟是什么意思?”少年摸着那柄冰凉的钝枪,眼睛晶晶亮。 “云吟……就是云吟,云在说话的意思。”女孩支吾一会,斩钉截铁道。 “哦!!”少年恍然大悟。 丹枫别开脸,轻咳了一声。 “大人,你有没有觉得,这俩崽子智商都不算高啊——”兆青吭哧一笑,贱嗖嗖地在丹枫耳边道,谁知对方手指一曲,将它弹得飞出去。 飞出去后,水刃连成的锁链一拉,又给兆青拽了回来。 兆青哇一声,刚要撒泼,又被丹枫禁了言。 兆青气急败坏,无声发电报。 “但你也得赔我木刀。”少年一叉腰,不依不饶道,“你爹不是会造枪吗,你让他也给我造一个。” “不行,我爹受伤了,在家养病呢,他不许我偷跑出来……”女孩发现自己说漏了,连忙捂住嘴。 “没事,你爹吃什么能好,告诉我,我去家里药铺拿点药材给你。”少年理直气壮。 “不用了,要不你等一等,丹鼎司的医士说下周就能痊愈,我到时候请我爹给你打一把木刀。” “那一言为定,我下周来这里找你。” 狐人少年话音一落,朝丹枫扮了个鬼脸,风风火火拉着一群小孩跑了。 见事态平息,丹枫转身欲走,被女孩拉住了衣角。 糯米团子一样的女孩扎着两个圆髻,抱着钝枪,小心翼翼地吸着鼻子。 “谢谢你。” “不必。”丹枫淡淡点头。 “我请你喝一杯茶好不好?”女孩从兜里翻出了一小串巡镝,指向不远处的茶馆,“我爹说,受人恩惠,要知恩图报。” 女孩像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水灵灵的眼睛刚被泪水洗过,仰起头时,澄澈得能倒映出星槎海绚烂的天波。 丹枫犹豫片刻,在孩子童真的目光中点了下头。 「不夜侯」茶馆装潢雅致,门外青莲傍水,说书人立于屏风前,向悠闲品茗的听众讲述荡气回肠的英杰趣闻。 “要说那将军杀上步离舰,妖孽沿着舰桥出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将军一记雷车动地斩……” “芙云,好久没见你,你那失魂症有好转了吗?” 「不夜侯」的老板娘是个身材高挑的狐人,着一袭青白水色袍,笑容温婉。 芙云把自己的枪搁下,跳上长凳,晃着双脚,“清茗阿姨,自从我爹给我讨了药方,已经好多了,每天只有两个时辰不清醒啦。” “你这孩子。”清茗心疼地摸了摸芙云的脸,转而看向丹枫,诧异道:“这位客人,有些眼生。” “是帮过我的好哥哥。”芙云软着嗓子捡着所有溢美之词把丹枫夸了一通,清茗闻言望向丹枫。 一袭白衣端坐着的龙尊神色冷清,青瞳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凛然和睥睨之感,令他像一捧不可轻触的雪。 这位客人看上去不是很热心的人呢,清茗八风不动,心中诧然。 芙云拿出自己的巡镝串在桌子底下悄悄数了数,抿着嘴唇,把茶水单往丹枫面前一推,“哥哥,你想喝什么?” 丹枫低头去看茶水单,就在这时,一道气息从他身后凭空出现。 许是街上人多嘈杂,声息混乱,为了隐于人群刻意控制云吟的施展,他竟没能察觉身后有人接近。 怎么可能? 丹枫猛地转头,鼻尖忽地蹭到一抹柔软的金发。 本该在病房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侧,浅褐色的眼珠剔透,玉界门的天光为他侧脸的弧线描了一条流畅的线,金发飘曳,遮住眼中细碎的光。 他的视线慢慢从茶水单转到丹枫脸上,与对方四目相对。 “我推荐狩原毛峰,口感浓醇,香气高长。” 丹枫怔住,苍青色的瞳孔里有一丝惊讶。 郁沐直起身,低低地垂眼,目光平淡轻和,“要尝尝看吗,丹……” 丹枫嘴唇一动,正欲阻止,却见郁沐瞥了眼坐在对面一脸好奇的芙云,心下了然,一手撑着桌子,半俯下身,凑至丹枫近处,尾音捻着一点熟识的亲近。 “哥哥?” 第37章 星槎海的阳光自飘渺云际投下, 透过郁沐的发梢,照亮规整木桌的一角。 丹枫使得云吟变幻之法,隐去龙相, 收敛气息, 容貌改换,一双青色瞳眸不减冷意,阳光斜照,如同涤过的玉珠。 见丹枫怔然, 郁沐又叫了一次:“哥哥?” 他面上不显情绪, 严肃正经,仿佛就该这么叫, 但唇畔藏了一点克制不住的揶揄。 觉出郁沐的心思, 丹枫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在芙云和清茗疑惑的视线中道:“你这么找到这的?” “出门有事,意外路过,见你与人相谈甚欢,来凑个热闹。” 郁沐朝清茗点头致意,他与「不夜侯」的老板娘早已相识, 清茗会意地一笑,“原来郁沐与这位客人是熟人?” 郁沐顺理成章地在丹枫手边的长凳上坐下,小腿撞到了个东西, 他借着拢衣摆的功夫顺势瞥去, 居然是被封在水牢里的兆青。 小小一团灵火畏畏缩缩, 火苗抖动,将熄不熄,它紧紧贴在水柱边上, 与郁沐一对上眼,就吓得翻白眼晕了过去。 “算是。”郁沐一手托腮,打量着丹枫眼下的扮相。 “清茗小姐沏出的狩原毛峰可是罗浮一绝,我推荐的准没错,要不要试试?” 听他这么说,芙云捏着手里的巡镝串,悄悄伸长脖子,待看清茶水单上狩原毛峰的价格后,不安地扭动。 丹枫不大挑剔,点头应下。 “小妹妹,你和这位哥哥认识?”郁沐看向芙云。 芙云正襟危坐,包子一样的脸上显出大人的肃容:“哥哥帮了我,我想请哥哥喝茶。” “是吗,不过,我有要紧事要和他说,可否……” 郁沐话音未落,忽地收了声。 原因无他,有人在桌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郁沐诧异转头,见丹枫端坐,一袭白衣如云,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茶水单,神情无异。 他顿时心领神会,在芙云疑惑的目光中掏出一张钞票:“可否劳烦你去小吃摊买些点心?找零给你当小费。” “好哦,哥哥要吃什么?”芙云从凳子上跳下来,接过钞票,仰面问道。 “鸣藕糕,朱原花脆,琼实鸟串,再来一碟鳞渊冰镇豆腐。”郁沐一个个报菜名,芙云嘟哝了好几遍,确认自己记牢,像一只穿着粉色武袍的小鸟,步伐欢快地跑向小吃摊。 丹枫递给身旁的老板娘一串巡镝:“清茗小姐,两盏狩原毛峰,一杯仙人快乐茶,少糖。” “好。”清茗收起茶水单,离开。 待清茗走远,丹枫看向郁沐,只见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丹士身着丹鼎司制服,一手撑颌,仪态松散闲适,正关注着远处芙云的动向。 注意到丹枫的视线,郁沐分给对方一个眼神,平静无波,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搅动,弄清这目光下究竟有什么。 “这孩子被岁阳附身了,我在找机会替她除去。”丹枫道。 “龙尊大人这么努力,要十王司的武弁和判官怎么办?” 郁沐手指在木桌上划弄,心下诧异丹枫愿意主动解释,随口揶揄。 “对方气息弱小,但生性谨慎警觉,等十王司在茫茫人海中发现端倪就太晚了。” “但驱赶岁阳一事,交给它来做不是更方便吗?”郁沐朝桌下指了指。 装死未遂的兆青一激灵,水牢上飘,被丹枫和郁沐两双冷冰冰的眼睛注视,它忙不迭道:“您真是高看我了,我虽能把那只胆小鬼强行挤出来,但要想没有后遗症,还得用更温和的手段才行。” 郁沐了然道:“看来还是要找十王司。” “我身份有碍,不便出面,可否请你代劳?”丹枫问。 郁沐缓慢地眨了眨眼,惆怅望天,“……可我只是个普通的丹士,向十王司举报疑似岁阳案件,事后被盘问起来恐怕难自圆其说。” 丹枫轻挑眉梢,满脸质疑。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在劫囚幽囚狱、染指化龙妙法之后说出这番话,并且始终对自己有如此偏颇错误的认知。 “再说,我已经被十王司盘查过,短时间内不想再惹事端。”郁沐露出乖巧安分的神情,仿佛真心诚意地为此困扰。 丹枫嗟叹,不再深究,“先接触看吧,至少现在,她体内的岁阳大抵不敢作祟。” “要不要尝试使用云吟?”郁沐提出了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提议,却被丹枫否决了。 “云吟术会在她身上留下轻微的痕迹,普通判官和云骑无碍,熟悉云吟之法的的命途行者却会有所察觉。” 郁沐想起丹枫几个小时前刚对他施过云吟术法,突然道:“熟悉云吟之法,有多熟悉?” “怎么。”一听这话,丹枫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蹙眉道:“有人怀疑你我的关系了?” 或许不只是怀疑,郁沐腹诽。 “人选有具体的排除范围吗,我这一早上见到的人还蛮多的。”他心虚道。 丹枫:“你接触云吟的时间尚短,并非修复大面积创伤,染上的气息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不是熟悉我的人,比如镜流、景元一类,就没问题。” 郁沐:“……” 哈哈,完啦,中奖概率百分百。 见郁沐脸色变得耐人寻味,丹枫意识到了什么,沉默许久,幽幽道:“喝完这杯茶,你自求多福。” 郁沐在桌底碰了碰丹枫的腿,对方躲过,他不依不饶,趴在方桌上,仰面抬眉,可怜兮兮的。 “你不能见死不救。” “你想怎么办,我和你一起自首?”丹枫俯视着郁沐。 “幽囚狱阴冷昏黑,我喜欢湿度适宜、干净温暖的环境,不然,我们一起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吧?” 郁沐一眨单眼,浅褐色的瞳孔中溢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丹枫细细忖度,抽丝剥茧般理顺郁沐眉目传递出的每一缕神情,以印证心中猜想。 这个丹士,根本没有丝毫危机感,恐怕现在神策将军亲自上门兴师问罪,他也只是蹙一蹙眉,就像现在这样。 “我不奉陪。”丹枫淡淡回绝。 郁沐也不恼,正巧清茗端着茶水过来,杯盏一一分开,他抿了一口清茶,茶香沁入心脾,顿时神清气爽。 与郁沐不同,持明龙尊的威严与规矩化在丹枫骨子里,他拢着盖碗,沿瓷边一抹,仪态得体,孤拔如松。 芙云拎着一小袋食盒跑了过来,气息稳健,略微小喘,她跳上长凳,“哥哥,我买回来了。” 满桌糕点香飘四溢,小巧玲珑,色泽饱满,芙云咬着仙人快乐茶的吸管,眼巴巴地望着。 “芙云,尝尝看。”丹枫递给芙云一双筷子。 小姑娘一咽口水,毕竟年岁尚小,经受不得甜点的诱惑,立刻就把礼数抛却脑后了。 “你呢,不吃?”郁沐咬了一口鸣藕糕,新鲜出炉,实在烫嘴,他小口呼着气,慢慢舔,抽空瞥丹枫一眼。 “不必。”丹枫摇头。 “你不饿?”郁沐舔了下嘴唇,“就算不饿,也陪我吃点吧。” “为什么?”丹枫不解。 “喜欢和你一起吃饭需要理由吗?”郁沐不解地问。 丹枫一怔,垂在腿上的手指蜷曲,收进掌心,他姿势端正,看不出态度。 郁沐给芙云递了个眼色,芙云吃得满嘴糖霜,突然被点,有种晕头转向迷迷糊糊的茫然感。 郁沐转头,在丹枫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个口型。 「叫哥哥。」 “哥哥?”芙云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郁沐哎了一声,也不管上下文,硬是对丹枫道:“你看,人家小姑娘担心你呢。” “我没有呀。”芙云怯生生地嗫嚅。 “她有。” 郁沐在桌底下轻轻碰了芙云一下,可惜小孩腿短,他没蹬着人,反倒把在他脚边徘徊的兆青踹了个趔趄。 芙云又想说话,郁沐抄起一个琼实鸟串堵住了芙云的嘴,又夹起一块鳞渊冰镇豆腐,递到丹枫嘴边。 “据说这道菜是用鳞渊海水调制的酱汁稀释后,作出的特色菜式,非常新颖。” 郁沐的手岿然不动,仿佛丹枫不吃下去他就不退缩,僵持片刻,丹枫妥协了。 他就着郁沐的手,将豆腐含进嘴里。 古海清冽咸湿的幽香被保留在酱汁中,随着清凉的冰碴儿发散开,作为一道特色小吃来说,的确爽口。 投喂大成功,郁沐满意地收回手,与芙云闲聊。 “芙云,你是哪里人?” “我家就在星槎海。”芙云被琼实鸟串吸引了注意力,问什么答什么。 “我见你长凳上放着一把枪,你学武?” “学,我爹是云骑,这枪是我爹打给我的。”提起自己的枪,芙云来了劲头,她腼腆地抱着自己短短的趁手兵器,“这枪是丹枫大人的击云同款。” “丹枫大人是谁?”郁沐疑惑地眯了下眼睛。 余光里,脊背挺直的丹枫忽然身体前倾,拿起茶盏,明明面上没有半分表情的变化,却总有借动作掩盖什么的嫌疑。 当然,在外人眼里,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依旧沉稳凛然。 “丹枫大人你都不知道?云上五骁的翘楚,驱雷驭水的英雄,声名盖世的持明龙尊。”芙云神色骄傲,嘴里蹦出一个个词。 “你知道翘楚是什么意思吗?”郁沐逗趣道。 “唔,反正我爹这么说的……应该是很厉害的意思。”芙云不好意思地拽着自己的衣角。 “你猜的没错。”郁沐给芙云也夹了一块豆腐,作为奖励。 芙云像一只小仓鼠,埋头窸窸窣窣地吃。 “说了这么多,你见过丹枫本人吗?”郁沐又问。 “没呢,我爹说丹枫大人身份殊胜,即便是他,也只远远见过几面。”芙云含糊道,“但是丹枫大人是有龙角的,如果在街上,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芙云真厉害。”郁沐捧场道,“如果见到丹枫,你想做什么?” 芙云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她没考虑过这种问题,只好诚实道:“不知道,可能,请丹枫大人吃琼实鸟串?” 郁沐哦一声,拿了一串琼实鸟串递给丹枫,在对方凛冽的视线里一笑。 “喏。” 第38章 事实证明, 丹枫对陌生人士递来的琼实鸟串兴致寥寥。 芙云对面前微妙的插曲不感兴趣,抱着仙人快乐茶四处张望,忽地眼珠溜圆, 面露慌张, 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街头传来一道男声,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惹得周围人都看过来。 “芙云!!” 芙云小脸煞白, 跳下长凳, 拔腿要跑,没等她迈步, 一道人影掠至眼前, 轻而易举地拎着她的后衣领,提起。 男人身材魁梧, 数以万计的训练和战斗锤炼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没入小臂上折起的衣袖中。 “爹。”芙云委屈地扁嘴,如同一只在空中扑腾的粉兔子。 “现在知道叫爹,我让你安分在家养病,怎么没见你听进心里?” 男人面容严肃, 毫不怜惜地在芙云脸上戳了个瘪。 “随便打扰其他客人,还不道歉……咦,郁沐丹士?” 郁沐仰头望去, 男人五官端正, 浓眉大眼, 左眼眼皮爬着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浅浅疤痕。 他声音浑厚坚定,虽是初见,却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是我, 云骑鹤长。”鹤长的语气轻松,紧绷的神情随之一轻:“幸好,你没事。” 郁沐这才想起。 卸甲养伤期间,鹤长并未穿着云骑的制式银铠,战士剥落了冰冷坚固的外壳,露出与本人气质相当相符的面容。 “你也是。”郁沐颔首致意,“一起坐下来喝一杯?我刚好要去探望你,省了找你的功夫。” “探望我?”鹤长讶异。 “将军说,你是因为怀疑我被绑架,才带队排查药王秘传的据点,不幸负伤的。” “分内之事,卫蔽仙舟是吾等云骑的职责,你是仙舟的子民,理应得到保护。”鹤长道。 郁沐一笑,茶盏中碧水清透,其上飘着一叶未沉的嫩芽,漂泊晃荡,好生惬意。 “是吗?” 他摩挲着杯沿,垂敛着的长睫掩去眸色,唇畔的笑意淡化,像是因风化而从墙面掉落的涂漆。 没能察觉到郁沐的情绪,人高马大的云骑摸了摸自家女儿的毛绒脑袋。 “当然了,再说,这孩子的药方是你给开的,于情于理,我都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 郁沐灵光一闪,与丹枫交换了个眼神。 所以,芙云其实未患上失魂重症,而是被岁阳附身导致神魂不居。 “芙云现在的状态如何?”郁沐顺势问道。 “比起之前成天昏迷的状况好不少,但即便按照药方和医嘱细心调养,半夜还是会有几个时辰意识不清。”鹤长满面愁容。 郁沐:“能让我诊下脉吗?” “当然,求之不得呢。” 鹤长连忙把芙云抱起,女孩的手腕细瘦,很难想象她能抡动精铁锻造的小号长枪。 郁沐搭上脉。 鹤长在一边惴惴不安地等,见许久了郁沐还不说话,心凉了一半。 “芙云,张嘴我看看。”郁沐忽然道。 鹤长见郁沐面色严肃,心中不安再度扩大。 芙云乖巧地张开嘴,郁沐瞥了一眼,目光凝定,话音凿凿:“果然。” “郁沐,果然什么?我女儿是不是病得很重。”鹤长此刻心焦又慌乱,却碍于父亲的稳重和责任无法表露。 见云骑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带着小粉团子也愁眉苦脸,丹枫无奈,在桌下轻踩了下郁沐的鞋尖。 “你没发现吗?”郁沐严肃道:“这孩子,有一颗蛀牙。” “她没遵医嘱忌腥忌甜,偷吃甜食了吧?” 芙云脸一红,捂住嘴,连忙道:“爹,我真没偷吃你放在厨房柜子里的糖饴。” 鹤长:“……” 郁沐头头是道:“这可不是小问题,其脉濡象过重,痰湿气浊,虽不致病,但久积成疾,易有怠害……” “我只吃了一点点而已,没有很多。”芙云辩解道。 鹤长:“……芙云,你的仙人快乐茶还摆在为父面前呢。” 芙云眼睛瞪大,立刻指向郁沐:“是医士哥哥给我点的!” 郁沐后知后觉,在鹤长的疑问中沉默片刻,发现证据确凿,属实没有狡辩的余地,只好道:“要不,我给她换杯苏打豆汁儿?” 芙云闻之色变,眼泪汪汪。 鹤长百感交集,居然在认真思考郁沐的提议。 在旁的丹枫一叩桌面,嗓音淡淡:“郁沐,别欺负小孩。” 呀。 多好的提议,怎么能说欺负呢? 郁沐哼出一点气音,语气正式:“鹤长,我诊过,她没有患病的征兆。” “没有?”鹤长与芙云面面相觑:“可我女儿的确……” “先前我将药方给你时说过,这药连吃半月方能根治,如今半月已过,不只是我,无论谁来诊断,她都是健康的。” 郁沐语气笃定,丹鼎司的制服穿在身上,淡漠的神情凸显了医者克谨持重的气质。 “近似失魂的症状并非疾病引起,去找十王司的判官吧。” 鹤长先是惊愕,思及近来仙舟上出现的一桩桩罕见之事,倒也不难理解。 “好。”鹤长点头,“我现在就去。” 说着,他拉起芙云的手,离开前忽然道:“郁沐,你那天,见到那个丰饶令使了吗?” 郁沐心中一动,原因无他,在鹤长说完这话后,丹枫忽然看了过去。 即便遮掩面容,丹枫一贯的疏冷依旧不曾改变,此刻,他像一根被拉紧的弓弦,浑身僵直,目光锐利,直直刺在鹤长身上。 如同嗅到宿敌的踪迹,凛然天性被触怒,外表下涌动怒涛。 “详细说说。”他道,“它的样貌、能力、气味、攻击方式。” 对方声线冷寒,与其说是询问,用命令来形容更恰当。 丹枫问句短促,郑重,上位者惯有的威严感袭来,令鹤长想起自己在军中被长官或将军点名汇报时的情形。 从军的本能使鹤长开口: “是一团布满银杏叶的畸变血肉,不规则的器官化成人面,有目,驱使尖刀一般的枝条,气味甜腥。 我的左眼在直面对方时受伤了,无法看清除此之外的更多细节,请见谅。” “血肉?” 得到的答案与自己的预想有出入,丹枫神情冷厉:“没有人形?” 鹤长:“据我所见,并无。” 丹枫思考几秒,否定了鹤长的判断:“你见到的不是令使。” “可它和倏忽长得那么像。”鹤长有几分动摇,“我亲眼看着它……” “一旦令使登陆,即便有神策将军的保护,你也无法活下来。” 丹枫的判断残酷却理智。 “丰饶令使的枝干会在穿透你左眼的刹那留下蕴含丰饶孽力的草种,五秒内,你会被转化为行尸走肉般的莳者,成为它取之不尽的棋子。” 丹枫的描述令鹤长胆寒。 鹤长明白,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在战况最白热的地带存活,可饶是如此,自认为见惯丰饶民肆虐惨状的云骑,此刻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究竟是怎样九死一生的血腥炼狱,宿命的涡旋融吞了无数战友、同袍的性命,令他们成为被丰饶禁锢的亡魂。 “你看见的,或许只是药王秘传借用丰饶民骨肉衍化的孽物。”丹枫说。 只是一头衍化的孽物,就险些置他、和他的小队于死地。 鹤长指尖发冷,刚毅的云骑抚上自己左眼的眼眶,像是在寻找记忆中的触感。 他清晰记得,在触手可及的死亡中,有一道热流治愈他的苦楚,将他引向光明。 察觉到鹤长的动作,丹枫意味深长道:“你的眼睛已经完好如初了?” 郁沐支着下巴听二人对答案,闻言,一掀眼皮,视线在暗处缓慢流转。 “是的。”鹤长一怔。 “你运气很好,我听闻神策将军及时赶到战场,避免了损失进一步扩大。”丹枫颔首。 本以为鹤长会点头,可谁知,云骑蹙紧了眉,欲言又止。 丹枫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正视鹤长,身体前倾,眸光深亮,如同一把伺机而动、时刻准备剖入锁匣的刀。 正在这时,郁沐懒散的声音传来:“我说,在大街边谈论军事要密,你俩不怕被云骑抓走?” 鹤长悚然一惊,许是郁沐身边那男人给他的感觉与神策将军过分相似,以至于他习惯了如实相告,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云骑,不能对民间人士透露机密。 鹤长连忙环视四周,好在闲客大多被说书人吸引过去,没人留意这个角落。 丹枫蹙眉,望向郁沐,只见对方百无聊赖地把玩茶碗,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察觉自己被盯着,才轻挑眉梢,小声道: “我的丹鼎司编制来之不易,可别连累我呀。” “抱歉,我失职了。”鹤长道歉。 除了他率领的云骑小队以及残余的药王秘传,郁沐是唯一最接近事件核心的、有记忆的幸存者,抱着侥幸心理,他想向对方求证,可如今,他打消了念头。 如果那个为他治疗伤口、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真是丹枫,那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必须守口如瓶。 毕竟,他在先前的询问中欺骗了神策将军,已无回头路可走。 为偿还濒死施救的恩情,对罪囚丹枫的可能去向知情不报,这应当算是背弃了云骑的职责和盟谊。 鹤长心中苦涩,备受煎熬。 “郁沐丹士,我先告辞了。” 他辞别郁沐,带着芙云离开了。 郁沐挥完手,转头,丹枫正凝视他。 “怎么?”郁沐仰头喝尽茶水,茶泡久了,浓郁的苦涩在唇舌间发散。 丹枫不语,眸光森冷,平和但沉重,在郁沐身上逡巡。 是错觉吗。 郁沐刚才的行为不像无意为之,可理由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 一种微妙的违和感缭绕在丹枫心头,层层障雾环绕,令他一时间无法思考清楚。 郁沐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思维。 “丹枫,你手里的那只岁阳,能暂时借我用一下吗?” 在水牢里看戏,眼珠子滴溜转的兆青突然心里一突,强烈的不妙令它脊背发寒——这种感觉在郁沐瞥视他时达到了巅峰。 对方那双浅褐色的、看上去无辜淡漠的眼眸突然变得如巨兽般狰狞可怖。 “能。”丹枫点头,“但我要在旁,这只岁阳需人钳制。” 郁沐:“好,我待会要去丹鼎司完成神策将军交代的事项,今晚病房见。” 事情说定,二人分开,郁沐往星槎海中枢的渡口走去,刚出百米,兜里的玉兆传来两声震动,特殊的频率令他精神一凛。 有生意上门? 他点开玉兆,一个备注是工造锤图案的简短讯息出现。 「今晚,绥园。」 居然是应星的联络消息,他终于记得预约了! 郁沐非常欣慰,关掉玉兆,开心了没两秒,忽然眉头一皱。 他连忙拿出玉兆,确认时间。 今晚??? 第39章 绥园是一处由狐人巧匠新开辟不久的园林洞天, 旨在为游客们提供闲游休憩、赋诗宴饮的场所,彼时落成数十载,修竹茂翠, 古木森郁, 楼舍华整。 自渡口长阶向内,开阔的青丘台映入眼帘,平台依水而建,淇水萦回, 林中意趣恬淡, 极富雅兴。 黄昏时分,浓燃烈火的太阳自茂林掩映的天际垂落, 高大石山在园中孤立, 直至夜色卷覆,日光褪尽。 自倏忽之战和饮月之乱结束, 无数狐人飞行士于战中殒命,昔日清幽雅趣的园林略显萧瑟,谈狐林与狐眠冢更是如此。 郁沐倚靠在木质栈道的矮灯旁,举目远眺。 千回百折的偃息馆长廊下方是茂林,天色渐晚, 围柱的坐槛旁徘徊着几个十王司的机巧武弁。 “应星……在这。” 郁沐拿出玉兆,小声念叨对方的名字,在列表中找到号码, 再三思索, 按下回拨。 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晚风渐起, 松竹浅淡的幽香之外,一缕难以捕捉的血腥气若隐若现。 闻上去出血量不大,四周静悄悄, 没有堕入魔阴神志涣散大开杀戒的征兆。 郁沐深深吸气,作出简短判断后,提起药箱,向着血气所在的方位走去。 绥园园林雅致,入夜后平添几分萧瑟之感,没过一会,月悬当空,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拐入墙院,箬竹丛生,高而葱茂,缠绵的黑影席地,令人无端生寒。 隔着竹林的间隙,有一道人影远立。 对方身形高挑,金铜丝线织就的彼岸花纹绽放在垂落的衣摆,鲜红衣带绑起绳结,收束衣扣,与长发一同轻摆。 他回头,石台上的灯盏忽地一亮,映照着那双如烛焰般烧灼的赤瞳。 “你来了。” 刃的声音低沉拖缓,似如梦呓。 他并不惊讶,手执支离剑,向外一震,血线挥落。 地上倒躺一具男性尸体,半身生枝,金叶稀疏,血迹污染了白袍,不久,他化为光点,连着骨肉消散在空气中。 是一个尚未完全转化的莳者。 “你看上去不需要我的帮助。”郁沐打量刃一番,忽略对方眼里压抑的情绪,评价道。 刃未答,走到近前,缠满绷带的左手抓住郁沐的手腕,搁在了自己心口。 重叠紧绞的绷带束缚肌肉,手感与坚硬的岩石无异,隔着衣服,掌心传来沉闷有力的心跳声,以及一丝诡异的幽冷感。 “这是……?”郁沐 蹙眉。 “有东西,在里面。”刃道。 郁沐思索片刻,将刃颈部的盘口解开,按住了对方颈部靠下的皮肤。 入手一片冰凉,与素日无异,依靠接触,郁沐隐蔽地借着刃体内的丰饶之力探查。 破碎的清幽灵火在筋脉中游走,它孱弱,几乎泯灭了个体意识,不知在这具躯壳中迷路了多久,已无力脱出。 这只岁阳,有一丁点兆青的气味,大概是分身之一。 难道,云上五骁都有吸引岁阳的体质? 郁沐的神情略显古怪,实言相告:“你……遭岁阳了。” “岁阳。” 刃缓慢地重复,混沌破碎的记忆无法拼凑出对应的解释,他思索时双目放空,如一台故障的机巧造物。 半晌,他慢吞吞开口:“药。” “药没有用。”郁沐扶额。 又不妨说,正是药致使刃陷入如今的状况——配给刃的治疗药物中,有被郁沐用特殊手段稀释过的建木之血。 不知兆青为逃跑和隐匿分散了多少化身,但显然,刃体内这一枚碎片相当弱小,被刃体内残留的建木气息震慑,它甚至做不到逃走。 刃身陷魔阴,被药物刻意压制情绪,岁阳碎片无法吸食进补,最终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你这几天做什么了?” 郁沐想弄清岁阳慌不择路的原因,按理来说,即便神智有缺,兆青的碎片也不该如此违背天性。 岁阳并不喜欢入侵长生种的身体,漫长的寿命和强大的复原能力令岁阳无法顺利消化其所侵夺的情绪和意志。 “记不清。” 刃思索的过程十分费力 ,好半天,他才幽幽道:“我在追寻,一个气息。” 郁沐:“能描述一下吗?” 刃缓慢地摇头。 郁沐沉吟少许,放下药箱,伸手,轻柔地覆上了刃的双眼。 流水潺潺,风过竹梢,发出绵密的沙沙声,汹涌的记忆如风中炬火般闪烁,燃烧后的碎屑铺满疮痍满目的河床。 无论如何拾捡,重要之物都无法阻止地从指尖溜走。 “想起来了吗?” 郁沐谨慎地减少自身干预的力度,见刃有重现魔阴的征兆,当即收回手。 刃健硕的身躯有些微抖动,黑发缝隙间透出冷冽又茫然的视线,他溢出一点气音。 “它,正被追赶,被那个气息。” 郁沐忽然有了几分头绪。 他在兆青体内留下了一枚丰饶之种,如同他的耳目,密切监视兆青所有的对话和行动,自然不会忘记它对丹枫说,自己是被一个蓝眼睛的同族放出来的。 刃口中的它,是指兆青的碎片,气息,则是绝灭大君。 大抵是刃的躯体由倏忽血肉为引转化而来,对沾染过一切倏忽之物的生灵额外敏感,上次是翔横,如今是绝灭大君。 因为过分倚仗本能,随便走走就能遇见当前场景主推boss,百冶大人造出无数机巧,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有充当路标的一天。 可惜,鳞渊境锁闭已久,他没能力走到建木玄根附近…… 等等。 郁沐仰头与刃对视。 工匠双目空洞,安静如一尊高大沉重的金人,抱剑等待郁沐回话。 郁沐:“……” 刃:“o_o” 郁沐:“你体内的岁阳我会想办法为你处理。” 绥园里十王司的武弁数量比平时多,无论仙舟是否察觉到绝灭大君的动向,此地都不宜久留。 “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刃放下剑,摇头,赤红耳垂随动作晃动:“依你。” 郁沐满意点头,拿出玉兆,确认时间,“我今晚另外有约,时间紧迫,明晚夜半,你来我家。” “好吧。”刃声线低沉,飘忽如绥园的夜风。 “那就这么定了。” 习惯使然,郁沐一边答应,一边随手划了划界面,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在来绥园见刃之前,为防突发情况,他关闭了玉兆的响铃系统,以至于没能及时查看。 郁沐一怔,瞳孔轻颤,因遗忘了潜在的危机而心跳加快。 刃并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可他身材高大,只需颔首便可将玉兆上盈亮的名字收入眼底。 「景元」。 “景元?” 刃的嗓音带上些许滞涩气声,无法抛却的回忆在此刻泛起沉渣。 他喉间溢出一点笑意,怅然,苦痛,他抓住郁沐的手臂,阴恻恻地质问: “你,认识景元……” 郁沐没功夫搭理刃,他心中有个恐怖的猜测——景元十分钟前发给他的简讯,内容简短无比。 「景元:你在哪。」 坏了,查岗的这就来了。 早上,景元肯放宽限制、给他外出许可的时候,告诫他晚上要按时回病房吃药。 这是一个交换条件,是景元逐渐消解怀疑的信号。 此刻,万籁俱寂,夜深霜寒,早进入了普遍意义上的‘夜晚’。 郁沐并未天真地认为景元会对他彻底放下戒心。 景元是唯一一个看过他武装‘荣枝相’的人,还是「巡猎」的将军,早已不是过去无拘无束的云骑骁卫。 想要化身人类行走于仙舟,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将军的视线。 还是谨慎为好,他想。 「外面随便逛逛,马上回……」 郁沐飞快编辑回信,按下发送键前,竹林忽地沙沙作响,如同被一只手连根拢住,拼命摇晃。 绝灭大君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来,寂静的园林阴风阵阵,竹影婆娑。 怎么回事。 郁沐握住玉兆,仰头看去,只见四方昏黑的天从头顶压下,假山石林亮起绿光,幽异的灵火一簇簇亮起。 是岁阳。 “应星,此地不宜久留。” 郁沐后退一步,环视如萤火般闪耀的岁阳碎片,刚要走,便听身后传来一阵低沉压抑的笑声。 应星头颅低垂,扶额,一圈圈绷带缠绕的纹路在幽火下无比刺眼。 林间浓郁的黑暗如同漩涡,模糊了身躯的轮廓。 他的喘息断断续续,似在尽力遏制什么。 “还好吗。” 郁沐快步走到刃面前,正欲故技重施,忽然,支离剑的剑光在他眼前拉成一条直线。 郁沐瞳孔一缩,立即抬手格挡,沉重的挥斩带动剑刃,这柄破碎的神兵嵌入郁沐的右手臂中。 啪嗒。 血砸进凸起的砖石中。 刃保持着进攻的姿态,黑发凌乱,眉眼中跃动着愤恨的灵火,胸膛剧烈起伏,口中喃喃着什么。 他用力向下挥剑,几乎要将郁沐的手臂切断。 突然间发什么疯。 郁沐低咒一声,手臂生枝,顺势绞住支离剑身,向前错步,抓住对方零散的额发,用力向下一拉。 刃痛得一皱眉,被迫低下头去,只听郁沐咬牙切齿道:“清醒点。” 这样的呼唤无法使刃从突发的恶魇中脱身。 距离拉近,血液的气味加剧了刃的狂躁,他手臂发力,试图将困锁的支离抽出。 零星闪烁的岁阳之火从刃身上逸散。 郁沐一怔,当机立断。 他撕开绞紧固定的枝条,后撤步,趁刃还在反震的间隙,一掌抵住支离的剑柄,向上一挑。 长剑飞向空中,复而下落,郁沐一脚踹在刃心口,躲过对方的挥拳,反身接剑,借力下压,一剑贯穿了刃的右肋骨。 咚。 二人双双倒地,郁沐坐在刃的身上,双手紧握剑柄,支离将刃牢牢钉在了潮湿的泥土间。 竹林隐匿起他们的身影。 刃急促地低吼,千百遍被此剑贯穿的记忆反射出清晰的苦痛,奈何对方力有万钧,支离纹丝不动。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掐住了他的下颌,固定住了脑袋。 意识开始下沉,狂躁不安的灵魂有了片刻平静,一道强劲有力的气息冲破丰饶赐福的躯壳,钻向深处。 片刻后,刃停止挣扎,手掌垂落在松软的泥土中,郁沐弓起脊背,头颅低垂,闭目屏息,失去了意识。 一枚枚青黄色的银杏叶自地面生长,在二人身边围成一个圈,阻隔了一切岁阳残存碎片的侵袭。 玉兆掉在一旁,不久,一条信息出现在界面上。 「景元: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界面附件,跳出一张随信息一起发送的图片: 窗帘半开的房间内,整齐的病床空空荡荡,角落的玻璃上,隐约反射出一个挺拔的男性身影。 正是景元。 —— 浪水分涌,一望无尽的漆黑原野上,步离人的战吼响彻昏黑欲堕的天际。 绝望、惊悸、悲怆,被愤怒催生的复仇心在胸膛中跳动,它的震颤如此强劲,如雷如鼓,逼迫郁沐睁开眼睛。 恶兽嘶吼,反抗式微,伤者甚重,被魔阴绞碎的记忆如同雪片,在触及到的一瞬间飞速融化,窥不得全貌。 不知过了多久,这光影错落的景象才有所停驻。 蜜色光线自天际投撒,巨大的锥形天城如同泽芝,这里并没有预想中的热温煎熬,反而因精妙机巧的缘故,保持着相当舒适的凉爽温度。 开阔的星槎渡航平台一望无际,桁梁架构与港口融为一体,繁忙的商运舰船满载货物驶出界门,有人在落客的停泊区翘首以盼。 他年岁尚小,穿着工造司制服,嘴里念念有词,精于机巧造冶的手指不安地绞着,看上去有些焦虑。 郁沐曲腿坐在远处的机巧鸟停驻台上,打量四周。 很快,一艘星槎停在了港口,使节团一行登上站台,面目模糊的人群中,一个白发狐人少女左顾右盼,神采飞扬。 “怀,怀炎师傅命我在此接候诸位……” 稚嫩的嗓音是十几岁短生种特有的标志,他腼腆地望向诸人,“我是朱明工造司匠人……应星。” 郁沐抓住一只来不及飞走的机巧鸟,一边上下抛接,一边兴味十足地观赏。 原来应星刚才嘴里念叨着的,就是这句开场白。 他所熟悉的应星,是已夺得百冶名号、名动仙舟、以短生种跻身工造史册的绝世天才,而未曾见过对方这般害羞稚嫩的模样。 白发狐人一眨眼睛,笑容温柔,像一颗自发光的小太阳,蹦跳到应星身边。 回忆的场域响彻少女灵俏的声音:“我叫白珩,你好。” 她说话时,一阵浓郁的苦涩在心间发酵,郁沐一怔,很快意识到了原因——是这片记忆的主人正为此感伤。 郁沐垂眸,收敛了眼底的兴致。 记忆的空间受岁阳的余火扭曲,无法被构筑的部分均是一片漆黑,唯有眼下这方土地熠熠发光。 这是由回忆中朱明仙舟蜜糖般的光线所织就的泡影,一场美妙却支离破碎的梦。 郁沐抬手,仰望这方已被魔阴侵蚀的天,挥了出去。 青黄色的旋叶如同燃烧着的大火,美梦应声碎裂、瓦解,片片如雪。 机巧、星槎、飞梁、平台……一切的一切,最后白珩的笑容消失在火中,甚至留不下一点灰烬。 梦总是会醒来,如云散去。 胸膛传来撕心裂肺的尖锐痛意,郁沐置之不理,在虚空中伸手,抓住了一缕青色的火焰。 他攥拳,彻底碾碎了正在吸食情绪的岁阳碎片。 记忆失去凭依,场景变换,这次,是一间配置着熔炉的锻冶室。 郁沐的目光从烧得通红的材料上挪开,忽然,掉进了一双静如湖面的青绿眼眸中。 一袭华服的持明龙尊正倚门而立,长发垂散,不知和谁斗了气回来,余威未退,神情倨傲冷漠。 “怎么,见到我很惊讶?”丹枫说。 郁沐一眨眼,停住了正要打碎幻梦的手。 虽然时间紧迫,但听丹枫说几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他想。 第40章 工造司的锻冶室空间开阔, 八角玄炉中夺目火焰跃动,精良的机巧材料在高温中熔铸,炼成形状各异的配件。 穿着红黑色制服的应星从熔炉后走出, 抱着一箱废弃的替换零件, 见丹枫出现在门口,年轻的脸上显露几分惊讶。 “我依约定来见识一下现任‘百冶’的能耐,你该不会忘了吧?”丹枫视线轻扫,不咸不淡道。 应星先是一怔, 而后, 这位惊才绝艳的‘百冶’大人放下碍事的箱子,炉膛中的烈火衬得他双目无比明亮, 如淬星光。 “怎么可能, 我倒怕你不来。” 丹枫挑眉,他没想过一个工造司的短生种能比那些半截入土的‘大师傅’们更有才能, 听闻应星的名号已久,若不是前段时间偶遇,他不会产生一探究竟的打算。 他颔首,直截了当道:“我需要一柄长枪,不逊于天下任何神兵。” 应星一手扶着桌子, 粗砺的手指修长结实,指尖蹭上一点油墨,与涂漆长桌颜色接近。 “天下任何神兵……呵, 人说龙尊大人狂狷孤傲, 我行我素, 如今一见,传言不虚。” “看来是我强人所难了?”丹枫疏冷地抬眉。 “不,不如说, 你的要求刚好。”应星一笑,眉宇间神采飞扬,自信到几乎傲慢:“我应星锻造的武器,无一不是绝世神兵。” “你很自信。” 丹枫环视四周,闲置台上,已完成的奇物巧夺天工,天才迸发的灵感取之不尽,尚是雏形的原胚下压着简洁明了的机巧图纸,尽管是无用的零星废案,依旧看得出设计者令人惊叹的才能。 “保证让你满意,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云吟法术。”应星摊手,兴致盎然,“毕竟,不是所有材料都承受得住龙尊大人的全力一击。” “可以,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 丹枫背身出门,走向庭院。 身为百冶,应星有一栋独立的院落,青瓦马头墙翘首长空,隔断风口,院中堆放着来不及分类的材料,尚未拼接完成的金人部件,各种稀奇古怪用途的机巧。 丹枫在空地站定,驱动云吟,苍水卷覆,飞溅的水沫消去可穿筋断骨的危险力道,在空中绽开莲花印记。 一柄由水凝成的长枪在他掌中出现,丹枫挥枪的姿势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武人秀技的拖泥带水,仪态高贵又招招致命。 飞旋的衣袂隐入云水,额间双角反射青光,在水中倒影下如同苍龙的瞳眸,凛然,残酷。 郁沐坐在门外长廊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踩在地上,仪态散漫。 他全程没从龙尊大人身上挪开眼睛,等这场华丽的演出落幕,遂看向站在门口的应星。 应星显然是第一次近距离观摩,对云吟长枪的运用方式相当感兴趣。 “你的枪术精湛,比起别座仙舟的剑首骁卫之流也不遑多让,这是龙尊传承?” “是。” 丹枫一拢袖,云水消散,淡淡点头。 应星:“原来如此,以你先前的武器,这精妙枪术根本无法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龙师刚愎迂腐,当然只敢暗地里使些不入流的伎俩。“丹枫一哂。 原来进门时摆着冷脸是在龙师那里受了气,郁沐挑眉。 “照龙尊大人的话说,这稀世神兵的锻造者的确非我不可。” 应星爽朗一笑,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我会造出一柄能够击穿龙鳞的利器,待他日,龙尊大人若是与龙师们起了争执,只肖一枪,便能让在场诸位噤若寒蝉。” 丹枫颇为欣赏地望着应星,“我会拭目以待。” 看来这就是锻造击云前发生的事。 郁沐站起,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并非对世间一切琐事都了如指掌,如今在应星的记忆中窥得少许旧日往事,便如同行走在波月古海岸边,意外拾得一枚精致贝壳般令人喜悦。 “以后也骗丹枫给我舞枪好了。”郁沐低喃,抬手挥碎了这片梦境。 心中鼓动着潺潺流水般的怅然,意气风发的工匠伫立原地,醉心于锻冶的身影变得支离破碎。 岁阳碎片再度被碾除。 做完这一切,郁沐忽地皱眉。 “等等,我为什么要说骗。”他用听不见的音量小声道:“这种事,要心甘情愿才能达到完美的效果……” 视线一转,记忆三度变化,这次,一道迅疾的光矢自苍穹迸发,星辰随之陨落,迷离梦幻的星云被恐怖的能量蒸发,疾光掣电的余烬碎片向外崩落。 是「巡猎」的光矢! 感受过分鲜明,胸膛中的心跳加快,不只是谁的情绪催生漫溢四散的紧张和期冀。 曾被一击斫断的记忆涌上心头,郁沐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臂,几乎要化作树枝格挡。 即将被光矢荡起的余波击中时,郁沐忽地想起了自身处境——他正在应星的魂灵中。 不能轻易出手,建木的纬度远超令使,一旦他有意念,此魂外的身体就会迸发枝叶,将尚且昏迷的应星彻底吞噬。 他克制心中蠢蠢欲动的躁戾,闭上眼睛,裹挟着光矢气息的星风拂面,如同落雨,轻柔却刺骨。 一道喃喃的低语适时地在耳边响起:“该起什么名字呢。” 男声低沉,混着成熟的稳重,许是方才刚听过应星风华正茂的嗓音,郁沐有些怔愣,好半晌,他才睁开眼睛,向前看去。 应星站在云骑的校场外,飞扬的旗帜排列成阵,眼下正是练武演仪的时间段,廊外步道不见人影,将士的操练声浑厚有力,响彻天际。 应星靠在被封锁的进出大门前,望着手中的阵刀,自言自语。 这是…… 郁沐将目光投向阵刀,刀体末端悬浮着由帝君光矢余烬结晶淬炼的驱动核,刀身整体流畅,锋锐尽显,此刻并未发挥未能,与寻常云骑阵刀外表无异。 但他的确见过景元摄召威灵,阵刀闪烁电光,法天象地,直冲他面门而来的场面。 郁沐嘶了一声,陪应星在校场外静候。 很快,云骑们结束操练,从大门涌出。 应星结束自己没得出答案的思索,在人群中搜寻什么。 实际上,他要找的人非常醒目。 年轻的云骑骁卫用红绳束起白发,步伐迅速,奔了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 “应星,你终于从工造司闭关出来了。 白珩前些天从螺丝星运回一柄锻造锤,据说是价值连城的特产,他搞坏了三艘星槎才带回来,让我务必交给你……哇!” 景元的金眸因兴奋而发亮:“好帅的阵刀,给我的?” “不是,拿给你看看而已。”应星低着头,笑起来时,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细纹。 “帝弓司命的神迹碎片只有仙舟的‘百冶’才能冶炼重铸,神兵威武,唯英雄可赠。师傅不用阵刀,这校场中,还有哪位云骑比我更适合吗?” 景元额前的白发一晃,神情沉稳,却添了一抹少年傲气。 应星眼里的笑意更浓了,稠得像是蜜糖,他将阵刀递给景元: “拿好了,这可是赠予盖世英雄的礼物,虽说,给现在的你实在稍早。” “不早,等我成为巡海游侠征猎四方,我会让所有人知道这柄彪炳千古的神兵的名字。”景元道。 “它叫什么?” 应星本要回答自己没想好,可看着眼前的景元,忽地开口。 “石火梦身。” 石火梦身,击石的火花一闪即灭,生命短促,如梦易逝。 按理说,赠予长生种的神兵不该取这样的名字,可景元却从应星手中接过阵刀,爱不释手,赞叹道: “好名字,庸碌之辈千年枉然,灿烈火梦可徙此身……诶,刀柄上还有一只小团雀?” “是不是栩栩如生?”应星一笑。 “是,不行,我现在就去校场试试它的威能。”景元一向沉稳,此刻也迫不及待起来,他抱着阵刀,快跑两步,转身高声道:“应星,快来!” 黄昏时刻,应星的身影被落日光晕勾勒,青黑的发丝中,几缕白发被光芒烧灼,变成炽烈的红。 他驻足原地,听到景元的呼喊并不踏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郁沐站在他身后,无尽的念怀与遗憾汇成风流,缭绕在面前的背影周围。 校场的黄昏定格在此瞬,永不褪尽。 这次,郁沐并未立刻打断应星对过往的缅怀,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件事。 随着岁阳碎片的崩解,属于绝灭大君的、令人不适的森冷气息变得有迹可循。 他已然一脚踩进了一个不大精妙的圈套中,但无妨。 建木的魂灵比它万古长存的躯干更无懈可击,即便帝弓司命降下光矢,也不能彻底磨灭丰饶造物的生机。 “该去下一个了。” 郁沐想着,以同样的方式斩裂空间,消抹岁阳。 这次,饱食了情绪的碎片试图反抗,但徒劳无功。 记忆重新拼凑。 一间四壁冰冷的休息室内,星海的光辉从侧边舷窗投来,神情凛然的女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一杯,代镇守后方的云骑敬你,如果不是你冒死抢修阵后的金人,今日之战恐损失惨重。” “这就是大功臣偷偷从庆功会上跑来找我的原因?” 大战刚过,调试机巧,检修星槎,提防步离再度来犯,他并非长生种,精力有限,连日的紧张工作令他面带疲惫。 他无奈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正因为是你我,才更应如此。”镜流明眸灼灼。 应星一怔,随即轻笑,浅浅的法令纹带来成熟的韵味,使他看上去更沉稳,可靠。 应星:“既然如此,劳烦剑首大人陪我到甲板上走走如何?听工造司的学徒说,那里能看见罕见的星海奇观。” “好。” 镜流点头,临走之时,不忘捎上自己从宴会上顺来的酒葫芦。【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支援舰的宽阔甲板上, 牢固的钢架结构中填充着透明舷顶。 向外眺望,正前方是一颗通体深绿、尚未从惨烈的丰饶民战争中恢复元气的星球,条状星云带环绕四周, 壮丽至极。 下层校场正举行规模罕见的庆功宴, 不大耳熟的军歌嘹亮,阵阵入耳。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中,剑首镜流带领精锐的云骑小队化作尖刀,撕碎了步离人的前阵。驱策云吟的龙尊同浩荡的飞行舰队, 抢占了空中的主动权。 步离战首伺机绕过云骑侧翼, 试图捣毁后方的防御阵中枢,却被工造司的金人们拖住脚步, 直到援军赶来。 一年零七个月, 对长生种来说相当短暂的战争落下帷幕,所有人均可以短暂地松一口气。 镜流倚靠在悬廊的栏杆旁, 神情少见的放松,仰头灌了一口酒,恣意潇洒。 她没问应星喝不喝,酒精令人思维迟缓、动作精度下降,百冶大人需要确保自己的双手稳定、调试机巧的工作万无一失。 应星望向星海, 暗默的宇宙辽阔无垠,璀璨天星炽热常恒,万物微渺。 “真是耀眼, 帝弓望着这片星穹的时候在想什么呢?”应星感慨道。 镜流一本正经地思考片刻, “在挑选一颗最适合射落的天星。” “听起来像去机巧铺购买零件前必须货比三家一样。”应星无奈一笑。 “这次回去, 你打算做什么?”镜流话题一转。 连年征战使应星难以分出精力思虑太遥远的未来,此刻一提,他踌躇着, 迟迟没答。 比起身边的同袍,短生种的寿命短暂,即便离至生命尽头还有不少时间,望着挚友毫无改变的面容,他仍旧会产生一点复杂的心绪。 “回去造个酒壶怎么样?”应星道。 “你是要给我们一人锻造一件神兵?”镜流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 “不可以吗?”应星深吸一口气,像是甩掉了负累,低沉的音色变得轻盈:“就叫春泉壶海,那家伙一定会喜欢。” “很有她的风格。”镜流笑意温柔。 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特殊的铃声,镜流勾着葫芦的绳子,望向集控室的方向:“看来是基站稳定,通讯接通了,我去看看。” “好。” 应星答道,注视着高挑的白发剑首远去,沧寂的穹宇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刺目的星光中。 无需郁沐动手,记忆的碎片逐渐消融,如被蒸发殆尽的酒酿,一团弱小的灵火浮出记忆的浪潮,消失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残骸。 记忆的衔接忽然变得紧密,这次,郁沐见到了他熟悉的场景。 视野变得无比高远,仿佛在天际投下视线,人类是芝麻,星槎是木块,雄壮的千面巨树渡海而来,挥散的枝叶像汤锅里的面线,一团乱麻。 荒诞扭曲的场面覆上血色,云骑的喊杀与金人启动的轰鸣不绝于耳,强烈的爆炸后,万千声线不一的絮语灌入脑海。 “应星,听镜流说你要送我礼物?太好了!云上五骁,每人一件神兵,我有两个……”狐人少女笑着道: “你送什么我都喜欢,等等,你该不会送我星槎了吧?” 模糊的对答过后,少女笑起来,温暖的情绪充盈整片空间。 “哎呀,不是星槎不好,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废星槎……要是把你精心设计的座驾毁了,我要心疼死。” 丰饶民的战吼淹没了白珩的尾音,不久,那道声音又出现了。 “我们经历过那么多战役,区区倏忽……北边有我和饮月,一定守得住。” “应星,再见。” 这次,白珩的嗓音变得飘忽,如同即将被吹散的烟雾。 绝望、不甘、犹疑、痛苦、忿怒、懊悔,无数情绪如决堤的山洪,一股脑冲向四面壁障,心魂受到冲击,震颤不已。 海水化成焦土,坠毁的星槎连一片残骸都未曾留下,烈火灼然,节节攀升。 几乎同时,一只充斥着邪恶的深蓝色眼睛在郁沐头顶睁开,湿冷的视线落下,紧紧盯着他。 郁沐站在烈火中,魂灵状态的他露出最原本的姿态,树角狰然,目光森冷,周身火焰被逼退,无法侵入他的领地分毫。 他抬起右手,璀璨的黄金叶在指尖飞旋。 “你当然可以杀死我的分身,建木,但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会一同被抹去。”嘶哑的女声阴恻恻地开口,有恃无恐。 “他不是你重要的,病人吗?” 此话一出,如她所想,郁沐果真未第一时间动手。 “天啊。” 绝灭大君长叹一声,像目睹了一场荒谬的喜剧桥段,用夸张的语气道: “我在这家伙曾经的记忆里看见了不少东西,但,没有你的戏份。” 郁沐一言不发。 “建木,一厢情愿和仙舟人扮家家酒就这么有意思吗?” 绝灭大君的眼珠一转,露出邪异的笑,声调升高: “要不这样,我将罗浮的仙舟人换成反物质军团,陪你玩一局称心顺意的,如何?” 火焰依旧在燎烧,显露青色的焰苗,岁阳的气息与其融为一体,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墙。 “考虑一下吧,我的提议多么明智,与毁灭合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绝灭大君诱道。 郁沐的视线沉凝,停滞的金叶忽地开始旋转,掀起绞杀一切的罡风。 “你!” 为了潜进那个岁阳瘦弱的躯壳、不被郁沐第一时间发现,绝灭大君分裂的化身碎片并不结实,几乎瞬间,她凝聚的灵火便有了破碎的迹象。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你就把他一起杀死吧!” “说够了吗?” 郁沐向空中挥斩,一线金光将记忆割裂,声音沉冷无情。 “调虎离山的把戏如此拙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觊觎什么,卒子。” “哈,哈。”计策败露,绝灭大君瞳孔放大,很快,她发出癫狂的狂笑。 “那就来试试!” 渺小的分身不再拖延时间,它合上双眸,澎湃的青火向四面八方飞腾。 可惜,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片分身的自毁如蚍蜉撼树。 郁沐手臂一挥,金枝组成的长鞭席卷青火,重重打在头顶的穹顶上。 咔咔,咔。 虚假的蛋壳破碎,灵魂自陌生的身体中抽离出来,郁沐身形一晃,瞬间醒来。 他当即半跪在地,眼瞳掠过金光,非人感十足的瞳孔向外裂变出一条竖线,周身修竹茂盛,潮湿的土壤气味钻进鼻腔,令人清醒。 建木之血的效果护佑着昏迷的刃,他的灵魂混沌却强韧,并不会被轻易击碎,只不过,一段时间内的眩晕是避免不了的。 圈在地面上、将二人拱卫的金叶敛去光芒,变为与残叶一样灰浊的颜色。 下一秒,一道强烈的冲击感自身体内部爆发,郁沐单手撑地,意识迅速抽离。 果然,他想。 那位绝灭大君,这次的目标是他庭院下深埋的、以建木之脉孕育的那枚持明卵。 借机将他的神识困在岁阳擅长的记忆空间中,变相削弱他的掌控力,有趣的想法。 化龙妙法尚未成熟,就连郁沐也不清楚卵中的狐人是否成功编织出自己的灵智,如果还差一点,一旦被身为岁阳的绝灭大君侵夺,白珩的意志将彻底消失。 到时,卵中孵出来的,恐怕就是「毁灭」的令使了。 与此同时,郁沐家中。 庭院中央,浅水洼中泛起盈亮的蓝光,如同明灭的萤火虫在其中漫游。 苍翠的巨大树冠一改暗沉,茂密枝叶被青黄色的火焰点燃,金线攀附古铜色的树干,在每一次被强击的震动中爆发亮光。 树冠如伞盖,撑起一片看不见的区域,抵御从天而降的青火。 砰,砰。 见强攻不得,绝灭大君悬于长乐天上空,深蓝色的眼珠下瞥,静静等待,大约一分钟后,她捕捉到了机会。 因本体的意识抽离程度加深,庭中树的壁障有了一瞬迟滞。 她变幻姿态,自高空俯冲而下,幽蓝的灵火几乎接近实体,这次,枝梢无法挡住她的进攻。 灵火穿透防线,伸缩自身,如同墨水滴入池塘,瞬间挤了进去。 绝灭大君眼睛一扫,无需费力,当即看清了树下一个被潜藏绝妙的、隐约泛着金光的轮廓——那是以建木之力孕育的躯壳。 她肉身的依凭。 那日,龙师涛然来建木化身的居所搜查,她在其中夹带了一个分身,一进庭院,她便感知到了逸散的怪异气息。 如她所料,这里居然有一个未形成的灵魂。 灵魂脆弱,不够完整、需要强劲外壳保护的更是如此,除了「不朽」的龙裔,能在这仙舟做到此事的,只有那棵不识好歹的建木。 “果然在这里。” 绝灭大君冲向树木。 庭中树伸出枝梢,试图阻止对方的侵夺,但绝灭大君此次分出的碎片接近三成,区区一段建木本体的根系无法应付,反倒是岁阳的青火将树叶们烧灼地节节败退。 终于,她触及了树干的边缘。 然而,一道锋直的金线忽地斩裂空间,从树干皲裂的缝隙中延伸,狠狠抽上了飘渺的灵火。 绝灭大君脑子一痛,直接倒飞出去。 万千枝叶聚拢,如被狂风摧折,扑簌簌的叶片凝成一道人形,没有五官,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有手中的枝条长鞭节节分明。 它站在庭中树最粗壮的树干上,并不上前,掌中长鞭如同耀眼的闪电,无声地震慑着空中的绝灭大君。 “来得真快。” 绝灭大君气急败坏地一笑,并未贸然前冲,显然,在对方没有第一时间追击时,她便看清了一个事实。 难以探究理由,这个丰饶的造物自产生了个体意识,在对待自身存在合理性的问题上,比她想得更加谨慎。 一旦开打,毁灭与丰饶的力量碰撞,不远外的巡猎令使会闻讯赶来。 建木想避免这个局面。 为什么? 绝灭大君心思一转,狡诈地弯起眼珠,电光火石间,她有了一个更完美的计划——关于如何侵夺一颗真正意义上长生不死、万世不朽的果实。 “现在,滚。” 浑厚冷酷的声音自树中传来,听得人寒毛倒竖,压迫感十足。 “建木,你上次把我的躯壳送给神策将军,这笔账,我们先算算?” 绝灭大君长声尖啸,忽地向树木根系冲了过去。 青黄色的长鞭闪烁,枝叶相续,斩破空气,瞬间将岁阳抽散,然而,分裂开的灵火宛如泥污,向下一沉,沾染到了树下浅浅的水洼中。 嗡——! 被撞击的壁障发出震动,其间灵魂一荡,化龙妙法的气息突地向外扩散。 几乎瞬间,看不见的鞭影将岁阳的灵火余烬抽碎,枝叶荡起的森寒光芒不可捕捉,片刻后,庭院空寂,唯有落叶簌簌飘下。 绝灭大君的化身再次被撕裂、吞噬,分毫不剩。 郁沐的意识游走到树下,仔细查看持明卵,片刻后,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没坏。 不愧是他,世界上唯一一棵承受了帝弓的光矢还没死透的巨木,无比结实。 —— 另一边,十分钟前。 空无一人的病房不存在任何活物的气息,如果算上等候已久的神策将军,个数也只是从零变成了一。 纱帘半遮半掩,清丽的月光不够明亮,只能渲染干净狭窄的理石窗台,掌中的玉兆停留在「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界面,空白的对话框中,只有一人间歇地发问。 打下「希望你能早点回来」的字样,景元关闭玉兆,金眸在黑暗里如一枚狭长的琥珀,被垂下的眼帘遮住。 寂静的冷意在身畔游走,审度、衡量、猜测、戒备,一切情绪被夜色发酵。 他握紧玉兆,重新检视自己记忆中额生双角、发染金叶的孽物,与这病房的主人究竟有几分重合。 忽然,一道身影在玻璃上闪过,如同急速掠过的飞鸟。 鸟? 景元诧异地抬头,下一秒,一个人影落在窗外,打开窗户,包裹紧密的战靴踩在窗框上,正探身进来。 他的龙角傲立,一头黑发如黑渊水瀑,冷酷的眼眸抬起,即便其中有几分惊愕,神情也一如曾经。 龙尊大人半跪在窗台上,两人视线相对,皆是沉默。 丹枫:现在该做什么,进去寒暄,还是转身逃走? 景元:现在该说什么,好久不见,还是束手就擒? 景元并未起身,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唯恐自己不合时宜的动作会扰了丹枫的判断,几秒后,他用平淡自然的语气道: “来找郁沐?不巧,他不在,这还有一张椅子,坐着等会?” 第42章 秋夜寒凉, 月光如纱,阴影之下,景元的目光沉敛, 难以言明。 他并未催促, 只坐在病床一侧,双手自然下垂,右手虚握一个关闭的玉兆,从容不迫, 似将选择的权力交给身犯十恶的龙尊。 丹枫环视房间, 尖细的耳朵微微一动,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送入室内, 搅动沉重到无法喘息的气氛。 比霜夜更浓郁的缄默在病房内填充, 景元的轮廓隐在黑暗中,肩铠色泽铁寒, 加重了不可捉摸的距离感。 再见故友,立场已然颠覆,昔日历历在目,如今的丹枫连向前迈一步都要踟躇良久。 他看向空荡的病床,视线游动, 静默片刻后,妥协般低叹一声,从窗台跳下来。 长发轻动, 衣袂拂过理石台, 靴底磕在地面, 发出轻笃的声响。 丹枫抱臂,倚着窗台,不远不近地站着, 与景元遥遥相望。 一团碧色的水笼跟着飘进来,兆青小声的哭嚎打破宁静: “说了你自己进去,我不进,前面可是神策将军,你不要命我还要——啊——!” 丹枫不悦地动了动耳尖。 景元的金眸瞥去,凌厉视线在兆青身上转了一圈。 像被雄狮盯住了,兆青头皮发麻:“……” 委顿的灵火额头冒汗,控诉戛然而止,几秒后,它谄媚地尬笑: “啊,看,神策将军各个英勇威武,传到您这代还是这么……” 景元气定神闲地拖长了尾音:“兆青。” 他每次这么说话,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暗流涌动的不妙感。 兆青一激灵,眼珠左右乱转,像是卡壳的机器: “诶?嗨,我可不是它,您这是叫谁呢,兆青……这名字怪好听的。” “闭嘴。” 丹枫的警告短促有力。 兆青吓得立刻噤声,有了先前的经验,不知体内的建木之种何时会再度偷窥它的行为,它完全不想触霉头。 它背过身去,焦急地搓着手,思考究竟是出卖建木还是欺骗神策将军的后果更严重…… 嘶,好致命的选择题。 房间中唯一的噪音消失不见,气氛如封冻的河水,再次陷入滞涩,无人肯先开口,怕搅乱了眼下还算平静的气氛。 身后的月色皎洁,在丹枫肩头洒落一片碎光,光点被暗色侵夺,显得他目光晦暗冷肃。 他为追查古海禁地倾塌之事的来龙去脉奔走忙碌,猜测景元掌握了有关持明的证据,曾试图潜入神策府,与其旁敲侧击,直接询问神策将军本人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可真见到了旧友,看清故人相似的眼中隐匿着深沉心思,目睹对方坚固铠甲的锋利棱角,病房内的月光如一道界限,将他们隔离在截然不同的空间中。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质问的资格,除了框定罪责的判词、为自身离经叛道的自负作的苍白注解,他们之间已无话可说, 有一根紧绷的细线牵在二人中间,只要有一方试图拉动,便会顷刻断裂。 景元与丹枫的视线相触,抬起下巴,朝病床另一侧的圆凳一指。 “坐?” 即便敛了轻柔的熟稔,他的口吻依旧与曾经别无二致。 “不必。” 丹枫垂下眼。 “郁沐或许要很久才回来。”景元道。 丹枫神色一动,手指在臂膊上轻敲,淡淡回绝:“太小了,坐不下。” 白天曾屈腿挤坐在小圆凳上吃饭的景元:“……” 丹枫看出了景元的无奈,略作思索,随口道:“你为什么在这。” “你确定要深究我停留此处的原因吗?” 景元笑意不达眼底,染上一丝往日的温和,稀释了其中深意。 丹枫蹙眉。 默契至此,丹枫当然清楚对方的言外之意。 一旦他向神策将军发问,必然会承受相应代价,被追问行踪,或者质问来历——这恰恰是当前的他无法说清的。 他深吸一口,不再试图弄清答案。 景元多半是察觉到了郁沐身上浅淡的云吟气息,又或者,神机妙算的神策将军就是有本事掌握仙舟诸人的动向…… 罢了。 他换了一个对现阶段的他们来说重要且安全的共同话题: “你联系上郁沐了?” “没呢,他在忙,不回消息。”景元晃了晃手中的玉兆。 “他说自己去丹鼎司,忙你交代的事了。”丹枫意有所指。 “我可没交代他晚上在外乱跑。”景元无奈,“他似乎不记得自己还在病假中,是个危重患者,再这样下去,我该考虑缩减他的假期了。” 丹枫瞄一眼墙上斜挂着的薄薄病历本,视线的移动变得缓慢。 景元以为丹枫会继续发问,但可惜,龙尊大人清冷孤独,心事深埋,如同古海下汹涌的怒涛,难以从那张冷淡的脸上窥见一分一毫。 将丹枫的神情尽收眼底,景元眯起眼,他知道,对方又在打定主意一意孤行,判断,忖度,将一切不受信任的因素排除在外,不至险绝不肯回头。 神策将军嘴角轻动,一点点垂了下去。 各怀心思的二人均是缄默,半晌,景元道:“那只岁阳,可否交给我?” 竖着耳朵旁听的兆青忽地窒息,它焦急地望向丹枫,只见龙尊大人干脆道:“可以。” “不可以——!你们谁问过我意见吗?!”兆青尖叫。 “你没有意见。”丹枫淡淡道。 兆青气急败坏地打滚,发出刺耳的支哇声,丹枫一抬手,直接将水牢静音。 “你难得好说话了。”景元饶有兴致道,“该不会是变相的投名状吧?” 丹枫:“随你怎么看,它对我已经没有价值,收容岁阳一事非我职责,只不过,郁沐想要它。” 景元恍然,“怪不得答应得这么干脆,你想让我在郁沐那当坏人?” “如果是你,于情于理,都说得通。”说完,丹枫可疑地偏头,避开景元似笑非笑的视线,“只要我们串好口供……” “口供。”景元挑眉,“呵,你和郁沐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要好。” 丹枫没说话,只是犹豫着摇头,幅度很小,难以察觉。 景元颇有深意地看向水牢中歇斯底里的岁阳,他深知兆青的来历和脾性,同样清楚这只岁阳并非眼下动荡的始作俑者。 “郁沐想从这只岁阳身上得知什么?” 丹枫:“他的身世。” “身世。”景元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以为,郁沐丹士的人生经历,简单得就像他在丹鼎司档案——生自仙舟「罗浮」,一百余岁,师从上一任医士长绯权,任职年限不过四十,自绯权死后才展露优秀的医学造诣,如今是丹鼎司小有名气的丹士。” 高悬天际的明光们从不将目光投向芸芸众生,渺如行云的优秀之辈在更惊才绝艳的天才面前不值一提。 在群星辈出的时代,这样履历的平凡丹士在罗浮遍地都是,无人在意。 丹枫还是摇头,并不接话,他藏着心事,不肯尽数说与景元听。 他手指一曲,困囚着兆青的水牢向景元飞去,在即将到达对方面前时,一阵波动忽地从背后敞开的窗户袭来。 如同汹涌海潮袭至岸边,卸去凶猛的冲击性,残留一道存在感鲜明的余波,荡漾着穿过持明的身躯。 丹枫一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猛地转身,顺着窗口,看向遥远的楼宇。 远处灯火通明,祥和安乐,无人察觉这潜在的异样。 那是一瞬清晰的搏动,在穿透力极强的震荡中荡开,混杂不堪的力量中,残留着浓烈的、化龙妙法的气息。 有东西要诞生了,就在此刻。 丹枫心跳如擂鼓,他分不清此刻鼓噪在心头的声音是什么,警惕、恐惧、震撼、担忧、惊诧、困惑,万般感触杂糅,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 迟迟未出现,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染指化龙妙法的郁沐,在哪? 他踏上窗台,纵身一跃,击云入手,追迹残留的波动而去。 景元紧随其后。 —— 郁沐睁开眼,意识归位的瞬间,视野变得清晰,他仍跪在竹林间,下方的刃昏迷依旧,苍白的脸毫无血色。 这会倒有病人的样子了,郁沐想。 他轻拍刃的脸,试图将对方叫醒,但收效甚微。 即便有丰饶的赐福,灵魂层面的削弱和受创难以通过短时间的休息得到缓解。 不能把刃扔在这,否则,下次他又要去幽囚狱捞人了。 “算了,也不是第一天捡人……” 郁沐叹息一声。 等刃醒了,记得付他住宿费就好。 第43章 以刃现在的状态, 除了郁沐家中,别无其他安全可靠的藏身之所。 自他醒来,绥园中纷乱的杂音多了不少, 除去竹林叶落的飒飒声, 还有冥差武弁巡逻的响动。 支离剑裂痕熔金,贯穿了刃的身体,立在昏黑潮湿的泥土间,剑锋上的血液已然干涸, 如同森寒破碎的碑冢。 郁沐将支离拔出, 拎在手中,而后捉住刃的手臂, 将他提起, 单手环住腰背,将对方的重心移到肩上, 撑起这具健硕的身体。 丰饶的恩赐使狰狞的伤口逐渐复原,森森白骨融入血肉,只在衣服上留下笔直的破洞。 刃比郁沐高出一个头,身材修长,不受控制地垂首, 下巴磕在郁沐肩头,鬓边长发没拢住,随着步伐晃动的频率一个劲往郁沐脸颊旁蹭。 他整个人被拖着, 鞋尖在泥土里犁出两条线, 被迫挂在人家身上。 郁沐琢磨着刃鞋上的泥土, 偏头,由于姿势,他看不清刃垂下的面容, 只有一角折起的鲜红耳坠。 刃或许不会介意自己被拎着走,郁沐想。 行动力超强的他打定主意,右手提起刃的衣领,虚虚试了试轻重,如一片轻盈的叶子,跳上不远处的围墙。 地势较高,视野变得开阔,自山坡的边界下望,判官们的冥灯如萤火,在夜间的绥园中闪亮。 绝灭大君的出现引来了相当浓郁的岁阳气息,冥差的数量在逐渐增加,很快,这里便不再安全。 对了,玉兆。 郁沐收回视线,心里始终不踏实,这会才想起来要紧事。 他将支离搁在墙头,踩住冷锐剑身,拿出玉兆,单手点开信息界面,有一条信息,外加一张图片。 「景元: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等等,这里是。 郁沐笨拙地放大图片,哑然。 这不是他的病房吗? 景元这是在做什么,身为将军不坐镇神策府,大晚上跑他病房里蹲点? 郁沐蹙眉,划开玉兆上显示时间的模块。 这个时间,丹枫恐怕已经在赴约的路上了。 如果景元和丹枫打起来,不,以现在的情形来看,身为巡猎令使的景元有绝对胜算,他该不该再帮丹枫一次呢? 念头一闪而过,被果断否决。 不行,一介普通丹鼎司医士的纸面战力是敌不过令使的。 郁沐轻咒,按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哪怕是当初被帝弓斫过脑壳,都没有如今疼。 叹息无济于事,只能先解决手里的病人再做打算。 郁沐后退半步,助跑,拎着刃跳下围墙,借助楼阁错落的飞檐移动,一边躲避冥差的搜查,一边向渡口赶去。 绥园距离长乐天只有一步之遥,无需渡海,不借助丰饶的力量也能到达。 自燕乐亭向下,绕过石径,隔着一条人造溪渠,绥园入口的青丘台近在眼前。 郁沐正要转进围廊,忽然被一股霜寒气勾紧了心弦。 他不得不退回林中阴影,屏息静听。 来者脚步轻盈,鞋跟抵在石板,如踏行云,有着极致武艺傍身的掌控力和敏锐感知,仿佛茂林修竹中一道清冷的月影。 从声音判断,对方意识清醒,没有堕入魔阴身的征兆。 她闲庭信步,一开始有明确的目标,可当郁沐收敛了自身存在感,她的脚步便停在墙边,不再移动。 如同失去引航的船只,停泊在危机四伏的海域。 郁沐缓缓后退,心思电转,一手抄着刃的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 十几秒后,停驻的月光洒落一线,身着银铠的镜流自围墙的另一侧跳下,落地,旋身,长剑寒光缠绕。 她警惕地看向四周,红瞳轻扫,似在疑心自己的判断,很快,她有了发现。 靠近石阶的边缘,有一处零星的泥土。 她挽了个剑花,垂眸,片刻后,确定了什么一般,漠然地看向林间更深的方向。 “应星,还有……他。” 她的低喃戛然而止,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风过林梢,万木萧萧。 “希望是我猜错了。” 她沉吟一声,向林间走去。 —— 甩开镜流不是件容易的事。 起初,郁沐还能凭借自身的躯壳为刃隔绝气息,但很快,丰饶的恩赐修复刃的身体,前代剑首的剑光便如影随形。 虽然对云上五骁之间的旧怨心知肚明,亲身体验又和缄默旁观有天壤之别。 郁沐跳上亭沿,脚尖轻点,如飞鸿落雪,降至山崖,反复几次,才勉强感觉不到跟踪的痕迹。 简直是晚上会做噩梦的程度。 追随「巡猎」的命途行者多半和岚有那么点相似之处,虽说,这程度比起「药师」忍受的不过九牛一毛。 郁沐苦中作乐地想。 绕着绥园转了一大圈,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躲在假山后,待新一茬的判官从青丘台离去,才带着刃偷偷摸摸向外移动。 平安穿过渡口,回到长乐天的最北侧,郁沐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长乐天的气氛依旧安宁平静。 洞天中飘着食物和茶茗的香气,充盈着浓郁的烟火气,鼓乐奏鸣,远远眺望,行人如织。 郁沐有种一脚踏回人世的惬意和畅快。 今夜有太多疑问,一个个谜题堆积在脑中,令人不愿深究。 近来的时光过分平静,没有无休止的惨烈战事,以至于郁沐忘记此时距离饮月之乱过去还没有过去一年。 一年,在仙舟人漫长无涯的千余载寿命中渺小得不值一提,时间短暂,曾经叱咤风云的豪杰们在彼此反目后,尚未能走出爱恨的涡旋。只有战火的疮痍,真真切切地烙印在这座钢铁巨舰上,惨痛地铭刻在死难者的唁文中。 刃眉头紧锁,大概做了个并不算美妙的梦,他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胸膛的心跳逐渐有力。 事到如今,美梦难寻。 郁沐故技重施,拎着刃返回家中。 院落中静悄悄,庭中树抖动灰暗的枝叶,以作欢迎,唯有盘虬的根系散发莹亮光芒,黯淡微弱,仿佛气力用尽。 郁沐背着刃走到树旁,放下,用袖子沾了点活水,给对方擦擦鞋尖的泥土,销毁罪证。 刃不安地动了动眼皮,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本能地排斥抗拒,被赐福的躯体却亮起淡淡的金色。 道道丝线般的光在皮肤下游走,缝合,修补。 忽然,郁沐轻咦了一声,他抱臂仰头,自下而上,反复打量这棵自根系延伸出的枝脉。 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汲取建木的力量,只是平和又弱小,没能第一时间引起他的注意。 他抚触古铜色的树皮,闭目,异动源头是一枚被金叶包裹,表面起伏频率形同呼吸节奏的持明卵。 “是先前的变故激活了卵内灵魂的感知,使它开始重塑自我?” 郁沐抚摸着树木的枝叶,眼底金光涌动,与树下共享视野。 他观察着卵上每一丝金叶的纹路,低声自言自语。 “也对,「不朽」的一部分力量大致遵循丰饶的逻辑,未经操控的令使血肉会强行抹除化龙妙法自带的龙性,使生灵具有更接近丰饶的特质……” “丹枫失败的原因,和预想中差不多。” “可惜,我虽然有改良化龙妙法的能力,但为创造生灵转而寻求药师的庇护,仙舟人大概难以认同。” 郁沐突然呀了一声,困惑地蹙眉。 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位病人大部分的遗物已经随祭奠的星槎驶入星海,天舶司的牺牲者名录上也确实记录着她的名字。 那么,她该怎么上户口呢? 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又或者直接将麻烦打包送给阿基维利家的列车,敢载着「欢愉」开赴星间旅行的「开拓」,大抵不怕接收烫手山芋。 当然,死而复生,这事儿无论在什么命途影响的星球中都是相当惊悚的。 郁沐仔细瞧着持明卵的纹路,不放过一丝细节。 孕育并滋养一个半成品生命的难度很高,尤其是自已被斩杀过的孽龙中提取出的灵魂,很快,持明卵恢复沉寂,先前的活跃不过昙花一现。 好在,治疗的思路是有效的。 郁沐满意地点头,静待片刻,弯腰,拍了拍刃的脸,嘟哝道: “起床了吗?” 刃并未睁眼,头颅一歪,长发散至鬓边,睡相前所未有的安宁。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让人操心。” 郁沐小声发牢骚,无奈半跪,将支离剑在浅水中涮了涮,洗掉尘土,剑身狰狞的裂光重新变得夺目。 他抓起刃的手腕,翻看,指腹轻压脉搏,移动到筋络上,皮肤下游走的金线顺着他的指示向刃的手骨蔓延,冰冷的掌心微微发热。 工匠的手可不是用来执剑的。 隔着绷带,一点点向指根推动肌肉,郁沐相当有力,捏得嘎吱作响,脆响甚至有点令人牙酸。 刃蹙着的眉头更紧了。 大概是痛的,因为刃条件反射地要收手,又被郁沐不容抗拒地拽着手腕往回拉,牢牢钳制在手中。 治疗是分疗程的,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无论用药还是理疗,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暴力疗法残忍但好用,医德丰沛的郁沐深以为然。 因此,他捏得更起劲了。 就在他结束的时候,忽然,身后,家中宅门上的铁锁发出叩的声响,起初郁沐以为是风声,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为,那扇沉重的大门,缓缓地开了。 ——吱嘎。 门板蹭过地面砖石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无比清晰。 郁沐脑子空白了一瞬。 他此时跪在地上,转身,衣摆被水浸没,丹鼎司的制服是青绿色,如同池中漂浮的叶片。 树影婆娑,将本就不算明亮的他彻底笼在阴影里,唯有支离剑斑驳的金色裂痕足够耀眼。 它斜放在盘虬的苍木根系,静静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高挑的人影迈过门槛,走过廊檐,进入月光洒落的范围内。 他孤身一人,龙角苍亮,站定在台阶下,双眸青幽,如平静水面,透着化不开的复杂和难以言明的残酷。 他的目光掠过支离剑,落到刃的脸上。 故友受孽物赐福,改换身躯,触犯生死禁忌,与他一同铸下大错,罪业未偿。 怪不得自他接近郁沐的宅邸,游龙臂鞲便开始发热,久违的温度感应着成双之物的位置,催他来此。 刚好,他想要去见的人也在这里,真是……巧合。 丹枫向前迈步,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只一眨眼,击云便已经出现在他臂弯中。 鳞渊珠在神兵中跃动,云水翻卷,水意覆上枪尖,在地上留下一道笔直的湿痕。 他一步一步,踏过石板,向庭中树走去。 郁沐瞥了眼身旁的刃,思索几秒,没动。 击云的冷光晃了下他的眼睛,令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到面前人身上,龙尊的神情孤傲冷寒,他睨着郁沐,击云的枪尖一抬。 以为下一秒被戳穿的会是刃的咽喉,郁沐刚想惋惜,唇上却忽地一冰,冷硬又尖锐的神兵顶开齿列,压上了他的舌面。 郁沐瞪大眼睛,被迫张开嘴,口腔内部被云吟的寒意浸过,有种喉咙被剖开的错觉。 丹枫垂睨,音色如冰掷地,令人胆寒。 “你的化龙妙法,实验对象是谁。” 郁沐一怔,意识到了什么之后,沉下目光,他脸上的空白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甚情绪的从容和平静。 他用牙齿咬住枪尖,在对方的注视下,单手握住击云,强硬地往外一拉,云吟在他唇边一荡,一点水痕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颈侧的皮肤平整又苍白,被水液涂抹,仿佛添了一道伤疤。 丹枫敛去眼中的惊讶,换上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警惕。 只见下一秒,郁沐抓着击云,抵到了自己颈下,最靠近动脉的位置。 他嘴唇一张一合,牵动皮肤,青森血管便在凌厉的枪锋上跃动,危险至极。 “龙尊大人,质问他人的时候要对准这里,比较有气势,以及。” 郁沐向前一倾,眼看着枪尖就要穿透郁沐的皮肤,丹枫手腕一转,下意识向侧方使力,击云横在了二人之间。 郁沐仍跪在地上,倒不嫌脏,抓住鳞渊珠,向下用力一拉,给丹枫扯了个踉跄。 龙尊大人因惯性而垂头,衣领被郁沐攥住,连着几绺发丝一起,他被迫低下头,听见郁沐小声问他。 “你没去病房吧?” 丹枫眯起眼,不咸不淡道:“怎么?” “景元在呢,我怕你打不过他,又把自己送进幽囚狱去。”郁沐眨眼。 “我,打得,过。”丹枫声色冷然,一字一顿。 郁沐哦了一声,暗搓搓碾着手中的长发,极小声地嘟哝: “真是……嘴比你的龙角还硬。” 丹枫:“……:)” 第44章 见对方脸色不妙, 郁沐随口安抚:“好吧,你打得过。” 谁知,这句话适得其反, 丹枫看起来更不悦了, “我已经见过景元了。” 他狭长的双眼微眯,近乎谴责地注视着郁沐:“因为你的失约。” “真对不起。” 郁沐快速地眨眼,上下打量丹枫一番,“你逃出来的?” “你的道歉很没诚意, 另外。” 丹枫视线下移, 落到郁沐的手上,“你还要拽着我的衣领多久?” 悄悄偷摸指尖柔软发梢的郁沐镇定自若, 松开了手。 丹枫站定, 击云收在身侧,随意抚过衣物的褶皱, 语气莫名,“我和景元之间,没有必须动手的理由……” 郁沐挑眉:“你确定?” 丹枫:“是,你看起来很失望,在想什么?” 郁沐:“在想, 你和景元是不是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 丹枫侧头,并未正面接触郁沐的视线。 郁沐站起身,他不喜欢仰视他人, 被水浸过的衣摆向下滴水, 溅起涟漪, 树木的阴影隐没了他的表情。 他语调淡淡,摊开苍白手掌,“既然你来了, 我要的岁阳呢?” “景元劫走了……”丹枫道。 郁沐没动。 光透过树冠的缝隙,不规则的光斑朦胧,落在他纤长的指尖,像接住了一线月华。 “你答应过我。”他直直望着丹枫。 丹枫顿了几秒,才道:“可你失约了,我无法控制其中会产生的变故。” 郁沐的目光犀利直白,如同一把尖刀,一点点向内剥去,是丹枫未曾见过的认真和强硬。 僵持片刻,见郁沐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只好道:“我可以为我的失误负责。” 郁沐道:“龙尊大人,希望你记得,你欠我的东西已经非常多了。” 他摇了摇头,像是不再追究,“你没有在景元面前供出我吧?” 丹枫迟疑一秒:“……怎么才算供出?” 郁沐额头青筋一跳:“你现在的反应就很令人担忧了。” “景元暂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丹枫斟酌道,在郁沐不信任的眼神中加了两个字,“大概。” 郁沐敷衍地点头,“是,仙舟审判一名罪人需要充足的证据,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没有给我带来麻烦。” “可你自己不也总在沾染麻烦。”丹枫瞥了眼树下昏迷的刃,语气凉凉。 “我是一名医士,行医治病是我的本职工作。”郁沐说的冠冕堂皇,“现在,欠我很多的龙尊大人,帮我把这位病患扶进屋里。” “我没有义务……”丹枫开口。 郁沐挑起一边眉毛。 丹枫神情复杂地别开头,一边答应一边上前,“知道了。” 自饮月之乱后,丹枫第一次见到应星。 游龙臂鞲的温度熨烫着皮肤,百冶的白发因无尽的生命重归漆黑,倏忽的赐福抹去岁月在这具短生种身躯上创造的一切痕迹,残忍又无情。 绷带缠绕,掩盖一切剑刃反复切割的伤口,曾经的天才如同支离破碎却勉强弥合的瓷瓶,被随意弃置在树下。 这是轻狂自大的代价,是违逆族规的恶果,是百世不灭的报应,是他无法避之不谈的罪业。 丹枫沉默地立在刃面前,强迫自己看清故友一切因他而起的改变,半晌,轻声开口。 “他,还有救吗?” “你知道的,他死不了。”郁沐。 “我不是指这个。”丹枫摇头。 郁沐啧了一声,无奈道:“对他来说,转化他的是丰饶令使的血肉,不是路边随便一块肥美的点心。” “你的比喻很奇怪。” 丹枫开口询问时并未抱有期待,只是为了重新确证自己的判断,即便有心理准备,听到答案,依旧有一丝遗憾和怅然。 “我说的是事实。”郁沐道。 丹枫摇了摇头,半跪在地,抬起刃的手臂,入手的一瞬,摸到了坚硬的护甲。 是另一只游龙臂鞲。 他动作一顿,抛却心头涌上的苦涩,抓住对方的手腕,余光中的视野突兀地亮起一抹金色,令他下意识转头看去。 光来自支离剑的裂痕,绽放出翻滚熔浆一般的光泽。 支离剑悬在空中,剑尖挑动浮水,剑柄被虚握在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中。 刚才,剑是在应星手中吗? 丹枫心下疑惑,抬头,望向郁沐的背影:“把他放在哪?” 郁沐:“卧室。” 丹枫不大认同地蹙眉,但还是诚实地执行了医生的命令。 他架着刃站起,掌下的手臂肌肉忽然绷紧,耳畔,呼吸声一反常态的沉重。 丹枫心中警铃大作。 几乎同时,刃的手指尖微动,宛如从梦魇中挣脱出,改虚握为紧攥,手背霎时青筋暴起。 他胸膛极速起伏,紧闭的赤红双瞳猛然睁开,状似烛火的瞳孔不住颤动,发热的臂鞲比视线更诚恳,告知那正试图扶他站起之人的身份。 孽龙的狂吼如同魔音,鳞渊境下古潮怒涌,他的情绪被愤怒驱动,充斥着这具永不衰败的身体。 无需看清,也不必施舍对方反应的时间,刃上手就是一剑。 郁沐走在前面,正低头思索接下来的事,忽然听一阵巨响,无数青石碎块从他身后迸飞。 其中一块精准命中他的后脑勺。 “嘶。” 郁沐捂住脑袋,不耐烦地转身,“丹枫,你在搞什么名堂……” 烟尘四散,池水外溅,一道健硕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至于丹枫,已经手握击云,出现在十米远外。 他神情戒备,严阵以待,枪尖上挑,做防守状。 郁沐有种不好的预感。 “看来,你的病人有能力自己走进屋子了。” 丹枫的话听不出喜怒。 被剑刃斩裂的衣角分成细长的两条,在逐渐平息的气浪中飘飞,缓慢下落。 “你对他做了什么?”郁沐惊愕。 “我对他?” 丹枫一哂,昔日神兵将锋刃对准了它的锻造者。 “我也想知道。” “饮月君。” 男声嘶哑,从烟尘沉寂的树下传来,许久未闻的癫狂和执迷混入艰难的喘息中。 他肩膀耸动,脊背微弓,似在忍受极大的苦楚,支离掼入地面,支撑这具颤栗的身躯。 很快,他抬起脸,双眼赤红,神情狰狞。 “饮月君,你在这……” 他呢喃着,赤金色的双眸空洞,遍是燃尽的疯狂。 “你逃了,好……好!无妨,清偿罪业的时候到了!” 刃靠在树干上,歇斯底里地笑着,反手抽出支离,持剑冲了上去。 叮——! 随着他用力蹬踏,浅洼中的水体轰地炸开,一道鲜红的剑光拉成直线,重重撞在击云上。 丹枫后退半步,接下这沉重的一击,丰饶的力量强化了不死之躯,使这暴怒中的劈砍力有千钧。 气浪震起地面的灰尘,楼瓦发出密撮撮的碰撞声,几欲碎裂。 庭中树微微摇晃,飘落零星残叶。 “等等,不要打,不要打!” 心中的不妙感达到巅峰,郁沐不得不大喊。 回应他的只有刀兵撞击的铮鸣。 刃的进攻抛却理性,如同一只沉浸在梦魇中的猛兽,立誓用最凶狠的獠牙撕碎猎物。 支离的剑光拉成血红光弧,连绵不绝。 丹枫并不进攻,击云挥动,云吟覆水,不断卸力,且战且退。 这显然惹恼了刃。 刃大开大合地进攻,剑刃挥出残影,击中地面砖石和草木,碎屑飞溅。 整洁的庭院瞬间飞沙走石。 “想抛弃你的代价是吗,饮月君,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刃的声音断断续续,低沉的嗓音染上极致的悲凉和怒意。 他握紧支离,猩红剑风直中地心,如同绽开的赤色彼岸花。 丹枫挥动击云,一道剑光擦过他的脸颊向他身后的郁沐飞去。 糟了。 他呼吸一窒,身化云水,向后一移,瞬间出现在郁沐面前。 击云横斩,冲力对撞,堪堪化解余波,他当即回头道:“没事吧?” “我没——” 为了不吃到沙子,郁沐用袖子挡了下脸,还没等说完,只见紧追不舍的刃如同离弦之箭,一剑斩在击云的枪杆,将对方掼了出去。 轰隆! 主宅西侧的库房墙体受到重击,砖石滚落,半面墙倾塌,砖块将丹枫压在了下面。 刃将郁沐护在身后,声音低沉道: “医生,小心,离饮月远点。” 饮月不饮月的在此刻压根不重要,郁沐目瞪口呆,望着那一片凄惨的废墟,哑了几秒,忽然发出惊天惨叫。 “我的墙——!” 刃蹙眉,“墙不重要。” 郁沐心神大震,惊愕地望向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时,坍塌的墙体下,击云横挑,丹枫从尘土中站起,冷厉的面容有了几分鲜活怒意。 “好,就是这双眼睛,这个表情——饮月君,我们的果报终究要来!” 刃目光因杀意变得炽烈、狂热,他几乎压不住话音里的癫狂,支离横扫。 他刚要冲锋,忽地发现腰上一沉,低头一看,竟是郁沐抱住了他。 “停手,要打出去打!”郁沐用力咬住刃的衣角,浅褐色的眼睛怒瞪,大吼。 刃的表情相当吓人,已陷入狂躁的魔阴身患者并未因劝阻停手,他想伸手扒开郁沐的手臂,奈何击云从侧面袭来,只能被迫格挡。 “放开郁沐。” 龙尊略带怒意的声线平直冷酷。 看不清的混战中,云水的气息比起先浓郁许多,很快,一只有力的手趁机抓住郁沐的衣领,将人拽到自己怀里。 云吟所化的水流在院中席卷,如同肆虐的涡旋,抽飞砖瓦、掀开石砖,暂时封阻了刃的行动。 丹枫问:“郁沐,我该怎么阻止他?” “你离开这里,放着我解决。”郁沐语速飞快,谁知丹枫直接否决。 “不行,他是冲着我来的。”丹枫用击云挑飞剑气,凌厉地眯起眼睛,将郁沐往后一推,“躲好,交给我。” 话毕,丹枫手持击云,如同锋锐的雨线,轰入战场。 “喂!” 郁沐气急败坏,他心一横,当务之急是保住他的房子,其他的只能从长计议。 这么想着,庭中树的树冠刚微微发亮,一道飒爽的身影轻盈地落在房檐上。 她的银铠泛着金属特有的色泽,长剑结出薄霜,斩碎了涌动不息的气浪。 郁沐抬头,看见了一轮冰寒的圆月,以及女人冰冷的双眼。 镜流?! 扑面而来的寒气仿佛即将封冻千里,强烈而熟悉的危机感使庭院中的二人动作一顿。 下一秒,女人起跳,一道克制却威力十足的斩击从天而降。 拜她所赐,丹枫和刃终于从你死我活的白刃战中分开了。 剑光犁过土地,平整的青砖被碾成齑粉,花草惨遭蹂躏,除了尘土的灰霾,空气中还飘着野草汁液的清新味。 郁沐绝望地睁大眼睛,金发蔫耷地贴在面颊上。 他有点喘不上气了。 镜流跳下院墙,挽了个剑花,落地之处霜华绽放。 女人的声线冷如剑光: “好大阵仗,真是热闹。” “二位,别来无恙。” 丹枫靠在树下,手中击云寒芒斜绽。 刃脚踩倾倒的砖石,支离剑光夺目。 三人呈三角形站立,各执端点,彼此戒备,敌意暗涌。 与他们相比,镜流从容得多,她的剑覆上冰结,剔透森冷的利刃一一虚指过罪人的脸,如同猎人锁定目标。 “我还以为你们会继续躲着,像老鼠一样,糜烂可悲,不见天日。” 她凉薄的嗓音藏着难以掩盖的恨怒。 “祸首丹枫,造作兵祸,私自脱狱,以斥刑责。” “罪囚应星,染指丰饶,助孽妄为,堕为孽物。”* “还有我……罪人镜流,身犯魔阴,弑杀同袍,背弃盟谊。”* “今日,云上五骁的罪祸,先算一笔。” 镜流的双眸被冰霜覆盖,反手握剑,锋锐的剑刃映出她平直的唇线。 “诸位,可有遗言。” 皎洁的月光从天际投下,薄云飞掠,照出三人映在一地砖石上的身影。 无人对镜流的发问作出回应,凡在此处,皆已做好了赴死偿债的准备,除了郁沐。 “等等,开什么玩笑,我许你们动手了吗?”愤怒的医士大吼。 镜流不带情绪的视线投向郁沐,思忖几秒,开口道:“医士阁下,抱歉,这是我们之间必须了结的私事,如果你因此受到十王司的排查,不幸入狱——” 她就地蹬踏,率先冲向丹枫,最后的话音几乎被自己的剑光斩碎。 “我会负责救你出去——” 巨大的冰棱随着剑气的泼洒在地面生长,霎时将庭院分割。 震耳欲聋的神兵碰撞声极速短促,三色剑光绵延交错,冰柱不断再生,又被剧烈的挥斩坎成粉末。 不算结实的院墙出现斑驳裂痕。 空气中弥漫的冷意令郁沐不禁打了个寒战。 完全,没人,听他,说话——! 完了,他的房子,他的花草,他的围墙,他的丹鼎司编制,他的平凡生活。 全完了…… 他脑子里不断循环不妙的词汇,忽然灵机一动。 不对。 他还可以抢救一下。 他机械地拿出玉兆,拨号,贴在耳边。 对方几乎是妙接。 “有事?” 景元的声音实在令人安心,只不过背景有很强的风声,不知道对方在干嘛。 郁沐双眼空洞:“我可以报警吗?”。 “报什么警?”景元问。 “有三个癫狂的通缉犯,在拆我家。” 郁沐偏头躲过一道急驰的剑气,握着玉兆的手向后伸,待话筒收完砖瓦倒塌的轰隆声后,重新贴回耳边。 景元:“什么声音?” “我的西库房承重墙倒塌的声音。”郁沐的话中有淡淡死意。 那边沉默了几秒,风声呼呼,很快,景元低低轻笑了一声,“真令人遗憾。” 郁沐:??? 景元刚才是笑了吧。 “你是在幸灾乐祸?” “没。”景元道:“为什么不试着阻止他们?” 郁沐大惊:“你要我一个普通的医士去殴打病人?” “病人?不是通缉犯吗?”景元诧异。 “通缉犯也可以是病人……狂躁的魔阴身患者。”郁沐一抬眼,只见镜流在殴打刃,顺带抽飞丹枫。 哇哦,他的预备役支票在殴打另外两张大额欠条。 丹枫踉跄着落到庭中树上,抓紧了树枝才勉强站稳,谁知刚抬头,镜流便斩至眼前。 郁沐心一紧,顾不上自己在通话,立刻失声大叫:“不要砍我——的树!” 丹枫本想躲开,听见这话,迟疑了一秒,击云架在身前,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剑。 叮——! 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声穿透云霄,这一剑的力道如有千钧,震得丹枫的虎口发麻,脚下的树木却超乎寻常的坚硬,粗壮的枝干没有一丝裂纹。 镜流的剑结出冰霜,与击云卷覆的云吟碰撞,掀起沁凉的冷气。 她的声音因手中的力道变得沉重,憎怒。 “饮月,与我对阵还敢走神,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狂妄自大!” 巨大的震动力令葱郁的树冠开始摇晃,叶片如雨瀑般下落,隔断了二人的视线,为丹枫赢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丹枫当机立断,长枪侧旋,精巧地卸力,转身,直挑镜流面门。 镜流剑尖一滑,居然直接在伸出的树枝上造出了一道弯曲的冰弧,脚尖轻点,借力旋身,在空中强行改变姿势,一剑当头。 丹枫瞳孔骤缩,在巨大的冰刃斩下前,嘹亮的龙吟凭空炸响,密集的水流将镜流掀飞,他站至树冠的最高处。 脚底生莲,双角傲立,龙尊衣袍翻飞,手中鳞渊珠悬浮,水形苍龙展现虚影,盘踞于茂密如伞的树冠中,桀骜地睨视着地面的镜流。 镜流深吸一口气,飞旋的碎光在她掌中化为凛冽剑锋,气浪翻飞。 如此熟悉的景象,对方眼中的傲慢和残忍竟与当日如出一辙。 “很好,当日,你也是以这般姿态,把她,把白珩变成了孽龙……” 她咬碎了话语的尾音,凄厉的恨意滔天,不断淬炼着她的剑锋。 无尽的寒意自体内涌出,清明的理智逐渐被嘈杂扭曲的呓语代替,心月遁入阴云。 她听见了那头龙陌生的嘶吼,海水搅动的轰轰潮涌,以及自己的剑切碎骨骼、抹平血肉的裂响。 她手刃了与挚友全然不似的孽龙。 “为何。” 她口中呢喃着得不到回答的问题,猩红的双眸抬起,神智全无。 “为何要造下这场恶孽!”女声凄厉。 郁沐一怔,察觉镜流有堕入魔阴的征兆,当即道:“丹枫,不要和她正面相抗——!” 剑锋无情地斩碎了他的话。 只见镜流双手握剑,朝庭中树砍去,极致的寒气切割空间,绽开刺眼白光。 风声阻隔了他的感知,使他无法听清郁沐的话。 他站在树上,苍龙尖细的长吻指向天际,狂暴的云吟水意令长乐天的湿度骤然拔升,龙吟高扬,赴向那道毁天灭地的碎月飞光。 郁沐前踏一步,迅速伸手,眼底流过金光,得到感应的树木亮起青黄光点。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己的家被毁掉。 就在这时,天空雷云翻卷,一道身着肩铠的身影立于高空,威武的神君手持阵刀,一击掼入二人之间。 巡猎令使的威能顷刻将两股恐怖的能量荡平,飓风吹折残枝,冲至高茂的树冠。 糟了,是景元。 以建木根系的坚韧程度,能毫发无伤地接下巡猎令使的斩击,但其中涌动的丰饶之力将彻底暴露。 如果选择保全自身,树下的持明卵不可避免地会受影响。 快想,想两全其美的办法…… 郁沐咬紧牙关,在最后关头,眼底金光消逝,将此地根须尽数斩断。 轰——! 气浪将沙土砖石吹飞,整个长乐天陷入突如其来的飓风中,如惊雷当空落下,烟尘席卷。 镜流倒飞而出,砸在本就摇摇欲坠的院墙上,丹枫落至地面,摔出老远,挣扎着爬起,仰头看去。 浓重的灰尘下沉,肉眼可以视物。 几乎成为废墟的庭院中央,高大的树木没了大半树冠,扎根在早已被蒸发干净的浅坑中,焦黑的枯枝扭曲,光秃秃地立在原地。 刀枪剑戟的铮鸣不再,院落内安静得吓人,景元意识到了什么,降至围墙之上,注视着那棵迥异的树木。 没让他的疑惑留存太久,短暂的死寂后,焦炭般的树皮发出咔嗒的开裂声,如同被砸烂的脆壳,从中间裂成两半,节节崩落。 轰隆——! 树木倒下,扬起一片尘霾。 郁沐望着自己家被夷为平地的院落,两三秒后,忽地双膝一软,跪在了原地。 他那么大的前院,不见了。 景元的目光集中在院落中心,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几秒后,他露出了纯然的惊愕。 不仅是他,在场诸位,俱是吸了一口气。 树木死去,庞大根系中现出一个圆坑,焦黑到无法辨认原貌的碎屑将它围拱,直至长风吹荡,才露出最上方表面的一丝纹路。 那是由一道道首尾相接的青金色细线组成的图案,因受击变得暗淡无光,但即便如此,它的外壳依旧保持着椭圆的形状。 浅淡又熟悉的气息再无法掩盖,暴露在夜光之中,丹枫手掌微微颤抖,他召来一缕云水,拂开涂抹在卵壁的灰烬。 丹枫难以置信,“果然是持明卵。” 很快,他目光一凝,“不对,那个花纹是?” 虽然上部被雷霆重击,但卵下方的花纹保存完好,并非持明卵惯有的龙鳞状纹路。 距离很远,没等丹枫看清,厚重的卵壳便达到了承载重击的极限,从最顶开始,蛛网般的裂纹向下蔓延。 被强行打破的持明卵失去守护灵魂的手段,其中储存的残火会迅速消亡,甚至无法聆听任何前世余声。 顺着破裂的缝隙,金黄色的液体汩汩涌出,不算清澈,是浅白色的浑浊质感,卵壳解裂,整体倾斜,自越来越大的裂口中,一只折叠的紫色狐耳探了出来。 镜流站在墙边,赤瞳圆睁,明明此刻入夜,高悬于天际的唯有朦胧月光,视野中的一切却如同白日。 心跳如擂鼓,指尖冰凉,心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掏了一个空洞,风灌进来,很冷。 想将眼睛睁得再大一点,这样就能看清那对狐耳。 被液体打湿的耳朵毛粘在一起,色泽乳白,狐耳尖端发紫,与记忆中的颜色别无二致。 镜流扔下了剑,一开始是慢走,试探着一步一步,然后,她踉跄着跑了起来。 “这是,化龙妙法?” 深知化龙妙法的玄奥,更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可气息做不得假,丹枫环视四周,急于求证。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于此处醒来时,在家中感受到的持明气息,果然不是错觉。 只是,持明卵能生长于树下? 闻所未闻。 他望向郁沐,刚要走过去,却被景元拦住了。 “等等。”景元神情凝重地望向院落中央的镜流。 镜流猛地跪在卵旁,黯淡灰败的卵下积了粘稠又深厚的水液,其余部分一片焦黑,早已在神君的重击下化为灰烬。 她轻轻剥掉碎裂的卵壳,看见了狐人的脸。 这张无数次出现在她血色遍布、癫狂悲凉梦中的脸,如记忆中一般,毫无区别。 镜流的声音从未如此颤抖。 她轻轻地、唯恐惊扰什么一般触上少女的脸颊,活物的温热感使她骤然失声。 “白珩……?” 狐人长眠于此。 “成功了?”景元谨慎地眯起眼。 得知他话中之意,丹枫摇了摇头,“持明卵破得太早,很难确定灵魂是否健全地与新生的躯体融合。” 不远处,刃提着支离,定定地望着镜流的背影,长发掩住了眉眼,无法看清神情,唯有紧抿的嘴唇无声诉说着他的情绪。 景元:“镜流斩却了孽龙。” “但灵魂未必。”丹枫蹙眉。 景元心思沉重,金眸轻瞥,望向丹枫:“你做不到的事,他能?” “……我不知道。”丹枫蹙眉,“他染指化龙妙法我清楚,可,对象为什么是白珩。” “我们需要问问当事人。”景元道。 如今所体验的震惊短时间内无法被消化,疑问接踵而至,无法睁眼的故人枕着冰冷的银甲,生死难辨。 丹枫将自己的外套脱下,卷起云水,送至镜流身旁,紧接着,他走向郁沐。 眼下的一切疑问,唯有始作俑者能够解答。 年轻的医士跪在废墟中,被抽空了所有精神,如同委顿枯卷的蘑菇,耀眼金发染上阴霾。 他双手拄着地面,掌下压着碎石,对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没有丝毫反应。 丹枫站在郁沐面前,垂眸,开口问道。 “郁沐,你研究化龙妙法的对象,是白珩?” 郁沐不答,他的短发垂在耳侧,完全遮住了面容。 丹枫蹙眉,“你是怎么将她的灵魂聚拢并转移的,即便是孽龙,她也应当复归古海。” 郁沐始终缄默。 “饮月之乱,你在场?”丹枫的声调冷了几度。 除了几人的脚步声,无人回应。 几秒后,丹枫问出了自己最大的疑问: “持明卵无法脱离古海生长,不能失去「不朽」的庇护,这枚卵,靠什么维生至今?” “你问完了吗?” 郁沐忽然道,声音冷肃,毫不客气。 丹枫一怔。 郁沐素日说话少有情绪,如今混在风中,被寂寥的废墟衬托,压迫感陡升,听得丹枫心惊。 他的身体慢慢跪直,下巴抬起,面无表情,环视四周,双眸全无温度。 他扔掉手中尖锐的石块。 乱战中被碾碎的卵石是他置办房产时,精心从建材市场挑选的、便宜又好看的装饰物。 此刻,它们都成了齑粉。 郁沐站起,从刃开始,经过景元,镜流,白珩,到丹枫,将诸位的表情收入眼底。 “你们,有的是我的病人,有的即将是。即便有着这样的关系,你们还是非常轻易地将我的家夷为平地。” 郁沐的视线沉郁,浅褐色的瞳眸染上阴霾,字字冷酷:“我让你们停手,对吧?” 除了不省人事无法回应的白珩,四人皆是感到轻微窒息,他们别开目光,似乎难以面对这样尖锐的质问。 “景元,你甚至把我的树劈死了。”郁沐指向院落中央的空地。 景元无法解释自己另有用心,只得沉默。 “云上五骁,名不虚传,好有能耐,真是人人称赞的英雄俊杰。” 郁沐面无表情,鼓了鼓掌。 这掌声在满地碎石的废墟中,听上去额外突兀,苍凉。 “俊杰们,我不需要你们这样的病人,现在,立刻,带着你们昏迷不醒的朋友滚出我家。” 郁沐指向大门,目光凌厉森寒,一字一顿。 “永远别再进来。” 第45章 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众人面面相觑。 称不上无辜的始作俑者们环顾四周, 镜流率先打破僵持: “这件事是我……我们做的不对,但白珩现在昏迷不醒……” 郁沐背过身,走向主宅破破烂烂的木台阶。 “郁沐。” 镜流伸手按住对方的肩膀, 声音轻颤。 “请你救救白珩,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接受。” 郁沐半天没动作,正当镜流以为对方考虑回心转意时,他握住了镜流的手, 用力一拽。 “放开。” 冰凉的手从肩膀落下, 郁沐走出两步,几秒后, 倏然站定在原地。 身后传来霜雪般锐利刺骨的寒意, 丝丝缕缕地透过空气,将他包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悦地蹙眉。 彻然剑刃凝出霜气, 镜流眼中隐着愧疚,握剑的手却坚定地将剑锋对准郁沐的后背。 “请救她,没有你,她活不了多久。” “我要是不救呢?” 郁沐慢慢转身,眼瞳眯起, 黯淡的浅褐色溶成一片阴戾的暗影。 “我的剑会改变你的答案。” 镜流的剑闪着飞瀑般的银光。 “是吗。” 郁沐颔首,轻轻歪过头,眼神平静无波, “那你就试试看。” “你——” 镜流咬紧牙关。 气氛朝着无法控制的恶化滑坡, 景元的阵刀划过地面, 试图阻止:“镜流,等等,我们还有得谈……” 正在这时, 地上蜷缩成一团的白珩忽发出窒息般的鼻音。 镜流瞳孔一缩,整个人如凝练的月光,剑光横掠。 她动作太快,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间隙动手,一眨眼便到了郁沐面前。 剑风啸动狂风,气流扰动,蒙了尘的金发扬起,郁沐抬眼,剖出冷酷的视线。 他抬手,攥拳,横击,碾碎一块豆腐一般,击散了镜流的剑光。 镜流在空中停滞一瞬,难以置信地握紧剑柄。 郁沐上前一步,躲过剑刃下斩的弧度,一记手刀切在镜流颈后,利落转身,一记鞭腿击中镜流用来格挡的剑。 前代剑首如同一记流星,连人带剑摔出了院子。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直到银铠砸进邻居家的院墙,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剩下三人才反应过来。 手持击云,正准备援护郁沐的丹枫站在原地,第一次对郁沐的战力有了清晰的认知。 他差点忘了,这个看似羸弱的医士是徒手把他从幽囚狱救出来的。 从这里到门外,可是有将近四十米。 一脚将镜流踹出去四十米,连景元都不一定能做到。 “这下麻烦了。”景元轻吸一口气,蹙眉呢喃。 他最不想见到的局面还是出现了。 郁沐从容不迫地拂了下衣角,扫过众人的脸,语调淡淡: “我没有任何义务听从你们的吩咐,说到底,白珩于我而言,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镜流已经走了,你们呢?” 说着,他抬起毫发无伤的右手:“要我请你们?”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片刻后,景元道: “郁沐,我们会离开的,但在此之前,我想和你谈谈补偿。” 郁沐:“补偿?” 景元点头:“对,我们会帮你重新修好院落,包括被我损坏的那棵树,作为我们的道歉,以及……白珩的治疗费。” “景元,你似乎搞错了,将我损失的东西原封不动还回来是你们的义务,不是用来支付出诊的代价。” 郁沐踢了一脚石子,不满地压下眉头,“而且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我们可以遵从你的心意,远离此处,但白珩昏迷不醒,她对你的生活不会造成任何困扰,只要你能救她,我们不会再追问有关她存活的所有问题……” 景元顿了一下,金眸沉敛;“包括你的一切。” 郁沐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这次救助行为的额外附加值听上去相当诱人。 景元如此谨慎,深谙□□之道,他递上了一个很合郁沐心意的台阶。 “我的一切。”郁沐咀嚼这两个字,忽地一哂,“将军,我是有哪里令你起疑了?” 景元:“……” “我以为,先前你和将军们的试探已经足够证明我的清白,但既然上次不够,这次,希望你们能端正自己求人的态度。” 郁沐揉捏手腕,淡淡道:“拜你们所赐,我已经有点不爽了。” 景元:“……” “我们会的,天亮前,第一批筑墙的材料会送到门口,为了不引起更多麻烦,希望你不要锁门。” 郁沐敷衍地挥挥手,示意这三个人赶紧走。 “白珩她……”景元意有所指。 “我自己处理。”郁沐烦躁道,“在你们修好我的屋子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无论是仙舟官方,还是你们几个。” “好。”景元松了口气。“谢谢。” 话毕,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刃犹豫片刻,跟上景元的步伐。 郁沐碾了碾脚底的石粉,待脚步声远去,消失不见,他缓了口气,转身想把白珩拎到屋子里,只见丹枫心绪不宁地站在原处。 “他们把你开除出云上五骁了?”郁沐问。 “没。”丹枫一怔,摇头。 “那你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门在那边。”郁沐蹙眉。 丹枫:“……” 他抬起头,湖绿色的眼睛深邃,语气诚恳:“对不起,弄坏了你的家,我那时该听你的。” 郁沐心情稍好了一点,以为对方会再说几句好听的,结果丹枫嘴闭得紧紧的,郁沐问,“完了?” 丹枫又道:“不该在你心情悲痛的时候煞风景地问问题。” 郁沐头上的心情值又加了一点:“哼。” “我帮你把白珩送进去。” 丹枫抱起白珩,走到危楼独立的主屋,踩过一片稀巴烂木板的废墟,跨入门内。 好在能源线缆沿管道铺设在地下,避免了被这几个拆家通缉犯砸坏,否则工造司的抢修队伍此刻就该在外敲门了。 室内明亮,郁沐在卧室角落额外铺了一床被褥,给白珩睡。 脸色苍白的狐人少女躺好,呼吸微弱,如同一尊瓷白的人偶。 丹枫:“郁沐,她……” 郁沐埋头打开药柜,里面较轻的瓶罐倒了一片,皆是在先前的对垒中被气浪余波震倒的。 看见眼前乱糟糟的柜子,郁沐语气带了点迁怒: “景元说,你们什么都不会问,你俩打一架?” 丹枫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屋里没什么他帮得上忙的,白珩的状态很奇怪,生命体征微弱,但并非衰竭,无法确认化龙妙法的进展,丹枫被下了逐客令。 “你可以出去了。” 郁沐取出一本书,外加一瓶药,对着强光镜检查药液悬浑的状态。 丹枫无法,只能离开,走到门口又听郁沐叮嘱。 “告诉你的朋友,别在我家门口徘徊,我不想被云骑□□。” 郁沐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丹枫走出院落,合上大门时,夜色中的窄巷矮墙旁,镜流、景元、刃一字排开,直直盯着他。 丹枫倚在门柱上,一言不发。 镜流所立之处背后是一片砸开的裂纹,剑别在腰间,银铠在月光下发着冷寒的光。 她的视线已无先前的怨怒和憎恨,大概是打过一场,郁结的杀意消了不少,又或是眼下有比内讧更重要的事,使她不得不搁置心中芥蒂。 刃闭目抱剑,受伤势影响,目光时而空茫。 气氛被压缩到极致,十分难熬,令人坐立难安。 片刻后,景元揉捏眉心,叹道:“你们要这样不共戴天到什么时候?” “丹枫,让开。”镜流拔出剑。 “你要做什么?”刃抬头。 “我需要确保白珩的安全。”镜流看向丹枫,“丹枫,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站在那里。” “如果你的敌意能不要那么明显,我或许会让开这条道路。”丹枫垂睨。 “郁沐说,不希望我们徘徊在他家门口,你也听到了景元的话,你现在破门,白珩只会更危险。” 镜流:“不能完全信任郁沐,如果白珩有个三长两短……” 丹枫:“镜流,他是医生,除了信任他,眼下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还是说,你要破坏景元辛苦争取来的机会?” 镜流目光一颤,看向站在身边不发一言的景元,将已经出鞘的剑按了回去。 她猛地一靠院墙,铠甲碰撞,清脆尖利。 “就是他将你劫出的幽囚狱?” 丹枫颔首:“对。” “他是个医士,却能从幽囚狱劫囚……”镜流默然。 “你早就知道他在研究化龙妙法?”景元插了一句。 “知道,但不清楚他的研究对象也是白珩。”丹枫蹙眉,“我没想到他会把持明卵藏在树下。” “那棵树……”景元手指摩挲着阵刀的刀柄。 丹枫:“有异常?” 景元:“不,很正常,只是那一击的手感有些奇怪,像是落空了。” “因为树下中空区域较大?”刃适时提醒。 “理论来说,不至于。”景元揉着眉心。 “所以,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刃不悦地叩着支离的剑身,望向丹枫。 “不算,我只是那时感觉到化龙妙法的气息,源头在郁沐家里,没想到你也会在。”丹枫想起当时的情况,忽然道:“景元,我记得你离我不远,为什么最后才出现。” 景元没回答,只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 “……看来,你只是在找机会名正言顺地凿穿那棵树。”丹枫道。 “景元,你还是老样子。”镜流平淡地开口。 “丹枫,你还记得我们那时遇见的孽物吗?”景元的话将丹枫拉入了一段记忆。 这是只有丹枫和景元共享的记忆,甚至,由于身受重伤,失去部分视力,丹枫记不清孽物的全貌,只能通过触觉来还原对方的生物特征。 丹枫点头:“当然记得。” “孽物?”镜流好像想起了什么。 景元:“是一只脱胎于倏忽血肉的孽物,倏忽死后,它意外地出现在腾骁将军牺牲的战场,我与丹枫试图斩杀它,但力有不逮。” “这件事,你们从来没有说过。”镜流语气中有淡淡不满。 “来不及,你也知道,倏忽一战,白珩死后,局势有多严峻。”景元隐晦道。 镜流:“……” “你们遇上孽物,然后逃走了?”刃接过话。 “没,我们逃不走,它很强。”丹枫视线游移,语气有少许古怪和疑惑:“实际上,它放了我们。” “孽物,放了你们?”镜流迟疑。 “是,听上去很荒谬,但对方的意志稳定,目的清晰——它只想得到丹枫。”景元摊手。 “你的措辞太主观了,它的行为与我无关。”丹枫苦恼。 “是吗,可你怎么解释‘你一昏迷,它就停止攻击’这件事?”景元反驳。 “或许它只想要活的。”丹枫道。 景元长叹一声,“怎么可能,答案的逻辑混乱了啊。” “说到底,你们为了一个行踪不定的孽物的想法在较真些什么?”镜流冷冷打断,“说重点。” 景元:“重点就是,它很可能几天前出现在了鳞渊境,并一箭渡海,给神策府送了一颗头颅。” 镜流和刃均望过来,景元的金眸染上几分无奈。 镜流:“头颅?” “是,一颗全无气息,平凡无奇的女性头颅的躯壳。”景元道,“并非丰饶的造物。” “你在担心,仙舟内除了这个孽物,还混进了其他东西?”镜流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景元点头。 “原委我清楚了,所以,你对郁沐的试探有结果了吗?“镜流又问。 她目光直白犀利,令景元下意识正色。 “可惜,没有实质性的结果。” 景元这么说着,语气中的怀疑却丝毫未减,问镜流:“你曾经和郁沐有过几次接触,有无可疑之处?” “魔阴于记忆有碍,我未察觉。”镜流摇头,又道:“但他的确很特殊,暂且不说战斗力,他有办法抑制魔阴身的症状。” 她望向倒塌了的院墙,以及那小截孤零零的门。 “更何况,我和应星的魔阴诱因不大相同,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他却能一次治两个。” “这种程度的医术,已经无法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能做到这点的,恐怕只有丰饶令使。”景元开了个玩笑。 “如果连家被拆了还能无动于衷,那这位丰饶令使的脾气可真好……等等。”丹枫诧道,看向景元,“景元,你其实对这件事乐见其成吧?” “难说。”镜流也明白了,目光凉凉,“他看上去,很想把我们和郁沐进一步绑在一起。” 刃不动声色地旁听,末了,点头赞同二人的结论。 “怎么会。”景元口是心非地一笑,“至少比起我,你们的身份在他那里更容易取得信任。” “这算什么,职责转嫁?”丹枫冷哼。 “毕竟现在是多事之秋,神策府门前的通缉令不能再增加了,即便是将军,也没办法亲自把一切威胁排查殆尽。”景元道。 三位逍遥法外亟待排除的通缉犯:“……” 三人可疑地别开视线,不愿直面神策将军的审视。 “好了,必要的情报已经交流完毕,接下来,就请诸位共同为了得到郁沐的原谅而努力吧。”景元环视一圈,语气莫名有些轻松,“不妨先研究一下要怎么给他修院子,确定分工。” “分工?”镜流瞥了眼丹枫和刃,“换个计划。” 景元:“其他的方案倒是有,但如果你不参与,工期可能延误,白珩她……” 镜流闭上眼睛:“……” 景元:“三位彼此间仇怨深重,我无意参与其中,但事关重大,还请暂时放下过往,就当为了白珩。” 三人:“……” 无论如何,必须先保证白珩的生命,这是在场四人的共识。 “另外,以后在郁沐面前,绝对不能再打起来。”景元强调。 “可以。”三人异口同声。 “很好,接下来,讨论一下买建筑材料的事情吧,你们都有多少存款?”景元微笑。 镜流避开了景元的目光,刃瞅着自己的支离,景元的笑容凝固住,最后看向丹枫。 丹枫倚在门口,自嘲道:“别看我,我现在欠郁沐的,估计下一世也还不完。” 景元:“……” “我的情况,比饮月好不了太多。”刃低声道。 镜流摸出了自己晋升剑首时同袍馈赠的白玉,红绳纤细,玉色清透,“这个折抵一下,够周转一阵。” 那枚白玉的前主人是一位年轻的云骑剑士,曾是镜流关系匪浅的同僚,死于倏忽之战前期。 由于魔阴身,镜流未能将这枚玉环放进剑士的遗物,送入悼念用的星槎里。 景元沉默片刻,无奈:“罢了,资金和材料我来准备,迫于身份,我不便从工造司差人维修,只能拜托你们三位。” “郁沐不允许我们入内。”镜流直接道。 “我们不行,不代表某人不行。”景元道。 丹枫还在思索办法,忽然发现这话之后,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丹枫:? 第46章 被众人盯着, 再没头绪的话,就愧对同行至今的袍泽情谊了。 丹枫隐在门檐的阴影下,身形颀长, 仪态端正, 如冰雕雪塑。 知道景元想说什么,一口回绝,毫无转圜余地: “想都别想。” “丹枫,这话若是叫郁沐听去, 他不会伤心吗?”景元懒懒地拖长调子。 “他听不见。”丹枫抱臂, “更何况,他待我……与他待你们本质上并无不同, 既然有想法, 何不自己去尝试?” “你当真这么认为?”景元无奈扶额。 丹枫:“……” 他别开视线,脸色中的冷漠没丝毫变化, 手指却不经意地摩挲着衣角。 镜流不耐烦了,“景元,没必要和他啰嗦。做,还是不做,你选一个。” “怎么, 剑首大人,我若是不做,你还想掀了这长乐天不成?” 丹枫冷哼一声, 讽刺道, “我劝你最好少用武力, 不然,那边的神策将军没法向上头交代。” “看来你是不想配合了。”镜流又有拔刀的征兆。 景元眼疾手快,压住镜流的刀柄, 入手一片彻骨寒意。 “没关系,镜流,没必要强人所难。” 镜流深吸一口气,面部肌肉的线条绷紧又舒展,几秒后,她冷哼一声,敛去眼中愈渐狂躁的情绪。 气氛再次僵住,景元垂头思忖对策,镜流在与情绪对抗,刃动作缓慢地转着支离剑,不做疑问。 “丹枫,郁沐平时都在做什么?”景元忽然道。 “不清楚。” “饮月,消极对答也要适可而止。”刃低沉的声音夹杂不满。 “幽囚狱被郁沐劫走后,我因龙狂后遗症发作化成龙躯,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之后,他卷入药王秘传和仙舟的纷争,因被镜流所伤进了医院。他的日常,我不清楚。” 丹枫直白地睨着镜流。 镜流:“……” “镜流,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刃又问。 “我不记得,自我从魔阴中清醒,事情就尘埃落定了。”镜流的声线恢复平静。 “该不会,你连自己追杀我的事也记不得了?”刃的耳坠一晃。 镜流:“……是。” “呵,对她来说,有无理智,是否堕入魔阴,行动逻辑都大差不离。”丹枫冷冷道。 镜流站直身体,语气危险,“丹枫,想打架吗?” “找个没人的洞天,我不介意和你比试。”丹枫反唇道。 见刃也有蠢蠢欲动的迹象,景元无奈地用刀尖磕了一下地面。 石火梦身发出沉闷的金属音,将诸位的话语截断。 “到此为止吧。” 三人同时闭嘴,负气冷哼。 “自郁沐回丹鼎司复职,还有不到三天,其间我会陆续将材料备齐,还有修筑院落的图纸……” 景元看向刃,身堕魔阴的工匠沉敛寡言,他的双手缠满白色绷带,包覆了一切能见的皮肤。 应星的手,已经无法雕凿石材、锻冶神兵了。 “图纸需要交给郁沐过目,包括买来的板材石料,修筑院落这样的工程藏不得,地衡司来例行登记询问时,我会安排好一切。” “在郁沐回归日常工作前,你们务必,不要在他面前起冲突。” 景元郑重叮嘱。 三人点头。 景元环视一圈,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令人担忧的保证。 “另外,我需要知道你们将来几周的行踪。”景元道。 三人同时沉默。 景元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太有价值的问题,苦恼地弯了下眼睛。 空气一度令人窒息。 镜流打破寂静:“通缉犯是没有固定居所的,景元。” 丹枫一哂:“这话听上去真光彩。” “我留在这里。”刃默默抬眼,“我需要他替我祓除岁阳。” “岁阳?”丹枫诧异地打量刃,“你身上没有岁阳附身的痕迹。” “不可能。”刃执拗道。 “以郁沐现在的心情,你的请求多半没意义。”丹枫劝告。 刃沉默不语。 景元眸光一闪,“应星,你和郁沐先前在做什么。” “我在绥园追踪一个没见过的……东西,他和我一起。”刃欲言又止。 景元:“他主动找你的?” 刃摇头,“我拜托的他。” “原来他晚归是因为你,但祓除岁阳是十王司判官借助法器才有的能力,他……”景元沉吟。 丹枫忽然挑眉,“景元,兆青呢?” 景元:“在我召唤神君时,云吟水牢意外破裂,它趁机逃走了。” 丹枫颔首,接受了这个说法。 当时神君法相下斩,击穿了他的云吟和镜流的剑气,有所波及很正常。 “应星,你在绥园的事,还有更多细节吗?”景元摊手,“比如郁沐做了什么,以及,你说的那个‘东西’。” 刃沉默思索,半晌道:“我昏迷了,醒来就在郁沐家里。” 景元:“……” 镜流:“这不是什么都没记住吗?” “你也没好太多吧。”丹枫毫不留情地点出问题。 镜流反唇相讥:“连同居者日常作息都记不住的家伙,没资格对他人评头论足。” “……你什么意思。”丹枫身体略微站直,语带威胁。 镜流压下剑柄,赤瞳阴翳,“字面意思。” “二位,可以了。”景元按住额角,出声打断这愈渐攀升的火气。 “景元,你没必要在意我们的行踪……至少白珩清醒之前,我不会离这栋宅邸太远。”镜流冷声道。 “话虽如此,实际执行上,还是有点难办。”景元四两拨千斤地表达自己的反对。 “……难办?呵,干脆我如你意,直接闯进去,在院子里坐一夜如何?”镜流眯起眼,信口狂言。 “你打算坐在废墟上?”丹枫忽然开口,“另外,好心告诫你,他家睡不下这么多人。” 镜流冷腔冷调道,“饮月,你话比以前变多了。” 丹枫:“……” 刃从破碎的记忆中找出了关于郁沐家构造的部分,“他的主宅,确实是少见的没有客房的构造。” 景元无奈:“你们难道真想住在他家里?” “怎么可能。”丹枫懒懒掀起眼皮,倚靠在门柱上,“你觉得郁沐会肯吗?” 众人皆是沉默。 镜流与郁沐交往不多,甚至是在拆毁了这间屋子的前院,才从郁沐的控诉中得知这是他的家。 许是闲话说太多,她看向刃和丹枫: “你们都进去过?” 丹枫和刃均是点头。 她看向身边的景元:“你进去过没?” 景元笑而不答。 这一刻,镜流居然感到一丝诡异的释怀。 “郁沐不可能让景元进去,且不说他家里有我,单凭景元的身份……”丹枫欲言又止。 镜流又问:“依你所言,你在龙狂期间被郁沐藏匿于此,你是怎么住下的。” “我……” 丹枫只吐了一个字就不肯再说了。 门檐的阴影遮住他的脸,使额顶龙角的光泽都黯淡少许。 他不自在地抿住嘴唇。 “那,郁沐不留我吃饭,又是为什么?”刃的语气有点怪。 丹枫心下疑惑:“吃什么饭?” “他防备你。”镜流接过话茬,对刃道。 刃不悦地磕了下支离,“不可能。” “别不信,我们之中除了你,都和他一张桌子吃过饭。” 景元像只坏心眼的白猫,语气轻飘飘地揶揄,“对吧,丹枫?” 丹枫别开脸:“不清楚,反正我吃过。” 刃眉头蹙更紧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想不明白。 不忍心见刃再自我怀疑,景元轻咳一声:“行了,要紧事说完,诸位自便吧。” 三人相继离开,景元垂首等待几分钟,直到巷外传来闻声而来的云骑的脚步,他才转身离去。 —— 门外聒噪的家伙们总算离开了。 郁沐面无表情地翻阅书籍。 一团青幽的灵火在他身旁飘悬,硕大的眼珠左右乱转,流露着浓郁的谄媚和不安。 正是从景元手中逃脱的兆青。 郁沐:“有话就说。” 兆青在郁沐身边乱转,试探道:“大人,您……心情不好?” “你说呢?”郁沐淡淡反问。 兆青一激灵,立刻匍匐在灯罩上,灵火探出两只细长的爪子,恶狠狠地挥舞,装腔作势道: “可恶的云上五骁,居然敢惹大人生气,别怕,大人,我现在就去狠狠踢他们的屁股!” 郁沐拄着下巴,饶有兴趣地抬眼,“哦?” “看不出,你还挺愿意为人打抱不平。” “您说笑了,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兆青浑身火焰抖了起来。 郁沐一笑,“是吗,那你,去吧景元干掉。” 兆青的眼珠爬上了冷汗,“我,我吗?” “对,你。”郁沐点头。 “神策将军什么的……有点太超过了。”兆青支支吾吾,忽然灵机一动,“大人,不然,我把那只爬……哦不,龙尊大人抓来给您助兴?” 郁沐翻页的手一顿,指甲在页面上掐了一个凹陷。 他淡淡道:“我要他干什么。” 兆青愣了一瞬,弱弱地试探:“您,不是喜欢他的尾巴吗?” 郁沐不置可否。 “还有他的龙角?”兆青又道。 郁沐折起书角,又捋平,反复几次,想起自己刚听到的、丹枫在门外说的话,嘴角一垂。 他猛地合上书,冷声道:“区区一个持明……别提他。” 被他突然的怒气吓到,兆青颤抖地扒紧灯罩,只见郁沐站起,走到白珩身旁。 白珩的状态与他猜测的相差无几——因加固灵魂的卵壳意外破裂,导致灵魂提前与塑形后的躯体结合,失去丰沛力量的保护,以至于动荡不安,难以苏醒。 治疗手段并不繁琐,只需要用温和的丰饶之力持续温养,直到对方恢复意识,长则一月,短则几天就会见成效。 唯一棘手的部分,是怎样绕过云上五骁的视线,重新打造一个密闭性良好的卵壳。 狐人少女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了少许。 郁沐跪坐,抚摸白珩的额头,安慰般蹭了蹭。 白珩的脸恢复血色,下意识歪头,贴近郁沐的掌心,眷恋地依偎着。 狐人的耳朵毛被烘干后变得柔软,滑进指尖后,软绵蓬松的触感无比鲜明。 瞧,病人还是半死不活的好,哪像外面几个,不省心还给他找事。 郁沐没忍住,多摸了几下。 这是身为医生的福利。 窗外深沉夜色一望无尽,后半夜,长乐天灯火尽歇,聚居的洞天一片安宁。 巡逻的云骑听到这里的动静,急于赶来确认情况,但等了几分钟,始终没人前来敲门。 景元拦住了他们。 忙了一天,只想快点休息,郁沐飞速洗漱,钻进属于自己的冰凉被窝。 兆青小心翼翼在他枕边趴成一小团,像簇青幽瘆人的鬼火。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合上了眼,过了几分钟,又气恼地睁开。 “你太亮了,你能不能去其他地方睡。” 兆青扭捏地往外挪了一公分:“可大人,我……我怕黑。” 郁沐:“你怕黑关我什么事?” “大人,你家睡觉不开灯,我怕鬼……”兆青小心翼翼道。 郁沐头疼:“……你自己不就是鬼吗?” 兆青挤眉弄眼:“哎呦大人,您这可就是污蔑了,我是岁阳,不是鬼……” 郁沐忍无可忍地背过身去:“闭嘴,睡觉。” “得嘞。”兆青笑嘻嘻地咬住自己的火焰尾巴。 第二天一早,郁沐被一阵乒乒乓乓搬东西的声音吵醒了。 第47章 “美好的清晨, 仙舟人却总是学不会安静,这和他们漫长又聒噪的寿命有关吗?” 一道欠揍的调子出现在耳畔,带着灵焰烧灼时幽暗瘆人的触感。 郁沐用被子捂住脸, 企图抵挡噪音的穿透力。 轰隆——! 沉重的板材落在院中, 发出震天撼地的巨响。 没了庭院中遮蔽天穹的树木,刺目朝阳洒在被子上,即便闭着眼,和煦的热度也无比清晰。 兆青趴在玻璃缝中小心翼翼向外瞄。 “瞧, 健壮又勤劳的工人正扛着石料, 多么慷慨的身材,可惜是长生种, 看上去就不太好吃。” “啧, 为什么神策将军也在这,他等下要是不识趣地闯进来, 看见我帅气的容颜……” 郁沐冷冷道:“那我就会把你的眼睛拧下来,塞进泡药酒的罐子里,交给神策府。” 兆青:“……啊啊啊——!” 郁沐:“闭嘴。” 三条树枝从兆青背后探来,塞住了它的喉咙。 郁沐从被窝中钻出来,几缕不听话的发梢向外伸展, 看上去柔软蓬松,却软化不了他眼底蒸腾的阴郁怒气。 墙上的机巧钟表诚恳报时——距离他正常起床的时间提前了半个琥珀时。 郁沐一言不发地起身,不待他动作, 有人敲响了门。 很好, 好极了。 他打开门, 对上一双璀璨的金眸。 景元:“你已经醒了?” 郁沐倚着门边矮柜,冷笑。 “我还不聋。” 他越过景元的肩膀,看向外面。 院中的碎石被清理干净, 露出斑驳的浅土层和钢舰固定板,俨然一片亟待修整的空地,只凭外表,很难看出昨晚这里发生了一场凶悍的混战。 身着商团制服的工人们将货运集装的建筑材料运至门口,载重机巧进进出出,院门空地前,地衡司的职员在填写表格。 身为将军,景元的办事效率的确很高,但这并不是他堂而皇之扰人清梦的开脱之辞。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郁沐问。 景元:“现在……或许是早了点。” 郁沐眉头下压,猝然伸手,揪住景元的衣领,用力一带,距离很近,那只琥珀般的金眸纤毫毕现。 “或许?” 郁沐眼里淬着凶光,手背鼓起细细青筋,“景元,你是不是最近日子过的太舒服了?” 景元的白发浓密,挡住了大半阳光,铠甲磕在门上,听得人心颤。 “没。” “你多等一小时会死?” “不会。” “你知道人类是需要靠睡觉恢复体力的,对吗?” “嗯……” “那你大清早开工,是什么居心?”郁沐似笑非笑,“是希望我赶紧过劳死掉,好给你的朋友收尸吗?” 景元:“我只是怕你看不到成果,怀疑我们的‘诚意’。” “看来昨晚没把你也扔出去是我的失误。” 郁沐手上发力,将景元扯得踉跄一步——他攥紧了对方颈上看不见的缰绳。 “景元,高高在上的将军,从昨晚到现在,作为劈断了我景观树的罪魁祸首,你似乎连一句道歉都没说过。” “这就是你口中的,诚意?” 景元:“……” 他浅褐色的眸子直直盯着景元,不让对方有一丝逃避的可能。 景元浓密的白发随风而动,撩拂着郁沐的手指,半晌,他垂下头。 “郁沐,之前的所有事……我很抱歉。” 苍白但诚恳的语言,表达了一定的真心。 在郁沐犹豫着要不要原谅景元的时候,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行在密集的码放货物的杂音中。 很快,对方停在了门口,凛冽如泉的男声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郁沐手劲一松,斜倚着门框,越过景元肩上的狮铠向外看去。 那人身着白袍,额顶以云水隐去双角,平静的湖绿色双眸压抑着冷意。 景元整理好被抓皱的衣领,侧身,披风遮住郁沐的身形,循声望去,不免有些惊讶。 居然是丹枫。 景元:“在讨论建造庭院的事宜。” 郁沐:“在联络感情。” 景元:“……” 郁沐眯起眼,金发明亮温暖,衬得他越发清俊冷酷,随口道: “你要一起吗?” 丹枫仰头,神情莫辨。 因为刚醒,郁沐的状态比平日松散,困意未消,头发凌乱,领口敞着,像一朵散漫却明亮的金色蘑菇。 蘑菇从景元坚硬的肩铠后探出头,本是柔软的,可他垂睨着看人时,触不可及的距离感冲淡了那一丁点平易近人的特质。 联络感情? 丹枫一瞥景元,随即看向郁沐,几秒后,敛下眼中情绪,摇头拒绝。 “不必,我找景元有事。” 郁沐:“是吗,你请便。” 说完,他毫不客气地带上了门。 砰。 门险些将景元的披风夹进去。 景元安抚好衣角的情绪,走下台阶,欲言又止:“你们两个……” “有事?”丹枫淡淡反问。 景元端详丹枫的神情,相处如此之久,他并非每次都能精准揣摩出龙尊大人的情绪,比如现在——对方面容清冷,态度坦荡,令人难以猜透心中所想。 “没。”景元耸肩,“找我何事?” “这份图纸有几处细节需要确认。”丹枫一扬手中的工造图。 景元以私家园林修筑的名义,为郁沐在地衡司填报了修缮许可,聘请市面上的匠人工坊,工期短,质量好。 需要精心修缮的是两处库房及三面回廊,部分倒塌的围墙工程量不大,两三日便可完工,院内人工造景则要工匠雕琢,颇费时间。 图纸上多是建筑细节,理论上,这些东西拿给刃过目最好,但曾经的‘百冶’身堕魔阴,不再适合主持这类精细的工作,景元繁忙,镜流不大可靠,只好由丹枫代劳。 丹枫:“关于门前廊柱的形制和假山造景的样式,匠人工坊给了四种方案,选哪个。” 景元一指身后紧闭的门扉。 “为什么不问问这间房子的主人呢?” 好主意,丹枫想。 他轻轻敲门,礼貌退后,隔了十几秒,门后传来脚步声。 门缝微敞,阳光照在郁沐的左眼,黯淡的瞳色像被水洗过,镀了一层灿烂的金粉。 那金色的饱和度很低,透着点罕见的冷漠和妖冶,似曾相识。 丹枫忽然一顿。 郁沐一叩门板,将丹枫从短暂的恍惚中唤回。 “怎么了?” “选一个方案。”丹枫将手中图纸递给郁沐。 郁沐翻着手中厚厚一沓图纸,仔细欣赏上面深浅不一的墨痕,啧啧称奇: “究竟是付了多少加急费才让工匠连夜画出这么多图纸……” “以目前的市价来看,或许很多。” “先说好,我不会从我的出诊费里补贴哪怕一枚巡镝的。”郁沐义正词严。 丹枫挑眉,“嗯,选好了吗?” 郁沐合拢图纸,倚在门框上,“我都要。” “不怕家里变成仙舟园林艺术大赏?”丹枫提醒。 “你管我。”郁沐道。 丹枫:“……不管你也可以,但你庭中景观树下的水洼是一□□水井浅表外溢产生的,井深超乎寻常,你对此有头绪吗?” 郁沐心虚地眨眼:“我没印象了,或许是前代屋主打的井。” 丹枫道:“我昨天连夜查了地衡司房产名册,又联系几家消息灵通的宅邸中介,据可靠消息,这栋宅邸曾因被曝出是药王秘传密谋的窝点而大幅降价,不久被你捡漏入手。” 郁沐:“谁规定凶宅不可以买了?” “可以买,我只是提醒你,下次地衡司来检查前,先想方设法把家里的土坑填平。” 丹枫说着,伸出手,一捻郁沐鬓边的头发。 他摘下了一根柔软的、从软枕缝隙中溢出的白色羽毛。 羽毛被揉进掌心,消失不见。 “否则,你的罚单会贴满整扇门。”丹枫道。 郁沐:“……” —— 庭院的修复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匠人里外忙碌,衬托郁沐无所事事,悠闲至极。 其间,地衡司的职员来过几次检查,均是确认工程般走个过场,黄昏时分,长乐天夜间禁工,匠人离场,留下砌了一半的院墙。 空旷的前院四面透风,没了草木装点,四方楼阁林立,显得这处天地旷寂无比。 郁沐坐在半塌不塌的木质长廊上,身旁摆放着从美馔阁打包回来的晚饭。 酱焖石牛肋,清炒花山阳葵,一碗罗浮特色糯米饭。 他含住筷子尖,望向自己堆满石料、宛如打灰现场的庭院,长长叹了口气。 正欲动筷,门外传来异响,片刻后,意气风发的神策将军率先入内。 郁沐当即拿出他用废料木板制作好的立牌,往身边一杵,脚踩顶端,防止倾倒。 「私人宅邸,云五禁入。」 大老远看见告示,景元脚步一顿,苦笑道:“有正事商量,通融一下。” 郁沐咬着筷子,思考片刻,将立牌翻了个面。 「缴械入内,否则免谈。」 景元没辙,只好将石火梦身搁在门柱旁,很快,台阶上放满神兵。 石火梦身、击云、支离一字排开,镜流所持的昙华剑以剑意为骨,凝一线月光,并不在列。 冰冷的木材和石料占据了不小的空间,四人间的距离虽不远,却保持着相当微妙的距离。 镜流坐在高高的石堆上,刃站在木板的阴影下,丹枫倚靠装饰用的石墩,景元最近,离郁沐有两三米。 郁沐看了四人一眼:“说吧,什么事。” 冷厉的女声从头顶传来:“让我见白珩。” “可以。”他颔首,没等镜流说话,指向左前方,补充道:“但在此之前,去把那个角落的墙缝砌好。” 院墙的接缝处,一个不大的豁口因没来得及修缮而漏风。 “为什么。”镜流问。 郁沐面无表情:“没有理由,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求人的代价,我只满足听话的病人的要求。” 镜流不动声色地活动手指——这是她试图凝结剑刃的前兆。 她在思考。 郁沐并不担忧,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米饭,放在嘴里慢慢嚼。 半晌,镜流跳下石堆,脚尖踩中地下搁置的工具,轻松抓住,朝墙角走去。 景元暗暗松了口气,还没安心多久,冷不防被郁沐点名:“你怎么不去?” 景元:“?” “你不怕镜流使个大劲,把白天砌好的那部分拆掉?”郁沐善良提醒。 景元好整以暇:“不怕。” 郁沐停止咀嚼,坐立难安,几秒钟后,干脆道:“你能走开吗,在这里挡我光,我要吃饭,不想看见你。” 景元:“……好的。” 景元的背影多了几道忧伤的横线,但郁沐不在意,他闭上眼睛,陶醉地吸了几大口没有神策将军在的空气。 真香。 他悄悄看一眼墙角四位忙碌的身影,心中大快。 支使云五干活,更香。 第48章 所以, 在场诸位谁有砌墙的经验呢?——景元不禁这样质问自己。 是面色沉冷、琐事自有佣仆处理的持明龙尊;身堕魔阴、一生穿梭于敌阵的前代剑首;业镜高悬、丰饶骨肉复销此身的上任‘百冶’,还是身为神策将军的他自己? 微风扬起沙土,深灰色的高粘性涂料装在金属桶中, 表面凝出厚厚的膜。 镜流拿起一块金属与石料混合制作的墙砖, 在手里掂量几下。 “这个怎么用,直接堆上去?” 丹枫:“要先在砖体的凹槽中添加特质的定位涂料,能防止墙体歪斜。” 镜流了然,拿起平刷, 在砖面找到一处半封闭的缺口, 尝试几下,没打开。 她深吸一口气, 加大力道, 手中的砖块忽然从中蔓延出一道裂纹。 见状,她谨慎地松手, 只听哗啦一声,砖在她掌心碎成八块。 目睹砖块死状的镜流:“……” “不出所料。”景元扶额叹息。 丹枫毫不惊讶,“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事在过去并不算少见。 本应交给镜流使用的支离剑重达千钧,是仙舟数一数二的坚利神兵,锻冶设计的初衷是为了适应镜流大开大合的攻击方式——徒手捏碎机巧造物, 这幅情景对众人来说实在眼熟。 可惜,过去必定会数落几句的‘百冶’,如今只斜靠在石料旁, 事不关己地垂着眼。 “我来吧, 镜流。” 景元解下护臂, 挽起袖子,从镜流手中接过平刷。 即便此刻分崩离析,过去的默契还是烙刻在一言一行中。 镜流站在墙体的豁口前, 等待景元填充涂料,再将砖按照标准线放到墙上。 工造司的造物相当奇异,依靠自动识别涂料,砖体内的金属会自动对齐缝线,减轻工作量,这点在公用器械造物上更明显。 丹枫拿着墙刷,一点点涂好加固用的工造灰。 龙尊大人面容严肃,一手拢着下垂的袖子,右手空悬,握紧墙刷的手无比稳当,不似刷墙,倒像是清扫持明禁地古书架上的浮灰。 不久后,丹枫瞥了眼见底的涂料桶,自然道: “应星,配一下工造灰。” 景元扬手,“还有定位涂料。” 得到指示,刃终于开机了,走向堆放材料的工作区。 镜流后退两步,一边端详砖块的整齐程度,一边道。 “让他去没问题吗?” 丹枫:“总好过让我们去。” “毕竟我们四个里,只有他能胜任这份专业性极强的工作。”景元屈膝坐在灰扑扑的马扎上,仰头,“即便不行,只要这堵墙别在今晚倒塌,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谁说的?”一道悠扬又平淡的疑问被风递来。 三人同时看去,只见郁沐踩着拖鞋,倚在长砖堆旁,手里拿着一枚红彤彤的果子,上面有一圈整齐的牙印。 “干不好活的人没白珩可见。” “你来做什么。”镜流问。 郁沐不解:“这是我家,这块地,以及地上的所有生物都是我的,我来监工不是很理所应当吗?” 他走到墙边,看着没涂平的墙面,“这是谁干的,一点都不用心。” 景元当即指向丹枫。 第一次抹灰不大熟练的丹枫:“……” 郁沐眼睛一亮,跳上丹枫背后的金属矮架,坐在两根横梁之间,晃着腿,脚尖不小心触到丹枫的腰,严厉道: “不合格,重新抹。” “知道了。”丹枫按住郁沐的小动作。 正好这时,刃带着两桶涂料回来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用——他们四个人里没一个干工造的,只能拍手叫好。 四人继续开工,郁沐监工。 “这边不齐,镜流,你看好再放。” “丹枫,你手不要抖,都抹歪了。” “应星,你让一让,不要故意挡我视线。” “景元你……在往我家墙砖里偷偷洒什么呢?” 景元收回捻着尘埃的手:“没什么。” 啧。 郁沐闭上眼,庭院中熟悉的草木气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钢铁石料的生涩味道。 临近傍晚,夕阳从远处的飞檐坠下,人工制造的太阳收敛热量,风捎来丝丝冷意。 景元和刃在交谈,镜流独自摆砖块,墙上的豁口被慢慢修补,变得整齐。 灰暗的工造灰一点点涂抹在墙上,长而直的墙缝消失,太阳落下,目力所及的视野中,丹枫用刮刀刮下墙刷上结块的涂料。 纤薄的刮刀十分锋利,薄若纸片,他专注地用利刃刮掉多余的灰料,忽然,对某人的视线若有所感,歪头瞥去。 如青玉的湖绿色目光直直投来,摄人心魄。 日光落下,眼角的红痕如火般燃烧。 郁沐一怔,咬着果子的动作顿住。 夕阳染渡郁沐的金发,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明亮的色调。 这一幕似曾相识。 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感受罗浮仙舟千载不逾的日光,他记得龙尊遥望他的每一瞬光阴,隔着浩渺云水、无垠晴空、汹涌怒涛,向他投去孤独而沉重的目光。 丹枫的神情总是凛然冷酷,为万载旧业所困,深沉,不可言明,但现在,他的视线似乎与过往有所不同。 哪里不一样呢? 郁沐思考着,无意识舔了一口果肉。 丹枫的目光猝然断开,转过身,背影颀长孤高,纤尘不染。 “郁沐,这里的墙补好了。”景元的声音突然切入。 “我看看。” 郁沐潇洒跳下石堆,走向墙角,检查工程质量——很一般,但暂时不会倒。 狠狠使唤云五,结束晚间消食活动,他大发慈悲道:“行吧,跟我来。” 一行人穿过前院,走到卧室前,拉开横向滑门,白珩静静躺在被褥间。 “白珩。”镜流快步上前,跪在白珩身边,捉住她的手,狐人少女手掌的温度略低,还有生命体征。 “她为什么无法清醒?” 郁沐:“因为你的好徒弟提前打破了稳固她灵魂的持明卵壳,灵魂与躯壳融合不够密切,神智游离,无法清醒。” 闻言,镜流冷锐的目光扫过景元。 景元:“……郁卿,现在该怎么办?” “办法有的,只不过,具体要不要采纳,需要你们自己商量。”郁沐站在门口,话虽如此,却是看向丹枫。 丹枫正站在角落里的矮柜前,身后便是栩栩如生的龙尊木雕,闻言,他的目光从木雕上移开。 镜流斩钉截铁道:“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接受,你只要告诉我,我自会办到。” “是吗……”郁沐摊手,“办法就是,带我重回鳞渊境的持明禁地,我需要研究持明卵的构造。” “你想再造一个持明卵。”丹枫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其余三人对白珩的情况一无所知,不代表他也一筹莫展。 郁沐:“不是我造,是龙尊大人你造。” 三人同时望向丹枫,神色均变得凝重。 在场诸位,没有不知道饮月亲自动手的后果——他曾惨痛地失败过一次。 镜流立即拒绝,“不行,我不允许。” “不能由你亲自来吗?”刃对此提出质疑。 “不能。”郁沐回答得很干脆,“我的力量已经在第一次筑卵的时候耗尽了,眼下,能用云吟还原持明卵内生态的人只有持明龙尊。” “且不说丹枫是否愿意,如果失败了……”景元严肃道。 “白珩就会死。”郁沐抱臂。 “当然,即便什么也都不做,她也活不过第三天。 灵魂会在不适格的躯体里逐渐逸散,很快,这里的狐人将永远成为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室内一片死寂。 压倒一切的紧迫感宛如手掌,掐住四人的喉咙,令他们呼吸困难。 如何抉择,这问题在步步紧逼的危机感下不值一提。 “你有多少把握能救活她?”景元低叹。 郁沐道:“只要龙尊大人配合,十成。” 镜流握紧白珩的手,不舍地望着故人的眉眼,“希望你不是在说谎。” “十成,不愧是「罗浮」最有潜力的丹士。”景元不禁感叹。 刃:“饮月,你的回答呢?” 丹枫蹙眉,这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好相与,“鳞渊境是持明族的禁地。” “事到如今,你担忧龙师会问责?”镜流一哂,“你家的禁地已经进去过不少人了吧?” 话虽然不错,但在龙尊面前这么说,总还是有点找架打的嫌疑。 郁沐想。 丹枫不悦地蹙眉,“这与龙师无关,禁地内有持明阵锁、撰纹封印,他若是想进,必须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我没问题。”郁沐欣然应道。 —— 巨大的持明宫墟淹没在潮涌之下,自雨别引导古海之水掩覆玄根,近来唯有饮月之乱时搅动海水,为诛灭孽物,才得以见到龙尊开海的胜景。 眼下的郁沐自然是没这个眼福。 在众人商议行动计划时,景元、镜流和刃选择留在家中照顾白珩。 担忧两位魔阴身患者重回故地,受到过往记忆的刺激,失去理智大开杀戒,景元守着二位,理所应当。 丹枫在入水前为他施了云吟术法,使他在水下也能活动自如。 龙尊重归古海,如苍龙驭水,云吟腾化,存在感稀薄,随时都会解裂,消失。 他注视着亘古如一的古海,在苍冷水流拂动中望向身侧。 此处绝景奇胜,深壑险绝,庞大宫墟盘踞于海底,深沉而恢弘。 郁沐站在陡峭的石崖上,欣赏沉在水底的古海宫墟,并无明显的惊讶。 鱼群自他飘荡的衣角处游走,对此处的活物浑然不觉。 “你不是第一次来。”丹枫抱臂,不带感情地说了句。 郁沐抬手,捉走一条迷路在他衣摆的小鱼,轻柔地送入海流中,语调染上苍水的冰冷: “幽囚狱的界门藏在鳞渊境。” 丹枫对此未置一词,他当然清楚郁沐的言外之意——作为出入幽囚狱的劫囚犯,他到过鳞渊境再正常不过。 “我带你去找持明卵。” 郁沐:“好。” 丹枫宛若游龙,顺着斜坡下降几米,回头一看,只见郁沐仍站在崖边,翘首以盼。 他只好游上去,在郁沐明亮的目光中质问:“为什么不走。” “就这么走?”郁沐此刻的表情比见到宫墟群更震惊。 丹枫疑惑:“不然?” 郁沐的短发在海水里起伏,像轻盈飘逸的金色海藻,被水涤过的瞳眸敛去冰冷,浓烈的遗憾晕染开。 他上下打量丹枫:“我们现在在水里。” 丹枫:“所以?” 郁沐:“你不变成龙吗?” 丹枫:“你是打算向鳞渊境中的持明宣告,我们来了?” 话虽如此,但…… 郁沐想象着龙尊现出龙相时垂云翻卷、溟海尽开的景象,不得不闭上眼,遏制蠢蠢欲动的冲动。 他怕自己会手动按住丹枫,去找对方藏起来的尾巴。 过分期待的目光被人为剪除,丹枫本该感到轻快,心里却有某处被戳了一下,冰凉又奇异。 他沉默片刻,拎起郁沐的衣领,不待对方回神,纵入海底宫墟中。 宫墟深处,巨大的莲状植物有着隔水性极好的叶片,根系粗壮,生命力旺盛。 台阶上,一枚枚持明卵生长在边缘,叶片饱满,外壳晶莹剔透,卵中游弋灵光,奇妙的金色勾勒出龙鳞的纹路。 郁沐走到持明卵前,拿出特质的隔水纸张,一笔笔描绘这株奇特植物的外形,不放过任何细节。 此刻,他沉静、严谨、专注,眼中除了这枚持明卵外再无其他,丰沛的医者素养支配着他的全部注意力。 “能让它的叶片略微打开吗?”半晌,郁沐问。 丹枫依言召来云吟,包裹这枚还在生长中的持明卵。 一阵渴望已久的亲切感自水中传来,感受到龙尊的气息,卵的表面浮起与这清凉海水截然相反的热意。 包覆卵壳的叶片张开,浅紫色的植物脉络亮起金光,在水中小幅度地摇曳。 郁沐认真记录下叶脉连接的结构,跪在地上,抚摸着持明卵根部,有着珊瑚外形的水草。 等待许久,丹枫问:“如何?” “你照着这枚持明卵用云吟凝出一个试试看。”郁沐将手中的笔记递给丹枫。 他的笔记相当专业,全方位数据翔实清晰,图形写实。 很快,一枚流淌着苍青光芒的水制持明卵在原地生长出来。 “保持别动。” 郁沐叮嘱丹枫,走上前,摸上云吟卵的外表。 入手一片寒意,以云水所化,澎湃的水意被压缩、凝聚,牢不可破。 “这里。” 郁沐手指摩挲着叶片,跟随脉络一路向下,伸进层层包覆的根部:“再深一点,要把缝隙全部填满。” 丹枫心随意动,云吟压紧空隙。 郁沐敲了敲云吟卵的外壳:“密封性一般。” 丹枫:“持明卵内的维生系统是动态平衡的,能根据内外压力和蜕生的进度转化自身,你看的这枚持明卵是刚结出的,外壳硬度和密封性最为优越。” “白珩眼下的状态,已经接近转生。” 郁沐:“这里有接近转生的持明卵吗?” “有。”丹枫点头,指向宫墟尽头的一个陡峭斜坡:“那个是。” “那个?” 郁沐差点没发现深不见底的重渊里居然还有一枚持明卵。 “它为什么长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下面海水新鲜。”丹枫有理有据,“持明偏爱温凉的水流,越靠近建木玄根,水温越适宜持明生存,这是本性。” 郁沐的目光可疑地一飘,“……持明卵的分布似乎与你的水温理论截然相反。” “当然,因为即便水温适宜,持明也不愿意靠近建木。”丹枫抬眸,朝某个方向远眺。 循着他的目光,在长长的甬道尽头,一个巨大的龙形木瘿在翻卷的云水中伫立。 它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旷古和苍茫,凛然威压在海水中搅动,青黄色的伟力蛰伏在粗壮枝梢上,凝为龙首飞旋的长缨。 青森的龙眼空洞,有什么更深邃的东西在其中跃动。 丹枫傲立于殿前的崖石上,与建木玄根遥遥相望。 罗浮龙尊,掌苍龙之传,行云布雨,膺责守望不死建木,尊号「饮月君」。 “那是?”郁沐问。 “建木玄根。” 丹枫的话音变得渺远而沉重,“我的……” 一道水流涌过耳畔,模糊了丹枫的话音。 “什么?”郁沐没听清,连忙追问。 丹枫回过头,却不愿再说了,只叮嘱道:“别靠近建木,它很危险。” “知道了……那你喜欢建木旁边的水温吗?”郁沐突然问。 这是个没头没脑的假设,丹枫不做他想,答道:“不喜欢。” 咔嚓一声,郁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见郁沐眼中的光突然暗淡下去,丹枫疑惑:“你怎么了?” “没什么。”郁沐强颜欢笑,“我们去看那枚持明卵吧。” 丹枫点头,由于持明卵所在的位置过于危险,他操纵云水,一条小型苍龙盘曲在郁沐身侧。 “下方陡峭,它带你下去。” 郁沐呼吸一窒。 丹枫放下心,几秒后,忽然感觉不对劲——那苍龙虽说是云吟所化之龙,与他的本相却还有几分感应在。 有什么……在摸他。 郁沐面上一派镇定,甚至是冷淡,身体却诚实地抱住了苍龙的脖子。 硕大的龙将长吻搁在郁沐肩头,额顶的青色印记明亮到突出,狭长龙目眯起,眼尾红痕几乎要烧起来。 它由一团冷冽的云水所化,此刻却被按住,动弹不得。 郁沐背对丹枫,以为对方看不见他的动作,手指肆无忌惮地顺着龙脊往下摸,一片片摩挲龙鳞。 云吟苍龙的手感并没有龙尊的龙相好,摸起来冰冷彻骨,滑溜溜的,但不妨碍他把玩。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耳语哄骗,“你尾巴呢?” 苍龙用长吻戳他的肩膀,试图挣扎,但很快,它最后的尊严——它的尾巴还是落到了郁沐手里。 丹枫的后背在发热,热度一直向下延伸,挂悬着的、坚冰般的神情在寸寸开裂。 终于,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郁沐的衣领。 怀中云吟所化的苍龙化作一团青色水沫,郁沐心碎,哀怨地扭头,与蛮横无理的龙尊对视。 他大声命令:“还给我。” 丹枫收紧手掌,话语冷得不近人情:“我带你去。” 说完,不等郁沐反驳,龙尊圈起对方的腰,把人往臂弯一搁,跳入水瀑。 第49章 冰冷水沫拍击郁沐的脸, 龙尊的恼怒在此刻完美地具像化。 脚下是幽暗海渊,盘虬的巨木枝干被镇封于海底,凝出一团团漆黑巨口般的幽影。 速降, 悬停, 郁沐一睁眼,就见饱满的持明卵叶在面前舒展,卵壳表面游移着奇异的炫光。 郁沐抬头,拍拍丹枫的胳膊, 示意对方靠近少许, 自己则拿出纸笔,飞快记录。 一个勇敢的灵魂在卵中安眠, 遥见龙尊, 鳞纹中的金光温暖炽盛。 纸张悬空,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 郁沐仰头,对上丹枫斜睨的目光,商量道: “你扛着我,我写不出字,能换个姿势吗?” 丹枫:“……” 龙尊大人往上一拎, 松手,郁沐腾空,还没等他露出惊恐的神色, 膝弯便被人勾住——丹枫将他稳稳抱了起来。 丹枫幽绿的目光垂下, 角度所致, 眼形狭长得像一窄柳叶。 “可以了吗?” 心脏强有力的搏动在耳畔响起,郁沐看上去十分乖巧,“可以再往上一点吗?” “要求真多。”丹枫抱怨, 顺着水流向上悬停。 “不是位置往上,是这个。”郁沐拍了拍丹枫的手臂。 再高一点,他就能伸手捉住对方的龙角。 丹枫看穿了郁沐的意图,话音森冷,“想的美。” 一道水流代替龙尊的怒气,凶悍地糊在郁沐脸上,堵住又要开口说胡话的嘴。 郁沐遗憾地摇头,开始做正事。 笔在纸面划动,水流为书写的痕迹开道,一枚持明卵的绘图和数据分析逐渐成型,尚有需要确认的细节,他陷入思索,过了一会,一道顺滑又纤细的东西缠上他的指尖。 定睛一看,是一缕墨色的发梢。 郁沐一边面色严肃,装作自己在思考严重的大事,一边不经意地用手指绕住,把玩。 很快,如春风般料峭的警告忍无可忍地响起:“郁沐。” 郁沐:“它自己飘过来的,我没动手。” “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丹枫诚恳请教。 郁沐没有停止作弄的手,淡淡道:“看不惯……那你把我扔下去吧。” 丹枫嘴角一抽。 一条龙被捏住了软肋。 丹枫别开头,“罢了,看完了吗?” “结构我清楚了,但我需要确认一件事。”郁沐指尖一勾,扯动发梢,逼丹枫与他对视,“你的云吟术法能模拟持明卵内部的封闭环境吗?” 丹枫:“不清楚。” 郁沐稍微思忖,想到了一个还不错的方法,眼睛一亮。 似乎猜出对方的心思,丹枫立刻警告:“我不会允许你用持明卵做实验的。” 郁沐嗔他一眼:“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药王秘传之类的狂徒。” “你确定?”丹枫挑眉。 “啧,还想不想救你朋友了?”郁沐绕着手指,一扯丹枫的发尖,说。 怀里的丹士抱着线条干净的笔记本,墨色的长发在指节处缠绕,如同一道柔软却坚韧的锁链。 持明卵的奇光融入浅褐色的瞳孔中,增添了无形的压迫感。 丹枫:“你想怎么做。” “你家真正好用的书库在哪。”郁沐好奇地问。 “你又要去偷书?” “不是偷,是借,救人的事怎么能说偷。”郁沐纠正他的措辞,“再说,这整个持明禁地都是你家的,我客随主便……” 丹枫诧异:“你还要我帮你一起偷?” 他说完这话,见郁沐无辜地一眨单眼,沉默了。 果然,郁沐执意要带他来是有原因的。 郁沐话语真挚地解释:“我怕又拿到龙师专供精简版嘛。” 丹枫收回目光,一言不发。 海潮平静,炫光明亮,臂弯中的重量提醒他身在何处。 自从遇见郁沐,他的底线似乎在一步步后退。 这不是个好兆头。 怀里的丹士发出狐疑的问句:“你该不会在心里说我坏话吧?” “没有。”丹枫否认,“事不宜迟,走吧。” —— 有丹枫带路,在禁地穿行轻而易举。 他们接近一幢沉在海壑间的宫墟,巨大的建木根系盘结于此,挡住宏伟的入口。 丹枫驱使云吟,斥拒不太发达的根须,深褐色的枝梢顺从地后退,让出仅供一人进入的小路。 进入宫墟,七拐八绕,进入一片空旷区域,石墙上斑驳脱落的壁画残存昔日辉煌,历史积淀的厚重感扑面而来。 “龙尊历代传袭的本记真的在这里?”郁沐四处张望。 “看上去,这里除了断壁残垣外什么都没有。” 丹枫:“你猜为什么是龙尊传袭。” 他望向高耸的壁画中央,“闭上眼睛。” 郁沐:? 他话音刚落,一道幽青色的光芒在壁画中央的龙睛处闪灼,色调并不刺目,却使郁沐不得不避过目光。 等他适应了光芒后,丹枫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本古籍。 “只要有关持明卵的部分就够了?”他问。 郁沐点头,不动声色地瞟向壁画。 刚才,丹枫驱动的是龙尊传承中蕴含「不朽」伟力的部分,怪不得他上次来的时候什么都找不到。 雨别在决定驱使古海淹没他的家时,也来这间宫殿待过。 龙尊传承永世相续,或许,这里会有加固或解除建木封印的方法。 “在想什么?”冷淡的嗓音突然响在耳畔。 想怎么把你家彻底据为己有,郁沐腹诽。 “我们潜进来,不会被发现吗?” “暂时不会。”丹枫将翻好的古籍递给郁沐。 古籍沉重,许是有伟力保护,书中纸页保存完好,字迹清晰,持明古文行云流水,如同画符。 郁沐一行行看过去,有看不懂的就由丹枫翻译,很快,他就弄清了有关持明卵的内容。 从底层逻辑来说,与他想的大差不离。 “原来如此。” 郁沐喃喃自语,往后翻了一页,这页与先前全是文字的排版不同,正中央有一张描白的龙身图。 苍龙盘曲,云雨卷覆,低垂龙首,咬住从云中探出的长尾。 最上头有一行加粗的标题。 “持明类繁衍行为及发……”情,期研究要旨。 郁沐还没念完,手中的书一下被强硬抽走了。 丹枫啪一下合上书,手背青筋耸立,如同山峦。 他力道大的仿佛要把书脊捏碎。 郁沐:“喂。” 丹枫神情冷硬,“这不是你该看的。” “我是一名医生。”郁沐反驳,“你要学会以理性的目光审视生物习性,我的医学素养……” 丹枫一哂,“这里没有持明需要你的医学素养。” 郁沐:“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 丹枫断言,“以后也没有。” 郁沐:“:)” 他大声斥责:“独断,傲慢,坏人,暴君!” 丹枫眼都不眨一下,大有一副听凭谴责的样子,将古籍向前一送,它化为一团青森绿光,融入壁画中。 “回去吧。” 求知欲被强行扼杀,郁沐极度不悦,脑袋一扭,自顾自往外面走。 “你走那么快,出得去吗?”丹枫在身后幽幽道。 郁沐转身,倚在墙上,冷声冷调,阴阳怪气道:“龙尊大人,就算没有你,我也能……” 他话没说完,忽然,背后的墙体发出咔嚓一声。 郁沐:? 什么声音? 感受到不同寻常的震动,他刚要起身,谁知突然,厚重的墙体猛烈翻转。 他一头栽了进去。 叮叮咚咚。 悠长的重物滚落的声响中,回声不断向下,掺杂青年断断续续的叫声。 “啊——?——!——?!” “郁沐!” 丹枫一惊,闪身至墙前,一推,纹丝不动。 他忽然想起,为了躲避龙师,历任龙尊都或多或少在此处造了一些密道。 毕竟,狡龙几十窟。 而这条,似乎,就是他造的。 —— 龙师澄羊静坐于暗室。 不久前,这间暗室还是龙尊丹枫议事敬祖之所,饮月之乱后,龙师将暗室搜了个遍,试图找到龙尊遗留的秘辛,遍寻不得,后将暗室废弃,成了关押罪人的场所。 那日禁地,绝灭大君与建木化身引发动乱后,澄羊被龙师风浣和涛然以年迈体弱、不再适合参与族内事务为由遣至此处,名为休养,实则禁闭。 持明龙师与绝灭大君狼狈为奸,擅开禁地,戕害同族,取髓炼药,试图重燃「不朽」孑遗——任何一条都是可诛之罪,绝不能被外人知晓。 暗室中,时间流逝的概念已近模糊,龙师跪在地上,呆滞地望着头顶巨大的龙尊画像。 “龙祖大人,持明一族怕是要完了。” “雨别一意孤行,但到底是镇住了建木玄根,护持明千年有余。小辈没见过建木的凶怖之处也就罢了,可眼下,连风浣和涛然也忘了建木的威能,竟将算盘打到那孽物身上。” “丹枫大人不知去向,他甚至不知道建木正在苏生……建木已经能在禁地中来去自如,一旦某天在仙舟上生发,到时……持明该怎么办才好。” 澄羊的手微微颤抖,胆战心惊地对着面前毫无祭品的石台重重一叩,崩溃道: “老夫才活了一千多年,还不想蜕生啊!” 砰——! 面前炸开轰然一声巨响,澄羊连忙抬头,吓得尖叫一声。 “啊——!” 一个人影从穹顶落下,一屁股砸进澄羊面前的祭坛上。 精致大气的玉质祭台一晃,祭祀用的器件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澄羊的胡子因惊吓飞了起来,忙不迭向后滚了一圈,“你,你——!” “叫什么叫,没见过活人吗?” 郁沐捂着自己的腰,愤愤嘀咕,“可恶,好疼。” “你——” 澄羊只觉面前人眼熟,仔细一看,惊吓道:“你是涛然说的那个劫走丹枫的丹士?” 郁沐紧拧的眉头一挑,俯视跪在地上的澄羊。 那一瞬,不久才体会过的、深入骨髓的压迫感再临,澄羊有种被不可违抗之物碾压的错觉。 几秒如余生般漫长,在澄羊的神经绷紧到极致时,对方终于施舍般开口了。 “你谁?” 澄羊牙齿打颤,求生的本能使他匍匐,不敢喘气,不敢回应。 即便眼前的小辈一无锋利武器,二无邪异外表,只是一个打扮普通、在丹鼎司随处可见的医士——但澄羊此人生性胆小无能,惯于见风使舵,有着无比灵敏的危机嗅觉。 从刚才开始,他的求生本能就在疯狂预警。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但,滑跪总是越快越好的。 好在,郁沐看他的目光不亚于看一只跳蚤,毫无兴趣。 他仰头,视线在穹顶上的缝隙间逡巡,“到底是谁在家里挖密道。” 思考未果,面对眼前唯一的活物,他用脚尖踢了踢澄羊的肩膀,“这是何处?” “这是,龙尊丹枫的暗室。”澄羊连忙道。 哇哦,丹枫的暗室。 郁沐眼睛一亮,“有丹枫留下的东西吗?” “这个……都被龙师们带走了。”澄羊把头埋得更低。 郁沐:“呵。” 澄羊吓得一激灵。 郁沐面色不虞:“你为什么在丹枫的房间里?” “老夫,哦不,我,我是在闭门思过。”澄羊道。 郁沐:“滚去其他房间思过。” “好的,我这就去。”澄羊连滚带爬地后退,退到一半,才想起这门被龙师锁住,出不去。 他如丧考妣,颤巍巍道:“门锁了,我,我出不去。” 郁沐手指一抬,澄羊身后,紧闭的石门处生出一根纤细却坚韧的枝条,无声地绞断了其上的禁制。 咔哒,金光碎裂,禁制消解。 澄羊赶紧往后退,正当他以为自己劫后余生时,忽然被一声令喝镇住了。 “等等。” 澄羊硬着头皮转回来,年迈的脸上爬满冷汗。 “你,是持明的龙师?” 郁沐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他一向对跳蚤的动机不感兴趣,但他想到了丹枫。 “是的。”澄羊的头恨不得埋进地里。 郁沐歪头:“我听说,丹枫和龙师的关系不好,真的吗?” 澄羊哽住了,胆怯地瞄着郁沐的脸色,对方目光冷酷锋利,喜怒莫辨,难以察言观色。 这…… 他斟酌道:“确有此事,丹枫大人的性情实在有些……” 郁沐眯缝起眼,敲了敲身下的玉台。 澄羊极速改口:“……刚毅果决,高瞻远瞩,为冥顽不化的龙师所不容。” “哦。”郁沐拖了个长音,目光刀一样在澄羊干瘪的面皮上割过。 澄羊直冒冷汗。 郁沐:“所以,你对丹枫忠心耿耿?” “正是,我在此处思的过,也是因反对龙师褫夺龙尊大权,被龙师记恨……”澄羊撒谎道。 “好的,我会把这话原样复述给丹枫的。”郁沐点头。 澄羊吓得脸色一变。 丹枫在位时,他没少借龙师之名反对丹枫的行为,为此被暴揍好多顿,这要是被丹枫知道,非得被一击云挂在显龙大雩殿上示众不可。 那他的老脸可就丢尽了。 “不可呀。”澄羊脸皮痛苦地皱在一起。 “有何不可,这位忠心耿耿的,龙师大人?”郁沐话中带刺。 “我,我……”澄羊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筛糠一般抖动,“我日后一定尽心辅佐丹枫大人,求您饶我一命——” “你在说什么……” 郁沐语调淡淡,毫不掩饰话中的杀意,从祭台上跳下来,踱过澄羊身边。“我不会在丹枫的地盘里杀人。” 他这么说着,蔑视生死的漠然却更明显。 蜷缩匍匐着的龙师像一只脱水的蜗牛,闻言,抖得更厉害了。 此时,澄羊笃定,丹枫就是被这个小子劫走的。 郁沐望向暗室的门,“我改主意了,你先在这里呆着吧。” 澄羊一怔,脚步声远去,他猛地回头,石门闭合,一道全新的禁制刻了上去。 这次的禁制,比原先的更牢。 越狱未遂的澄羊老泪纵横。 —— 暗室的禁制被破,始终监视着此处的龙师们觉察异样,甬道内响起纷乱的脚步声。 郁沐在走廊闲逛——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 持明一族的存续是龙尊千载百业的重担,积弊已久,内情复杂,不做考量。至于龙师主导的冒仙舟之大不韪的罪行…… 与他建木又有何干呢? 那个胆小如鼠的龙师大概曾在禁地见过他的原身,知晓部分建木苏生的内情,不能放任他与丹枫相见。 一旦丹枫知晓建木一事,景元便会察觉,捕风捉影之事最难预料,他的平凡生活恐将难保。 到时剩下的,唯有战争一条路…… 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道路四通八达,难以分清是哪个方向传来的,郁沐向后张望,忽然,手臂被捉住了。 一道大力将他拖进狭窄阴暗的走廊中。 郁沐瞳孔一缩,刚要挣脱,只觉肩胛抵住坚硬的胸膛,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熟悉的气息钻入鼻端,带着云雨特有的冰冷潮湿,缓和着郁沐越来越快的心跳。 “嘘。” 耳畔的轻音低沉,摩挲着郁沐的耳廓。 这声音刺得郁沐耳根发软,他偏过头,手指不自觉地向后伸,捻住丹枫的衣角。 一队持明焦急地从郁沐先前在的走廊疾行而去。 “龙师说有人闯入,会不会是贼?” “这里是禁地,哪个贼能来去自如,赶紧去看看暗室。” “该不会是丹枫大人。” “说什么呢你。” “……” 噪杂的交谈逐渐远去,廊中恢复寂静。 因为不知是否还会有人经过,郁沐和丹枫没动。 晦暗中,丹枫垂眸,视线顺着对方的金发往下落。 他忽然发现,郁沐的颈项修长,皮肤细腻,平整如纸,很适合…… 咬下去。 丹枫舔过牙尖,诧异自己竟会有如此出格的想法,右手下意识一动,在郁沐脸颊上轻轻按下一个小坑。 郁沐:? 这条龙,捏他脸干什么。 第50章 丹枫的指尖微凉, 如同被冷水浸泡过的玉,按在脸上莫名其妙的舒服。 郁沐勾着丹枫的手指,偏头, 无声启唇, 做了个口型:“怎么了?” 丹枫瞟过郁沐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牙尖,一秒后,视线猝然断开,他看向走廊口, 不咸不淡地问:“你去哪了。” “迷路了。”郁沐小声解释。 丹枫不置可否, 松手,后退, 与郁沐拉开一段距离。 “我们该回去了。” 郁沐点头, 抬腿就走,被丹枫一拽胳膊。 他诧异回头, “怎么了?” “这边。” “哦。” 离开鳞渊境不费太多功夫,有丹枫带路,一切畅通无阻,但因为郁沐打破了关押澄羊的房间禁制,禁地中有小范围骚动, 这事难以瞒过丹枫。 回长乐天的途中,丹枫有些心不在焉。 进入家门,刃和景元站在外间走廊, 如同两个门神, 彼此全无交流, 见郁沐回来,景元率先问道: “怎么样?” “没问题,你们去后院清出一片空地, 记住,不要擅动我的草皮,空地大小问他。”郁沐一指丹枫。 持明卵的体积很大,需要在室外以云吟结卵,眼下,只有无人经过的后院适合当作场地。 “你呢?”刃问。 “做术前准备,你们在外面等我。” 郁沐说着,拉开卧室门,镜流跪坐在白珩身旁,一缕月光落入屋内,她的红瞳无比明亮。 不待郁沐开口,她自觉起身,走出卧室。 关上门,周身的气息隔绝了云上五骁的动静,郁沐拿出整理好的笔记,在工作台前坐下。 持明卵的造型和厚度实际上并不重要,最要紧的,是怎么才能藏住即将注入白珩体内的丰饶之力。 景元在外,不方便直接动用伟力,只能采取相对迂回的策略。 郁沐在笔记上画出完整的持明卵三维构图,增添了些许细节,停笔时,一枚柔软的银杏叶片从桌角上的木料裂缝上伸出。 他拿出采集用的试管,掐断叶片根部,揉进手里,一捏,青黄色的汁液滴进透明器皿中。 取来其他药物,按照早已设计好的配方进行配制,工作台上的制药仪器久违地启动。 正在这时,门响了两声。 郁沐去开门,发现是丹枫。 “已经收拾好了?”他探头张望,没见到剩下三个人。 “嗯,这边需要帮忙吗?”丹枫凝视他。 郁沐一口回绝,“不需要。” 话毕,他关上门,谁知丹枫一手抵着门,动作飞快,早有预谋。 郁沐:? 丹枫垂着眼,屋内的灯火在他眼睫上洒下斑驳碎光,鲜艳的耳饰微微晃动,吸引着郁沐的目光。 “我想来确认一下你的计划。”他说。 “他们让你来的?” 郁沐松了推门的手,倚在门边,用身体挡住去路,既不同意,也不否认。 丹枫摇头。 身为龙尊,与其他云上五骁不同,深知化龙妙法艰难之处的他对这件事的危险性依旧心存担忧。 郁沐一瞥身后在被褥中沉睡的白珩,若有所思地点头,“进来吧。” 死而复生的狐人静静沉睡,宛如雕塑,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呼吸平稳,几不可闻。 “正好,看看,一会不能出差错。”郁沐将自己画好的笔记图给丹枫。 屋里只有郁沐制药时发出的声响,他盖灭火焰,将药液静置,正收拾器皿,丹枫出声: “持明卵内的原液用云吟术法就可以还原?” 郁沐:“前代龙尊的笔记是这么写的。” “这是什么?”身后人忽然道。 郁沐以为对方问的是悬置药剂,“维持生命体征的药,一会需要给她服下。” 他将器皿放好,一转头,猝然见丹枫站在桌边,搓捻着指尖的一滴青黄色液体。 是建木的汁液,刚才在收集的时候,意外漏出来的。 丹枫没见过这种颜色的药剂原液,下意识抬手,想离近点看看。 郁沐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抓住丹枫的手腕:“不许舔!” 丹枫睨着郁沐,“我只是看看。” 很快,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郁沐紧张的神色:“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舔?” 郁沐脊背一凉:“……” 糟了。 由于对方还是龙身时误舔他的枝叶,造成的种种缠人麻烦令他印象深刻,以至于他条件反射地要阻拦,忘记了丹枫对当时记忆全无。 丹枫将自己染上金黄色的手指递到郁沐眼皮子底下,语调略低沉:“舔了会怎么样?” 还能怎样,稀释过的无妨,原液的话,你直接舔上去可能会发。情咯。 “不会怎样。”郁沐梗着脖子道。 丹枫垂眼,抬手,作势要吮。 郁沐连忙拦他:“诶!” 丹枫挑眉,与郁沐对视。 郁沐:“……” “郁沐,这个,来历不简单吧?”丹枫像是抓住了郁沐的小尾巴,质问道。 郁沐捂住额头,一脸脆弱:“能别问吗?” 丹枫直白道:“不能。” 郁沐:“不会害你朋友的。” “我知道。”丹枫坦然,脸色沉静,“但我有义务弥补我的错误,所以,我必须清楚这是什么。” 湖绿色的目光犀利直白,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龙尊与生俱来的威严和凛然令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可违逆。 于情于理,郁沐都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理由,他为难地游移目光,在丹枫无声的紧逼中败下阵来。 “好吧,这是一种……生物提取物。” “什么生物。”丹枫严谨地问。 郁沐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你确定要继续问?” “当然。”丹枫点头。 “想最大程度稳定化龙妙法中灵魂与肉身的契合度,需要使用「不朽」孑遗的力量,在不破坏持明肌体的前提下,只有足够浓度的生物提取物才能产生类似效果……”郁沐小心地觑着丹枫的脸色。 丹枫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瞳孔一缩。 “所以,你化为龙身的时候,我借用了一点……” 郁沐的尾音猝然断了——一只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嘴。 开合的唇舌蹭过掌心,冰凉的手指隐隐有了些许热度,饶是如此,丹枫都没能放开手。 他坚决地掌着郁沐的下半张脸,不允许对方泄出一丁点声音。 下颌线因肌肉的紧绷而如刀削般锋利,如玉石般的双眼敛下,他僵直住,不发一言。 他已经不用再继续听下去了,就算用他的龙角想,都能猜到对方做了什么。 生物提取物…… 郁沐的眼睛快速眨动,手指上的力道越来越大,下巴被拇指按住,有点闷痛。 说谎并不能让他产生强烈的负罪感,但视线一抬,他怔住了。 丹枫的耳朵很尖,最尖的那块皮肤郁沐摸过,极其纤薄,此刻,灯光映着耳廓,显出几分薄红。 他家的灯明明是白光。 丹枫的唇线抿得很紧,郁沐甚至怕他太用力,给绷断了。 半晌,他冷冷道:“忘掉。” 两个字如冰雪雕凿,冷沁肺腑。 郁沐哼了一声,尾调上扬,表示疑问。 忘掉什么? 丹枫颇有威势地盯着他,眼下的红痕勾勒细长的眼型,如料峭荒原上燃尽的一簇烈火。 “给我忘掉。” 见对方恼羞成怒,郁沐忙不迭点头。 管他忘掉什么,先答应了再说。 丹枫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等情绪有所缓和,松开手,“我去洗手。” 郁沐:“我陪你。” “不必。”丹枫立刻拒绝。 “……好吧,出门右转走到头。”郁沐从善如流。 丹枫疾步离去。 郁沐抹掉桌角残留的那滴汁液,思及丹枫的表现,若有所思地眨眼,忽然轻笑。 丹枫原来是这么好戏弄的类型吗? —— 水流哗哗作响,不同于古海汹涌的波涛,不似园林泉涧清脆的鸣响,冷水顺着明晰的指骨向下,一点点流进白色理石台中。 金色的药液消失不见,沾染的量很小,只有黄豆大的区域,被水一冲就一干二净。 丹枫撑着理石台,掌心冰冷的温度是持明最熟悉的感觉,这使他头脑清醒。 他埋头许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 依旧是冷冽孤傲的表情,与平时别无二致,除了他的耳尖…… 该死。 丹枫面无表情,被冷水浸泡过的手指用力一捏耳朵,耳尖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反复几次,他停下动作,环视四周。 龙狂时期的记忆所剩无几,这间浴室的一切都非常陌生。 浴室面积很大,是常见的干湿分离结构,洗浴用品摆放整齐,内部角落有一个超大浴缸。 他走到浴缸前,凝视光滑的瓷壁。 白到刺目。 架子上有两盒助浴球,封面朝外,一行大字无比显眼。 「露莎卡阳光浴场出品,桂花牛奶口味助浴球,给您最好的舒适享受~」 下接一行小字。 「碳基生物均适用,智械除外。」 盒子被拆过封,显然用过多次。 丹枫:“……” 丹枫强迫自己后退,远离这里,不去想一切令他心情复杂的可能性。 洗干净手,出门,回到卧室,郁沐刚好将药液喂白珩喝下。 “好了?” 丹枫冷着脸点头。 郁沐:“那我们走吧。” —— 郁沐家的后院很僻静,紧挨着主宅,没有较多的园艺装饰,足够面积的空地被清理干净, 打扫起来毫不费力。 景元,刃,镜流各守一角,白珩在中央,郁沐和丹枫确认最后的细节。 郁沐:“按照图纸上的来,最好保证持明卵的形态和完整性。” 丹枫点头。 郁沐:“云吟的威能应适当收敛,隔绝性是最重要的。” 丹枫继续点头。 郁沐:“前期或许会出现需要你源源不断提供云吟的情况,是正常现象,不能操之过急。” 丹枫颔首。 郁沐:“好,拜托你了。” 丹枫上前一步,在景元身边站定,鳞渊珠在掌中浮悬,云吟水汽变得浓重。 龙尊锦袍无风自动,黑发扬起,水龙在身侧隐现,亘古的威势自云吟变幻中凝集,苍水卷覆,将白珩包裹起来。 他的双眸如盈亮碧玉,透着深重宏伟的龙威。 炫目又奇异的灵光在水中游弋,塑成灿然莲花,片片晶莹水体如同莲瓣,向上伸展,云吟奇术变幻为一枚枚圆润坚固的鳞片,湮没了狐人的人形。 一个巨大的持明卵拔地而生,卵内涌动温和水意,云吟所化之水隔绝了气息。 丹枫长身玉立,鳞渊珠在掌中轻旋,因驱动云吟,龙角前所未有的明亮。 郁沐向前伸手,一道十字金光自持明卵的莲瓣底座亮起,形成圆阵,上古持明文字随光点落下,牢牢占据阵内八门方位。 金光炽盛,奇景夺目,龙吟从旁应和,阵眼中央,持明卵的外壳流光溢彩,散发珍珠贝母似的光晕。 有了持明古阵加持,持明卵的状态趋于稳定。 半个系统时后,二人同时收回了持续供养的力量。 “可以了。”郁沐看上去有些疲惫,“接下来,只要让她自己慢慢融合就好。” 丹枫瞥了郁沐一眼,已经无心质问对方是何时偷学的持明阵法,一件件事连在一起,属实见怪不怪了。 镜流屏住呼吸,持明卵释放的柔和光芒倒映在她赤色的瞳孔中,如同灼然野火。 她坐在离法阵最近的矮石上,一言不发地盯着。 她会在这里守到白珩醒来。 “辛苦了,郁卿。”景元松了口气,真诚道谢,“接下来交给我们,你去休息吧。” “看着她点,一旦有异动立刻叫我。”郁沐打了个呵欠。 刃声音低沉,“谢谢。” 郁沐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在意,“我要睡觉了,没事别来打扰我。” “好。”景元点头,目送郁沐离开,他偏头看了眼丹枫,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 “什么?”丹枫蹙眉。 景元,“你和他,怎么了。” “没事。”丹枫别开头。 景元一笑,琥珀色的眼瞳有些许无奈:“丹枫,从你出来开始,一直在躲避郁沐的目光。” 丹枫:“……” 他有点烦闷地小声嘀咕:“很明显吗?” “很明显,他大概……不,他一定察觉到了。”景元摊手,“你确定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记得你以前没那么爱多管闲事的。”丹枫淡淡道。 景元一笑,“哎呀,这都是拜谁所赐呢。” 于心有愧的丹枫:“……” 二人间恢复沉默,夜风徐徐,持明卵的奇光如同水波,潺潺流动。 很久之后,丹枫忽然转身,朝卧室走去。 景元睁开眼,换了个姿势,在木廊上一坐,招呼刃一起。 “饮月去做什么?”刃问。 景元:“谁知道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月影从窗棂间投来, 头顶吊灯的莲花状叶片被点亮,水波似的银光忽明忽暗。 郁沐枕着手臂,目光放空, 毫无睡意。 吊灯的莲心装饰中, 一抹青森幽火探出头,眼珠谄媚地弯起。 “您真的要继续留他们在这?” 郁沐不理人。 “哎呦,其他人就算了,但……” 兆青搓手, 轻盈地从吊灯中飞下, 在郁沐身边打转,“您走后, 神策将军一个劲在门口徘徊呢。” “他发现你了?”郁沐淡淡瞥他。 “不能, 我的伪装万无一失,先前连龙尊都察觉不到。”兆青赶忙为自己正名。 岁阳的虚焰长尾在空中摇摆, 像一个即将升天的星槎推进器。 这家伙,好像小狗,郁沐暗想。 “那你怕什么。”郁沐道。 “瞧您说的,我一介小小岁阳,始终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一旦哪天神策将军进来……”兆青语调一转,“这不是给您添麻烦吗。” “你有信心从景元身边逃脱?”郁沐一哂。 “这……” 兆青满头冷汗。 先前他被关在云吟水牢中,若不是郁沐趁着景元驱动神君没空理它, 将它解救, 这会它就该被押送回玄清炉里了。 郁沐别开话题:“同为岁阳, 你能捕捉到绝灭大君的动向。” 这话是个肯定句,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听出这层意思, 兆青道:“当然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您要亲自解决它?” “怎么可能,我又不领神策将军的工资。”郁沐捉住兆青的尾巴,捏捏。 兆青哎呦一声,青色的眼珠中透出一抹红来。 “你红什么?”郁沐诧异道。 “您捏到人家了~”兆青贱兮兮地开口,话没说完,被郁沐嫌弃地抛到一边。 “闭嘴。”他翻了白眼。 兆青:“好嘞,大人。” 郁沐侧过身,把枕头拱起,托着颈椎,怀里空落落的,有点不舒服。 就算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迷恋怀里有龙的手感,只可惜他捡回家的龙性子太冷,还总容易莫名其妙闹别扭。 一旦不开心就不理人,评价他是方壶仙舟万载不化的玄冰这话所言非虚。 一根枝条顺他心意,将衣柜中的备用枕头拖了出来,枕头内部塞满棉絮,撑不起手臂的全部重量,但能略微让郁沐感到充实。 见郁沐要睡了,兆青飞回灯罩,美美缩起灵火。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郁沐以为是白珩那边出了什么事,睁眼,仰头看去,窗户上映出一对傲立龙角的影子,完美的侧脸轮廓静静在窗边显现。 是丹枫,他来做什么? 郁沐蹙眉,屏息良久,没等来话音。 对方只是站着,如同一尊冰雕玉凿的刻像。 郁沐闭上眼睛,把脸迈进备用枕头,颇有点要把自己闷死的架势。 算了,龙尊大人不说话,想来不是大事。 过了几分钟,忽然,门上传来一点窸窣的动静,一道窄窄的银辉顺着敞开的门缝探了进来,凝成一道细线,落到郁沐眼睑上。 光芒稍纵即逝,有人跨入卧室,轻掩上门。 郁沐脑袋里跳出一句旁白。 「一条水龙悄无声息地游了进来。」 对方动作很轻,生怕将人惊扰,郁沐屏住呼吸,房间内落针可闻。 一道略暗的阴影遮住他的面容——有人跪坐在一旁,静静凝视他。 这场面听上去有些惊悚,像极了恐怖话本中会出现的桥段。 浅淡的云吟水意在空气中蔓延,清冷潮湿的味道萦绕鼻端,缓和着郁沐的情绪。 等了许久,除了这气息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丹枫是来扮演男鬼的吗? 郁沐摸不着头脑,干脆不理了,正要翻身过去,忽然感觉手中的枕头传来一阵平缓但坚定的力道,然后——他的枕头被缓缓拖了出去。 郁沐:? 丹枫折腾一大顿,是为了偷枕头? 郁沐忍不住想睁开眼睛,仔细盘问对方究竟是何居心,正酝酿情绪,忽然感觉臂弯中塞进了一个东西。 熟悉的手感将他准备好的质问冲得七零八落。 一条冷如青玉、顺滑粗壮的龙尾塞到他的怀里。 它有自己的意识,一开始并不适应这样的举动,但很快,柔软的尾巴探进郁沐的颈窝,搁住不动了。 郁沐的心砰砰直跳,一脚踩在棉花上般飘飘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丹枫,这是在干什么? 是在表达歉意吗,还是讨好他。 为什么要趁他睡着的时候? 难道因为脸皮太薄,不肯叫醒他? 郁沐左思右想,找足了理由,然而,他对自己拙劣的装睡技术没有自知之明。 睡着的人说些梦话应该很正常吧?他想。 抛却顾虑,他慢慢将脸埋在尾巴上,鳞片饱满,如宝石断片,柔韧的尾部肌肉抱在怀里无比舒适,散发着再熟悉不过的苍水气息。 龙尾轻颤,微热的呼吸顺着鳞片缝隙侵入躯体,这使得偏爱温凉的持明有些许不适。 坚如玄冰的身影一晃,月光在他侧脸打下明晰的明暗线,割裂了他的表情。 郁沐越抱越紧。 尾尖末梢卷曲着,软绵绵地搭在雪白的被子上,如同碧色流苏。 怀中充实的感觉令他心生快慰,鼻尖挨着尾腹内部的鳞片,困意上涌。 好想舔一口。 可就这么舔上去会不会不太道德。 舔人家尾巴什么的…… 郁沐压住蠢蠢欲动的心思,因为温度,手中的龙尾有退离的趋势。 他一把往前抓住,不满地拖回怀里。 曳地的衣摆在被子上蹭动,丹枫向前趔趄,左手拄在郁沐脸颊边。 呼吸声霎时变得明显。 —— 丹士紧紧搂抱着他的尾巴。 透过鳞片,指腹接触的热度无法被忽略,一切感官都在寂静中被放大。 丹枫垂眸,凝视着对方的脸。 蓬松的金发随意散落,装睡的伪装技巧不大优秀,单薄的眼皮间歇性颤动。因为很近,丹枫看得清对方眼角下细小的绒毛。 现在的他看上去安静斯文,人畜无害。 等等,这两个词和眼前人真的有关系吗? 丹枫无奈地一揉眉头,索性不想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令人猝不及防,他甚至没能搞清自己此刻坐在这里的理由——他当然可以将这行为合理化为报答,得以自欺欺人,可尾梢扑来的有起伏的呼吸提醒他,这个借口并不确凿。 他望向扔在一旁的枕头。 那个备用枕头有着舒服的布料,平整的绣面,塞满暄软棉花,是一个合格的抱枕,此刻却孤零零地躺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板上。 是他亲自抽走枕头,替换成了尾巴。 是他主动送上去的, 洒落在肩的月光变得有些许沉重,正如丹枫的心事,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目光放空。 月光斜移,地板的缝隙仿佛渡了一层银水,不知过了多久,龙尾上传来的力道令丹枫回过神。 郁沐做了噩梦,眉心紧蹙,不安稳地收紧手臂,脸颊贴在尾部的鳞片上。 触感变得鲜明,丹枫有点坐立难安,伸手拉过被角,给郁沐盖到下巴。 被子里的尾巴轻轻拍打,柔软尾羽一下下抚过手臂,平整的被面时起时伏。 不一会,郁沐被哄好,把头更往里埋了埋,睡熟了。 丹枫的手搁在膝上,略微蜷曲,他静默片刻,阖眼,收敛气息,陪伴他的只有对方平稳的呼吸。 —— 郁沐一觉睡到天亮。 久违如此好的睡眠质量,以至于醒来后,望着空空如也的卧室,心里有点失落。 怀中持明的尾巴柔韧冰凉,尾尖会探进衣摆里,在碰到皮肤之后礼貌后退,对被窝中的热度不大适应,却小心翼翼束手无策。 和它的主人一样。 郁沐眯起眼睛,曲起手臂枕着,心情美妙,看什么都顺心,连吊灯上贼头贼脑的兆青都憨态可掬…… 个屁。 他一道目光电射,钉在兆青身上。 “我昨晚什么都没看见——!”兆青大叫道。 郁沐白了它一眼,“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 “是,是。”兆青细声嘟哝,“……不愧是龙尊,媚上的手段还真是特别。” 嘶,等等。 不就是尾巴吗,它岁阳也有! “你在嘀咕什么?” 郁沐坐起来,阳光从窗户照进,室内亮堂,要不是云吟的气息依然缭绕在卧室,他几乎要以为昨晚是他的错觉。 建木会梦到给尾巴摸的龙尊吗? 郁沐思索着,谁知兆青从吊灯上飞下来,扭扭捏捏地露出自己青蓝色的尾巴。 郁沐:“?” “大人,请摸。”兆青诱惑道。 郁沐一巴掌把它挥走,“滚。” 兆青:“嘤。” 郁沐收好被褥,洗漱完毕,有点饿了,清晨阳光正好,适合外出觅食。 在此之前,要先去后院看看病患的情况。 他伸了个腰,推门,率先入目的依旧是建筑材料满地堆放的前院。 眼不见为净。 绕过木廊走到后院,未见其人,先听到景元的声音。 熬了一整夜,神策将军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平缓,譬如朝阳。 “你昨晚去哪了?” 郁沐停在拐角,背靠墙面,一片叶子在木板缝隙中探出,充作耳目。 景元在对丹枫说话。 丹枫背对这边,倚在廊柱上,神情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有事?” “没,只是担心你。”景元道。 “担心我又做了你不知道的事?”丹枫挑眉。 景元不答,从身边的纸袋子里拿出了什么,冲丹枫一抛。 丹枫反手接住,一看,是一个用隔油纸包好的脆皮蟹粉叉烧包。 “吃点东西吧。”景元温和道。 丹枫看上去心不在焉,慢吞吞摘掉隔油纸,咬了一口。 熟悉的口感,恰到好处的火候,是美馔阁一贯的味道。 “放心吃,没毒。”景元一眨眼,染上一抹琥珀色的笑意。 丹枫望着后院中央那枚流光溢彩的持明卵,太阳一出,卵壳上的鳞片五光十色,煞为惹眼。 夜色昏暗,云吟奇术的冲击感并不强烈,换到白天,真切地观察其上每一丝纹路,心中的惊讶更增添几分。 持明卵居然真的可以人工制造,匪夷所思。 但眼下,丹枫关心的不是这个。 “景元,你是不是养了只狸奴?”他忽然问。 “你说咪咪?”景元的白毛随风晃荡。 “对。”丹枫酝酿了一会,语气古怪地问:“它,容易生气吗?” 景元认真思索:“咪咪性情乖巧,除了许久不见我会发闹以及十分抗拒洗澡,其余都好。” “你是怎么解决的?”丹枫求教道。 “前者可以时不时把它拎到神策府遛圈,后者嘛,咪咪对一款助浴精球额外热衷,我记得是桂花牛奶味。”景元慨叹一声。 “说起助浴球,我曾询问郁沐该如何纠正狸奴拒水的毛病,起初,他推荐给我时我还心存疑虑,但实验下来,着实好用。” “桂花牛奶味……”丹枫想起自己昨晚在浴室架上看见的助浴球盒,同款香味。 他的表情变得极其微妙。 察觉到丹枫情绪不对,景元问:“怎么了?” “你觉得,狸奴和持明有什么共同之处?”丹枫道。 聪明的景元一愣,他试探:“都是生物?” 丹枫冷冷一笑:“呵。” 很好,有人拿他当狸奴养。 郁沐适时地走进来,“你们在聊什么?” “在聊狸奴。”景元说。 “还有桂花牛奶味助浴球。”丹枫淡淡补充。 哎呀。 这又是在别扭什么? 郁沐起了坏心眼,突然问:“景元,昨晚有人进我房间吗?” 他这话说完,丹枫的脊背立刻僵直,握着半个叉烧包的手指不自在地捏捏,把表面酥皮捏下去一小块凹陷。 他耳尖微动,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坦荡的样子。 “有吗?”景元含糊道,“昨晚,我、镜流和刃都在这里。” 人有五名,在后院的有四个。 猜猜是谁不在呢? “丹枫,你有头绪吗?”郁沐相当自然地看向丹枫。 丹枫云淡风轻地别开视线,“没有。” “哦——”郁沐的尾音很轻,很长,他嘀咕道:“我昨晚梦到有东西钻进了我的被子,这么长的一条,滑溜溜,冷冰冰。” “是蛇?”景元诧异问。 “不清楚,总觉得是更特别的……” 郁沐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丹枫侧身,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叉烧包换了个面儿,怼进郁沐嘴里。 郁沐眼睛瞬间睁大。 “吃。” 丹枫语气冷淡,下了一个强硬的单字命令。 无论何时,物理打断永远是解决烦恼的最好手段。 比如现在,他希望郁沐别再说话。 睨着郁沐布满震惊和茫然的浅褐色眼瞳,丹枫意外发现,郁沐这张脸,很适合作出类似的表情。 第52章 别说, 这丹枫吃了一半的叉烧包味道还不错,咸香可口,味道醇厚。 郁沐就着丹枫的手咬下一大口, 腮帮子鼓着, 嚼了几下,咽进肚子里,一抬头,发现丹枫在看他。 对方的目光染上阴翳, 猝然直视, 郁沐不自在地舔了下嘴角,“你让我吃的。” 说完, 他又补充道:“挺好吃的。” 丹枫神色莫名:“我知道。” 丹枫这么一打岔, 郁沐忘了要说什么,味蕾被激活, 久违地感受到一点饥饿。 郁沐看向景元:“白珩一晚上有没有动静?” “一直如此,没有太大变化。” 郁沐走下台阶,绕着持明卵小转一圈,简单查看,没发现问题。 丹枫按照郁沐的指示, 又给持明卵添了点云吟,保证持明卵功能的正常运转。 门外,前来施工的工匠陆续出现, 制造出少许噪音, 景元去监工, 三个不方便见人的通缉犯们留守后院。 郁沐拍掉手上灰尘,“可以了,你们继续看着吧。” “你去哪?”刃问。 “领薪水, 然后买菜。”郁沐理所当然地眨眼,“一直吃外送预制盒饭不利于保持健康。” 刃闻言,烛火般的赤瞳忽然睁大一毫米,目光灼灼。 “没有你们的份。”郁沐毫不留情道。 刃头上的呆毛唰一下蔫了。 作为目前除了白珩外,唯一没和郁沐吃过饭的云上五骁,他显然有点受伤。 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 因为先前已经提交过支付薪水表单,郁沐一到丹鼎司就直奔财会室。 年迈的会计是个耳朵耷拉的狐人,见郁沐来了,从手边厚厚一沓表单中找出一张。 “核对一下数额。” 确认无误,郁沐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会计一顿操作,郁沐联网的账户余额唰唰往上跳,停在一个非常令人有安全感的位置。 他拿回账户卡,心情舒爽地走出门,迎面撞见一个眼熟的人。 是竹辉,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同事,那位见过他真身的药王秘传。 竹辉心不在焉地跟在队伍旁边,并不像他身边的同事们那般神采飞扬,偶尔被点到,才会随口敷衍几句。 看来郁沐不在的这段日子,他过得没有那么舒服。 他们人多,走廊狭窄,为了不堵塞通行,郁沐停下脚步,倚靠在走廊墙边,抱臂让路。 巧的是,结伴而来的丹士们见到郁沐也停下脚步,没弄清发生什么的竹辉连忙抬头,猝然对上郁沐的双眼。 只一秒,他面色顿时煞白,如同一尊石化了的雕塑。 敬畏和恐惧在他眼中逐渐蔓延开。 小丹士们里面不乏有爱挑事的,看清来人,当即扬声道:“呦,这不是郁沐吗,也来领薪水?” 郁沐平淡地点头。 “你还有薪水可领?我还以为你早被十王司带走了。”一个丹士嗤笑,“你确定这不是辞退补偿?” “我说,现在司里在传你和景元将军是旧识,所以才得到这次的晋升考核名额……该不会是真的吧?”一个好事的丹士问。 晋升考核名额?他本人怎么不知道。 郁沐垂眸,心算自己现在的职级——他现在是高级丹士,再往上升的话……是见习医助。 一般来说,丹鼎司的丹士想要升至见习医助需要六十年左右的基层资历,以常人的视角来看,郁沐的晋升之路可谓一路坦途,坐星槎都比不上他上蹿的速度。 郁沐道:“我不清楚,谁告诉你,我得到名额的?” “你问他干嘛,关系户会承认自己是关系户吗。”长相姣好的丹士一怼身边人。 “你们不要这么说郁沐,人家可是把绯权医士长的毕生心血都贡献出来了,得到名额是理所当然的~怪就怪你没有个学富五车手稿众多的已故师父吧……” “够了!” 忽然,嬉笑的人群中传出一声爆喝,这声音猝然有力,震得周围鸦雀无声。 丹士们皆是一惊,纷纷转头,发现居然是从刚才就默不作声的竹辉。 郁沐也惊讶地挑眉,眯起眼,好整以暇地欣赏这出闹剧。 竹辉脊背僵硬,肩膀不知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一个劲在上涌情绪的刺激下耸动。 他下颌因牙关咬紧而绷出一道刚硬的线条,凶狠道:“自己没本事拿到名额就开始诋毁别人,阴险无知,活该你们一辈子晋升不了。” 他这话攻击性太强,刺在每一个丹士心头。 一个丹士恼羞成怒,抓起竹辉的领子,“你说什么?” 竹辉:“怎么,我说中实话你急了,来丹鼎司一百年,你除了找前辈要边角料水业评考核以外还做过哪怕一点研究吗?” 丹士气得面色涨红,抡起拳头冲着竹辉的脸就是一拳。 被吓到的女丹士赶紧来拦,场面突然开始混乱。 一堆人吵吵嚷嚷地推搡起来,狭小走廊瞬间被人挤满,扭打声,叫骂声,还有不知道谁被揍了之后发出的哀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这是在干什么? 算了,先报警吧,别出人命了。 郁沐诧异地眨眼,灵巧后跳,远离刺激战场,冷静地掀开应急按钮的盖子,一掌拍下去。 楼里的广播警报呜哇——地响起,丹士们鼻青脸肿地抬头,怕被扣绩效,落荒而逃。 爆闪的红光里,竹辉捂着流血的额头坐起,狼狈地用袖子抹掉血迹,一抬头,郁沐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他眼尾下撇,浅褐色的眼睛被红光晕染,显出冷酷狰狞的血色。 一具人类躯壳中住着一个淡然残忍的孽物,只有在罕见的独特时刻,这只孽物才会露出他的兴味或杀意。 比如此时。 —— 医务室中,竹辉僵硬地坐在圆凳上。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搭错了哪根神经才有勇气跟着郁沐来到这里,尤其是在见过对方的另一面后。 耳边传来捣弄瓶罐的声音,清脆无比,像是在他骨头上用小锤子敲敲凿凿,令人胆寒。 他不敢转头,只能通过声音判断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很快,叮当声停歇,脚步声接近。 脑中闪过郁沐一脸平静手撕孽物的画面,被踩碎的骨骼和肉块变成软泥,粘在陈旧碎裂的地板缝隙中…… 从那天之后不断在发酵的恐惧抓紧他的胃部,令他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你不舒服?”耳畔陡然传来冷冽的质问。 竹辉一抖,连忙道:“我没……” 霎时,他的下巴被掐住,上抬,视线避无可避地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撞在一起。 郁沐短促地冷声命令:“呼吸。” 竹辉心跳骤停。 郁沐不耐烦地重重拍了下竹辉的脸,“呼吸,你想把自己憋死吗?” 竹辉这才发现,因为极端的恐惧,他已经因缺氧而面色涨红。 “真是,你这样,到底怎么当上丹士的……” 郁沐松开手,颇为嫌弃地把涂外伤用的药水往桌上一放,发出不太开心的重音。 “自己涂,边涂边回答我的问题。” 竹辉的双手哆嗦,受宠若惊地接过药水。 郁沐拉上窗帘,倚在桌上:“那天之后,十王司和云骑有没有对你进行盘问?” “有的,云骑盘问了我一些细节,当时……在场的药王秘传都死了,他们把我当成了受害者,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就走了。” 竹辉的声音颤抖,断断续续,“我是按照您教我的话说的。” 郁沐敷衍地摆手,“这个不必提了,药王秘传现在在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自从翔横医助长死后,兄弟就一直没和我们联络。” 竹辉攥紧药水瓶,“不过我听说,魁首百吉大人宣称药王降下了神谕,我们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 百吉…… 郁沐思索片刻,勉强从记忆里找出了一丁点线索。 哦,是那个说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建木的狂热信徒。 “神谕?”郁沐有点好奇,“说来听听。” “百吉大人说……药王降世,建木生发,不日便会带领我等莳者众统治仙舟。”竹辉虔诚道。 郁沐:等等,他什么时候说要统治仙舟了? “药王大人还说,祂要踏平鳞渊境,给持明族灭族之痛。”竹辉道。 郁沐:等等,谁会在自己家里大开杀戒啊? 竹辉:“药王大人又说……” 郁沐忍无可忍,“闭嘴。” 竹辉霎时冷汗涔涔。 郁沐冷笑,随便拿起桌案上放着的书,卷成一个筒,“百吉在哪?” 他要用书筒,砸烂那个假传圣旨的百公公的头。 —— 当然,郁沐最终还是没能落实自己的报复计划,时间已经很晚了,如果再不去买菜,就要错过菜品最新鲜、价格最实惠的罗浮早市了。 早市设在星槎海中枢的一条小巷,位于最大的海鲜市场旁边,临近收摊,人头攒动,不少清闲的老年人拎着竹篮挑选降价甩卖的果蔬。 郁沐踱着步子在巷子里散步,敲定菜谱,走向一家比较大的蔬菜铺。 铺主是一个上了年纪但精神矍铄的持明,做生意勤恳本分,深得客人信赖,郁沐是他家熟客。 见郁沐来了,铺主扬声招呼,“哎呦,几天没见你来,大伙都担心你呢。”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郁沐在摊上挑了几枚新鲜的软柿,扔进袋子里。 “你不知道,前几天有一伙危险分子在丹鼎司附近闹事,伤了好些人,这不是怕你被卷进去了吗?” “你常来买菜,我们看不见你,都怕你出事了。”卤肉摊的阿姨拎着菜刀,剁肉的声音隐隐被大嗓门盖过。 “我安全着呢……对了,这个怎么卖,拿来煲汤。”郁沐眼里流淌着清浅的笑意,指向摊面上看起来就很名贵的化外食材。 “一百巡镝一斤,给你打折。”铺主憨厚地笑道,“感觉你瘦了不少,可得多补补。” “是吗?”郁沐一笑,挑挑拣拣,买了一大袋子,又被临摊的店主们送了好些佐食香料,两手都提满了。 “不过,你今天似乎没买水产呢,以往不是都来买鱼吗?”铺主好奇地询问一声。 早市设在海鲜市场外面,以往时候,郁沐会去高档水产区巡视,收获颇丰地离开,几乎次次如此,偶然不去,倒令人在意。 “啊,那个。”郁沐无所谓地一笑,“喜欢吃水产的家伙不许我投喂了。” “失恋了?”旁边五谷杂粮铺的年轻女人八卦道:“是哪家的孩子这么不开眼,别伤心,小哥,我再给你介绍一个,特别优质,包你喜欢。” “嗯……我很挑的。” 郁沐礼貌中透着点拒绝的意味,但显然,女人豪迈惯了,居然拿出了一张名片,见郁沐没手接,直接塞进郁沐胸前的衣袋里。 她大笑道:“没事,就看看,不耽误,我家亲戚,特好一小孩,是个持明,在鳞渊境工作,有空考虑一下呀,不行的话还有别的,我再给你讲讲……” 郁沐意识到不妙,连连告辞,疾走的背影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 “哎呦,小哥走的真匆忙,我话还没说完……”女人可惜地抚掌。 一旁看热闹的卤肉铺主调侃道:“你把人吓跑了。” “怎么会。”女人一脸惊讶。 “真希望你能把这个爱给人说媒的毛病改改。”蔬菜铺的大哥小声插嘴。 “难哦,”卤肉铺主道:“她呆过的地方,连一只家禽都不会单着……” —— 被热情如火的邻居包围的压迫感令郁沐难以呼吸,他像一杆左右平衡的扁担,飞奔出几百米才堪堪在街角停下,得以喘一口气。 好可怕的邻居爱……仙舟土著,恐怖如斯。 郁沐深深吸气,倚靠在楼宇外墙,成群机巧鸟沿着既定轨道向其他洞天飞去,星槎海中枢的阳光正好,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令人愉悦。 他享受了一会日光,睁眼,准备回家,迎面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居然是丹枫。 他不是应该在家吗? 郁沐诧异,正巧丹枫侧身,二人视线在空中对撞。 他晃了晃手里的菜,以打招呼,青翠的芹菜苗敞着鲜嫩绿叶,欢快地摇曳着。 丹枫隐去双角,穿着一袭白衣,身量高挑,相貌矜贵,在人群中分外惹眼,见郁沐叫他,便迈开腿,走过去。 奇怪……总觉得今天丹枫走的额外好看。 郁沐晃了下神,很快,丹枫已经穿过街道,站在他面前。 阳光被挡住,取而代之的是龙尊大人温和沉静的目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郁沐问。 “买报纸,顺便采购午饭。”丹枫说。 望着丹枫空空的双手,郁沐不太信。 他正垂着眼帘,没看见丹枫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定格在胸前的衣袋上。 他只知道视野角落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慢慢伸到他的口袋中,捏出一张薄薄的卡片。 丹枫没什么情绪地扫视卡片上的图片和文字,来来回回好几遍,视线如刀,末了,重新审视起郁沐来,像是在计算什么。 不知怎的,郁沐忽然感觉后背发凉。 过了几秒,龙尊的语气不咸不淡,带着摄人的压迫感。 他手指用力,将卡片转了个面,上头,一个笑靥如花的持明手指弯曲,比了个爱心,中间印着两个字。 「征婚」。 “你要去相亲?” 丹枫不咸不淡地问,语气四平八稳,湖绿色的眼睛却显出一点不悦来。 郁沐:“……” 冤枉啊——! 第53章 郁沐踮脚, 语速因尴尬而略微加快:“我没有,别看了,还给我。” 他这话听在丹枫耳朵里就是欲盖弥彰——郁沐一向是从容不迫的, 少见如此紧张一件事。 丹枫捏紧卡片, 指甲浅浅嵌进纸板,留下一个小坑,居高临下道:“你喜欢这个持明?” “我没有。”郁沐轻轻踩他鞋尖一脚,“扔了。” “刚才不是还要我还给你, 这么快改主意了?”丹枫掸了掸卡片, “鳞渊境护珠人第三小队,见习巡视员……” “你干什么, 别去骚扰人家。”郁沐在丹枫眼里看出几分细微的敌意, 连忙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只是作为你的……病人, 给你一点知情者的建议。”丹枫将卡片握在手里。 “第三小队的晋升通道很窄,这位持明这一世最多能成为勘测员,当不了护珠人。” 郁沐一脸懵懂:“啊?” “选择相亲,最好找点有前途的对象。”丹枫凉凉道。 不待郁沐回话,他率先接过对方手中装满蔬菜的袋子, 往星槎渡口走。 空出一只手,重量骤然减轻,郁沐小跑两步, 轻扯丹枫的袖口, “去哪, 午饭不买了?” 丹枫下瞥,“买完了,美馔阁提供外送服务。” 郁沐的手指修长, 绢细的白袍衣角绣着一串金纹,流畅线条被截断,反而更有美感。 “哦。” 郁沐向前探身,看了眼丹枫掌心那张被捏扁的可怜卡片:“还是扔掉吧,我不去相亲。” “不相亲的人会收征婚卡片吗?”丹枫随口问。 郁沐将市场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丹枫眉间的阴翳悄然化开,落雪无痕,“不要去招惹持明,不适合你。” “好,心系族群的龙尊大人。”郁沐拖长嗓音,本是与丹枫并肩走着,闻言落后半步,悄悄朝龙尊的后腰处扫了眼。 尾巴,果然没有丝毫能出来的迹象,明明昨晚还在的。 丹枫忽然压低嗓音,“你在看什么。” 郁沐赶紧收回视线:“没。”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同时沉默,打哑谜般对视一秒。 “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郁沐小声道:“没有龙相的持明,在我这里没那么特殊。” 丹枫语气有些僵硬:“我没有担心。” “也是,要担心也是担心你自己。”郁沐深以为然地点头。 丹枫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上蹿的情绪,偏生郁沐没眼力见,一个劲说:“你昨晚是不是偷偷……” “没有!”龙尊的声音相当有力。 街上来往的行人诧异地朝这边看去,郁沐不好意思地向诸位赔笑,手肘一怼丹枫:“我什么都没说呢。” 丹枫:“……” 丹枫抿紧嘴唇,有点生无可恋的死感。 郁沐勾起嘴角,平淡的眼中闪过狡黠笑意。被丹枫瞧见,丝毫不惧,光明正大,像只得胜归来的小狐狸。 “别着急,我不会在这里戳穿你的,毕竟这里都是……人?” 最后一个‘人’的声调陡然上翘——因为丹枫抓住了他的手。 龙尊步履又急又快,郁沐小跑才能跟上。 转入拐角,只见丹枫把他拖到暗处,一下抵在墙上。 人迹罕至的小巷笼在暗中,头顶窄细的天空传来机巧鸟振翅的机械音。 郁沐左手提着鼓囊囊的袋子,脚后跟抵住墙砖,肩胛贴着冰冷金属墙壁,鲜明凉意提醒他身在何处。 丹枫身量颀长,挺拔如落雪的松,乌黑长发顺直,如墨渲染过一般,漆瀑垂流。 他一俯身,罩住仅有的一线天光,翡翠色双眸晦暗,眼睑垂低,让目光染上一点沉凝又暧昧的意味。 郁沐手上的食材不知怎的变沉了,坠着他的脚步和身体,令他保持垂头的姿势。 在他恍惚的瞬间,一条粗壮、有弹性的东西擦过他的手背。 郁沐一怔,下意识看去。 那是一条龙尾,健壮有力,线条流畅,不似人间造物,令人第一时间就能想象出它在水下驰游、卷云覆雨时的姿态。 尾梢最细的部位,单手便能握持,纤长龙尾虚虚在郁沐的大腿处贴近,卷了半圈。 鳞片整齐排列,紧贴龙躯,有着温凉舒适的玉质触感,柔软顺滑的毛发在尾脊处倒伏,在手指伸入时带来奇异触感。 从末端向上,鳞片的形状逐渐变得厚重、坚固,刀枪不入,强健到能轻易绞杀猎物,在视线最尽头,尾巴没入丹枫掀起的衣摆,消失不见。 郁沐的手指一颤,近距离的视觉冲击令他霎然失语。 这条龙尾曾在主人意识不清时爆发出强劲威力,险些将他的颈椎抽断;也曾不安地搁在地板上,阻挡他的去路;甚至再久远一点的过去,它巨大如鞭,抽动云雩怒涛,阻遏万千丰饶民。 但现在,它乖顺地绕着郁沐的大腿,任由他一点点检视鳞片和尾羽。 就像……像什么呢? 郁沐指尖轻轻绕缠着一撮柔软顺滑的尾羽,没头没脑地想。 就像尾巴对这种抚摸也很受用一样。 丹枫的呼吸一重,气音短促,因为离得近,他的嗓音有些磨耳:“松手。” “不要。”郁沐直接拒绝,他得寸进尺,反手握住手腕侧摸索的尾根,轻轻一拉:“为什么不一直否认下去?” “否认只会给你更多戏弄我的机会。”丹枫直接道,他看事情一向透彻,“另外,昨晚,你没睡着。” 言外之意,要郁沐敞开了说话,别装蒜。 “哎呀,被发现了。”郁沐低低一笑,洋溢起浅淡的愉悦。 丹枫补充:“你装睡的技术很拙劣。” 郁沐:“是吗,那个叫月御的将军也这么说。” “月御?”丹枫蹙眉,“曜青将军?你见到她了?” “怎么可能,只是通过投影装置短暂见了一面,说来话长,你回去可以问景元。”郁沐随意敷衍一句,手指轻轻在掌下的龙鳞缝隙处划过。 “别动。”丹枫猝然出声。 “很敏感?” 郁沐仰头,浅褐色的瞳眸中满是纯粹的求知,如一汪清水,却也隐藏着直白的理性和审视。 “你说呢?”丹枫蹙眉。 郁沐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新奇的玩具,毕竟,会说话的龙尊和只会咬他的苍龙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前者能用语言给出清晰的反馈。 他对「不朽」后裔的生物构造好奇很久了,亟待解答,尤其是持明龙尊,龙相是如何在化形中保持固有连接,又是如何通过中枢系统传递感知……诸般问题数不胜数。 他揉着鳞片,碾碾,顺着凸起的甲线向下,反复探索。 “这样呢?” 丹枫:“痒。” 他又敲敲硬甲,受到轻微叩击,柔软的鳞片立刻耸起,像被唤醒了。 丹枫:“没感觉。” 郁沐哦了一声,接着往上摸,忽然被丹枫扣住手腕。 “行了。”丹枫制止他。 “不行,我得知道,尾巴连接的究竟是脊椎或者尾椎上的哪块骨头。”郁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滔滔不绝: “我曾经见过深海巨兽的人类形态,它有超过半米的长尾,尾骨却是从脊椎中分裂了全新的骨系,由于远离中枢,即便尾巴断裂,也能重新再生……” “帝弓征猎大籍中,提到进化至顶级的造翼者,它们的双翼并不与脊椎连接,而是通过一种中继位的骨群连接在……” 丹枫打断他:“郁沐。” “嗯?”郁沐歪头。 “你是想解剖我吗?”丹枫凉凉道。 “……” 察觉到自己的话题逐渐朝着很危险的方向发展,郁沐赶紧道:“没,我怎么舍得。” “呵。”丹枫挑眉,“谢谢你手下留情。” 郁沐讪讪收回手,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最终打消了念头,斟酌再三,试探道: “你和你的尾巴,真的能共用一个大脑吗?” 这是什么抽象问题。 丹枫愣了一下,很想反问,但语言苍白,总没有行动切实际。 心随意动,虚虚圈在郁沐大腿的尾巴用力一紧,进行了回答。 郁沐了然地点头——看来尾巴的反馈是诚实的。 丹枫:“看够了吧,以后不要再对我的尾巴提出任何质疑,也不要大庭广众下说这个。” 郁沐:“好哦。” 得到保证,丹枫点头,虽然对自己的心情没有充分认知,但他行得正坐得直,无论对错一力揽承,他既做过,便会承担后果——即使郁沐的好奇心远远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打发了事的东西。 他向后错了一步,正欲退离,忽然听郁沐道:“等等。” 下一秒,他的后颈便被郁沐用右手揽住了。 郁沐身高不如丹枫,要略微踮着脚才行,但他手掌有力,硬是掌着丹枫的后颈下压,逼他低下头来。 两人间距离拉得很近,冰凉的空气被呼吸熨烫,小幅度地缓慢升温。 丹枫的瞳孔轻颤,像两块圆玉石在水波中晃动,因为惊愕,削薄的嘴唇抿着,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郁沐会来这一下。 郁沐仰头,手指在对方颈后光滑的皮肤上轻按,一点点碾过骨节,按下又抬起,像是撩拨。 很痒。 丹枫有点站不住。 或许是被按到颈后的经脉,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心理作用,手指落下的部位泛起潮热,连皮带骨地灼烧,即便手指离开,古怪的感觉还是会持续残留。 丹枫反手去捉郁沐伸进领口,在他颈后作乱的手:“你在干什么?” “嘘。”郁沐的声音轻缓,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别捣乱。” 丹枫的手停在空中。 压住心底的异样,他渐渐发现,郁沐似乎在找什么。 很快,郁沐按住了颈骨之间的一处缝隙,他一压下去,丹枫便感觉体内的云吟流动像被堵住,变得滞涩艰难。 丹枫猝然一惊。 “这里,是持明脊骨最脆弱的部位,从此处钉入三寸取髓针,可以取出持明骨髓。” 丹枫脸色凝重:“不可能,持明的脊骨是浑身上下最坚硬的部位。” “是吗?” 郁沐轻声反问,忽然,食指紧贴两节骨骼的缝隙,下压。 锐痛猝不及防,本能地为了躲避伤害,丹枫弯下脊背,一头磕在郁沐肩膀上。 柔软的长发蹭过郁沐的耳廓,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丹枫泄出一点轻哼,下意识抓紧对方的手臂。 这个姿势接近于交颈,但疑问和疼痛当前,比起暧昧,庇护的意味更明显。 郁沐右手悬空,慢吞吞的声音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 “你看,我都没用力。” 丹枫:“……” 切肤之痛在前,他不得不相信。 郁沐轻柔地用指腹给丹枫揉揉,以缓解痛楚,顺便道: “前些日子,药王秘传寻求的药王残方中,有一味主药,是持明骨髓。” 丹枫:“……” 丹枫没有第一时间抬头,这是个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身为龙尊,他很清楚这四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 持明族为延续族裔存续,铤而走险染指丰饶孽法,戕害同胞,其罪可诛。 身为持明龙尊,无论知情与否,他都难辞其咎。 揉了一会,估计已经不痛了,郁沐拍了拍丹枫的后脑勺,示意对方好歹说点什么。 “这件事,你上报了吗?”丹枫一如既往的镇定。 郁沐摇头:“我答应过老师,永不公开禁药残方。” “景元知道吗?”丹枫又问。 郁沐:“这事应该让他知道吗?” 丹枫沉默了。 半晌,他抬起头,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自持,只不过这次,湖绿色的双瞳眯起,隐有上位者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谢谢。” “不用客气。” 郁沐爱不释手地一摸丹枫的尾巴:“这是你应得的奖励。” —— 郁沐和丹枫回到家中,景元在门口等候已久,“你们这是,一起去的?” “偶遇。”丹枫言简意赅地答道。 景元瞥了眼丹枫和郁沐手里一人一袋提着的生鲜蔬菜……“那还真是巧合。” “是呢。”郁沐声音轻快。 他和丹枫走到卧室门口,将食材放入屋内,丹枫不进去,郁沐便扒着门框探出头:“一桶鳞渊古泉,低矿版,要去「不夜侯」老板娘那里买,有折扣。” 丹枫应下:“还有别的吗?” 郁沐思考片刻,摇头:“不用,家里有。” 丹枫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平摊。 郁沐立刻意会,在门口钱罐上拿出两张中额钞票,搁在对方手中,细心叮嘱:“找零记得拿回来,不要小额巡镝,凑整。” 丹枫点头,自然地略过景元,走向门外。 景元:“……?” 白毛蓬松的将军悠闲地绕前院走了一圈,细思,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一定。 第54章 郁沐喜欢家中厨房被新鲜食材填满的感觉, 这让他有‘生活’的体验。 空气中氤氲着的米香浅淡馥郁,青嫩的蔬菜焯水过筛,呈现出翡翠般纯净的色泽。 沿着石黄牛肉脊的纹理下刀, 浅红色肉质削薄, 整齐排列在盘中,涮好酱汁,下锅油炸,香飘四溢。 锅里滋滋冒油。 郁沐左手托着盘子, 右手避油长筷上下一碰, 飞速捞起肉片,一字排开, 淋上提前腌制好的桂花柠檬汁, 色泽金黄,极具卖相。 他可真是一棵厨艺炉火纯青的建木, 郁沐自豪地舔了下筷子尖沾上的酱料。 很好,酸甜可口。 外间传来敲门声,郁沐眼睛一亮,抄起托盘,三两步奔了出去。 屋外阳光炽盛, 丹枫拎着一大桶鳞渊古泉站在门口,刚要说话,就被郁沐用肉片堵住了。 丹枫:? “尝尝看。”郁沐用筷子轻轻戳了戳丹枫的下唇, 示意对方吃下去。 丹枫顺从地张嘴, 叼走那片还冒着热气的、沾满酱汁的肉片。 肉质软嫩弹牙, 调和好的酱汁口味酸甜适中,中和了爆火煎油带来的热烈,令人食欲大动。 “不错。”丹枫不禁赞叹。 “真的?”郁沐的欣喜溢于言表。 “真的。” 丹枫点头, 冷淡的眉间染上几分浅淡笑意,“美馔阁的掌勺师傅来,也比不过你。” 呀,不愧是持明龙尊,真会夸人。 郁沐得意地倚在门框上,腰间系着的赖床小兔围裙微微折起——是他曲起一条腿,散漫站立的缘故。 这时,景元在前院遛弯回来,见郁沐和丹枫在聊天,不紧不慢地凑了过来。 “这是郁卿的新菜式?” 见景元饶有兴致,郁沐的分享欲被大大激活,夹起一片肉:“你也尝尝?” 景元:“乐意之至。” 他作势俯身,要咬住筷子上的食物。 忽然,丹枫往前跨步,结结实实地挡住景元,横插在二人中间。 他一脸冷淡,没什么表情,自然地接过郁沐手里的盘子和筷子,换了一片肉,动作贴心,沾好酱汁,朝景元抬起筷子。 “吃。” 这冷冽的语气,与其说是邀请,不妨理解为命令。 景元脸上的笑意凝固住:“……” 手里突然空空如也,郁沐挠了挠头,不明所以,从丹枫身后钻出来,觑着二人。 丹枫手腕空悬:“你不是要吃吗?” 景元和丹枫彼此对视,过了几秒,他释怀地张嘴,吃下兄弟投喂来的肉片,在郁沐期待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郁沐像一朵金色蘑菇,骄傲地翘起并不存在的尾巴。 「来自神策将军对建木厨艺的认同+1。」 丹枫瞥了郁沐一眼,收回筷子,将盘子递给对方:“拿进屋里吧,待会风吹凉了。” “真的?”郁沐霎时担忧。 丹枫不动声色地点头,再夹起一片纤薄的肉片,递到郁沐嘴边:“你看。” 郁沐张嘴,叼走,嚼嚼,吞下,回味,蹙眉:“明明是一样的。” “是吗?” “是。” 丹枫点头:“那就是吧。” 郁沐歪头:“?” 望着郁沐满是疑惑的眼睛,景元无奈扶额。 这两个人,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会说出这么没营养的对话? 抛掉心中的古怪,郁沐向前院看去。 正值中午,工匠们放工午休,重建工程进展顺利,已经清出了一小片空地——但这光秃秃的施工现场没什么风景可看,不适合作为午饭时的背景,还容易吃进一嘴灰尘。 打消在外廊用餐的念头,记起自己锅里还闷着方壶干蕈宽粉,郁沐赶紧转身奔向厨房。 金发的主厨一消失,景元和丹枫便面面相觑。 许久,打量着丹枫手里的筷子,景元再也忍不住,嘲笑道:“幼稚。” 丹枫轻咳一声,嘴唇微张,似乎想解释,但没找到强有力的理由。 他欲盖弥彰地揉了下耳根,转身进屋。 他总得把筷子还给郁沐。 郁沐的家里有令人安心的味道,是洗涤剂、亦或木质家具与生俱来的清香,冷淡却不疏离的气息充斥房间。 卧室连同南北两道回廊,占地面积很大,角落的工作台浸在阳光中,金粉般的光晕洒落,暖意正盛。 房间内的一切事物都井井有条,衣服整齐挂起,药柜满满当当,手写笔记摊在桌面,书页边缘因大量翻阅而层层卷曲…… 矮柜上那尊龙尊雕像炯炯有神地与丹枫对视。 丹枫:“……” 被栩栩如生的自己注视,有点奇怪。 他收回视线,走向内廊,右侧是浴室、小型书库、储物间、烘干房,左侧是厨房。 他来到厨房门口。 厨房不大,但设施一应俱全。 中岛台放着洗干净的蔬菜,理石长案摆满各式炊具,角落有颇大的冷藏两用柜和烤箱,两扇窗对着后院,能隐隐看见持明卵的一角。 郁沐在厨房里忙活。 他动作娴熟利索,有条不紊,右手握着一把雪亮的菜刀,袖子卷起,露出一截伶仃的腕骨。 只见他手起刀落,一下将面前案板上的大骨砍成两段。 哐当,大骨往上一跳,被郁沐稳稳按住。 回声震荡。 丹枫挑了下眉。 郁沐将骨段放进盆里,洗干净,倒入锅中。 动作间,他围裙的绑带在腰后系着松垮的结扣,长尾垂至膝弯,随步伐晃动,像两条纤细的柳枝。 丹枫的视线偏转,落下,猝而断连,又不由自主地再寻过去。 他轻轻捻了下手指。 “看什么呢?”对方问。 丹枫晃了晃手中的筷子:“没什么,来还给你。” “洗干净,放在那里。” 郁沐朝阳台上的筷子篓努努嘴,他正给锅里的大骨添佐料,瓶瓶罐罐挨个开,顾不上这点小事。 丹枫绕过中岛台,走过去,挽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一丝不苟地刷筷子。 哗哗哗。 水龙头开了半天,郁沐忙完,关上柜门,啧了一声,从丹枫身后探出头,往水槽里瞧: “这么长时间,给筷子抛完光没?龙尊大人。” “……” “哇,真勤快。” 郁沐惊讶地发现,丹枫居然帮他把之前拌过佐料、腌肉用的锅碗瓢盆都刷了。 丹枫一脸云淡风轻:“顺手。” “谢谢。” 郁沐走回灶台前,锅里咕嘟咕嘟冒泡,高汤的鲜香四溢,填充着厨房。 他掀开锅盖,舀了一勺汤,吹吹,小抿一口。 “你喜欢烹饪?”丹枫忽然问。 郁沐咂了咂味道,抬头,从头顶的柜子上找胡椒瓶,因为姿势,下颌线条绷紧,喉结一滑,推着颈部的皮肤慢慢颤动。 丹枫双手拄在身后,闲散地倚着。 他眸光浅淡,周身充斥着柔和的冷意,像玄冰化开之后,清凉,并不凌厉,只在落到郁沐颈侧后,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深意。 「郁沐的颈项,他一只手就能掌住。」 有道声音这样对他说。 “要看对喜欢的定义是什么。”郁沐咬了下舌尖——他刚才被小烫了一下,“如果要我以烹饪为生,肯定是不喜欢。” “作为爱好呢?” “喜欢。”郁沐掰着手指:“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普通人的生活不就是这些吗?” “谁跟你说的?” “我亲眼所见。”郁沐转头,浅褐色的眼睛一眨,“大家都是这么过的,战士除外。” “战士?” 丹枫少见这个称呼。 郁沐点头道:“云骑,工匠,丹士,飞行士……这些人的人生与平民不同。” 这些称谓锚定了身份和责任,使他们走出了趋于一般人的人生轨迹。 “……”这次,丹枫用的是肯定句。“你喜欢丹士这份工作。” 这点无需辩驳,这栋建筑中的一切细节都能成为这个结论的论据,他是罕见的天分者,又有钻研的热情,虽然行径着实胆大包天。 “当然。”提到这个,郁沐来了兴致: “丹鼎司的藏书浩如烟海,药理玄奥,包罗万象,虽然有的论著立意空中楼阁,研究逻辑过于天马行空,但很有趣。” “……如何将孽物的血肉提取炼化,在应用科学的基础上量化丰饶之力转授的本质,虽然是荒诞不经的猜想,但如果深挖下去,说不定会得到预期外的结果……” “……” 郁沐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滔滔不绝,过了一会,被丹枫适时提醒:“你锅开了。” 哎呀一声,郁沐手忙脚乱地关火。 厨房内飘着馥郁的甜香,蒸汽的热量很足,丹枫有点热了,他解开领口最上的扣子,透气。 “郁沐。” “嗯?” “不要试图染指寿瘟祸祖。” “……” 郁沐搅着汤的动作一顿,轻微捏紧手中汤勺的长柄,偏头看去。 丹枫的目光并不沉重,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话题,可其中的冷意和警告却不作伪。 郁沐放下汤勺,左手拄在理石台上,锅中高汤冒着热气,但无法软化他眉眼间的严肃。 刹那间,厨房内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问。 “直觉。”丹枫直视郁沐,湖绿色的眸光闪动。 “你有与生俱来的才能,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以及……我不希望你变成我的同类。” 同类。 郁沐咀嚼着这个词,淡淡地一扯唇角:“如果我做了呢?” 丹枫:“……” 他什么都没说,目光中的冷静和决绝代替了语言,作出回答。 看,一个身犯禁忌、造下杀孽的人,居然在劝说另一个人不要犯错。 郁沐低下头,搅动汤勺——他不能让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因这段并不愉快的谈话付诸东流。 一时间,厨房中只有汤水搅动的声响,一圈圈流淌、震动。待香气彻底发散出来,郁沐才道: “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过你说的对,我们是同类。” 他在丹枫的注视中,走到案板前,拢起洗好的一撮葱花和香菜,拿起菜刀,刀工又快又稳。 刀刃叩击案板,发出密磋磋的声音。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 他拾起一片香菜的叶子,“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切你认为危险的事情,我都不做。” 他将叶子彻底捻进掌心:“但你应该能理解,有些事不是你想规避,就能不发生的。” 丹枫暗自攥紧了手掌。 他当然明白,他何尝不懂,有时候,一切矛盾的导火索只是一个在外人看来荒诞至极、微不足道的小事。 “化龙妙法,我以后不会再用。”郁沐道,“学术与禁忌之间的红线,我也不会碰。” 他低头,将手中锋利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杵,刀刃底部在重力下嵌入案板,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 咚。 这道令人心惊的重音仿佛在宣示什么。 菜刀立在案中,郁沐将葱花和香菜拢进碗里,倒入锅内,盖上锅盖,然后大步走向水台前的丹枫。 也就十几米的距离,一眨眼就过了。 他停在丹枫身前,膝盖蹭着膝盖,脚尖挨着脚尖,手掌抵着手掌,视线触着视线。 “龙尊大人,满意吗?”郁沐问。 丹枫:“……” 郁沐敲了敲理石台:“满意的话,你是不是该支付我应得的回报?” 离得很近,正因为近,丹枫才能看清对方平静的眼眸下,那一抹深藏的威压和侵/略欲。 丹枫曲起腿,不小心碰到郁沐的大腿,他低下头,视野里只有郁沐身上挂着的小兔围裙。 柔软又白皙的小兔在草窝里趴伏,图案很可爱,与眼下的气氛格格不入。 就像郁沐一直以来用以示人的外壳。 偶尔。 丹枫偶尔,会在郁沐身上察觉到一丝古怪的违和感。 眼前人性情平和,会捉弄人,会被捉弄,大部分时候并无攻击性,只有在自己家被拆后才展露一丝愤怒。 但这样看起来很正常的人,却总在纷争和猜疑的涡旋里扮演十分扎眼的角色。 “看来……”丹枫抬头,直视郁沐,“现在的你,才是你。” 郁沐淡淡地掀起眼皮。 他刚要说话,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一道力量的辐,射波向外传导。 二人同时警觉,向窗外看去。 后院,持明卵竟然毫无征兆地萎缩了。 第55章 来不及走门, 郁沐拉开窗户,手撑着阳台跳了出去。 丹枫紧随其后。 后院,劲风以持明卵为中心向外扩散, 吹倒一片园林植物, 一大块山石迎面朝郁沐飞来。 郁沐下意识抬起手臂,低头,只听砰一声,一道云水从身后电射, 击碎山石, 轰为齑粉。 “没事吧?” 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丹枫掌中,鳞渊珠带动云水形成一个涡旋, 吸纳周围光线。 “先去看白珩。”郁沐摇头, 双眼眨动,抖掉睫毛上的石粉。 丹枫:“嗯。” 后院中央, 持明卵爆发的异动同样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怎么回事?”刃后背紧贴廊柱。 “持明卵在萎缩。”镜流凝出昙华剑,冰凌冷锐,斜侧入地。 她声线竟有一点恐慌的颤动。 景元回头:“郁沐,现在怎么办?” “交给我。” 郁沐扬声冲天上喊:“丹枫,将持明卵包起来!” 临空而立的丹枫掌心一压, 云吟倾盆而下,龙吟低沉,如同古钟, 在龙尊的驱使下, 扎入即将萎缩的持明卵中, 狂躁的水流在壁障中翻卷。 郁沐曲起两指,指尖泛出金光,袖口的布料被巨力撕裂, 崩裂的持明咒文化作金线,向持明卵的底部飞去。 青黄色的残火纹路在水中交融,收束,一阵强有力的震动从卵内响起。 霎时,金光炽盛,四周风息静止,时间被割裂一般,显现出短暂的停滞。 云吟不由自主地向中央涌动、汇聚,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丹枫诧然,落至郁沐身边:“那是?” 无需回答,很快,所有人都看清了异动中央的影子。 是一个人。 人形凭空在云水中出现,断续的金线纹路攀附在侧脸,她四肢纤长,头顶一对狐耳打湿,正微微下垂。 周身金芒消失,硕大的卵壳彻底萎缩,失去生机,贴在地皮,被她踩在脚下。 “白珩——!” 镜流几乎失声。 听见呼喊,白珩的耳尖抖了一下。 她浑身沐浴在云吟残留的水汽中,净华而出,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 茫然地转动头颅,不知身在何处,她视线并无焦距,适应了一会,在试图迈步的刹那,一道影子飞奔至她面前。 紧拥的力道之大,令白珩不禁发出了一丝闷哼。 狐人的喘息非常细小,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不舒服。 银铠的冷晖如霜,手臂收紧,肢体接触的热度和触感是生命归来最有力的证据。 眼前人,不再是一抔连部位都无法辨认的飞灰,她站在这里,有心跳,会呼吸,是活生生的人。 “白珩……” 镜流的声音十分沙哑,夹着点水意。 白珩在神游,掠过房檐、高树、假山、一道道人影,最后垂下,定格在面前流淌着的银晖上。 她讷讷地抬手,指缝在女人的白发中穿过,被近在咫尺的悲伤感染,好半晌,才回过神。 “镜流?” “嗯。”镜流闷着声音。 “我这是在哪……” 白珩开口,声带没使用过,音调略有些生涩。 “你怎么突然,这么伤心。” “我好久……都没见你哭了。” 镜流并不回答她,无数压抑着的情绪如冰面下汹涌的水波,寂静而深沉地向外宣泄。 她没有哽咽,没有嚎哭,没有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这与她身堕魔阴时的偏执和癫狂迥然不同。 她只是默默抱紧了白珩。 一道日光斜照,洒在白珩的眼睫上,衬得那双水蓝色的瞳孔越发澄澈、明亮。 白珩向前望去,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远处,与她对视。 景元,饮月,应星,还有……一个金发的陌生人。 那人有着二十三、四岁男性的外表,站在饮月身侧,金发柔软,身穿丹鼎司制服,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既不似景元般宽慰怀念,又不像应星般愧疚复杂,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零散的记忆穿针引线,织就画面,白珩恍惚间想起什么。 癫狂龙吟响彻云霄、令使倏忽登临古海,漫天星槎在黑压压的丰饶民前覆灭……她驾驶星槎,亲自压下奔赴死亡的手闸。 “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的嗓音放软,眉间萦绕着无奈和怅然,回抱镜流,扬起嘴角,勾勒一个浅浅的、安慰般的笑。 “倏忽很不好打吧……没帮上忙真是对不起。” “镜流,辛苦你们了。” —— 如果说,将复活挚友作为夙愿、在触手可及时功亏一篑的冲击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那么当愿望真正实现时,反而会产生强烈的不真实感。 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口吻、语气,就连安慰他人时的措辞都无可挑剔……如果一个人,长得像白珩,说话像白珩,性格像白珩…… “白珩。” 刃瞳孔轻颤,难以置信地叫了对方一声。 白珩若有所感地看去,眼睛睁大,颇为诧异:“应星……你怎么变年轻了?” 刃:“……” 白珩转头:“还有景元,你这身衣服……” 景元单手叉腰,眼中流淌着柔软的笑意:“如何?” “虽然很适合啦,但。”白珩小声道:“你该不会又偷腾骁将军的衣服……” “咳。”景元重重地打断白珩的话。 白珩眨眼,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怎么能说‘又’呢。 “你这死而复生的场面还真温馨。”景元笑着道。 白珩感慨:“毕竟一醒来见到的人是你们……只不过我还有点气喘,总觉得晕乎乎的。” 一道平淡、没什么情绪的男声接过了她的话: “正常,你神魂刚与身躯融合,十日之内,会有短暂的游离感。” 白珩心中一动,看向金发的陌生男子,“你的声音……” “怎么了?”男子挑眉。 白珩若有所思地放空目光,竭尽所能地思考、回忆,但刚刚转醒,除了某些印象深刻的记忆,其他都像蒙着大雾,朦胧不清。 她是不是在哪听过? 须臾,她不大肯定地摇头:“没什么……你是?” “医生。”男子惜字如金:“我叫郁沐,能请你走来这边吗?” 奇怪的要求,白珩想归想,当即照做。 她松开镜流,站在对方身边,迈步,脚掌刚落地,腿一软,差点平地摔。 “小心。”镜流一把捞住她。 白珩发现自己的腿有点不听使唤,惊魂未定:“吓死我了。” “你需要慢慢习惯自己的肢体,镜流,你搀着白珩绕后院多走几圈。”郁沐下了清晰的医嘱。 镜流点头,俩人遛弯去了。 丹枫目送白珩的背影离去,低头问道:“刚才是持明卵最后集中供能的塑形期?” 郁沐:“是,人造持明卵无法持续地从鳞渊境中汲取养分,塑形期的情况会更凶险一些……虽然比预计提前不少,好在没出大碍,看白珩现在的样子,再静养几天就能彻底无恙。” “之后还需要复诊,或进行其他康复训练吗?”景元道。 郁沐:“没有,没死就是活了,不存在半死不活的中间态,只不过……” 景元心里一紧,担忧地等待郁沐的下文。 由于复活白珩所使用的药引是建木之血,即便效力已被郁沐削弱,依旧会残留一定丰饶的效能,比如平均三百岁的狐人突然能活到六百岁之类的…… 不过,这一点细节没必要说清,等他们自己发现就好。 “最近,让白珩多晒晒太阳。”郁沐指向头顶。 “为什么?”景元不明所以。 “补钙。”郁沐振振有词。 景元郑重点头:“好。” 呀,太相信一本正经的医生也不好,容易被骗,郁沐心道。 “景元,白珩之后怎么办?”刃关心的问题显然更现实。 白珩的死讯是经地衡司和天舶司两个部门共同校对名单后确认的,遗物虽未全部送上祭奠星槎,但也没了七七八八,人没了住处和户口,去哪都不方便。 景元无奈地撇下眼睛,有点可怜:“郁卿……” “休想,你以为我这里是寄宿中心吗?”郁沐完全不吃这一套,“带回你的神策府去。” “神策府现在可是龙潭虎穴。”景元嗟叹。 “我这里就不是?”郁沐不满地想——他这里可是建木老巢,一群云五天天在这开会算什么意思。 景元苦恼,看了眼平静的丹枫,和冷脸的刃,再一想行踪不定的镜流,又是一叹。 云上五骁,三个通缉犯,一个黑.户,只剩一个官方人士,还位高权重,徇私不得。 过一会,镜流和白珩回来了,白珩不愧是飞行士,很快就基本驯服了四肢。 “你们在聊什么?”狐人少女开朗一笑。 “聊你之后去哪。”郁沐道。 “我回家不就好了?”白珩不理解。 “你现在在天舶司的名单上是战死疆场的烈士,一切个人物品和信息已经被天舶司按照流程处理,包括你的宿舍。” 景元道:“你现在回去,死而复生,会被直接带到幽囚狱审问。” 一听幽囚狱,白珩打了个寒战——去幽囚狱办公和被审问,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那……我可不可以留在医生这里?”白珩问。 “不可以。”郁沐啧了一声:“我还没找你算医药费,你先赖上我了?” 白珩耳尖一动,柔软的狐狸毛迎风飘荡,她摸了摸口袋,只有干瘪的布料——一枚巡镝都没有。 她局促地笑了几声,脑筋一转,道:“要不,我去应星的工造司吧?” 工造司很大,不用的仓库和空房很多,为了照顾废寝忘食的匠人,还有昼夜不限量供应的食堂,非常适合藏人。 以前云上五骁捡到战场上遗失的孤儿、妇孺,都是带去工造司。 被众人齐刷刷注视的刃:“……” 好在他一直呆呆的,没什么表情,尴尬显不出来,“……工造司最近很忙,不行。” “诶?” 白珩耳朵耷拉下去,复而立起,满眼期待地看向身旁的镜流: “我去你那里怎么样,我保证,绝对不拉着你在练剑时候去喝酒。” 镜流换了个姿势,面对白珩过分纯粹的期盼,她欲言又止。 一切不可饶恕的杀业都发生在白珩死去——倏忽之战,饮月之乱,因她而起的恶孽尚未祛除……白珩像一颗皎白的珍珠,她的目光越无暇,越令人不敢直视。 该告诉她吗? 告诉她,那些不该由她背负的罪、沉痛的过往、风流云散的袍泽情谊。 告诉她,她面前的昔日战友彼此间早已心生嫌隙,物是人非。 …… 说不出口。 至少现在,在白珩刚拥抱新生的当下,镜流说不出口。 这结局对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来说,太过残忍了。 “镜流?” 见镜流迟迟不回,白珩有点担忧。 “抱歉,我已经决定离开罗浮了。”镜流回答。 白珩一怔,“哦,那……”她看向景元和丹枫:“你们两个,谁能收留我?” 景元:“……” 丹枫:“……” 这二人神情一个比一个闪躲。 “不是吧。” 白珩喃喃,即便是刚复生,对周遭全无了解,她还是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她环视诸人,幽幽道: “说好了组一辈子云上五骁呢,你们怎么孤立我?” “没有。”丹枫清冷的嗓音在此刻有点定心的作用,“跟我来吧。” “去鳞渊境?”白珩惊讶地睁大眼睛。 “对。” “非持明居然可以去鳞渊境?”白珩恍然大悟:“饮月,你终于把龙师们架空了?” 丹枫:“……还没。” “不行。”镜流忽然横插一言:“白珩不能去鳞渊境。” 曾被化龙妙法变为孽龙,在鳞渊境大开杀戒,损毁了无数未转生的持明卵,变相背上数百条血债,现在要对自己行为一无所知的白珩重返故地,实在不妥。 理解对方的心情,但丹枫并没给好脸色:“那你想办法。” 镜流眉间染上一点戾气。 “呃。”白珩一耸肩,忽然嗅到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怎么回事,这两人是要打起来了吗? “要不,我自己想想办法。”白珩小心翼翼道。 这时,门外适时传来一阵敲门声,以及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喊。 “这里是美馔阁,您的外送到了!” “我去拿——!” 白珩俏皮地朝众人眨眼:“正好试试我的新腿。” 她一把拉上浑身散发寒气的镜流:“别愣着了,陪我去。” 白珩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景元疲惫地揉了下鼻梁,见郁沐转身,忙叫住,“郁卿……” “通融不了。”郁沐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景元苦笑。 “我就猜你要说这个。”郁沐指着身后:“按时把我的前院修好,凌晨前,你们自己决定白珩的去处。” 话毕,他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景元看向丹枫:“怎么办?” 丹枫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办法。 —— 白珩取来外送,装食盒的袋子不算沉,提着有益于锻炼肌肉。她和镜流折返回去,路过光秃秃的前院,如同置身建材工地,主宅外刚搭好的木廊上,三人等候已久。 白珩将手中袋子递给景元,好奇道:“这片是医生的前院?” “对。” “医生在这里居住很久了吧,为什么现在才修?”白珩问。 四人同时沉默。 白珩:“?” 白珩摸着下巴:“老实说,你们真不是在孤立我?” “没有。”镜流倚在廊柱上,眼睑低垂,声线清冷:“郁沐的家,受到了战斗的波及,在重建。” “重建?可这里是长乐天吧。” 白珩哑然:“真是太可恶了,居然把医生的家破坏成这样,什么人能在长乐天动手,云骑没抓到凶手吗?” 四位逍遥法外的凶手:“……” “这样吧。”白珩欣喜地一合掌:“医生为我们做了很多,我们去把凶手绳之以法,如何?” 景元笑而不语,丹枫面无表情,刃抬头望天,镜流……镜流打开外送赠的甜品,叉起一个,递给白珩。 白珩一下就被琼实鸟串吸引了:“好吃!” 镜流不着痕迹地缓了口气。 白珩嚼嚼,含糊道:“我这个提议不好吗?” “没不好,就是太好了,才让人无从下手。”景元感叹。 白珩嘟哝:“……什么意思,你们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景元将饭盒一一拿出来,排好,一共四份,五个人分。 白珩瞅了一眼:“哇哦,我听说地衡司考试的面试就有类似的题,人有五名,水有四杯……” “没必要那么麻烦。”镜流走过来,自己拿起一盒,又拿一盒塞给白珩,“最慢的人没饭吃。” “说多少次了,你不要把云骑的坏习惯带到日常生活中。”白珩哎呦一声,从镜流手里夺走,放回去。 “要公平分配。” “我可以不吃。”一旁的刃忽然出声。 身为不死孽物,从生理上说,他完全没有进食的必要。 “那怎么行。”白珩不允。 “你们不会再点一份吗?”丹枫道——他大概觉得这问题很没意义,一脸淡漠。 “现在正值午市,美馔阁很忙。”景元道。 “去别家。”丹枫摊手。 “你出钱?”景元意有所指。 身无分文的丹枫停顿一秒,可疑地别过头去。 “所以,难道我们五个人,都没钱?”白珩敏锐地察觉到一个问题。 “确切的说,是你们四个。”景元一笑。 白珩哇哦一声:“真没想到,云上五骁,有四个都混的这么惨。” “好歹还剩一个。”景元道。 白珩眯眼一笑,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哦,她本来就是。 涤过水意的眼睛一转,她转身,将饭盒一个个塞到四人手中。 然后,她拿起饭盒盖,搁在手中,挨个化缘。 镜流贡献了半碗炒米。 丹枫让渡了一整格石黄牛腩。 刃将白珩喜欢吃的干煸青豆尽数拨了过去。 景元给了七只虾。 这下,大家有的都差不多了。 白珩坐下,招手道:“快来,你们不饿吗,我好饿。” 受她召唤,四人走近,排排坐在长廊上。 没人说话,只有临街隐约的喧闹,和饭盒响动的细微声音。 “好香!”白珩幸福地咂着筷子,感叹道。 丹枫夹起一筷子炒米,放进嘴里,米饭和油香混合在一起,着实美味,很有特色。 难以想象,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后,他们五人有一天还能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和平地分享食物。 这丁点宁静暌违已久,以至于再度经历,众人均缄默不语。 以前在前线,与丰饶民的战争僵持到白热化、军需补给严重不足时,白珩会带领飞行士舰队就地采集食物,她见多识广,漫游过诸多星球,有丰富的地理知识,总能正确地找到补给。 当情形再严峻一些,他们就会互相分享食物,保证每个人的行动力。 他们曾经是云上五骁,是拱卫仙舟的灿然群星。 他们曾经彼此托付,亲密无间。 然而,这些也不过是曾经罢了。 丹枫嚼着青豆,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是郁沐家里做饭的饭香,排风吹过来了。 “好香。”白珩咂咂嘴,“医生他很会做饭吧,忽然觉得手里的盒饭不香了。” 谁说不是呢,丹枫木然地想。 “郁沐厨艺的确不错。”因为吃过对方做的饭,景元有发言权。 白珩想到一件事:“说起来,医生是你们的朋友吧。” 景元:“……算是。” 白珩放下筷子,不解地问: “既然是朋友,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蹭饭,而非要蹲在人家门口苦兮兮地分盒饭呢?” 四人:“……” 好问题。 白珩又觑了四人一眼,突然凉凉道:“你们该不会,其实早就被医生讨厌了吧?” 四人:QAQ。 第56章 下午, 工匠们将最后一车石料打磨、塑形、砌成围墙——至此,郁沐家的前院终于不再三面漏风了。 与匠人工坊核对后续重建园林造景的细节,商定图纸, 等一切办妥, 黄昏已至。 午饭过后,除了偶尔出现在此监工的景元外,直到晚上,其他云五仍未露面。 离开前, 景元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交给郁沐。 “这是?”郁沐掂量一下。 “欠付的诊金, 和相应的赔偿。” 夕阳斜照,景元的目光染上深邃的橘红, 老练和沉稳气质愈发凸显。 “感谢你这段时间对他们的照顾。” “我是个医生, 有病人倒在路边,不可能视而不见。”郁沐客套道。 景元但笑不语, 在郁沐的目光中转身,走出大门,身影被闭合的门缝阻隔,消失不见。 天暗了下来,夜色吞没橙黄的黄昏, 覆住无垠晴空。 白天还热闹的院落陡然变得空寂,失去庭中树的点缀,这里变得空旷、萧瑟、建材遍地, 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郁沐走进家门, 随手将辛苦赚来的诊金搁在门口杂物柜上, 坐到工作台前,按开台灯,炽白的灯光打在书卷上, 墨水笔的笔尖曾被持明咬过,在纸上书写会留下不平整的划痕。 他沉默地、一如既往地翻开药典,找到自己插在里面的书签,书角边缘,有一小团洇开的墨迹——是持明的口水不小心滴落,又风干后的产物。 仔细算算,自从丹枫醒来,一系列麻烦事接踵而至,挤占了他日常学习的时间,原计划两个月研究完的药典,搁置到现在还没看完一半。 郁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挑选了一支顺手的笔后,伏案写下一行字。 卧室内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 郁沐写了厚厚的一沓纸,重新阅读,誊抄,归纳,做完这一切,他抬头,习惯性揉捏后颈,舒缓肌肉,望向窗外的银月。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将笔合上,起身,忽然听到头顶的房梁传来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在了上面。 这么晚了,总不会是小偷吧,他想。 他拿起椅背上挂着的外套,半披在身上,开门,走在庭中,仰头。 只见白珩身披月光,落拓不羁地跪在他家房顶,正悄悄掀瓦片。 郁沐:“你在干什么?” 庭中传来一声冷淡的质问,白珩吓了一跳,耳朵折成飞机耳。 她慌忙把瓦扣上,循声望去,见是郁沐,尴尬又释然地舒了口气。 “原来你还没睡呀,医生。” “有事?”郁沐反问。 “那个……”白珩一笑,上房揭瓦惯了,被人发现的紧张劲一过,随即表明来意。 “医生,临走之前,我们能聊聊吗?“ —— 医生是个很神秘的人,白珩想。 她坐在房顶高高的房脊上,俯瞰长乐天的造景和街巷,深沉夜色融吞了建筑的轮廓,只留下似明似暗的毛边。 头顶银月洒下清辉,令身旁人的金发不再耀眼,他披着宽大外套,曲起一条腿,胳膊随意搭着,温吞又安静地远眺。 觉察到白珩的目光,他随意一瞥,浅褐色的眼睛有几分晦暗的审视。 白珩本能地坐直,耳朵挺立,收起松散的姿态。 好在对方并无打量人的兴趣,只一眼,就别了回去。 郁沐一手托腮,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白珩手往后撑,沐浴在月光中,“医生。” “你可以叫我郁沐。” “郁沐,我打算过几天随镜流一起离开罗浮,想先和你道个别。”白珩道。 郁沐毫不惊讶,“这是你们商议出的结果?” “……是我主动要求的。”白珩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我的家系是曜青有名的飞行士家,耳濡目染,我也像父辈一般,以探寻星海盛景为人生目标……身为无名客,奔赴星海是我的宿命。” “你听说过阿基维利的星穹列车吗?”郁沐问。 “当然,不过,「开拓」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或许,但星海偌大,它能再度起航也说不定。” 白珩一笑:“可惜,以狐人的寿命,我恐怕等不到那时候,而且……” 少女脸上罕见地露出担忧和惆怅:“比起列车,我更在意我的朋友们将来会如何。” 郁沐递去一道清浅的目光,以作询问。 “我知道,他们一直在试图隐瞒,可我们一起度过无数光阴,我怎么会察觉不到他们有难言之隐?” 白珩往后一倒,伸展四肢,头顶皎月高悬,她朝天际抬手,试图攫取一缕光,却无济于事。 “应星从不会在我询问时沉默,镜流的目光始终闪躲,景元自以为掩藏的很好……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多了那样沉重的、难以释怀的情绪呢?” “还有饮月……” 白珩喃喃:“郁沐,你告诉我,我的死而复生,是不是和饮月有关?” 郁沐没有回话,他的缄默是最好的答案。 白珩闭了下眼,水蓝色的眼眸中有一丝空茫: “下午,我们去了星槎海中枢,饮月隐去了龙角。因为镜流的有意妨碍,我从头到尾都没找到机会看一眼神策府前的告示牌。” “应星的头发变回了年少时的黑色,眼角的皱纹不见,我与他相识的时间几乎贯穿了他整个人生……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短生种身上。” “还有景元……我听到匠人喊他‘将军’……为什么他没能如愿成为巡海游侠,而是变成了罗浮的将军呢?” 白珩长叹一口气,月影飘渺,一如她话中的不解和忧愁:“我明明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一切都变了?” 郁沐:“你已经睡了很久了。” 久到今昔零落,世事蓬转,死生师友。 白珩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染上灰黯,和一点挣扎不得的无力。 “啊——”她苦恼地长叹,“我该怎么办才好。” 谁知道呢。 郁沐摇头。 白珩用胳膊捂住脸,过了一会,突然道:“不过,不管怎样,郁沐,谢谢你。” 这个狐人的情绪调整得还真快,郁沐想。 白珩从衣摆下露出一只眼睛,明明是水蓝色的,却温柔至极: “我猜,他们肯定没有好好对你说过谢谢……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几个人就这样,眼高于顶,桀骜张狂,从来不会说好话。” “是吗。” 郁沐回忆丹枫的作风,半认同地附和一句。 白珩嗯了一声:“他们四个,被人家讨厌了也会自己别扭,不会低头认错……以前腾骁将军生气的时候,只有我和景元负责哄他老人家开心,息事宁人。” 白珩扬着声调: “饮月只会冷着脸,用睥睨众生的样子给人气个半死,应星也别提,镜流虽然会帮忙,但她不太懂怎么向老人家服软。” 她窃笑,“每次她话一出口,腾骁都会吹胡子瞪眼。” “云上五骁,少了我俩的话,那三个绝对没法过宁静日子。”白珩语气放轻,怀念地说着过去,末了,朝郁沐一笑: “所以,谢谢你,带我回到人间来。” “……” 郁沐垂着的手指一动,别开目光,浅褐色的眼珠从侧面看去,有一点琥珀的光泽。 他声音低沉,温吞又轻缓: “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只是好奇化龙妙法而已。” “……” “诶——?!” 白珩的叫声分贝极高,穿透云霄,她瞪大眼睛,一骨碌爬起来,扑到郁沐面前,对上对方冷静无比的注视。 “化龙妙法——?!” “对。”郁沐点头,“你刚才没猜到?” “我以为只是什么神奇的持明奇术……”白珩有点结巴,立刻摸上自己的耳朵,又朝身后瞧自己的尾巴,惊悚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化龙妙法,我难道变成持明了?” “想也不可能吧。”郁沐瞥她一眼,“持明哪有狐狸尾巴。” “胎生能变卵生吗?不,这不重要……” “怪不得饮月说带我去鳞渊境时,镜流的反应那么……应激。” 白珩彻底宕机了,跪在瓦上,瞳孔轻颤,难以接受这个比杜撰的话本还离奇出格的事实——她终于弄清饮月为什么要遮住双角了。 郁沐贴心地保持沉默,这个骇人的消息需要时间来消化。 过了好一会,白珩才从失语的状态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我这是……好在成功了?” “没。”郁沐不咸不淡地伸手,点了一下白珩的耳朵:“我成功了,他失败了。” “失败……”白珩呼吸一窒,“失败了,会怎样?” “身败名裂。”郁沐轻飘飘道。 比碾碎骨骸更痛的力量掐住她的呼吸,这四个字穿透了白珩的五脏,令她再度失语。 “不过,不必担心,他下次不会失败了。”郁沐的表情依旧淡漠,有种尽在掌握的傲慢。 “做医学研究,有失败很正常,不是所有方案都能在第一次试药时达成预期效果。” 白珩:“可是……” “没有可是。”郁沐瞥她一眼,“也不用有压力,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白珩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就算你这么说,可饮月的心思,我们向来没人能读清……” 这倒也是,郁沐想,他转变思路,直白道:“你可以感谢我。” 白珩:“?” “我把他从幽囚狱里捞出来了,你可以尽情感谢我。”郁沐道。 白珩一怔,眼眸闪着纯净的光,很快,她抿嘴一笑,笑靥如花,“郁沐,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特别。” 郁沐摸了摸鼻尖,“不好吗?” “没不好,只是有些,独特。”白珩仰起脸,纤长的睫毛一扑闪,长叹,“突然觉得自己一醒来,好像背上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郁沐刚要开口,又听白珩道:“不过,我不讨厌。” 郁沐挑眉。 白珩轻眨了下眼:“我没有资格讨厌朋友们为我辛苦付出的一切,至于如何弥补……郁沐,你有好主意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好点子?”郁沐真诚地问。 白珩神秘一笑,“这个嘛,其实我在昏睡的过程中,对外界的声音有点印象。” 郁沐目光一空。 没能注意到郁沐的僵硬——因为对方始终是兴致缺缺的冷淡模样,白珩自顾自道: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飘在粘稠的水中,融化在一片光里,有什么托着我……我像一叶孤独的小舟,一直摇。” “偶尔,我能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白珩沉浸地回忆,“我醒来时,你对我开口的语气,令我感到熟悉、亲切,就像我们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相处过很久了一样。” “我本来打算一走了之,可总觉得如果不来找你,我一定会留下遗憾。” 白珩眼中的笑意明艳又柔软。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说来神奇,明明是不敢亲自求证的事,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 “这难道是化龙妙法的功效吗?” 不,这是建木之血的效果,郁沐在心里腹诽。 现在的白珩,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算是他的造物…… “郁沐,我能和你做朋友吗?”白珩满怀期待地问。 “……” 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郁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白珩欣喜地大叫,冲上来抱住郁沐,“太好了!” 郁沐左摇右晃,金发一个劲飞,等白珩开心劲过了,他忍住眩晕,扶了下额。 “哎呀,我太激动了,你没事吧?”白珩一脸歉疚。 “没,你比你那几个朋友温柔多了……”郁沐道。 至少不会拆他房子。 “是吗?” 白珩突然不知道从哪拿出了两杯罗浮特产毛尖清茶米酿,“为了庆祝我们做朋友,郁沐,来喝一杯吧?!” 郁沐看着小巧的玻璃瓶,罕见地抿住嘴唇,露出了一丝迟疑。 他没喝过酒,不知自己酒量如何——身为医生,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稳定,并且,比起酒,他更偏爱茶。 但……药师酒量很好,身为药师的造物,他应该也继承到了一点优良品质吧? “怎么了?”白珩不解地眨眼,“你还没成年吗?” 仙舟人身为长生种,对成年的划分总因种族差异有所不同,单从外表来看,郁沐并非稀有种族,但长相很年轻,白珩不得不多问一句。 “没成年的话,喝果汁也可以,我可以现在去……”买。 “不必。”郁沐一把接过白珩手里的酒瓶,挑开盖子,凛冽刺激的馥郁酒香缭绕鼻端。 开玩笑,他堂堂建木,怎么可能和乳臭未干的未成年坐一桌。 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酒液灼烧食道,在胃里散发滚烫的热度。 准备和郁沐干杯的白珩惊恐地睁大眼:“等等,这个不能一口气喝……的。” 回应她话音的,是酒瓶脱手,从房顶跌落,砸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啊——?”郁沐曲起双腿,头颅埋在膝间,过了半晌,才慢吞吞抬头:“你怎么不喝。” “你还好吗?”白珩倒吸一口气——这酒香醇,但后劲很足,饶是她,都不敢一口超过十分之一。 “当然。”郁沐脸色依旧冷淡,镇定,平静,毫无问题。 白珩将信将疑,等了几分钟,见郁沐没事,自己喝了两口,熟悉的口感激活味蕾,她不禁欢快地嚎叫。 郁沐眨了眨眼,望着白珩的脸,忽然有点疑惑。 奇怪,狐人是有四只耳朵的吗? 第57章 白珩坐在房脊上, 头顶明月高悬,在狐人的皮毛上洒下细腻银晖。 她打开话匣,滔滔不绝地说起以前, 说到兴奋处, 开朗的少女高举小巧玻璃瓶,透明酒液随着动作荡漾。 “……有一次在帕尔索斯星系,星槎被星环的引力紊乱带扯掉了一只引擎,是我第一次感受没有压力保护的极限失重……” “那次很凶险, 差点以为要回不来, 幸好逃生舱坠落在一片浅海,我在内舱进水前爬了出来。” “啊——” “还有一次, 我在螺丝星附属的资源星上打听一件传说中博识尊留下的奇物, 却被当地猎人当成了偷渡客,派了三十四艘星际穿梭舰追我, 现在想想,还真是刺激。” 白珩仰头灌酒,豪迈地咂了一口,嚷嚷道:“啊——好想立刻就去星海巡游!” 她扔掉空酒瓶,身体往郁沐所在的方向倾斜:“郁沐, 你是罗浮人?” 郁沐怔然片刻,点头:“是……” “有去过其他地方吗?”白珩眼睛一亮。 郁沐迟钝地摇头:“没有。” “太好了,等你从丹鼎司退休……不行, 那太遥远了, 等明年宵岁, 我带你去曜青看看如何?”白珩是个行动派,立刻摩拳擦掌地做计划:“或者朱明,仙舟以外的星球也可以, 总之,引航的任务可以放心交给我……” “引航,交给你?”郁沐慢吞吞地重复白珩的尾音。 白珩有些心虚地保证:“放心,有你在,我稳点开,绝不会出现坠机事故……吧?” 因为羞愧和难为情,她的耳尖一抖,郁沐的视线不出所料地被吸引。 “对了,郁沐,你家前院是不是在重建?”白珩忽然想起,“镜流说,你家受到了战斗的波及,凶手还没抓到。” 郁沐心思飘飞,蹙眉想了好一会,才嚼出这句话的味道来:“镜流,说?” “对。”白珩点头肯定。 “凶手,没抓到?”郁沐又问。 “是。”白珩一脸担忧,“如果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还是要通报云骑才好,不能让罪魁祸首就这么逍遥法外。” “唔。” 郁沐哼了一声,风吹过来,白珩头顶的狐耳随着风息在飘动,他不禁看过去。 好奇怪,真的是四只耳朵。 为什么呢? 见郁沐走神,白珩拍了拍他。 郁沐不疾不徐地闭上眼,“可是,修房子是云上五骁出的钱。” 他尾音轻飘,软乎,和入口的烈酒回甘后的一点清茶糯米味一样。 他少有这样的时刻。 白珩惊讶:“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么热心的一面。” 郁沐瞥了她一眼。 白珩:“……” 她脸色忽然变得古怪:“不会吧?” 她下意识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小心翼翼道:“他们四个?” “嗯。”郁沐撇了撇嘴。 “景元也干了?”白珩惊呼——他们五个里,要说谁最冷静稳重,肯定是景元。 “他最凶。”郁沐微微坐起,指着底下平坦得像被犁过的地,告状:“那儿,以前有一棵树,大树,他一个神君,给我劈没了。” “?”白珩惊讶地仔细瞧着空地:“那地方能种树?” “能。”郁沐用手比量:“这么——大的树冠。” “可那里不是平地吗,难道是无水树种?”饶是白珩见多识广,也难以想象引进化外培育的无水树种需要多大的财力。 郁沐:“没,以前有水的,地下井。” “在仙舟上打地下井?”白珩瞳孔地震,“真的不会打到引擎输送线或者能源阵列管路吗?” “不是我打的。”郁沐小声道:“是前任屋主。” 好硬核的屋主,白珩心道。 “我以为在校场比试,轰碎半个镕钢计时台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如此乱来!” “还骗我,说什么凶手逍遥法外……” 她气吼吼地握拳:“不行,我现在就去替你教训他们。” “怎么教训?”郁沐好奇。 白珩用力挥了两拳:“当然是像这样,在头上邦邦两下。” 不愧是引弓反曲、一弦三箭的精锐飞行士,拳风刚劲有力,充满威势。 “好。”郁沐枕着手臂,眉眼眯起,像融了一汪粘稠的水:“你要为我报仇。” 白珩郑重点头,凑近过去,刚想说什么,忽然一怔。 月光无私地落下光辉,点缀在柔软的发尾、半掀的眉眼,以及……对方红扑扑的颧骨皮肤上。 白珩伸手,点了一下郁沐的眼下,前所未有的热度蔓延开,她惊讶道:“郁沐,你好热。” “哦——”郁沐缓慢道。 白珩:“你不能喝酒吗?” “能。”郁沐往后仰头,躲开白珩的手指:“我酒量,可好了。” “是吗?” 白珩心有奇怪,转念一想,郁沐举止无异、谈吐清晰、眼神清明——好吧,是有点迷离,但能聚焦。 最重要的是,身为医生,他不可能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充足了解吧? 白珩放下心来,点头,告别:“今天很晚了,景元说,不让我耽搁你太久,我就先离开了。” 郁沐:“你还回来吗?” “大概不会了。”白珩的神情有些落寞,但很快又恢复了元气开朗的样子:“不过,等一切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回来找你,我答应了要带你巡游星海的。” 郁沐乖巧点头,他支起手臂,把自己撑起来,金发凌乱,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软绵绵的,人畜无害。 白珩转身,走出两步,忽然听郁沐叫她:“你落东西了。” 白珩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空酒瓶,给郁沐的瓶子被摔下房檐砸碎了,她没额外制造多余的垃圾。 正不解着,忽然听郁沐道:“你尾巴,不带走吗?” “?” 白珩瞪大眼睛,往身后一瞅——她尾巴那么大一条,毛皮顺滑,好好地搁在那。 她骤然变得惊恐,“郁沐,你别吓我呀。”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揉揉,若有所思地躺了回去,双手合十,置于胸前。 唉,不要就算了,郁沐想。 只是一条狐狸尾巴,丢一条,剩一条也能活。 白珩走回他身边,“你在做什么?” “睡觉。”郁沐喃喃。 白珩:“在这里睡?” 郁沐点头。 白珩:“……” 她刚要在说什么,就见郁沐睁开单眼,道:“晚安。” 说完,他又闭上,安详地睡了。 “……” 白珩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走了。 —— 跳出院门,深巷里,白珩百思不得其解,走出几十米,四道身影分立,同时朝她开口。 白珩紧蹙眉头,抬手,制止了四人的问话,抢先道:“郁沐已经告诉我,你们在他家里搞破坏的事。” 不经意间,四人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白珩挽起袖子:“我是来替天行道的,你们,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景元立刻道:“是他们三个先动的手。” 镜流紧随其后,淡淡道:“我只是看见应星和饮月在打架。” 刃闭目,抱着剑:“我醒来时,饮月在我面前。” 丹枫:“……” “饮月。”白珩叉腰:“你的证词呢?” 丹枫想了想:“是郁沐让我把应星搬进房间的。” 白珩:“?” 不是,怎么绕了一圈,绕到受害者头上了? “但,是你们先打起来的,没错吧?”白珩义正词严。 丹枫:“……” “哼哼,百口莫辩了吧。”白珩转动手腕,挨个在四人脑袋上敲了一下,“看拳。” 邦,邦,邦,邦。 景元揉着额头:“我为什么也要挨揍?” “因为郁沐说了,你劈死的那棵树,最值钱。” 景元苦笑一声。 白珩气势汹汹道:“郁沐脾气那么好,肯定没凶过你们,还肯贴心为我治病……以后不许欺负人家。” “但……”镜流踟蹰。 白珩一记眼刀:“不许就是不许。” 镜流举起双手:“好。” 欺负? 未必吧。 真有人能欺负郁沐吗? 丹枫思绪一移,想到厨房里郁沐流露出的压迫感和控制/欲——白珩究竟是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开了多大的滤镜? 白珩对此间诸事俱不为知——无论是饮月之乱前后袍泽反目的细节,还是近来一连串与郁沐有关的事件。 在现在的白珩眼里,郁沐只是个心地善良、医术高超的丹士,是应当被保护的对象。 白珩揍了人,解了气,拍拍手,将腰间别着的空酒瓶扔进杂物堆。 景元眼尖:“你喝完了?” 白珩点头。 她去星槎海的小铺买酒的时候,四位都在,景元清晰记得,白珩买了两瓶。 “另一瓶呢?”景元问。 “给郁沐啦。”白珩勾起嘴角,有点陶醉地回味酒香:“告别当然要有仪式感。” “他能喝酒?”丹枫忽然问。 他在郁沐家里这么久,从没见过酒精类制品——药酒除外。 “为什么不能喝,他说自己成年了。”白珩诧异,过了一会,又思索道:“不过,我总觉得他怪怪的……走前,还问我是不是把尾巴落下了。” 镜流挑眉:“这不是狐人的迷信话术吗,什么——通灵者会看见往生之人掉落的尾巴,之类的。” “那个不是,那是无良话本以讹传讹,真实的版本是会破财。”白珩道。 “但,你也破财了。”刃幽幽道。 白珩立刻想起下午从绥园狐冢里自己曾曾曾外表姑母的灵位上翻出来、拿去典当、以换诊金的玉佩。 “呜。”她抽了下鼻子,“难道郁沐真的会通灵,或者有冥差家学?” “怎么可能。”景元叹气,“他是正统仙舟人。” “那为什么……饮月,你去哪?”白珩见丹枫转身,忙问。 “有事。” 丹枫撂下两个冷冰冰的字,走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吃美馔阁的吗。”白珩撇了撇嘴,被镜流顺手拐走了:“别管他,我给你点热炸鸣藕糕。” 白珩立刻将丹枫的去向抛之脑后,激动地大喊:“哇,你最好啦!” —— 今夜,仙舟的天穹万里无云,闭目时,空气中萦绕的冷冽气味沁入心脾。 但不知怎的,脑袋依旧昏胀,像是有许多膨胀的草籽堆在里面,又或者卷曲的枝条在狭小的空间包裹、缠绕,令他的思维滞涩,没办法立刻辨清自己的处境。 他是躺在家中的房脊上吗? 郁沐缓缓睁开眼,清凉的风扫过面颊,头顶是一轮皎白的圆月。 圆月。 曾几何时,在高耸入云的苍劲巨木上,孑立的枝干周围云海涌动,他倚身独立,伸手就能触碰这片人造的夜空。 四周并不算安静。 离院落不远是长乐天的中心,那里人声喧嚣鼎沸,高热量食物的香气诱人,夜行的机巧鸟掠过上空,爪尖扣着加急运送的小件货物。 郁沐再度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一颗沉在土中的种子,任由意识下沉,再下沉…… 在他思绪游离在这具身躯中时,忽然,一道沉闷的声音落在远处——有什么闯进了他的领地内。 对方并未观望不前,而是立即行动,一步,一步,鞋底叩在房脊的瓦片,震动诚实地传到指尖。 没让郁沐等太久,一道阴影自上而下,覆住了他的上半身。 “有什么忘说了?”郁沐没睁眼,迷迷糊糊地问——他以为还是白珩。 对方保持缄默,即便如此,存在感依旧强烈。 郁沐眼睑颤动,茫然抬眸,落入一汪晦暗的湖绿色中。 是丹枫。 龙尊一袭白衣,窄紧的形制勾勒线条,看上去肩宽腿长,峥嵘的龙角在发间分立,末端淬着冷光,融进天际高悬的月中。 他眼型本就狭长,居高临下睨着人时,凌厉又漠然的视线从眼缘落下,令人无端紧张。 啊—— 丹枫。 郁沐的目光没有落点,先是瞧着对方的龙角,苍亮如碧玉的角冠渡上银晖,显露罕见的剔透色泽。 再是对方的面容,冷而无情的视线,垂落胸前的长发,以及眼尾那一抹红痕。 他还想再低头,看看对方的尾巴,但衣摆宽大,遮住了视野。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这情绪在寡淡的脸上变得有迹可循。 「你来干什么。」 「也是和我告别的吗?」 郁沐心想,嘴上却道:“你坐过来。” 丹枫没动,仍低头注视他。 “坐过来。”郁沐扯了扯丹枫的衣摆,因为昏醉,他手没劲,力道并不大。 丹枫眼波一动,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醉了。”他淡淡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郁沐手心里绞着丹枫的衣摆,但龙尊的制服有一圈凹凸不平的绣文,攥着不算舒服,他只好往上一挪,牵住丹枫的袖口。 “我没醉。” 醉鬼都说自己没醉。 丹枫转头,抬手,两根手指并拢,顺着郁沐的颈侧,压住皮肤,移到耳根——烫得像刚出锅的茶笼包。 “这叫没醉?” 郁沐哼唧着不说话,只偏头,把自己的脸颊送到丹枫手里。 丹枫的手指凉凉的,像古泉里浸泡过的玉。 丹枫往后抽了下手,郁沐蹙眉,两手并用,挤进丹枫虚握的掌心,抵开五指,强迫对方保持拢着他的姿势。 郁沐舒服地喟叹一声,额头抵在丹枫腿边,不动了。 丹枫无奈,不忍心抽走手,又不能任由郁沐在屋顶上神志不清地吹风,只好道:“你起来,下去睡。” 他罕见地放低了音量,声线软化,听上去很有磁性。 郁沐充耳不闻。 “郁沐……”丹枫试图唤醒对方。 郁沐心烦,张嘴,咬了丹枫的虎口一下。 丹枫身体一僵。 郁沐不是真咬,说是咬,也不过是张开嘴,含住,虎牙尖压住皮肤,因辛辣酒液不断升温的口腔呼出热气,夹杂着难以想象的濡湿触感。 丹枫知道,有什么在舔他,沿着掌纹凹陷的每一丝纹路…… 他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动,被昏睡人垂直脸旁的发梢扫弄,很痒。 特别痒。 小惩大诫之后,龙尊果然打消了叫醒他的念头和动作。 郁沐对此感到满意,休息片刻,掐着丹枫的手腕,晃了晃。 “白珩买的酒很好喝,就是有点辣……你要不要来点?” “来点?”丹枫挑眉。 郁沐慢吞吞地点头。 丹枫俯下身,手指在郁沐脸上轻轻摩挲,从颧骨移到下颌,而后,勾走了他唇边不小心抿住的一缕头发。 因为离得近,丹枫的长发垂至腰际,不小心被埋头在他身上的郁沐叼了过去。 他声音冷淡,莫名有点嘲讽的意味:“你一个一杯倒,好意思邀请别人喝酒?” 郁沐:“……” 自尊心受挫的建木一怒之下,咬住了丹枫的手指,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第58章 “嘶。” 这一下咬的有点重, 指骨的皮肤上烙刻浅浅齿印,圆的扁的,整齐排列, 像条手链, 或者咒文。 丹枫抵住对方张开的唇舌,食指压住,在齿缘上一摩挲,碰了碰郁沐上颚的软肉。 “松嘴。” 郁沐眼睛眨巴着, 月光融化在眼珠里, 令素来不带情绪的双眸漫上一点光彩和水意。 “松嘴。” 这次,丹枫用上了一点哄劝的口吻。 他低下头, 并不强行抽出手来, 而是按在郁沐的下巴处。 郁沐含糊不清道:“休想。” 丹枫又凑近了一点,几乎与郁沐垂直对视:“真不行?” 郁沐摇头, “我不是一杯倒。” 自尊心还挺强,丹枫想。 他的头发直直落下,如漆黑流光的冷瀑,月光照在发顶,深邃的眼窝处显出一洼暗影的轮廓。 忽然, 他伸手,覆住了郁沐的眼睛。 冰凉的手指抵着眉骨,酒醉的郁沐连惊讶的情绪都姗姗来迟, 视野被剥夺, 脖子上的触感就开始无尽放大。 有什么冰了他一下。 像是从冰里捞出来的小玻璃珠, 在他颈线上滚来滚去。 郁沐怕痒,条件反射地松嘴,涎水在舌尖拉出一道长丝。 云吟扫过, 指腹瞬间变得干爽,丹枫甚至贴心地抹了下郁沐的嘴角,帮他扫掉多余物。 郁沐一瞥,身侧的空中飘着用云吟捏出来的小水球,像浅水里的泡泡。 “你作弊。”郁沐控诉。 “嗯。”丹枫点头,大有种‘作弊又怎样,不服就来追究’的理直气壮。 “你也咬过我。”郁沐抬手,张开手指,在指根处点点:“这里。” “什么时候?” “你化成龙的时候。” “是吗?” 丹枫对自己深陷龙狂后遗症时期毫无记忆,自然不记得曾对郁沐做过什么。 “是。”郁沐恨不得把手伸到丹枫眼皮子底下,“我只是同态复仇。” “哦。” 丹枫眼皮一掀,温吞地伸手,几个小水球飞去,在郁沐手指滚来滚去:“给你冷敷一下,还疼吗?” “我早就好了。”郁沐反手抓住水球,气道,“不用你讨好。” “之前疼吗?”丹枫又问。 “疼。” “我还对你做什么了?” 丹枫支起一条腿,用手支着头,视线斜斜垂下,懒散又闲适地睨着人。 “还用云吟淹了我的房间。”郁沐的声线淡淡的,仔细听去,却能品出一点责怪和委屈。 以往这些话,郁沐清醒时候是不会说的。 一杯倒也有一杯倒的好处,丹枫想。 “怪不得我醒来时,你家总是那么干净。” 闻言,郁沐不开心地捏住一个小水球,但没使力,坚韧的水壁由云吟奇术幻化,极富弹性,受到挤压,立刻顺着指缝的空隙向外拉伸。 可怜兮兮的水球东倒西歪,左屈右伸,变成各种形状。 “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没有。”丹枫一瞥郁沐修长的指尖:“我在愧疚。” 愧疚? 郁沐努力睁大眼睛,好看清对方唇畔那抹稍纵即逝的笑意:“你分明在笑。” “你看错了。”丹枫道。 “不可能。” “这是几?”丹枫立起一根手指。 “一。” “错了。”丹枫又添了一根:“是二。” 郁沐脑筋短路了,目光一空,疑惑又茫然地眨动睫毛,抬手摸上丹枫的手腕。 他用触觉仔细确认了个数,半晌,喃喃道:“怎么会……真的是二。” 丹枫一脸认真,“你看,你醉了。” 郁沐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偏过脸,慢慢的,眼中的迟钝和朦胧被震惊取代:“我真的醉了?” “可是……”郁沐仰头,看向丹枫:“龙不是有四只角吗?” 丹枫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确定?” 确定……吗? 郁沐顿时陷入苦恼。 丹枫一叹:“醉成这样,你该去睡觉了。” “那……”郁沐不情愿地抓住丹枫的衣摆:“我就在这里睡。” “这里很冷。“丹枫不赞同地告诫:“你会生病。” “我不会。”郁沐立刻道。 “你只是个普通人,幕天席地,而且你的伤还没好。” “我已经好了。” 不知为何,郁沐对这件事的态度异常肯定,且倔强,他拉过丹枫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执拗道:“我好了,我不会受伤。” 摸到一手冷冰冰衣物,丹枫有点苦恼:“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郁沐蹙眉,迷乱的目光明明找不到凝实落点,语气倒坚定郑重:“我和你不一样。” “哪不一样?” 郁沐支吾:“就是……” 他潜意识里大概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吞吞吐吐半晌,在丹枫愈发无奈的视线中,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他胡乱扒开衣领,拽着丹枫的手,往颈窝里探。 郁沐的身体是热的,很热。 丹枫僵住,像具木偶,被牵着走,他的手被引到了对方的左胸前、心脏外——强有力的搏动顺着手指接触的位置传出,那里皮肤平整,伤痕不再。 郁沐眨着眼:“摸到了吗?” 丹枫的喉咙像是卡住了,垂头,见郁沐的衣领松垮地敞着,盘扣解开,露出轮廓分明的锁骨。 他自身很白,被皎洁的月光一照,皮肤宛如玉砌。胸骨柄平坦,向左移之后,指腹会随着肌肉的弧度向上起伏,然后,丹枫不出所料地蹭到了什么…… “喂。” 迟迟得不到回应,郁沐不满,掐了下丹枫的虎口:“你看,我已经好了。” 丹枫的下颌线条绷得很近,声线罕见有了点滞涩:“你……” 郁沐洗耳恭听,等了半天,这条龙就吐出一个字。 慢慢的,胸口的热度将龙尊冰雕一样的手指蒸熟了,只有手腕还隐隐有点冷水的触感。 郁沐头脑发胀,等得心烦了,道: “说又不说,做又不做……我不管,我已经好了,我就要在这里睡。” 丹枫手指一颤,像是从某种思绪中挣脱出来,立刻抽走手——他甚至将手背到了身后。 “为什么要执着于睡在这里。”他别开脸,试图靠转移话题分散注意力。 郁沐心满意足地闭眼:“这里有太阳……” 太阳? 丹枫抬头,盯着大大的、皎洁的满月:“……” 行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郁沐忽然又睁开一只眼:“你不睡吗?” “我为什么要睡。”丹枫疑惑。 “因为,现在是进行光合作用的时间。” 郁沐把手交叉放在心口,恰好掩住了白到发光的颈部——他的目光淡淡的,因为失神,看上去意外的乖巧,好骗。 光合作用? 这人到底喝醉之后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丹枫用手掌撑着下颌,视线低垂,狭长的眼型弯出一道戏谑的弧度。 “郁沐,有没有人说过你酒品很差。” 郁沐并不回答,他相当自然地陷在了自己的逻辑里,并用切实的行动实践——他拽住丹枫后背的衣物,向下扯扯:“你也,躺下。” “不用。” “不行。”郁沐用平淡又理所应当的口吻道:“不然,长不高。” 丹枫:“?” “你要长到……”郁沐茫然地环视四周,最后,指向十一点钟方向的一个有飞檐的塔楼:“那么高。” 丹枫一瞧,心算了一下:那楼接近六米。 他贴心地拨弄着郁沐眼睛上散落的额发:“不用,我的本体……有四百米长。” 四百米? 郁沐的双眼忽然亮晶晶,一瞬不瞬地盯着丹枫:“四百米?” “对。” 四百米是…… 郁沐绞尽脑汁地想,他先算了算自己树根的宽度,发现不对,又默默盘算自己最喜欢的那截枝干——四百米,只够缠两圈。 “不行。” 郁沐摇头,不依不饶地拽着丹枫的衣角:“你得,再长一点。” 太短了,缠不住他的枝干。 “为什么要执着于长高呢?”丹枫问。 郁沐也不清楚,长高是他的本能,虽然他已经非常高了,但植物生来就是为了破土而出的。 他答非所问道,“我是我们家最高的一个……你是吗?” 这话听上去有点炫耀和攀比的意味,丹枫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睨:“当然。” 末了,他又仔细打量郁沐——郁沐比他矮小半个头,这要是家里最高的…… 这有关身高的家族基因似乎有些……平庸? 郁沐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太好了。” 果然,他就说,丹枫一定比讨厌的雨别要高。 丹枫:“好什么?” 郁沐慢吞吞:“丹枫是……最好的。” 丹枫:“……” 龙尊瞳孔轻颤,撑着下巴的手指微微蜷曲,空气中凝出的小水球随着意动而颤抖,他眼皮敛下,视线轻移,片刻后,认真地落到郁沐脸上。 他很难分清这是郁沐肺腑之言,还是昏醉之时脱口而出的胡话。 平心而论,对他加以褒奖的人不计其数,龙师、持明、云骑,其中有蜕生休戚的蒙师,素未谋面的族人,交付信任的袍泽……人们对他不吝溢美之词,落点却总是龙尊。 龙尊,饮月,世代传袭的冠冕将在这个位置上的持明符号化成一个工具,变成担负千载旧业的载体。 偶尔,有人能从这顶镶嵌着明珠和阴影的巨大冠冕下,看见那端坐在职责枷锁上的持明。 比如云上五骁,比如……眼前执着于光合作用的人。 郁沐闭着眼,神情安宁平静,仿佛能在这里睡去就是他毕生最惬意的事。 但不行,丹枫想。 在这里吹风会感冒。 “郁沐,下去睡。”他开口,“不要吹风。” 郁沐:“我天天吹风。” 丹枫:“……” 他手指微勾,上下打量郁沐几秒,思考强制抱起来走人的可能性。 见身旁人许久不出声,没等他付诸实践,郁沐便心软了,转过身,往丹枫这边靠了靠,明目微睁: “我喝醉了。” 丹枫挑眉——他不知道郁沐又想干什么。 “我就想呆在这。”郁沐打了个呵欠,“我是轻易不挪地方的,但如果你要求……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丹枫思考几秒,道:“郁沐,其实,即使把你单独丢在这,对我来说也没有影响。” 郁沐眯起眼,被酒意冲淡了眼里的锐利,不悦感变得额外重。 没给他接话的机会,丹枫又立刻道,“但是,我想你和我一起下去。” 被顺毛捋了,郁沐得意地哼了一声,不疾不徐地压住丹枫的衣角,命令道: “丹枫,你想个办法,哄哄我。” 丹枫的表情有了一瞬空白。 哄。 哄? 怎么哄。 “你……”丹枫欲言又止。 郁沐蹭了蹭自己脸颊边的碎发,小声道:“我最近好没面子的……心情很差。” 没面子的原因……丹枫不用想都知道。 他沉默片刻,低头注视着郁沐的发旋,叹了口气。 霎时,一条小臂宽的云吟水龙出现在郁沐手掌中,它有着澄澈身躯,逼真触感,龙角短短一截,像新生的碧色珊瑚。 龙尾讨好地伸进郁沐宽大的衣摆,在手臂上盘了三圈,被柔软鳞片剐蹭的感觉不算新奇,但能令人心情愉悦。 郁沐用手指揉着水龙头顶的珊瑚角,像拨弄一丛柔软的多肉叶片。 丹枫抑住呼吸,脊背弓起的弧度有些僵硬,过了一会,不自在地吭了一声。 郁沐贴心地问:“你不舒服?” 丹枫摇头。 “你给我讲个故事,睡前故事。”郁沐说完,又补充:“我要日常一点的。” “还有不日常的?”丹枫问。 郁沐心虚地抠了下水龙头顶的坚鳞,“有啊……” 比如药王给他讲的什么‘三千万莳者再登极乐。”“丰饶神迹活化行星取大捷。”“令使葱笼战三天将。”之类的故事…… 可他明明只想听一棵小树苗跋山涉水找到最有阳光味的土地,长成参天大树的励志童话故事。 “想听什么类型的?”丹枫斟酌几秒,问。 “有冒险故事吗?”郁沐期待地问。 丹枫想了想,点头:“有,你想听云骑斗步离、帝弓迹躔歌,还是帝弓垂迹录?”* 郁沐:“这真是日常向睡前故事吗?” 丹枫点头:“仙舟的小孩不都是听着帝弓斫断建木的故事长大的吗?” 郁沐:“……” 他吸了吸鼻子,悄悄抹泪。 他才不要听自己的黑历史入睡。 第59章 “从前, 有一条生长在爻水之滨的龙,它有坚硬的鳞片,宽大的尾巴, 是族群中有威望的战士。” 清冷的声音循循, 柔雪一般落下,说话人放低了声调,听上去有些催眠。 他话音一落,袖口被人轻轻勾了勾。 “爻水在哪?” “在千年前罗浮的一处洞天, 靠近鳞渊境, 传闻它如纽带系于罗浮大地,奔流一千里, 最终汇入波月古海……爻水的水质清澈, 甘甜,冬季永不断流。” “想尝尝。” “……只是传说而已。” “哦。” 停顿片刻, 丹枫接着道:“龙很勇敢,它热心,善良,立志走遍仙舟的土地,某天, 它背上行李,前往陆地……” 郁沐枕着丹枫的衣摆,嘟哝道:“能不能把主角换成一棵小树。” “小树没有腿, 没办法冒险。” “那你想想办法。”郁沐半梦半醒, 把头往丹枫衣服里一埋。 “好吧。” 丹枫托着郁沐的下巴, 把人从闷死的边缘捞出来,浅淡月光在他垂落的眼睑上投下闪亮的银晖,温声道: “从前, 有棵小树,为了寻找水源最充足的土地,它踏上旅行。第一天,它路过一片森林,林中的动物没见过会走路的小树,它们好奇地来到小树身边,问,‘小树,小树,你是什么品种?’,小树很惊喜,说……” 说它是建木。 “说,他是一棵年幼的枫树,走在巡猎的命途上。” 怀中即将沉入梦想的人忽然动了动眼皮,“换一条命途好不好。” 他暂时还不想给自己换一个爹。 丹枫低头,“那就开拓吧,开拓一片含水量最高的、适于枫树生长的土地。” “但枫树喜欢土壤疏松,排水较好的干燥山坡。” “……郁沐。” 被三番四次打断思路,丹枫戳了戳身旁人的额头:“你确定还要我讲故事吗?” “要。”郁沐偎过去,安慰般拍拍丹枫的胳膊:“我不打断你了。” 丹枫垂眸,见郁沐乖巧地躺好,枕着堆起的衣摆,半曲着腿,神情恬静而无害。 他酝酿几秒,拾起零散的思路。 从小到大,贵为龙尊,自记事起便在龙师的教导下学习如何承担龙尊的职责,丹枫无法从自身的记忆提取有关童年的片段——那些柔软、细腻、一提起就仿佛云朵般洁白的时光,是他从未体会的。 他只好凭借自己看过的寥寥话本,勾勒一个读给年幼孩童的睡前故事。 “很快,小树和动物们建立了友谊,它们盛情款待,用森林里最好的蜜露,当晚,小树要前往森林深处,却被拦了下来。 动物们说,‘小树,不要去,森林对面,有一个邪恶的敌人在等着你。’” 郁沐闭着眼,有点紧张地攥了下丹枫的袖子。 “小树很勇敢,它说‘我一定要去。’便捡起一根坚硬的树枝,大步迈向前……” “它要孤零零地去吗?”郁沐忽然问。 “当然不。”丹枫道,他支着头,想了想:“很快,小树遇到了一只年幼的狮子,一只不爱说话的黑猫,一只乐观的狐狸,和一只冰冷的海鸥。 它们很快熟络,一拍即合,准备合力向敌人发起挑战。” 郁沐发出一点质疑的鼻音,很轻,然后,被自己的求知欲压垮,忍不住道:“森林里为什么会有海鸥?” 丹枫:“因为十点钟方向的二楼外,点着一盏巨大的海鸥夜灯。” “哦……然后呢?” “小树和朋友们跋山涉水,跨越了千难万阻,来到了敌人面前,那是一个巨大的、昏黑的宫殿,小树勇敢地点燃熄灭已久的篝火,看见了一只龙的眼睛。” “不是说好主角是小树吗。” “不想构思反派了,把废案利用一下。” “……哦。” 丹枫接着道:“龙睁开眼睛,它无恶不作,劫掠森林中的宝物,身披坚利鳞甲,很快,除了小树以外的其他伙伴败下阵来,关键时刻,小树举起自己坚硬的长树枝,大喊。” “‘龙,冲我来。’” “然后呢?”郁沐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然后。”丹枫面无表情道:“它就被龙抓走了。” “?” 郁沐有点心碎,“为什么小树这么弱,明明是主人公。” “因为主人公在成为主人公之前要经过漫长的历练。” “真不是你不肯编故事吗?”郁沐道。 丹枫可疑地游移了目光,但他正襟危坐,看不出心虚来,“不是。” 郁沐有点失望,手臂支着,挺起身来,不甘地询问丹枫:“后来怎么样了,被抓走之后。” “还能怎么样,龙把小树叼回洞穴里了。” “为什么要叼回洞穴?” “可能……”丹枫不着痕迹地打量郁沐,目光滑过对方的五官,“龙需要一张吊床吧。” 吊,吊床? 郁沐霎时如五雷轰顶。 “因为太弱小,所以要被做成吊床吗?”他难以置信,“你这根本就不是温馨的童话冒险故事。” “我没说这是童话。”丹枫坦诚地应下郁沐的指控。 郁沐瞪大眼睛,片刻后,浅褐色的眼中流露出一点委屈。 “我的意思是。”丹枫抿了下嘴唇,改口:“龙只是把小树抓走,去做人质了。” “为什么。”郁沐更疑惑了。 “想听下回分解吗?” 郁沐用力点头。 丹枫:“那就睡觉,明天我写好了,放你床头。” 郁沐有点不乐意:“你不给我讲了吗?” 丹枫欲言又止,神色沉凝,清冷的月晖沉入眼底,显出一点不近人情的冷冽感。 他应当在此处坦白地告诉郁沐,他已决意回到鳞渊境,为龙师昏聩的选择和自身不可饶恕的罪进行恕还,无论是被永久关押在幽囚狱,还是就此蜕鳞转生……他们或许都不会再见面了。 龙尊向来是独断的,他这一代尤其如此。 但,当被郁沐用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着时,他又吞回了即将出口的道别。 算了,他想。 他抱起郁沐,这次,对方没在挣扎——这人醉得不清,双脚离地的瞬间还会发出很细小的哼唧声。 丹枫跳下楼檐,落地,用鞋尖抵着卧室门,侧身进入,将郁沐放在被褥上。 “躺着等我。” 他制止郁沐掀被子坐起来的动作,说完,在药柜里找到解酒药,走向厨房,倒了一杯水,融进去。 厨房岛台上有一盏小夜灯,点开后正对冰镇柜,大概是方便夜半饿了来找吃的,灯光是很护眼的黄色,照在透明的水面,像融了一层浓稠的蜂蜜。 丹枫环视四周,十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这间厨房里,和屋主讨论一些严肃的话题,窗台的玻璃角有一点蛛网般的裂纹,是在飓风中被石块击中后砸出来的小坑。 手中的长勺柄搅动水杯,水面卷起小小涡旋,丹枫垂头,一丝不苟地等待药粉溶解。 一件小事被他拖的相当漫长。 终于,他回到卧室,适应了黑暗的龙目泛起湖绿色的暗光,锁住地上被褥里埋头的人。 或许是他磨蹭了太久,郁沐已经睡了。 凌乱的金发铺在枕头上,像一只稀有的、没个正形的刺猬,室内灯光黯淡,郁沐的脸隐在阴影里,嘴唇抿着,呼吸平稳。 看来,已经不需要解酒药了,丹枫想。 他缓步走近,犹豫几秒,将自己辛苦调好的解酒药放在一旁,跪坐在郁沐面前。 郁沐睡着的时候,非常没有攻击性,他长相不算凌厉,下颌线自此刻也不够锋利,睫毛敛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空气流通的十分缓慢,屋外挂悬的圆月毫不吝啬自己的光辉,四周极其安静,丹枫一度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直到郁沐翻了个身,背对他,他才有所觉察。 该离开了。 他的手搁在膝上,两次蜷曲,大概是试图触碰,但在不为人知的情绪影响下,最终攥成了拳。 他别开目光,起身,若有所思地抬首,直视着头顶漆黑一片的台灯,许久后,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 第二天,郁沐是被玉兆里锲而不舍的通话铃声吵醒的。 他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前院施工的动静不大,主体已经被修复得差不多,园林造景的假山砖石在匠人工坊进行砌造,短时间运不过来。 家中难得出现了短暂的安宁,郁沐躺在床上,抓起枕头,埋住耳朵,以蒙蔽自己。 隔着棉花,工作台上的玉兆依旧在不断震动,发出嗡嗡的噪音。 很快,玉兆又响了两次,郁沐偎在被子里,不情不愿道:“给我拿过来。” 趴在灯罩上,小心觑着郁沐的兆青一溜烟,卷住玉兆,飞到郁沐面前。 郁沐仰面朝上,接通了,搁在耳旁。 是一个完全没听过的陌生女人:“你好,是郁沐丹士?” “是我。” “这里是丹鼎司职评小组,恭喜你在职业资格评选中获得晋升考核名额,请于今日中午一点,到岐黄署参加见面会。” 晋升考核名额。 郁沐空白的脑子费劲地一转,总算想起了这个——是之前去领工资时意外听到的消息。 原来是真的。 郁沐:“好的,我会按时到场,需要准备自我介绍吗?” “不需要,这只是一次见面会,正式的考核会安排在近期。” “近期是指?” “最快两个月后。”女声用公式化的口吻道。 郁沐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他有点好奇是谁给他提交的参评材料,丹鼎司架构庞大,晋升通道并不垂直,名额不少,但竞争实在激烈,需要有足够的学著成果和基层经历才能脱颖而出。 两个月后——长生种的时间观念还是一如既往的松弛。 他将玉兆扔掉,枕头旁,小小的一窄岁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郁沐望向天花板,过了一会,抬手盖住眉眼,长舒了一口气。 头疼,是宿醉的后遗症。 手臂软绵绵的,像被抽空了的柳条,郁沐软着嗓子,使唤兆青:“给我倒杯水。” 兆青点头哈腰,把工作台上的杯子挪了过来,搁在郁沐手心。 冰凉的玻璃杯入手,郁沐蹙眉:“我要温的……等等,这水哪来的。” 兆青的大眼睛露出一点羞涩,“您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郁沐一头雾水。 兆青扭捏道:“是您忠诚的仆人,我,在您宿醉后贴心地为您……” “你确定?”郁沐眯起眼,视线凌厉如刀。 兆青满头冷汗:“当然……除了虔诚的我,还有谁会用心照顾您呢。” 郁沐斟酌几秒,突然道:“它说的是真的吗?” 几乎瞬间,一个小小的金色叶片从被窝里面生长出来,柔软得像是能掐出水,它不断变长,拼命甩动枝条。 兆青眼睛霎时瞪大了——它根本就没感觉到丰饶之力的存在。 “它说,不是。” 郁沐枕着手臂,一手抚摸着叶片,柔软的枝叶亲昵地往他手心里靠,像只仰起脖子够手蹭蹭的猫。 他懒散地抬起眼皮,凛然目光中藏着难以言喻的威慑力,“你最好从实招来。” 兆青咿呀一声,灵火打颤,讨好地绕着郁沐飞来飞去,“好吧,的确不是我,是……是龙尊啦。” 丹枫? 郁沐迷迷糊糊的,记忆有点碎片化,可能是过量的酒精阻滞了这具躯壳的内循环,导致他只能记得一些片段。 “哦。” 郁沐放松地枕着手臂,身旁的枝条伸进玻璃杯里,像根系汲水,液面飞速下降。 里面有药物的成分,是解酒药。 “他来做什么了?”郁沐问。 兆青眼珠子又开始转,然后被不满的郁沐用枝条告诫般地狠狠抽了一下。 这只岁阳,着实欠教训。 兆青忙道:“龙尊没做什么,就是在房顶上和您看星星看月亮……” “这个我知道,不用你提醒。”郁沐啧了一声,打断它:“我问你进屋之后。” “没做什么呀,就是给您倒了杯解酒药。”兆青忽然眯起眼,贼兮兮道:“但他在厨房磨蹭了挺长时间,恐怕是在给您的食物下毒。” “哦。” 郁沐不为所动,上下打量兆青,缓缓道:“你没遗漏其他细节吧?” 兆青纳闷地眨动眼睛,实际上,它完全不知道郁沐再三追问的理由。 “或许,是我这没用的脑袋猜不到您想要的答案……” 它试探着问:“您难道想问,龙尊大人有没有在您的被窝里留宿一晚吗?” “?” 郁沐脸上的冷淡面具忽地裂开了一道纹。 这只岁阳,在说什么? 几乎瞬间,条件反射一般,吸饱水的枝条就以比闪电更快的速度,将兆青抽飞出了卧室。 空中只有一道越来越小的凄惨长鸣。 —— 由于下午有见面会,事关晋升,即便在休假期间,郁沐也得按时前往。 虽然玉兆的传讯中没有要求他携带物品,但保险起见,他还是整理了一些自己发表过的学刊、过稿的药理分析,和简单的学术成果介绍,整理成一个小册,装进包里。 郁沐想到了昨晚丹枫给他编的睡前故事,当时对方说过,会在早上写好后续放在枕边,现在一看空荡荡的桌面,果然是食言了。 当真的只有他一个。 算了。 他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只有一点嫩叶的种子时期,需要哄。 这个世界上,肯抚摸着它的叶片、天天坚持不懈给它采露水的,只有药师。 就算如此,药师也经常忘记把它从自己的宝瓶里拿出来,害它泡水一整天。 郁沐一揉额角,背包走出家门,前往通向丹鼎司的渡口。 路上,路过长乐天最热闹的八角市集,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一家酒庄。 白天的酒庄很热闹,位于长乐天中枢,是洞天中货品最齐全的店铺,门庭若市,各色买家在自由挑选。 由于身穿丹鼎司的制服,并不是酒庄的主要销售群体,客流量又大,没人管郁沐,他一个人闲逛,没过多久,就找到了白珩昨晚给他的那瓶。 「罗浮毛尖清茶米酿纯酒」 标价适中。 郁沐视线下移,发现商品标签下贴着一个红色的酒杯图案。 不怎么光临酒庄的他有些疑惑,适时地,导购员走来。 “这是什么意思?”郁沐指着下方的红酒杯贴纸。 导购员一笑,指向前方的一张大大的浓度分级表,“这位先生,这是极高度数的提醒标志。” 顺着导购的手势看去,郁沐眼睛顿时睁大。 绿,蓝,黄,橙,红,五级阶梯分明,红色上着重标了一行小字:「酒品极差者慎用。」 郁沐:“……” 感觉被隔空嘲讽到了。 导购员勾勒出精准化的体面微笑,“您如果还没成年的话,建议不要饮用这款酒。” 郁沐哀怨地一瞥。 导购员眉梢一挑,觉察到端倪,如来时一般,适时地飘走了。 以后再也不喝白珩递过来的东西,他想。 他靠近酒柜,细看名牌背后的产地和食材料表,忽然,身旁传来一对男女的对话。 “唉,市场调研这么久,到现在都没想出好的宣传词,就这么回去,主管一定会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吧。” 循声望去,是两个年轻的狐人,身着一家小有名气的销售公司的制服。 看起来是新人。 女人也是一脸无奈:“没办法,大酒庄几乎把市面上的畅销款份额都挤占了,更何况这次我们推出的是全新配方……要我说,薄荷酒什么的,哪有市场。” “或许只有猎奇的酒鬼才会来尝尝。”男人耸肩。 “猎奇啊。”女人若有所思,想了一会,自暴自弃道:“要不我们干脆摆烂,整个噱头,就说‘这是建木喝了都会生发的超绝提神利口酒’,如何?” 在旁吃瓜的郁沐忽然吃到自己身上:“?” 当着本人……木的面造谣还不给版权费,真的好吗? 第60章 走出酒庄, 乘上前往丹鼎司的星槎,正值工作日,岐黄署内的群医聚集, 三两人群走过, 郁沐很快就找到了见面会的地点——在一幢正对波月古海的三层小楼里。 阁楼三面通风,正对海岸,屋内陈设古朴,摆着几张方形长桌。 郁沐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下, 拄头看海。 下午, 海面被阳光晒得发热,起涌着波光粼粼的璀璨金点, 一浪又一浪地从遥远地平线向岸边推卷。 海风拂面, 有点清爽的咸味,郁沐眯了一小会后, 听到脚步声。 一行人陆续进来,占据了不少空位,许是对竞争对手的防备之心作祟,彼此间的距离不远不近。 在此前提下,有人向他人打招呼的话, 就会变得突兀。 比如正走过来的、一个留着忧郁长发的男人,眼睛不大,透着睿智又深邃的目光。 男人走到郁沐对面, 低头, 注视着他。 被不怀好意地盯着, 郁沐仰头:“有事?” 男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你终于来了。” 郁沐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 点了点桌面。 “我记得,我到这里的时间比你早。” “是的,你很准时。” 男人从随行的背包中拿出一沓文件,递给郁沐。 郁沐随手一翻,颇为惊讶——全是整理好的、他的晋升推荐资料。 “推荐我的人是你?” 怪不得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到了这个晋升名额,原来是有人推波助澜。 男人点头:“我叫百吉,是丹鼎司职评小组的外聘专家,我看中了你的能力,希望推选你晋升。” 丹鼎司的每届职务晋升评选都会在司内抽选名望和专业能力兼具的高层人员组建职评小组,依据自荐筛查和内推评定两个渠道,确定最终进入候选的晋升者名单,之后再通过严格的能力测试,决定晋升资格的发放。 听上去公平、公正、公开,但由于存在内推评定这个机制,难免会衍生出一些不那么权威、受人认可的候选人。 怪不得之前会有丹士正面议论他——以前这群人就算再不满,也只是偷偷在私底下说说,郁沐想。 百吉说完,将自己的工牌拿了出来。 「前医士长荣誉代理,丹鼎司第一千三百六十五届杰出青年,曜青最有贡献丹士得主……」 郁沐浅浅扫视,头衔长的令人眼花,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说,你叫百吉?” “是的。”百吉点头,“我的个人履历就挂在行医市集的优秀贡献者墙上。” 郁沐挑眉。 不愧是药王秘传的现任魁首,百吉居然实名上网。 “你说,你看中了我的能力,所以推选我晋升?” 百吉:“对,你很优秀,也很有潜力,身为你的前辈,我不想看到这样有天赋的新人在无望的等待中埋没才能。 更何况,你的履历漂亮,远超同职位的丹士,你值得这个内推的名额。” 他这话一出,房间内的大部分人都暗暗投来惊讶的目光,还有甚者,流出了明显的不满和胜负欲。 尤其,郁沐是这群参选者中最年轻的一位。 “哦。” 郁沐拄着下巴,无视了周围的目光,好奇,“但,天下真的会有这么免费的事情吗?” 百吉沉默了。 郁沐又问:“我需要为您的这份‘赏识’付出什么呢?” 百吉站在桌前,窗外用来遮阳的竹帘被风掀动,阳光从竹片的缝隙中透过,落在郁沐的眉眼上。 他神色淡然,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浑不在意,明明是仰视,可眼皮敛着,这柔软的目光便充满压迫感。 他的手指拨弄着纸堆的边角,修建圆钝的指甲碾平褶皱,再抬起,看上去漫不经心。 郁沐朝其他参选者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 “而且,大庭广众下说这些,不会影响到你的声誉吗?” 这质问相当尖锐,百吉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这里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大家庭,我们相互扶持,共同进步,才有了今天的丹鼎司,选贤举能,是我们这些自诩‘前辈’之人的职责。” 开放,包容,大家庭? 郁沐有些诧异,视线在其他参选者身上流连。 自百吉说出这番话后,在场诸位都露出了一种钦佩、向往、感动和与有荣焉的复杂神情。 等等,这个说辞……郁沐恍然大悟。 难道这屋子里所有的参选者,都是药王秘传? 郁沐:“……” 他怎么又掉进药王秘传的窝里了,难道是什么诡异的信徒吸引法则? “怎么样,要加入我们吗?”百吉的微笑虔诚,向郁沐伸手,身后恍若亮起一道充满神性的圣光。 这,这位魁首是在试图拉他入伙? 郁沐陷入沉默,果断摇头,选择拒绝。 ……建木给药王秘传打工算怎么回事。 倒反天罡。 百吉并不在意是否被拒绝,随时随地准备传教是他的被动天赋,他收敛了眼里愈演愈烈的狂热,低咳一声: “你不必太有压力,这不是等价交换,我只是给你一个进入第一轮面试的机会,后续的考核依旧需要你自己努力,如果你的确有能力通过,在那之后,我会再来找你。” “如果你没有信心能够通过考核,现在放弃推荐也可以。” 郁沐:“是吗?” 百吉点头:“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司里已经有不少老学究对你青眼有加,我只是动作比较快。” 郁沐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辞。 百吉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自他走后,房间内的气氛暗流涌动。 即便同为药王秘传,彼此间的竞争依旧激烈,又事关丹鼎司的晋升,谁都不想放弃。 郁沐百无聊赖地玩着纸片,过了一会,一位面相严厉的女人走进门来。 她用清晰低沉的声音讲解考核的注意事项、前期需要做的准备、大致的考核范围等,又发放了一些经典的往届考核试题,供大家传阅。 “经商议,最终考核时间定在三个月后,在此期间,望各位积极准备,博览群书,争取拿到优异的分数,至此,解散。”女人说完,大步离开阁楼。 身边传来三两人的交流声,有点嘈杂,郁沐扫了几眼试题,又去看提供的参考解析答案。 颇有新意的题目,答案有所保留,少写了很多可能出现的症状和治疗方案,提供的思路也十分简洁,对答题者的知识储备要求很高。 但这种题目,刁难一下刚入门的丹士没问题,在郁沐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郁沐收起试卷,将百吉带给他的推荐资料放进包里,走出阁楼。 —— 两天后,郁沐的病假到期了。 带薪休假的日子乍一结束,恢复到千篇一律的日常工作,郁沐竟还有点不适应,他在行医集市领取了外勤丹士常用的药物,前往星槎海中枢,接替义诊的班。 义诊的小台子有点简陋,一张木质长桌,铺着能让人心情安定的浅绿色桌布。 只要在桌角张一个大大的、带丹鼎司标志的义诊旗子,求医问药的病人就会像蚂蚁一样,自发地排成黑压压的一队。 郁沐坐好,将药物放在桌下,拿出二百张一册的药方笺本,试了试下墨最流畅的笔,开始工作。 他诊病快而精准,少有一直不动左右斟酌的时候,队伍不断缩减,又被新来的病患填补,路过行人见他这里进度神速,即使没病也会来占点便宜,然后得到潇洒的几个大字。 「多喝水。」 「早睡觉。」 「没病别来看医生。」 他这一工作,就工作到了黄昏,等收摊时,已经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了。 他慢吞吞地揉着手腕,埋头写义诊报告,不久,义诊台前来了一个稀客。 “听府里的云骑告假求医,本寻思义诊竟有如此受人信赖的医生,一见郁卿在这里,当真不假。” 郁沐抬头,见景元背手站在摊前,笑意温和,肩上铜狮护铠散发沉敛冷冽的光。 距离上次见到景元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郁沐家里的院落已经在工匠的努力下铺齐了地面砖石,栽上了青翠树种,总算有点以前清幽葱郁的轮廓。 这边无需景元到场监工,那边罗浮大小事务均需景元亲自过目,有空的时间并不多。 郁沐停笔,“你这是出门遛弯?” 景元笑而不答,与此同时,一道不大的力道忽然扯住了郁沐的裤脚。 郁沐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有着宝蓝色眼珠的白色生物,正叼着他的衣角,悬在空中,扑腾着四条短腿。 “呀。” 郁沐将小狸奴抱起来,声音都有点夹了,“咪咪,你怎么在这里。” 小狸奴被景元好水好饭喂着,皮毛顺滑有光泽,四肢健壮有力,细长的尾巴在空中摇摆,去舔郁沐的脸颊。 郁沐给咪咪诊过病,也喂它吃过不少东西,关系挺不错。 “咪咪最近体重严重超标,青镞说,无论如何也要我带它出来走动走动。” “我看是青镞见你连日案牍劳形,怕你累死在神策府吧。”郁沐淡淡道,而后,语气一转,柔软又亲昵地嘬了嘬,“对吧,咪咪?” 通体雪白的咪咪发出一点欢快的嚎叫。 景元扶额。 “不过,它的确是重了。”郁沐将咪咪白色狸奴放在桌上,在药箱中找到一把软尺,量了量腰围和身长:“这个成长速度,有点不对。” “不好吗?”景元关切地问。 郁沐:“不是不好,只是不对,按照记载,狸奴不应当长得这么……肥硕。” 不满自己被评价为肥硕,听起来像一只滚圆到不能动弹的田鼠,咪咪扒紧郁沐的右手,不满地蹬他。 奈何它的力气在郁沐面前根本不够看,一瞬间,郁沐便按住了咪咪,将它仰面朝天,固定在桌上。 景元在一旁低笑,金瞳里有着细碎的光。 “要不,郁卿随我去一趟神策府,看看最近它的食物有没有问题?” “但,这算加班了。”郁沐道。 他刚说完,咪咪就啃他的手,发出不舍的呼噜声——像台星槎的高规格引擎。 与咪咪对视几秒,郁沐相当顺滑地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 郁沐抱起咪咪,白色的雪团子趴在他肩上,蓝眼睛水汪汪的,歪头对景元吐了下舌头。 一副奸计得逞的损样。 “但说好,你要包晚饭。”郁沐开条件。 景元一笑,“当然。” —— 神策府一如既往的气势恢宏,绕过专用处理公务的开阔前厅,沿着回廊向后走,是一大片鳞次栉比的同风格建筑。 厨房、云骑校场、兵库所、起居宅、库房,以及山环水绕的巨大园林,环境清幽,安静,各部分用红砖围墙隔断,古朴和雅致气息扑面而来。 不愧是罗浮云骑将军的居所,世代传袭,历经几次修缮,无比气派。 郁沐第一次来神策府后面的不对外开放区域,以往,这里布着上古的天乾大阵,随时应对不速之客和丰饶民的袭击,易守难攻。 咪咪从郁沐手中跳下来,钻进花丛,一蹦三尺高,开始活泼地抓蝴蝶。 郁沐跟上去,陪着咪咪在院子里玩了一会,衣摆上瞬间多了两个灰扑扑的爪印。 “带我去看看为它准备的食物吧。” 景元点头,正要领着他去,忽然,青镞快步走来,“将军,原来你在这。” 看到她,景元稍微收敛了眼中的笑意。 “你先去忙吧,给我指个路,我自己去。”郁沐贴心道。 “我让云骑为你带路,看完后,到正厅等我。”说完,景元便走了。 负责引路的云骑很年轻,即便有面甲遮盖,打量的视线还是一个劲往郁沐身上飘。 郁沐敛眸,摘下咪咪身上沾到的草叶,漫不经心道:“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云骑一哽,转过头去,加快了脚步,像是落荒而逃。 七拐八绕,他们来到厨房。 郁沐对咪咪日常的吃食做了检查,无论从成分还是品质来说,都没有问题。 郁沐点了下咪咪的头,“果然,你就是吃胖的吧?” “嗷?” 因为有食物的诱惑,咪咪不愿意离开厨房,被郁沐强制拽走,不大开心地在前头狂奔,很快,它钻进一个挂着轻纱帷幔的书亭。 “你在外面看着,一旦它跑出来,就立刻抓住它。” 郁沐转头吩咐云骑,待对方点头后,进入书亭。 书亭坐落于山坡的高处,轻薄的帷幔透光,黄昏的橘色光线透过轻纱,在地上印出朦胧的条状阴影。 与其说是亭,不如说是四面透风的书室,结实的木地板延伸至尽头,精致的沉木书架排列摆放,里面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古书。 书室尽头有一张空的书案,两头翘起,花纹繁复,背后是一个比较大的立柜,两侧是帷幔屏风。 “咪咪?” 郁沐轻声呼喊,书室中只有风掠动树叶的簌簌声。 “咪咪,出来。” 他向前走去,脚步声有空荡的回音。 很快,一丝利爪扒拉绢布的声响从书案后传来。 郁沐闻声赶去,一看,果然是咪咪在撕咬景元的坐垫。 他拎起咪咪的后颈皮毛,将毛线乱飞的坐垫从狸奴口中抢了回来。 咪咪一脸无辜地睁着圆眼睛,尾巴一扫,将身后立柜上的装饰品扫落大半,并嚣张地歪了下头,颇有种‘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意味。 郁沐冷哼一声,甩甩,咪咪蹬着腿乱动,身上的毛一个劲往下掉,像棉絮一样。 给咪咪晃晕了,没空折腾坏事,郁沐一手拎着狸奴的后颈,一手去捡书——书掉的到处都是,还有的滑到帷幔旁。 他一本本捡起来,放到书柜上,反复几次,手持最后一本,心血来潮翻了翻扉页。 「帝弓大捷史料垂迹考」 真是令人丧失阅读欲望的书名,郁沐想。 他摇了摇头,正欲抬脚,忽然,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 柔软的、细长的一条,虚虚圈着他外露的脚踝,郁沐与手里的咪咪对视,瞧见了对方在空中晃荡着的尾巴。 不是狸奴…… 那是什么? 郁沐向下望,只见屏风的脚架与地面的空隙中,一道细长的碧色龙尾悄悄探出,正有意无意地摩挲着他的脚踝。 宽厚的木架底座隔断了视线,再往上是绣着仙舟联盟玉兆纹路的屏风,三层轻纱,非常高大,非目力所能穿透。 郁沐脚一动,尾巴便恋恋不舍地伸过去,奈何空间很窄,它探不出来,被卡在底座下,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地面扫动。 这条尾巴是谁的,简直不用猜测。 但令郁沐诧异的是,距离如此之近,他居然没能发觉丹枫的气息。 难道是什么神奇的仙舟奇物? 郁沐往后靠了一点,脚跟抵在木架上,尾巴便凑过来,用柔软的毛发蹭他的外踝。 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背向站立,隔着一道屏风。 过了一会,书室外有人说话,一点噪音后,景元出现在门口。 “郁沐,你在这里做什么?” 郁沐一动,脚踝上的触感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他拎起手里蔫头耷脑的咪咪,“你问它。”【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神策府的晚餐丰盛且美味, 饭来张口的惬意感令郁沐心生向往。 他趴在矮塌上吃甜品,软嫩的浮羊和胃乳盛在碗中,被你一口我一口地喂给咪咪。 很快, 景元看不下去了, “郁卿,咪咪的体重已经超标,你就别喂它了。” “这是无糖的。”郁沐晃了晃勺子,狡辩道。 咪咪眨巴着蓝眼睛, 欢快地嗷了一嗓子, 以作附和。 夜里的神策府灯火通明,白日在职的守卫云骑和策士已经放工, 恢弘大殿内一时间显得有点冷清。 景元从下方的虚影棋盘走上来:“但你十分钟前还在告诫我不要喂它吃太多。” “是吗?”郁沐视线一移, 喃喃:“我真的说过这种话?” “郁卿——” “可是你看。”郁沐连忙把咪咪抱起来,用可爱无辜的狸奴脑袋应对景元的诘问:“不给它吃的话, 好可怜。” 景元拎起咪咪的后脖领,“我怎么觉得,即将被青镞强令减肥的它更可怜。” 咪咪:? 狸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郁沐笑了两声,歪倒在矮桌上,过了一会, 他向景元告辞,却被拦了下来。 “难得有空,郁卿陪我下几盘棋, 解解闷如何?” “闷?”郁沐诧异, “我以为你已经被工作抽干了力气, 不觉得闷了。” “工作是工作,但人偶尔也是要放松一二。”景元一叹:“还是说,郁卿是怕输给我?” 郁沐眉梢一挑, 斜倚在古铜色的矮柱上,“你是神策将军,能在对弈中赢你才奇怪吧。” 景元:“哦,看来郁卿要放弃了。” 郁沐:“……” 景元金眸一弯,笑意浅淡和煦,落在身上,却像是某种轻柔却锐利的注视。 接着,他又道:“没关系,郁卿今天工作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郁沐:“……” 郁沐立刻放下手中的药箱,折起袖子,掷地沉声,气势汹汹,“拿棋盘出来。” 景元的白毛一晃,抿起嘴,“好。” 二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搁着一个纹路笔直,方正开阔的虚影棋盘,咪咪在软榻上打滚,扑咬着一枚带铃铛的滚球,每次起跳,雪白的杂毛都会呼——地一下飞起来。 郁沐支着头,认真翻看规则书,不小心被咪咪撞到腿,便分出一只手,将狸奴按倒。 他抬头,只见景元大马金刀地在对面坐着,蓬松的白发垂下,一派闲散,无所事事。 郁沐看不得人偷懒,尤其是景元,“你把它的毛剪剪?” 景元偏头看去,“很多?” 狸奴的毛发粘在竹垫上,卡在缝隙中,细细密密一小撮,如同连绵的菌丝。 是很多。 景元从手抽匣中拿出一个球状小梳子,盘起腿,拍拍,咪咪自觉地走过去,一趴。 神策将军梳毛的手法很专业,一看就是认真学过,咪咪翻腾一会,喉咙里发出呼呼噜的惊天巨响。 “我听说,狸奴都很喜欢梳毛。”郁沐翻动书页。 “据说,这是族群间相互关照的方式。”景元认真地将梳下来的杂毛团进置放盒,“不只是狸奴,凡是群居生物都有类似的习性,比如狐人,持明,甚至是步离人……” 听见持明二字,郁沐来了兴致,“你知道持明表达亲近的方法?” “不了解。”景元意味深长地酝酿一阵,“这种少见的问题,难道不该去问持明吗?” “不一定非要亲身实践……我听闻持明喜欢细长的、锯齿较多的排梳,贴合躯体的流线弧度,能最大限度扫清尾部冗余毛发里残留的灰尘。” 郁沐兴致勃勃道: “另有一种特殊的工具,叫做弓弧软刷,以纤细的绵玉虫茧的丝线做成,兼具耐用性和柔软度,能妥善清理持明密集贴合的鳞片。 只可惜制作这种软刷的手艺已经失传了,市面上没得卖。” “还有……” “郁卿。” 景元适时打断郁沐,怕对方一整晚和他唠遍持明躯体保养一百零八个小妙招。 “你这些,小秘方,都是在哪看到的?” “在一个丹鼎司和持明的友好交流活动中学到的。” 景元:“可当今的持明多褪去了原本的龙相,无爪无尾无鳞,即便你学会,也难有用武之地。” 郁沐眼中的兴味消失了不少,“也是……”他心不在焉地支着头,忽然道:“但没关系,我可以打劫一个持明回来。” 景元的金瞳倏然睁大了一点。 “愿意体验免费清洁和专业理疗服务的持明应该有很多。”郁沐胸有成竹。 景元:“……” 还没等他开口,郁沐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响动。 咔哒。 像是某只蛰伏着的有鳞有爪的生物,狠狠挠了下粗木横梁、发出的泄愤之音。 郁沐仰起头,神策府的穹顶是架梁纵横的开放构造,仿佛立身山峰海崖,自仙舟舰锋仰望墨色苍穹和璀璨群星。 任何细小的事物,只要藏身于深邃晦暗的星空中,都会变得难以辨清。 郁沐指向头顶,明知故问,“景元,你这房梁是不是有东西?” 景元:“……怎么会呢。” “是吗?”郁沐喃喃,“看来,你这房子也该修了。” 景元皮笑肉不笑。 郁沐不再追究,片刻后,合上规则书,胜券在握,“来吧,我准备好了。” 黄蓝棋子准备就绪,本着新手优先的原则,郁沐先执棋。 十几个回合下来,弈棋如兵戈,刀光剑影硝烟无声,郁沐的先锋和机动兵七进七出,被景元杀了个片甲不留。 “将军。” “将军。” “将——” “等等,景元。”郁沐一脸严肃,“你是不是藏棋了。” 景元:“郁卿,对付你,我还无需藏棋。” 郁沐:“……嘤。” 他往后一仰,躺在铺了软垫的坐榻上,双目放空——他总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已经打了好多草结。 “怎么,这就认输了?”景元鬓边的白发一晃,“不再来一局?” “景元,你看看现在已经几点了。”郁沐指了指墙上的钟,“再过三个时辰,都该上班了。” “果真是。”景元一瞥墙钟,“与郁卿对弈着实有趣,害我错记时辰,深夜至此,卿不妨在这里住下?” 郁沐抱起咪咪,习惯性拍了拍狸奴滚圆的屁股,得到一声清脆的呜咽。 神策府距离郁沐家明明只有不到半小时的步行距离……景元这是在故意留他? 难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会被押送幽囚狱? 可他最近安分守己,什么坏事都没做——不,他以前也没做过坏事,没道理盯防他。 除非,景元有必须留他下来的理由。 见郁沐思忖,景元捻着一枚蓝色棋子,圆棋在指尖转动,代表了本人不算平静的心绪。 因为平躺,郁沐能轻易将广阔的穹顶收入眼底,漆黑的横梁纵横交错,如同钢筋铁骨铸入夜空。 从刚才开始,房间里就有第三个人的视线在逡巡,自高处投来,并不热切,冷冰冰的。 不同于在书室中毫无防备下的惊讶,有了戒备之心后,郁沐便能慢慢寻见那抹虚幻的眸光。 那条潜藏在阴影里的龙,正不悦地扒紧横梁,遁于暗影,等待自己所寻求的契机。 只不过,它看上去有点焦躁不安。 是自己的出现破坏了对方本来的计划吗? 郁沐敛下眼,坐起,挠了挠咪咪的后颈——咪咪还小,正是贪睡的年纪,被郁沐一骚扰,不悦地喷了个响鼻。 “来吧,今晚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景元眉心潜藏的忧愁霎时消散,笑意变得真诚很多,“以郁卿的火候,怕是难呢。” “不一定。”郁沐胸有成竹地执起蓝棋,“这次我要自己挑选幸运色。” “可以。”景元一笑。 然后…… “将军。” “将军。” “将军——” “景元。”郁沐满头黑线,一捶棋盘,棋子忽地被震串了位,“你是不是出千。” “怎么会,对付你……” “闭嘴,再来。” ——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第一个走进神策府大门的青镞如此想。 身为深得景元器重的策士,为将军处理大量日常琐事,井井有条地维持神策府运转,青镞对自身的工作有着深厚的归属感。 每天,她都是神策府中最先到达的策士,在将军未到之前,准备今日要件、罗列日程,以供将军垂询。 她相信,在自己的辅佐,哦不,在将军的带领下,罗浮会成为巡航万载的不朽之舰。 而在前段时间神策将军忽然不见人影的焦头烂额后,她的辅佐生活终于回归正轨。 景元狠加了几天班,处理掉案牍上堆积的公文,令她欣慰不已,感慨抹泪。 回来了,都回来了。 想必,这样有规律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如同仙舟人寿命般漫长…… 面对门外的巨大铜镜,她一如往常地整理衣领,检查发髻,确认妆容,保证自己能以最优秀的精神面貌迎接工作,然后…… 神策府内传来了一声咆哮。 “不不不,不要吃我的兵——!” 青镞:“?” 她疑惑地走近,紧接着,另一道天天响在她耳边的声音出现了。 “落子无悔,郁卿。” 青镞:“……” 她花容失色,飞奔至厚重大门前,用力一推,晨光破晓。 长殿尽头,本该在睡梦中的、她的顶头上司正手捻棋子,散漫又不失风度地轻笑,与他对弈的是郁沐,金发因抓弄而凌乱,正心碎地目送自己唯一一个先锋兵远去。 日光熹微,洒在景元的红缨发绳上,衬得他的金眸明亮,妖冶。 “你又输了,郁卿。”景元冷不防道。 败局已定,郁沐一头磕在桌案上,肩膀耸动。 景元手中的棋子不转了,他低下头,小声问:“哭了?” 郁沐猛地抬头,表情和咪咪气恼后龇牙咧嘴的模样别无二致,“你才哭了。” “开玩笑的。”景元指向自己被吃掉的一堆棋子,给了颗甜枣。 “郁卿的进步显而易见,假以时日,一定能在方纹枰上称霸罗浮。” “我谢谢你哦。”郁沐幽怨地枕着棋盘。 景元露出一个很屑的笑,“不客气。” 郁沐:“……” “你们……”压抑着的女声突然从门口传来。 郁沐和景元侧目看去。 只一瞬,身着神策府制服、仪容一丝不苟的青镞就冲到了二人面前,“你们,是一晚上都没睡吗?” 景元瞧着青镞隐隐发青的脸色,意识到了什么。 二人同时开口。 景元:“怎么会。” 郁沐:“对呀。” 景元:“……” 郁沐忽然感觉到后颈飞来一股寒气,他头一缩,紧接着,面前文质彬彬的策士爆发出堪比步离首领的杀气。 郁沐:“?” “将军——”青镞一字一顿,“你答应过我,会好好休息,迎接之后的工作——吧?” 景元抬起双手,摆出了一贯的猫猫嘴笑容,“这个,青镞,我有在休息……” 青镞怒目圆睁:“是指和您的丹医下棋下到上工吗?” 景元:“怎么不算呢……?” 青镞深吸一口气,关键时刻,她的专业素养一览无余,语速快而清晰道: “将军,您还记得自己上午有一通内线工作会,中午要听取仙舟联合商会的报告,下午到地衡司的分设站视察,并且,晚上在太卜司的授事厅与太卜大人共进晚餐……吧?” “哇。”郁沐低咳一声,在桌下碰了碰景元,“你工作好多。” 景元的笑意已经焊在了脸上,“当然,当然,青镞,不要紧张,我都记得。” 青镞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当她瞄见景元眼下的黑眼圈时…… “将军,您快去睡觉吧——!” 景元:“好的,我这就去。” 话毕,景元便施施然离开了——距离他上班还有一个时辰多一点。 胜负欲退下,郁沐打了个呵欠,榻上,咪咪早就睡得四仰八叉,尾巴一勾一勾,青镞收好棋盘,无奈地将咪咪抱起。 郁沐披上外套,问道:“景元每天工作都这么多?” 青镞朝景元离开的方向望去,目露担忧:“是的,其实往常,日程还不会压得这么满,但之前一段时间,将军……” “总之,最近的工作积压下来,将军连轴转了好几天才清掉,哪怕是昨天,桌案上的卷轴还有这么——高。” “本以为昨天提前结束工作,将军会早些休息,可他却非要亲自带咪咪出去遛弯……往常这些事都是由起居官和我来做的。 遛弯就算了,结果把您带来了……带来就带来,居然还下棋到深夜……” “这不,错过了闲暇,之后又要忙到脚不沾地了,将军真是的……” 她无奈地摇头,几秒后,对郁沐道,“您也辛苦了,待会我为你备好星槎,送您回家?” “不了。”郁沐想了想,“我直接去丹鼎司。” “您也要直接去工作?”青镞的眼神十分复杂,“您和将军,真是爱下棋啊……” 废寝忘食的。 郁沐尴尬地笑了两声,几乎同时,头顶投来了一道更为哀怨的视线。 隐约间,又有一道尾巴击打横梁的泄愤声。 他眨了眨眼。 某条在房顶上蹲了一整夜的龙已经不满地反复磨爪子了。 可惜,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丹枫和景元在神策府见面,郁沐想。 他不想再去幽囚狱里捞龙了。 第62章 工作日一晃而过, 四天后的清晨,郁沐收到了一条来自丹鼎司的集合消息。 「‘重要’ 所有高级丹士请于早上八点半到行医市集前集合。」 集合命令? 郁沐略微惊讶——自他成为丹士以来,战争期间以外, 丹鼎司发布强制集合命令的次数屈指可数。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您又要出门吗?” 兆青乖巧地叼来一条毛巾, 递到郁沐手里,等对方擦完脸,焰尾一甩,挂回架子上。 “对。” 郁沐穿上制服, 对镜系好扣子, 拿起药箱:“傍晚记得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解冻。” 兆青飞回灯罩上,“好的。” “绝灭大君的动向锁定了吗?” “大人, 我已经放出了我的分身们外出搜寻,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郁沐瞥他一眼,“你有点慢了。” “这……”兆青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连连道歉,“是小的办事不力,大人息怒。”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提醒你。”郁沐开门,撇下一句话, “再没有消息,我就剥夺你的晚饭。” 提到晚饭,兆青突然慌了, “呜哇——大人, 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门将岁阳的哭喊隔在身后, 郁沐沿着新修建的回廊向前院望去,新栽种的树苗郁郁葱葱,空旷的位置摆上别致的园林造景, 静谧清幽,野花簇簇。 比以前更漂亮了。 如果不是最近景元忙于公务,他一定会邀请对方上门欣赏一下。 走出小巷,来到长乐天的中心地带,清晨的聚居洞天一反常态的热闹,各式临街小贩和酒楼钱庄都在置办新饰,张灯结彩,还有不少工人在固定新产品的展示立牌。 奇怪,这才刚入秋,没到年关,怎么就开始营造节庆氛围了? 郁沐走向街角的书肆,一向古韵十足的店面点上了飞鸟方灯,店前摆着高高的图书展示架,展示新出品的精装册和话本。 “老板,最近是有节日吗,怎么都在翻新店面?” 鼻梁上架着墨色圆镜的老板从竹帘后探出头,见是新客,语气热络道:“小伙子,看你岁数小,想来不知道。这是相亲会的预热活动,从今天开始,其余几艘仙舟的客人会聚集在罗浮,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机。” “你瞧。”老板朝角落的亭台努了努嘴,“那边,还有早起抢摊的小孩呢。” 郁沐顺着望去,果然见湖畔边的阴凉处,有年轻的狐人和仙舟人正在支甜品摊,数量还不少。 “相亲会?”郁沐隐隐觉得耳熟。 “全称是仙舟联盟相亲相爱一家人交流大会……取这个名字怪不好意思的,对在官方工作的人来说,是职务表彰大会,对我们小老百姓来说,是更偏向娱乐性质的节庆。” 郁沐恍然——他想起来,之前在地衡司职员羽偕口中听到过这个词。 “好的,谢谢老板。” “不客气,有空来我这看看话本~”老板大力地拍拍自己面前的展柜。 郁沐本想客套一下,目光瞥去,忽然被一行字吸引了。 「《我与龙尊不得不说的七天七夜》——荣获 ‘这个话本真敢编 ’系列创意奖。」 视线向下递去,封面是一条赤龙隐入火海,龙躯缠绕,囚住封面中央看不清面容的主角,氛围暧昧,视觉冲击感极强。 郁沐露出了一点纠结的神色。 下一秒,老板的奸商语调幽幽传来,“有兴趣看看吗,租借一个月只要十枚巡镝哦~” 郁沐:“……” —— 叮咚——巡镝落袋。 “有空再来,谢谢惠顾~” 郁沐走到角落里,迫不及待地翻开,精美的插图占据扉页。 敛息的赤龙伏在火山岩上,浑厚吐息有着岩浆般滚烫的温度。 「它是一条巨大的、威严的虬龙,灼灼明目如炳辉天火,在我来时睁开它的瞬膜,它注视着我,令我浑身震颤。」 「……」 「它负伤于此,鳞爪被尖锐的硝石灰烬感染,已呈现相当程度的溃烂,我没有办法,只好用随行的小刀替它剜去腐肉。」 「它终于安静了,在长久的暴怒和无法起飞的困窘后,此刻,我们在朱明的一处废弃洞天之中,这里毒雾缭绕,尽是火山喷发后产生的尘霾气体,我该想想办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它似乎对我亲近了些,至少,它愿意吃我带回来的果子,果子的汁水很酸……它用尾巴拍开了,好吧,虽然这的确很难吃,但如果不吃,它没法恢复体力。」 「从第三天开始,它的状态有些不对,它在蹭岩壁上凸起的石块,尖锐的壁晶刮破了它的腹鳞,还有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草药——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手足无措,我并不了解龙。」 「它变成了一个人……我的天,它,不,他居然是,那位龙尊。」 「我想知道他是怎样在那种浩劫中存活,燧皇之鼎爆炸的那天我也在场,我眼见他冲入云霄……我试图与他对话,可无法得到回应……」 「这里的毒瘴越来越多,我该怎么办?」 「他好热。」 郁沐看得入神,迫切地翻过一页,又是一张精美的插图,以及笔触细腻的动作描写。 「我似乎,知道了他异样的理由。」 「他扣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抵在石壁上,他看起来醒了,又好像没有,火水晶一般的尾部鳞片在我腰上摩挲。」 「我第一次知道,龙尊的尾巴那样灵活。」 「难道是火龙的特性吗,他的口腔很烫,舌头也烫,像是在我身上寻找什么,我发出的泣音似乎让他更兴奋了,呼吸扑打在颈侧,好近。」 「我感到眩晕,他习惯撕咬,会留下凌乱不堪的痕迹。这里的空气很冰冷,一旦有风吹过,那股从尾椎蔓延上的酥麻就更明显。」 「我在他的逼迫下,只能仰起头。奇怪,头顶的晶岩像一只只不规则的眼睛,审视着我们,他们尖锐,团团簇起,表面反光,我甚至能从其中看到自己失神的脸。」 郁沐忽然品出一丝不对劲,他疑惑地重新翻看封面,审视出版的推荐词。 “荡气回肠的冒险故事,缠绵纠葛的情感体验,带给读者身临其境的荒野之旅。” 这难道不是和龙尊的冒险故事吗? 郁沐思索片刻,狐疑地抿了下嘴唇,试探着翻回去,看下一页。 「好狼狈,除了抓紧他的肩膀,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好用力。」 「……」 郁沐:? 他忽然睁大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 这难道是。 他啪一下合上书,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越发激烈的心跳。 建木并不需要繁衍,药师创造了它,丰饶的伟力使它长存。 他的手有点颤抖,想立刻放回书架上,但考虑到这是自己花了十巡镝租来的,没看完的话,又好像错失了很多……钱。 再三踌躇,盯着封面上的‘冒险故事’思考了半晌,他将书重重地压到了药箱最底层,耳根通红,疾步离去。 不远处,老板抽了口旱烟,老神在在地将新书填进书架的缺口,翻开销量表,喃喃自语。 “这年头,果然还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最好卖……下次要不要把其他几套龙尊读物多进货回来呢?” —— 郁沐紧赶慢赶,终于在八点半到达了丹鼎司。 高级丹士在所有丹士中占比庞大,这个职称是为许多基层经验丰富、但苦于没有学术成果或晋升渠道的丹士提供的过渡跳板,也是在战争中承担最重的军医职务、从而死伤最多的群体。 倏忽之战后,高级丹士的数量尚未得到填补,年轻面孔不算特别多。 行医市集中央的树下,支起两张超长的方桌,地衡司打扮的职员正在分发装备,背后挂着一个长长的大红条幅。 「仙舟‘相亲会’应援物发放处」 应援物? 郁沐疑惑,兜里玉兆发出滴的一声,打开一看。 「‘重要’所有高级丹士请前往行医市集‘相亲会’发放处报道。」 郁沐环顾四周,注意到围聚在此处的但丹士手中都有扇子、气球、手幅、能发声的球状灯筒等物。 他好奇地凑近发放处,排队等候不久,终于到他了。 “你好,我来领取……” “小神医?” 一道欣喜又惊诧的叫声从隔壁桌传来。 这称号太过有指向性,郁沐眼皮一跳,与此同时,有不少高级丹士都往这边偷瞄。 桌后飞来一阵旋风,强悍地扑在郁沐身上,几乎瞬间,他脖子一重,一双胳膊从背后搂了过来。 一个超重的家伙悬在了他的背上,郁沐提着药箱,腾不出手去接,像被树袋熊抱着的直挺挺的树。 “小神医,你怎么来这么晚呀,我可是为了你特意申请来丹鼎司出勤。”羽偕一脸笑嘻嘻,转头对身边的勤务跟班道:“快,把我精心准备的套装拿出来。” 不一会,勤务就拿来一个非常高级的袋子。 郁沐朝袋子里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他看见了一个极端逼真的狐耳发箍。 这? 脚尖在试探性远离,冷淡的脸上显出一点抗拒,郁沐后退一步,立刻被羽偕紧紧抱住。 “不可以跑——!站在第一排迎接曜青将军月御,这可是风光无两的无上殊荣!” 郁沐用力扒拉脖子上的胳膊,语气难得急切。 “我不要,这风头给你你要不要。” “我当然想要了,但能站前排的只有丹鼎司、云骑和天舶司,地衡司要负责维持场外秩序……别想跑!” 羽偕手脚并用,缠住郁沐,大声道。 “你仔细想想,这可是你能登罗浮日报的大好机会!” “戴着发箍上日报吗?”郁沐扭头,“我不要。” “你怕什么,又不是只有你戴,前排围观的都戴。” 羽偕按住郁沐的脸,迫使他往左转头。 在树下围聚的一队人,几乎人人都戴狐耳发箍,手里拿着印有月御Q版头像的小扇子。 看上去乐在其中。 “这又不是什么奇怪的play,只是丹鼎司的狐人实在太少,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 羽偕坦荡道。 “你难道真以为是我有奇怪癖好,喜欢看人戴狐耳吗?” 他侧头,瞥了眼背上羽偕高高扬起的嘴角:“……” “别这么抗拒,这方案又不是我提出来的,据说,以前玉阙仙舟主场的时候,全员都戴持明发箍呢。” 郁沐想了想,“我宁愿戴持明发箍。” 羽偕:“噫,你看不起狐人?” 郁沐:“没有。” “拜托,不要一脸不情愿,凡事都有第一次,这可是庆典,玩的开心最重要,再说。”羽偕趴在郁沐耳边,小声道: “站在第一排有额外补贴收入,运气好的话还能拿到月御将军的亲笔签名,那个能换好多好多巡镝。” “这又不是钱的问题……”郁沐嘟哝。 “但如果能拿到将军签名,长乐天一百三十家联合店铺都可以全场半价,到时候,我就可以……” “你?”郁沐狐疑。 察觉到自己说漏嘴了,羽偕一笑,在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在郁沐越发沉重的审视目光中,他败下阵来,哭求: “帮兄弟一个忙吧,我可是月御大人的粉丝——!” 郁沐眼睛眯成两条短线,“你只是想要半价券吧。” 羽偕脸一红:“哎嘿。” —— 欢迎仪式在上午十点,届时,玉界门开,从另外几艘仙舟来的使团星槎将通过界门,进入星槎海中枢,在罗浮万民簇拥下落于天舶司的司辰宫前,进行首日的亮相仪式。 自今日起,盛大的庆典揭开帷幕,持续近两周,在这期间,各种文艺会赏、美食活动、比武试剑、游园歌会,会排期紧凑地举行。 堪称自倏忽之战后首个人声鼎沸的狂欢。 丹鼎司的迎宾小队人数众多,从安排来看,需要填满从星槎码头到司辰宫西侧长达五百米的宽阔大街。 今日的星槎海中枢无比热闹,人头攒动,除了公职人员,各年龄段的普通人都自发加入了欢迎的队伍,平日清闲的茶馆此刻门庭若市,二楼以上临街的包厢聚满了人,不住探头张望。 空中阵列的星槎在天舶司飞行士的操纵下排成一线,四处可见维持秩序的地衡司职员和云骑。 比起职能部门,丹鼎司、太卜司、工造司的工作人员人手一个应援横幅,兢兢业业充当气氛组。 在罗浮呆了这么久,郁沐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人声鼎沸的场面。 不愧是大型节庆。 “小神医,转过来我看看。” 羽偕突然从背后出现,拍着郁沐的肩膀。 郁沐站在最前排,偏过脸去,视线还没来得及转,头顶的发箍就被拨弄了一下。 “你耳朵歪了,别动。” 羽偕踮起脚给郁沐整理了一下。 柔软的狐耳发箍用的是相当逼真的材质,浅黄色,内有雪白绒毛,戴在郁沐的金发上毫不违和。 羽偕又往郁沐手里塞了一根马克笔,和一张巴掌大的金闪涂卡,叮嘱道:“一会,月御将军会从这里经过,你只要递给她,她一定会签。” “但这种场面,她真的会注意到吗?”郁沐指了指道路两旁乌泱泱的人。 “放心,我的准备堪称万全。”羽偕眨了眨眼,凑到郁沐耳边道,“我听说,月御大人喜欢金毛。” 郁沐:“?” “而且。”羽偕使了个颜色,示意郁沐往旁边看,“你以为这里能占第一排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地衡司派来的亲友……” 郁沐沉默片刻,细细端量身边人,忽然领悟了。 怪不得他身边的大哥穿着巨大的‘月御将军我是你的狗’的t恤。 “大家都这么狂野吗?”郁沐小声问。 羽偕摆了摆手,“这才哪到哪,据说上任腾骁将军去方壶仙舟,签出了一千零八百张亲签的好成绩。” 郁沐惊诧:“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居然有这么多粉丝?” “因为方壶仙舟的人很吃白毛。”羽偕道:“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郁沐即答,“持明。” “哦,不小众,头发颜色呢?”羽偕问。 郁沐又即答:“黑的。” “你这个喜好很平庸呀。” 郁沐点头:“普通的就很好。” “行,别有压力,享受庆典要紧,签名拿不到就算了,晚上请你去金人巷吃东西。” 羽偕又鼓励了郁沐一番,溜回自己的岗位了。 郁沐倚在隔离栏前,翻动手中的闪卡,面对宽阔的大路发呆,不多时,又抬手摸了摸自己头顶的狐耳。 真离奇,身为建木,他居然要冒充仙舟将军的粉丝,抢在第一排拿签名。 “兄弟,你也是月御大人的粉丝?” 身旁的t恤大哥忽然凑过头来问。 郁沐想了想自己现在的身份,“算是?” 大哥结实的脸上突然显出一点羞赧,他抓着郁沐的胳膊,开始激情科普月御将军在丰饶民中七进七出、直捣步离人老巢的旷世传奇,最后,激动地问: “你是不是也最喜欢月御大人?” “呃。” 郁沐眨了眨眼睛,在大哥期盼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你也想嫁给月御大人吗?!”大哥又道。 “嫁?” 郁沐瞄了眼大哥阳刚魁梧的身姿,“这倒是……”没。 “太好了!”大哥欢呼一声,突然把郁沐拥在了怀里,大声道:“兄弟,我们三个一起把日子过好!” 郁沐的狐耳被压歪了,一边狼狈地用手扶,一边艰难道:“等等,你误会了,你先放开我。” 大哥充耳不闻,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 周围人声嘈杂,各种店家播放的洗脑广告声掺杂在一起,郁沐说话小,一时没被听见。 他用了点力,无奈挣脱出来,将发箍戴回去,忽地感到一道凌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桥对岸的高大马头墙。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小小的机巧鸟在偷闲。 是错觉? 不。 他眯了下眼,斟酌后,打消了放一颗种子过去探视野的念头——这里人太多了,不适合。 正巧,人群爆发出欢呼,引走了郁沐的注意力,他朝前望去。 雄伟的玉界门开了。 第63章 司辰宫前的坤舆台正对玉界门, 平坦开阔,能将星槎海中枢的天际一览无余。 千艘星槎礼炮齐鸣,巨大繁复的法阵如机扣般运转,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 玉界门发出扭曲波动,一艘宏伟的钢铁巨舰从光晕中驶出。 它的引擎发出音爆般的轰鸣,令人畅想它的主炮齐发,于丰饶民阵线中破云而来、撕开一线的壮阔场面。 那是曜青的梭形巡回舰, ‘屠戎舰’, 只不过与平时不同,钢铁合金铸造的巨兽的强悍主炮轰出的是礼花。 一朵朵仙舟联盟的巨大礼花在上空炸开, 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呼喊。 “仙舟翾翔, 云骑常胜——!” “仙舟翾翔,云骑常胜——!” 右边的大哥用最充沛的感情激动大喊, 郁沐揉了揉发痛的耳朵,像汹涌声浪中翻来覆去的一块小石子。 气氛热烈,令人热血沸腾,一艘艘印着各仙舟图腾的舰船穿过玉界门,悬于上空。 没令翘首以盼的观众们等太久, 在罗浮的星槎升入空中后,一个明亮的仙舟联盟图标在玉界门前展开,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 来自各仙舟的使节舰向下悬停。 最先落地的是曜青。 作为近来连取大捷的仙舟, 曜青的人气高居不下, 旗帜展开的瞬间,一道飒爽的身影从舰头一跃而下。 挺拔的狐人气宇轩昂,一头白发紧束在脑后, 身着干练的深红轻铠,高举双手。 “罗浮的朋友们,大家上午好——!” 回应她的是更高分贝的欢呼。 在她身后出现的,是曜青的各司代表,他们的队形不算整齐,充满朝气,时而和夹道欢迎的人们挥手致意。 “曜青狐人多这件事,果真名不虚传。”郁沐伸长脖子向下瞧,一眼扫去,队伍六成都是狐人。 各式颜色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郁沐不禁开始怀疑羽偕对月御喜好的猜测——对方真的会喜欢金毛吗? 黄毛的狐人可不少见。 曜青之后的几艘仙舟,不再由天将带领,比如朱明仙舟派来的带队者是云骑骁卫,玉阙仙舟是太卜,虚陵仙舟则是现任工造司司砧。 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星槎码头,途径宣夜大道,最后到达坤舆台。 月御人气十分旺,只要她经过,夹道的狐人都会铆足了劲高呼她的名号,她笑着和每个人击掌,偶尔签名,比响彻寰宇的大明星还有气场。 还真是……相亲相爱,郁沐想。 他正犹豫着自己手里的小闪卡能不能吸引到对方的视线,谁知十米开外,月御一怔,双眼放光。 本能地,一种被仙舟将军盯上的寒意从后背涌起。 郁沐抬眼,几乎是转瞬间,一道月光般的寒意扑面而来,随着一声重塌,月御已然出现在面前。 “是你?”月御惊喜道:“你叫郁沐,对吧?” 霎时成为人群焦点,周围蜂拥而来的压力和艳羡的目光无比炽热,郁沐眨了眨眼,神情还是淡淡的。 “喂,月御大人和你说话呢——!” 郁沐身旁的兄弟用胳膊一拐他,已经激动地快要窒息了。 “嗯。” 郁沐与月御对视片刻,无视了对方久经沙场的狂狷气质,递出手里的小闪卡。 “能给我签个名吗,月御……将军。” “当然,你想签在这里?会不会签在衣服或者武器上更好?” 月御嘴上念叨,飞快签下名字——其实只是比较扭曲的潇洒画符。 月御再度抬头,目光落在郁沐的狐耳上。 “我记得,你不是狐人吧,这是……”她拨弄了一下郁沐的发梢,“发箍?” “是的。”郁沐收好小卡。 “可惜,如果是真的,想捏捏看。”月御爽朗一笑,突然按住栏杆,凑近许多——近到能看清郁沐没什么情绪的浅色瞳孔。 “你的伤势痊愈了吗?”她问。 郁沐下意识往后一仰,不适应和陌生人靠的那么近,“已经好了,感谢关心。” “上次真是抱歉,也不知道你的装睡技巧有没有精进一些。”月御笑道,耳朵一抖,“下次见面,我可以教你,当作赔礼?” “多谢您的好意,但还是不用了……” 郁沐连忙摆手,再往后仰,肩胛骨几乎贴到身后狂热的行人身上。 “你真客气。”月御一眨眼,视线转移,在和周围的人们挨个互动之后,大步离开。 还没等郁沐松口气,身边人就把他围了起来,尤其是旁边已经快晕厥的大哥。 “你居然和月御将军认识,还研究过睡觉技巧——?” 他的声音太大了,郁沐第一次觉得丢人,认真纠正,“是装睡……” “你还有伤,是月御大人造成的吗?” “不是……” “你们该不会已经私定终身了吧——?” 大哥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郁沐头疼得要命,大声道:“没有!” 大哥继续哭,“果然,不是金毛就不行,我已经丧失了被月御大人优先择偶的机会……” 郁沐额头突突直跳,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道声音从耳畔传来。 不,不是耳畔,是从脑海,是兆青,正对着他留在家里的叶片说话。 “大人,发现绝灭大君的踪迹了,在赎珠阁南方一百米的售货机里。”兆青急切道。 郁沐精神一凛,将签名卡收进兜里,如同一条滑不溜手的鱼,从人群缝隙中钻了出去。 大部分看客都挤在前部,到了围墙底下,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郁沐张望一秒,钻进小巷。 他跑得飞快,堆放货物的推车堵住巷道,手撑着一跃而过,飞速下楼梯,路口被堵死,只好再抄小巷。 “大人,它在一罐苏打豆汁里。”兆青道。 “啊?”郁沐一诧,手撑着墙边,往左一拐,“它在那里做什——” 话音戛然而止。 砰——! 速度过快,郁沐直接栽进一个人怀里,仿佛撞上了一堵墙。 “嘶。” 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额头,扒拉开面前没长眼睛的家伙,“让开。” 手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角,反被抓住了——那人手指很凉,如同冰凿的,攥得很紧,不让郁沐动。 他不悦地抬头,只见对方的脸被大大的兜帽罩住,露出一点线条削利的下巴尖。 这个轮廓? 郁沐心中一动,右手一动,奈何被提前察觉,那人用力钳制着他,他又扬左手,被对方抬手挡了一下。 他干脆欺身而上,整个压过去,左手闪电般一探,掀起了对方的兜帽。 一双湖绿色的眼睛出现在面前,正深沉的、平静地睨着他。 郁沐有点惊喜,但不多,更在意绝灭大君的动向,他甩掉丹枫的手,绕过对方,往前走。 丹枫一怔,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下意识伸出手,再度抓住了郁沐的胳膊。 被用力往后一扯的郁沐一个踉跄,狐疑地回过头,“怎么了?” 丹枫的唇抿成一线,像是被粘住了,只是低垂着眼,有点执拗地注视。 他披着一袭黑衣,像是夜行者,头发从斗篷的缝隙中探出一绺,柔软又顺滑。 巷里隐隐传来外面的礼炮和欢呼声,天光被星槎的舰尾灯渲染,从头顶洒下,半明半昧。 看不懂丹枫的目光,郁沐只觉得诧异,耽搁了几秒,脑海中又响起兆青的话。 “大人,它被一个狐人买走了!” 郁沐晃了晃丹枫的手,“松手。” 丹枫一言不发,目光敛下,晦暗不清,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指,似乎察觉到这样不对,慢慢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兆青心如死灰道:“大人,那狐人喝下去了——她走掉了。” 郁沐只好在心里回:“跟住那个狐人。” “是。” 兆青的声音消失了,绝灭大君的行踪也彻底不用追了,郁沐停下脚步。 他靠在墙上,环抱手臂,直视这头脾气突然超奇怪的龙:“你怎么在这?” 丹枫不答反问:“不该我问你吗?” 郁沐:“?” 丹枫淡淡道:“你应该在司辰宫前。” “说来话长,有点小事。”郁沐歪头,“刚才的视线果然是你。” 丹枫的下颌线有点僵硬,不大自然地别过头:“不是。” 郁沐:“怎么了,就算承认,我也不会笑你的,总比趴在神策府的房梁上一整晚要体面。” 丹枫:“……你和景元的关系好了不少,都能一起下棋了。” “怎么会,我只是爱好广泛。”郁沐嘴硬道。 “的确兴趣广泛。” 丹枫一瞥郁沐眼里浅淡的笑意,又往他头顶一扫。 “放弃了和持明相亲,又打算投狐人所好?” “你说这个?”郁沐摸了摸自己发箍上的耳朵,“我本来也不想戴的,但是……” “但是月御喜欢?”丹枫一哂。 “这么说也……没错?”郁沐想了想,毕竟从月御的反应来看,对方似乎,确实喜欢金毛。 丹枫的眉眼瞬间冷下来,发出了一点相当不屑的气声。 “她还点评过你的装睡技巧。” 郁沐不明所以地点头。 丹枫的手指在臂弯连点,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什么时候。” “我上次说过的,你好奇可以去问景元。” 丹枫冷冷嗔他:“我有机会见到景元吗?” 对方尴尬一笑,头顶的狐耳在摇晃。 丹枫扫了几眼,被那团白色绒毛晃得心情不好,道:“拿下来。” “什么?”郁沐没听清。 丹枫不再说了,正当郁沐疑惑时,他忽然向前一步,高大的阴影罩住郁沐,袍角飘飞,蹭了下郁沐的小腿。 离得很近,独属于丹枫的气息传递过来,是清冽又深沉的水意。 和话本上描述的不一样——郁沐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个念头。 丹枫决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意志,事实上,他一贯如此。 他抬起手,冰凉的手指沿着郁沐的耳廓摩挲,指尖勾到耳后的金属发箍。 忽然,郁沐抬起头来,仰脸看他,双眸如浅色的琥珀。 “你要摸摸看吗?” 丹枫的瞳孔微缩,手指不经意地沿着皮肤蹭动,掠过对方光滑的颈侧,夹住一绺垂下来的发梢。 他明知故问,“摸什么?” “耳朵,这个是发箍,我给你拿下来。”郁沐作势要抬手,被丹枫制止了,“不用。” 小巷中忽然变暗,阵列的迎宾星槎沿航道飞回,掠过星槎海上空,遮蔽了天光。 丹枫的龙目变得盈亮,色泽浑郁,暗沉,如同藏于深窟中的夜光石——他的视线阴翳,充满压迫感。 “哦。” 以为对方不需要,郁沐也不强求,转过头去,忽然,腮边传来手指的力道——是丹枫捏住了他的双颊。 他不自在地偏头,试图减轻这种注视带来的压力,然后——他的头颅被摆正了,一只手拨开发旋,按在发箍上。 郁沐诧异:不是说不摸吗? 头顶的发箍被施加了力,很轻,很缓,一点一点,沿着狐耳向上。 因为使用的是仿真材料,接近最原本的手感,摸起来相当舒适。 是挺好摸的,丹枫想,但考虑到郁沐戴这个的原因,手劲就难以克制地变重了。 过了一会,对方摸够了,将发箍拿了下来。 总算不夹头了,郁沐长舒一口气,“你把发箍搁我口袋里……” 丹枫充耳不闻,往后一丢,十分潇洒,发箍滚进角落里。 “你扔掉干嘛,一会要还。”郁沐谴责道。 丹枫:“……” 郁沐拍拍他,“快点,这个很贵。” “不。”丹枫回绝。 “丹,枫。”郁沐咬牙切齿。 丹枫冷着脸,不情不愿地撇嘴,又被郁沐轻轻踢了一脚,“赶紧。” 龙尊冷哼一声,黑袍下龙尾伸出来,卷住发箍,往上一递,凶道:“拿走。” 这条龙,到底在发什么狂。 郁沐不满地夺回发箍,攥在掌心,手边,鳞片密集的龙尾盘曲着,在他掌根处悬停,无形地散发诱惑。 本着‘来都来了,摸一把再说’的心态,郁沐习惯性摩挲上去,脑海里却忽然跳出几行字。 是他不久前才看过的、精美插图下的小字。 「我从不知龙的尾巴会有这样的用处,它柔软,细长,能伸到手指无法抵达的地方。」 「他的尾巴卷着我的脚踝,分开我,鳞片会在某一瞬间炸开,变成坚硬的断片,在我身上留下划痕。」 「或许,用尾巴诱惑猎物、绞紧猎物,是龙的习性。」 郁沐的手霎时悬在空中,血流涌过的轰鸣声冲撞着鼓膜,他有些心虚不安,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 奇怪,奇怪。 他告诫自己不要发散思维,不要代入,他和丹枫只是纯洁的、摸尾巴的友谊,可令人苦恼的画面变得更为鲜明。 他对自己解释:他只是摸一下朋友的……尾巴。 摸一下,朋友的…… 尾巴…… 可……朋友的尾巴,也能用来做别的事。 冷静,冷静。 没关系的。 冷…… 砰——! 郁沐不太好用的脑子就这样炸开了。 察觉到郁沐奇怪的混乱,丹枫罕见地有些紧张,“郁沐?” “我。” 郁沐别开视线,像是怕极了什么,手掌绕了个弯,抵在对方肩膀上,将人推远了点。 一道清晰的、不可打破的界限就此划开。 丹枫的尾巴僵在空中,尾梢停止晃动,他瞳孔微微张大。 “我该回去了,一会丹鼎司要集合。”郁沐道。 他似乎完全理性了下来,没有丝毫波动,但无论如何,他的视线都没有移开墙边的那块看起来灰扑扑的砖。 他的话语中透露着如此冷淡的、明显的、毫无兴趣的拒绝。 丹枫后退一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神思不属地点头:“……好。” “嗯。”郁沐向他礼貌告别,“再见。” “再见。”丹枫回以同等程度的体面。 郁沐头也不回、同手同脚地走出巷口,确认身后不再有龙尊的气息后,他突然在街角抱膝蹲下,像一朵可怜兮兮的蘑菇。 他咬住嘴唇,慢慢把脸埋进膝盖里。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开花了…… 第64章 “小神医。” “小神医?” “郁沐!” 听到有人在叫他, 郁沐慢吞吞把头抬起来,一张担忧的脸从头顶探来。 是羽偕。 他半跪在郁沐身旁,关心道:“你怎么在这蹲着, 有人欺负你了?” “没……” 郁沐的脸颊在膝盖上一蹭, 金发稍显凌乱,手指勾着脏脏的狐耳发箍,双目无神。 羽偕:“……” 这明显就是被欺负了! 他拉起郁沐,气冲冲道:“告诉我, 谁对你动手了, 我现在就去报告云骑。” “没人欺负我。”郁沐晃了下神,被对方带出十几米, 才道。 奈何, 他这样在羽偕眼中就是委屈又害怕。 郁沐又补充:“跟他没关系。” “他?”羽偕眼睛一眯,将郁沐拉到墙根底下, 像一个语重心长又态度温和的长辈。 “他是谁,他欺负你?”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惆怅地一揉眉心,“不是……” “郁沐,面对不合理的暴力时, 我们要勇于为自己争取公正,施以还击,让对方付出代价, 不能一昧忍气吞声。” 羽偕的语调激昂, 令人不难想象他在地衡司处理家长里短、教育走失儿童时的口吻。 “别怕, 我和你一起面对。” “我没关系,对了,你要的签名。”郁沐将兜里的小闪卡拿出来。 羽偕:“签名哪有朋友要紧……真的不用报告云骑吗?” 报告什么。 报告他摸了朋友的尾巴? 这要是报告了, 他建木的脸往哪搁。 “不用,比起这个,你不是说请我吃饭吗?”郁沐摇头。 “当然。“ 羽偕在玉兆上分享给郁沐店铺的标签页,在金人巷,是一家千年老字号,专做罗浮本地菜,以精湛的传统手艺和独到的罕见食材为卖点,好评如潮。 “我要先回地衡司报告,我看丹鼎司那边也在坤舆台前集合,傍晚下班后玉兆联系。” “好。” 告别羽偕,郁沐尽力抛却不对劲的心情,回到坤舆台,果然见丹鼎司的迎宾队们已经在门外集合。 乘坐班渡回到丹鼎司,交回应援物,开了一个不算漫长的会,要旨清晰,主要是对丹鼎司成员在盛会期间的任务分配。 由于是交流盛典,罗浮这边会与其他四艘仙舟的丹鼎司进行业务切磋、学术研讨。 期间会安排轮组的丹士为云骑那边的剑斗会场提供必要的医疗支援,以及到各洞天值班——盛会当前,罗浮的人流量达到战后新高,必须保证每个人群聚集处都有医生在岗。 郁沐查看自己的排班表,还算空闲,丹鼎司上下四班倒,两周内,做二休一,单次时长五个系统时,有时间享受庆典。 下午,指导经验不够丰富的丹士进行了一些外伤急救演练,等他离开丹鼎司时,天色渐晚。 星槎渡口人满为患,托庆典的福,班渡的轮次增加了将近三分之一,郁沐没怎么排队,就回到了长乐天。 长乐天各处张灯结彩,行人如织,每条街巷都传来风格迥异的音乐声,有人在街头卖艺,兜售美食的商家大声吆喝。 就连平时清幽的茶室,也不免多了说书人的拍案声。 人间的烟火如此鼎盛,与高树之上旷寂无边的缄默云海相比,是另一种新奇的体验。 他放慢脚步,走走停停,在每一个新奇的摊位前驻足流连,没过一会,就买了一袋子东西。 走到巷口,郁沐被一盏精致的持明花灯吸引,特制的防火涂纸包裹细长竹骨,编织出一条盘绕仰首的持明,神采飞扬。 他走近,是一家卖花灯的铺子,店主是个模样年轻的持明,见郁沐有兴趣,忙道: “小哥,你眼光真好,这可是我们新上的纯手工龙尊花灯,仅此一尊,里面的火硝石可以更换,一块能亮三天,环保便宜无公害。” “多少钱?” “不贵,只要三百九十九巡镝,可手持可悬挂,送门檐挂扣。”店主道。 郁沐有点心动,正在这时,一个少年模样的狐人跑了过来,指着同一个花灯道:“妈,我要这个。” 一个面容慈祥的女人紧随其后,看了眼花灯,无奈:“你都多大了,还玩三岁小孩玩的东西。” 在旁观望的郁沐头上缓缓飘出一个问号。 店主忙打圆场:“夫人,瞧您说的,我这花灯老少皆宜,可不只是小孩玩的玩意。” “妈——”狐人小孩扯了扯女人的袖口,可怜巴巴地恳求。 “行吧。”女人眼也不眨,拿出一张大额钞票:“我看你这次能玩几天。” “我保证把它贡在床头!”小孩用耳朵蹭了蹭女人的胳膊,欣喜地抱住花灯。 花灯上,持明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与郁沐对视,在小孩欢快的叫声中渐渐离去,变成人潮里的一个小点。 郁沐吸了下鼻子。 “这位小哥,你,要不看看别的?”店主试探道。 “不了。”郁沐故作坚强地拎紧了自己手里的零食、玩具、小摆件,“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都好万岁了。” 店主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您可真爱说笑,咱这仙舟才巡航多久。” 郁沐慢吞吞地走了,背影有些落寞,店主挠了挠头,心道真是奇人。 —— 狐人小孩抱着花灯,驻足在表演台前,台上,一群盛装的狐人舞姿曼妙,灵动优雅。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花灯,回头,只见女人坐在一家茶水店门口的摊位上,正朝着巷口那家花灯摊望去。 他蹑手蹑脚穿过人群,笑嘻嘻地扑到女人怀里,“妈,你看什么呢?” 往常,他的母亲都会低头,搓搓他的鼻子,骂他小调皮鬼,但这次,女人依旧对着那个方向出神。 小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点,不知所措地从女人腿上爬起来,“妈……” “妈?” 女人撑着下巴,头这才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时,小孩似乎在他母亲的双眸中看到了一抹不详的深蓝色——如同他不小心打翻了的颜料盒,浓重深郁,带着一丝邪恶的感觉。 就好像……他母亲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 小孩不禁后退一步,好在,违和感稍纵即逝。 女人恍惚片刻,仿佛终于从某种空茫中挣脱出来,垂头,无奈地拿起纸巾,擦了擦小孩领口的果汁渍。 “你这孩子,三岁吗,嘴漏?” 小孩眼里瞬间涌出泪花,往女人怀里一扑:“呜哇——妈,你吓死我了——!” “这怎么了,大庭广众的,丢死人了,哎呦……明天换你爹带你出来。” —— 郁沐朝家的方向走去。 托相亲会的福,街区里的客栈和居家民宿生意很好,房间几近爆满,小巷不复清冷,时而有游人的交谈声传来。 离家还有一百多米的巷口,几位云骑在执行公务,拿着雪亮阵刀,很有安全感。 情况有些不同寻常,路边,有好事的闲人在交头接耳,郁沐走近,问道:“姐姐,云骑这是在封路?” “可不是,听说,咱们这进小偷了。” 年轻的女人拎着一个干练的小公文包,臂弯挂着地衡司的外套,忧愁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抓到。” “小偷?” “是,那边地上昏厥的人,看到没? 有人路过这里,发现他倒在地上,身上钱包和身份卡都不见了,才报的案。”女人朝角落努了努嘴。 郁沐循着望去,果然见到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躺在马路牙子上打呼噜。 “不叫他起来吗?” “不能叫,得保护犯罪现场。”女人一扯领口的扣子。 “这路口又没有巡视机巧鸟,无法锁定嫌疑人,要我说,也不一定是盗窃案,谁让他睡在路边,这年头,扒手不到处都是。” “不只是因为这个。” 一个浑厚的男声夹了进来,是身后戴着帽子的大爷,“云骑这么紧张,是听见了有人呼救。” “呼救?”郁沐一诧。 大爷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据说,是有人听到了一声很凄惨的求救,才发现了这个醉汉。” “不对。” 一个年轻的小女孩突然用尖细的童声道,“我妈妈说,是天上有几道黑影,让货运机巧鸟的航线发生了偏移,自动触发的报警系统。” 郁沐扶额。 这群看热闹的,到底能不能统一口径。 他决定不再信谣,提着药箱,试图绕路,却听两位云骑在交谈: “这间屋子的房主还没回来吗?” “已经向丹鼎司发了联络通知,但没得到回信,怎么办,破门?” “我们没有搜查令,要破门也得等队长……” “你好。”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吓了两位云骑一跳,他们攥紧阵刀,同时回头,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丹鼎司医士拎着药箱,神情淡漠地举起手。 “你们在找我?” 云骑对视一眼,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失言,“你是?” “我是这间房子的房主。”郁沐指了指身旁的围墙,语气平静,“你们刚才,是想破门吗。” “你误会了,我们没有在谈论如此危险的事……” 左边的云骑尴尬地挠了挠下巴,好在面甲遮的结实,看不出他心虚的目光。 “不过,你回来真是帮大忙了,能配合开门,让我们检查一下吗?” “检查?”郁沐对这个词有点抵触,蹙眉道:“为什么。” 右边魁梧的云骑:“居民举报有黑影落到了你家院子里,以及那声惨叫,很可能是从这附近传出来的。” “是要把家里都查一遍吗?”郁沐的声线有点冷。 “不用的,只是院落,我们不会破坏您的家用设施……这是为了保证庆典的安全,希望您能理解。”云骑双手合十,恳求道。 对方的态度还不错,郁沐想了想,虽然不情愿,但同意了。 同为吃官饷的,没必要为难一个普通云骑。 他带领云骑来到家门,推开,院内草木深幽,静谧安宁,没有丝毫异常,由于灌丛和花木是新栽的,个头较小,枝叶鲜嫩又稀疏,没有视野上的遮挡,院内一览无余。 郁沐迈过门槛,忽然,一道不寻常的气息变得明显,他下意识转头,愣住了。 厚重的门扇旁,红墙前,四个人影正以非常滑稽的姿势挨在一起。 镜流面色冷沉,反持昙华剑,剑刃凛然,抵在丹枫的下巴前,被幽幽转动的鳞渊珠扼住锋芒。与此同时,丹枫脚下是一把斜掼入地几寸深的支离,仿佛是偷袭不成,反被踩住。 刃半跪在地上,手握支离,他背上倚着半倒不倒的白珩。 白珩叼着一根炭烤米条,背后的反曲弓比人还高,她的姿势很狼狈,仿佛翻墙下来一脚踩空栽到刃身上,还没直起身。 不过,她右手抓着一只岁阳的尾巴——正是兆青。 兆青吓得魂都飞了,满眼泪光,硕大的眼珠子被龙尊臂弯中的击云指着,离被戳爆只差几厘米。 每个人都被拿住了要害,保持着令人窒息的诡异平衡。 在感知到门开后,四人加一岁阳都朝郁沐看去。 因为仰视,刃的目光看起来凶凶的,白珩则是一脸惊喜,镜流只关心能不能一剑捅死龙尊,丹枫则垂敛着视线,没与郁沐对视。 倒是兆青,这岁阳眼珠一移,见到亲人了一般,眼泪呜呜。 “大——!” 郁沐呼吸一滞,只见丹枫眼疾手快,一击云枪头戳进兆青嘴里,捣碎了对方的哭喊。 白珩夸张地冲郁沐做口型,嘴里的炭烤米条掉在地上。 「快把云骑打发走,拜托。」 郁沐:“……” 正好,身后的云骑发觉了郁沐的迟疑,向前一步,警惕道,“有什么异常吗?” 有,家里进了四个通缉犯,还险些拐走了我养的宠物,郁沐想。 “没什么。”郁沐摇头,“只是突然想起来,忘记买菜了。” 云骑沉默片刻,在郁沐看不见的地方彼此交换了一个手势,“买菜的确是要紧事……麻烦你了。” “不客气。”郁沐点头致意,将药箱放在地上,抬手关门。 就在这时,左边的云骑突然动了。 身着轻铠的云骑一马当先,将手中阵刀卡进门缝中,不让门彻底合死,接着,用尽全身力气撞门,一只手抓住郁沐的袖子,以防对方在撞击中栽倒。 然而,他似乎误判了郁沐的力量。 轻铠叩在木门上,发出尖锐的声音,想象中大门破开的场面没能出现,甚至,郁沐的手稳稳地按在门上,纹丝不动。 因为挤的太用力,云骑的面甲卡进门缝中,眼睛透过细长的缝隙,与郁沐对视。 郁沐瞥了眼从门缝中伸进来,抓着他袖子的手,诧异:“你这是?” 云骑:“……” 他不好意思地想退后,谁知郁沐手一用力,面甲被门卡住了。 云骑:“?” 他双手用力扒着门,试图把自己的脑袋拔出来,却徒劳无功。 他脖子臊得完全红了,嗫嚅道:“您这力气……练过?” 郁沐诚恳道:“我们丹鼎司的,为了制服狂暴的病人,都要进行一些力量训练。” 墙边三位狂躁病人:“……” 云骑尬笑两声,“要不,您把门打开,我先出去?” “行。”郁沐把门再次打开。 云骑向后踉跄一步,蹲下来捂住自己的脸颊,他右边的云骑没眼看了,一脚踹在对方屁股上,抄起阵刀就往里走。 丹枫耳尖一动,率先反应过来,他松开踩住支离的脚,云水一卷,将众人推进了最近的假山后。 “哎呦,丹枫你看着点,压着我头发了。” 白珩发出几不可闻的埋怨,被镜流揽着,一把捂住了嘴。 郁沐并未阻拦,他背手站在门边。 魁梧的云骑向左侧望去,是一个微缩的经典园林布局,植被围拱,一个一米出头的矮石如同屏风,伫立在在青石子路中央。 云骑不再向前,身为云骑,没有搜查令,不得擅闯居民的住所。 确认安全后,他退回门槛后,拉起自己的搭档,朝郁沐道: “很抱歉,为了长乐天的安全,我们需要确认安保工作万无一失,如果您有不快,可以去云骑投诉……” “不必了。”郁沐指着男人身旁一脸怨怒的搭档:“你那一脚,挺下力的,算是对我的补偿吧。” 由于面甲遮挡,看不清神情,只见魁梧的云骑抿了下嘴唇,点头致意后,拉着自己的搭档离开。 郁沐倚在门柱上,还能听见两位云骑的争执,一个尖细一个浑厚,对应一左一右。 “你这家伙,竟然敢在市民面前公然踢我屁股,我脸往哪搁!” “呵,看看你那丑陋的破门技术,真应该让所有云骑都来瞻仰,要是队长在这,可就不是一脚那么简单。” “你!那也不该你来踢我,你是我什么人啊?你就教训我。” 浑厚的声音一哂,“我是你爹。” “……” 真是有活力的云骑,一看就是还热爱工作,精力充沛。 郁沐摇头,关上门,朝假山后走去。 现在,该他去看看他的几位爱翻墙的狂躁病人了。 第65章 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郁沐走近,居高临下地端详。 刃手拄着支离,被压在最下方, 当个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垫背。角落里的白珩倚着假山石, 一手高高擎着反曲弓,避免弓身砸到镜流的头,一手死死攥着兆青的尾巴。 镜流坐在刃的背上,正不耐地将自己的头发从一旁枝杈丛生的灌木中解开, 谁知越解越乱。 她眉间郁气浓重, 手中银光一闪,尖锐的冰溜子瞬间削断了小半个木冠。 扑簌簌, 树杈一个接一个地掉落, 上面还有一绺剑首的银发。 郁沐眼睛一眯,拳头痒了。 镜流捋直头发, 被对方的杀人目光盯着,回看过去,赤瞳冷漠而平静,声线也是。 “抱歉。”她道。 “真令人欣慰,你会道歉了。”郁沐慢悠悠地回。 镜流:“……” 丹枫半跪在地上, 袍角被刃的膝盖压住,沾了不少草叶,见摘不干净, 便驱使云水一卷。 白珩大声叫嚷, “太狡猾了, 丹枫,给我们也擦擦。” “自己动手。” 丹枫垂着头,扯开衣摆, 忽然察觉头上有触碰的感觉,稍微抬头,只见郁沐站在他面前,伸手在他耳畔发梢一捋,捻下了一枚草叶。 郁沐垂着眼,并不看他,细长的指尖揉着叶片,仿佛是轻柔的随手之举。 他转而道:“云骑走了,你们是不是该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又集体出现在我家?” 镜流站起身,抱臂,背对其他三人,“巧遇罢了。” “叙旧之前,谁能先把这只岁阳处理一下,我抓着它好费力。”白珩一扯兆青的尾巴,岁阳便发出一声哀哭的长吟。 “不要——哇。” 一团云水飞来,化作牢笼,再度将它囚住,屏蔽了声音。 兆青面如死灰地在水里翻滚,缩成哀怨的一小团,看上去怪可怜的。 白珩长呼一口气,从刃背上爬起来,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我和镜流本来打算前天离开,但玉界门戒严,通过身份盘查的难度太高,行程被迫耽搁,无处可去,外面涌入了太多陌生游客,还有街上维持治安的云骑和地衡司职员,被识破的概率很高。 只好来你这避避风头。” “他又是?”郁沐指了指地上的刃。 “我……理由差不多。”刃抱着支离,慢慢从身上揪草种。 “哦。”郁沐点头。 “你不问丹枫吗?”白珩是个好奇宝宝。 郁沐瞥向白珩,目光复杂,摆明了不想回答。 白珩的视线在郁沐和丹枫身上转了一圈,知趣地岔开话题:“……哈,当我没问……” “他知道理由。”丹枫忽然道。 龙尊站在靠众人较远的一侧,身型孤拔脊背,抱臂,龙尾收在不算干净的长袍下,只露出一点青蓝色的尾巴尖。 他神色冷淡,罕见地透露出一点理所当然又不近人情的感觉,随着话音偏头,绯红的眼尾向上挑,向郁沐轻扫。 郁沐总也不好把自己和景元联合破坏对方自首计划的事说出来,便在白珩好奇的追问下含糊过去,道:“所以,你们就约好来我家?” “没约好,只能说是不约而同吧。”白珩苦恼地挠了下脸。 “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在他们三个互相举剑呛对的时候,丹枫发现你家里有岁阳在埋伏,在抓它的过程中,它的叫声吸引了路人……” 郁沐指了指镜流手里一闪而过的昙华剑、刃的支离、白珩背后的反曲弓、丹枫浮在周身的重渊珠。 “呛对,需要拿武器吗?” “防身。”镜流道。 这里最危险的明明就是你好吧,郁沐腹诽。 他又道:“我听说,还有机巧鸟被扰乱了路线?” “我来的时候,不小心打掉了一群。”刃道。 “理由?”郁沐想了想,“该不是头发遮眼睛了吧?” 刃沉默片刻,点头,又摇头,“只是没注意。” 郁沐:“那路边醉汉被摸走的钱包?” “那确实不是我们做的,我们有钱。”白珩嘿嘿一笑,“景元给的,这次我们会付暂住费。” 郁沐摇头,“只有暂住费可不够,你们四个人,一个黑户,三个通缉犯,住在我家很可能给我带来麻烦。” 白珩着急道:“不会的,我们这次会很乖,天天呆在家里,不外出惹事,只要避过这两周……” 见郁沐还没有松口的意思,她赶紧推销自己:“这样吧,我们包三餐家务整理花园,怎么样?” “你们,会做饭吗?”郁沐诧异。 “别看我们这样,厨艺还是不错的。”白珩一脸得意。 郁沐有些犹豫,说实话,有免费家政保姆的话还是很划算的,毕竟一回家就能吃上热乎饭。 “但我家只有一个卧室,没有多余的厢房。” “这还不简单,我们一起打地铺,被子可以现买。”白珩拉住郁沐的手,晃晃,水蓝色的瞳孔一眨,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好郁沐,你就让我们住一段时间吧,我们在仙舟的依靠只有你了。” 镜流认真道:“我可以帮你修剪庭院内的花草。” 郁沐:“不必了,谢谢。” 镜流:“……” 刃想了想,“我可以,让你切一片做实验。 白珩在一旁听的花容失色。 郁沐苦恼地扶额:“谢谢,不必。” 刃露出直白又真诚的疑惑:“你之前不是说,如果没钱支付诊金,可以这样抵债吗?” 白珩更心惊了,连忙把钱袋塞进郁沐手中,“郁沐,我把钱都给你,你不要把应星切片啊。” 郁沐额头冒出青筋:“我不会做这种事。” 龙尊也斟酌道:“我的话……” 郁沐赶紧打断他:“你就不用了,你们都不用。” 龙尊垂在身后的尾巴不动了,有意无意地攥紧拳,落寞地敛下眼去,很快,他调整好情绪,又恢复到了平日浑不在意、冷如冰山的模样。 郁沐叹了口气,正在这时,兜里的玉兆响了,他背身去接,被白珩亲热地揽住手臂,“谁呀?” 郁沐一看名字,是羽偕,便道,“朋友。” “哦。”白珩乖巧地退后,在地上转圈圈。 接通后,羽偕轻快的嗓音传来:“小神医,下班没,我出发去金人巷了。” 郁沐用一边肩膀夹着玉兆,伸手去提药箱和自己逛街买到小玩意,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接过。 是目不斜视的丹枫。 四人一一掠过郁沐,轻车熟路地往卧室联通的长廊走,不免让郁沐产生了一点——这到底是谁家的错觉。 郁沐用手拿好玉兆,追逐着身旁四人匀速向前的影子,嗯嗯啊啊几声后,道:“行,我换个衣服就去,等我一下。” 他没接丹枫手里的东西,径直进屋,把门一合,留四人在外。 白珩坐在廊沿上,把新打好的反曲弓搁在地上——应星为他打造的弓已经在战争中随她殒身而化为飞灰,这一把是在黑市上淘的。 她晃着双腿,意有所指:“有人今天好像意外的沉默。” “他不是一直如此吗?”镜流一哂。 “是吗?”白珩往后一仰,“我还以为,只要医生在,某人就会多一点表情。” 丹枫:“……你想说什么。” “没有呀。”白珩吐了下舌头,“你们有没有发现,郁沐好像要和别的朋友一起去吃晚饭。” “他没遮没掩。”丹枫道。 “嗯嗯。”白珩敷衍地点头,往下一瞟,龙尊藏在身后的尾巴僵立着垂下,毫无生气。 屋里传来衣柜打开又合上的声音,没让众人等太久,郁沐换了套常服出来,剪裁恰好的着装款式新颖,巧妙地放大了他的沉静和秀气,令人眼前一亮。 白珩笑嘻嘻道:“穿这么好看,你要出去约会吗?” “我只是出门吃饭。” “不带我们吗?”白珩问。 “为什么要带你们?”郁沐疑惑道:“自己出去解决。” “好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白珩又问,“难道要留宿朋友家吗?” 郁沐估算了一下时间,玉兆中羽偕说自己有预定座位,吃一顿饭,估计不会很久,“半夜前会回。” “那我们在家等你,厨房可以用吗?” “可以,除了药柜不能乱动,其他都没问题。” 镜流指了指身旁飘在水牢里的兆青,“这只岁阳怎么办,要送给十王司吗?” 郁沐一拍脑袋,镜流不提,他差点忘了:“你们把它放了吧,它姑且算是你们的室友。” “室友?”镜流显然有点惊讶。 兆青一下抖起精神,谁成想它岁阳有一天能和云上五骁做室友,尽管声音被水牢阻隔,嚣张和得意还是通过弯曲的眼睛溢了出来。 它飞快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肆无忌惮地略略每一个人。 急着出门,郁沐简短叮嘱: “说来话长,之后再解释,总之,它的房间是卧室天花板的莲花灯,没事不要去打扰它,当然,如果它手贱或者嘴贱的话,可以在不杀掉的前提下略施小戒。” 兆青表情一僵,与此同时,一道云水凶悍地缠住它的舌头,一勒。 兆青呜哇一声,发出了极其凄惨的嚎叫,好在水牢静音,一点动静都没发出。 “这样算嘴贱吗?”丹枫一松手指,停止了肆虐的云水。 “算。”郁沐一笑。 兆青流出了两行宽面条般的泪。 郁沐并不怕兆青在云上五骁的面前瞎说什么,它体内有建木的种子,在它动念头的一瞬间,就会被直接吞噬。 既然不好解释这只岁阳的来历,干脆就光明正大的留在家里好了,反正景元最近忙于公务,不会有时间来追究。 “你是要我们和一只岁阳同住一个屋檐下?”刃问。 “对。”郁沐一敲门板,理直气壮,“通缉犯都装下了,岁阳怎么装不得?” “这个,还真是无法反驳。”白珩迟疑,“所以,它其实不是盘踞在你家伺机偷袭?” “应该是看见你们来了,吓破胆了,第一反应是逃走。”郁沐耸肩。 兆青拼命点头。 白珩尴尬地笑了两声,记忆里,她还没少扯人家的尾巴呢…… 不对。 她忽然心中一寒:岁阳非实体,她为什么能抓住岁阳? 自从死而复生,她的身体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见白珩心不在焉,其他三人无人问话…… 好吧,虽然丹枫时不时往他那里瞥,一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的神态,但郁沐暂时不想和对方对话——他尚未理清自己的心情,又因先前的事有几分芥蒂,不适合与人推心置腹。 他叮嘱了几句,便轻装简从地揣着口袋,离开家门,留四个人和一只岁阳面面相觑。 兆青有了免死金牌,又合法化了房客身份,骄傲地伸出双手搓搓,蔑视地睨着四人。 “还不快放本大爷出……呜噜噜。” 水牢里天旋地转,兆青像一个青色的破布料被来回倒腾。 丹枫唇畔抿着并不愉悦的冷意,龙角倨傲屹立,率先提着袋子和药箱走进卧室。 他步履从容,环视一周,自然地好像回了自己家。 —— 金人巷人满为患,灯火通明,要不是羽偕提前定了包间,说不定要排号到深夜。 包厢并不僻静,属于开放式构造,与外间走廊只隔着一副山水竹帘,能听到一楼大厅里热闹的欢声笑语。 二楼临街,遮阳篷支起,坐在方桌边,能俯瞰街巷里来往的人群。 人如浪潮中的游鱼,密密麻麻,摩肩接踵。 “小神医,有什么想吃的。”羽偕潇洒地递过菜单,“不用客气,随便点,哥哥有的是钱。” 郁沐翻开菜单,被眼花缭乱的菜式迷住了,“我比你大。” “怎么可能,我看过你的档案,比我小整整二十岁。”羽偕用热水烫过餐具,递给郁沐,老神在在道:“有人罩的时候就要好好享受,等以后自己成了前辈,就要学着做……” “你也是学来的?”郁沐用笔在点菜纸上写了三个菜名。 “当然了,我以前可是地衡司人见人爱的新人,每天都有水果点心投喂。”羽偕拄着头,眼里藏着笑意,明媚又张扬,过了一会,他压住唇角的苦涩:“现在不行啦。” “为什么,老了?”郁沐埋头写菜单。 羽偕龇牙咧嘴:“什么老了,我才一百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摩挲了下杯沿,“就是……你知道的,地衡司的工作,也不全是远离战场的。” 郁沐手中的笔尖一顿,纸上洇出一点墨痕,没心没肺道:“我可不会替你买单的哦,前辈。” “嘶。”羽偕笑骂,“小兔崽子,你在那埋头一直写写写……” 他抽出郁沐手里的点菜单,翻来覆去地看,咂舌道:“你点了八道菜三份点心两杯餐前果汁?你想干什么,把我吃破产吗?” “我饿了。”郁沐无辜地眨眼,在桌上一趴,眉眼低垂,看上去软软的,人畜无害。 “你……” 羽偕轻微窒息,不得不说,这小子换了套衣服,领子立的很高,再加上俯视的角度,真有点可怜相。 “行啦,我还能不让你吃饱了再回家吗?” 郁沐用手指在桌上划划:“谢谢前辈。” 这一声声‘前辈’给羽偕听得十分舒坦,他像一头翘起鲜艳尾巴的雉鸡,拉着郁沐吐槽地衡司的工作。 没过一会,服务员上了一碟餐前点心,是用特殊秘方调制的酱汁熬煮的浮芸花生,内里香糯软嫩,配上上好的竹沫白茶,成了羽偕故事会最好的配菜。 郁沐掰着花生,慢慢嚼,嚼着嚼着,忽然感觉不对劲。 右侧,从洞开的窗外,一直有视线在盯着他。 他的戒备心提到极致,装作添茶,拿起右边的水壶,在羽偕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解说中,向右面对街的屋檐看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动作一顿。 临街对面的店铺是一家书室,二楼是用来堆杂物晾衣服的天台,漆黑的天台上,四个人一字排开,炯炯有神地注视着他,甚至,白珩还拿了一个望远镜。 郁沐:“?” 这四个人在干什么。 白珩从望远镜后探出头来,开心地朝郁沐挥手,之后,从地上拿起一张手写板,举起。 「能不能打包点晚饭回家,你家炉气灶突然坏掉了。」 郁沐瞪大眼睛。 坏掉了? 这几个人不会是在家炸厨房了吧? 第66章 来不及为家里‘疑似’驾鹤西去的炉气灶哀悼, 如何让天台上的四个人平安回家,才是更值得思考的棘手难题。 街上巡逻的云骑时而出现,空中繁忙的机巧鸟沿着巡航线排查隐患, 金人巷行人如织, 一旦被闲杂人等目击,保不齐又是一番折腾。 郁沐镇定自若地放下茶壶,一抿杯中的茶,本是甘甜清香的口感, 却品出了一丝苦味。 啊——原来是收留了云上五骁的、他的钱包之苦, 他想。 不清楚该如何将消息传递给街对面的人,郁沐只好一杯一杯地独自饮茶, 几杯下肚, 总算有了机会——羽偕的玉兆响了。 羽偕接起,听了十几秒, 因发过牢骚而清爽上扬的唇角陡然一垂,发出尖锐的拒绝声: “不就是几个醉酒闹事的小孩,直接报给云骑,别给我……” “……好了,按住他们别动, 我现在过去。” 郁沐掀起眼皮,见羽偕忿忿地勾起工牌,戴在脖子上, “有工作?” “有人喝多了, 赖在地衡司门口闹事, 要我们帮忙找东西,我去看看。” “找什么?” “谁知道,浑小子找死吧。”羽偕冷冷一笑。 不愿被对方加班的怒火波及, 郁沐一缩脑袋,忽然觉得丹鼎司的工作还算不错。 “那你还回来吃吗?” “当然,我去去就回,记得把椒腌麟翔鱼给我留下。” “都给你留。”郁沐摆手,目送羽偕出门,确认对方离开,趴在窗边,朝对街天台招了招手。 等候多时,白珩攀上附近的楼梯,在灯线和廊柱中间腾挪,准确地落到了窗外阳台上。 紧接着是刃、镜流,最后是丹枫。 虽说是包间,但并非完全封闭,与外间走廊相连的墙体是一副山水竹帘,客人走动和侍者往来的身姿影影绰绰,不算安全, 为以防万一,郁沐只好把门锁上,防止上菜的侍者进来。 还算宽敞的小包间因为四人的进入一下显得逼仄了。 “说吧,你们对我的炉气灶做了什么?” “打不着火。”白珩环顾四周,捡了两口花生吃吃。 “欠费了?”郁沐疑惑。 按理说不应该,他交过钱了。 “罢了,明天让检修员来家里看看……所以,送消息需要你们四个人都出来吗?” “本来说好我自己来,镜流非说不安全,要陪我一起。”白珩无奈摊手。 “我们出门了,才发现应星居然一声不响地跟在身后,他说不想和岁阳共处一室……在找你的过程中,恰好,又遇见了丹枫。” 郁沐疲惫地抵着眉心:“你们的巧合有点过多了,编理由敢再拙劣一点吗?” 白珩坐在椅子上,笑得勉强又微妙,“你不在家,我们四个……都比较寂寞嘛。” 寂寞? 分明是关系太差,体面不足,不肯共处一室。 郁沐心想,下次可以给云五买一副琼玉牌,景元观战,他太厉害了,上场是虐待魔阴身病患。 “行吧,桌子上有菜单,看看想吃什么,晚点我打包回去给你们。”郁沐指了指方桌。 白珩对吃的比较积极,拉着镜流研究菜单,镜流惯着她,一手撑桌,低头去看。 丹枫抱臂站在一侧,神情疏冷,不知在想什么,倒是刃,走到郁沐面前,低声道:“头疼。” 郁沐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抬手在刃额角按了一下:“怎么个疼法?” “不知道。”刃慢吞吞道。 “坐这。” 郁沐赶紧拉过一张凳子,把刃按下去,在身后研究菜单的叽叽喳喳对话中,拨开刃的额发。 他习惯性地按了几个位置,从刃时有时无的反馈中,没觉出问题。 “没有魔阴身复发的征兆。”郁沐思索着,手边没有药箱和仪器,云五又在,没法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可对方又说疼…… “是不是最近没睡好?”郁沐道。 刃想了想,“最近,没睡。” 郁沐:“……几天没睡?” “大约,一周?” 郁沐揉了下手腕,握拳,在刃脑袋上重重一敲,刃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医生凶狠的眼神,“怎么没疼死你。” 刃:“死不了……” “闭嘴。” 刃的烛瞳熄灭了少许,流露出不解和委屈,郁沐把刃的头发狠狠拨乱,表达身为医生的愤怒。 那边,白珩也点好了菜,他把菜单交给郁沐,郁沐答应下来,催他们走。 “刚才离开的那个地衡司职员,是你的朋友?”白珩好奇道。 “对,工作里认识的,怎么了?”郁沐心不在焉,倚在窗边,探头扫视街中来往行人,打算选个人流稍微少点的时机把四人送走。 “长得挺可爱的,一看就和你合得来。” “嗯。”郁沐点头,见人少了,向伸手招呼,“可以了,你们赶紧离开。” 白珩率先踩在窗台上,惆怅一叹:“明明我们也是你的朋友,却不能一起坐下来喝……啊!” “等等!” 郁沐忽然发出一声警惕急促的低喝,一手抓住白珩的衣领,将人迅速塞在墙下。 白珩捂着耳朵,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不待郁沐回答,她就听见街中飘来一声豪迈又爽朗的呼喊:“郁沐——?” 那女声声线清亮洒脱,乍一听有点耳熟,没等白珩想起来,只见郁沐脸色一变,一把拉下窗口的竹木遮阳篷,背过身,死死抵住窗口。 他一向从容不迫的脸上有了几分慌张:“是月御和景元。” 白珩:“哪个月……哇。” 不待她问完,只见镜流脸色一变,抓起白珩,拎狐狸崽子一样,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包间的门。 谁知就在这时,端着盘子准备上菜的侍者出现在门外,由于门先前被郁沐锁住,她没能打开,只好扬声道: “先生,这边上菜,请开门。” 镜流一个急停,当机立断,打开旁边的立式衣柜,把自己和白珩塞了进去。 刃离门口装餐具的矮柜更近,同样找好了藏身之处。 郁沐看向身旁的丹枫,刚要开口,只觉二楼阳台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跳了上来,被放下的遮阳篷上很快被灯光勾勒出一个狐人的身影。 月御半跪在窗台上,好奇地伸手去拨遮阳篷的竹片,“郁沐?” “啊,啊——?”郁沐嗓子有点干,第一次心跳如擂鼓。 他赶紧踢了一脚丹枫,示意对方赶紧找地方藏起来。 但包间就那么大,能藏人的地方只有一个衣柜,一个矮柜,还有……桌子底下。 郁沐做口型。 「桌子,桌子底下。」 丹枫显然有点迟疑,看向方桌,这张桌子不算大,满打满算能坐四个人,铺了一层浅绿色印花桌布,布料加流苏的长度刚好能垂到地上,遮住桌下的空间。 勉强能藏人,但……太不体面了。 郁沐气笑了,他显然知道这条龙在别扭什么,当机立断,跳下窗台,抓住丹枫的袖子,几乎将人拖着塞进了桌子底下。 因为力道过大,丹枫狼狈地跪坐在桌下,不适地揉了下撞在桌角的胳膊,只见郁沐一掀桌布,探头进来。 他认真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细长,压在唇上,双目凝定,过了两秒,放下桌布,退出去。 丹枫用手撑了下桌板,测量高度,桌下空间狭窄,很矮,他不得不弓起腰,尽力蜷缩。 郁沐刚站起来,一抬头,便见月御掀开了遮阳篷,一脚踩着阳台,探身进来,惊喜又不解道:“郁沐,你这是……?” 郁沐硬着头皮从地上捡起一粒刚才自己没吃完的花生:“捡垃圾。” 月御眨眨眼,狐耳弹动,露出笑容:“哦哦,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呢。” 郁沐:“……怎么会。” 他镇定自若地站起,视线朝下一瞥,不动声色地将丹枫露在桌布外的袍角踢了进去。 月御轻盈地从台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环视一圈,踱步到郁沐身边。 “那你刚才怎么一见到我,就把遮阳篷放下来了?我招呼都没打完,这种行为有一点不礼貌哦。” “我……” 不等郁沐解释,门口又是一声侍者的呼唤:“先生,这边上菜啦。” “我急着给她开门。”郁沐就坡下驴,理所当然地走去开门。 “行吧。” 月御抓了下头发,时刻在民众面前保持良好外形是她的自我修养。 门开后,侍者端着好几道菜进入,她先放在矮柜上,从一层抽屉拿出就餐用的白色金丝桌布,走向方桌。 “这是?”郁沐感觉有点不妙,忙问。 “是就餐专用的桌布,隔油污。”侍者抖一抖,展开,马上就要抓住桌布一角,被郁沐一个箭步,一把按住。 “等等!” “先生?”侍者不解。 郁沐在侍者和月御的双重视线拷打下,硬着头皮道: “我朋友看中了你家这个浅绿色桌布的花纹,很有审美,如果你换掉的话,待会他回来,会伤心的。” 侍者顿时僵在原地,“是……刚才和您一起点菜的那位?” 郁沐重重点头,信口胡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你也不希望他难过吧?” 侍者感受到了道德重担的压迫感,她犹豫片刻,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当然,令客人满意是我们的宗旨,那桌布就不给你换了。” 郁沐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侍者开始上菜,对每一道菜的做法和来历进行简短介绍,正说着,景元来了。 脱去轻铠的神策将军像一只骄傲的白发狮子,气定神闲地巡视自己的疆土,一进门,便笑吟吟道: “月御,你动作真快。” 先前他们在街上,月御一仰头便看见了窗口的郁沐,打招呼不成,竟急不可耐地跳上二楼。 他慢悠悠踱来,不忘在大堂打听了菜谱和最近的生意情况。 月御大笑,“抱歉,在家里习惯了走窗,速度快。” 她眼馋满桌子珍馐美馔,豪迈地一撩衣摆,坐下:“你和你朋友来吃饭?” 郁沐:“对,他是地衡司的职员,临时有事出去了,一会回来。” “真好,我这边好不容易结束工作,想请景元吃一顿,奈何金人巷的老字号都要排队……虽然神策府的款待也很好,但哪有市井里的饭馆有烟火气呢……” 月御长叹,眼里忽然露出狡黠,拄着下巴,望向郁沐。 她话锋一转。 “所以……你介意添两双筷子吗?这次来罗浮,本就想着有空与你一叙,眼下机缘巧合,择日不如撞日。 放心,我买单,就当庆祝你康复。” 没等郁沐拒绝,又见月御灵光一闪,“再说,既是生日,何不人多点,热热闹闹?” 虽然,羽偕得知自己能和月御坐一桌吃饭一定会很开心,但问题是——他们没有很熟! 月御难道是不请自来的类型的? 郁沐给景元递去一个为难的眼神,希望对方能意会,把月御带走,谁知景元金眸一弯。 “怎么能让客人买单,我当尽地主之谊。” “喂。”郁沐超隐蔽地瞪了景元一眼。 景元但笑不语。 “不可以吗?”月御歪着头,双目灼灼,像一团恣意的青火,满含期待地问。 郁沐错开视线,“抱歉,将军。” 月御瞥了景元一眼,眸光闪动,重新换上柔和的笑意, “没关系,是我太唐突了,没考虑你的感受。不然,在你的朋友回来之前,我陪你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如何?” 郁沐目光一颤,欲言又止。 月御拄着脸颊,敏锐地眯了下眼:“这也不行?郁沐,你难道不太想见我?” 郁沐坐得像个小雕塑。 “唉,真令人伤心,明明白天还找我要签名来着。”月御趴在桌上,狐耳难过地颤动。 “没……”郁沐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果然,见他松口,月御翘起二郎腿,兴致盎然地道:“我一直很好奇你的恢复能力,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锻炼的?能在无罅飞光手中活下来,定然有什么奇门妙法吧。” “我也不清楚,可能只是运气好。” 郁沐道。 “让我看看,是不是真有特殊的?”月御蹿起来,矫健身姿一晃,拎着凳子坐到郁沐身边。 她动作幅度很大,一脚踢进桌布下面,突然迟疑地自言自语:“奇怪,我好像踢到了什么……” 郁沐呼吸一窒,不仅是月御这番话,更是因为……丹枫挤进了他双腿之间。 桌下空间过于逼仄,想完美躲藏,对丹枫这种肩宽腿长的人来说无异于登天,为了避开月御,只能向郁沐所在的方向靠近。 一只修长的手按在了郁沐的大腿上,手心的温度隔着纤薄的衣料熨烫皮肤,存在感不断放大,指尖用力时,腿部的肌肉随之下陷。 郁沐的神经紧绷,倏然坐直了。 “你踢到我了。”他声音莫名发紧,不自然地解释。 “真不好意思。”月御并未起疑心,一把按住郁沐的脸,仔细打量他,再左右晃晃,像检查士兵一样。 “挺普通的,不存在超乎寻常的地方……看起来就是平凡无奇的仙舟人。” 郁沐用力一挣,待月御放手,小声嘟哝,“我本来就是。” “这样强悍的生理条件,我只在丰饶孽物身上见过。”月御笑着搓了搓郁沐的头发:“也不怪人惊讶。” 郁沐咳了一声,“将军,这玩笑可不好笑。” “好好,我说错话了,哪有这么可爱的丰饶孽物。” 月御双腿伸长,凳子三脚翘起,耍杂技往后一仰,完美保持平衡。 几乎同时,郁沐的右边小腿内侧靠上来什么东西——是丹枫的后背,紧接着,对方的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 郁沐当即坐立难安,一道电流从膝盖往上攀爬,脑子里爆出一连串轰鸣。 “郁沐,你的耳朵怎么突然红了?”月御仔细看了两秒,突然凑近,揶揄道:“难道是因为我夸你可爱?” “才不是……” “很可疑呀。”月御盯着人。 郁沐:“……” 好在,在旁看戏的景元总算舍得开金口,为郁沐解了围:“月御,你就别逗他了。” “好啦。”月御拿起茶壶,往杯中添水,“郁沐,既然你见过无罅飞光,一定也看清了她的剑诀,给我讲讲吧。” “你没见过?”郁沐问。 “公务繁忙,只远远在校场见过,战时从云骑耳中听闻镜流剑首本人豪放凛然,剑风大开大合,出招势大力沉,可惜始终缘悭一面。” 月御叹道:“有机会的话,真想与她比试一二。” 景元也坐过来,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言,郁沐的手搁在桌上,不经意地蜷缩起来,如坐针毡。 屋里温度高,聊了一会,月御解下厚重的银铠披肩,扭动肩颈,起身,向衣柜走去。 糟了。 月御大概是要放铠甲。 郁沐连忙在桌下一踹景元,把不明所以、正闭目养神的景元弄清醒,又扬声道:“月御将军,景元说他有镜流的秘密要和你分享。” 景元一怔,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可惜,这并不能阻止月御去拉衣柜门。 “是吗?景元这家伙,我追问了好几次都不肯和我多说说,总拿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味,说什么‘她教我研习剑技,却始终未能与我亲近一些……’,听听,这不摆明了不愿同我……咦?” 月御的话音戛然而止,她用力拉了拉柜门,但门板像被卡住了,纹丝不动。 “坏了?” 郁沐的嘴角瞬间紧绷,一手扶着桌子,身体前倾,摆出了随时起身的架势。 景元眼睛一眯,当即察觉到了什么。 郁沐的反常太明显了,明显到就像是……衣柜里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景元嘴角噙着的笑意消失了,立刻站起,走向月御,“坏了?” “是。”月御伸手,给他示范,哐哐两下,衣柜都被她拖跑了一点,门依旧严丝合缝。 “你看,卡住了。” 景元敛眸,抱着手肘,思索片刻,“月御,不然你下去知会侍者一声,让他们找工匠修锁?” 月御挑眉,“需要这么麻烦吗,我把铠甲放外面也没问题。” “是谁说自己要来金人巷‘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融入罗浮’的?”景元念念有词。 “既然帮商家发现了潜在隐患,就要及时解决,不然,下一位使用这个包间的客人会不满,对吧?” 月御茫然地眨眼,总觉得不对劲,但被说服了,“不愧是神策将军,想的就是周到。” 她步伐轻快地出了门。 景元站在衣柜前,确认门外不再有脚步声,叹了口气,在衣柜上敲了敲,随后,打开了柜门。 相当丝滑的开门体验。 门开,不到一人高的上层柜子里,左面是一手撑腰的镜流,右面是挂着笑容的白珩,俩人挤挤挨挨在柜子里,中间堆着四五个衣挂,把白珩头顶的狐狸毛都被夹扁了。 被景元无奈地注视着,心虚的白珩小心翼翼伸出手,双手平摊向上,试探道:“将军,要放衣服吗?” “……” 景元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他居然不感到意外,转头看向郁沐。 “郁卿,你们这是在……?” “别问我,问他们。” 郁沐烦闷地支着下巴,一抓桌布,半掀开,露出桌下丹枫的半截衣摆,“桌下一条龙,门口矮柜里还有一位。” 景元挂上了不容易开裂的浅浅微笑,颇有将军一贯的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气度。 “……真令人惊讶,我还以为这屋子里只有三个人。” “实在是事发突然……”白珩小声道,踉跄着从衣柜里跳出来,“对不起啦。” 景元摇头,白发失去光泽,“快走吧,之后再说。” 白珩点头,赶忙跑向窗口,镜流反手合上衣柜,与景元擦身而过时,忽然冷声道:“不够亲近?” 淬着冷霜的赤眸斜瞥,带来意味不明、压迫感十足的质问,景元的呼吸一滞,脱口而出: “师父……” “我无责备之意,不必为难。” 镜流不再看他,径直走过,银发在灯盏的照耀下,散着触手即化的凛冽光辉。 景元回身望去,欲言又止。 郁沐不自在地一动,在桌下拍丹枫的肩膀,示意对方赶紧溜。 没一会,丹枫爬了出来,眼缘飞斜的红尾上挑,龙目幽深,头发因先前的举动变得凌乱。他双唇抿成刀刻般窄细一条,眉间因不适而轻皱,为寡淡的神情添了一抹阴戾的重彩。 他的手甚至还搭在郁沐腿上,手指修长,略微用力,就能在皮肤上掐出一个小窝来。 郁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忽然浑身不对劲,像是有柔软的枝条从心窝里抽发出来,没命地搔撩,弄得他心痒。 他没见过这样的丹枫,不再从容、斑驳凌乱、郁闷气恼的丹枫。 这与幽囚狱中奄奄一息、任人摆布的丹枫又不一样。 心跳得太快,血肉和皮肤几乎压不住意外萌生的情绪,郁沐怕自己在这里失控,化身建木,连忙伸手,盖住了丹枫的上半张脸。 快速眨动的睫毛带着强烈的疑问,在掌心的软肉扇过。 郁沐的心更痒了,他只能无措地低声恳求:“别看我,也别动。” “啊?” 心情非常不妙的丹枫哼出很凶的一声疑问。 郁沐的喉结一滚,捂的更用力了。 丹枫试图掰开郁沐的手,用力之后却没推动,他刚要开口,只听门开传来极其迅捷的脚步声。 “啧,丹枫。”景元适时提醒。 丹枫不得已,用力掐了郁沐的大腿一下,以作泄愤,重新钻回桌子底下。几乎同时,月御踹开门,直冲着衣柜而去。 她反应过来了——拉衣柜时的那股拒斥的力道,根本不是卡住那么简单。 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与她角力! “景元,退后。” 她目光里满是战意,攥拳,手臂爆起青筋,大喝,在响亮的轰鸣中,在衣柜上凿了一个大窟窿。 木板应声碎裂,片片倒飞,刺鼻的木屑味弥漫开,她拨开破碎的柜门,伸手一抓,大声道:“给我出来,该死的……” 意料之外,她抓了个空。 月御:“诶?” 第67章 月御一脚踩在断裂的衣柜板上, 不信邪地把整条手臂伸进去:“出来!” “月御将军……”闻声赶来的店员抱着托盘,不明所以地站在门口,一脸为难。 如她所见到的, 月御将军发狂了。 衣柜被拆得七零八落, 再度确认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具后,月御蹙眉沉思,回过头,在一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甩了甩手上的碎屑。 “月御将军, 这个衣柜, 有什么问题吗?”店员犹豫道。 “这个。” 月御一扫满地狼藉,磕磕绊绊的, 这才有点不好意思, 赶紧双手合掌,擎在头顶, “对不起,一时考虑不周,我会照单赔偿的。” 眼下,追究原因的做法似乎并不明智,店员犹豫几秒, 见景元点头了,才说了些安抚的话,叫人来收拾。 郁沐心有余悸地从一地破烂的木板上收回视线, 夹了一口青菜, 尝尝味道。 这菜上来已经有一会了, 放凉了点,再不吃就失去原有的滋味了。 他心疼地咂了咂筷子,正想着怎么办, 谁知门口出现一道怨气腾腾的身影。 羽偕见有店员在包厢门口忙活,嘀嘀咕咕地走了进来。 “郁沐,外面怎么这么吵……” 他一抬眼,先是看见满地木屑,然后是一对抖动的狐狸耳朵,英气的将军站在人群里,像一枚发光锃亮的灯泡。 羽偕的脸唰一下,从脖子红到头顶,连续的颤音从这位伶牙俐齿的地衡司职员口中流出。 “月月月……” 月御揉着手腕,见羽偕来了,很快反应过来,两指在眉梢并拢,神采飞扬地打招呼。 “你好,你是郁沐的朋友,对吧?” 羽偕发出一点细弱的呻吟,往后一仰,直挺挺倒了下去。 “哎呀,快来个人,这位小哥突发恶疾了!”月御叫道。 —— 羽偕真的很崇拜月御,郁沐偷偷收回向外觑探的目光。 他用勺子搅动碗里的苦瓜黄豆汤,汤水鲜靓,饱满黄豆在瓷白的哨柄间沉浮,对面时不时传来热络的对话。 “实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将军,菜还够吃吗,是不是点的太少了,不然我再去加几个,哎呀……能和您二位同桌吃饭,实在荣幸之至。” “看你说的,就算是将军,也不过是普通人,这里的菜都很好吃,多谢款待。我听郁沐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啊?” 羽偕疑惑地看向郁沐,只见对方正神色平静地舔舐一块酸枣炸果。 “今天不……” 忽然,桌下有人踹了他一脚。 羽偕紧急止住话头,灵机一动,在月御怀疑的目光中道:“今天不巧了吗,的确是我的生日。” “那祝你生日快乐。”月御支着头,笑得灿烂又明媚,“岁岁有今朝?” “借您吉言。” 羽偕腼腆地低下头,拿起桌上的丰酿葡萄汁,给在座各位都倒上。 靛紫色浑厚的果液沉淀在玻璃杯中,郁沐小心翼翼地轻嗅,没闻到酒味,才斗胆喝了一口。 羽偕来了,便算是可以动筷了。 贵为将军,景元的动作向来斯文,需要维持身份的体面,只象征性地夹了些离自己近的糕点。 月御与他截然相反,常年身在前线,过惯了与将士打成一片推杯换盏的生活,性格热情明快,没过一会就和羽偕聊到了金人巷的小吃大全。 郁沐是真饿了,嘴就没停过,转桌的动作隐蔽又小心,面前的食物飞速减少。 景元隐去嘴角的笑意,趁桌上另外两位聊得火热,舀了一碗最远的鳞渊海蟹水豆腐。 “郁卿,尝尝?” 乳白色的水豆腐剔透弹滑,点缀着绿豆大的虾泥,温过的鲜油在豆腐上浮着,郁沐眼睛一亮,接过,尝了一口。 “好吃?”景元问。 郁沐鼓着两腮,点头。 一旁,一个狐狸脑袋挤了进来,“景元,为什么不给我也盛一碗?” “它不就在你面前吗?” “但这个不在呀。”月御指了指郁沐面前只剩一半酥香鱼骨架的烤鱼盘子,“帮个忙,好同事?” 景元抿着嘴,唇角勾勒一个礼貌的微笑,接过碗,给月御和羽偕挑了一大块肥美的鱼肉。 羽偕受宠若惊。 郁沐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鱼飞走,只好去吃凉菜,还没伸出筷子,就桌下传来一声超级细小的咕噜声。 是某条饥饿的龙在发出不满。 糟了,怎么把桌下的丹枫给忘了。 郁沐小心翼翼地观察月御的神色,见对方的兴趣被羽偕讲得仙舟小故事吸引了大半,便夹起一块糕点,面上正襟危坐,实际鬼鬼祟祟地伸到桌下,晃了晃筷子尖。 一点轻咬的力道叼住筷子,顺着指尖的触感蔓延上,他停顿片刻,确认筷子上的重量减轻,才慢慢抬起手。 “郁沐。”月御忽然道。 郁沐脊背一下挺直了,“怎么了?” “你在丹鼎司工作多久了?”她眯起眼。 “挺久了……”郁沐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茶压惊。 月御喜欢扯有的没的,郁沐便随着慢慢答,聊着聊着,得知白天要签名的事,她突然捧腹大笑:“所以,你们是特意调查了我的喜好才来的?” “也,也不算,您的喜好又不是秘密。”羽偕明显有点羞涩。 “哈哈,我没有取笑的意思,我很喜欢。”月御放下筷子,兴味十足地瞥着郁沐:“实际上,如果郁沐是狐人,我大概会发起猛烈的追求?” 郁沐正喝着水,闻言,一个吸气,立刻呛到了。 他偏头咳嗽,咳得眼尾发红,景元侧身去拍,被他躲开了。 “哎呦,我吓到你了?”月御站起来,来到郁沐身边,关切地半蹲下来:“没事吧?” “没。”郁沐摆了摆手,谁知月御向前一步,不小心碰倒了郁沐手边的杯子。 叮。 杯子里的水洒在郁沐的衣角,透明玻璃碎了一地。 月御懊恼地叹气,拿起桌上的纸巾,忙给郁沐擦拭,“唉,看来我今天是注定要赔给店家一大笔钱了。” 她的手相当有力,哪怕是攥着纸巾,指骨起伏的弧度都像是在握刀。 衣料的吸水性强,沾染了葡萄汁的紫色,郁沐低头,忽然感觉不妙。 离得太近了——现在的月御,与丹枫只有一层薄薄的桌布流苏阻隔。 他只好一只手伸到桌下,假装擦衣服,一只手推拒月御。 “我没关系,您不用亲自……” “瞧你说的,是我的过错。”月御非但不离开,反倒向前一步,双目炯炯有神,“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早知道你反应这么大,我就不说了。” 是吗? 郁沐睨着对方暗藏光亮的眼神,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他怎么可能没发现,月御的手一直在试图往桌角里伸,如果不是他借机踩住流苏,对方恐怕不会满足于试探。 有什么办法把月御支开,或者把丹枫弄走。 心提到嗓子眼,想不到办法,他只好去拍桌底的丹枫,因为看不见,胡乱摸索,手指抵上一块生硬的骨头。 或许是对方的颧骨,因为他的指腹很快触到一排垂敛的睫毛。 他揉上丹枫的脸,用手圈着,掌心托着对方的下巴,着急地晃晃,手指在脸颊的软肉狂敲,试图传达自己的意思。 「快点,快点,想个办法。」 “郁沐。” 郁沐的手立即僵住。 月御的声音不再温和,变得严肃,气势十足,经过短暂的试探,她确定了什么。 她一脚踹在绷紧的桌布上,因为郁沐脚尖的施力,抻直的桌布呈现了不自然的柔韧弧度。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桌下有东西?”她用血气十足的口吻问道。 “是吗?” 因为背对,月御只能看见郁沐尖利的下巴,以及对方开合着的、削薄的嘴唇。 “将军,是你的错觉。” “站起来。”月御的目光如一把匕首,气势如虹地刺进郁沐的脊梁,“现在。” 羽偕不明白桌上突然的风向转变,更不清楚先前还开朗笑着的月御怎会露出如此威严凌厉的一面。 他担忧地看向郁沐,试图阻止,“将军,有话好说……” “郁卿,站起来吧。”景元抬眼,意味不明地向郁沐发话。 羽偕无措地张开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直面将军的威仪,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不容小觑,在这种场合下,他人微言轻,只能惴惴不安地等待头顶铡刀落下。 郁沐心跳得很快,指尖僵硬,下意识用力,终于,手掌中的触感适时地发生变化。 有什么东西卷住了他。 没有丝毫云吟的波动,一切都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进行。 玉石一般光滑的鳞片摩挲指腹,修长的龙吻在不算宽大的袖口遮掩下向内游动,几乎在皮肤上拉伸出一条纤长的线。 持明的龙躯矫健有力,十足细长,不同于蛇类收绞的触感,一圈圈缠绕着上移时,会产生被包裹、束缚的错觉。 龙顺着他的手臂,飞快攀爬向上,它的爪尖十分锋利,即便刻意收起,依旧会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糜红爪痕。 两秒后,它的尾巴彻底消失在手腕处,紧密地贴上郁沐的小臂,一动不动。 郁沐深吸一口气,在月御发难前,猛地站起身。 “请。” 他抱臂,倚在墙上,面色不虞。 月御眯起眼,见对方这么坦荡,她反倒有些不肯定了——但她从不疑心自己的判断,且不动摇,因为她是曜青的将军。 月御掀开桌布,半跪在地,手指在地上抹过,只有一点甜糕的碎屑。 景元瞥向郁沐,见对方半低着头,左手臂隐隐有点颤动,像是在与什么抗衡…… 好吧,他的确在忍耐。 郁沐的呼吸急促,每一段都被压成细小无声的喘息,令他看上去毫无异常,可衣袖的宽量终究藏不住一条持明。 为了使布料的弧度看上去自然,那条龙,正在他的肩背和胸腹上攀爬,试图寻找足够的肌肉凹陷处,将自身融为一体。 可它毕竟是一条持明,有鳞有爪,有短小但坚硬的龙角,有菱角分明的长吻。 尤其是,当它蹭过什么的时候。 第68章 郁沐情不自禁地想要躬身, 以缓解突如其来的刺激,但月御站了起来,为了不被察觉到异样, 他只好咬牙忍耐。 持明的牙齿如此尖利, 它攀过细腻的皮肤,在腹部的鳞片重重碾过对方的胸膛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究竟给对方造成了多大困扰。 它变得局促不安,龙目狭长, 目光无处安放。 月御狐疑地站起来, 拧眉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再三确认后, 接受了自己误判的事实。 “奇怪……”她挠着下巴, 百思不得其解——她分明感觉到了一点可疑的陌生气息。 郁沐语气不满:“将军,你检查完了吧?” 月御哑口无言, 只好点头。 “我很好奇,您究竟在找什么,从刚才开始,先是衣柜,然后是桌子底下。”郁沐深吸一口气, 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从容。 “难道这家店里藏着十恶不赦的刺客?” 月御:“并不是……” 郁沐不悦地抬起下巴:“那您刚才的举动,要怎么解释。” “我……” 月御支吾了一声,干脆跑到郁沐身边, 按住肩膀, 把人推到座位上。 “对不起啦, 是我疑神疑鬼,实在是在战场上习惯了,有点风吹草动就难免刨根问底……我给你布菜好不好?” “不要。”郁沐一抖肩膀, 谁知对方的手劲极大,没抖开。 身上的持明不得已将尾巴从郁沐的肩胛处移开,慢慢向下,挪动到腹背处。 它的爪勾住皮肤,急促的呼吸使肌肉起伏变得剧烈,柔软的尾部毛发开始扫动,郁沐如坐针毡。 好痒。 “来嘛,别生气了,你想吃什么?这个,还是这个?” 月御自顾自地给郁沐夹了一小碟菜,低头,惊讶道:“你怎么耳朵都红了,是太热了吗?” “我没……”郁沐吞咽了一下,曲起手臂,挡住对方向下窥探的视线。 月御若有所思地伸手,触了下郁沐的耳尖,“真的好烫。” “郁沐,你不会生病了吧?” 郁沐:“我没有。” “真的吗?”月御向前凑近,不依不饶地要细细观察他的神态。 “真的。”郁沐赶紧道。 月御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她兜里的玉兆响了。 她侧身拿出,郁沐并未看清上面显示的名字,但月御瞧见后,收起了脸上鲜明的笑意。 “怎么?”景元支着头,懒懒抬眼。 “有人催我们回去呢。”月御神秘一笑。 景元了然,随着月御的话,站了起来。 二人的确是有事要忙,连吃顿饭也不得清净,月御穿上自己的轻铠,倚在门口,明朗地笑着对郁沐摆手,“明天见,希望没打扰到你们。” “最好还是别见了……”郁沐小声嘟哝。 “嗯?”月御没听到似地挑眉。 “好了,月御,我们走吧。”景元拍了拍月御的肩膀,把还想回头的同僚带走了。 包厢里终于安静了,羽偕一下瘫软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 “郁沐,虽然我的确很喜欢月御将军,但今晚这顿饭怎么……吃起来这么惊险呢?” 身旁人没回答,羽偕往右一偏脑袋,“郁沐?” 郁沐坐在椅子上,严肃蹙眉,一只手伸进袖子里,不知在摸索什么。 “你在干什么啊?”羽偕一脸纳闷。 “没什么。”郁沐抿着嘴唇。 “算了,我先下去买单,反正也吃饱了。”羽偕靠在椅背上,风风火火走了。 郁沐只觉得筋疲力竭,他长叹一声,小声道:“丹枫,你快变回来吧。” 一阵衣料的摩挲声后,细长的持明从衣襟前探出头来。 一对灼亮的龙目仿若青森玉石,暗含水波,眼尾的红痕上翘,精雕细琢的长吻正对郁沐鼻尖。龙目显出几分类人的情绪,承袭了丹枫一贯的冷淡和复杂。 “都怪你。”郁沐点了点持明的鼻尖。 持明喷出一点水汽,慢慢从颈窝处爬出来,细长的龙躯只有不到半米,因为缩小了数十倍的缘故,它看起来像某种玉石雕琢的玩具。 郁沐按住持明,搁在腿上,恶劣的报复心上涌。 “丹枫,你刚才是故意抓我的吧?” 持明闭上眼,有点屈辱地翻了个面,不巧,被郁沐抓住了尾巴。 大抵是于心有愧,丹枫没怎么挣扎,只是柔软的尾巴在手腕上狂扫,扒着衣料,试图躲开郁沐的魔爪,但徒劳无功,只能发出一声细弱的龙吟。 郁沐的郁闷一扫而空,正高兴着,窗外突然传来两声叩叩,他朝外看去,一双狐狸耳朵从窗上掉了下来。 他吓得赶紧把丹枫塞进衣摆里。 月御倒挂着,头发散开,笑着摆手:“哈喽,意外吗?” “你怎么回来了。” 郁沐仓皇地在月御看不见的地方,遮住丹枫的龙角。 “忘记告诉你,单我已经提前买过了,给你留了一份伴手礼,放在前台,别忘了去拿。” “再见啦~” 月御一摆手,如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地消失在夜色中。 郁沐长舒一口气,不想再度经历惊吓,赶紧把窗重重合上,落锁,走向矮柜,打开柜门,瞧见黑暗中一双包含幽怨的烛瞳。 手办般娇小的持明攀在郁沐肩头,与刃对视。 刃被困在矮柜里,呆毛都被压扁了,他抱着膝盖,双目无神地一抬,似乎在谴责对方为什么这么晚才叫他出来。 郁沐:“……” 他轻轻捏了下刃的脸,“不好意思,刚才把你给忘了。” 刃的表情看上去更怨怼了。 郁沐灵机一动,跑到桌旁,夹了块酥香芝麻糕,投喂给刃。 “怎么样?”郁沐殷勤道:“是不是很香?” 刃嚼了嚼,抹掉唇边的酥皮屑,一瞥桌上差不多见底的盘子,慢吞吞道:“剩菜?” 郁沐:“……嘤。” 他不是故意的。 —— 与羽偕告别,打包好饭菜回家时,已经很晚了。 月御说的伴手礼,其实是一袋饭店招牌的香炒燕麦茶,早上可以冲泡用来代替早餐,闻起来很香,郁沐打算试试。 当然,最重要的是免费。 街巷里人来人往,丹枫不方便变回人形,又不肯让刃带他走,郁沐只好接过重任,允许对方攀着他的手臂,从领口探出脑袋,像一个仿真的龙头挂件。 即便是深夜,受到庆典氛围的感染,金人巷灯火通明,郁沐好不容易挤进回长乐天的星槎,找地方坐稳,从袋子里摸出一颗甜梨糖球,喂给丹枫。 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完,回到家里,一进门就见白珩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望眼欲穿。 “好饿啊。” 白珩眼含热泪地扑上来,瞧见郁沐唇边还没舔干净的糖球渣,大声控诉。 “你们居然在外面偷吃!” “我没有。”郁沐视线一瞟,几乎同时,携带罪证的丹枫一头扎进他领口,遁走了。 白珩哭咧咧道:“分明就有。” 郁沐连忙拿出一颗糖球,堵住了白珩的嘴。 因为家中人多,没有足够的桌椅吃饭,只好搬来小桌,擦干净放在地板上,凑和一顿。 拿空盘子盛出热菜,白珩自告奋勇地洗筷子,镜流去煮热茶,刃到门外丢垃圾,郁沐则带着丹枫来到浴室。 他关上门,拉下窗帘,将持明放进空空的浴缸,“这样就可以?” 持明对他晃了晃细长的头。 浴室亮白的灯光下,持明的身躯如同翠绿的缎带,梭型鳞片饱满,它的双目灵动有神,嗖一下钻到缸底,像是在躲避什么。 郁沐礼貌退后,合上浴室门前补充了一句:“一会你直接去吃饭。” 浴缸中传来簌簌的声音,云吟气息缓缓弥漫,过了十几秒,丹枫从浴缸里坐了起来,微蹙着眉,长发有些潮湿,一缕缕贴在面颊,眼下有不规则的鳞片在缓缓消退。 他躬身坐着,脊背下弯,露出精壮的肩背肌肉。 浑浊的呼吸在胸腔中酝酿,半晌,湖绿色的双眸睁开,敛去了躁狂的野性和冷漠。 丹枫活动手指,起身,长腿一跨,迈出浴缸。 云吟化成熨贴的服饰,使他无需在意自己的形貌,走出浴室,笔直的走廊尽头,厨房的灯光顺着门缝溢出,在地板上铺砌出一条柔软的光带。 白珩的笑声远远传来,夹杂着碗盘叮当和水流声。 卧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细缝,身后浴室的灯没关,丹枫能看清自己踩着的防水毯上的花纹。 右手边,烘干房里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郁沐在那里。 丹枫选择走向烘干房。 他当然记得郁沐离开前的叮嘱。 房门的毛边玻璃上贴着细密图案,不待靠近,柔软的热气便从门缝中溢出。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他握住门把手,踌躇几秒,打开了门。 氤氲着的热气里夹杂着茶香的疏冷和清苦,令人提神醒脑——这是郁沐新更换的烘干香氛,他喜欢新鲜的体验,平凡的生活需要很多仪式感。 丹枫站在原地,率先受到刺激的是嗅觉,然后是视觉。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里唯一的人身上,紧接着,像是被烫到了,立刻偏移开。 烘干房里吹出的风产生了噪音,郁沐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由于吃饭时弄洒了杯子,新穿出去的常服被弄脏,索性面积不大,他已经手洗完毕。 他抱着刚洗好的衣服,踮脚去够头顶悬在晾晒杆上的衣架,松垮的裤子搭在胯上,胯间的绳线虚虚垂悬,露出向上收窄的一截腰。 郁沐的腰线清晰,利落,肌肉的每一丝起伏和明暗都无比明显,他并不是健硕的类型,但腰上没有一丝赘肉,堪称紧实,后背也是。 他的肩胛因为抬手的动作而舒展,骨骼的纹路极其优美,像是在白玉上雕刻的作品,然而,这样平滑的肌肉上,纵横着斑驳的爪痕。 它们并无规则,肆意又凌乱,碾碎肌肉的纹理,破坏了整个上半身的美感。 那是丹枫的爪痕,以及鳞片不经意摩擦出的纹路,无论变得多袖珍,他终究是一条牙尖爪利的持明。 丹枫不自在地滚动喉结,仿佛这样无力的举动可以驱散他的燥热和困窘,阴沉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重新抬起,在面前人身上逡巡。 他很难不关注那些痕迹,仿佛龙在战利品身上留下的齿印,每一道瑕疵的由来他都如数家珍。 腰上的、最长的那道,是他在躲避月御的靠近时用前爪划出的。 颈后的印记,是他借力挺立上身,试图看清街中店铺招牌时留下的。 侧肋的那片,是他收紧龙躯,鳞片摩擦软肉时蹭出的充血痕迹。 每一道,每一道…… 丹枫的目光落到郁沐的后颈,蓬松的金发掩着对方凸起的颈骨,毫无察觉的人终于够到了衣架,他将洗过的衣服撑起,挂回去,然后拿下一件干净的、浅黄色的衬衫。 套上衬衫,影影绰绰的腰腹线被遮住,细长手指捋过衣领,布料在他的抚摸下变得整齐、充满棱角。 直到这时,郁沐才半转过身,瞧见了门口的丹枫。 “你好了?” 郁沐显然惊讶对方的速度。 他的手指捻住衣摆最下方的扣子,一点点扣上去,敞开的衣襟露出较大的空隙,丹枫瞥过去,看清了对方布满爪痕的胸膛。 对此,郁沐浑然不觉。 他只是确认好烘干房的工作时间,走近,抬手一抓丹枫的头发。 湿的。 “你怎么不把水抽干?”郁沐捉起潮湿的发尾,捉弄地在丹枫脸颊上一扫。 正值秋末,夜间的温度可算不上温暖。 丹枫任由湿漉漉的发尾在脸上留下水痕:“没必要。” “要是感冒就不好了。”郁沐嘟哝。 虽然,他从未感冒过,但仙舟人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来这里站着。” 他把丹枫拉到烘干房的风筒下,带着清苦香氛味道的风吹在丹枫后脑勺,暖呼呼的。 很快,头发干了,在风的吹拂下飘了起来。 “好了,吃饭吧。”郁沐率先开门,走出烘干房。 卧室里,还算大的小方桌摆满盘子,热菜和凉菜挤挤挨挨,纸杯里装着深浓的红茶,白珩正在分筷子。 “快来,我饿死了。” “你们先吃。” 郁沐走到一旁,拿起自己的药箱,检查随行物品,确认白天工作需要的东西,查着查着,突然看见几个眼熟的大字。 《我与龙尊不得不说的七天七夜》 他嗖一下,把这本书按回了药箱底层。 “郁沐,你真的不吃?”白珩叫他。 “我不饿……” 好在是背对,没人发现郁沐的表情局促又僵硬。 “好吧。” 白珩夹了一块排骨,啃了几口,瞥见丹枫,发现对方神思不属,目光一个劲往郁沐那里瞟。 镜流的动作慢条斯理,却始终戒备着灯罩上的岁阳,整张桌上,只有刃在认真吃饭。 手中的书籍变成了烫手山芋,郁沐不安地向前膝行,来到书架旁,心虚地转头,趁四人不注意,将书塞进了书柜中层的最角落。 藏好罪证,他长舒一口气,将药箱合上,放在门口。 “郁沐,这岁阳,是我们见到的那只?” 郁沐经过丹枫身侧时,听见对方问道。 “嗯。”郁沐拽来垫子,在丹枫身旁的空位坐下,“怎么了?” “问出你的身世了吗。” 丹枫给郁沐夹了一筷子青菜。 身世? 郁沐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先前为了说谎,扯了不少胡话,这会一提,他都有点记不得是哪茬了,只好含糊道: “没,哪有那么容易……” 丹枫:“你可以考虑将这只岁阳交给景元处理。” “景元最近很忙。”郁沐贴心道,“另外,我不想月御掺和进来。” 白珩咬着筷子尖,含糊地发出一点苦恼的长音。 她显然想到了之前惊险刺激的脱困,转头看向镜流:“你和月御,谁强?” “我。” 无需比试,睥睨众剑的剑首如此道。 “我想也是。”白珩笑嘻嘻地给镜流夹起一只虾仁水晶饺,“给战无不胜的剑首。” “喂,那是最后一只水晶饺吧?”郁沐忽然道。 “啊啊啊啊。” 白珩发出不明所以的叫声,见侵吞水晶饺的心思败露,赶紧把水晶饺塞进镜流嘴里。 “你急什么,景元不在,又没人,唔,和你抢。”镜流嚼着水晶饺。 白珩舒了口气,“是哦……” 然而,几乎同时,桌上伸出三双筷子,分别是刃、郁沐和丹枫,齐齐捉走了桌上最后三只鳞渊蟹钳山笋烧。 那可是整个桌上最贵的菜。 “啊——!”白珩再次发出惊天怒号,“你们太狡猾了。” “狡猾的分明另有其人。”丹枫淡淡道。 郁沐笑得前仰后合,往丹枫腿上一倚,向来淡然的眉眼染上几分愉悦,“谁让你偷吃水晶饺。” “我那是光明正大地拿。”白珩嘟哝。 “我们也是,凭手速。” 郁沐美美享用自己的战利品,聊了一会,低头,发现盘子里又出现了一只山笋烧。 嘿。 郁沐挑眉,往身旁一瞥。 丹枫眉眼低垂,平白增添了点淡然又乖顺的感觉,似乎对自己碗里的清蒸鱼更感兴趣。 也是,持明一定更喜欢鱼。 郁沐当即笑纳了丹枫偷偷进贡来的供奉。 “我举报,有人在暗渡陈仓。”白珩立刻举手。 镜流纠正她,“是暗通款曲。” “我刚才看到,有人把自己的山笋烧给了别人。”白珩又道。 刃从芝麻酥中抬起头,明是炽火般的烛瞳,巡视过餐桌的目光却有点呆滞又黑洞洞的。 “不是我。”他率先道。 “哼。”白珩夹起一只卤烧凤爪,挥舞利剑一般,指向丹枫,又移到郁沐身上,“二位,有何狡辩?” 丹枫对面前的指控没有丝毫兴趣,倒是郁沐,理直气壮道:“我吃的,怎样?” “噫!”白珩义正词严。 “你们这是破坏云五定下的规矩,任何食物,必须经过激烈的角逐才能确定归属,而不是像这样,私相授受。” “我又不是云五。”郁沐得意一笑。 白珩:“……” 她停顿片刻,悄悄趴在镜流耳边,“怎么办,他说的有道理。” 镜流扶额——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朋友真是只开朗单纯的笨蛋狐狸。 郁沐笑倒在丹枫身上,像一块软绵绵的黄金桂花冻,狡黠之情一览无余。 一顿饭很快吃完,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早,白珩寻思着找点事情来做。 她在卧室里上蹿下跳,巡过杂物间,两手空空,失望而归: “郁沐,你家没有琼玉牌或者别的桌上游戏吗?” “没有,要的话明天出去买吧。” 郁沐把碗收拾起来,身旁有丹枫帮忙,还算清闲。 他走进厨房,这时候,才来得及观察一下自己的炉灶。 没有想象中被炸过的样子,干干净净,零件齐全,他试着打了一下火,的确没反应。 他疑惑地蹲下,打开柜子,检查管线。 线路没问题。 奇了怪了。 郁沐正纳闷,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抬头。 是丹枫。 丹枫的袖子折起,十指因为刚刷过碗,滴着水,指尖发白,十分修长。 “你在找什么?” “我看看炉灶怎么回事。” 丹枫耳尖一动,视线有些许不自然的飘逸,哦了一声,转身。 “等等。”郁沐突然扯住他的衣角。 他脊背一僵。 这个反应……简直像是在刻意躲避什么。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郁沐追问。 “没有。”丹枫欲言又止。 “丹枫。”郁沐用了点力,以传达自己的强硬,“你在说谎,你转过来,看着我,再说一遍。” 丹枫不情不愿地侧身,眼睫垂着,看起来有些为难。 “你们,该不会把我的炉灶给偷出去卖了吧?”郁沐越想越觉得不妙。 “怎么可能……”丹枫叹了口气,他半跪在郁沐面前,并不直视他,只是握住了郁沐的手,伸向柜子里面的管线。 被水浸泡过的手指微凉,缠过指根,很快,郁沐摸到了一个坚硬的横杆。 是炉灶的开关阀。 “白珩趁镜流不注意,把这个关掉了,所以炉灶才开不了火。”他用清冷的嗓音道。 郁沐哭笑不得,“她为什么……” “因为镜流曾经炸过工造司的火灶,为了煮一袋速食面。”丹枫道。 郁沐后怕地‘哦’了一声。 “不要去求证,镜流不会承认,白珩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厨房里偷偷动手脚。”丹枫叮嘱。 郁沐乖巧地点头,离开厨房。 他回到卧室,镜流似乎在庭院里练剑,霜华般的剑光扫过葱郁的植物,有簌簌的叶片在空中飞舞。 好在,这回她记得不要彻底拔除任何一株植物。 心疼了几秒自己庭中新长出的叶子,郁沐转头看向白珩。 刃又去门外勤勤恳恳地倒垃圾了,丹枫在厨房调整碗筷烘干器,一时也来不到卧室。 这显然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郁沐想。 他倚着卧室门,盯了白珩几秒,“我刚才去厨房,查看了一下炉灶,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坏了?”白珩心心念念自己的琼玉牌,随口道。 “我发现,炉灶的开关阀被关掉了。” 白珩的耳朵一颤,“哈,是吗?” “是的。”郁沐点头。 “那还真是不巧。”白珩喃喃。 郁沐直截了当,“丹枫说是你关的。” “他说是我?”白珩咬住指甲,碎碎念,“可恶,明明说好了,不要说出来。” 郁沐:“我没告诉镜流。” 白珩双掌合十,低下头,“拜托,千万不要告诉镜流,不然她会生气……等等。”她狐疑地抬眼,试探道:“丹枫告诉你的?” “嗯。”郁沐点头。 白珩眼珠一转,贼兮兮道,“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郁沐想了想。 “哈。”白珩忽然一笑,三两步跳到郁沐身旁,水蓝色的眼眸眨动,娇俏又狡黠,“他是不是没告诉你,他为什么能知道是我关了炉灶阀?” “……”郁沐脑筋一转,“他监视你?” “怎么可能。”白珩曲起手指,敲了一下郁沐的脑袋,凑近他耳边,小声道:“因为当时丹枫也进了厨房,他和我是同一个目的。” “他也要关阀?”郁沐非常惊讶,“难道……他其实也不会做饭?” “那倒不至于,是因为。”白珩超小声道,“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去见你而已。” 郁沐:“?” 白珩往后一跳,正巧这时厨房灯熄灭了,十几秒后,丹枫走进卧室,看到了兀自凌乱的郁沐,和好整以暇的白珩。 只见狐人少女翘着二郎腿,坐在矮箱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丹枫当即觉得不对,果然,郁沐走过来,轻轻扯他的袖子,颇疑惑道:“白珩说,你想见我?” 丹枫:“……” 他深吸一口气,在白珩看热闹的目光中明白了什么,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想吃他们三个做的饭……” 郁沐接受了这个答案,思考几秒,道:“所以,你不想见我?” 丹枫:“……不是。” 郁沐又哦了一声,“那你想见我?” 丹枫:“我……” 郁沐有点失落:“你不想见我?” 丹枫:“……” 白珩忍不住,终于爆发出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笑声。 丹枫居然也会有今天,让他为了讨人欢心出卖同盟,活该。 第69章 白珩的笑声过分嚣张, 引来了镜流,没过一会,众人聚在卧室里, 面面相觑。 “所以, 我们这就要睡觉了吗?”白珩指着墙上还没到午夜的钟表。 “不然?” 郁沐低头检查玉兆,浏览第二天的行程,“我明天有工作,再说, 早点睡觉, 有助于恢复精神……对了。” 他走向工作台,从药柜里取出几味草药, 都是市面上常见的安神植株, 加入酿蜜和苦渠薄荷,搅拌, 用茶具冲泡,不一会,卧室里便氤氲着安神茶的清香。 他倒了满满一杯,又贴心地加了一块冰糖,递给坐在小板凳上的刃。 刃抬头, 毫无情绪的烛瞳上下来回扫动。 “喝完了,睡得好。”郁沐一戳对方的太阳穴,“不是头疼吗?” 刃双手捧着杯子, 喝了个一干二净。 “我也要喝!”白珩倚着药柜, 大声道。 郁沐:“自己倒。” “诶, 郁沐,你有点区别对待了。”白珩三两步跑到郁沐身边,狐耳晃晃, “我也想被照顾。” “你又不是病人。”郁沐不为所动。 安神茶很好喝,虽然不至于喝完立刻发困,但暖呼呼的热茶下肚,还是能带来一丝久违的宁静和惬意。 当然,如果头顶灯盏上那只岁阳不要一直眨眼睛窥探就好了。 “我明天就上街买一副琼玉牌回来……郁沐,我们今晚怎么睡?”白珩嚷嚷道。 郁沐:“打地铺吧,地面宽敞。” 因为先行回来,白珩和镜流顺路去买了几床被子和枕头,勉强凑够了五人份,但郁沐家没有额外的卧室,只好打一排地铺。 花色不同的的单人床褥在地板上铺齐,洗漱完毕后,白珩第一个跳上褥子,幸福地把脸埋进枕头,打了个滚。 “我们这样好像小朋友外出野营,睡在同一个帐篷里……我都忘了上次大家一起过夜是什么时候了。” 丹枫淡淡道:“是应星晋升百冶。” “对哦。” 白珩恍然。 应星晋升百冶那天,他们几个约好到工造司一聚,谁知酒烈又贪杯,第二天个个宿醉得不成样子,横七竖八躺在工造案和冶炼炉上,给闻讯赶来的腾骁将军笑话了好几天,可真是狼狈。 丹枫挑选了右手边离众人最远的、最靠墙根的位置,试探性晃了晃枕头,确认自己不会落枕后,扯过被子,一副乖乖就寝的模样。 刃则脱了外套,去了左手边最尽头。 镜流犹豫片刻,坐在了最中间。 白珩:“……” 好个两两分隔,原来他们三个关系已经差到睡觉都不肯紧挨着了? 郁沐换好睡衣,再一回来,就见白珩一脸无奈地抱着被子,可怜兮兮地抖耳朵。 “郁沐,你家有没有睡前读物?” 她好无聊。 “有药典,笺方研究和疑难杂症病案集。” 白珩听名字就头大:“我要有点趣味性的。” 郁沐:“没有。” “啊。”她往后一仰,难过的抱着被子打滚,“你的书库为什么比天舶司的档案馆还无聊。” “你想看什么类型?”郁沐好奇。 “志怪小说,悬疑探案,百科秘闻,再不济帝弓启示考也行。” “我家没有帝弓启示考。”郁沐斩钉截铁地摇头。 “你平时都不娱乐吗?”白珩问。 “娱乐的。” “比如?” 比如rua他捡回来的龙,嘿。 当然,这话郁沐不方便当面说,除非他想看丹枫恼羞成怒,夺门而出。 见郁沐不说话,白珩打了个滚,妥协道:“算了,疑难杂症也行,有匪夷所思的病案集给我看看吗?” “柜子里,自己找。”郁沐朝门口的柜子努了努嘴。 郁沐家有几个专门的书柜,书籍摆放整齐,有着令人眼花的专业书名,毫无阅读欲望,白珩大致扫了几眼便失去了兴趣,直到一个奇异的书名脱颖而出。 白珩瞬间被吸引了,她拿出柜子最角落里,一个有着华丽瑰红封面的精装本。 “咦?” 她发出一声轻吟,津津有味地翻开扉页,精美的插图有着饱满的写实派笔触,描绘着一条闭目蛰伏的赤龙。 “《我与龙尊不得不说的七天七夜》?”白珩快速浏览,“这是什么书。” 郁沐正在铺被子,忽然,前所未有的热度袭上脸颊,蔓延到耳根。 他近乎仓皇地从地板上弹了起来,像踩中了弹簧,众目睽睽下,扑到了白珩面前,伸手夺走书,紧张兮兮地塞进怀里。 “这个不行!” 他的语调因紧张和仓促微微上扬。 “为什么。” 白珩才看了三页,末日开局的剧情对她这种徜徉星海的无名客来说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虽然名字有点令人在意……但这是个冒险故事吧,你不能剥夺一个探险者的求知心——!” 她跳起来去够,绕着郁沐转,但郁沐铁了心不给。 “总之,不行,这是……” “好郁沐,别吊我胃口了,让我看看吧。”白珩趁机撒娇。 “我不能给你。”郁沐语无伦次,“你,你换一本。” “难道里面有什么不能看的吗?”白珩的水蓝色眼睛绽放出促狭的光。 郁沐:“没……” 白珩细细端详:“嗯?” 忽然,一道冷淡的男声响起。 “白珩,这书是我的。” 白珩越过郁沐的肩膀向后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丹枫。 丹枫面色如常,半倚在墙角,屈膝,一手支着头,一派懒散随性的模样。 “啊?”白珩放过了郁沐,“你的书为什么会在郁沐家。” “我先前在他家借住过。”丹枫坦诚道。 “那你,把书借我看看?”白珩灵机一动。 丹枫果断回绝:“不行。” 白珩:“……为什么?” 丹枫:“因为我还没看完。” 白珩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反驳,她的确不会夺人所爱,但……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敷衍她的借口。 “你今晚能看完吗?” “不能。”丹枫摇头,朝郁沐招了招手。 郁沐站着没动,视线在白珩和丹枫身上游移,似是在进行抉择。 “郁沐。”丹枫唤他。 郁沐只好慢慢走到丹枫面前,把书递过去,在对方接住的时候用力一拽,两道斥力相抗,丹枫诧异地掀起眼皮。 “你也不能看。”郁沐小声叮嘱。 “好。”丹枫点头。 书上的力道消失了,丹枫手指一转,精装的封面旋转,令他能看清上面的文字。 他兴致缺缺地将书搁在枕头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如自己所言,没有半分阅读的意思,似乎真的只是在为对方保管。 这个小插曲一过,白珩对寻找睡前读物也没那么热衷了,她挑选了一本药理大部头,看了几分钟就哈欠连连。 时候不早了,郁沐钻进被窝,双手放在肚子上,平躺,盯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 他右面是丹枫,左边是镜流,实在是令人不安的位置——他甚至怀疑自己今晚能不能睡着。 只能说,好在是单人被褥,无需和他人分享一条被子,否则,他更难以入眠了。 “不关灯吗?”白珩迷迷瞪瞪地问。 郁沐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鼻尖,只露出一双浅色的、不安的眼珠。 他闷声道:“兆青,关灯。” 盘踞在灯罩上的岁阳室友乖巧地抬头,一口吞灭了头顶的灯光。 室内霎时变得昏暗。 清透月光从半遮半掩的宽敞门窗缝隙中泄进来,在门口的地板上洒下水波般的银灰色光带,它们清冷,柔和,暧昧,是房间中唯一的光源,将一切事物蒙上一层朦胧的纱影。 房间里非常安静,有别于独自一人时的死寂,四道深浅不一的呼吸在逐渐放大的感官中变得鲜明。 这里有他的手,他的眼,他的耳,他能感知到房间中发现的一切,自然也能察觉出复杂心绪在各自酝酿的氛围。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能接受和云上五骁共处一室……哦,他今天甚至还和两位仙舟将军吃了饭。 这真的对吗? 郁沐琢磨着,慨叹般呼了口气——果然,即便是建木,混迹人群的时间久了,警惕性也会自然而然地降低。 他习惯性地向左侧身,一抬眼,只见镜流枕着手臂,手指在平坦的被褥上轻敲。 猝然间,她抬起眼,冷冽的目光毫无倦意,呈现出切割了闲适与困意的冷锐。 “睡不着?”镜流低声道。 郁沐极速摇头,吓得赶紧转过身去。 背后仿佛能洞穿人的目光堪比冰凌,若有实质地在人脊背上扫过。 他一个激灵,用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紧后脖颈,仿佛这样就能抵御这股莫名的恶寒。 “怎么了?”右侧的龙尊问。 郁沐可怜兮兮地从被子里伸手出来,拨开挡在眼前的杂毛,只见丹枫脸上一如既往的平淡,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他眉间染着点疲惫,看上去不算很有精神。 郁沐听他说话,忽然又想起来对方枕头边那本该死的话本。 他脸一热,不敢直视丹枫,更不想通过视觉唤起不该回忆的内容,只好平躺,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兆青谄媚地呲着一口大牙,笑容十分欠揍。 郁沐心如死灰,最终选择闭上眼睛。 要是能把他打晕,直接到天亮就好了,他想。 第70章 事实证明, 不能。 郁沐趴在枕头上,试图用柔软的枕巾捂死自己,但收效甚微。 浓郁的夜色侵染灯光, 即便是喧闹的长乐天, 到了后半夜也万籁俱寂,在这种环境下,耳畔时不时传来的摩挲被子以及翻身的响动就会更鲜明。 他深刻地知道,这间屋子里, 此刻没有一个人入睡。 终于, 郁沐忍耐不住了,鲤鱼打挺般坐起来, 后背立刻落上四道逡巡的目光。 “怎么了?”白珩紧张兮兮地问。 郁沐搓弄被子, “睡不着。” “是我的呼吸声吵到你了吗?” 刃在最远处幽幽道,烛瞳一片清明, 偏过脸时,像黑暗中燃起的两簇火苗。 郁沐抿着唇,不说话。 镜流也坐了起来,掀开被子,作势要走。 白珩连忙拽住她的衣角, “你去哪?” 镜流:“去外面。” “我和你一起去。”白珩不放心镜流一个人,担忧道。 镜流为难地垂眸,落入一片坚定又忧虑的水蓝色中, 月光洒在白珩的白发上, 根根都闪烁着耀眼明光。 白珩其实很困了, 但放心不下他们,没敢睡。 郁沐仰天长叹,“别说的好像我要赶你们出去一样。” 白珩小声道:“对不起, 我们擅自来借住,是不是太打扰你了……这样吧,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如何?” “不要了。”郁沐惆怅地躺了回去,碎碎念,“我才不想听帝弓大捷快报。” “换个有趣的,我给你读那本龙尊读物,怎么样?”白珩趴在枕头上,欢快道。 郁沐:“更不要。” “诶——?”白珩失望地撇嘴。 郁沐还想说什么,忽然感觉被子右侧掀起了一个角,一点冷风灌进来,紧随其后,是一截凉如碧玉的尾巴。 他打了个哆嗦,震惊地侧头望去。 丹枫面对他,枕着手臂,狭目垂敛,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浓郁的阴影,使他眼尾的红痕都看起来额外黯淡。 龙尊大人的神情冷淡依旧,并未因自己私下的举动感到羞窘或局促,甚至,他看上去太淡定了。 淡定到仿佛那条正在郁沐被窝里试探的尾巴不是自己的。 郁沐:“?” 温凉的龙尾虚虚地圈住郁沐的脚踝,往自己所在的方向一带。 “上次的故事,你还没听到结局。” 丹枫掀起眼皮,湖绿色的眼眸波澜不惊,点到为止的提醒恰如其分。 “我可以给你讲完。”作为允许他留宿的报偿。 郁沐试探道:“是好结局吗?” 丹枫:“我没有讲坏结局让你一整晚睡不着的恶趣味。” 那真是太好了,郁沐想。 他往右边凑了凑,像一条雪白被子包裹的毛毛虫,金发随意地散在枕头上,堪比一丛丛张牙舞爪的植株。 丹枫低下头,目光抬起,越过郁沐的肩膀,三双充满好奇心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他。 丹枫:“……” 他冷冷地板起脸:“你们也睡不着?” “哼。”镜流不屑地闭上眼。 刃无所谓地卷走被子,背过身去。 白珩小声谴责,“让我们也听听嘛。” “想都别想。”丹枫眉梢一抬,一道轻薄的水幕立起,横贯卧室,隔绝了声音和影像。 白珩的叫嚷一下变得如天边传来般模糊不清。 “哇,太狡猾了,居然在里面偷偷讲故事……” “其实,让他们听听也无所谓……唔。” 郁沐话还没说完,后脑勺便被一只手托住,往前一带——他差点撞到丹枫胸口,好在他们之间有厚厚的被子。 他一下子埋头进被子堆里。 “还听不听了?”丹枫用了点力,手指随惯性落到郁沐颈后,指缝里捻着对方细碎的金发。 “听。” 郁沐抬起脸,吸了一大口气,防止自己被闷死,他移动脚踝,对被圈住的姿态有些不适,“你的尾巴,不拿出去吗?” 丹枫的手指一僵,片刻后,已经被捂热少许的尾尖慢慢挪出了被子。 “上次讲到哪了?”他问。 郁沐记得清清楚楚,“龙把小树叼回洞穴做人质。”说完,颇有怨念地绞着被子,“我要的是温馨,童话,冒险故事,明白吗?” “好。”丹枫点头。 郁沐显然很兴奋,向下埋头,往丹枫的方向又凑了凑,两床被子堆叠在一起,分不出明显的边界。 “小树来到了龙的洞穴,与传闻中堆满财宝的石窟不同,龙的洞穴意外得舒适,有藤蔓编织的草垫,有夜光石雕凿出的灯盏……还有小树喜欢的泉眼。” “勇敢的小树面对龙,举起自己坚硬的长树枝,质问龙抓走它的目的。” 丹枫的嗓音刻意放低,带上罕见的轻柔,极具磁性的声调在耳畔摩挲,郁沐不自觉地有点困了。 他闭上眼睛,因为被丹枫传染,自己的音调也变得轻缓,“什么目的?” “龙说……它困了,今晚不想回答小树的问题。”丹枫道。 郁沐:“……” 他费劲地睁开一只眼,满是幽怨,“你是在哄小孩吗?” “听故事的时候不要插嘴。” 丹枫一只手覆住郁沐的眉眼,帮他遮住光,掌心里簌簌扑动的睫毛缓了下来。 他的指腹有着水流涌过般的温凉和光滑,触在额间和眉骨,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 郁沐喉间发出几声抗议的短音,但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小树不接受这个答案,逼迫龙无论如何也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龙只好伸长它的尾巴,将小树捆了起来,拖进自己藤蔓编织的草垫。” 丹枫垂眸,把手从郁沐的脸上拿开,然后,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一点点沿着郁沐的脸颊向下,描绘面部的弧线。 “原来,那天是龙的生日,龙想为自己置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但小树和它的朋友们闯了进来。” 丹枫的嗓音如清泉流过。 “龙早在暗中观察过小树,它派出了漆黑的蝙蝠、清泉的黑鲤,沼泽旁的蜥蜴,它们监视着小树的行踪,诚实地、一字不漏地汇报给龙。” “龙也想成为小树的朋友,奈何自己恶名在外,找不到机会,终于,龙发现,被破坏的、自己的生日,就是一个契机。” “龙终于……” 丹枫的声音几不可闻,晦暗的目光随话音的消弭而敛去,他垂下头,下巴在郁沐的额发上蹭过。 郁沐已经睡着了,他的睡颜毫无防备。 龙想怎样呢……? 他不知道。 丹枫垂睨着近在咫尺的金发,那样柔软、细腻的发丝,压在一绺绺细长的、他的黑发上,将污浊的墨色衬托得更幽深。 丹枫慢慢垂头,似在与什么对峙,又像在纠结和权衡,他怕郁沐醒来,又怕对方睡得太熟,给他毁掉一切的机会。 铺陈在被子上的龙尾渐渐蜷曲,它摇摆不定,一会要伸进不属于自己的被子里,一会又因迟来的罪恶感寸步难行。 过了很久,久到耳畔的呼吸声变得平稳、绵长,丹枫终于回过神来。 他挥手撤掉水幕,一切旖旎无所遁形,如水中泡影,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放任自己落回到柔软的枕头上,房间内,倾落的月光因云层的覆盖暂时消失,凭借持明优秀的夜视力,他看见郁沐熟睡时抱紧了厚厚的被子。 丹枫屏住呼吸,眨动双目,片刻后,他用尾梢挑起堆叠的被角,伸了进去。 首先触到的是对方柔软的棉质睡衣,因为糟糕的睡姿,有大半的皮肤都露在外面,温热、光滑,有点怕痒。 尾巴找到了对方抱住的那坨被子,很厚,非常碍事。 它听凭意念,巧妙优雅地伸进被中,将自己盘卷成最适合搂抱的长度和宽度,一点点侵吞着对方怀抱的空隙。 终于,被子的弧度凹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持明盘曲柔韧的尾巴。 丹枫毫不留情地将那团被角折了上去,不允许郁沐再次无意识地抱住。 尾部传来手臂和胸膛的热度,并不用力,但足够温暖,能抚慰一点心头的不安和雀跃,但不够。 丹枫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自己贪婪的念头,可他如此高傲,在想法形成的一瞬,就产生了不择手段也要达成目的的决断。 很快,他再度抬眼,锚定猎物一般,将视线锁在郁沐脸上。 他缓慢地从对方怀里撤出了自己的尾巴,以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并不完全退离,偏要留一截尾梢,塞进郁沐的颈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郁沐本能地追寻着,每当他试图抓住,乖张的龙尾都会从他的捕捉范围内离开,过几秒,再故技重施。 它宛如一个灵活的、狡猾的诱饵,不断利用对方的依赖上演敌进我退的戏码。 果然,郁沐上钩了。 他睡得很熟,并且,他睡姿相当糟糕。 郁沐不理解自己的龙龙抱枕怎么就不见了,他试图寻找,不安地挪动。丹枫希望对方醒来,察觉这玩笑一样的引诱,然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发掉龙尊的坏心思。 丹枫如此祈祷着。 但,事情没有如他所愿。 直到最后,郁沐为了抓住那条顺滑的龙尾,落进了他的怀里。 丹枫的眉梢微微颤动,像在自我唾弃,又或者暗自庆幸,总之,最后,他抓起自己的被子,让出大半枕头,将郁沐整个包了进去。 郁沐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尾巴,满足地喟叹一声,将额头抵在丹枫肩头,不动了。 丹枫望着身旁属于郁沐的、空无一物的被窝,圈紧了手臂,心想。 不是他动的手,是尾巴。 他只是习惯性接受了身旁人的依偎,仅此而已。【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好热。 他是在靠墙睡吗, 额头似乎抵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奇怪。 郁沐哼唧一声,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有什么东西圈着他,裹紧的触感无比鲜明, 眼皮有点沉重, 掌心下…… 嗯? 郁沐眼皮轻微眨动,习惯性地摸索,掌心贴上的却是温热的皮肤,平坦, 细腻, 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而向后瑟缩。 头顶传来压抑着的沉重叹息,即便只有一瞬, 也足以令他昏倦的脑袋变得清明。 他, 正躺在一个人怀里。 郁沐倏然睁大眼,短暂的模糊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下巴尖。 好近。 近到对方脸上的绒毛和唇角垂落的弧度都一览无余。 郁沐哑然无声,小心翼翼地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占据视野。 不似平日的冷漠,总流露冷意和轻蔑的双目闭合,纤长的睫毛敛下, 眼尾的红痕乖顺地贴近眼缘,面容上每一道线条都柔软平和。 是因熟睡而疏于防备的龙尊,多了几分平日不常见的惫懒和自在。 郁沐眨眨眼, 扫过对方大开的胸膛, 笨手笨脚地帮忙拉好衣襟。 他试图爬出对方的被窝, 稍微一动,一条龙尾警觉地卷了上来。 先前,它只是虚虚缠着, 发觉猎物要跑,不得不收紧钳制。 “啊。” 一道细弱的惊呼从喉咙里传出。 丹枫被吵到一般,蹙了下眉。 郁沐赶紧捂住嘴,生怕把丹枫吵醒。 十几秒后,没有更多噪音,丹枫总算又睡熟了。 郁沐屏住呼吸,掀起被子,往被窝里看,只见一条碧玉色的龙尾层叠蜷曲,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瞳孔大震。 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为什么会在丹枫被子里? 等等,难道又是他自己滚过来的吗? 以前丹枫是龙身形态,他夜半梦游鸠占鹊巢就算了,这次明明是人,怎么还会…… 他睡姿难道真就这么差? 郁沐混乱了,小心翼翼扭头去看,只见自己的被窝半掀着,早就凉透了。 这…… 总之,赶在丹枫发现前快点离开,否则,要是被质问起来,他实在解释不清。 好在卧室里十分安静,似乎只有他一人醒着。 郁沐慢慢往后退,唯恐惊扰丹枫,连大气都不敢出,目光向上一瞟,定在对方的龙角上。 碧玉般剔透的龙角圆钝挺拔,晶莹光点在其中游离,末端戳进柔软的枕头,没入漆瀑般的发丝里…… 无论看过多少次,郁沐的想法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他真好看。」 郁沐拄着下巴,恋恋不舍地想。 这么近,不知道下次能离丹枫这么近是什么时候…… 不能趁机做点什么,实在是太可惜了。 郁沐长叹一声。 他伸手下去,慢条斯理地解开缠在自己脚踝上的龙尾,蓬松但根根分明的尾羽在他掌中扫弄,试图挽回对方的无情抽离。 他遗憾地从丹枫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失去被子的庇护,郁沐这会才感到一丝凉气,尤其是胸腹,低头后,果然发现自己的上衣和裤脚都卷了起来。 怪不得梦里总觉得有什么滑滑的东西在剐蹭。 他无奈抻平睡衣,放下袖子,在龙尊的平静的睡颜上停留片刻,自然而然地移到对方枕边的话本上。 被困意封印的情绪重回大脑,无名的热火烧灼耳根,他有些呼吸困难。 来不及仔细思考丹枫有没有看过,总之,必须趁现在把话本偷走,无论如何,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他膝行过去,一手当支点,身体宛如架在丹枫面前的拱桥,用力伸手,去够话本。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他膝盖抵在被子上,磨蹭两下,终于捉到了精装本的边角。 “呼——” 身下的丹枫依旧是熟睡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 郁沐放下心来,收起了鬼鬼祟祟的行径,挺直脊背,将话本塞进怀里,看向窗外。 天气阴沉,阳光无法突破厚重的云层,空气中的湿度略高,但不会下雨,低气压和昏暗的光线令屋外的植物灰扑扑的,房间内更是如此。 墙壁上的挂钟刚刚指向六,距离起床的时刻还早,经过前头这一遭,郁沐的困意彻底消散了。 他看向灯盏,就连兆青的眼珠子都闭着,仿佛也在睡。 一屋子只有他一个清醒人。 睡回笼觉是没心情了,做事又太早。 就在他百无聊赖惆怅之际,一道细微的触碰唤起了他的注意,循着看去,发现是那条活泼好动的尾巴。 有力的龙尾从被角里探出,正蹭着他的大腿,有一搭没一搭地靠上,状若亲昵。 他一把揪住龙的尾巴,与此同时,旁边的丹枫呼吸一窒。 郁沐赶紧放开,但尾巴似乎很欣喜,一个劲凑过来。 奇怪。 以前丹枫的龙尾有这么……特立独行吗? 难道龙的尾巴和龙真的是两个生物? 郁沐手痒,摸不到本人,摸摸尾巴解解馋还是可以的,他心满意足地捋了几下,忽然,手指一顿。 在被窝里打滚一宿,丹枫的尾羽末端有些许打结。 郁沐眼前一亮,悄悄站起来,在尾巴翘首以盼的几分钟后,拿回来一瓶精油和一把小梳子。 他精心挑选的毛皮修复滑亮套装终于可以重出江湖了! 期待地坐下,给自己围好小被子,确保没有一丝凉风能渗透进来,他捞起丹枫的尾巴,熟练地打开精油,倒出一点,在掌心揉开。 红线草的苦涩味道十分浅淡,带着药物特有的厚重气息,风干的差不多了,郁沐搓在炸开的尾羽上。 执起梳子,沿着根部慢慢刷开,在打结的地方多做停留,动作认真又细腻。 他低垂着头,全副精力都集中在梳拭的动作上,完全没注意一条龙已经悄悄睁开了眼睛。 湖绿色的龙目泛着不可见的水光,酝酿着浓郁的缱绻之意,他枕着胳膊,胸前的起伏时急时缓。 龙舒服得连尾部的鳞片都炸开了。 郁沐坏心眼地用梳子柄戳了下微微掀起的龙鳞,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出处,干脆不执着了。 梳着梳着,龙尾似乎更兴奋了,来卷他的手,郁沐扫开碍事的尾巴,眉眼一弯,抬头,正对上一双因舒适而半眯着的狭长眸子。 郁沐猛地把尾巴从腿上推下去,有种被人抓包的心虚感:“……”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但就是……难为情。 丹枫打了个呵欠,趴在枕头上,被子盖到腰,宽阔的肩胛和精壮的腰线在薄衣物的掩盖下,勾出一道连绵的弧线。 他的黑发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不经意抬起的目光,懒散又威仪。 “怎么不继续了?”他问。 “你醒啦。”郁沐小声哼哼,顺势把梳子和精油藏到了身后。 “醒了有一会了。”丹枫道。 郁沐勉强地露出一丝笑。 “不继续吗?” 丹枫一身刚睡醒的惺忪倦意,仿佛凛冽的云水都被蒸干了,一点点淌下来,润湿了他的语气。 “不了。”郁沐摇头。 丹枫晃了晃下巴,也没追问,心情不算美妙地接受了。 高傲如他,不擅长向人讨要额外偏心的对待。 他尾巴嗖一下缩回,离开时还泄愤般抽了郁沐的大腿一下。 郁沐:“?” 龙尊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郁沐,往枕边一摸,老神在在道:“郁沐,你看见我的话本了吗?” “没。”郁沐连忙起来,敷衍地答完,火急火燎地往床尾跑。 他一转头,只见镜流收回了目光,刃闭上了眼,白珩抖着耳朵,抻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 “你们?” 郁沐吓了一跳。 他以为这三个人还睡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抱歉呀,我也不想的,但我们狐人的听力实在是太好了……”白珩一脸歉疚,“你们的音量,对我来说很大。” 郁沐:“哦……” 白珩的视线在郁沐和丹枫身上绕了一圈,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片刻后,她晃了晃自己漂亮的白尾巴,“郁沐,我也想体验一下梳尾巴服务。” 下一秒,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丹枫:“不行。” 镜流;“不行。” 白珩/郁沐:“?” 丹枫:“……” 镜流镇定自若道,“白珩,不要给郁沐增添额外的负担。” “诶,可是他刚才分明也给丹枫……”白珩话还没说完,就被镜流打断了,“郁沐今天要上班。” 白珩被这个理由说服了,有点失落地仰头,紧接着,就见镜流从郁沐手中接过梳洗套装,换了一个接触面积更大的梳子。 梳狐狸毛专用。 “哇。”白珩直接扑过去,展颜一笑,“果然,你最好了。” 刃在最角落,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思考半晌,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郁沐走出卧室,准备洗漱,准备早餐,没过一会,丹枫也穿好衣服离开房间。 认真享受梳毛服务的白珩立起耳朵,确认脚步声走远,认真道: “所以,昨晚,不是我的错觉吧?” 镜流低垂着头,“嗯。” “应星,你知道吗?”白珩问。 刃的语气有点幽怨,但依旧诚实,“不知道。” 白珩:“那你听到了吗?” 刃:“……嗯。” “我们三个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白珩一脸认真,“我们看到的,真的是饮月吗?” “不是他还能是什么,蜕生体吗?”镜流一哂。 “可是,嘶。”白珩回想昨晚自己听到的、看到的,“郁沐不是未成年吧?” 镜流:“不是,听景元说,已经成年了。” “那就好。” 白珩旋即又担忧,“我们该不该告诉郁沐……” “没必要。” 镜流语气冷漠,垂头,拨弄着梳子的软齿,在白珩面前晃了晃,“身为一个会在家里常备特种梳毛梳的普通仙舟人,你觉得他很清白吗?” 白珩抱住自己的尾巴,恍然大悟,紧接着,她抽了下鼻子,弱不禁风道:“真想不到,我的朋友居然……” “是个心机龙?”头顶,睁着大眼珠子的兆青突然插嘴。 白珩:“……” 这话可不是她说的。 镜流抬头,刀子一样的目光横扫,兆青吓得赶紧躲回灯泡里。 白珩小声道:“所以,下次我是不是该把郁沐的被子偷走。” 镜流:“干什么。” “给他们创造契机。”白珩灵机一动。 “不用你偷。”兆青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伟大聪明不苟言笑的龙尊大人,会自己把被子藏起来……” 突然,卧室门哗一下开了,给众人吓了一跳。 是丹枫。 洗过脸的龙尊一扫惺忪,龙目凛然,仪表堂堂地走向角落里的柜子,收起昨晚喝过的茶壶和碗碟。 临走时,一道凶猛的云水卷起灯罩,里面隐隐传来兆青悲惨的痛呼。 “呜哇——!” 白珩的耳朵倏然因后怕而立了起来。 丹枫目不斜视,公报私仇后,迈出卧室,被梳理整齐的尾巴垂悬在身后,带着精油特有的香味,慢悠悠地摆动。 他出了门,卧室内又恢复了沉寂,半晌,镜流冷哼一声。 慢慢地,白珩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他刚才,是在炫耀吗?” 刃:“是。” 白珩难以置信,“他刚才,是在得意吧?” 镜流:“对。” 白珩语无伦次,“这,这……” 这次,被水卷了个七荤八素的兆青没法接话,一腔牢骚发不出,只能稀里糊涂暗骂。 这简直,银乱极了! —— 早饭是郁沐和白珩一起做的,刃和丹枫打下手,四个人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镜流在门外磨剑。 没办法,她被郁沐勒令,不许进厨房。 清淡的青禾百米粥,用露莎卡特产海鲜熬制而成,鲜香浓郁,配上昨晚打包回的餐厅专供牛腩香肉小笼包,主食的份额足够。 冷藏箱里有腌制好的软鱼肉排,过油简单一煎,不算浓郁的油脂融进香葱中,咬起来回味悠长。 五人在廊前吃完早饭,白珩去刷碗,镜流在园中练剑,刃帮忙收好昨天洗过的衣服,折进衣篓,出来时,见郁沐倚在墙边等他。 “怎么了?”刃问。 “手伸出,我看看。”郁沐道。 刃放下衣篓,挽起袖子,伸出手来,郁沐在他掌心揉揉按按,一阵奇妙的酥麻感顺着经络爬上手臂,肌肉里有暖流蹿过。 “快好了……”郁沐自言自语。 “什么?” 刃的神情茫然,最近,他的魔阴身没怎么犯过,镜流也是,他不清楚理由,但望着郁沐的眉眼,心中隐有动容。 郁沐:“没,我给你准备了药,放在厨房桌子上,一会记得喝掉。” “好。” 郁沐松手,指了指衣篓,“放到卧室就好,一会我去收。” 刃点头。 折完衣服,换上丹鼎司的制服,郁沐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将话本塞进药箱底层。 以后,他说什么也不能被推荐词诓骗,把货不对板的东西带回家了,要看就在书舍看完…… 哦,不。 他还是一棵纯洁的建木,不能沉迷此类霍乱心智的娱乐项目。 丹鼎司的工作任务已经通过玉兆发放,简单查看后,他走向院落,遇见了在门口等候的白珩。 白珩拿着一把小型折叠伞,“今天似乎要下雨,不带着吗?” 郁沐摇头,“不会下。” “可是,天这么阴……”白珩担忧道,“还是相信天气预报吧。” 郁沐心想,天气预报又没有他准,因为他是建木。 当然,这话他说不出口,只好接过伞,谢过白珩,院子里,丹枫正在打扫镜流斩断的枝叶。 剑首大人在被严厉告诫不允破坏植株后,精巧地选择了一种全新的修炼方式——她尝试精准地斩断枯败的枝叶,代价是地上堆积起细碎的枝梢。 而丹枫,居然可以用云吟之术来扫地! 庭中巨大的水流轻柔涌动,扫过院内植物,在薄薄的叶片上留下轻盈的水珠。玄妙的奇术有呼风唤雨之能,丹枫的长发翻飞,没过一会,杂物便被拢成一团。 他双指并拢,向前一抬,园中清除掉的杂草自动飞进袋子里,流畅无比。 做完这一切,丹枫提着袋子,瞟了临行的郁沐一眼,神色淡淡,只象征性地颔首,以示告别。 郁沐欣赏着自己干干净净的院落,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瞧,丹枫多么好用。 他想把丹枫抓回家,天天给自己扫院子。 第72章 郁沐出门了。 先到长乐天的书肆还书, 以丢弃烫手山芋的惊人速度扔回书架,甚至来不及与老板寒暄,拐出街角, 他才长舒一口气, 仿佛终于卸掉了负累。 只是有点可惜,他还没看完后半部。 今天的任务地点在星槎海中枢东北角的一处小擂台,云骑的演武赛事正在各分会场进行海选招募。 单从郁沐拿到的候选人名单来看,小擂台要进行27场友谊赛, 他的任务是作为常驻医生, 时刻保证云骑的健康和安危,帮助处理伤口, 应对其他紧急事件。 并不繁重, 但绝对耗时间。 郁沐在前往班渡星槎的路上,发了条玉兆消息给白珩。 「午饭和晚饭自己解决, 不必带我的份。」 —— 庭院中,正提着水壶给花浇水的白珩一抖耳朵,拿出玉兆,高声朝屋里喊道。 “郁沐说他不回来吃饭了,让我们自己吃!” 洞开的卧室内, 镜流正在叠被子,手上动作十分利索。 “你想吃什么?” 白珩语速飞快:“清蒸牛腩面,海虾赤扇蛤汤, 煅石黄牛舌粉丝煲。” 镜流迟疑:“这几个菜, 不是昨天郁沐点的吗?” “是呀。”白珩委屈巴巴, “只能看不能吃,在柜子里的时候,赤扇蛤的味道太浓郁了, 闻着好香。” “我给你打包回来。”镜流将被子叠摞在一起,道。 “不要,我想大家一起去吃。”白珩一晃水壶,落寞道:“这么热闹的庆典,我们却不能出去……” 一道混合着云水气息的身影从白珩身边掠过。 白珩:“饮月?” 她望向对方挺拔的身影,瞧见那人手里拎着的垃圾袋,“你去倒垃圾?” 丹枫颔首。 白珩:“你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你们吃吧。”丹枫撂下冷淡的一句话,离开了院门。 白珩抖擞了一下尾巴毛,“郁沐不在,他又变成以前惜字如金的样子了,也罢,那就我们三个……咦?” “应星呢,怎么也不见了?” —— 大街小巷因庆典的热烈氛围而沸腾,即便各处房屋还有没能及时修补的、战争的疮痍。 欣喜和雀跃在人群中荡漾,各式店铺前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来往的游客和巡逻的云骑,甚至不乏陌生的化外面孔。 敛去双角和龙尾,以云吟改换容貌,行走人间对丹枫来说易如反掌。 然而,这份喧嚣未曾感染他分毫。 冷眼旁观他人的喜悦时,无法克制的空寂和遗憾油然而生。 他曾见过街巷被战火燃烧的模样,雷同的记忆混淆在一处,无法辨清其中有几分恶果源自他的自负。 他再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片刻宁静。 “新书上架,风格多样,刺激冒险,缠绵爱情,价格合宜,童叟无欺~” 油腔滑调的吆喝声传来,丹枫看去,发现是一个书肆。 古朴的门厅前挂着一盏飞鸟方灯,两条颜色不同的对联上书着篆文,两排图书展示架分列摆放。 戴着墨色圆镜的老板支着头,坐在柜台前,一眼锚准了自己的新客户。 “这位小哥,有兴趣看看新发行的话本吗?” “抱歉,没兴趣。”丹枫目不斜视地拒绝。 老板也不恼,晃悠悠地抱着一沓精装册走出来,填补书架上的空缺。 丹枫瞥了一眼,疾行的步伐倏然放缓。 目光的落点末端,是一排封面相同的图书。 「《我与龙尊不得不说的七天七夜》——紧张刺激的冒险话本爆款来袭,首周购买只要19.9巡镝」 荧光黄的招牌上如是写道。 “小哥,你眼光真好,这可是当下最流行的读物,卖的可好了。”老板吹着小胡子道。 “是吗?”丹枫将信将疑,拿起话本,仔细端详。 和郁沐家的那本别无二致。 老板:“可不,今早刚还回来一本。” 丹枫神色一动,不着痕迹地旁敲侧击,“你说的,是一个丹鼎司的丹士?” “嚯,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老板眼珠子一转,“我猜猜,是您朋友吧?” 丹枫没否认,只道:“他还买什么了?” “这倒是没了,他是我家新客,只借过这一本,您这是?”老板小眼睛一眯,“想打听朋友的喜好,送礼物?” 打听喜好? 丹枫翻阅手里的话本,掠过几张精美插图。 郁沐的喜好还用打听吗,这人从来没遮掩过。 “还有类似的话本吗?”丹枫扬了扬手里的书,面无表情地掷下豪言,“我都要了。” “您是指冒险故事,还是……爱情动作小说?”老板谨慎道。 丹枫想了想:“是龙尊读物。” 他倒要看看,郁沐究竟在读些什么东西。 —— 阿嚏。 郁沐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您着凉了?” 正搬东西的竹辉顿时紧张回头。 “没事。” 郁沐摆手,示意自己身体无恙,就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像是有人在拿铲子掘他树根。 说来也巧,这次的值班任务两人一组,刚好是和竹辉一起。 自己这位趾高气昂的同事在目睹他的‘真面目’后,立刻化身驯顺绵羊,每说一句话都要用敬语。 对此,郁沐品不出好坏,他只觉得竹辉做事的速度有了长足进步,虽然医术欠缺火候,但总体称职,刻苦,能用。 布置医疗台,张起丹鼎司的移动标志旗,隔壁就是云骑的参赛展台,完成报名的选手需要接受简单的外伤检查,登记身体状况,做前期的流程准备。 热斗永远不缺少观众。 没过一会,十字街口的茶馆、酒楼、客栈窗台就趴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将擂台围住,伴随着简单的开场白,比试正式开始。 郁沐忙了起来。 比试中受轻伤的比比皆是,他忙于收拾药物、包扎,闲下来瞧瞧台上的表演,除了花拳绣腿的三教九流之辈外,偶尔也能见到几个武艺精湛的勇士。 他拉过一张椅子,拾掇一把闲食台提供的酥炸青豆,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地听人喊他名字。 “郁沐!” 郁沐转头,瞧见三个人。 一只白毛狮子,一双狐狸耳朵,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 他眯起眼,仔细端详,片刻后,咀嚼青豆的腮帮子停了。 等等,最近仙舟将军的出没概率up提升了这么多吗? “郁沐,原来是你在这里值班?” 月御笑容明媚地大喊,好在台上擂鼓声声如雷,盖过人群的听觉,没吸引到注意。 既然已经被看见了,就没有再假装看不见逃走的道理,郁沐犹豫几秒,重新开始嚼嚼。 月御率先来到他面前,郁沐拿起桌上盛着青豆的小碟,一递。 “来点?” “好耶。” 月御眉开眼笑,拉过椅子,大马金刀地支起腿一坐,朝身后两位闲游的男士招手。 “快来。” 没一会,三个将军围坐在郁沐身边。 景元今日换了一身常服,看上去清俊又斯文,没有场合需要他拿出将军的阵仗和威严,便取下了端庄的铠甲护腰,更有过去闲散自由的意蕴。 但郁沐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位朱明将军身上。 怀炎年迈,慈眉善目,一盏斗笠斜垂,不算明亮的天光下,他的神态十分慈祥,双瞳浑浊,目光却如刀枪剑戟般锐利。 这隐入淡然气场中的锋芒令郁沐不禁坐直。 怀炎慢悠悠问:“这位是?” 郁沐没起身,只直视对方,“晚辈郁沐,一个丹鼎司医士。” “哦。”怀炎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了,是你……工作还顺利吗?” “托将军的福,还算顺利。”郁沐意有所指。 怀炎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擂台。 老年人不喜欢吃坚硬的零食,景元便贴心地倒了杯茶水给他。 “真是青年多俊杰,”怀炎感慨。 景元附和几声,郁沐神色如常,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怀炎将军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的庆典游行,对方并未带领朱明的队伍出场,许是老人家不喜热闹,惯于清净,但一个月御本就棘手,再加上怀炎…… 难道说,在「罗浮」上集齐帝弓七天将,可能不是天方夜谭? 郁沐苦中作乐地想,兴许过段时间,他就可以给药师进贡一个「建木智斗七天将大捷录」的睡前话本了。 景元坐在郁沐旁边,见对方走神,坐姿立刻变得僵硬。 他警惕地环视四周,伸长双腿,试探桌底,在确实没踩到‘可疑人物’后,舒了口气。 月御:“景元,你怎么这么紧张,台上的选手你认识?” 景元瞥了眼台上的两个朱明选手,“错觉。” 月御:(盯—— 景元的笑容依旧体面,礼貌。 没过一会,有选手下台,郁沐借工作之名脱了身。 怀炎望着擂台,眼皮耷拉着,苍老的面容有一丝恍惚。 “怀炎,不是说好今天去工造司吗?怎么来这了。” 月御嚼青豆的声音嘎嘣响。 怀炎并未开口,仿佛有什么沉重到不得阐明的情绪在积压,他的面容一贯慈祥,只是在将目光投望到更远方后,有片刻愁绪。 “景元,罗浮现任的百冶,有人选了吗?” 景元停顿少许,“自饮月之乱后,百冶之位空悬,工造司来报,需要更多时日重新选拔百冶。” “是吗。”怀炎摩挲着椅子扶手,“那……” 景元垂下头,细细聆听。 怀炎的后半句终究没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景元知道,他为何而叹。 比试进行的不算快,身为将军,三人还需去更多地方走动,毕竟是庆典的第二日,也是各项活动正式开展的首日,得表现出一定的关注。 没过一会,月御急着去绥园参观狐人建造的奇妙洞天,先行告别。景元是东道主,不如身为客人的月御和怀炎自在,要听取各地云骑的汇报。 怀炎不受冗杂闲事烦扰,看了会比试,瞧见远处有家定制机巧的匠铺,来往商客众多,便起身,走向匠铺。 匠铺是家老字号,传承了多年,目前接手的是祖孙三代。 头发花白的老板趿拉着拖鞋,叼着一个小机巧件,正在门口的长桌案前修一个谛听玩偶。 壮硕的男人是老板的儿子,正在招呼客人,充当收银。 大厅内,蒜头一样大的小孩绑着头巾,稚拙地挥动冶炼锤,捶打一块烧的通红的陨铁。 他不算太高,柔软的黑发束在脑后,脸上有一道黑油留下的痕迹。 像。 很像,怀炎想。 只不过他的徒弟禀赋卓绝,得天独厚,小小年纪便能造出更惊艳的机巧造物,而非单纯挥动锻锤。 怀炎站在门外看了许久,久到老板把谛听玩偶修好后,发现了他。 “您是,怀老将军?” 老板在围裙上抹了下手,从案前走了出来,顺便瞪了儿子一眼,怪对方没及时招待。 “可有什么需要?” 怀炎一笑,“只是看看,这里的机巧颇有巧思。” “我愚笨,净会捣鼓些不实用的……”老板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满是笑容。 能被怀炎夸奖,此等殊荣,即便是朱明仙舟的工造司匠人,也不见得能有几回。 怀炎的目光转向长案,上面放着一些客人寄送来修理的机巧物件,多是精密的玩具或装饰物,只有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 是一张机巧造物的图纸。 手绘图纸在当今的工造司中并不常见,只有某些秉持着老传统的家伙才保留着相应习惯,霜炭笔锚准的基准线格中,一台双足狐首火轮车跃然纸上。 排列整齐的精巧灰线勾勒出绝大多数部件,唯一一处空白,似是制作图纸的人举棋不定。 三道棕黄色的手绘线连接了空白区域,巧夺天工地将所有部分串联。 注意到怀炎的目光,老板像做学徒时被师傅抓住了错漏处,一脸尴尬。 “那是一个失败的作品,想设计新颖又完美平衡动力和准度,试验之后才发现,实在困难。” 怀炎拿起图纸,心中一动,指着那三条棕线:“这不是解决了吗?” 老板一头雾水地拿起,“这不是我画的……难道是刚才的客人?” “客人?” 怀炎追问,“已经走远了吗?” 罕见地看见老将军流露出如此神态,老板往街口的方向一指,“是一个男人,往那边……” 怀炎当即腰板挺直,健步如飞。 越靠近街口,被擂台上比武的热闹吸引,人流便越大,到处都是人,却没有一个能让怀炎眼熟的背影。 很快,他意识到漫无目的地寻找没有任何意义。 怀炎停在街口,摘下斗笠,花白的头发绑紧,头颅低垂,半晌,叹了口气。 —— 暗巷里,刃坐在凸起的防水檐上,目送着怀炎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阴影吞噬了他的神情,除了紧抿的唇线,什么都不剩下。 他抬起右手,被刀伤反复贯穿的手掌留下狰狞交错的疤痕,或凌厉、或迅疾的斩击绞碎了经脉。 此刻,他连持握一根朱炭笔都不再从容。 刃独自坐着,无处可去,片刻后,他拿出玉兆,给郁沐发了条消息。 「有机会的话,代我向怀炎将军问好。」 滴,对方秒回。 他连忙点开消息。 「?」 只有一个孤独的问号。 紧接着,是「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刃想了想,或许是自己表达的方式不对,郁沐对他与怀炎的关系不甚了解,有疑惑很正常。 算了,他想。 即便怀炎知道他还活着,面对铸成如此大错的弟子,又会说什么呢。 不如不见。 刃深吸一口气,刚要关闭玉兆,就见郁沐的消息。 「仙舟有句古话,自己的师父自己哄。」 刃:“?” 真的吗?他怎么没听过。 「另外,让我带话,这和直接去怀炎面前自首有区别吗?」 「白珩说你离家出走了?真让人不省心。」 「总之,一会来找我,我在星槎海中枢东北角的云骑擂台,正对荣庆典当行的那个。」 刃:“……” —— 郁沐踩着椅子,噼里啪啦回消息,直到刃慢吞吞回了个‘好’,他才放下玉兆。 见识到他的气势,竹辉战战兢兢问道:“您,遇到什么事了吗?” 郁沐潇洒地摆手,眉间缠着一点忧愁: “没事,就是家里的人又跑丢了。” 他闭上眼,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只缠着绷带、叼着断剑的黑猫在街坊里上蹿下跳。 “啊——!” 太不省心了! 第73章 虽然丹鼎司会为在外值班的丹士提供餐补, 但区区一点补贴,很难完全支付两个人的饭钱。 郁沐选择性忽略了自己又瘪下去的钱包,决定找机会问景元要点活动经费——神策将军的工资一定比他多。 他打定主意, 舀着碗里的清汤, 低头嗦了一口面。 面前的刃已经快速吃完了饭。 他堪称乖巧地坐在对面,两手合拢,碗内空空,黑发斜垂, 火红的烛瞳直视前方, 偶尔眨眼,证明自己不是人偶。 面馆的包厢在二楼, 少有客人走动, 十分清净,窗户对着街巷, 方便逃跑。 好在,这次没有将军堵门,午饭时间过得缓慢又惬意。 “你一会去哪?”郁沐问。 刃摇头:“不知道。” “回家吧。”郁沐认真建议,“外面现在人多眼杂,少惹事端, 景元也好办。” 刃权衡了几秒,接受了提议。 送走刃,郁沐重新回到岗位, 下午的工作稍微清闲, 毕竟是以武会友, 点到为止。直到日落,小擂台所有的比试都进行完毕,除了一些正常的小剐蹭, 并未出现严重伤情。 郁沐把移动方桌收起来,填写任务交接表,玉兆滴滴响了几声,点开一看,是白珩。 「听说今晚有节庆的烟火表演,好大阵仗。」 「回来嘛,我们一起吃火锅好不好?」 火锅? 郁沐兴致勃勃地回道:「是曜青特色的那种?」 「嗯哼,还有白师傅拿手特饮。」 郁沐唇角一勾:「好。」 「需要采购一点食材,你联系饮月,他手里有清单。」 「说起来,他刚才出发去找你,这会应该到了。」 饮月? 郁沐四下张望,只见远处机巧鸟的停驻杆旁,一个高挑的人影等候多时。 是丹枫。 龙尊大人隐去了双角和龙尾,着一袭低调的白衣,气质清隽,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似乎在等郁沐自己发觉。 与郁沐视线对撞,夕阳的余晖在他窄细分明的眼皮上洇下昏黄的色泽,与生俱来的疏冷感消散,莫名有几分柔和缱绻的感觉。 眼波流转时,称得上含情脉脉。 不知为何,郁沐总觉得此刻的丹枫像极了没接到任务的机巧鸟,会默默站在停驻杆上,低头欣赏自己华美的机械翅膀。 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立刻加快,急不可耐地往包里塞记录本,顺便回头,对竹辉道: “剩下的药物放在桌下贴好便签,箱子记得上锁,我先走了。” 竹辉茫然地点头,没过半分钟,就见郁沐像只出笼的小鸟,风一样掠过他身边,飞向了街口。 有人在等他。 出于好奇,竹辉隐蔽地看去,对方背光站着,看不清面容,只知道身量挺拔,没穿制服,是个普通人。 夕阳的光照在郁沐的半边脸,侧脸和下颌的线条立刻变得明晰,他神采飞扬,目光熠熠,拎着药箱,向右转头,对身边人倾诉着什么。 竹辉收回目光,五味杂陈,脑子里只有一个感想: 原来那样恐怖的孽物,也会露出属于人类的笑容。 —— “白珩和我说过了,要买什么?”郁沐问。 丹枫自然地接过对方手里的药箱,换一只手来提,把兜里的一张长纸条递去。 郁沐核对,发现是一长串食材列表。 “曜青红辣子椒油,霏云蚝香酱,新鲜石黄牛上脑,二斤红斑虾,鳞渊海带丝,要自然风干不要人工脱水……” 郁沐沉默几秒,数了数条目:“十七个菜?吃得完吗。” “景元晚上也来。”丹枫目不斜视。 “月御和怀炎不会尾随他来做客吧?”郁沐立刻垮起脸。 丹枫皮笑肉不笑,“不至于。” 郁沐和丹枫来到海鲜市场,因为庆典,摊位里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食材,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各种迥异的口音在互相讨价还价。 吆喝声里,郁沐来到熟悉的档口,满地冷水池中游着各式鱼鲜,彤红的标签夹在玻璃上,令人一眼就能看清。 贵得吓人。 “老板,红斑虾和翔鲟鱼怎么卖?” 笑脸相迎的老板从货箱后抬头,瞧见是郁沐,颇为惊喜:“小哥,下班了?” “嗯,刚结束。”郁沐在海鲜里挑挑拣拣。 “这个价位,你是常客,给你打八折,再送两只露莎卡海栅蟹。”老板赶紧道。 郁沐点头,扫视过去,“还有适合下火锅的鱼类吗?” 老板拿出十二分的干劲,卖力介绍。 “有的,这边的红鲱鱼,肉质紧实,下油不散,适合切片。还有这个萨拉图星的白蚌,切片沾海鲜水料非常可口……” 郁沐思索几秒,歪头,在丹枫耳边道:“你想吃哪个?” 耳畔传来一点轻盈的气声,撩拨他的耳廓,丹枫目光一颤,可郁沐正兀自思索,觉察不到他的心事。 丹枫保持不动,任由对方的气息在近处盘旋。 “随便。” “那就这四样。” 郁沐指了一虾两鱼一贝,结账时,在角落里发现了鳞渊境出产的小油螺。 “这个来一斤。” “清单上没这个。”丹枫适时提醒。 “我知道。” 郁沐拽了张纸,擦干手指,漫不经心道,“你不是喜欢吗?” 丹枫一怔。 没人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这些喜好并不重要,既不能概括为龙尊的权势与威严,又不方便被人揣摩。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郁沐身后,对方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在嘈杂拥挤的摊贩中穿行,轻车熟路地找到实惠的店铺。 因为常来,时不时又陌生的摊主向他投去问候,他会不算热络地回应,有时买点什么,有时只是闲聊,与市场中大多数的客人一样普通,好奇,容易被低价商品吸引。 手上的重量逐渐增加,不在清单上的食材越来越多,直到郁沐在一家五谷杂粮铺前驻足,对着熬粥用的薏米跃跃欲试,丹枫不得不出来阻止。 “家里有一整罐,别再买了。”他无奈道。 “是吗?” 郁沐哼哼唧唧。 “是。”丹枫低下头,小声解释。 “在厨柜上层第三排的架子上,红色盒子密封的包装,上面贴着朱明尖端科技培育的认证标签。” “你记忆力真好。”郁沐赞叹。 丹枫:“是你买太多了……” 郁沐:诶嘿。 他们挑挑拣拣,在丹枫的拉扯下,只买了一袋火锅用的香油和干料。 结账时,年轻的女店主目光闪烁,压低嗓音,朝郁沐道。 “小哥,上次的持明你看中没?” 闻言,周围铺子的铺主都露出了一副无奈的‘她又开始了’的表情。 郁沐:“……” 霎时间,身旁幽幽地传来一点独属于持明的冷气。 不好! 郁沐立刻弯起嘴角,笑容妥帖又礼貌,从兜里飞速掏出钱袋。 “一共七十三巡镝是吧,给你。” 女店主笑吟吟地接过,递给郁沐袋子的手却坚如烙铁,纹丝不动。 郁沐挣了挣,发现居然扯不动。 “看来是没看呢……要不,我再给你介绍一个持明?” 女店主目光灼热,像盯住了猎物,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要了,我不喜欢持明。” 郁沐连连拒绝,本以为说完这话就能打消对方的念头,谁知店主意味深长地翘起嘴,看向丹枫。 “这位小兄弟是?” 郁沐道:“朋友。” 说完,生怕店主不信,郁沐悄悄拐了丹枫一胳膊肘。 丹枫附和地只好点头。 店主看看郁沐,又看看这位相貌陌生但身量挺拔的男人,一拍大腿,用超大的嗓门道: “难道,这就是你上次说,不许你投喂的喜欢吃水产的家伙?” 郁沐:“……” 啊啊啊啊! 不要就这么说出来! 他几乎要发出尖锐的、水烧开的爆鸣声,好在,他有超绝的脸皮和自制力,忍住了——他选择抓住丹枫的胳膊,试图拖对方离开。 可丹枫纹丝不动,甚至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挪动分毫。 他的唇线抿起,垂眸下瞥,眼里闪烁着似笑非笑的玩味和凶光,手背青筋隆起,力量感十足。 被对方的目光震慑,郁沐一时间有点头皮发麻。 丹枫看向店主,仿佛是不经意地好奇,闲聊般提起:“他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说这话得有好久了。”店主回忆片刻,一瞧丹枫手里提着的海鲜专用防水袋。 喜欢吃水产的朋友,名不虚传呢。 店主还没掏出自己精心准备的相亲卡片,识趣地又放了回去。 “我说小哥怎么当时拒绝的那么干脆,原来是不用我介绍……” “我不是。”郁沐在一旁弱弱地为自己辩解。 丹枫点头,“麻烦你了。” 店主摆摆手,“哪的话,邻里乡亲的,互相关照而已。” “我没说过……”郁沐去扯丹枫的袖子。 丹枫抓住他的手指,不让他动。 店主跑到柜台后,拿出了一份红彤彤的十三香大礼包,亲热地塞进丹枫手中。 “既然如此,我送你们一份贺礼,” “心领了。”丹枫瞥了眼在身边急得团团转的郁沐,平缓道谢,“但不必了,家里有,吃不完。” “嘿,这年头还有人嫌礼品多,那行。”店主也不推拒,倚在门框上,送二人离开,扬声吆喝。 “下次再来,给你俩打八折~” —— 回去的路上,丹枫一直觑着郁沐的神色。 对方并没提太多东西,大部分食材都在丹枫手里,所以姿态相对轻松,但与从容的走姿相反,他的目光相当迷茫,且黯淡。 比他手里活蹦乱跳的鱼眼珠子还要无神一些,似乎人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丹枫忍住笑意,小声道:“郁沐。” “嗯?” 一声半死不活的长音从惆怅的嗓子里挤了出来。 丹枫:“原来你私底下是这么叫我的。” 郁沐:“……” 丹枫摩挲着手里的袋子,又问:“你还,投喂,我吃什么了?除了水产。” “没别的。”郁沐嗫嚅。 “持明喜欢吃水产,其实是世人的刻板印象,身为杂食生物,持明的喜好会因个体差异,产生不同的类别。” 丹枫目视前方,淡淡道:“我有其他钟情之物。” 郁沐心痒痒的,因为知道了对方的秘密。 他总是对龙尊的习性有极高的探索欲,但显然,眼下不是一个适合刨根问底的场合。 他忍住好奇心,往丹枫身边靠近一点,主动揭过这事,道:“用我帮你拿一点吗?” 丹枫:“不用。” 他们乘上了回家的班渡,满载而归,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了辛辣的香味。 院子里,一口大火锅架在起热隔板上,下面柴火烧的相当旺盛。 白珩在往里面加汤,刃在添柴,镜流捏起剑诀,一个横扫,长短一致的木条扑簌簌往下落,堆成一个小摞。 郁沐叹为观止,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指着院子里咕嘟冒泡的大锅,悄悄道:“白珩说的曜青秘方,原来这么原始? “曜青秘方的自动化程度很高,是能用炉灶的,但……” 丹枫一顿。 “但白珩的家族,崇尚火锅原教旨主义。” 郁沐:“那也不用劈柴也自己来吧?” 而且,他没看错的话,镜流劈的是他家的树吧?! 第74章 将买来的食材稍加清洗, 摆盘,绕着咕嘟冒泡的火锅放一圈,颜色冗杂如同调色盘, 不久, 庭院里充满火锅辛辣的香气。 白珩近距离把控火锅的火候,见郁沐和刃端着盘子来,扬声道:“鱼片切好了没,准备下锅了。” 郁沐把盘子放下, 晶莹剔透的乳白色鱼片剔除鱼骨, 肥美的鱼肉呈大理石般的纹理状,浸泡在调味用的酱汁中, 片片分明。 地上摆着许多盘子, 满满当当装着各种食材,水灵灵的蔬菜和菌类搁在一起, 颇具美感。 很快,餐前准备工作做完,五人围坐在火锅旁,人手一双筷子,随时预备开动。 “景元到了没?”郁沐指着刃身边空置的小板凳, 问道。 白珩的精力都在食物上,她迅速捞出一条鱼尾,谨慎地吹吹, 待差不多了, 含在嘴里, 口齿不清地说: “不清楚,可能忙吧,你问问?” 郁沐一摸衣兜, 空空如也,才想起自己进厨房前换了身衣服,把玉兆落在卧室了,刚要起身去换,只见丹枫从侧面递来一个东西。 居然是他的玉兆。 郁沐接过。 丹枫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用漏勺舀了一大块鱼肉,送到郁沐的盘子里。 发送消息过去,得到了‘马上到’的回复。 没过一会,衣着休闲的景元出现在院落外,白发随意地用红绳拢起,浅棕色的常服看上去相当舒适,他手里提着两袋还在沥水的贝类,以及挂着露珠的鲜嫩小白菜。 五人齐齐抬头,火锅上飘着袅袅热气,软化了众人的棱角,夕阳洒在院子里,使彼此的每一帧目光都无比平和。 仿若他们依旧是亲密无间的挚友,过着如仙舟人寿命般漫长的日子,于忙碌的工作中享受闲暇,纵情小聚。 “景元,你再不来,鱼片和石黄牛肉就要被抢光了。”郁沐道。 景元眼睛一弯,琥珀色的眸子溢出几分笑意,“那你替我留了没?” “没有哦。”郁沐一脸理所当然,“这是迟到者的惩罚。” “真是严格。” 景元无奈一笑,坐在刃身边,接过对方递来的筷子,火锅的香气氤氲而上,触动记忆里最鲜明的部分。 这种独特口味的火锅,只有白珩才知道配方,但对方巡游星海,神龙见首不见尾,距离上次他们围坐一处,不知是几时了。 “景元,一会的烟火表演是不是很盛大,你来这里没问题吗?” 白珩费劲地咬着一节菜梗,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使劲。 景元:“忙里偷闲的功夫还是有的。” 白珩:“也是,若是仙舟诸般琐事皆需要将军出面,这活可没法干。” 景元但笑不语。 众人吃吃聊聊,持续增添柴火,火烧的旺,食材不断消耗。一个系统时后,夜色降临前,他们利索地收拾好了院子,钻进房子里。 距离烟火表演还有点时间,白珩献宝一样,搬出一个手提箱,“有没有人想来玩一局帝垣琼玉牌?” “你什么时候买的?”郁沐惊讶。 “就在你上班的时候,我偷偷去杂货铺买的,放心,没有被认出来。”白珩窃笑,兴奋搓手,“怎么样,要不要来一盘,反正还早。” “我没意见。”郁沐摇头,“但我不参加。” 他玩竞技向的棋牌一向没有天赋,牌运平平,输的概率很高。 “镜流一定要玩,跳过不记,老规矩,景元,应星,饮月,你们三出二,不过分吧?”白珩看向平静喝茶的三位。 丹枫摩挲着茶碗,率先道:“我不玩。” “那……” 白珩看向景元和刃。 “我参加的话,这个游戏就没有悬念了。”景元摊手。 “哇,怎么会有人这么厚脸皮地夸自己牌技好。”白珩咋舌。 “我随意。”刃点头。 “好,第二轮选人环节开始。”白珩又道:“郁沐,景元,丹枫,三出一。” “怎么还有我的事?”郁沐纳闷。 白珩耸肩:“谁叫我们这里三缺一。” 郁沐:“……” 景元上场的话实有智商碾压杀死比赛的嫌疑,丹枫自顾自喝茶,不打算参与类似的团队活动,郁沐犹豫再三,决定舍命陪君子。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白珩期待的目光下点头,收获了一声感恩的高昂欢呼。 架起小方桌,铺上桌布,垒好琼玉牌,四人各坐一边。 白珩眉飞色舞,镜流一脸冷静,刃眉头微锁,郁沐满面愁容。 为什么打出去哪张,就会抓进来哪张? 别说凑杠,他的番数能否有一丁点变化呢? 他惆怅地啧了一声,忽然听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别打这个,打这个。”景元凑到刃耳边,小声道。 刃若有所思,缓慢地眨眼,他压根没经过思考,景元说什么他就信。 一圈过去,刃胡了个杠上开花。 郁沐眼睛一下就瞪大了,“凭什么他能有场外支援?” 因为他们都是云上五骁,牌场有额外羁绊加成吗? 白珩动作麻利地理牌,朝景元的方向努努嘴,“你不知道吗,以前,琼玉牌的规则是应星教景元的。” “有什么联系吗?”郁沐一头雾水。 “你可以理解为,是景元的知恩图报。”镜流幽幽插言。 察觉到她话中微妙的情绪,郁沐和白珩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 白珩:「镜流是不是在怪景元不帮她参谋?」 郁沐:「感觉,不是。」 白珩:「哦?」 郁沐:「可能只是单纯对给应星点了一桩价值三百巡镝的大胡感到不满。」 白珩恍然大悟地挑眉。 镜流扔出一张牌,语气比她的霜华还冷,“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说?” “没。”郁沐和白珩同时道。 又打了一轮,郁沐审视自己不断减少的巡镝,终于发现了问题。 原本,刃的手气最差,有人垫底,靠着灯盏上时不时瞄几眼白珩的牌、悄悄打暗号的兆青的帮助,郁沐还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不会输的太难看,可景元一上来,刃的牌运就立刻变好了。 当然,之前可能只是刃魔阴身晕乎乎的,打的不够流畅。 但,这极大影响了郁沐的胜率。 必须做点什么,他想,否则今晚他就要把养龙的零花钱都输出去了。 他镇定地摸牌,正盘算着,忽然,有人从身后靠了过来。 一只修长的、冰冷的手越过他的肩膀,触在了无瑕白玉的牌牍上,提点般一敲。 “这个。” 耳畔摩挲过一丝气音,平静而冷冽,像流过的泉。 另一边,白珩不乐意了,大声嚷嚷。 “不公平,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有外援。” 丹枫置若罔闻,下巴搁在郁沐肩膀上,垂着眼皮,兴致缺缺地检视郁沐手里稀烂的牌,透过皮肤和骨骼的传导,小鸡啄米一样,颤动的频率随着他开口变得鲜明。 “你也可以找,规则没禁止。” 白珩又说了什么,但郁沐完全没精力去辨认。 身后人的存在感侵夺了他的感官。 因为是坐在地板上,腿部空间与地面的空隙聊胜于无,丹枫一手撑在郁沐腰侧,以一个半环抱的姿势,将他拢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里。 好近。 近到他能隐约嗅到丹枫身上凛冽的云水味道。 没过一会,轮到他出牌,如丹枫所言打出去那张,再摸,居然隐隐有凑加倍番数的苗头。 好机会。 郁沐摩拳擦掌,准备打出一张没用的,手指一动,忽地被丹枫按住。 “别打,景元在等,换一个。” 郁沐茫然地侧目:“你怎么知道?” “算的。”丹枫懒懒地解释。 郁沐将信将疑地换了一张,花色露出后,景元竟真的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郁沐瞳孔大震:“?” 他不着痕迹地环视牌桌诸人,终于嗅出了一丝暗流涌动。 帝垣琼玉,是一款真正的、上限极高、玩法可繁可简的竞技类棋牌。 郁沐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一局,牌桌上燃起了无形的火花,丹枫和景元互相掣肘,彼此阻挠,最终都没做成高番数牌色。 赢家是被景元喂了一口牌的镜流。 “一百巡镝。” 大胜的剑首志得意满,冷傲威严。 郁沐给完钱,撸起袖子,气势十足地准备赢回来,谁知丹枫起身要走,他连忙拉住对方衣袖:“你去哪?” “怎么?” “你帮帮我。” 郁沐仰头,一双浅色眸子水灵灵的,被期盼和恳求填满,“我一个人赢不了。” “我有什么好处?”丹枫不疾不徐地反问。 嘿。 这条龙,居然学会了趁火打劫。 “战利品五五分。” “不够。” “四六?” “再想。” “三七,不能再多了。”郁沐认真道,“这个比例已经很奸商了,景元都是零报酬的。” 在一旁剥小橘子的景元闻言,装模作样地把新鲜果肉搁在了他应星哥手边。 郁沐来劲了,“你看,人家还倒贴。” 丹枫:“?” 白珩:“喂,在我们面前商量合伙的事情真的好吗?” “我可以让让你们。”镜流闭目,语调森冷。 丹枫嘴角抽动,傲气攀上眉目,冷哼一声,坐回郁沐身边。 “来。”他只说了一个字。 大战一触即发。 由于景元和丹枫的变相加入,几人采取了更精密的玩法,添加了可变换的幺牌和更为细致的规则,听得郁沐一头雾水。 一开始,他努力学学,看看,还能主动出牌摸牌,随着战局的白热化程度加深,几人都在算牌,互相忖度,拆架,彼此妨碍,竞技难度直线飙升。 到最后,郁沐放弃了。 他倚在丹枫肩头,纵享绝佳观影位,一手执着茶杯,一手rua着龙尊的尾巴,悠哉游哉地看热闹。 这才是他尊贵建木应有的待遇,亲自下场和仙舟人扯头花什么的,有失身价。 经过无数次锻炼,丹枫已经习惯了郁沐的触碰。 只要对方的手法正经,不激烈,他都可以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甚至还能在打牌期间,用尾羽扫走郁沐衣摆上掉落的坚果壳。 一连五局,有胜有负。 第六局快要结束时,屋外响起了来自天际舰船的号角长鸣,和沉闷如滚雷的礼炮。 庆典开始了。 六人同时向窗外看去。 漆黑深邃的天幕中,五彩缤纷的烟火塑成宏伟的仙舟图标,孤旅迢迢,纵入星海,扑面而来的壮丽和史诗感汇集在叙事性的表演中,仅用光影和烟火,诠释了盛大的开场。 花样繁复、别具一格的烟火展示紧随其后。 衔着长明花灯的机巧鸟阵列排成棋盘,星罗斗布的云骑挥动阵刀。 穷观阵下,卜者捻星探月,作卦乾坤…… 令人应接不暇。 屋内视野不好,六人便端着茶水和点心,排排坐在房顶。 星汉无垠,夜风徐徐,天穹近在咫尺,仿佛置身云端,每一丝烟火的亮光都能被轻易攫取。 高低不一的身影彼此交叠,像房顶砖石长出的植株。 郁沐倚着丹枫,共享一份山楂酥皮糕,有时低声交流,感叹日新月异的烟火表演。 白珩枕着镜流的腿,咯咯笑声不时盖过烟火,星辰落入她的眼瞳,像坠入一片清澈的湖泊。 景元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仰着头,白发遮住眉眼,只露出微微上扬的嘴角,神情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大概只能从这短暂的喘息中卸掉凡尘俗务,回味过去。 刃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这场盛大的烟火,偶尔,会在众人之间帮忙递盘子,并收取一枚点心的过道费。 自堕入魔阴起,他始终寡言。 过了一会,白珩道:“我听说明天在波月古海岸边有水上集会。” 郁沐侧目,没看见她的脸,只瞧见了一双抖来抖去的狐狸耳朵。 “波月古海岸边?” “在丹鼎司外的浅滩。”景元解释。 “这次的水上集会,是由持明龙师主持,与丹鼎司的节庆小组合办的。” 丹枫的目光一顿。 他捕捉到了某个令人在意的信息。 郁沐稍作回忆,丹鼎司下发的通知里确实有类似的信息,只不过是希望大家在工作之余积极参与,增添节日氛围。 “听说,这次设置了一系列活动,还下发丹鼎司特制的甜品伴手礼。” 白珩显然对吃更在意,“好吃吗?” “以丹鼎司下午茶的水准来说,还可以,比地衡司和天舶司的工作茶点好吃。” 白珩浅笑着直起身,坐姿散漫,朝郁沐俏皮地一眨眼: “其实下午茶最好吃的是神策府。 以前,腾骁将军总会吩咐厨房给我们留特制的水香鱼丸汤,如果你想吃,景元或许会答应让庖厨师傅给你做。” “水香鱼丸汤没有,其他的点心倒是可以试试。”景元无奈道: “之前的庖厨师傅辞职了,说是要追寻梦想,到露莎卡星狩猎星光剑鱼。” “好伟大的梦想。”白珩咋舌。 星光剑鱼是并未登记在册的濒危物种,百年难求。 聊着聊着,白珩忽然灵机一动,看向郁沐:“郁沐,你想做什么?” “我?” “我没想过。” 郁沐望向天空,旷远深邃的夜色包容了他语气中的一切情绪。 “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 “太简单啦。”白珩打趣,“换个精确点的,比如,我想当无名客,畅游星海。” 郁沐绞尽脑汁,想不出答案,最后只能摇头。 他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迫在眉睫的重要之事。 身为建木,他有漫长到几乎无法计数的人生,寿岁的恒长使一切凡俗的念想都苍白如纸,他游离此世之外,直到一道充满沉重负累的冷冽目光将他叫醒。 他无法揣摩对方冷如玄冰的目光中究竟有什么,旧业的枷锁如建木繁茂的根须,牵缚住这条本应直上青云的龙。 龙如此内敛,沉默,令人无法猜透所想,忠诚地践行万载不变的职责,直至死亡。 郁沐想知道它的守望者在想什么。 他为此行于世间。 渐歇的烟火在他思考时重新燃放,比先前更为隆重,充满新意,白珩被吸引,不再追问,但郁沐心中一动,低下头去。 忽然,在一个巨大的、璀璨的金人烟花炸开后,他的手指被勾住了。 “哇。”白珩尖叫。 天幕中放飞无数盏通红的明灯,如同万顷星河,街边的行人皆举目仰望,他们坐在房顶,仿佛也将汇入这无尽幸福和安宁的喧嚣里。 郁沐手指一颤,紧随其后,对方追了上来,动作和缓却强势。 慢慢地,对方的手指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触碰,而是顺着指节向内,整个扣住。 耳畔传来云上五骁的交谈,他们在聊着什么,郁沐听不清,悄悄偏头,瞄一眼丹枫,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地远眺,仿佛正抓人牵手的不是他。 “郁沐,你说好不好?”白珩突然道。 郁沐吓得赶紧回头,把手背在身后,紧张一闪而逝,生怕他们发现。 “我说,今晚把景元留下住一晚,行吗?” 郁沐心不在焉,手上的触感依旧鲜明,尤其是丹枫在摩挲他,一点一点,勾着他的指尖纠缠,不舍得放开。 “啊,好。” 郁沐胡乱点头,声音有点滞涩,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 不是。 他家地板真的睡不下这么多人了! 第75章 深刻理解了什么叫美龙误人的郁沐苦兮兮。 烟火表演结束, 收拾房间,铺上被褥,准备睡觉。 由于景元临时加入, 六个人挤挤挨挨地躺成一排, 像盘子里整齐排列的煎饺。 景元枕着胳膊,璀璨的金眸清明锐利,瞧了头顶的莲花灯盏片刻,慢悠悠道:“郁卿, 你家这灯里面, 是不是有东西?” 郁沐:“……你看错了。” 灯罩里,某个青色的家伙微微一颤, 光线黯淡了少许。 景元看向其他几人:“真的吗?” 镜流并不答话, 刃不在房内,丹枫倚靠在墙上看书, 只有白珩与景元对视,不得不回答,视线频频向郁沐方向瞟,以不自然的笑容来掩饰迟疑。 景元意味深长地歪头。 “对了,景元, 要不要一起来看饮月买回来的话本?” 白珩灵机一动,指着墙边堆积的、垒叠整齐的精装本。 “话本?” 景元挑眉,走近, 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扫过书名, 唇畔的笑容愈发微妙。 郁沐回来时便注意到了,只是准备食材的工作繁忙,又先入为主以为是昨日闲着无聊的白珩外出采买, 毕竟家里连琼玉牌都有了,有十几个话本也不算稀奇,没能第一时间询问,意外得知是丹枫买的,属实震惊。 龙尊大人原来会看除了文献典籍以外的书? 他诧异地走过去,拿起几本。 《持明龙尊与建木灾始论考》 《持明历代龙尊野史资料勘误全集》 《龙尊服制的元素解析——从仙舟传统服饰入手》 这么专业的领域,真的是话本吗? 不如《我与龙尊不得不说的七天七夜》。 郁沐有点失望地别过头,见景元读得津津有味,问道:“好看吗?” 景元点头。 郁沐伸长了脖子,好奇道:“给我看看呗?” 景元垂下手,靠近一点,和郁沐分享同一页有插图的故事。 一行文字映入眼帘。 「前文我们已经论证了在偶遇和持明龙尊时应当行持明古礼,接下来,我们将详细为读者展示……」 郁沐:“?” 不愧是将军,景元看史书文献、学术论文也能这么投入吗? 景元晃了晃手里的书,露出书名——《当你在外偶遇持明龙尊时要做的三件事》。 郁沐一脸疑惑。 这还用撰写专门的书籍,大费周章地论证? 难道不是‘走过去’,‘捡起来’,‘偷回家’吗? 景元见郁沐的表情一言难尽,道:“你想看吗,我让给你?” “还是不了。”郁沐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嫌弃,“你留着吧。” 他不需要,他有独特的建木派做法。 没过一会,众人皆躺下,酝酿睡意,迎接平静的夜晚。 —— 郁沐从睡梦中醒来。 后半夜的云层额外厚,遮挡了月光,昏暗的室内只有一丝药用提纯仪器待机时发出的指示灯光,黯淡又微弱。 头脑有些昏沉,睡的不算安稳,他打了个呵欠,环顾四周,身旁的的两个被窝空空如也,分别属于丹枫和景元。 把手伸进丹枫的被子里,感受到一丝没凉透的余温——对方离开的不算久。 他坐起,蹑手蹑脚地离开卧室,生怕吵醒熟睡中的其他人,来到走廊,尽头的厨房露出一点光亮。 有人在里面。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无法令人察觉,靠近厨房门后,低沉的男声隐约传来。 “我既已知晓此事,便不可能放任龙师助纣为虐,除非……” “……一切总要有个了结,景元,多说无益,我意已决。” 郁沐推门的手停在空中。 他低着头,昏黑的暗影笼住了五官,使眉眼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修长的手指微微合拢,仿佛落着某种沉重的情绪。 几秒后,他按住了门板,触到一丝冰凉的温度。 初秋的夜间冷气不浓,只在风吹过庭院时,带来一丝不适的凉意。 门后,景元的问句困倦又无奈。 “郁沐知道吗?” “什么?” “你的告别,对他说过吗?” “……” 郁沐轻缓地眨了一下眼,静默沉声,目光有一丁点偏移,缓慢摩挲着木门的花纹,以此排遣自身难以言明的心绪。 “他不必知道,我和他……” 丹枫的声音若隐若现,他似乎吸了口气,拦截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句子。 他收敛了情绪,仿佛将所有外溢的自我封存在湖面下,片刻后,他恢复了以往的庄肃和冷淡。 “他没必要卷进无妄的纷争。”他说,像是在告诫,或者自我宽慰。 “丹枫,你觉得一个主动潜进幽囚狱劫狱的人,会在意是否被波及吗。” 景元的话语多了几分凝重。 “我先前便提过,我希望你能想起那时的记忆,这件事,或许关乎重大……”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的话,但……等等,你的意思是?” “对,关于……” “……” 屋内的话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惊动的兽类,同时在危险来临时提高警惕、屏息凝神,很快,一道强力的云水袭来,门沿着滑轨向一侧撞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厨房向外溢散的灯光顿时拥了郁沐满怀。 丹枫抬起右手,五指并拢,缠绕着威严凛冽的水汽,龙目眯起,又在看清郁沐的下一秒收敛了冷傲睥睨的神情。 他微微睁大眼,狭长的眼型变得圆钝,软化了冷厉的感觉,有点意外的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好地掩盖住了自己的情绪,放下手,上前一步。 “郁沐?” 郁沐站在原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水汽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襟,湿漉漉的。 丹枫急步过去,在桌上抽了张干净的纸巾,递给郁沐,“抱歉。” “没关系。” 郁沐含糊地应道,擦了擦脖子和脸。 他睫毛上挂着水珠,沉重地颤悠着,每当视线上挑着看人时,都会有种目光被水浸过的氤氲感。 加上他的面容本就清隽,困意不清,瞧人时额外有点可怜相。 丹枫捻着自己宽大的袖摆,轻柔地在郁沐脸上拂拭,蘸走水珠。 “别动。” 郁沐仰着脸,偶尔睁开一只眼,观察丹枫的神色。 对方看上去很认真,擦拭的动作谨慎又细致,仿佛在保养一尊金贵的花瓶。 “你来做什么?”他问。 “喝水,晚上的火锅吃得太咸了。” 郁沐抓着丹枫的手,用他的袖子,把脖子也擦干净,“你和景元呢?” “和你一样的理由。”丹枫道。 “我不信。”郁沐直截了当,“你怕人偷听。” 丹枫:“……” 郁沐的目光十分清澈,却透着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他似乎势要从丹枫的嘴里撬出什么,不依不饶地用视线给予压力,甚至在丹枫想要抽手离开时,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丹枫:“我没有,我只是……” 郁沐挑眉。 丹枫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犹豫几秒,放低声音,用罕见的、哄劝的音调道: “郁沐,明天,明天我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今晚不行吗?”郁沐蹙眉。 “今天很晚了,再过一会,他们都会被吵醒了。” “明天,你不会又像那晚一样,一大早就消失不见吧?”郁沐反复确认,“你甚至说过,会把故事的结局写下来,放在我的床头……你食言了。” 丹枫:“这次不会。” 郁沐不信地抓着他。 丹枫低下头,缱绻的阴影圈着他,令他呢喃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温柔。 “我保证。” 犹豫再三,不知是否是被对方信誓旦旦的承诺说服了,总之,郁沐放开了手。 他走进厨房,看向岛台旁抱臂站着的景元,二人目光一触,没什么温度的视线霎时分开。 丹枫给郁沐倒了一杯水,还贴心地加了一块冰糖和几片风干红菊,助眠。 郁沐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喝完,把杯子放下,走向冰箱,打开柜门,取出一块淋了莓果酱的布丁。 他搬来凳子,坐在丹枫和景元中间,挖一小口含在嘴里,视线在两个假正经的人身上游移。 丹枫:“……” 景元:“……” “你们可以继续说的,我不插嘴。” 郁沐拄着下巴,好心提醒。 他目光炯炯,满是疑惑和求知,如星槎的前探灯,来回扫动,令人根本说不出口。 过了片刻,丹枫叹了口气,给自己也倒了杯水。 郁沐:“冰箱里还有布丁,你吃吗?” 丹枫:“……吃。” 郁沐给丹枫精心挑选了一个香草冰薄荷味的,晶莹剔透的淡蓝色果冻上盖着白色香草冰,看起来弹软可口。 “我听说这是卖的最好的持明专供款式。” 郁沐和丹枫头挨着头,小声地说悄悄话。 丹枫闻言,尝了一口,入口冰凉,的确是持明会喜欢的款式。 “所以你买了一整层?” 丹枫转着勺子,指着冰箱。 他可是看见里面有整整一排这个口味的。 郁沐赶紧为自己辩解:“怎么会,只是买十送一,很划算。” 由于和郁沐一起买过菜,丹枫能想象到面前这个人是怎么在店家天花乱坠的忽悠中,一头栽进消费主义的陷阱。 丹枫一哼,“买十送一是划算,那买一送一是什么?” 郁沐眼放精光:“超级无敌厂家破产级划算。” 丹枫:“……” 鉴定完毕,这人没救了。 他不免叹息,舀了一勺满当当的布丁,塞进了郁沐嘴里。 郁沐相当自然地含住,一抬头,只见一旁的景元用一种十分嫌弃的无奈目光瞧着他们。 郁沐歪头:“?” 他连忙咽下去,想了想,道:“景元,你要吃吗?” 景元抚掌,“真令人感动,郁卿,我还以为你一整晚都不会想到旁人了。” 郁沐:“……” 嘶,这个神策将军说话怎么怪腔怪调的。 给景元的是覆盆子樱桃布丁,酸甜口味的果酱相当浓稠,颜色鲜艳,十分可口,还没等他吃几口,厨房的门被拉开了。 “报告,有人在厨房里偷吃东西。” 穿着毛绒睡衣的白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相当精神的镜流,和睡了、但没睡好的刃。 郁沐:“你们怎么都醒了?” “被噪音吵醒了。” 刃打了个呵欠,由于睡姿是平躺,他的呆毛蓬松地翘起,脑后扁扁的,头发被压了下去。 “哦……” 郁沐瞪了丹枫一眼。 丹枫埋头吃布丁。 “冰箱里有甜品,自己想吃什么口味就拿。”郁沐道。 没过一会,六人围坐在长长的岛台上,像一群小老鼠,密密搓搓地埋头,发出细碎的勺子碰壁的声音。 快要吃完了,白珩突然道:“大晚上吃布丁,热量会不会很高?” “会。” 镜流吃掉最后一块樱桃果肉,拿纸巾擦干净唇角,道。 白珩一脸惆怅:“我要不要出去跑几圈?” 郁沐头也没抬,直接道:“只要你在庭院里拿着你的反曲弓进行两百组拉弓训练,布丁的热量就能消耗殆尽。” “诶,但这样,我会不会彻底睡不着。” “会。” 白珩勉强地笑了笑,碎碎念道:“郁沐医生的建议,有时候也够冷酷呢……” “我更希望你能换一个措辞,比如理性,中肯,切合实际……” “就是冷酷。” 郁沐:“嘤。” 吃过布丁,被这么一搅和,丹枫和景元也没了悄悄谈话的机会,只好回到卧室,再度入睡。 第二天一早,郁沐接到了临时的工作,地点正是昨晚白珩提及的、由丹鼎司在波月古海岸边举办的水上集会。 这次的工作量不大,是被安排去岸边的打卡展台,给做完任务的游客盖地标印章。 “听起来好枯燥。”白珩从郁沐身后探出头。 “还好,上面说,这个任务按时薪发放报酬。”郁沐道。 白珩像条小尾巴,跟在郁沐身后转来转去,等郁沐快出门了,她趴在门上,提醒道:“今天不带药箱吗?” “不用,没有出诊的任务。” 郁沐说着,整理好衣服,开门,在廊上遇见了丹枫。 “东西都带好了吗?”丹枫问。 “没什么要带的,人去了就行。” 郁沐望着他,日光和煦,落在他眼皮上,那双湖绿色的冷淡双眸变得明亮又专注。 “路上小心。”丹枫点头。 郁沐停在原地,直视他。 丹枫的唇线微微绷直——他意识到了什么。 郁沐靠近他,挪过去一小步,丹枫便往后退一点,直到退无可退,他倚在柱子上,败下阵来,只好转移话题: “你该去上班了。” “丹枫,已经是第二天一早了。”郁沐道。 婆娑的树影不算葱茂,稀疏的光点随风晃动,落在丹枫深邃的眉眼上。 龙尊大人面无表情时冷冽威严,不近人情,此刻垂眸的弧度却万分柔和。 日光为一袭白衣镀上缱绻的金色,他沐浴在熹微的朝阳里,手指从宽大的衣摆里探出,故技重施般,勾住了郁沐的手指。 他垂着头,慢条斯理地,以一种检视或把玩的频率揉动郁沐的指节,一点点向上攀附,直到触及掌心的软肉。 郁沐一僵,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但注意力不自觉地跟着走。 他看见丹枫揉过他的小指,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指节上微微一压,留下一点不痛不痒的凹痕,像是牙印,或者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痕迹。 最后,丹枫拢住了他的手背,顽劣地抚过他凸起的青筋和骨骼,与他十指相扣。 “郁沐,再给我一点时间,晚上……我一定向你坦白。”他道。 郁沐的心有点飘飘然,他喜欢丹枫牵着他,对他说话的感觉。 很好。 好极了。 “我是不是该订一家餐厅,庆祝一下?” 郁沐任由对方摸,发散地问。 以为对方会做点什么,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子,丹枫莫名有点遗憾:“不用……” 郁沐高兴道:“晚上去绥园的一家雅居如何,听说那里的仙舟特色菜非常出名,登过报纸。” 丹枫沉默片刻,不忍心扫郁沐的兴,只好道:“好。” 郁沐欢欢喜喜地出门了。 丹枫倚在廊柱上,直到郁沐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垂下目光,阳光融化了他周身的暖意,只余几分沉重的寂寥。 景元从丹枫面前踱步走过,无声地摇了摇头。 丹枫立刻抬眼,“景元。” 景元立即摆手:“有空明天再谈,我现在也要去上班了。” 丹枫冷冷挑眉:“一分钟。” “真是区别对待,某人刚催郁沐去上班的。”景元摇头。 “你和他不一样。”丹枫理直气壮。 “呵。”景元轻笑一声,“丹枫,你变了。” 丹枫别开头,不发一言,他似乎坦然地接受了如此异样的指控,这在过去是不敢想象的。 他变了吗,或许没有,或许有,谁都说不准。 他的声音融吞了先前的柔和,恢复了过往的凛然,“不必提醒我,景元,我还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景元望着他,仿佛要最后一次记住自己这位身犯十恶的挚友。 “我知道了。” 景元望向高天,碧蓝苍穹外是无尽星海,诸天群星闪烁,光芒被仙舟的天幕阻隔,只余不甚清晰的晦暗光点。 他走出庭院,作为将军,回到喧嚣的人世。 —— 丹枫在廊上吹了会风,刚准备离开,被白珩叫住了。 “饮月,快来帮我参谋一下,哪个好。” 丹枫进入卧室,见镜流戴着斗笠,白纱遮住血色红眸,只露出苍白的下颌。 另一边,刃脸上挂着一个女式黑色月纹面纱,被高挺的鼻梁支起,明显小一号的面纱既遮不住两颊,又与对方茫然的烛瞳格格不入。 丹枫扶额:“以后在街上,别说我们认识。” 白珩赶紧拉住他,“诶,别走先,选一个。” “自己选。” “我选不出来,我觉得都好。”白珩笑嘻嘻道。 一旁的镜流突然冷冷出声,“白珩,你求饮月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丹枫蹙眉。 镜流拨开斗笠上的白纱,赤瞳冷锐,“难道不是吗,凭你做出的事……你什么时候真心为他人考虑过?” “你。” 丹枫前踏一步,云水在身旁席卷,因为隐怒,他面如寒霜。 “怎么,你不肯认?” 镜流站起,手腕一翻,昙华剑显出,卧室内温度陡然下降,凝出冰晶。 见两人要打起来,白珩赶紧拉着刃站起,拦在二人中间,“等等,你们,有话好说。” “白珩。” 镜流望着白珩的脸,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无端涌起的情绪,可只要一闭上眼,亲手斩杀白珩所化孽龙时汹涌的痛苦便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不行,这里是郁沐的家,你们答应过我的。” 白珩手掌下压,试图令众人冷静,见房间内气氛紧绷,一触即发,她连忙扯刃的衣袖。 “应星,你说句话。” 刃闻言,拿出支离,“让我加入。” 白珩:“?” 不是,这个人在说什么啊啊啊——! 景元,快找景元。 她赶紧拿出玉兆,拨号,一接通就焦急大吼:“景元,你快来,他们又要打起来了!” 此时,马上溜达到神策府的景元:“……” —— 不知自己走后家里差点再度被掀翻的郁沐正在美美订餐馆位子。 他规矩地坐在打卡展台里,肩膀夹着玉兆,右手咔咔在明信片上盖章。 “大概六个人,菜品已经通过线上订单发送过去了,大约七点到八点……嗯?有人过生日可以送独家甜品?” 郁沐抬手,给印章沾了点荧光印泥,气势十足地向下一戳。 他仰头望天,发现六个人里,四个是黑户,他和景元都是实名登记,不在生日期间。 好可惜。 简单回复几句,遗憾地挂断玉兆,郁沐结束这一批游客的盖章任务,走出展台,伸了个懒腰。 展台对面就是波月古海,阳光灿烂,雪白的海浪层叠涌向岸边,观海台下,不少人带着孩子,在海滩上玩堆沙堡、捡贝壳的游戏。 因为时间还早,许多游客没能从夜晚宴会的疲惫中缓解过来,大多在睡懒觉,海边市集的摊位冷冷清清,多是正在布置摊位、搬运货物的持明族人和丹鼎司员工。 郁沐在展台附近游荡了几圈,在挑选纪念品的时候突然被叫住。 “郁沐?” 郁沐转头,发现是百吉。 许久不见,这位药王秘传的魁首打扮得和普通仙舟人没有两样,穿着熨烫妥帖的丹鼎司制服,脖子上挂着个金灿灿的工作证。 「丹鼎司水上市集波月古海北会场负责人」。 郁沐瞥了一眼,心道这人头衔还挺多。 “最近工作得怎么样?”百吉像一个惜才的前辈,关心道。 “还好,没什么异常。” “有好好准备晋升考核吗?” 郁沐恍然。 最近事情太多,百吉不说,他都快给忘了。 他如实道:“那种程度的考核不需要特意准备。” 百吉的神情有几分诧异,紧接着,他露出玩味的笑容,面部肌肉微微上提,连说了三个‘好’。 “年轻人,有自信是好的,也希望你能无论何时都保持这份傲气。” 郁沐颔首,不愿与对方多做交谈,寒暄几句后,便抬手告别。 百吉随他去了。 郁沐回到展台,转着手里的印章,道: “欢迎仪式开始那天,让你跟踪的那枚绝灭大君碎片,有新消息吗?” 他兜里,一只硕大的青色眼珠子探出头来。 正是兆青。 兆青小心翼翼地抱住尾巴,仰头,在郁沐冷酷的垂睨下开口:“大人,自从它进入那狐人体内,我就追踪不到它了……” “狐人,男的女的?” “女人。” 郁沐仰着头,在心里琢磨着。 这个范围太宽泛了,如今罗浮上的狐人女性少说有五位数,不可能一一排查,更何况,他家就有一个。 罢了,从长计议吧。 郁沐翻了翻书架上的宣传册,几分钟后,迎来了一对狐人父子,男孩手里拿着一盏龙尊花灯。 他眯起眼,在盖章时不断往对方手里的花灯瞟,很快,他确定了——这小孩是几天前抢他花灯的那个,只是当时是母亲带着他,今天是父亲。 瞧着威风凛凛的龙尊花灯,郁沐吸了吸鼻子,在小孩走远前偷偷拍了张照片。 他一定要丹枫亲手给他做一个。 这何尝不是一种龙尊特供(? 第76章 白珩戴着白纱斗笠, 坐在丹鼎司飞楼的连廊上,这里生长着茂密的景观植物,不见游人, 是个安静欣赏景色的隐蔽之所。 她俯瞰偌大会场, 捧着玉兆发消息。 「镜流,快来,这里风景特别好。」 手指停止移动,对方没有回音。 她好奇地四处打量, 感慨集会会场占地面积的宽阔。 整齐的摊位沿着波月古海岸边一圈圈排列, 如同涌至岸边的海浪。 蚂蚁般大小的黑点在其中通行,临时停靠港上有星槎起落, 短暂卸货后, 马不停蹄地飞向另一处洞天。 等了一会,久到悄悄买来的桂花酒酿团子都吃完了, 镜流依旧没出现。 自早上景元赶来拉架,丹枫不见人影,刃独自行动,镜流虽随她来到丹鼎司,却提出了分头行动。 “镜流好慢……” 白珩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把最后一盒琼实鸟串封好,再度拿出玉兆查看。 杳无音讯。 这家伙,该不会真的去找丹枫寻仇了吧? 白珩吓得耳朵立起来, 拎起小吃, 飞身下楼。 她得去防患未然才行。 —— “你好, 盖章。” 一道修长匀称的身影停在打卡展台前。 她戴着斗笠,轻盈的薄纱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晃,隔着缝隙, 只能看见那头月华般倾泻而下的白发。 展台里的丹士掀开帘子,左手拿着一个话本,右手习惯性去拿桌面上的印章,偶然抬头,浅褐色的眸子满是惊讶。 “你怎么来了?” 郁沐霎时压低声音,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后,往里招了招手。 镜流走进展台后的遮阳帐篷,把白纱掀开一条缝,露出波澜不惊的面容。 她没解释,只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郁沐闻到了一丝食物的香气。 “咸香鲜肉月团,海合苹果糕,貘貘卷。”镜流一一指过。 “给我的?” 郁沐既狐疑,又有点受宠若惊。 “对。”镜流的语气十分平静,过了会,又补充了几个字:“感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景元让你来的?” 镜流眉头一挑:“我不能自己来?” 郁沐更讶异了,“当然能,要坐下一起吃吗?” “不必了。”镜流欲走,“你在工作,我留于此地,实属不便。” “没关系,只要没人,你可以吃完再走。” 郁沐拉开自己身后的帘子,里面是一张简易的行军床,旁边摆着一张小圆桌,一盏应急灯发着光,是丹鼎司为丹士提供的临时休息处。 镜流坚持离开,“白珩在等我。” “行,再见。” 镜流点头,掀开帘子,离开这条还算热闹的街道。 她穿行在鳞次栉比的摊位中,白纱隔绝了他人的视线,如同一道人造的屏障,将她的所有情绪禁锢住,无论多么热烈的喧闹都无法突入。 她点开玉兆,确认白珩发的定位,左转,进入小巷,准备抄近路过去。 忽然,一道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镜流倏然停住脚步,利刃般的视线穿过白纱,落在巷道尽头的人影身上。 阳光与阴影在暗巷的高墙处拉开清晰的明暗线,如同拼凑起的迥异色块。 高天之下,一个纤瘦的女人独自站在巷口,如同一道随时会消散的幻影,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她双手下垂,深黑色的外套融入周遭幽暗的环境,令人难以分辨她的轮廓线。 莫名的阴冷感攀上脊背,仿佛无形的庞然大物垂首天际,于此处俯瞰。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节节攀升,在黑暗中发酵。 镜流眉间覆上寒霜,眼睑低垂,右手背在身后,冷冽如月的寒芒一闪,昙华剑凝结,剑锋直冲天云。 她握紧剑柄,充满攻击性的目光不再收敛,大踏步向前。 离对方还有十米时,女人突然抬起了头。 是一个年轻的狐人女性,有一双平平无奇的、毫无威胁性的眼睛,她环视四周,神情有几分茫然。 镜流的步子并未放缓,周身缭绕着浸过杀伐的威势,如同冷峭的霜凌。 “唉?” 女人呢喃出声,似乎不明白自己在哪,捂住了额头。 镜流来到女人面前。 “这位夫人,你还好吗?” 她的嗓音过于清冷,不近人情,此刻听上去令人肺腑发寒。 狐人女性甩了甩头,不好意思地一笑:“抱歉,我有点不太好……我应该在客栈的。” “什么客栈?”镜流追问。 没能察觉出对方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苍白的双手上,白纱掩盖了神情,女人无法通过视觉获取有效的信息。 她后退一步,在宛如浆糊般的脑袋里扒拉出几个字,不自信地复述: “同兴,客栈?” 镜流的声线降至冰点。 “夫人,同兴客栈在星槎海,不在丹鼎司。” “啊……” 女人揉着太阳穴,一脸受病痛折磨的虚弱:“你说的对,真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记不清了?” “是。” 女人喃喃自语,“我记得,我的丈夫带着孩子出门,我突然很困,便留在客栈休息……” “或许是梦游。” 镜流语气笃定,透过轻纱,视线钉在女人憔悴的脸上:“夫人,你可以直行,走出这条小巷,就能看到返回客栈的星槎渡口。” 她甚至贴心地侧过身,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指去。 女人显然对这位不吝啬帮助的路人十分感激,她踮脚张望,确认方向后,恭敬地对镜流道谢。 二人擦肩而过。 轻纱在轻盈的空气中浮动,每一丝不规则的弧度被无限拉长,斗笠的前沿缓慢下压,昙华剑移到身侧,冷冽的青光在昏暗中闪过一缕浮光。 在距离拉开到一米后,镜流倏然暴起,左脚点地,长剑弧光如同飞星,斩向身后的女人。 叮。 剑刃撞击看不见的屏障,倒掀的无形之手抵住月华般飞扬的流光,遏制冲势,刺耳的音浪在巷中爆发。 狂风吹飞了镜流的斗笠,她仿佛击中了一个压缩到极致的高压泵,无与伦比的气劲向外狂涌。 她单手执剑,劈砍的弧光编织称网,在手腕的带动下将面前的冲击碾成碎片,霜气凝结后,她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真面目。 它依旧使用着狐人女性的面目,唯一不同的是,它有一双瘆人的深蓝色眼睛,这令女人平和的面相变得阴毒、邪恶。 它瞳中跳动着深蓝色的灵火,如水体中翻腾的扭曲细蛇,讥诮地打量着镜流。 “毁灭?” 镜流抬平长剑,不禁蹙眉。 在仙舟履踏之地,鲜见除丰饶之外的敌人。 而且,这双眼睛……分明是岁阳。 论纳努克麾下的岁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仙舟,她只能想到绝灭大君。 “原来如此。” 她周身缭绕着浓郁的寒气,一线天光折射在剑上,澄明冷酷的剑身没有丝毫瑕疵。 “说出你的目的,我饶你不死。”镜流道。 狐人女性勾起唇角,她的皮肉受外物支配,勾勒出一个违和的、森冷的笑容。 绝灭大君跳动着青火,融入女人的眉心,几乎同时,她的身体开始扭曲,宛如上千条盘踞在一起的水蛇。 镜流不再多言,清晖宣泄,她借助巷道的墙壁高高起跳,身姿轻盈,如同下坠的飞鸟。 澹月澄辉,剑式归一。 万道霜华般的剑气同时爆发,寒气顺着巷口席卷而去,笼罩了半片市集,她的剑技早已臻于化境,攻势凌厉强悍,无处可躲。 她纵身下落,昙华剑的剑花舞出残影,绞杀着绝灭大君用来抵挡的青色波浪,利剑深入,一力劈下,在地面犁出一整道深深的沟壑。 烟雾中,狐人女性的双耳在狂风中抖动。 她旋身横抽,难以阻挡的剑气涌去,几乎刹那,一道青森的冷火从女人身上逃离。 镜流看准时机,抬起剑,意欲上挑,忽然,一道不断回荡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彻。 “可怜的仙舟人……” 那声音邪恶、湿滑,像某种柔软的腔肠动物钻入脑内,携带着震动向外扩散。 “记起来吧,嗔怨叱忿,皆你所有。” 有什么,钻入了她的内心。 许久未体验过的魔阴卷土重来,遮蔽心月,五浊复归,一幕幕撕裂了的记忆开始闪现。 汹涌的情绪在被压抑后额外激烈,镜流的心如同落入深井,沉重深坠难以跳动,又似烈油火烹,焚怒牵动。 视野边缘生长出扭曲的枝叶,金黄的轮廓覆盖了一切可见的活物,很快,浓稠的血红铺满视野。 她的手掌青筋暴起,挺直的脊背忽地弯了下去,似在忍受莫大的痛苦,周身的霜气不受控制地外溢,连天上的日光都要被冻裂。 数十道漆黑的手在雾气中化出,从她的靴尖开始,逐渐向上攀援,它们缚住她的四肢、躯干、头颅,最终,遮住了她的双眼。 那双赤红色的瞳孔再也不见。 她仿佛又回到了惨烈的战场,目睹同胞逝去,只剩残骸的星槎里没有一丝遗物,卷水作孽的恶龙不见丝毫故人的形貌。 她只记得,自己执起了剑。 剑。 剑尖在地面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她跌跌撞撞地站起,白发随风而舞,蹒跚地向前走。 视野尽头,有一处亮光。 她离开巷口,走到开阔处,熟悉的街道上,散落着几个丰饶孽物。 它们形貌丑陋、身生琼枝,正肆无忌惮地破坏街道的摊贩。 「杀。」 苍凉的、嘶吼着的女声在她耳畔炸响。 「斩尽,丰饶。」 她执起剑,下斩,月光般巨大的剑光贯穿了眼前的猩红,她再度抬手,望向离自己最近的孽物。 「一个不留。」 那道声音指引着她。 —— 白珩在空中跳跃,远方的寒气,熟悉到无需用眼睛即可辨认,来自镜流。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镜流会开始对人群无差别攻击? 难道…… 她心急如焚,由于不规则的剑气四溢,她费了好大功夫才接近中心区。 一抬头,便见镜流再度横斩,剑锋斜垂,劈山斩浪般澎湃的寒气击中远处的飞楼,发出倾塌的巨响,人群传来刺耳的尖叫。 “镜流!” 她跃上瞭望阁楼,手握反曲弓,箭矢搭上弓弦,水蓝色的眸子里满是焦急。 “镜流!” “镜流,停下,你堕魔阴了,你会毁了这里!” “我是白珩,白珩,我……!” 镜流在街上横冲直撞,剑气几乎荡平了一百米内的商铺。 对于白珩的呼喊,她充耳不闻。 白珩心中一沉,她没见过镜流堕入魔阴时的情态,无法接受挚友落得如此境地,她咬紧牙关,拉满弓弦。 无论如何,这里的动静实在太大,很快,就会有云骑到场缉拿要犯,想保住镜流,只能抢先一步,控制住她…… 控制谁——镜流? 谁来控制——她?一个连星槎都不在身旁的飞行士? “该死。” 白珩暗咒一声,水蓝色的瞳眸满是决绝。 弓弦拉满之时,一道轻盈的、如流云般的气息在弦上溢散,吹动了她的袖摆和头发。 少女的狐耳向后折去,箭矢爆出光点,她一脚踩在屋顶最坚固的砖石上,松手,弓弦发出嗡鸣。 飞星垂落,气贯长虹。 三支弓箭刺破冰幕,向着镜流的必经之路而去,两支封住了对方前冲的方向,一支直冲肩头而去。 镜流双眼猩红,矮身一探,以一个近乎极限的姿势避过箭矢,反身,蹬地起跳。 白珩手持长弓,一个眨眼间,就见镜流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斩却一切光线,以置她于死地的威势,当头袭下。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 此刻的镜流,无异于死去。 “镜流……” 深知这一剑无法避开,白珩攥紧手中的长弓。 她并没有害怕,或者怨愤,澄明的剑光吞没了周遭一切光线,使人只能在这恐怖的银白中屏息。 剑光已至,凌厉到足以冻伤内脏的杀伤力袭面,连思绪都在解离。 然而,就在白珩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 天地霎时倒转。 半月型的剑光从她身侧擦过,斩入汹涌的波月古海,海潮轰然高涌,迸溅的水花从天而落。 几秒后,白珩被人拎着,落到了不远处的平台上。 她怔了几秒,这才在死亡的余威中找回理智,离她几十米外,镜流单手持剑,剑尖平抬,遥遥指来。 战无不胜的剑首,竟然在戒备。 白珩赶紧抬头,一片熟悉的、青绿色的衣角在视野边缘飞旋,再往上,是穿着丹鼎司制服的金发青年。 白珩从没觉得郁沐的身影如此高大、伟岸、可靠。 她眼泪汪汪。 “郁沐——” 郁沐揉着手腕,目视前方,眉头微蹙,仿佛面前不是一个随时能将人斩成两段的魔阴身通缉犯,而是一个令人心烦的、上蹿下跳的狂躁病人。 “受伤了吗?” 他没低头,只是伸手,在白珩头顶上的耳朵揉了一把。 还好,毛发还在,没被削掉。 “没。”白珩恨不得抱住他的大腿。 “那就站起来。”郁沐的声音充满命令,“她要来了。” 第77章 镜流的下一波攻击应声而落。 她身如鬼魅, 双手持握昙华剑,剑身在短暂的霜凝后暴涨数倍,冰结般的利刃从天而降。 狂风扑面, 卷起的冷风击碎了天穹的流云, 砖瓦齐飞,白珩不禁抬手挡住面部,保证自己能在风中睁开眼。 忽然,她手中的弓被夺走了。 白珩一惊, 循着看去, 只见郁沐一脚踩住精铁打造的制式长弓,展臂, 拉弓, 坚韧的弓弦上闪烁着青绿色的光芒,在瞬息之间凝聚。 她看不清郁沐是以什么为箭。 一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几近无形, 在他手指的前端卷成一个涡旋,风啸中,弓身与弓弦竟发出了因力大而崩溃的咔咔声。 这是何等的力量。 白珩瞳孔颤抖,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 郁沐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丹士吗? 一声铮然的音爆在耳畔炸响,青森的箭矢击穿长空, 与镜流飞下的身影相撞。 巨大的气浪掀飞了周围一百米的摊位。 叮。 弓弦彻底断裂,郁沐反手抓住弓身,向前探手, 几乎刹那, 一道苍冷的剑光自紊乱的能量场里冲出, 刺中了弓身。 金兵对撞的尖锐声响仿佛要刺破鼓膜。 镜流腾身空中,手腕一翻,削铁如泥的昙华剑瞬间削断了弓身, 紧接着,她落在郁沐面前,横斩。 “镜流!” 白珩顿时挡在郁沐身前,手中攥着一把短刃,用以抵挡镜流的攻击——这是她唯一的防身武器了。 “醒一醒,求你了,不要再杀人……” 白珩悲怆地直视着对方被阴翳笼罩的赤瞳,在那之中没有任何熟悉的神情。 手中的短刃因相持的压倒性力道而节节后退,瞬息间,对方的冰刃抵在她的喉咙,鼻息间尽是那般刻骨冰凉。 “镜流……” 咔。 在短刃彻底碎裂之前,郁沐一把抓住白珩,将她扔到身后。 下压的长剑直冲他的面门。 电光石火间,郁沐后退半步,旋身,探手,锋利的剑尖自他颧骨擦过,削掉衣角,重重劈落在地上。 这场面如同一出危机四伏的三人舞。 白珩踉跄一步,仓皇地回头,只见郁沐面无表情,一手压住镜流的剑柄,回身一脚,将对方踹了出去。 一秒后,百米外的一座塔楼轰地一声,被镜流砸出个大坑。 白珩顿时头皮发麻,狐狸眼大大地瞪起来。 “你……”她欲言又止。 郁沐神色凝重,垂去一眼:“没见过?” 他语气一向冷淡,白珩知道,但眼下的他被周身兵戈的杀意与凌厉浸染,冷峻的神情十分令人畏惧,尤其是那双浅褐色眸子瞥下来时,有种看死物的漠然感。 “嗯……”白珩不禁打了个寒战。 郁沐:“没办法,干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死在病人手里。” 白珩不知道说什么好。 反正,她以前见到的丹士都不是这样的…… 由于郁沐没使太大力,只是用巧劲将镜流抛飞,对方借助塔楼的缓冲,三两下跳上飞檐,长剑高扬。 “想救镜流吗?” 白珩顿时抬起眼,“有办法吗?” “她刚堕入魔阴不久,能,再拖下去就不一定了。”郁沐道。 白珩用力点头:“我想救她。” 郁沐深吸一口气,“那就想办法控制住她,我需要两秒钟。” 两秒,在不暴露己身、不动用丰饶的前提下,是合理的期限,依赖于白珩能完全控制住镜流。但显然,这对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毕竟现在弓折剑断,她没有任何趁手的兵器。 “我来?”白珩一怔。 “不敢?”郁沐反问。 “……” 白珩望向远处的镜流,挚友于高塔倾立,长剑在凝结冰霜,这一剑的威势注定刚猛迅捷,足以劈开海潮。 实际上,她可以与郁沐勉力一战,尝试拖到援军赶来,景元、丹枫、应星,无论是谁,他们的胜算都会变大。但战局里的时机瞬息万变,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或许,等他们来了,救治镜流的时机已然丧失。 只是几个眨眼,她便下定了决心,“我来。” 她必须带镜流回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好。” 郁沐点头,将手边一根尖锐的冰凌抛向白珩。 “这是?”白珩赶紧接住。 “镜流剑技的伴生产物,很锋利,具体怎么做看你,我会为你开道。”郁沐拾起弓的残骸。 “你要用这个?”白珩担忧地看向他,却被郁沐单手捏住脸,掰向镜流所在的方向。 “专注你的任务,我不会失手。”他淡淡地抬眼,语气颇有几分傲慢。 白珩一怔,很快笑了起来,“那就拜托你了!” 她立在平台尽头,冰凌的绝对零度将她的指尖冻到发白,却抹不去她眼中的坚毅和决绝。 如果有星槎在就好了,她想。 一个失去载具的飞行士在此时能做的还是太少了,但…… 她双目坚定,扬起笑脸,大声道:“我准备好了!” 另一边,镜流也准备好了。 一线月华仿佛被极致凝练,锻塑成锐不可当的剑意,充满毁天灭地的极致霜寒。 白珩屈膝,发力,高高弹起,猎猎强风在她耳畔呼啸,高举冰凌,从天而降。 一只巨大的狐狸虚影在她背后闪现,狐目虚张,湛蓝色的火焰在她的耳尖和尾巴上灼烧,她的发丝仿佛被点燃了,呈现出浅紫色的斑斓光晕。 一道青黄色的气流从她周身涌出,宛如一个无形的炮膛,将她猛然发射出去。 这是郁沐的术法?她想。 或许吧,毕竟在这时候,能帮她的只有郁沐了。 风涌起的一瞬间,刺骨的冰寒融化在袭来的剑意中,镜流如同割裂苍穹的一颗流星,长剑笔直,自百米外向她刺来。 白珩知道,论剑技,论力量,论威势,她什么都比不过镜流。 但…… 她握紧手中的冰凌,悍然地冲入那风暴般的剑风中。 只是一个照面,她的双臂肌肉便被月华般的冷晖切开,整齐割裂的剑伤深可见骨,却被极寒的雪片冰住,一丝血都没流下来。 她的冲势却因受伤而暴增。 白狐的虚影再度膨胀,浅紫的光晕将她包裹在内。 她的经络在暴动,血脉在燃尽,双目逐渐被冰霜侵袭,龟裂的面容上,一丝诡异的青黄色从皮肤的裂缝中生出,重新拼接她几欲破碎的身体。 终于,她与镜流短兵相接。 叮——! 鼓膜或许是被震碎了,总之,除了猛烈的、近乎单调的风声外,白珩什么都听不到,她紧握冰凌,击在镜流的剑柄上。 她眯起眼,最后一次朝镜流笑了一下。 在那瞬间,镜流的动作倏然一顿,她的目光依然嗜杀而无神,却仿佛被这疯狂的袭击惊到,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机会来了,白珩想。 冰凌的撞击改变了剑刃的方向,下一秒,昙华剑将贯穿她的心脏,然后,她会拥抱住镜流,在内脏燃尽、躯体被冰霜彻底绞为齑粉前,争取到两秒的时间。 她几乎不可遏制地想要喟叹,只可惜,她似乎做不到了。 算了。 “永别……” 她张开嘴,遗言只说了一半,忽然,有人抓住了她。 手掌的温度无比炽热,烫伤了她迟钝的感官,她震惊地侧目,只瞟到了一丝金黄的影子。 郁沐?! 他是什么时候…… “做得很好。” 淡然到没有一丝波动的男声道。 白珩一惊,几乎刹那,镜流也恢复了对敌意的感知,本能地刺出一剑,目标直指郁沐的脖子。 郁沐手里没有兵器,又在空中,几乎避无可避。 抓住她的手松开了,白珩向下坠落,凄厉地呼喊着。 “郁沐——!” 她目眦欲裂,无法接受挚友死亡的结局,然而,一道穿云裂石般的青光自远处飞来,在郁沐被击中前,强悍地掷入凛冽的剑风中。 砰。 一杆长枪如同流星,阻断了昙华剑的冲势,枪中渊珠流转,云水的气息在郁沐周身绕动。 他一个旋身,接住击云。 风外,云中隐现在龙影恢弘、可怖,巨兽的威压一闪而逝,一声如雷霆般的嘹亮龙吟裹挟怒意,天地霎时变色。 郁沐握住击云,用力向下掼去,云吟的威能与剑意激烈对撞,枪尖顺着镜流的铠甲缝隙没入,在巨大的惯性下,击云连人一起,重重钉在了塔楼上。 巨大的烟尘漫起,周遭视野模糊不清,郁沐抬起右手,食指在昙华剑的剑尖一抹,血液流出。 他将手指压在镜流的舌尖。 一秒后,手指的伤痕合上,他松开击云,如同力竭一般,向下坠落。 巨大的云水状龙影冲了过来,刹那间,郁沐落进了一个强有力的怀抱。 他震了一下,险些突破对方双臂的包围掉下去,鼻端,冷冽的云水还在涌动。 他睁开眼,只见丹枫低着头,清冷的湖绿色双目中罕见地露出担忧和后怕,黑发在风中飘动,头顶的龙角竖立,如同纯净度极致的青玉。 “没事吧?” 丹枫又把郁沐抱得紧了一点。 “白珩呢?”郁沐扒拉着他的胳膊,往下往,不答反问。 很快,他在一个平台上看见安然落地的白珩,她跪坐在地上,正低头,对着自己的手看什么。 “你还有空担心别人?”丹枫蹙眉,“她没事,我救的。” “还好。”郁沐长吁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盯着丹枫的龙角。 如果他没听错,对方刚才是化了不朽龙相? “你看什么?”丹枫不经意地颔首。 果然,随着龙角的压低,郁沐的目光也下移了许多。 “它看起来像绥园特产的木落叶汁嚼嚼棒……”他超小声道。 但持明的听力是非常好的,尤其他们离得很近,郁沐抬起脸就能碰到丹枫的下巴。 丹枫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你……” 他话还没说完,天边传来一声惊雷,深青色的雷暴从星槎渡口处飞速掠来。 那是? 丹枫眯起眼,顿时如临大敌。 他改为一手揽住郁沐的腰,右手一翻,钉在塔楼外墙的击云飞来,回归他手。 另一边,没了击云的支撑,镜流自然下落,在即将撞到地面时,她恰好醒来,就地一滚缓解冲势,避免骨折的结局。 真是闻所未闻的痊愈速度。 丹枫心里诧异,但眼下已无暇追问更多,他将击云架在身前,枪尖前指,摆出一个十足的进攻姿态。 几乎几个呼吸之后,一道高挑的、身穿红色轻铠的身影出现在上空。 她身姿笔挺,英气逼人,狐耳立起,白发扎成高马尾,右手握着一把月牙造型的刀,刀身雪亮,煞气凛然,浑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狠戾。 是月御。 月御第一眼看到的是丹枫,持明龙尊在波月古海上空展露龙相,只要没瞎都能看见那庞然龙躯穿云过海的景像,然而,她视线一移,眉头诧异地上挑。 她看见了丹枫揽着的郁沐。 “哈,瞧,郁沐,我们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面。” 月御笑逐颜开,晶亮的双瞳却泛着再直白不过的战意。 她举起手中的长刀,明月似在她背后显现,雷霆齐呼,晴天已然改换,不见日光。 “不说点什么吗,持明龙尊饮月君,还是该叫你,罪囚丹枫?” 月御的目光从塔楼开始,一一扫过。 “一个传奇狐人飞行士,那边有一个持剑的……哦,我记得,怀炎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说这是他的,爱徒。” 月御看向一个报时高钟,塔尖上,一个黑发的男人持剑而立——他有一双烛红色的眼睛。 最后是…… 她勾唇,最后望向塔楼下白发飞扬的女人,脸上逐渐被狂热的神情取代。 “重犯,镜流。” 月御举起长刀,狰狞的狐相开始在刀身跃动,它们刚猛、骁勇、撕扯过无数步离人的灵魂。 “一,二,三……四,五。”她一一记数,最后,将刀尖指向郁沐。 “三个十恶不赦的通缉犯,一个本应战死沙场的飞行士,一个包庇犯……” “准备好受刑吧,诸位——!” 随着月御的狂啸,郁沐被丹枫扔了出去。 这样的战斗下,他没法保郁沐全身而退,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无比正确。 曜青将军的动作快如雷霆,凝如一线,还没等郁沐下落,长刀已然轰止丹枫面前。 云吟术法全开,击云上抬,龙相威严,水龙自天袭下,在爆音中,丹枫挡住了月御的这一刀。 可对方是令使。 月御完全不需要调整身形,刹那间,刀身爆出刺骨的寒意,云层中涌动的雷蛇为她引路,她的气势三度暴涨,再度下斩。 丹枫咬住牙关,云水狂涌,忽然,耳畔传来一道口令。 “观隅反三。” 是应星。 丹枫一怔,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 「君命无二。」 他的龙尾开始变得凝实,龙角眼神,龙目下显出独属于龙尊的繁复花纹,风云因他的召唤而涌动,雷光不再稳定,受到力量的波及,开始变得杂乱无章。 先搅乱对方的力场,月御能凭雷借电。 “是暗号?” 月御瞧着丹枫,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她听闻云上五骁的名号,不敢对这几人间的默契掉以轻心。 下一秒,一道堪称恐怖的寒意从背后袭来,藏在其中的,是一声淡淡的、如同霜月的轻吟。 “凭城借一。” 月御回头,一道清月般的身影飞在她身后,无上剑光凄寒荒古,对着月御劈下。 —— “白珩。” 郁沐翻身落地,朝白珩跑去。 天上,三人在尽力拖住月御,四道光影打得难舍难分。 震动海潮的能量波自天际爆开,一波波如同钟敲响后扩散的音浪,一只四目狰狞的狐兽虚影于雷云中勾爪,嘹亮的龙吟响彻其间,地狱变的腥色红光在天边绽放,伴随着镜流一剑剑摧枯拉朽的冰诀。 然而,郁沐知道,这四个人都没动真格的。 这里是波月古海岸边,是丹鼎司辖制的区域,下方有上千正在疏散的平民,不容许产生一点伤亡,最重要的是,景元不在。 神策将军不在,今日引发的一切责任无法落主,注定难以收场。 但眼下,郁沐管不了太多了,这片区域里,明明他的身份才最有问题。 什么剑首、百冶、龙尊被抓进幽囚狱都没关系,反正他能进幽囚狱捞人,但情形要是反过来,可就不得了了。 目前为止,他一直是药师最优秀的神迹,没有之一,绝不能有任何污点。 否则,他会被其他家伙写进睡前话本里,给每一代小丰饶当反面教材。 他建木的前辈包袱可是相当重的。 他疾步奔向白珩,远远的,就见白珩怔愣地坐在地上,一脸失魂落魄。 “白珩,还好吗?”他道。 白珩像是被吓到了,转过头来,远远望见郁沐,眼里竟闪过了一丝恐惧。 郁沐一顿,脚步霎时放慢。 白珩死死盯着他。 天际雷电闪烁,云层团积,空气变得无比潮湿,空中战斗时爆发出的能量波呈现斑斓又有毁灭力的光线,突然,一道电光划过,照亮了郁沐的脸。 郁沐垂着头,唇线平直,浅褐色的眼瞳直直下移,在光线的照耀下,含着一闪而逝的冷酷。 他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物种的东西,宛如神明垂睨一只蚂蚁。 白珩下意识抓住外套,挡住自己的手臂,颈线因为仰起而绷紧,几欲断开。 在白珩即将被这死寂一般的气氛淹没时,郁沐后退一步,看向天边。 “镜流已经恢复了,但眼下对你们不利,曜青将军正在履行缉拿要犯的职责,最差的情况是,我只能送你一个人离开罗浮。” “如果你下定决心,我们就去流云渡,偷一艘星槎送你离开。” “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但,我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毕竟,我现在已经被月御施以包庇犯的罪名……” “不过,无论作出何种决定,我都希望你不要在这里继续蹲着,再过一会,云骑就会……” “郁沐。” 白珩打断了他。 郁沐看向蹲坐在地上的狐人。 白珩抓紧了身上的衣服,目光复杂到郁沐没有办法解构,她看上去十分纠结、担忧、害怕,以及……哀伤。 郁沐不再说话。 白珩勉强地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几秒后,终于鼓起勇气:“那个,我站不起来了,你能帮我一下吗?” “……” 郁沐沉默片刻,在对方堪称央求的目光中,伸出了手。 白珩抓住他的手,慢慢站了起来,皮肤接触时,她再一次体会到温热的触感。 是热的,有着人类的温度,她想。 郁沐背对着她,望向了天上的战局。 天上的打斗过分激烈,即便是三对一,他们依旧无法取得片刻喘息,在地上观战大抵除了闪烁着的剑光,也看不出什么。 白珩低着头,手指不经意地摸了上了手臂。 那些被镜流的剑风撕裂、深可见骨的伤痕,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复原,她能摸出肌理愈合的纹路,感知到一些丝线般的东西在其中穿梭、缠绕。 甚至不一定丝线,更像某种……植物的根茎。 而这种自我愈合的特征,她只在丰饶孽物身上见过。 郁沐是靠什么复活的她? 她现在,还是她吗? 她不能深究,不敢细想。 第78章 “走吧。” 郁沐望向天空, 催促白珩行动。 空中的对抗接近白热化,时机稍纵即逝,作出决断刻不容缓。 “好。” 想从丹鼎司前往流云渡, 只能通过中央枢纽的星槎班渡, 但此刻,水上集会的大量游客和工作人员在被疏散,必定人满为患。 郁沐跳上房檐,开口:“我们去抢一艘星槎, 没有生物认证信息, 你能驾驶吗?” 仙舟联盟的星槎采用生物科技培育而成,以驾驶员的基因信息作为密钥, 完美适配飞行士的操作习惯和战斗偏好, 是量身定制的第二副肉身。 更有甚者,达到堪比护卫装甲舰的吨位的星槎, 能取代飞行士自行作出判断和行动——这已经足够归类为生物范畴。 白珩:“不能,但我可以盗用身份,只要不被天舶司的总控介入,到达流云渡没问题。” 郁沐点头,在高低错落的飞檐间移动。 天边传来声如洪钟的龙啸, 漫天苍水化作莲花,冰冷的剑光在其中飞驰。很快,雷云中出现一轮被闪电包裹的球状物, 巨大的狐妖利爪从其中探出。 势均力敌的天平被打破, 风云突变。 郁沐一怔, 立刻急刹,抓住白珩的胳膊,向侧边躲去。 下一秒, 一颗迸射着电光的陨星从天空上的球状物中射出,精准砸中二人先前落脚的亭台。 头顶,月御手执长刀,脚踏凌虚,可怖的狐兽盘踞在她身侧,正虎视眈眈地睨着敌人。 “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她的长刀斜垂,霸气,背后,电光熔铸成一柄柄轮开的箭矢,状似一轮皎白扭曲的圆月。 她的气势陡然暴涨,在雷云翻涌的湿气中,郁沐闻到了一丝「巡猎」的气息。 他沉默片刻,凝重地望向天际,向后挥手,头也不回,“白珩,你先走。” “……” 白珩瞳孔轻颤,她能感觉到,郁沐没有丝毫面对曜青将军威吓的胆怯,不存在紧张或恐惧的情绪,相反,他游刃有余。 “好。” 白珩转身钻入巷中。 再往前就是丹鼎司本部,以及地形错综复杂的行医市集,以白珩的身手,除非月御将丹鼎司翻个遍,否则,短时间内一定找不到她。 必须先解决月御的纠缠,郁沐想。 他独立于长廊上,修长身影,在庞大雷怒的衬托下无比渺小,阴云压城,波月古海的潮涌在激奏,海浪声沸腾着,如同由远而近的战鼓。 一抹青黄色出现在他掌心,飞旋的枝叶融化成光点,如同一颗新生的太阳。 忽然,他背后传来一声轻响。 哒。 一双战靴踩中亭台松动的瓦片,从容不迫地向前两步,象征身份的狮头衔住圆环,随动作在厚重的肩铠处磕动,发出森冷的闷响。 郁沐镇定地侧过身,发现了一只凶悍的白狮。 神策将军姗姗来迟。 景元的神情很平静,至少,从他琥珀色的双目中郁沐什么都看不出,只是,他手中阵刀的寒芒雪亮,一如曾经。 他抬平阵刀,手指青筋耸起,将利刃对准郁沐。 “束手就擒吧,郁沐,你包庇重犯,罪行昭彰,注定难逃。”景元沉声道。 天上响起几道轰雷,云吟之术的辐射范围再度扩张,远隔数百米,竟飘下丝丝细雨。 郁沐任由雨丝打湿自己的衣角,片刻后,冷静地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我无法投降。” 他摊开双手,如同一个开场剧的演员,褐瞳深沉,向前两步,“……依你所言,乖乖放弃反抗,低下头颅,等你们把枷锁扣到我的脖子上?” “景元,你觉得可能吗?” 他是建木,有着药师赐予的无上仙寿、无穷造诣,就连巡猎亲征都无法将其斫断,更何况区区一名仙舟将军。 再者,一个包庇犯的威胁性,会比三个通缉犯更大、更值得神策将军亲自来缉拿吗? 不尽然吧。 景元对说服郁沐没抱任何期望,他很清楚对方的性格,这结论来源于他敏锐的、洞察人心的能耐。 他攥紧阵刀,白发在风中飞扬。 “郁沐,看在你曾是丹鼎司丹士的份上,我已劝降,如你不从……” 郁沐直视着他,浅褐色的双瞳在阴云下显出极致的压抑和震慑,几秒后,截断了景元的话:“不必多言。” 景元:“……” 神策将军的阵刀上显出耀眼如太阳般的雷光,刺目的金黄割裂了背景阴沉的色调,他在此刻变得严肃,威相赫赫,轻铠在气流的簇拥下翻飞。 他动作快如电光,一闪身,阵刀便割穿了二人之间的距离,袭至郁沐面前。 郁沐小碎步后跳,堪比一只轻巧的兔子,以戏弄般的身法闪躲,屡次避开直冲面庞的刀刃。 雪亮的阵刀划过侧脸,如同镜子,映出他深沉不惊的面容。 倏然,景元手掌横握,阵刀翻转,朝郁沐的脖子砍去。 郁沐视线猛然下移,二指并拢,上挑,柔软的指腹撞击刀面,硬生生靠蛮力将阵刀震了出去。 景元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难以想象一个人的肉身力量会如此强。 紧接着,是郁沐的进攻回合。 他的速度快入残影,拳脚以一种怪异又干练的招式相衔接,攻击如狂风骤雨,不给景元片刻喘息,最后一下,他跃入空中,一拳轰在格挡在景元身前的阵刀上。 当——! 剧烈的震荡波从接触面上散开,景元后退两步,这才稳住身形。 郁沐的手朝他颈部探来。 景元一惊,习惯性上斩,阵刀毕竟是长柄武器,在距离很近的情况下,郁沐的防守范围被大大缩减,他也不急,后撤了几步,定住,凝神看着景元。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只有衣角微微被阵刀的刀风划破,有了些许凌乱。 “你的个人履历上并未提及你接受过武力上的训练。” 景元的阵刀斜垂,并不急着进攻,一面戒备,一面揣摩。 “你的身法,亦非云骑武学,你从哪学到的?” 郁沐不担负有问必答的义务,他只是一棵不喜欢开口的建木。 他反问:“你的神君呢?” 景元挑眉。 “不让它与我对敌吗?单靠你,不是我的对手。”郁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景元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双目凝重谨慎,不为所动。 他大概在等待,在揣度,在评估是否值得将事态升级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答案显然是否。 “你很自负,郁沐。”景元一哂。 “不及你,至少,你到现在还天真地想着……怎么能保住你的朋友。”郁沐歪头。 景元神情一动,但很细微,任何人都无法捕捉。 “不是吗?”郁沐指向天上。 “不然,你不去捉他们,为难我做什么。” 景元沉默片刻,一笑,用戏谑却暗藏警惕的腔调道:“作为一个劫囚龙尊的包庇犯,保不准是你更有隐患呢?” “……” 郁沐唇线上扬的弧度僵住了,慢慢回落后,他挪动一步,摆出了攻击姿态。 伫立原地时,一头金发明媚耀眼,浑身散发着肃穆、冷酷的气息,如同云雷中拔地而起的根枝,细长却锋利。 莫大的压力登时袭上景元心头。 还没等郁沐有所动作,天空一声炸响,一个人影被从天空轰落了下来。 是镜流。 镜流落地,明是挨打的一方,却好像找到了逃生路线,旋身如同飞掠的剑光,跳上亭台,一剑挑飞了景元,然后,抓住了郁沐的胳膊。 郁沐:“?” “走。” 她急促地喘息,反身挥出连绵不断的剑光,阻拦天上落雨般的追击。 可月御紧追不舍,紧随其后,那头浑身冒着雷光的巨型狐兽就从天上落了下来。 “想走?没门!”她英气的高喝隐隐如雷。 狐兽张口,堪比歼灭炮般的恐怖雷团在其中涌动,一息之后,朝镜流轰去。 镜流并不回头,因为天上,龙尊的不朽造影瞄准了此处——泼天的云吟术法齐天涌下,十数条水龙长吟,迅疾地与雷团对撞。 大量迷雾般的水汽顿时在战场中心爆开,迷乱了视野。 手臂上的牵引力突然消失,是镜流被月御逼迫,不得不放开他应战,与此同时,身后爆出金光,是重归战场的景元。 腹背受敌。 兵戈相击的金鸣在耳畔连绵奏响,刺耳的金属碰撞令心律飙高,不久后,即将逸散的水汽上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疾驰的影子。 梭形长身破开气流,极限飞行时由于机能强悍,依旧保持着相当低的噪音量。 这是一艘民用星槎,却在无数细碎的剑光中穿梭,数次与强悍的裂光擦肩而过,如同一条滑溜溜的鱼。 来不及诧异星槎的来历,这巧妙的驾驶技术毫无疑问是白珩。 郁沐盯住对方的运动轨迹,在战场上空盘旋会无限增大星槎受流弹击中从而坠毁的概率。 十几秒后,一个最好的登舰时机即将来临,郁沐跳上飞檐,刚要借力,却被水汽中伸出的阵刀拍落回了地上。 景元一抡阵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在这里,他同样了解白珩驾驶动线,这是云上五骁培养多年的默契,过去,白珩也是像今天这样,在疾光迅矢中带他们离开险地。 他背后,神君姗姗来迟。 威仪的神君挥动阵刀,金光跃动,只一下,便如追魔扫秽般清走水汽,视野登时变得开阔。 它甚至劈开了雷云,一线日光突兀地洒在战后的瓦砾中。 阴云下,一艘星槎在天空盘旋,巨大的水龙盘旋其上,不甘心地凝视下方,悍勇地冲向郁沐所在的方向。 云吟之水分裂成上千条灵动的游龙,它们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气势恢弘,似乎誓要夺回什么。 然而,神君再度挥刀。 令使级别的力量斩断了从星槎上延伸而出的云吟之术,漫天游龙在极致的打击下碎成水沫,无奈地飘向大地。 郁沐抬手,接住了温柔拂面的水珠。 “等我们……” 低沉的男声像在他耳畔低吟一般响起。 云吟之术落在郁沐的肩膀上,忠诚地传去了这道龙尊的气音。 郁沐一怔,一捻手中的水汽,眨眨眼,瞧瞧舔了一口。 居然没什么味道。 空中的星槎后喷出强劲的气浪,如同一支穿云的箭矢,逃向远方。 月御落到地上,狐兽收回体内,她不甘地眺望,试图再度追击,但蠢蠢欲动的手被景元按住了。 景元:“不必追了,玉界门已封锁,他们逃不出罗浮,那是艘被盗的民用星槎,天舶司有办法追踪到。” “哼,如果这里有把弓,我现在就能将他们射落……” 月御眼里的狂热依旧未褪去,很快,她看向郁沐,昂起下巴,表情森然。 两位将军的目光同时落到郁沐身上。 一番激烈的战斗,月御的脸颊流了血,战铠上有了几分新添的剑痕,景元稍好一些,毕竟没怎么参战。 而郁沐。 这人连头发都服服帖帖的,毫发无损。 “看来,今天的战利品欠丰。”月御扛起大刀,神情冷厉。 “好个郁沐,胆敢包庇重犯,隐瞒行踪,私交过甚……景元,怎么处理?” 景元蹙眉,似在沉思。 郁沐的视线在月御和景元身上转了两圈,此刻,对方离他还有三十米,这是一个还算安全的距离,但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瞬息就能斩至的攻击范围。 要动手吗? 还是…… 思绪转了两圈,想到丹枫最后留下的话,又举棋不定了。 在他犹豫期间,神策将军已然作出决定。 景元环视身旁因打斗产生的废墟,手中阵刀一收,看向郁沐,厉声道: “将罪犯郁沐收押幽囚狱,听候受审。” 第79章 耳边环绕着古寒森冷的水声, 那是鳞渊古海的潮涌。 郁沐一直在下沉,很快,他踩住了坚实的地面。 眼上的盲布被解开后, 昏暗的、被青铜色铺满的视野尽头, 铸有凶煞巨面的幽狱大门映入眼帘。 古海深沉,不见水面,水波荡漾的光晕映照在前方长长的狱前甬道上,给人莫名的眩晕之感。 他的双手被刑械锁住, 合拢, 精密的机巧吸附在一起,使他只能保持垂手的姿势。 身后, 两名手持阵刀的云骑紧跟着他, 景元带路,接近镇恶门后, 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敞开,由数道锁链纵横连接的高塔在幽寒的深井中悬立。 是幽囚狱的中枢,勘录舍。 巨大的阴狱湿寒森冷,空气中蔓延着铜器的冷涩与生硬味道,加上外围海水的浸没, 整座囚笼昏寂无光,令人心惧,呼吸困难。 由于还未受审, 无法对罪行进行定夺, 即便是十王司, 也不能绕过流程将罪人押入深牢。 因此,在景元的示意下,十王司的武弁将郁沐带到了负一层阴寒狱深处、正对勘录舍的一间临时牢房。 “在此静候, 莫要生事,否则,十王司会提前采取监管措施。” 武弁锁上牢门,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乳白色的隔断屏障模糊了视线,这是一种特殊的工造技艺,作为狱门,牢内人无法向外窥探,牢外武弁却能将内部罪人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或许此刻,某位将军正站在勘录舍外围,暗中监视他也说不定…… 郁沐敲了敲手腕上的刑具,确认这东西的硬度后,环视四周。 这是间很小的囚室,靠墙处摆放着一张长条铜凳,除此以外不具备任何其他生存所需的设施,不存在格栅窗,除了牢门外的青铜荧灯,没有一丝额外的光亮。 这里逼仄、昏黑、阴森、湿冷、阴风阵阵——简直是郁沐最讨厌的环境。 他心头不免染上几分戾气。 到长凳边坐下,被锁了一路的手腕有些发麻,他转身,背对门外,手腕突然化作柔软的树枝,从刑具里钻了出来,再合拢,恢复成完好无损的肢体。 他揉着手腕,泄愤般踩住落在地上的刑具,头靠着墙,像一丛委屈的、砖缝里长出来的蘑菇。 希望丹枫快点来,在他耐心告罄、失手砸了这里之前。 郁沐支起一条腿,下巴磕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数着砖块,没过一会,隔壁牢房突然传来一阵虔诚的吟唱。 “药王慈怀,建木生发。莳者同心,同登仙道。”* “说是语时,莳者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俱,皆断生老病苦。”* ‘药王慈怀……同登仙道。” 嗯? 郁沐捕捉到了关键词,抬头,敲了敲墙,对方并不理会。 “说是语时,莳者……皆断生老病苦。” “喂。” 郁沐无奈地捶了下墙,他认可这位药王秘传囚徒的虔诚之心,人在狱中不忘传教,堪称敬业,但,能不能把最基本的东西学好再来呢? 这样多误导下一代人。 他纠正道:“是莳者一心,同登极乐。” “……” 隔壁传来激烈的反驳,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不可能,药王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千手慈怀药王救世品》不是这么写的。”郁沐一脸认真。 牢房对侧:“你又没写过,你怎么知道。” 郁沐有气无力地辩驳,“我就是知道。” 这本书,药师从小给他读到大的。 “哼,该死的巡猎走狗,竟妄图混淆我的信仰,以言语侵蚀我对药王的虔诚之心,我不会上当的。” 他义愤填膺地、用更大的声音吟唱:“药王慈怀,建木生发。莳者同心,同登仙道!” 巡猎,走狗? 谁?他? 郁沐服气般捂住了额头,过了一会,敲墙:“你在这背多久了?” “巡猎的走狗,不要和我说话。”对方讥讽。 郁沐:“……”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哼,作为一心追随慈怀药王的莳者,吾已在此歌颂药王近三百年。”对方自豪道。 哇,真厉害,他想。 这家伙居然已经坚持不懈地背错三百年了。 郁沐敷衍地鼓掌,以示称赞。 不再理这个沉浸在自己艺术里的家伙,他将目光转向更远处。 上次来幽囚狱时目的明确,一路上并未打探其他牢房中关押的犯人,眼下还算空闲,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找龙时,翻过十王司的囚犯镇压图。 幽囚狱中,品阶上配和他交流的,是一位造翼者军团的首领,和幽狱之底的步离战首,呼雷。 按理来说,郁沐应该趁机去瞧瞧那条可怜的步离人,但……他不喜欢狗。 狗会掉毛,刨树根,还会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符合他的做人美学,最重要的是,步离人的狼毒很难清理。 要是待会丹枫来救他,被对方闻到该怎么办? 郁沐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因为没有钟表,狱中时间流速体感又慢,百无聊赖之下,他还是决定找点事。 闭上眼,意识顺着延伸的青铜装置的缝隙在巨大的牢狱中穿行,很快,他找到了呼雷。 它在渊狱之底的囚室中,石头和孔洞的缝隙中残存着难以消除的血腥味。 此处阴寒,充满冷狱的腥气,沉重的锁链束缚住那健硕狂猛的狼躯,封存的枷锁扣住它的嘴筒子,迫使它匍匐在地。 注意到有东西来了,呼雷的双眼骤然睁开,爆出憎恨般血红的光,狼爪磨动,铁链的哗啦声回荡在空寂的囚室。 很快,它面前的地砖上,噗地冒出了一颗幼苗。 幼苗的嫩绿叶片十分柔软,带着植物特有的清香,叶片微微下垂,仿佛在打量眼前的怪物。 呼雷瞳孔下移,略带疑虑,它探首下去,轻嗅时,鼻息喷在幼苗上。 幼苗:“……” 一秒后,一根粗壮的、完全不符合幼苗外观的棕色树枝从砖缝下迅速抽出,狠狠抽在狼吻上。 呼雷顿时趴在地上,头晕目眩。 “离我远点。” 幼苗恶狠狠的,声音透着非人的森冷和怨怒。 呼雷龇牙,奈何刑具束缚,只能透过狭窄的缝隙,看清对方若隐若现的森森尖牙,很快,它伏在地上,爪尖深深犁进砖石中,野性十足的双目里有几分属于人类的怀疑和犹豫。 “你……是你?!” 它终于确认了来者的身份,浑厚的男声里满是意外。 幼苗得意地上下摇晃——这条狗不算笨,终于认出他了。 “早上好,呼雷,在这里住的习惯吗?” 它点了点叶片,宛如颔首的问候。 呼雷收敛了鼻息,即便过去见面不多,但他所知的小道消息里,建木的确不大欣赏步离人。 当然,呼雷只觉得建木品味不好——瞧,步离人这样雄健、狂猛、英武的族类,必定得到慈怀药王的青睐! 正在郁沐以为对方会给出一个符合步离人智商的回答时,只见呼雷的森森狼目眯起。 “您没死?” 幼苗:“骂谁死了呢,我活的好好的。” “伟大的建木,那您这是……” 呼雷盯着黄豆大的苗叶,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虽然,它先前已经因为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挨了来自建木的、痛痛的一巴掌。 “也被关进幽囚狱了?” “……” 幼苗的叶片伸直了,慢慢立起,是一个恼羞成怒的姿态。 呼雷发觉了面前树的心情变化,尾巴夹起,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要不是锁链牵着它,它保准拔腿开溜。 建木抽狼真的丝毫不手下留情。 然而,囚室一共这么大,它还是躲闪不及,被狠抽两下。 呼雷呜咽一声,趴在地上,盯着面前黄豆大的幼苗,因为体型差距过大,它变成了憨憨的对眼。 “我是来考察的,我和你不同。”幼苗晃着叶片,解释。 呼雷信了,频频点头,狼头在地上蹭动,恍然大悟: “我懂了!您是来带我出去的?” “还是您要征服罗浮?” “难道说,是药师降下神谕,要彻底覆灭仙舟?” 幼苗一顿,心道,都不是。 他只是不小心被抓进来的无辜(划掉)可怜路人,在受审前闲逛打发时间罢了。 呼雷揣摩着建木的想法,悟了: “我又懂了!” “您是特意来向我传达镜流的死讯,对吗?” 镜流? 嘶。 他突然想起来,呼雷是被镜流送来吃牢饭的。 “……” 幼苗缓慢地晃晃,以一个神秘莫测的频率。 呼雷立刻开口:“我又又懂……” 啪嗒,一条细弱的枝条牢牢捆住它的嘴筒子。 不许再懂了。 呼雷:“?” “药师的真意,非我等能轻易揣测。”幼苗神秘兮兮地道。 呼雷眼睛一亮,低下头,不说话了。 幼苗开心地点头,满意对方的服从和贴心。 呼雷又问了一些关于如今步离人的消息,郁沐一一答过,但失去了狂勇的战首,不说被曜青打得抱头鼠窜,也是难以招架,战况不算很好,郁沐只挑了点还算可以的捷报说说。 最近一段时间,论丰饶民在战场的功绩,大概只有令使倏忽在战争中一换一带走了罗浮将军腾骁,属实算不上大捷。 毕竟论资质,神策将军的后继者景元比腾骁还胜一筹。 “您,有进攻罗浮的打算吗?”呼雷蠢蠢欲动。 幼苗摇头。 建木为药师的神迹,自降生起便身负丰饶之能,作为一棵树,它永远立在这艘钢铁巨舰上,战争和掠夺从不是它的意义,生存才是。 神木永寿,只其存在,便可令人生无涯,老不至,死回生,断离生老病苦。 但这不代表,它的本性里没有掠夺的成分。 呼雷难免有些失望,“也罢,您向来如此。” 连被巡猎斫断都不还手。 “……” 总觉得自己被谴责了的建木有些不满。 没等郁沐发问,忽然,一阵脚步声接近。 他倏然睁开眼,意识重新回到自己所在的小小囚室,迅速重新戴上手枷,没等转身,就听见牢门外,景元发话。 “郁沐,时候到了。” —— 郁沐走进一间漆黑的屋子,空气森寒,仿佛要冻伤肺腑,威严的方相之兽地纹尽头,景元双手背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月御在他身后,拄着自己雪亮的月形弯刀,斜眸瞥来。 震慑之意溢于言表。 郁沐走到台阶下,从高处打落的刺目白光将他的金发照亮,只余一片苍白。 他抬头,浅褐色的双瞳不经意地扫视,在那白光里,照不出一丝胆怯。 景元凝视着他: “郁沐,这是一次审问。 所有相关证据已交十王司核实,如你对接下来的、对你罪行的控诉有疑问,可在我允许后,为自己申辩。” “当然,是否采纳你的申辩,由我决定。” 郁沐收回目光,淡淡点头。 结束例行告知,景元进入正题。 “在关押你的这半天里,十王司调取了你的所有资料,包括你在丹鼎司工作的报告与陈述,这些文件与证人证言,将作为你包庇及藏匿重犯、劫囚龙尊、盗取持明禁地至宝的证据。” 景元的语气严厉而平稳。 “你可认罪?” “……” 郁沐一言不发。 他摩挲着手指下冰冷的枷锁,锁面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能撬开的缝隙,正如眼下的局面。 应该缄默地接受指控,还是试图为自己辩解,以争取一丝宽大处理? 这二者似乎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因为这次,他被审问的地方不是医务室的病房,而是幽囚狱。 罪行既定,无可转圜。 能走入这间牢笼的,不是狡猾残忍的贼子,就是身犯十恶的罪人,这里没有仙舟的法度,只有神策将军的意志。 郁沐望向景元,神情依旧平静,但很快,他还是不死心地开口了。 “我没有劫囚,也没有盗取禁地之物,至于包庇重犯……我是被迫的。” 当——! 月御的大刀哐一下拄地,她眯起眼,荒谬地笑着。 “简直可笑! 郁沐,你有本事对着我的刀再说一遍?” 郁沐迎上她的目光:“我是被迫的。” “呵,怎么,是他们拿着剑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跟他们走?”月御挑眉。 郁沐瞥了眼她的刀:“是的,您不也正在做这件事吗?只不过,您在逼我认罪。” “你——!”月御立即横眉。 “郁沐。” 景元倏然出声,打断了月御的喝音。 “对受通缉的重犯知情不报,即为包庇,为其提供住行和其他帮助,同为包庇。 从先前的战斗来看,你与镜流、丹枫的关系匪浅,二人为从我手中解救你,三番五次出手。” “按常理推断,你并非受迫。” “你可有异议?” 郁沐:“……” “劫囚龙尊,盗取持明禁地至宝,系持明一族所呈之证的结论,龙师涛然针对此事,结合上次对你住所的搜查,呈交了长达十四页的文书。” “罪囚丹枫被劫走那日,你无不在场证明,结合你二人的关系,系合理推断,然,办案需明察,此二罪名之成立无直接定罪证据,你只有嫌疑,无实罪。” 景元凝重地望着他,语气缓缓: “之后,你会被移交给持明一族,接受龙师进一步的调查,事关罪囚丹枫,不得有违。” “这就是仙舟对持明族的交代?” 郁沐反问,他的声线有了一丝冷冽的、开始滑坡的波动。 景元点头,见郁沐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继续道: “最后一点,在向丹鼎司调取你的资料时,十王司接到了一则针对你的举报。” 郁沐一怔:“举报?” 景元点头:“没错,针对你舞弊考核、恶性竞争、对考核官许以重利,获得晋升名额的举报。” 简短的词汇落到地上,噼里啪啦,像冰冷的铜质珠子,碎成了齑粉。 郁沐忽然觉得眼前的白光太过炽盛、苍白、灼目到令人作呕。 视野里的一切都成了死寂的白。 将军冷肃的话语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一遍遍回荡。 “丹鼎司的丹士状写了联名举报书,其中陈述了你在获取见习医助晋升考核名额的过程里,对丹鼎司职评小组的外聘专家,百吉,进行了以你为主导的利益运作和舞弊行为。” 景元的语气有些犹豫,但不明显。 “这件事,丹鼎司内部会进行下一步的核实,但举报书已经生效,丹鼎司内部,已对你的行为给予了处罚。” “丹士郁沐,有违医规,现交予十王司,革职查办。” “……” 郁沐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可大厅空旷,景元的吐字如此清晰,每一个咬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革职查办。 郁沐一遍遍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一丝冷意从指尖上蹿,流过躯干,向上冲击,他第一次感到通体发寒。 手指开始颤抖,手腕上的锁枷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这声音令人牙酸,引得景元和月御不得不警戒。 可郁沐依旧站在原地,低垂头颅,没有丝毫动作。 呼吸变得急促,视野边缘在膨胀,显出扭曲的银杏叶花纹,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仙舟人,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堕入魔阴了。 但他不是,建木是不会堕入魔阴的。 建木只会愤怒。 郁沐的瞳孔微微放大,久违的、无法遏制的、足以倾覆这艘仙舟的怒意和憎恶在酝酿,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渴望着的、不惜忍受猜忌也要竭力维持的平静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他只是想有一个家,仅此而已,但身为孽物,这样的愿望也不能被满足。 「孽物妄图与仙舟人共存,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早在他化成人形,在倏忽之战中放弃强行掳走丹枫,选择融入罗浮的那一刻,他就错了。 不,或许更早。 是在绯权为他着手准备一个‘生于仙舟、就职丹鼎司的普通丹士身份’时…… 还是在巡猎斫断他的枝干,而不反抗开始? 记不清了…… 他的生命漫长无涯,沉睡之久,缄默之久,安分之久,已无从考据。 “郁沐,你可有异议?” 突然,景元冷肃的声音唤回了郁沐的神志。 郁沐停止了颤抖,山呼海啸般的盛怒在他的枝干中蛰伏,转化成了一种更为深层的傲慢和恶意。 他抬起头,发现景元拿出了石火梦身,月御握上了她的刀。 他抬眸的一瞬,景元在那双一直波澜不惊的浅褐色双眼里,看见了一丝异类般的冷酷和暴怒。 “异议?” 郁沐开口,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几分变调,听得月御颤栗双耳,景元脊背发冷。 “我当然没有异议,将军们。” 他一字一顿,目光一寸寸剥在景元和月御身上,仿佛逡巡着的刀锋。 苍白的光自上而下打在他的面庞,利落地描刻着颧骨的轮廓,他看上去十分削瘦,安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寒意森森。 就仿佛这里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择人而噬的孽物。 景元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心里一沉, “从今日起,我会负责监管你,直至一切真相查清。”景元道。 郁沐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他慢慢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摩挲着手里的枷锁。 “随你。” —— 咔。 牢门闭合。 郁沐坐在昏暗的囚室里,双瞳慢慢浮现出一抹金色。 他在思忖,占领仙舟要从哪里开始。 第80章 前往勘录舍的路上, 景元少见地一言不发,金眸深敛,思量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月御不禁问道:“你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景元不答。 他在意郁沐离开时的反应, 无论如何, 对方接受了这个结果,平静的一反常态。 这有点奇怪,他还以为郁沐至少会辩驳几句,像过去一样。 还是说……对方的态度已然表明, 只是他遗漏了细节? “你在忧心郁沐?”月御看出了景元的心思。 罗浮的事错综复杂, 尽由景元一人把控,他思虑心重些是理所应当。 她摊手道:“我承认你的判断是对的, 他的确是一众目标里最有嫌疑的那个, 只是,这份嫌疑与你我设想的有点背道而驰。” “这绝对是好事, 至少,那位小丹士无需再卷入后续的麻烦里。” 月御拍了拍景元的肩膀,以示安慰。 “现在,我们只需查明那名狐人是否当真是被岁阳附身了,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她说的是一名由曜青而来的狐人女性行商, 上午,在镜流堕入魔阴大肆破坏前,因其丈夫和儿子向云骑报告失踪, 云骑军展开了紧急寻人。 几个系统前, 云骑于丹鼎司水上市集的一处摊位废墟中发现了她, 此刻正陷入昏迷。 丹鼎司调遣了丹士前来看诊,却纷纷束手无策。 由于是曜青居民,月御必须介入此事, 尤其,对方身上不止有岁阳附身的痕迹,还有另一种不该出现在罗浮的东西。 “我已拜托怀炎前往查看,但愿……非我想的那般。”景元蹙眉。 二人通过画屏进入勘录舍内部,靠近门口的操作台上,一个玉兆正在发出响声。 “谁的玉兆?” 月御拿起来,是最普通的款式,上面跳动着一串陌生号码。 “是那位丹鼎司罪人的随身之物。”判官道。 景元挑眉,接过玉兆,犹豫片刻,接通,点开免提。 礼貌又甜美的女声传来:“您好,这里是海韵雅居绥园分店,请问是郁沐先生吗?” 雅居……酒楼? 月御惊讶地看了景元一眼。 景元的手指微微蜷曲,“郁沐他,现在不方便接听,您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代为转达。” “十分感谢。”女人声音越发轻快。 “郁沐先生今晚预订的包厢已经准备好,只是,先生原订的海沙鲤鱼暂时缺货,换成价值相等的尖梭鱼或者石海白鲟,可以吗?” “……” 包厢。 景元眼睫一颤。 “先生?” “冒昧问一句。”景元的声音有点低沉,“郁沐,有和你们说预订包厢的原因吗?” “先生并未说详细原因,不过,倒是提到了一嘴要庆祝……或许只是普通的朋友聚会吧?” 景元:“……” “抱歉,请取消预订吧。” “诶?” “郁沐目前身有要事,无法到贵店用餐了。” “可本店有义务为每一位非亲自取消预约的客人保留包厢,以维护客人的利益……” “……请取消吧。”景元深吸一口气,“就说,这是云骑的命令。” 女声戛然而止,半天后,才道:“好的,云骑先生,抱歉打扰您工作了。” 嘟。 “这样好吗?朋友聚会的话,就算他去不了,也总有其他人能去吧?”月御一指挂断的玉兆。 景元推开玉兆,离开这片桌台,并不多言。 月御:“……”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的狐狸耳朵一折,自嘲一笑。 瞧她,打打杀杀多了,嘴越来越笨,安慰人都不会了。 郁沐的朋友,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逃窜呢,怎么会如期赴约? 一时间,勘录舍里只有平滑的机巧运转声。 自从景元和月御进来,判官便被屏退,只有几个景元的亲信云骑在旁警戒。 不久,景元接通了来自怀炎的玉兆。 勘录舍的大屏上出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向来慈祥的怀炎,脸上挂上了几分严肃。 景元和月御顿时心生不妙。 “景元,你担心的事恐怕要应验了。” 怀炎语调沉沉,侧过身,地上躺着一个面色灰白、生死未卜的女人,一个小小的狐人少年攥着一个残破不堪的龙尊花灯,正偎在父亲怀里,对这女人哭泣。 女人的眉心正中有一个斑驳碎裂的凹陷,如同某种诡秘的花纹。 那是「毁灭」的残骸。 “难以置信。”月御目光灼灼,敛着深沉的怒火,“难道帝弓降下的诏谕,其实指的是这个?” “不无可能。”景元蹙眉,靠在桌案旁,脑里闪过一个个诡异的片段。 “以岁阳之身追随纳努克的绝灭大君,恰好就有一位……”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月御瞥他。 “……” 景元无奈一笑,并未过多解释,言简意赅道:“之前,神策府在夜半遭受了一次,袭击。” “袭击?”月御哑然,“什么人干的?” “一颗头颅。” “啊?”月御瞪大眼睛,“我没听错吧。” “准确说,是一颗形似头颅的球状骨骼,中间有两个贯穿的孔洞,像是被人钉在箭矢上发射过来的。” 景元回想当时,“骨骼被狂暴的能量烧灼,表面斑驳不堪,只能从某些刻痕辨认材质。” “等等。” 月御赶紧打断他,“我有点听不明白,那颗受害者头颅,被绝灭大君发射过来的?” “不是。” “?” “那颗头颅,现在看来,很可能是绝灭大君的。”景元道。 “绝灭大君?” 月御这下连呼吸都忘了,声音陡然拔高,一脸不可思议。 比起她的惊讶,与众多岁阳、乃至燧皇打过交道的怀炎一下就明白了,早在通话时,他已走到墙根处,开展屏声领域。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他嘴里念念有词。 “说什么?”月御急道。 “那位身为岁阳的绝灭大君,有分裂体火、煅淬魂灵、不死不灭的特质,可以摄取他人躯壳为己用。 但被岁阳附身的外壳无法拥有比肩令使的强度,如果按照帝弓诏谕所显,一位丰饶令使已然登陆罗浮……” “那罗浮现在,就有五个令使了。”月御恍然大悟。 景元:“……” “月御,没了你提醒,我们可怎么办呀。” “多谢夸奖。”月御腼腆地一摸耳朵。 “令使就像工匠铺里的螺丝,一抓一大把。”怀炎呵呵一笑。 景元苦中作乐道:“二位,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 月御:“嘿。明明是你先开始的。” 景元扶额。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那位丰饶令使真的发现了潜行中的绝灭大君,为什么要把它的头斩下来,送到神策府呢?” 月御疑惑,“为了混淆视听?” “这正是问题所在……贸然下定论会误导判断,眼下线索太少,还需探查,秘密行动时也应避免打草惊蛇。” 景元思忖片刻,“只能寄希望于他们之间也有不共戴天的宿仇了。” “呵,指望敌人投降不如依仗手中锋镝。” 月御一拍桌案,眼中威光凛凛,战意盎然。 “我就说为何非要我曜青向罗浮靠航,不过一个小小的庆典,无需三位将军到场……无妨,区区两个令使,元帅让我们来,不就是为了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眼下,此刻一切明了,只需一战。” “别心急,月御,还不到你出手的时候。”怀炎捋了把胡子,和蔼道:“景元,回神策府一叙,有件要事,需得当面说清。” “好。” 怀炎:“对了,你那边的小朋友,情况如何?” 提到这,景元眉宇间染上几分忧愁,“暂时押解在幽囚狱了。” 怀炎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关掉了通讯。 捋清了来龙去脉,知晓了始作俑者,战意沸腾的月御背着手朝画屏走去,快到传送口时,才发现景元仍站在原地,兀自思考什么。 她倚在栏杆旁,打量着景元。 在如今几位将军中,景元继任的情况最为特殊,前代神策将军腾骁于倏忽之战中身陨,彼时罗浮内忧外患,景元年纪轻轻便临危受命,殚精竭虑,挽狂澜于既倒,此乃有目共睹。 这样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为罗浮瞻今谋远、直到长生种的尽头吧。 不像她,毕竟曜青将军的平均寿命最短,不仅因是狐人,更因为,每一代曜青将军都会战死在巡猎的飞星坠落的旷野上。 “怎么了?” 听见问话,月御突然晃了下神。 景元已经来到她面前,关切地摆了摆手,“怎么突然呆住了。” “哦。” 月御一遮袖子,重新恢复笑容,“在想,当神策将军可真辛苦,此战结束,我给你炖我们曜青有名的红油辣子养生汤好好补一补,如何?” “……红油,辣子,养生汤?”景元嘴角轻轻抽搐。 月御赶紧点头,甚至卖力地介绍辣子可以发汗,红油可以排毒,效果立竿见影。 景元:“其实,想毒死我的话,可以直说。” 月御的狐狸尾巴气得一抖,“喂!” 景元双眼一弯:“哈哈。” 二人穿过画屏,从正门离开幽囚狱前,景元又不放心似地看了眼阴寒狱的方向。 “你是真不放心。”月御轻哼,“幽囚狱可是仙舟保密性最高的监狱。” 景元:“但愿吧。” 这座监狱,曾经是关了很多人不假,可……也逃了很多人。 —— 二人离开后,角落里,一片娇小的叶子结束探听,悄悄走砖缝里溜了下去。 它的茎叶在地底滑行,没过一会,破土而出,伸到了郁沐脚边。 郁沐掌心冒出一株小小的嫩叶,泛着盈盈绿光,萤火虫飘飞般闪亮的光点在他指尖灵巧游动。 他垂首,眼帘遮下,荧光堪堪照亮他浓密的眼睫,映出几分诡谲的青黄色。 「三名巡猎令使,一个绝灭大君,玉界门外随时可能出现正在向罗浮靠航的曜青仙舟。」 呵。 郁沐面无表情地揉着手里的嫩叶,缓慢用力,最后,将柔软的叶片嵌进了骨血里。 他在黑暗的牢房里坐了片刻,忽然对着面前某处虚空开了口。 “你想看到什么时候。” 死寂的空气没有传来丝毫回应,仿佛郁沐只是在自言自语,然而,他倏然抬眸,璀璨的金眸中瞳仁裂变,带着一丝诡异的冷淡和邪气。 他一抬手,一条巨大的藤蔓凝结而出,抓住了空中那团无形体的东西。 一丝腐烂的青火从藤蔓末梢开始燃烧,火势汹汹,却无法沾染叶片分毫。 二者中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屏障。 一道嘶哑的女声从藤蔓中心围剿的地方传了出来。 “还是那么敏锐啊……建木。” “如果你能藏好你身上的恶臭,我或许可以装作看不见。” 郁沐松开了藤蔓,手肘搭在膝盖上,目光抬平,傲慢又阴沉。 “哈哈。” 吊诡的笑声断断续续,几秒后,一颗深蓝色的邪恶的眼睛出现在空中。 是绝灭大君。 “好可怜的建木,身为丰饶赐福的你落得如今这般下场,真是令人唏嘘。” 它令人恶心的腔调在此刻额外刺耳。 郁沐眼睛一眯,没等杀意流露,只听绝灭大君立刻回转了口吻。 “当然,处境如何并不会折损我对你的信赖……哈,物超所值的合作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希望这次你能有和我平静对话的打算,毕竟我们之前每一次见面,氛围都不太妙。” 蓝眼睛一转。 “以及,我衷心建议你能仔细考虑和我的合作,我愿意放下芥蒂,给出你最优惠的价码。” 郁沐拨弄着手中的树叶,双目如狼,晦暗锋锐,长达十分钟的沉默里,他的视线始终未从绝灭大君身上离开。 然而,时间越久,那只蓝眼珠里的得意和贪婪便越多。 它知道,这次,建木的确在思量与它合作的可能。 果然,长久的缄默和令人窒息的死寂后,郁沐歪过头,非人的金眸里流露一点兴趣,神情傲慢又冷酷。 “说来听听。”【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不久后, 囚室里恢复寂静。 绝灭大君已离去。 郁沐思索着对方在商谈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飞旋的火星在他指尖跳动,富有浓烈的生命力。 确认绝灭大君的气息已从幽囚狱中彻底消失,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 裂瞳扭曲回人类的圆形,浅褐色遮住了其中翻滚的金线,使他看上去人畜无害。 枝叶开始消散,很快, 他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靠在墙上, 幽囚狱内冰冷的墙砖贴住脊背,深入骨髓的寒意蔓延开, 令人头脑清醒。 许是受到了环境的影响, 独处的时光前所未有的孤寂,聆听自身的呼吸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郁沐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行动欲,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想点什么,转移注意力。 丹枫让他等待。 等待。 至少……要等他的龙来。 很快,他从记忆中翻找出了可共回味的片段,手指缓慢地在腿上轻敲, 没有发出声音,如同模仿一种节拍。 记忆中昏暗的囚室弥漫着苦涩的云水气息,那条龙被锁链缠缚, 动弹不得。 铁链因罪人的挣扎而在水池中拖行、碰撞产生的噪音, 冰冷又沉闷。 锁龙针钉入肋下, 使他只能跪在没过大腿的凛冽冷水中,艰难地呼吸。可即便如此狼狈,衣衫凌乱, 他的龙依旧龙角盈亮,视线涣散却凶悍,宛如一块烧不化、凿不开的坚冰。 他记得,在他斩断锁链、接住下坠的丹枫时,龙似乎因为不适,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哼声。 好想再听一次。 郁沐摩挲着手指,试图从记忆中汲取出一丝可供反复咀嚼的触感,但显然,这里只有冰冷的墙壁、阴寒的幽风,和不见天日的暗光。 他一无所获。 “……” 郁沐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 哈。 真是不错的人生,哦不,木生,居然有幸体会一次被仙舟人关进监狱的滋味…… 他建木的脸都没法要了。 郁沐望向天花板,咬牙切齿地想。 忽然,外头传来一声非常细小的叮当声。 他立即抬眸,身形未动,一片深褐色的叶片从门外悄悄抬起头,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高大的封镇石摆后,一对玉石般浅绿色的龙角露出了一点光。 叶片嗖一下,飞快地钻回地里,来到郁沐脚边,欣喜若狂地拍了拍他。 「你的龙来咯。」 郁沐轻拂叶片,示意自己早就知道了,不要太激动,随后正襟危坐,等待救援。 没过几秒,上下打量自己的着装,又觉得不好,遂整理了一番。 等他满意了,门外也响起了脚步声。 —— “是这间吗?钥匙没拿错吧。” 白珩蹲在视线死角里,将盗来的生物信息拷贝进锁芯中,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隔断了通报系统。 镜流和刃分立两侧,在阴影中警戒,只有她身后的丹枫回了话。 “开吧。” 他话音刚落,狱门上的隔断装置便如泡沫般消散,露出了里面阴森的房间。 丹枫向前一步,一眼就锁定了长椅上的郁沐。 郁沐的状态很不好。 发丝凌乱,脸色苍白,虚弱地靠在墙上,双目半垂,瞳孔黯淡,像是遭受了不公平的对待。 丹枫三两步冲到郁沐面前,半跪在地,想看看对方有无伤势,手抬到空中却迟迟不敢触上去。 对方颧骨处有一道干涸了的疤痕,虽然细微,但血的暗红还是刺伤了他的眼睛。 感知到来人,郁沐半阖的眸子微微睁开,视线慢慢与丹枫的交汇。 “你还好吗?” 丹枫眉心微蹙,担忧地望向他,指腹在郁沐的脸庞轻轻擦过,像是某种隐秘的安慰。 郁沐的喉咙一动,视线一转不转,像是还没缓过来。 丹枫眉间的沟壑如此明显,他小心翼翼地握住郁沐的手,嘴唇微动,话音艰涩。 “有哪里疼吗?” 郁沐摇了摇头,刚要坐起来,立刻被起身的丹枫扶住后背。 那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 鼻端缭绕着对方身上清洌的云水气息,绸缎般的黑发在眼前垂落,离得很近,他感受得到对方手掌的热度。 郁沐的目光渐渐沉下来,捉住了丹枫的手。 丹枫:“?” 郁沐就着丹枫的手,勾住对方的五指,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 颧骨上的血痕立刻消失不见。 看到郁沐没事,丹枫眼里的紧张顿时消散了一小半,他软了眉眼,顺势揉了揉对方的脸,当作安抚。 “你们怎么才来。” 郁沐抬眸,浅褐色的眼珠敛在浓密的睫毛里,收容着一小片晦暗不清的阴影。 他的语气很平淡,脸色也是,只是这话说出口,丹枫心里一动。 有种,对方在朝他撒娇的感觉。 “对不起,潜进来花了些时间。” 丹枫把郁沐拉起来,捋顺对方头顶凌乱的杂毛,小声道。 “你受伤了吗?” 郁沐摇头。 “那……”丹枫瞥了眼对方苍白的脸色,“他们欺负你了?” 这次,郁沐点头点的很干脆。 “你要为我报仇吗?” “好。”丹枫摩挲着郁沐的手腕,“出去之后,我帮你讨个说法。” “怎么讨,杀到神策府去吗?”郁沐问。 丹枫还没想好,但嘴上是一定要答应的,“嗯。” 郁沐突然一笑,“可你打不过景元呀。” 丹枫:“……” 事实证明,现在的他,恐怕真不足以与一位令使抗衡。 “而且,刚把我救出来,你就去自投罗网,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丹枫抿了抿唇。 郁沐眼里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虽然脸色还是很苍白,他勾着丹枫的手,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和你一起去。” “嗯?” “你加上我,就能打过了。” 没等丹枫回话,一旁,一个酝酿了许久的女声清了清嗓,“二位,联络感情可以等出去之后再吗?” 丹枫:“我们没有……” “否认之前,但凡先把手松开呢?”白珩不忍直视地抱着臂,小声嘟哝。 丹枫:“……”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缠人家手指的龙有些局促,松开了手,不远不近地挨着,二人一起离开囚室。 门外,镜流在警戒勘录舍方向的监视,见郁沐毫发无损地出来,也松了口气,远远颔首示意。 刃难得出声关心了一句,“还好吗?” 郁沐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发现刃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显然是在先前的战斗中受伤了。 可惜,现在药箱不在手边,否则可以装模作样地给刃包扎几下。 毕竟是越狱,紧张感还是有的,五人沿着来时路离开,一路躲躲藏藏,警惕判官和武弁,速度不算快。 走到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郁沐突然道:“其实,你们来得比想象中快。” 白珩正趴在岩石上规划路线,闻言抬头,心虚一笑,“谁让他们三个都有来往幽囚狱的经验呢……” “什么经验?”郁沐明知故问。 “逃狱经验。”镜流倚着石壁,不屑道,“如果不是景元和月御在,我们会到的更早。” 她还怪得意的 “真厉害。“郁沐捧场地拍手。 镜流的赤瞳转过来,像一轮凛冽明艳的红月,“当然,我说到做到。” “嗯?” 镜流瞥了他一眼,“我说过,如果你因我……们入狱,我会救你出来。” “……” 郁沐琢磨着,意识到镜流好像还真说过这话。 这算一语成谶吗,又或者是一种言出必践的魔咒? 郁沐沉默片刻,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谢谢。” “不客气。”镜流骄傲地回过头去。 “虽然得到这样可靠的保证会很安心,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进监狱……”郁沐嘟哝。 显然,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五人再度前行,有镜流和白珩带路,郁沐落在后面,不需要考虑其他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身前人的尾巴上。 白珩的尾巴很蓬松,即便因战斗而落了灰,也还是像银白的月光,团成一大团,看起来手感柔软,值得一摸。 郁沐神游天外,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他皱起眉,拉紧衣角的系扣,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但收效甚微。 阴寒狱的风带着深入骨髓的湿气和刺骨寒意,是无视个体特性的刑罚手段,难以与正常的气温或风雪相提并论。 四人在这里,他又不能催动丰饶给自己取暖。 正忍受着,忽然,一个温暖的外套从肩头披了上来。 郁沐的眼睛慢慢瞪圆,暖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带着独特的浅淡气息,无需回头,他就能分辨出这件衣服的主人。 “穿好,别掉下来。”冷淡的龙叮嘱道。 郁沐默默穿好,好奇地这摸摸,那看看,很快,他的手伸向自己身后……身旁的龙立刻压低了嗓音。 “收回去。” 郁沐心虚地转过头,对上一双微愠的湖绿色眼睛,“怎么啦。” “别找了,这件衣服没有尾部裁剪。”丹枫直接看穿了他。 郁沐顿时更遗憾了,但很快,他发现这件衣服虽然没有,但丹枫身上的……有。 有,还不止一处。 龙尊传承的服制相当繁复,脱去包裹严实的外套后,龙纹广袖和收束的衣摆便映入眼帘。 他背后有一块莲花造型的镂空,紧实的腰部肌肉在其中填充,手臂露出的空隙是有力的肩膊,流畅线条没入袖管,令人第一时间想到他手执击云,行云施雨、身泛碧水的模样。 郁沐的丰饶真身也采用了相同的形制,作为化形的参照,是他在丹枫身上,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郁沐眼睛一下直了,因为很快,他发现没了外袍遮挡,对方的龙尾从莲瓣状的衣摆后伸出,向下虚垂,随着步伐一点点翘起,再落下。 饱满的龙鳞泛着收敛的金光,像是用细线编织出轮廓,再以碧玉填充,摆动的弧度流畅、柔韧、无比自由。 像是……像是…… 像是在引诱他扑上去抱住。 郁沐裹了裹衣服,快走两步,在盯了几次呼吸后,移开视线。 忍了没过一秒,他又低头看去。 这动作他连续做了四五次,反常到他身后的刃都察觉出了异样。 “郁沐,你不舒服吗?”刃木讷地问。 听见他不舒服,前方三人同时回头。 郁沐赶紧摆手澄清,“我没有。” 白珩本拧着眉担忧,却在看到对方身上的衣服后,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镜流瞥了一眼,搞清状况后,就拉着白珩走了,还丝毫不掩饰地低声劝告:“走你的,看路。” 白珩:“哦……” 丹枫一脸事不关己,仿佛把衣服给人的不是他。 只有刃是真心关心郁沐,“需要我帮你按按吗?” 郁沐:“……好哦。” 前方走姿优雅的龙忽然开始用尾巴捶地,好在没抡到石头上,只有一点破空声。 别说,大概是因为郁沐的脖子挺细的,又有厚厚的衣服挡着,刃收了手劲,随便按几下,蛮舒服的。 郁沐眯起眼,倒也没很享受,就是单纯惬意,等彻底睁开眼,忽然发现丹枫已经放慢脚步,落后到和他并肩的程度了。 丹枫一本正经地抱臂,“应星,镜流找你。” 刃的烛瞳一抬,目光茫然,情绪幽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气氛的变化如此明显,本能驱使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这片诡异的区域。 这下,队伍末尾只剩郁沐和丹枫。 一行人缄默地前行,因为隐蔽,连脚步声都尽可能收敛,耳畔只有呜咽的风声和时有时无的、对方清浅的呼吸。 走着走着,郁沐的手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是对方袖口上的莲花金属片。 他抬眸,觑了丹枫一眼,只能看到对方耳垂上纤细的红缨流苏,和利落明显的下颌线。 收回手背,保持距离,没过多久,他的手指又触上了一丝冰凉。 这次,触感如绸缎般顺滑,被水浸润的毛发从指根处扫过,一抹盈亮的青光在眼底掠过。 郁沐眼疾手快,反手一抓,只听身旁的丹枫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压抑着的轻哼。 他抓住了对方的尾巴。 “你是在安慰我吗?”郁沐问。 幽囚狱里很暗,隐蔽起见,他们更没走有灯的路,一直在夹缝中绕来绕去,没有光源,丹枫耳尖的薄红便匿了下去。 “嗯……”丹枫发出了一丝表达心情的声音,既不是肯定,又不是否定,但尾巴很诚实,一个劲往郁沐手里塞。 郁沐再也忍不住了。 他靠到丹枫身旁,踮起脚,贴在对方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蛊惑道。 “丹枫,你跟我走好不好。” 丹枫一怔,“什么?” 他看向郁沐,撞进一双深邃到近乎可怖的浅褐色眼睛里。 郁沐是认真的。 他的目光明亮又具有压迫性,令人忍不住头皮发麻,盯住眼前人时,敛着极强的觊觎和占有欲,还有直白到无需体会的欢欣和兴奋。 仿佛为自己即将拥有一件心仪之物而摩拳擦掌。 丹枫与他对视了几秒,随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盖住了那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睛。 他的手指冰凉但柔软。 郁沐把对方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握在手里,目光如燃灼的冷火。 “和我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丹枫眼里没有一丝波动,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冷淡,不对郁沐的提议作出回应。 他也不能回应。 对他而言,这星海里没有无人之境,没有能逃去的地方,也没有……能和心上人无忧无虑共度一生的可能。 他是丹枫,是饮月君,是持明的龙尊,是万世累业的载者,是杀孽报偿的终点,是一个被枷锁桎梏的囚徒。 郁沐察觉到他的拒绝,饱含期盼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 丹枫低下头,错开视线,牵着他向前走,没有放开手,但二人之间隔着一手臂宽的距离,头顶幽冷的光投下,影影绰绰地落在龙尊的肩头。 那是高大的青铜壁在吸收光线后,折射出的深寒幽影。 郁沐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对方,直到一道话音传来。 “郁沐,白天,我说过会给你一个答复。” 龙尊的声音如此平稳、冷冽,如同泉水溅落的响声。 他的黑发垂在腰间,一丝丝拂过郁沐的手背,带来一点缱绻的痒意。 他没有回头,傲立的龙角在头顶冒出两个尖尖,勉强映出他的轮廓。 “我有必须承担的罪业,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允许我奢侈地挥霍,但……” 他勾了勾郁沐的手,偏过头,露出唇畔一点上弯的弧度。 他的嘴角噙着落寞和不舍,投来的目光却依旧平静而威严。 “至少,我可以再陪你一小会。” “呵,也只能是一小会了……”他自嘲道。 郁沐的喉结上下一滚,用力地抓住对方,嗓音有些干涩,又透着古怪的冷酷。 “是因为仙舟?” 丹枫缓慢地摇头。 郁沐语调有些颤抖:“还是……建木?” “建木,或许是其中一个原因,饮月君受膺责守望不死建木,乃百世之业,但……”丹枫拍了拍郁沐的手背,“郁沐,别再问了。” 郁沐:“……” “好。”他只能答道,不久,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能跟我走吗?” “不能。”丹枫斩钉截铁地回答。 郁沐垂下眼,视线落在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上。 他喜欢丹枫牵着他的感觉。 喜欢,喜欢。 想要,想要。 无论如何都想要。 无论如何…… 他踩着丹枫落脚过的地方,一步一步,他没察觉到自己很久都没眨过眼,周遭的声音像被过滤了,耳边只有对方的呼吸声,和自身血脉里鼓噪的不甘与渴望。 凡渴望之物必掠夺,凡丰饶之土必占有,仙舟的社会规矩规训不了他,他依旧是一个伪装成人类的丰饶之物。 「他要得到丹枫。」 他握紧丹枫的手,垂下的瞳孔已然在压抑的情绪中开始裂变,又在屡次呼吸中被按了回去。 「它要把它的龙,叼回它的巢穴。」 「这样看重职责、执着于偿罪的龙,应该不介意再为建木贪婪的要求妥协一次。」 众人终于接近幽狱大门,熟练地操作后,费了一番功夫,五人通过隐蔽的通道绕过鳞渊境,回到波月古海岸边,找了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 经过先前战斗的破坏,水上集市是开不成了,大量丹士聚集在丹鼎司内,忙着配合云骑进行修补和清扫工作。 “我们来讨论一下后续行动吧?”白珩坐在巷子上,犹豫道。 谁都没发话,气氛一度陷入凝滞,几分钟后,丹枫松开了郁沐的手,道:“我接下来单独行动。” 说完,他转身离开。 白珩望着对方的背影,刚要伸手挽留,忽然,一阵强烈的震动从地底传来,她没坐稳,一下从巷子上摔了下来。 轰隆——! 巨大的震颤似乎是从仙舟这艘巨舰内部传来的,古海浪涛前所未有地汹涌,结实的楼板在颤抖,大地呻吟,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试图从地里钻出来。 镜流和刃同时抬头,飞速在剧烈的摇晃中跳上楼檐,与此同时,丹枫也驾着云水升入空中,高远的视野中,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生长。 丹枫的瞳孔颤抖,直到那巨树的影子盖住了他错愕的、难以置信的面容。 深棕的苍劲树干从遥远的云海中拔地而起,飓风在它生长时向外扩散。 树体中流淌着丰饶的金汁,青黄色如火的叶片在茂盛的树冠上飞舞,苍云为它卷覆,匍匐在枝叶以外的天空。 一道道金色的古文在空中显形,恐怖的威压如同日光,平等地撒向罗浮每一处洞天。 建木,生发了。 第82章 新生的建木高耸入云, 飞旋的叶片衬托它苍劲有力的枝干,在黄昏中孑然独立,俯瞰人世。 丹枫脚踏水莲, 衣袂翻飞, 云水隐怒,在周身缭绕。 他惊疑不定地远眺,手掌青筋暴起。 镜流手执昙华剑,落在离丹枫不远的一处飞檐, 神情凝重地向他投向目光。 “饮月, 建木为什么会突然生发?” 自巡猎斫断建木,至今已有数千载, 建木被镇压在持明禁地, 从未有过异动。 即便不愿相信,可远方那苍然耸立的巨树遮天蔽日, 丹鼎司内传来人群的惊慌躁动声,古海之潮被激起,一切都昭示着寿瘟祸祖的神迹已然复苏。 丹枫道:“恐怕是建木的封印出了问题……” “只是封印?”镜流望向建木。 “……不止。” 丹枫瞥了她一眼,召出击云,“我去鳞渊境看看, 你们……” 忽然,一道诡异的声波如同海浪,打断了他的话音。 咯吱。 丹枫警觉地看去, 只见一条粗壮的棕色根系从歧黄署的地面钻了出来, 遒劲枝脉破坏了平整的地面, 横冲直撞地钻进建筑中,楼房应声倒塌。 类似的场面在罗浮各处洞天上演。 如一切植物具有的繁殖特性,建木的根系变得躁动、活跃, 它们肆意占据心仪的领地,盘曲缠绕,轻而易举地从这艘钢铁巨舰中汲取养分。 金黄的汁液如同血管,在巨树的根络群中流动,璀璨又诡异的青黄色开始发光,扑簌摇动的枝叶沙沙作响。 紧接着,一波波无形的脉冲向外扩散,瞬间覆盖了建木盘踞的无数洞天。 叮。 街上的行人均遭受重击般匍匐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有的人开始神情恍惚,这古怪的异常仿佛能够传染。 十几秒后,一个将至寿限的长生种失去意识,在众人的惊呼中,身躯长出了金黄的银杏叶。 “他要堕入魔阴了!云骑呢,快叫云骑!” “快跑——!” 行人顿时如四散的蜂群,惊惧地叫喊和逃亡。 丹枫身形一晃,受到的影响仅是一阵晃神,但他身旁的镜流和刃则单膝跪地,长剑插进地面,以此支撑身体的重量。 丹枫赶紧召来两道云水,隔开了建木与二人之间的联系。 镜流吐出一口浊气,赤瞳重新恢复清明,目光复杂地看向丹枫,“这是?” “是建木在呼吸。” 丹枫神情严峻地凝望那棵巨树。 “苏生后,它需要在第一时间排掉根系内积压的力量,为下一阶段的生长蓄力,这种自我更替会激发无形的丰饶孽力,加速周围长生种堕入魔阴的进程。” “你们已经堕入过魔阴,现在能维持清醒是靠药物压制,在它停止生长前,最好不要过分靠近。” “呼吸。” 刃的不适感最为严重,抓住支离虽是艰难,语气倒有了点微怒的活人味。 “让人堕入魔阴,对它来说竟如此轻易?” “是。” 丹枫别开头。 千面巨树倏忽想要驱使长生种为其刀刃尚且需要借助令使之力,而建木什么都不用做,只是伫立在这艘巨舰之上,就足以令仙舟陷入万载诅咒的水深火热。 二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它还要呼吸多久?”镜流声音冷至冰点。 “不清楚,有可能,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持续?”刃冷笑一声,“这东西还没长够吗?” 丹枫脸色同样不好,“龙尊传承的记忆中,建木未被斫断前,树冠的最底层会彻底没入高天的苍云里。” 镜流和刃举目仰望,皆是沉默。 如果丹枫说的没错,目前的建木还没长到过去的三分之一。 镜流:“有办法阻止它吗?” “有。” “哦?” “只要帝弓再开一箭。” 镜流未发一言,昙华剑闪过一抹冷光,如同对方睨过来的眼神,仿佛在说:我用你告诉? “建木一旦生发,持明的封印也无能为力,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铲除促使建木生发的别有用心之人。”丹枫摇头。 别有用心之人…… 镜流听着,忽然一顿,她蹙眉思索,模糊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张狐人女性的脸。 等等。 “你有人选吗?”刃问。 丹枫想到了在倏忽之战中,自己与景元遇见的额生双角的陌生孽物,如果它是从倏忽的血肉中诞生的,那么…… “仙舟上,应该有一名丰饶令使。” “丰饶令使?”刃的烛瞳微微一颤,很快,压抑许久的杀意从中慢慢溢出。 “不止。”镜流突然道。 二人看向她,只见镜流捂住额头,脸色冷寒,似在尽力回忆,“还有一个……岁阳。” “岁阳?”丹枫若有所思。 “一个能诱使人堕入魔阴的岁阳。”镜流斩钉截铁。 “你的意思是,这是之前你失控的原因?你遇见它了?”刃道。 “能使人堕入魔阴,一般的岁阳没有这样的能力……”丹枫犹豫着,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落下来。 “如果是绝灭大君的话,就可以。” 三人同时转身,只见景元跳到房檐上,手执石火梦身,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只有他一人前来,情况又如此紧急,镜流便开门见山:“所以,现在仙舟里不仅有一位丰饶令使,还有一个毁灭令使?” “是。”景元语速很快,吐字清晰,让每个人都能听清。 “丹枫,你应该能感觉到,这样异常的能量,除了星核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突破持明的封印,使建木重萌。” “罗浮必有外敌,绝灭大君将星核带入罗浮,而仙舟内部,同样有内患在为此事推波助澜。” 丹枫对上景元意有所指的目光,心下一沉,此事恐怕与持明一族、与龙师们脱不了干系。 “也是,持明受帝弓司命庇佑,若非令使出手,你不可能不知。”镜流颔首。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应是赶往鳞渊境,在建木玄根受封的洞天拔除星核,遏制它复生的势头。” “的确,但杀敌需斩草除根,排兵布阵若仓皇匆忙,恐会使敌人钻了可乘之机,因此……” “等等。”丹枫蹙眉,“景元,你该不会想让我们替你去吧?” 景元露出和缓又肯定的笑容,“谁让鳞渊境古海的封印唯有龙尊才能开启呢?若你还在位,我就不用特意前来商量了。” 丹枫:“……” “当然,我不会让你们孤身涉险,身为将军,我自与你们一道同去。”景元道。 “眼下境况,你怕是走不开吧?” 镜流一指古海岸边惊恐慌乱的人群,以及竭力维持治安的云骑军,“你若不在,罗浮的大局交给谁主持?” 景元:“我自有对策。” 见景元似乎胸有成竹,镜流别开目光,不再多问。 说到底,这些事是神策将军该考虑的,而景元,也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严厉纠正持剑姿势的小云骑了。 她看向恢弘苍冷的建木,苍翠的、被金光勾勒的叶片在黄昏下熊熊燃烧,夕阳的余晖从天际投来,镀在彼此的白发和银甲上,将他们染就相似的色彩。 “与通缉犯为伍,你的立场会受人置喙,别忘了,你身边还有两位其他仙舟的将军。” 镜流冷冷撂下这么一句话,快走两步,跳下房檐,提剑去清理附近因建木而生的孽物。 “记得回来。”景元扬了扬手。 镜流甩过一道冰凌,算作回应。 “郁沐呢?”景元问。 丹枫和刃纷纷看向别处。 “幽囚狱来报,郁沐越狱了。”景元无奈抱臂,“如果不希望他也变成通缉犯,就带我去见他。” 丹枫:“……” 他不情不愿地指了指下方小巷,刚要说话,忽然发现一件事。 从建木苏生开始,白珩和郁沐始终没上来。 他面色一紧,立即跳下,果不其然,第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巷中的郁沐和白珩。 丹枫身化云水,一眨眼便卷到了郁沐身前,将人扶起,云吟之术缭绕在二人身畔。 “郁沐,醒醒。”他眼中满是焦急,探了下鼻息,相当微弱。 怎么会这样?! “是建木的影响吗?” 景元和刃也赶到了白珩身边,白珩也陷入了昏迷,体温偏高,意识不清。 “应该是,虽然没有立刻堕入魔阴,但建木苏生的影响没人能有确切定论,很难判断病因。” 丹枫语速飞快,柔和的云吟覆盖在二人体表,他只能尽他所能来救治。 当今的仙舟,除了某些专研历史的学者,大多数人也只从诗歌或杂谈中了解过建木的史诗,还是高度艺术化后的版本。 郁沐的呼吸越来越弱,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生命力,四肢是冰凉的,本就白皙的皮肤变得额外苍白。 丹枫用力环住对方的肩背,让人能靠在自己怀里,云吟的卷动一如既往的平和,但他的手已经在隐隐发抖。 终于,大约一分钟后,郁沐眼皮有了轻微的颤动。 “郁沐。”丹枫立刻呼唤他。 几次之后,郁沐缓慢又艰难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迷茫,很快,他确认了自己身在何处,惺忪地抬头仰望。 第一眼看见的是龙尊焦急、担忧、后怕的脸。 他打了个很小的呵欠,隐蔽地在丹枫怀里蹭了蹭,“我怎么了?” “你昏迷了,我……” 丹枫的声线在轻颤,后半句没说出口。 与郁沐浅褐色的眸子对视后,所有的紧张都软化了,他低下头,试探温度一般,用脸颊蹭了下郁沐的额头。 唔。 郁沐眯了下眼,悄悄把对方垂进他手里的头发握住,安慰道:“我没事。” 另外一边,随着郁沐的好转,白珩也在云吟的治疗下醒了过来,她一坐起来,就抱着头嚷嚷。 “好痛。” “我看看。”刃半蹲下来,在对方指着的后脑勺处看了看,“有一个包。” “是啊。” “你是被撞晕的?”刃问。 “不知道,反正突然就没意识了。”白珩继续哭咧咧地吸鼻子。 景元站在背光处,瞧着郁沐柔和的面部线条,又看向一个劲朝刃吐苦水的白珩,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好在他一向深藏不露,所以即便在郁沐从丹枫怀里恋恋不舍地坐起来,向他投去目光时,他也只是含蓄一笑。 景元靠近郁沐,半蹲,披风曳地,轻铠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如他拍在对方肩膀上的力度,很轻,但郑重。 “你没事就好。” 因为离得近,他可以自然地打量郁沐的面容。 对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部失血,呈现出一点死气的灰败,但除了最开始苏醒的恍惚和迷茫,他的双眼已然被波澜不惊的目光所充斥。 这种急转直下的生命力流失和奇迹般的‘死而复生’,他曾见过,在郁沐被镜流一剑穿胸,送进急救病房的时候。 当时,他在废墟中抱起濒死的郁沐,对方也是像先前那般了无生气,性命垂危。 难以言喻的、过分鲜明的即视感令景元有些在意,但他说不上来是什么。 “镜流呢?”郁沐环视一圈,疑惑道。 “建木复生了,镜流去解决周围滋生的孽物,一会回来。” “建木复生?”郁沐有点惊讶,“原来如此。” 景元:“怎么?” “没什么,只是我看过丹鼎司旧时对建木的生态医学考据书,体质特殊的人,会对建木的生态变化有超越常人的排斥反应。” 郁沐随口解释,即便自己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却依旧显得冷静、理智,甚至眼中闪动一丝可疑的、对禁忌知识的渴求欲。 在神策将军面前提及建木时代丹鼎司对丰饶的研究似乎有点欠妥,尤其是在景元露出玩味的表情后,郁沐意识到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往钻到丹枫身后,用对方宽阔的肩膀挡住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警惕双眼,扯了扯对方的袖子,如同一株缩小的盆栽植物。 “他是来抓我走的吗?” 郁沐凑到丹枫耳边,紧张兮兮地问。 景元:“是。” 丹枫:“不是。” 郁沐缩回脖子,这下,隔着丹枫,缩起的他只剩下一点明媚的头发尖。 他从背后戳了戳丹枫的腰,“你说过会给我讨个公道,去吧,饮月君。” 丹枫:“……现在吗?” 郁沐:“不然呢?”“你不是没有时间了吗?择日不如撞日。” “……” “还是说你讨公道的方式是在驱使云吟的时候故意打偏方向,滋景元一身水?”郁沐有点嫌弃,且失望,“不要吧……” 景元闷咳一声,转过身去,不想听这两个人唠没用的嗑。 丹枫抓住郁沐的手腕,把人拖到面前,一条云吟小龙在他肩头凝聚,龙首一张,清冽的水雾细密又柔和,滋了郁沐满脸。 郁沐吓了一跳。 “像这样?” 丹枫眼里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意。 郁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条龙,居然学会戏弄人了? 镜流回来的很快,第一波受到建木影响、堕入魔阴的是两个年迈丹士以及一个半截入土的天舶司职员。由于转化的太快,一切血肉和个人物品都被异化,找不到一丝贴身遗物。 在最初的慌乱后,云骑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现场,但各处洞天的恐慌情绪依旧没能得到根本性的缓解,盛典期间,其余仙舟的游人众多,需要大量人手来调遣、引导、安抚。 即便仙舟人是长生种,可离帝弓斫断建木的年代过分久远,连面向大众、可供查阅的史料都罕见的情况下,无人真正见过建木复生这样的奇观。 尤其是,这棵看似人畜无害的繁茂巨树切实地‘活着’,它的每一次生长、呼吸、凋零,都会带来前所未有的诅咒和灾难。 比起建木复生这等震惊寰宇的大事,罗浮流窜着几位通缉犯就是相当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了。 镜流收起剑,疾步到白珩身旁,在对方眼泪汪汪指着头顶的包时,顺势帮忙捂了一会,然后看向景元。 “白珩偷来带我们离开的民用星槎,是你派人停在波月古海的?” 景元:“你既已说是偷的,究竟谁将星槎停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镜流颔首,“好,你会来找我们,想必下一步的计划已经有了头绪,直接说吧。” 景元也不客套了,直接道:“我需要各位前往罗浮各处机要洞天,暂时镇压建木根系的蔓延之势。” “主要是绥园、流云渡、丹鼎司和工造司。” 随后,他又将先前的信息与白珩和郁沐同步,白珩震惊之余,心存跃跃欲试,郁沐则没什么反应,像个局外人,只自顾自绕着丹枫的衣摆玩。 “我去流云渡,民用星槎的推进力不够送你们到鳞渊境。”白珩俏皮地一动耳朵,“我要去搞一艘又大又新的来。” “你没必要去。”镜流拒绝了白珩的提议。 白珩十分坚决,“没有星槎,你们过不去波月古海。” “可……” 镜流还要说什么,却被丹枫打断了, “镜流,我们确实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飞行士。” 丹枫倚在墙边,尾巴半卷在郁沐的身侧,淡淡道:“海上起雾了,那是建木复生时伴生的力场,没有星槎保护,丰饶的侵蚀将加剧。” 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谨慎、如临大敌。 “一棵正在生长的建木随时会爆发异动,你和应星不能再出问题了,你难道希望我们在与绝灭大君战斗的时候,还有余力和狂暴的你们周旋?” “……” “好吧。” 镜流妥协了,她郑重地看向白珩,“我会保护你。” “好呀。”白珩一笑,“就是在战斗之前,我要去工造司顺一把新的弓。” “我替你带回来。”刃抱着支离,抬眸,冷冷道:“我去工造司。” 白珩:“那镜流去绥园,丹枫在丹鼎司,一切结束后我们在这里汇合?” 众人异口同声地答应下来,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我呢?”郁沐问。 这个计划中没有他的位置。 “郁沐,你留在这里,没必要跟我们涉险。”丹枫牵了牵他的手。 “你是丹士,在前线出生入死什么的有点危险,还是呆在后方吧。”白珩担忧道。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云上五骁是战争的骁勇、血铸的传奇,身为仙舟的战士,早已有了为卫蔽仙舟而牺牲的觉悟,可郁沐不是。 丹鼎司每一个丹士都足够宝贵,他们是负伤者的希望,是后方战线得以维系的关键。 敌人是星神的令使,甚至不止一位,如果对方全力进攻,堪比倏忽之战的惨烈境况很可能再度上演,到时,谁都没法护住彼此。 郁沐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反驳,更没有为自己争取,只是平静地服从,仿佛最后是什么结果都没关系。 这时,景元突然道:“郁沐,在我们汇合前,你能做出压制镜流和应星魔阴身的药物吗?” “有点赶,但能。” “那辛苦你了。” “嗯。” 解决了最后的问题,众人相继离开,时间紧迫,必须在建木下一次蓄力生长前封印主干根系。 景元、丹枫和郁沐在一个三岔口处分开,郁沐要到丹鼎司的配药室就地取材,丹枫则去波月古海的另一侧,景元回星槎海中枢。 丹枫腾起云水,临走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郁沐并没有急着离开,至少,他的动作不如自己话语中传递的那般急迫。 他正趴在低矮的栏杆上,眺望海面最远处那棵高峻挺拔的建木。 夕阳被海面吞没,只余一丝黯红余晖,残存光线洒在他的脸上,那头金黄的短发泛着甜蜜的桔红色。 龙尊的外套包裹着他,宽大的衣摆随风飘飞,并不合身,他支着下巴,因为角度问题,唇角没有一丝弧度。 他望着参天巨树,讶异、慨叹、担忧、惊惧……所有堪称合理的情绪都不存在。周身流转着浅淡的平静,如同一道真空般的屏障,将他与周遭的喧闹隔离开。 就好像……这棵只有星神才能撼动的建木,在他眼里不过是渺小蝼蚁。 海风在吹拂,过了一小会,郁沐欣赏够了,转身往回走。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抬了头,刚好与远处脚踏云水的丹枫对视。 郁沐那双深沉的浅褐色冷眸一下亮了起来,伶仃的手腕露出一截,在空中挥了挥,金发随风晃荡,像一株欢欣的向日葵。 丹枫呼吸一窒,几乎按捺不住飞到对方面前的冲动。 但必须尽快完成任务的理智将他强行拽出来,他只好递去一缕云水,化作小龙,在郁沐指尖转了一圈,短暂触碰后消散不见。 「加油哦。」郁沐做了个口型。 丹枫在郁沐的目光里点头,离开,最终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小圆点。 郁沐双手插在兜里,倚着栏杆,还没从被小水龙舔舐的幸福中回过神,耳畔突然传来一道湿滑阴冷的、令人心烦的话音。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 郁沐翻了个白眼,一怒之下,将周身一百米的空气全清了个遍,顺便踹飞某个看不见的绝灭大君。 滚啊,晦气的家伙。 第83章 丹枫降落在波月古海岸边。 他召来云水, 掩盖自身龙相,为避免惹人耳目,又给自己套了件普通的白袍。 很好, 这下看上去完全不可疑了, 他想。 波月古海岸边,水上集会因建木生发而被迫停办,行人前去避难,拥挤的展台处空荡荡, 地上散落着传单和条幅, 角落的箱子中有没收拾走的商品。 他穿行其间,黄昏余晖逐渐被海水吞没, 寂静的夜帷拉下, 却并非过去那般漆黑。 天边,燃烧着青火的巨树正伸展茂密树冠, 飞散的叶片显出诡谲色彩,点亮了卷曲浓云。 世间冷清,海风空寂,他的影子孤独地沿着建木粗壮的根系前进。 丹枫瞥向那棵耸立的巨树,心情有几分压抑——今日之事, 是时候找那些昏聩无能的龙师聊聊了。 恐怕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正绕着建木团团转吧? 他冷哼一声,走观颐台后聚集的人群,巨大的建木根系将恢弘的丹炉密不透风地裹住, 离得远了, 只能看见遒劲枝干彼此缠绕的纹路。 得想办法驱散人群。 他遁入阴影, 正思索着,忽然见几个持明鬼鬼祟祟地拐进小巷,四下张望, 像是在找什么人。 丹枫立刻跟上去。 他在房檐上快速移动,步伐轻盈,很快便绕到了几人正上方,屏息聆听。 “快点,龙师说必须把他找回来……” “真是的,那老头不是都快蜕生了吗,怎么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到底怎么撬开暗室的门锁的……” “别问了,赶紧点,兵分两路,要是被仙舟人先发现澄羊就麻烦了。” 澄羊? 他们在找龙师澄羊? 暗室的门锁…… 丹枫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情急之下没能把事情全须全尾地联系起来,但直觉告诉他,不能让持明先找到澄羊。 云水散作水滴,覆盖了这片地区,很快,他发现了一个仓皇逃窜的家伙。 找到了。 丹枫驱动蟠跃,立刻追上了在巷子里探头探脑的老东西,一把按住对方的肩头。 “澄羊。” “啊啊啊啊——” 澄羊惊恐地回头,高度紧张下导致的疑神疑鬼令他如惊弓之鸟,嗓子里只发出了急促的气声。 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简直就是个饱受折磨的、精神萎靡的小老头,哪有过去趾高气昂的龙师气派。 “清醒点。” 丹枫嫌弃地掐住手下那把瘦弱的骨头,云水狠狠从他头顶浇下去,止住了对方筛糠和尖叫的势头。 澄羊身体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他扒住丹枫的衣摆,双目浑浊,再三确认眼前人后,终于压着嗓子发出了一丝崩溃的泣音。 他像在海上漂泊许久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浮木,手掌紧紧攥住龙尊的衣角,不断颤抖。 这还是以前那个惯会见风使舵、老奸巨猾的澄羊吗? 丹枫不禁疑惑。 相处了数百年,诸位龙师的品行他再清楚不过。贪婪短视、冥顽不灵,澄羊更是如此。此人生性胆小怕事,却敢在龙尊被龙师反对时落井下石,讨饶求全的事不是没做过,但从没像今天这样…… 击云抵住对方的胸膛,丹枫再三打量,只听澄羊眼泛泪花,呓语道:“建木复生了,它来了……” 建木当然复生了,那棵巨树就在天边屹立,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我知道。”丹枫有些不耐烦。 “建木复生了,它生发了……持明要完了……”澄羊喃喃自语。 “澄羊,说点我不知道的,别重复这些废话。” 丹枫眉眼如霜,击云抵住对方的喉咙,将澄羊老泪纵横的脸抬起来。 龙尊的威压一览无余。 澄羊哆嗦着抓住丹枫的枪尖。 “龙尊大人,请您救救持明吧,我才活了一千多年,我还不想蜕生! 那棵建木,它来找我们索命了,它来找持明复仇了……” “索命?复仇?”丹枫的话音如往常般冷酷,“呵,你以为建木是什么,他能长腿跑到你面前不成?” “能啊!!大人,那建木,那建木。”澄羊急得面色赤红,语无伦次,说话声嘶力竭,不小心呛到,抱着丹枫的腿一阵咳。 “你——”丹枫恨不得一击云抽死这个老东西,他的怒音还没出来,就听澄羊崩溃道: “大人,建木活了啊——!是它砸了持明的禁地,还砍了绝灭大君的头!” 丹枫的心狠狠一跳,一阵没由来的心悸席卷了他,眼底不怒自威的冷意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深重。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建木,砸了,禁地? 前所未有的冷意从手指袭上颅顶,他顿时想起自己刚苏醒时,到倒塌的持明禁地察看的那次。 可……破坏了禁地的难道不是那个脱胎于倏忽骨血的丰饶孽物吗,怎么会是建木? 等等。 建木? 丹枫忽然感觉自己的后背在透风,阴测测的寒气从漏了一般的骨骼往骨肉里渗透,前所未有的惊惧正慢慢滋生。 他当时是看了禁地巨石中的沟壑形状后,判断是被枝条捆束,因此推断伤痕来自丰饶孽物。 而建木……又何尝不是丰饶孽物!只是万载古籍的文本记录中从未有建木以人身行走世间的记载,加之建木被帝弓斫断后封印在鳞渊境水下,从无异动,令人下意识没往那个方面去猜测。 如果建木在此次生发之间就活着…… 丹枫感到毛骨悚然。 他一把抓起澄羊的衣领,将对方提了起来,语调森然,玄冰般的眼底尽是恐吓。 “你要是敢说谎,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龙祖!” “大人,我对您哪敢有半句虚言,是我亲眼所见……” 澄羊的老脸几乎皱成了一团破布。 “绝灭大君进入了禁地,对着建木说了几番话,谁知触怒了建木,建木不仅召来飓风,险些将我等淹死在海中,还亲自……亲自攻入禁地,拧断了绝灭大君的头。” “你们,把绝灭大君放进了禁地?!” 丹枫手掌青筋暴起,龙目燃着熊熊烈火,声调猛然拔高,吓了澄羊一跳。 澄羊哆哆嗦嗦要说什么,忽然,丹枫的目光定格在他光秃秃的额头上,龙目微眯,像是在疑惑什么。 澄羊下意识捂住额头,只见丹枫目光凛然,召来一团锋利的云水,狠狠在澄羊的脑袋上剜了一块。 障眼的术法被轻易破除,丹枫看清对方额头上的东西后,骇然色变。 那是一对永远不可能出现在龙师身上的、干枯嶙峋的破碎龙角。 龙角色泽暗沉,布满杂质,如同沉积的金黄色沙子,夹杂着一团团诡异的草叶肉芽。 失去秘法遮掩,若隐若现的丰饶气息溢散开来。 丹枫脸色阴沉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他想起郁沐曾告诉他,药王秘传寻求的药王残方的其中一味主药,正是持明骨髓。 “你们……” 丹枫怒不可遏。 “你们竟敢为了强行延续持明存续,戕害同胞,勾结「毁灭」,染指丰饶?!” “我们,不,风浣,是风浣……” 澄羊差点给丹枫跪下,毕竟击云就在他脑袋旁边,对方要是一个手抖,直接能削掉他半个天灵盖。 这柄神兵可是锐利到足以穿透龙鳞,更别说他一个孱弱老头的脑袋瓜子。 澄羊哽咽,“风浣大人也只是走投无路,才想淬炼龙脉,试图激活「不朽」的孑遗……” “你以为龙脉是随随便便就能激活的吗?!”丹枫怒瞪他。 “龙尊大人,不是我想干的,是……是他们逼我。” 澄羊话还没说完,只见丹枫斜挑击云,凶狠地前推,将枪尖直接扎进了澄羊的喉咙。 “澄羊,我送你去蜕生后,你也告诉龙祖,是我逼你的,如何?” 他眼里凶光闪烁。 老头吓得哇哇乱叫,模糊不清地求饶:“大人,大人……” “想活吗?”丹枫眯眼,击云划破了对方的口腔黏膜,浓郁的血腥味在澄羊嘴里泛开。 澄羊发出狼狈不堪的哭声。 “想活,就一五一十地把那群老东西做的蠢事给我说出来,敢少一个细节……”丹枫威胁地一动手。 “不,不敢,我都说……” 之后,吓破胆的澄羊把所有事都交代给了丹枫。 “丹枫大人,大人……” 澄羊跪在丹枫脚边,所有惊惧和恐慌随着秘密一同吐出,他缩在龙尊的阴影下,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 丹枫没理他,陷入了纷乱复杂的思绪中。 「他在倏忽之战中见到的孽物,是建木。」 「建木脱胎于倏忽血肉,依照他的样子,为自己塑造了外表。」 那东西,是建木?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天边高耸的巨树,如同超大伞盖的树冠遮天蔽日,叶片扑簌,肉眼可见的极具生命力。 可在此之前,在被镇压在持明古海的封印下,在所有人都心安理得享用着它的死亡时,它就已经是活着的了。 建木的化身、那只孽物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仙舟生活了如此多的时日! 丹枫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这感觉不亚于每日安睡的枕下正盘卧一条毒蛇,每个看似平静的日夜,蛇都会吐出猩红的信子,露出淬毒的尖牙,在对方脆弱的脖子上流连,日日夜夜,都浸在濒死的危机中而不自知。 更令他心底发凉的,是对方无数次在他耳畔回旋的冷漠话语。 「丹枫很漂亮,喜欢。」 它,建木,寿瘟祸祖的神迹,诱人堕入魔阴的罪魁祸首,曾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算什么?想杀了他取而代之?还是一种独特的、对持明龙尊的报复? 另一方面,据澄羊所言,建木因绝灭大君的触怒而不满,将对方的头颅拧了下来,射到了神策府上空…… 这都什么和什么…… 丹枫不禁捂住了额头。 信息量过大,冷静如他,也难以在第一时间理清头绪、作出判断,单是‘建木早已化身为人’这点,就足够骇人听闻。 建木是超越令使的孽物,是药师的神迹,除了星神,无人能将其斫断。 「仙舟登陆了一位丰饶令使」与「建木正行于世间」,二者有天壤之别。 前者可以集令使之力殊死一搏,后者除了巡猎引弓,无法可解。 事态已经超出了自己能够处理的范围,无论如何,必须先告知景元,甚至说,即便神策将军出马,也未必能寻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丹枫深吸一口气,剜了澄羊一眼,将对方干脆利落地塞进巷子里的货箱,在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中,用云吟之术封死了箱盖。 情况紧急,他带不走澄羊,又不能让这个证人被龙师抓住,先关在这里以免对方逃跑,反正箱子够大,闷不死人。 他转身出了小巷,向星槎海方向赶去。 如果建木‘活着’,那个在暗处窥探的孽物此刻一定察觉到了他们试图封印根系的动向,贸然前去会被瓮中捉鳖,必须尽快将消息通报给其他人。 忽然,一阵更为强烈的音浪从海上爆发,从丹枫身后推去,朝洞天尽头扩散。 是建木,那棵树又开始呼吸了。 丹枫仍是一阵晃神,这次,他恢复的时间比先前久了几秒,与此同时,人群密集处爆发出惊慌的呼声。 又有人堕入魔阴了。 第84章 事发突然, 从水上市集疏散的游客们被安置到丹鼎司北边的广场,正在云骑的引导下向星槎码头前进。 不少人聚集在树下,忧心忡忡地等待失散的熟人。 建木的苏生没有带来实质性的破坏, 但丹鼎司所在的洞天距离建木本体最近, 信号受到了一定扰动,人们手持玉兆,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回音。 一个高大的云骑挤过人群,背后阵刀雪亮, 他疾步而行, 举目四顾,短暂的焦急后, 他找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人。 “芙云, 莉娅!” 一个粉团似的小女孩坐在箱子上吃东西,听见有人叫自己, 抬头,欢喜地叼着琼实鸟串飞奔过去。 “爹——” 云骑把女儿抱起来,来到悄悄抹泪的老婆身边。 漂亮女人用手帕擦了擦云骑肩铠上的血迹,“鹤长,你受伤了?” “不是我, 是刚才一个伤者的血……不说那么多,你们还好吗?”鹤长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妻女。 庆典期间,芙云的失魂症神奇的完全康复了, 小姑娘嚷着要出来放风, 鹤长便趁换班的功夫挤了一天的假期出来, 打算陪陪妻女。谁知先是有暴徒在海边引起骚乱,好不容易恢复了庆典,建木又毫无征兆地生发了, 闹得人心惶惶。 就连在休假的他,也被紧急召令,就近塞进了维持丹鼎司秩序的云骑军名单里。 “我没事,妈妈也没事。”芙云嚼着甜果,拍了拍鹤长的肩头,天真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畏惧,满是好奇。 她指向天边的建木。 “爹,那棵突然长起来的大树,是什么?” “是……建木。” “建木。”芙云含糊道,“是帝弓大人砍断的那棵吗?” “是。” “那它怎么又长起来了?”芙云好奇地比划,“是不是因为建木也和家里阳台上的绿生菜一样,剪掉之后还会长多多?” “建木好吃吗?” 莉娅无奈地掐了女儿的脸蛋一下,“建木不能吃。” “也是,它看着就不好吃,嚼不动……” “芙云,建木可不是像绿生菜一样温和的植物。”鹤长无奈道,“不要靠近它。” “诶——”小姑娘扁着嘴,大失所望。 鹤长把芙云放下,看向自己的老婆:“莉娅,你带着芙云走下一班星槎,我都打点好了,回家之后把门锁上,不要靠近人群……” “是有人堕入魔阴了吗?” 莉娅是一个优秀的工匠和商人,她聪慧坚毅,早已察觉到先前街上的异样,立刻问道。 “对,某些寿限将至的人在建木生发后突然开始转化,催化的过程太快,实在防不胜防。” “我知道了。” 莉娅攥紧手帕,用力拥抱着鹤长,她早已习惯了这个动作,在每一次对方不知归期的出征前。 “注意安全,亲爱的。” 身后,星槎码头进站的铜钟已被敲响,鹤长将妻女送到登船口,遥遥望着大型客运星槎升空。 “妈妈,我们要回家吗?”芙云趴在小小舷窗旁,话问出口却没得到回应,向一旁看去。 莉娅正担忧地望着码头上那道银色的身影,愁眉紧锁。 偶尔,她的母亲会坐在家门口的小石凳上露出类似的表情,一边用工具钳给女儿修玩具,一边等待丈夫回家。 “爹不一起走吗?”芙云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 莉娅摇头。 芙云哦了一声,靠在舷窗玻璃上,忽然,她的脸颊感受到了一丝震动。 嗡。 她疑惑地抬头,四下张望,客舱里只有一个个担忧惊惧的面孔,有的沉默,有的强打精神闲聊,无人意识到这细小的异常。 她再次将额头贴回玻璃,那种嗡鸣又传来了。 “妈妈……” 莉娅闻声望去。 芙云道:“这个窗户在震动。” “是推进器的波长,没关系。”莉娅安慰道。 芙云眨了两下眼,忽然,她的目光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 “可是,妈妈,外面……有东西在飞。” 莉娅闻言,向窗外望去,只见狭小的舷窗一侧,一个深紫色的怪物正与星槎平行,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客舱内看。 莉娅的瞳孔瞬间放大,与那东西对视时,她的心砰砰直跳。 时间好像被拉长到了无限的维度……它有着庞大的镰刀式前肢,高频闪烁到无法看清的肉翅,体表覆盖着畸变产生的银杏叶,令人难以第一时间判断它的物种。 是没见过的丰饶民。 它灯泡大的眼睛贴近舷窗,一秒后,匕首般的前肢切进了星槎的外壳。 砰。 结实的星槎外壳如同薄纸,迅速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客舱内响起刺耳的警报。 “芙云——!” 莉娅失声尖叫,将离舷窗最近的女儿抱在怀里,手腕上的机巧造物监测到冲击自动炸开,变成了一面半人高的机巧盾牌。 孽物的前肢击中盾牌,盾牌挡住了这一下,但立即碎裂。 气浪将二人冲出了十米,重重跌落在地上,莉娅赶紧爬起来,只见那头形状诡异的孽物徒手掰开星槎的侧壁,进入了客舱内部。 气压的不平衡导致星槎开始震动、失控、爆炸,于此同时,客舱四处都爆发了尖叫。 孽物不止一只。 由于是客运星槎,守备在客舱中的云骑并不多,局势瞬间混乱,恐慌的乘客四散奔逃,人在空中,却没有能逃离的方向。 破损的星槎亮起红灯,刺目的光线割穿了视野,耳畔充斥着尖叫声。 “芙云,别怕,把这个穿上。” 莉娅拉起芙云来到墙角,她抡起爆破锤,将紧急逃生的浮空背包拖出来,慌不择路的乘客见状,一窝蜂上来哄抢,莉娅钻到角落,飞快把背包锁在了芙云身上。 先前的爆炸声震耳欲聋,身为工匠,她知道这艘星槎的动力装置已经在撞击中损毁了,那群孽物的目标十分明确——杀戮。 星槎一旦坠机在波月古海,没人能活下去。 “妈妈,你呢。”芙云吓破胆了,眼泪汪汪地哭。 “听话,芙云,我们教过你使用步骤,跳下去之后先按住这个按钮,然后打开封闭器……” 莉娅快速地拉着芙云的手,先后在按钮和绳扣上拂过,紧接着,她把芙云推到星槎侧壁裂开的孔洞旁。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隐隐颤抖的哽咽。 “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可是……”芙云察觉到了什么,用力抓住莉娅的衣袖,却被对方扯了下来。 “妈妈爱你。” 话音未落,她将芙云从孔洞中推了出去。 女孩的尖叫被放飞在风中。 还没等莉娅回头,身旁破损的墙壁便迸溅了数道血迹,她一回头,一柄锋利的铡刀状前肢出现在眼前。 孽物漆黑的孔洞状双眼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它抬起前肢,当头劈下。 莉娅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死亡逼近时,她甚至无法驱使自己抬手抵抗。 忽然,一道青绿色的疾光凿碎了穹顶,从天而落,如同箭矢,精准刺中了孽物的后脑。 澎湃的水汽锋锐又凛冽,孽物浑身僵直,它的前肢停在莉娅的头顶,下一秒,整具身躯轰然倒地。 穹顶的纳米玻璃碎裂,黑沉夜空下,一条碧色苍龙在天顶盘旋,龙躯如琉璃铸就,庞大又粗壮,青色的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际。 刹那间,天地震动,云雨汹涌,数十道苍青色的长枪齐掷而下,精准地贯穿了船舱内的孽物。 许久未曾见过的持明龙尊再度临凡。 他傲睨而下,目光如虹,龙角峥嵘,身伴苍龙,悬于天际时伸手一探,重渊珠分出千道水晕,当空飞下,如同坠落的细雨。 柔和的云吟奇术治愈了人们的伤口,吊住了性命垂危者的生息,更从空中托起坠海的人群,紧接着,巨大的青龙俯冲而下,卷起星槎,向岸边奔涌而去。 古海的波涛因他齐诵,翻卷的雨浪无止无休。 星槎被浪花推到岸边,彻底失去动力的庞然大物冲毁路边栅栏,引得路人一阵惊呼。 码头边,早已聚集的人群被云骑疏散,丹鼎司的丹士扛着药箱和担架急速赶来,所有人都目睹了空中的那场入侵,以及龙尊临空的旷世奇景。 “先救人,所有云骑加强戒备,凡有孽物一律绞杀!”鹤长大吼。 有了指令,云骑们动了起来。 鹤长奔向星槎残骸,不顾满地废墟,他念叨着妻女的名字,一会恳求帝弓,一会恳求龙尊,几乎语无伦次。 突然,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还有一道小女孩的哭声。 鹤长一个趔趄,加速冲了过去。 龙尊站在断裂的星槎尾翼上,背影挺拔冷峻,脚踏水莲,翻涌不息的云水还在躁动,正向海面望去。 听到有人接近,他侧过身来,冷傲的眸子一眯,龙角青森,泛着冷硬的寒光。 如果不是有面甲遮挡,鹤长根本不敢正面去看龙尊——他哭得实在太难看了。 “丹枫大人……”他哽咽道。 丹枫从尾翼上跳了下来,翻飞的衣角如此轻盈,他胳膊一抬,将自己臂弯里夹着的小女孩放到地上。 “爹——” 芙云吓得小脸发白,拽住鹤长的铠甲,一个劲哭。 哭归哭,她手里依旧攥着绳扣,身上的浮空背包打开了防冲击模式,只要再一拉,就能生成维生屏障。 “后续交给你了。”丹枫道,“孽物我处理好了,先确认伤情,小心提防。” 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听不出情绪,此刻却如同一记强心剂,在惊恐和混乱中拉住了鹤长的心弦。 “是!龙尊大人。” 丹枫微微颔首,转身要走,忽然一顿,上前几步,来到了芙云面前。 哭成樱桃包子的小女孩眼巴巴地看着他。 丹枫抬手,一缕云水擦过女孩的脸颊,修复了上面浅浅的伤痕。 他看向鹤长,撂下一句音调平淡的夸赞:“做得不错。” 虽然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夸谁,但云骑的面甲后立刻传来吸鼻子的哭声。 这时,天边传来云雷的声响,没过几秒,景元落了下来。 这边动静太大,他想不发现都难,更何况,他本就在观察这边的动向。 景元收起石火梦身,来到丹枫身旁,顺带着瞥了一眼鹤长,在察觉对方微微僵直的身影后,听取了对方简短的汇报,立刻从声线想起了面甲后人的身份。 是神策府轮值的云骑,叫鹤长。 “情况我清楚了,务必确保伤者安危,稍后来我这里汇报。”景元说完,示意鹤长退下。 待对方离开,景元转身,见丹枫已经站在星槎的残骸旁,对着一具还算完好的孽物尸体发愣。 “如何?”景元走近,“看出什么没?” 丹枫不答,用击云挑起尸骸上甲胄般的皮肤,露出了下方特殊的‘肌理’构造。 “果然,这东西不是孽物。”丹枫蹙眉,在剥掉那些附生的银杏叶后,更明显的特征浮出水面。 “是做了伪装的虚卒。” “纳努克的军团。”景元若有所思,“看来绝灭大君对仙舟的渗透不只表面那么简单,现在的问题是,虚卒为什么要伪装成孽物。” “你不是很清楚了吗?在我面前就不用自问自答了。”丹枫一哂。 景元无奈一笑,“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趣呢。” “眼下的情况,恐怕也不适合插科打诨,这东西是在建木第二次呼吸时出现的,它的生长方式在变化。”丹枫蹙眉,望向天边的巨树。 黑夜里,建木如隐没在昏海中的巨物,隐隐散发着可怖的压迫感,飘渺的雾气环绕在侧,令人看不清它的树冠究竟生长了多少。 “最坏的情况,绝灭大君找到了利用建木的方法,”景元的话语也有几分沉重。 “不是利用,是合作。”丹枫纠正了他。 “何出此言?”景元诧异。 丹枫的侧脸在远处应急灯光的照耀下变得苍白,湖绿色的双眼一瞥,饱含某种隐晦的深意。 他接下来的话实在骇人听闻。 “我刚得知,你我见到的那个脱胎于倏忽血肉的孽物,或许……就是建木。” 景元的金眸缓慢地睁大,好半晌,他才苦涩地笑了一声:“是吗。” 丹枫:“你看上去并不惊讶。” “我只是很快地消化了这个事实,当然,我也希望能从你口中听到几句轻描淡写的玩笑话。”景元耸肩。 “比如?” “比如,你说,‘刚才是骗你的。’” “那你要失望了。” 景元长出一口气,很快就捋清了现状。 “建木的化身已行于世间,那就不难解释前段时间建木玄根的生长性的异动,所以,帝弓的神谕指向的还是……” 忽然,景元愣住了。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关窍:如果那个孽物是建木…… 思绪电光石火般迸发电流,一个个碎片开始串联。 没能从战场上带走丹枫的孽物,劫走龙尊时幽囚狱中残留的银杏叶片,被斩断的绝灭大君的头颅,以及能够压制魔阴身的能力…… 如果是建木…… 不,应当说,正因为是建木,对方才有能力压制玄全的术式,阻挡一切或真或假的试探,顺利隐瞒身份。 一切的一切,尽数汇聚到一个身影上。 那不敢说出口的恐怖猜测正一步步向着现实逼近。 他是如此算无遗策,洞若观火,可全盘算尽,真正得知结局时,依旧没有半分轻松的释然,因为猜忌的尽头是这般残忍。 景元的脸色当即变得凝重。 “怎么了?”丹枫察觉出了对方的异样,象征性地关切道。 景元看了丹枫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含蓄的情绪,如同一道振聋发聩的铜音,令丹枫一怔。 隐约间,他感到了一丝冷意,那预感从心里滋生,慢慢蚕食身躯,令他的目光变得空洞。 “丹枫,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景元沉默片刻。 「在你被劫囚的当天,云骑在空空如也的囚室中发现了一枚银杏叶。」 他想这样说,然而,身后来了个人,打断了他的话。 是摘下了面甲的鹤长。 “将军,我……有要事报告。” 鹤长垂着手,眸中闪过挣扎和难以排遣的痛苦,在与景元对视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重重以头抢地,声音哽咽而破碎:“将军,请您治我的罪。” 景元疑惑:“罪?你何罪之有。” “是……”鹤长心一横,银甲磕在地上,发出当啷的声音,他的声音无比颤抖,却声如洪钟。 “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景元当即正色,神策将军的威严如此沉重,压在对方肩膀上,令人无法抬头。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鹤长。” “我清楚自身的所作所为,正因如此……将军,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了。” 鹤长匍匐在地上,身为云骑的忠诚和包庇恩人的私心长久地折磨着他,令他数度在被神策将军温和又厚重的目光下心生愧疚。 “我犯了欺君之罪,身为云骑,我不该因饮月君在我濒死时救治过我,而对饮月……不……对罪囚丹枫的踪迹有所隐瞒。” 他痛苦地阐明自己的罪行。 景元背着手,摇了摇头:“今日之事,事出紧急,未曾上报非你之过……” “不,将军,我罪行的起始……并非今日。” 鹤长将头埋到了最低,他如此勇敢,又饱受自我的苛责。 景元目光一动,沉下气来,还没等问,就听身旁的丹枫否认道:“在此之前,我没救过你。” “丹枫大人。”鹤长猛地抬头,嘴唇嗡动,说不出话。 事到如今,丹枫竟为了不牵连他,极力与他撇清关系。 景元蹙眉,看向丹枫:“你确定要否认?” 丹枫望着鹤长的泪花纵横的脸,语气平淡,“我确实没救过他,除了今天,并非我要偏袒谁,事实如此。” 丹枫的口吻过分笃定,令景元也有些困惑了,他只好再度质问鹤长:“丹枫已否认你的罪行,你确定还要坚持?” “我……” 鹤长望着丹枫的脸,无论何时,持明龙尊的目光都没有丝毫变化,冷漠、沉敛、高高在上。 可如果真是铁石心肠、罄竹难书的恶人,又怎会驱使那般柔和的云吟术法呢? “如果不是您,那样的龙角,又会是谁呢……”鹤长喃喃自语。 他的呢喃声很小,周遭噪音不大,海风呼悠悠地吹,话音送到二人耳中,景元心中如遭重击。 龙角? “等等,鹤长,你既说自己因受到救治而隐瞒了丹枫的行踪,确切在何时?”景元迅速道。 “是……是在近一月前,在波月古海意外抓捕药王秘传时。”鹤长答道。 抓捕药王秘传? 丹枫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个月前,我还未从龙狂状态苏醒。”他道。 鹤长突然慌了,难以置信地望向丹枫: “您,您在说什么,难道从那个孽物手中救下我的不是您吗?您不记得吗?” 他连忙摸上自己完好无损的左眼:“这只眼睛,是您为我治好的。” 丹枫一头雾水,眉头紧锁,他看向景元,谁知对方只是神情复杂地沉默着。 他只好再次强调:“我没有救过你。” “怎么会。” 鹤长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丹枫总觉得这场面非常古怪,只见过几面的云骑突然来请罪,亟待宣判的将军又一言不发,没办法,他只好继续问:“你缘何错认我?” “您……” 鹤长看向丹枫头顶的龙角:“我摸到了您的……角,大人,持明一族,除了您,还有谁有这样的龙角呢?” 龙角? 开什么玩笑,从他转生至今,只有郁沐那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摸过他的角。 再说,龙角是不朽孑遗的象征,岂是随便谁都有? “除我之外,无人……” 丹枫语带傲慢,还没说完,尾音就被死寂吞没了。 他缄默片刻,忽然,龙目圆睁,一抹震惊闪过。 角。 龙角。 不,不对。 拥有‘龙角’的,可不止他一个。 他开口发问,声音急切又沉重:“你摸到的龙角,是何模样?” 鹤长费力想了想,说实话,他那时左眼几乎瞎了,又惶恐绝望,性命垂危,根本没仔细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他思考片刻,保险起见,只挑自己确定地说:“我记得,是一双略微弯曲的角,手感有些粗糙,像是……像是堆着一丛柔软的……” “银杏叶片。”丹枫的声音如同寒泉。 “好像真是树叶,您怎么知道?”鹤长惊讶道。 与对方的讶然相比,丹枫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永远忘不了建木那双角。 孽物依照他的模样为自己塑造外表,幻化人形,甚至还要强硬地为自己安置一双不属于孽物的角,以此达成它残忍又恶劣的兴趣。 何其荒谬。 “它治愈了你的左眼?”丹枫脸色铁青,尽力克制自己语气的起伏,追问。 “是。” “它还做什么了?” “它,它杀了一只孽物。” “它,杀孽物?”丹枫轻哼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古怪的笑话。 建木杀孽物? “还有呢?” “再就……抱歉,大人,我晕过去了,后续的事,我记不清了。” “是吗。”丹枫蹙眉,“看来,它的行踪又断了。” 一旁的景元忽然出声:“恐怕,没断。” “嗯?” 丹枫倚在星槎的残骸旁,抱臂,目光因听见了建木的消息变得复杂又阴翳,以至于看向景元的时候,总有点暴烈的火气。 “说来听听。” 景元没有第一时间接话,而是转身,看向天边的建木。 苍翠的巨木在黑暗中显出模糊不清的轮廓,汹涌的海潮预示着风暴,它伫立在海中,岿然不动。 丹枫第一次这么讨厌景元故作深沉的模样。 对方的白发微微一晃,很快,那双金色的眸子转了过来。 “郁沐被镜流一剑穿胸进入急救室的事,你知道,对吧?” “嗯。”丹枫点头。 “那你应该也清楚,是我捡到了濒死的郁沐。”景元深吸一口气,“事后,他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活了下来……他的报告你看过。” 丹枫的心忽然跳得很急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景元不答,只是看着他,以一种无法阐明的、哀伤的眼神。 他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耳畔的风实在喧嚣,以至于激烈的心跳声被盖了过去。 丹枫抱起的手臂慢慢放下,目光不再咄咄逼人,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睫,以为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不安又惊疑的视线。 可冷风如此刺骨,带走了他指尖最后一丝温度。 在病房里,他记得郁沐曾对自己的伤势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云骑意外找到药王秘传的据点,事先通报了景元将军,我因为某些原因被药王秘传绑架,受路过的镜流波及,被赶来的将军所救,进了重症监护室。」 云骑找到药王秘传的据点…… 被药王秘传绑架…… 呵。 他在说谎…… 郁沐在说谎。 “有,其他可能吗?” 他艰难开口,丝毫没发觉自己的嗓音已然喑哑。 “很遗憾,根据云骑的报告,除了鹤长所在的小队和……受害人郁沐,战场中心没有其他生还者。” 景元这话几乎是一锤定音。 海浪的潮声如此喧闹。 丹枫的思绪似乎凝滞了,他无法再往下思考,或许是对答案的刻意回避,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无论如何逃匿,一个又一个令人心惊的端倪还是在浮出水面。 能够使用化龙妙法,能将他从狱中救出、在仙舟最深重的监牢来去自如,对一切禁忌抱有好奇、对他有超乎寻常的兴趣、恐怖的恢复力、惹人质疑的身份…… 还有什么?有什么能推翻这个定论,有什么…… 他想不到。 他几乎难以呼吸。 窒息令他心脏绞痛,更沉重的怒火和疑惑使他保持清醒,二者在缄默中拉锯,分庭抗礼,差点就要撕扯掉他这副冷傲自持的脸皮。 建木,建木。 他的宿敌,他的心上人,他的万世枷锁。 如果不是有人在这,丹枫或许就要放声大笑了,笑自己荒唐,笑自己目拙,笑自己可悲。 然而,他是龙尊,他不能表露脆弱哪怕分毫,这是他的傲骨,他敝帚自珍的尊严。 龙尊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似乎这一切对他来说不过鸿毛般的小苦痛、短插曲。 —— 景元担忧地望着丹枫,直到对方抬起头,回他一个眼神。 龙尊的目光中什么都没有,除了玄冰般凛冽的平静,和变本加厉的冷酷。 “走吧。”他道。 说完,丹枫腾起云水,手执击云,飞入空中。 走? 去哪。 攻打建木吗? 景元一惊,连忙跟上。 第85章 玻璃瓶装着六枚浅褐色的药丸, 掐住瓶口的手指用力,药丸碰撞,发出微不可察的声音。 郁沐倚着栏杆, 海风拂动他的短发, 深秋萧索的低温令指节发白。 他将手揣进兜里,身侧高高的路灯是临海长廊上为数不多的光源。 瓶子里装着混合了超微量建木之血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制作这东西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他已经在约定好的集合地等了二十几分钟,虽说有点久了, 但他向来有充足的耐心。 海上, 建木巨树的叶片在风暴中簌簌响动,湿咸的雾气向外蔓延。 他转动着手中的药瓶, 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与此同时,一道道根系将各地的声音传递给他。 “快, 先把这位先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来人,拿铁铲把这段树根挖断,这下面可埋着应星大人留下的手稿!” “云骑听令,别让孽物突破防线。” “……” “我都让你别来罗浮,我算的卦绝对准, 你看,建木不就生发了?” “班轮为什么突然停运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 “很遗憾, 根据云骑的报告, 除了鹤长所在的小队和……受害人郁沐, 战场中心没有其他生还者。” 说话的人是景元。 郁沐手里的瓶子猝然停止了旋转。 他眉梢一挑,在意识中拉近距离,那是一株生长在砖缝中的细弱枝叶, 它娇小、隐蔽,正仔细聆听着大地的回响。 “……” 短暂沉默后,熟悉的男声压抑着嗓音,故作镇定道。 “走吧。” 腾起的风声模糊了周遭的环境音。 “他们先前在说什么?”郁沐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里的瓶子。 枝叶诚实地将自己听见的内容反馈给郁沐。 一段不算漫长的对话,三人的话音此起彼伏,中间交杂着少许沉默的片段。 郁沐听了许久,他从未如此仔细地反复品味什么,以期从寥寥无几的沉默和叹息中有所收获。 成果当然是‘无’。 他神情淡淡,掌心里,一株金色的幼苗开始生长,它十分茁壮,亲密地挨着他的手指蹭蹭,像在传达某种安慰。 “你想多了,我没有难过。”他回敬幼苗的安抚,拨弄了下对方的根茎。 幼苗顿时痒的缩了回去。 这时,天边传来一道破空的低音。 郁沐收回丰饶之力,仰天眺望,只见一艘通体漆黑的梭型星槎正从低空快速靠近。几个眨眼后,星槎悬停在栈道不远处一片空旷的、适合起飞的空地。 舱门滑开,白珩身姿潇洒地跳下,一拍黝黑的前机盖,眉飞色舞道: “看,郁沐,我新搞到的座驾帅气吗?” “这是什么型号?”郁沐绕着星槎转了一圈,好奇道。 “当然是与传奇飞行士,白珩大人我,最相衬的型号。” 白珩骄傲地扬起下巴,俨然一只臭屁的阳光小狐狸。 “真厉害。”郁沐捧场地鼓掌。 见其他人没来,白珩便拉着郁沐在星槎内部转了一圈,一提起星槎,白珩就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在讲到导索系统和自动巡航时,有人从外面敲了敲星槎外壳,白珩意犹未尽地探出头,发现是刃。 刃将身后的长弓递给白珩。 白珩赶紧试了试弓身和弓弦,兴高采烈,“天呐,应星,这正是我需要的,不愧是你!” 郁沐凑上去,指腹在弓弦上一抹,感受到极强的弹性和爆发力。 “罕见的高级材料……这弓该不会是你从工造司的宝库里偷出来的吧?” “是征用。”刃抱臂,烛瞳可疑地瞥向远方,振振有词:“不是偷。” “哦~” 白珩笑嘻嘻地没再追问,这事她也干过不少。就是可怜工造司的老师傅们,第二天一早发现好不容易打造的神兵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又要把胡子吹到天上去了。 没过一会,镜流也来了,毕竟一艘星槎停在这里,目标巨大,只不过她来时,周身缭绕着高油食物的香气。 “这味道是?!”白珩耳朵顿时立了起来。 镜流把拎着的隔油纸袋递来,诱人的香味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居然是现炸的小吃! 一时间,郁沐和白珩的肚子都发出了咕噜的叫声。 现在已是深夜,这群人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 “是狐狐炒饼,还有芝麻菜红豆沙?”白珩在袋子里翻看,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不禁感慨:“镜流,你是顺路去金人巷了吗?” “没,我专门去的。”镜流道。 “呜呜,你真好。”白珩狠狠咬了一口炒饼,这是她许久未尝过的家乡特产。 一只白毛狐狸立刻冒出了幸福的泡泡。 郁沐拿了一袋松软的蜂蜜貘貘卷,镜流也在吃东西补充体力,刃不需要进食,但还是自觉地站到了镜流面前。 镜流面无表情地打量他,目光中带有明显的不爽。 刃缓缓伸手,光明正大地讨要。 镜流瞥了眼自己的袋子,冷笑一声,拿出了一块结实的高能量坚果酥,连着包装纸放在刃手里。 “你牙口好,你吃。” 刃:“……” 郁沐从貘貘卷中抬头,好事儿地瞄一眼,感慨:“在陈水糖铺买的?” “你怎么知道?”镜流诧异道。 郁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心有戚戚,看向刃的表情带上了几分同情。 刃呆呆地歪头,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小心啊。”郁沐语气幽幽,“他家的坚果酥可是号称百分百真料,糖体结实到连神策将军的阵刀也劈不开的。” 刃舔了下自己幸存的虎牙,不满地看向镜流。 这个女人,该不会是想光明正大害他吧? “这么夸张的广告词,一定是噱头吧。”白珩打圆场的一笑,谁知郁沐和镜流都不说话。 她意识到了什么,一缩脖子,咋舌,“不会是真的?” 郁沐:“景元应该不会闲到亲自试一试……不过硬是真的硬。” 他刚说完,天上传来一道凛冽的气息,如同从天而至的钢锋长矛,破开薄雾,苍龙双目凛凛,俯冲而下,气势惊天动地。 击云挥动时,天边的云水都为之震颤。 龙尊的身影转瞬间逼近此处,隐隐威势令众人皆感到不适,对方根本没有收敛长枪的锋芒,带着满身从战场归来的煞气。 丹枫落地,云吟在周身散开,双目冷锐,一眼就盯住了人群尽头的郁沐。 除了冷酷和阴郁,他眼中什么都没有。 郁沐眸光闪烁,轻微眨动后,抹去了眼中的深意,他随性地倚在栏杆上,全盘接受对方的隐晦敌意,咬了口手里的貘貘卷。 随后,他在丹枫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抬起头,舔掉了唇边的碎屑,将手中的粉色面点遥遥一递,如同举杯致意。 “吃吗?” 他身后,古海深沉的波涛在啸叫,巨树的阴影于雾气中徘徊,笼罩着他渺小的身躯——他几乎与那棵若隐若现的巨木融为一体。 郁沐身上,甚至还套着丹枫给的外套。 这恍惚的一幕刺中了丹枫的心,望着对方平静从容的脸,怒意忽地从心头席卷而上。 他的袍泽受建木蒙骗,将孽物当作挚友。 他受建木愚弄,将宿敌当作恋人。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摆出无辜又淡然的姿态,作为独一无二的观众,静静欣赏着他们的反应。 多么荒唐。 丹枫大步迈出,击云的枪尖在石板路上拖行,发出刺耳的噪音。 白珩站在一旁,一边啃着狐狐炒饼,一边把食品袋子递到丹枫面前:“丹枫,要不要吃……点?” 丹枫疾步掠过,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一团会说话的空气。 他眼中只有那招摇的、可恨的、狡黠凶悍的建木。 “额。” 白珩讪讪收回手,十分尴尬,对着身旁的镜流悄悄道:“他怎么冲着郁沐去了?” 镜流不答,转而看向景元,从对方脸上没窥到一丝有用的东西,除了……景元一直握着他的阵刀,石火梦身。 一丝古怪的感觉在脑海中流连,镜流蹙眉,再度看向丹枫。 这时,丹枫已经站到了郁沐面前。 他同样没有收回击云。 龙尊的阴影从头顶覆下,遮住或明或暗的灯光,击云斜垂着指向地面,距离很近,只要丹枫轻轻抬手,锐利的枪尖就能够将他开膛破肚。 郁沐垂着眼,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情绪的、波澜不惊的面容,几秒后,他眼皮淡淡掀起,晃了晃手里的貘貘卷。 “给你留了一个,口味还……”不错。 丹枫闪电般伸手,立即掐住了郁沐的手腕。 他的手指如同烙铁,紧紧钳住郁沐,不令他有半分移动的可能。 郁沐疑惑地歪头,起初,他仿佛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有此举动,蹙眉兀自思索,很快,在丹枫深深压抑的眸光中,他恍然大悟。 他嘟哝了几个音节,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要我喂你?” 丹枫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手攥得更用力了,他眼里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 郁沐……不,建木在说什么?它怎么敢说这种话。 “真是的,想被人喂就早说,我又不是不答应。” 郁沐低叹一声,浅褐色的双眼抬起,乍一看人畜无害,他拢上丹枫钳住他的手,轻松地将龙尊僵硬的指节一点点掰开。 丹枫一惊。 建木的力量始终超乎他想象。 “喏。” 郁沐直直地盯着他,将貘貘卷递到对方唇畔,微微一推,压在下唇上。 “你……”丹枫短促地开口,尝到了一丝甜兮兮的蜂蜜味。 “别让他们等太久,丹枫。”郁沐轻声道:“你也不想耽误你们去讨伐绝灭大君的时间,对吗?” 丹枫如遭雷击。 郁沐的目光澄明、清澈,透露着无比直白的警告。 这一刻,他终于从对方这具温和平庸的皮囊里,窥见了一丝骇人的影子。 随后,那影子越发咄咄逼人。 松软的貘貘卷如此甜蜜,却在对方强硬无比的牵引下变得毫无滋味,丹枫咬紧牙关,仿佛这是一次不可落败的对抗,关乎到往后不可逆转的命运。 郁沐:“……” 他的龙非常抗拒,因为被逼迫,露出了屈辱又愤怒的神情,还带着点没由来的失望。 郁沐叹息一声,放弃了投喂。 他遗憾地放开了对方的手,在击云的颤动越发剧烈的前一秒。 重新倚靠回栏杆上,露出可惜的表情,一口咬住剩下不太完整的貘貘卷,嘟哝: “只是一口貘貘卷而已……很难吃吗?” 丹枫后退一步,狠狠抹掉唇角的甜蜂蜜,他闭上眼睛,平复呼吸。 他还没失去理智。 在来时的路上,景元拦下他,试图让他冷静,事实上,他无需任何人劝解,他一直非常客观、理性。 他知道面前这具人类躯壳下潜藏的是什么。 远超令使的孽物,药师完美的造物,戴着假面、在懵懂的乌合之众中翩翩起舞的表演者,一个定时炸弹般的怪物。 「在我们准备好消灭它之前,必须努力营造顺从的假象,让它沉溺于成功欺骗世人的美梦里。」 「我们必须维持这岌岌可危的平衡,所以,请暂时当作不知道吧,丹枫。」 他反复对自己强调、告诫、以理性压抑怒火,可显然,当他看到郁沐的一瞬间,他就失控了。 他该用击云把建木钉在地上,逼迫它露出孽物的真容,最后和对方同归于尽。 他发疯了般想这么做,以此结束这永无止境的苦难和循环。 气氛变得很古怪,谁都没说话,直到景元出声,打破平静。 “既然诸位都到了,我们讨论一下之后的作战计划吧。” 郁沐吃完了貘貘卷,拿出装药的玻璃瓶,扔给镜流,道:“一次一粒,可咀嚼吞咽,药效一个系统时,我的任务结束了,你们讨论吧。” “等等。”景元立刻叫住他。“接下来的任务,你必须同去。” 郁沐回以一道疑问的眸光。 白珩非常惊讶:“景元,之前不是说好,不让郁沐上前线吗?” “之前是的,但现在情况有变。”景元凝重道。 “绝灭大君有以岁阳之姿入人心境的能力,它恐怕会利用建木,再度强化自身影响他人堕入魔阴的能力,我们需要一位优秀的军医,尤其是像郁沐这样,能压制魔阴的丹士。” “另外,在先前阻止镜流暴走的战斗中,他表现出了不俗的自保能力。” “可是……” “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景元叹道:“郁沐如果能在战争中获取相应的军功,说不定能抵消他包庇罪的惩罚。” 白珩眼睛一亮,立刻改口:“请务必让他参加,景元将军!” 景元看向郁沐,“可以吗?” 郁沐耸肩:“你也没给我拒绝的余地吧。” 景元收起石火梦身,“诸位,来开久违的战前会议吧。” “好哦!”白珩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然后是镜流、刃。 郁沐走在最后,丹枫沉默地向前,他虽收起了击云,但走姿依旧有些僵硬,不算自然。 郁沐的恶趣味倏然大盛,他加快脚步,一把勾住丹枫的手。 丹枫立即转过头,湖绿色的眸子里闪过惊骇,随后,又被狠狠压住——他不能让建木看出丝毫异样。 他的手指微微一抖,又被郁沐紧紧攥住。 郁沐先发制人,眉眼落寞,好不可怜:“不牵着我走吗?你……在幽囚狱里还牵着我的。” 丹枫唇角轻轻抽动,他头一次露出如此木讷僵硬的、不知该作何表情的模样。 如果他依旧是一条小龙,此刻应该瞪大眼睛,立起尾巴,像一根长条筷子般挺直,拼命钻进墙角去了吧。 郁沐想。 他忍住笑意,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手掌都贴进去:“丹枫,你牵着我走吧,一会要去打绝灭大君了,我害怕。” 丹枫怀疑自己听错了。 害怕? 他? 这棵建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第86章 丹枫最终没能甩开郁沐的手, 对方十分执着,要是刻意回避,恐怕会引起怀疑。 郁沐的手指微凉, 掌心皮肤细腻, 握笔的位置有不明显的茧,手指相握时,没有任何异样。 这具躯壳分明是完美的人身,任谁来探查, 都不会知晓其中埋藏着一个孽物的灵魂。 二人进入星槎, 驾驶室内部有一个不大的全息战地沙盘,打开系统后, 舱室内部的背景变为暗淡夜空, 流转的蓝色光点如同沙砾,凝成罗浮的三维地图, 实时信息在其上一览无余。 “建木既已生发,那绝灭大君恐怕此刻正在古海宫墟盘踞,集结反物质军团,准备对罗浮各洞天展开侵略,先前虚卒的出现也印证了对方的计划。”景元在沙盘上圈出了海中一处若隐若现的岛屿。 “丹枫, 打开持明宫墟禁地的任务交给你了。” “好。” “诸位,前路艰险,等待我们的或许是一番苦战, 这是我最后一次恳请你们, 随我出征。”景元看向其余云上五骁, 语气庄肃。 “景元当上将军之后变得好客气。”白珩眯眼一笑,“身为云骑,卫蔽仙舟是吾等职责, 自当尽心竭力,对吧?镜流。” 镜流颔首:“我只为重启玉界门而来。” 白珩连忙点头。 玉界门不开,他们早日逃离罗浮、巡游星海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刃什么都没说,走到角落坐下,以行动表达回应。 丹枫抚摸着沙盘的倒影,目光空泛,没有具体的落点。 他会登上这艘星槎,是出于偿还的责任感。 诸位落座,白珩坐到主驾驶,传奇飞行士早已摸清了所有星槎的驾驶系统,这艘精密的生物舰船如同她感官的延伸,一切尽在掌握。 从丹鼎司的岸边出发,需穿越大半古海海域,到达鳞渊境的陆上岛屿,以星槎的全速推进力来说,只需不到半个系统时。但这数据的取得是在传统环境下,而非眼下错综复杂的战争场域——此刻,海面被茫茫白雾笼罩。 短暂的预热后,星槎平稳升空,高精度的推进装置有着强悍的静音效果,星槎融入夜色,向海面飞去。 随流线机体一同凿刻的舷窗造型酷似鲨鱼的细长鱼鳍,矩状棱镜玻璃在凑近后会自动放大外部景象,郁沐身后就是舷窗,他望向外部,浓浓白雾阻隔了视线,能见度相当低。 星槎如同游鱼,在雾气的海洋里翻腾。 舱内灯光暗下,头顶的条装灯带随呼吸闪烁,氛围静谧,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丹枫正襟危坐,敏锐的神经始终被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牵引,令他难以镇定。 没过一会,有人摸黑凑了过来,大腿抵着大腿,苦涩的药物味道隐约飘来。 也不知郁沐先前在丹鼎司的配药室中捣鼓了什么药材,袖口和发梢沾了一点,在密闭空间中额外明显。 丹枫蹙眉,转过头,发现郁沐靠他很近,睫毛扇动,一双平静无害的眼睛正略略上抬,充满忧虑。 得到丹枫的注目,郁沐变本加厉地又挤了挤,这次,他挽上了丹枫的手臂。 丹枫:“……” 他的尾巴折在远离郁沐的一侧,差点条件反射,就要抽过去。 “你想干什么。”丹枫压低嗓音质问。 “我说了我害怕。”郁沐委屈巴巴道,虽然,他眼睛里没有丝毫畏缩的情绪。 “离你近点,我好受一些。” 丹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好在他天生冷相,加之舱内昏暗,皱起眉头也不会太反常。 “别怕。”他道。 郁沐弱弱地嗯了一声,收下这敷衍的关心,指尖勾起对方的衣角,绕了两圈,自己玩,没消停一会,他突然道: “丹枫,你给我讲讲星槎的构造吧。” 丹枫顿时警觉。 建木对仙舟星槎的战斗机器有过分充足的兴趣,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军用星槎构造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等日后有空,让白珩给你详细讲解。” “我现在就想听。”郁沐戳了戳丹枫的胳膊。 丹枫:“……” 察觉到丹枫的迟疑,郁沐小声道:“你是不是不愿意,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 丹枫不回话。 郁沐悻悻地放开了他,磨蹭着坐远了,小心翼翼地圈起手,安分地垂下头,如同一个脱水干枯的、没精打采的蘑菇。 “喂,后面的,不要欺负新来的乘客。”白珩在驾驶室,远远地警告。 镜流瞥了丹枫一眼,刃的烛瞳比平时亮了几分,突然被点名的丹枫顿时无语。 他打量着郁沐,只见对方瑟缩着肩膀,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在眼角抹了一下。像是在偷偷揩泪。 什么欺负,这棵建木,他明明在故意装可怜——! 丹枫用眼神向景元求助,景元无奈地朝郁沐努了努嘴,言外之意是,「没办法了,你先去把它稳住。」 丹枫:“……” 好好好,好极了:) “过来吧,我给你讲。”丹枫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座位。 郁沐瞄了一眼,立刻背过身,只留给丹枫一个毛茸茸的金色后脑勺,与此同时,他踩上凳子,抱着双膝,彻底自闭了起来。 镜流啧了一声,看不下去了,她嗓音冷淡,近乎命令:“饮月,把他哄好。” 丹枫气不打一处来,脸更冷了,想回怼镜流几句,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尤其是景元朝他隐晦地摇头,示意此刻不要发生口角纠纷。 他只好站起来,走过去,紧挨着郁沐坐下,犹豫再三,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我没有拒绝你的意思,现在不是闲聊的好时机,但如果说点什么能帮你缓解紧张,我就讲给你听。” “真的?” 郁沐闷闷不乐地转头,蓬松的短发搭过睫毛,露出他略有期待的眼睛。 丹枫被对方注视,点了点头。 郁沐慢慢伸展自己,试探地转过身,凑近了丹枫,假装没发现对方微微的僵直,用气声道:“那,你把尾巴给我抱着好不好。” 丹枫……要不是被关在星槎里,丹枫真想抬屁股走人。 生怕对方不信,郁沐赶紧抓过丹枫的手,搁在自己平坦的心口。 “你看,跳得很快。” 丹枫一怔。 掌心下是强有力的心脏跳动,的确如郁沐说的那般,沉重且急促,因为对方按的很紧,他的手指甚至能摸到坚硬的骨骼。 丹枫赶紧把手抽出来,在郁沐期盼已久的目光下,慢吞吞地、相当不情愿地把尾巴从后面绕了过来。 郁沐发出微不可闻的嗷呜声,抱住了自己的安抚物,痴迷地用脸颊蹭蹭。 丹枫微微一抖,紧接着,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之物,双眸立即变得黯淡。 坐在他对面的景元只能无奈摇头。 持明一族,尤其是持明龙尊,的确为罗浮的安宁付出了太多…… 有了尾巴的填充,怀抱逐渐充盈,丹枫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郁沐讲星槎构造,即便说的是一些随处可查的科普教材式文字,郁沐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他对罗浮的战争兵器不感兴趣,对建木而言,战时密密麻麻的星槎舰队不过萦绕在巨树旁孱弱无力的蝇虫。 他只是喜欢丹枫的全部注意力被他吸引的感觉,这让他迄今为止愈发蓬勃的占有欲得到满足。 然而,随着驾驶室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龙尊的讲解服务到此结束。 众人立即察觉一个严重的问题:此刻距离出发,已经过了不止半个系统时了,他们却还没达到鳞渊境。 景元第一个冲到驾驶室,“白珩,出什么问题了?” 白珩有条不紊地操纵着推进杆,屏幕中各项数据没有异常,半弧状的巨大隔光屏幕被雾气笼罩,如同一面流动着的苍白墙壁,然而,下方的数据地图却陷入了卡顿。 象征星槎位置的光标已经许久没移动了。 众人陆续赶来,只见白珩在屏幕上连点,操作迅速又精准,语速亦然。 “景元,最坏的情况是,建木周围的丰饶海雾有强大的紊乱场,从踏入的一刻开始,我们已经被建木的幻阵包围了。” “幻阵。” 景元看向舷窗外,不知何时,浓雾中出现了许久遒劲弯曲的影子,如同蛰伏在云雾中的海蛇,盘踞在晦暗阴影里伺机而动。 白珩下推操纵杆,降低飞行高度,按理来说,这个高度下他们早已能见到海面,目力所及却依旧是一片白雾。 不久后,虬结着的深棕色根系映入眼帘。 是建木生发后生长出的根枝,彼此攀附、交错,编织出一个阴森可怖的牢笼。 星槎像是误入了高大树海的鸟类,正漫无方向地游荡。 的确是幻阵,毕竟建木是从海中生发而出,即便根系庞大,也不应有如此大范围的、连缀着的根群。 景元:“神策府有关建木妖力的记载录中可没写这一条。” 当然,记载录上同样没有记述过建木会化成人身。 “现在只有两种方法。”白珩专业又冷静:“我在幻阵中巡绕,找到阵眼,多半是某一段正在活跃的枝干,找到后,由镜流将其斩除。” “不考虑是建木本身的能力吗?”景元反问。 “从外界丰饶的浓度来说,不是。”白珩无需为自己在星槎上看到的数据进行一一解释,她只给出最直观的判断,这是她丰厚经验积累的底气,更是云上五骁彼此的默契。 “此时的浓度不到令使倏忽影响外围的四分之一,粗略计算,很可能只是某一枝正在生长期的枝桠。” “可建木有上亿的枝杈,要一一排除?”镜流蹙眉,“不如全都砍了。” “不行,那会令建木警觉,开始更猛烈地自卫,从而惊动绝灭大君。”白珩严肃道:“原本,这幻阵只要景元的神君出手就可扫清大半,我们有机会从震荡的余波中飞出,但……” “会打草惊蛇。”景元补充。 “是。” “那就这么办吧。” “嗯,交给我。”白珩一开上星槎就像变了个人,无比可靠,她叮嘱道:“接下来要抓紧,别磕到脑袋。” 景元低低一笑。 他们坐惯了白珩的星槎,早就练就了一颗即将坠海也不会狂跳的大心脏了,毕竟传奇飞行士在战斗中的驾驶风格很难和‘平稳’挂上边。 丹枫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着痕迹地向身后看去。 舱内深蓝色的光带间歇性地亮起,幽暗的光芒洒在郁沐身上,他正站在所有人身后,透过梭形舷窗,眺望着外面的白雾以及若隐若现的建木根须。 他的表情那么平淡,仿佛对眼前稀世难寻的奇观感到乏味,不知怎的,丹枫似乎在对方的身形上看出了一丝……落寞。 离开喧嚣人世,沉浸在被白雾包裹的星槎中,他与亘古长存的巨木对望,仿佛已消磨过漫长的孤寂时光。 丹枫倚在舱壁上,忽然有些好奇郁沐在近距离观‘建木’时,究竟抱有何种心情,听着众人讨论‘建木’的行为,他又作何感想。 “在想什么?”丹枫问。 郁沐从某种空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看向丹枫,四目相接时,他隐隐一笑:“要不要猜猜看?” 丹枫抿着嘴唇。 “惊讶?你应该没见过建木全貌下的细节。” 他是该惊讶的,作为郁沐这个个体。 郁沐的眉眼变得温和,先前违和的淡然一闪而逝,他走到丹枫面前,将自己置于灯下,暴露在对方触手可及的距离中。 丹枫能看清郁沐的一切,眼角的弧度,下颌的线条,发梢的走向,可即便是熟悉的面庞,无法避免的陌生感却如影随形。 现在望着他的,是郁沐,还是建木? 丹枫不知道答案,所以他抱着一丝窥探欲,忍不住要试探。 “不对。”郁沐摇头。 “还是害怕?”丹枫又道。 “也不对。” “……”丹枫不说话了。 或许,建木在想怎么把他们所在的这艘星槎击落也说不定呢? 见对方猜不出答案,郁沐轻眨单眼,“我在想,这棵树的最高处有什么。” 丹枫一怔,下意识反问:“有什么?” 郁沐委婉一笑:“你怎么在问我,我当然不会知道,兴许有个树屋吧。” 树屋? 丹枫蹙眉,“为什么。” “晴天要遮阳,雨天要避雨,雪天要过冬,偶尔藏点贵重财宝……话本上不都这么写吗?”郁沐对此头头是道。 “话本都是骗人的。” “或许吧。”郁沐道:“不说我了,说你。” “我?”丹枫诧异。 “你看着窗外这棵建木,有什么感想?” 丹枫环抱手臂,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郁沐平静的脸,思考良久,才道:“你似乎忘了,它是丰饶孽物,仙舟大敌,对它,我没有除戒备以外的想法。” 很合理的回答。 郁沐了然般点头,不再言语,他垂着头,捞起一条丹枫的衣摆,百无聊赖地抚摸着其上精细的龙鳞花纹。 他对龙尊的一切都爱不释手,毕竟,对方是一条他心仪的龙。 「想再和丹枫多呆一会。」 这种想法一经产生,诚实的根须便有所回应。 刹那间,星槎骤然下坠,舱内剧烈晃动,郁沐一个跟头栽了下去,被对方情急之下一把拉住。 丹枫抓紧防护杆,还算镇静地看向舷窗外。 始终蛰伏的根系忽然开始生长,速度并不快,但纤细的枝桠在雾中延伸,失灵的战争雷达没有反应,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全靠白珩手动操作。 操纵杆推拉的频率猝然加快,星槎如同游鱼,开始上下俯冲,以躲避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枝叶。 “抓紧了!”白珩高呼。 星槎极速攀升,郁沐随惯性往后一仰,空间狭小,挤的他难受,他只好勉强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点足以维持平衡的东西。 可惜,星槎再度攀升,他还没抓住,就向前栽倒。 他整张脸啪唧一下,直接塞到了丹枫怀里。 郁沐泪花差点被砸出来,鼻梁顶到一处有点坚硬感的软肉,起初,他鼻尖痛得不行,完全没能力思考,直到对方掐着他的手忽然收紧,他才意识到什么。 他木讷地抬头,视野里,对方胸前开了一块菱形的奶窗,此刻正一片通红。 郁沐:“!” 瞧他发现了什么,是大自然,哦不,龙尊的馈赠! 他闭上眼,借着星槎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劲头准备故技重施时,他的额头突然被一个手掌拢住了。 耳畔传来龙尊咬牙切齿的冷酷低语: “想都别想。” 第87章 想想怎么了, 怎么就不能想了? 他建木的身份都被发现了,让让他又何妨? 不就是一扇奶窗吗,真是小气的龙。 郁沐不甘心地抓住丹枫的手, 从额头滑到嘴边, 张嘴一咬,叼住对方掌心的软肉,果不其然,丹枫条件反射般收手, 这动作给了他可乘之机。 郁沐向前搂住丹枫, 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 熟悉的清冷水汽灌入鼻腔, 令他神清气爽。 交错的手掌绕到后背,不小心勾住对方顺滑的发梢, 他微微一扯,丹枫便捏上了他的后颈,试图将他拎起来。 然而,飞行条件过于颠簸,他的反击没能奏效。 星槎以高速迅疾的轨迹穿梭在不断生长的根须中, 上下折返,如暴雨中飞掠的雨燕,推进器的火光燃烧得无比热烈, 舰首破开空气, 于高空盘旋。 重力和惯性强硬地鞭挞每一个人, 郁沐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脸色惨白, 后悔上星槎时不该吃东西。 飞到一定高度后,根须生长的速度明显变慢,如同畏惧着什么,只在低处的雾霭中蛰伏,伺机而动。 白珩在屏幕连点,不一会,她调整方向,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向后方飞去。 郁沐跌坐在地上,一道云水卷来,拂过他的面庞和颈侧,清凉的水雾奇异地消解了晕机的不适感。 他大口呼吸,让氧气填充肺部,虚弱道:“谢谢。” 丹枫别开眼,衣服在先前的混乱中压出许多褶皱,凌乱的一塌糊涂,他迫切地理好衣服,起身离开,坐到离郁沐最远的椅子上,逃避之意溢于言表。 郁沐:“……” 不久,驾驶室传来短促的指令,舱内的全息沙盘自动显现,视角缩小,在手动截取的动态图像中出现了一根被标注的、通体赤红的枝桠。 它藏在大量灰色的枝干中,很难在雾中定位。 是它,幻阵生成的始作俑者。 镜流召出昙华剑,霜凌在剑刃上凝结,室内顿时冷了几分。 白珩按下按钮,一枚荧光色标记弹被发射出去,正中靶心,在雾中指明坐标。 无需指引,镜流站到弹射平台,手中长剑背于身后,短暂的机械运转声后,舱内光带次第变红,隔离层开启,镜流被弹射至空中,如同一枚深蓝色的光矢,射向被标记的光点。 澄明的剑光短暂地破开云雾,绚烂的光斩在雾气深处绽放,如同千道连缀的雨丝,连绵又锐利。 她的剑技炉火纯青,还没等那段枝桠作出反应,便从根部削断,斩成了齑粉。 周围的白雾没有散开,隐藏在雾中的枝干却霎时消失不见,天地恢复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先前惊心动魄的空中阻击战不过是一场梦。 星槎在空中折返,沿着海面飞掠,外置回弹器精准接住下落的镜流,她跳入舱内,冲势过大,整个星槎都发出轻微震颤。 破阵的过程还不到一分钟。 镜流挽了个剑花,待到眼底因接触丰饶雾气产生的暴戾和混沌敛去,平复呼吸,才道: “解决了。” “嗯嗯,真棒!”白珩高声道。 镜流的表情因夸奖而柔和,她一身寒气地走到郁沐身旁的座位上,坐好,平静地拿出装药的小玻璃瓶,晃了晃。 “一粒?” 郁沐:“嗯。” 镜流倒出一粒,正欲服下,一旁一直关注她状态的丹枫立即阻拦:“等等。” 镜流不解地盯着他。 丹枫:“郁沐,这个药有副作用吗?” 郁沐:“没有。” “真的?” “……” 郁沐的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变得锐利,被病人质疑医术对他来说是不可忍受的,这相当于对他专业能力的挑战。 他从镜流手中夺过玻璃瓶,拔开药塞,来到丹枫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龙尊那张淡然又警惕的脸。 颀长的身影阻隔了众人的视线,他眼眸微垂,目光被眼睫下的小片阴影遮住,透着一点陌生的冰冷。 随后,他做了个令丹枫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往自己手中倒了一枚药丸,当着丹枫的面,直接吞了下去。 丹枫因吃惊,瞳孔一缩。 郁沐舔了下嘴角,猩红的舌尖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如同巨蛇吐出的信子,紧接着,他的目光落了下来。 “张嘴。”话音落下,他将一切沉重的情绪都倾泻到了丹枫肩头。 丹枫并未照做。 郁沐早有所料,他取出一粒药丸,捻在指尖,当着众人的面,钳住丹枫的下巴,拇指压住,强硬地叩开对方的牙关,在景元的阻止声中,将药丸推了进去。 他拿出手指,指腹牵出一道细长的晶莹水痕。 丹枫按住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尾细长的红痕在加深,狭长的眸子里隐隐有水光,惊讶、不满、担忧、窘迫,混杂着诸多情绪。 “郁沐,你过分了。”景元的语气稍微严厉。 郁沐的影子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丹枫,他细细地欣赏对方因他突兀举动产生的情态,全然不理会景元的谴责,自顾自道:“尝出什么没有?” 丹枫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痛,他瞪了郁沐一眼,用充满怒意和水汽的湖绿色双眼,像两颗剔透又漂亮的玉石。 郁沐:“糖衣是桂花味的,桂花晶冻。” “你说的没错,这个药有一个副作用,就是服用者在药效结束后的四十八小时内,会对桂花味食物上瘾。” 丹枫狐疑地盯着他。 “不信吗?” 郁沐歪头,直到这时,他才望向景元,在对方复杂的审视中伸出手,掌心停着还剩三粒药丸的玻璃瓶。 “你要不要也来一粒?” 景元同样迟疑了。 最后,还是镜流出来解了围:“这不是为我和应星准备的药吗,你们吃的很起劲?” “是啊,的确是为你们准备的……” 郁沐将瓶子盖好,扔回给镜流,他无视了丹枫和景元复杂的目光,来到镜流面前,一只手拂过对方的眉眼。 “但你只是受到雾气的沾染,暂时不用服药,闭上眼睛。” 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一阵诡异的平静感席卷了镜流,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脑中的杂念,令她躁动的心绪倏然和缓。 她甚至没察觉郁沐何时坐回了位置上。 舱室内静悄悄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发酵,所有人都清楚,郁沐生气了。 他的不满如此明显,本就不算亲和的眸子此刻压下,折出凌厉锋锐的弧度,唇线紧抿,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丹枫蜷曲着手指,吞咽几次后,才后知后觉地从舌侧尝到了一点微甜的桂花味。 服下药丸后,体内没有丝毫异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胃袋在有条不紊地消化药丸,一道暖呼呼的热流流向四肢百骸,效果与云骑常吃的伤筋益补丸类似。 是他过度戒备了吗,可制作药物的是建木,他难道不该提防吗? 他瞄向郁沐,在‘走上前道歉’与‘留在原地观察’中选择了后者。 对方毕竟是一个丰饶孽物,要求孽物与人类有相似的同理心,无疑是天方夜谭。 丹枫如此告诫自己,亦听从理性作出了决断,可望着郁沐低落的面容,望着那双不再纯粹的眼睛,他的心脏还是蔓延出了丝丝沉闷的酸楚。 就好像,刺伤郁沐的忌惮和猜忌同样化为利刃,搅烂了他苦涩的心窝。 丹枫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这股异常,可那感觉愈演愈烈,几乎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只好扯起唇角,无声嘲笑自己的可悲和无能。 没有了幻阵的干扰,没过多久,众人便透过舷窗看见了鳞渊境的外围岛屿。 星槎缓缓降落在沙滩上,白珩没有下船,作为唯一能够激动巡航的个体,她承担着空中瞭望、远程火力,以及在必要时将众人带离的任务,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作战方式。 五人沿着沙滩向前,来到显龙大雩殿前。 数千年前,龙尊雨别于此导引古海之水淹没建木玄根,设下牢固封印,此后,历任龙尊都会在此履行守望不死建木的职责。 毁弃的大殿徒留断壁残垣,从高大的壁刻图像上,隐隐能窥见过往持明祖地繁荣辉煌的影子。 众人一一行过两堵高耸的石崖,丹枫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回头去望。 落单的郁沐正站在广场上的龙尊造像前,仰头打量。 “怎么了?”丹枫问道。 郁沐用欣赏艺术品的目光细细端详这具栩栩如生的造像,石像凿刻的每一丝纹路都体现了独运的匠心,完美还原了龙尊威风、英武的身姿。 他又遥遥望向丹枫,不久,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还是你更好看一点。” 丹枫:“……” “那毕竟只是一尊造像。” 石头怎么会有真人好看呢? 众人行至一望无尽的水岸,苍云没入黑潮般的夜空,持明的禁阵驱隔了海上的浓雾,万顷波涛下,古老的建木玄根在水下躁动,犹如一头蛰伏千年的恐怖巨兽。 丹枫能感觉到,那无数由历代龙尊编织而成的、用以镇伏建木玄根的网,正飘摇破碎,衰朽凋敝。 简单的缝补已无用处,巨兽已然苏醒,不可阻挡。 刻入灵魂的记忆蠢蠢欲动,夜色漫无边际,攫取着丹枫的心神,云水在他身边起涌,浪花将他承托,重渊珠在他掌中转动,一时间,天地色变,整座古海宫墟都在隐隐震动。 猛烈的咆哮自海面传来,地底的震吼搅动深水,空中雷鸣闪烁,皆因这股强大的力量而轰鸣。 宛如神话中描绘的那般,古海潮分,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开海浪,庞大又壮观的持明宫墟显现在众人面前。 即便曾亲眼见过此种奇景,景元、刃、镜流依旧感到震撼。 没有谁会不为这倒逆天地、山移海转的力量所折服。 丹枫从空中落下,凝望着空虚塌朽的古老宫城,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悲伤与怅叹。 “走吧,诸位,之后就是帝弓司命与烬灭祸祖的对垒了。”景元俯瞰宫墟,掷地沉声道。 丹枫:“「叩祝三爪,朝觐尺木」,在那之后,建木玄根深处的道路便会显现……我将引导你们完成仪式,走吧。” 一行人走下长道,过程中,丹枫为众人指出了三处需要消解封印的位置,众人一一分过,各自行去。 最远的、也是最靠近建木玄根的一处,由丹枫和郁沐前往。 他们向下走去,一路上遇到了几只建木催生的丰饶孽物,丹枫顺手收拾掉后,来到封印地所在。转动地面石灯,远处,两盏高大的火炬石台燃起了两簇青黄色的火苗。 郁沐站在台阶边缘,面前是古城断壁,隔着深不见底的潮渊。他抬平视线,与破碎的甬道尽头、那棵龙瘿造型的枝木对望。 上次,为了找到重新使包裹着白珩的持明卵继续孕育的方法,他与丹枫来过鳞渊境禁地,那时,丹枫对着建木,说了一句他没能听清的话。 “丹枫。”郁沐指着那长缨跃动、苍茫古朴的龙形木瘿。“你看。” 丹枫与他比肩而立,身旁人的目光远比空洞的龙木灼热。 郁沐:“它如此孤独。” “孤独?”丹枫眉眼一动。 “是的。” 郁沐没有回头,夜色模糊了海天的界限,水汽浓重的冷风在荒凉的古海宫墟中回荡,吹起对方明媚的金发。 他的神情颇为沉重,眉间凝着浓郁的怜悯。 “独自在冰冷的海水中虚度光阴,除了海潮和乱流,只有海兽游动的响声……” 他语气中带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怅然和落寞。 “树木可不能总长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 丹枫抿紧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被对方的情绪感染,心绪有了微妙的波动,说不准是好是坏。 没过多久,去解除另外两处封印的景元、镜流和刃回来了。 通向建木玄根深处的甬道已经拼凑完整,威严的火炬台燃着凛然青火,延伸至道路尽头的龙形木瘿。 景元召出石火梦身,一马当先,低沉道:“诸位,走吧,去会一会那绝灭大君。” 一行人踏上石阶,向着古海深处而去。 郁沐落在队伍末尾,每一步都虔诚万分,如同朝圣。 他注视着建木绕悬青火的遒劲木瘿,从空洞的龙目中窥得自己本来的面目,越靠近,这具躯壳中的丰饶血脉便越是沸腾,无尽伟力充盈此身,万道思绪向他汇集。 道路尽头,一盏妖冶的紫黄色玄莲静静在空中悬浮,莲叶合拢,紧扣,没有一丝缝隙。 它无所凭依,在寂静中散发邪恶又诡谲的气息,丰饶的孽力在其上盘旋,催生它生长又凋零,生灭循环,毁灭的伟力在外部肆虐,掀起令人不适的锐利风息。 “让我瞧瞧,是谁来了。” 一道邈远的、低沉的女声自莲中传来,模糊又梦幻,带着妖异的蛊惑感。 “一位仙舟将军,以及……几个喽啰。”女人幽怨地长叹一声,拉长声调,发出刺耳的感慨:“我还真是被小看了。” “看来你很胸有成竹,毁灭的卒子。”景元声音醇厚,目光满是嘲弄。 “哪里,仙舟将军大驾光临,于情于理,我都应好生招待,尽尽……地主之谊,毕竟这仙舟,很快便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空中的玄莲慢慢伸展,尖锐的莲瓣抽丝剥茧般垂下,露出内里青黄色的火苗,那火苗猝然上蹿,化作游丝,飞向它身后的龙形木瘿。 刹那间,镇压着建木玄根的岌岌可危的封印,碎裂了。 景元执起阵刀,镜流与刃守住两侧,郁沐站在中间,丹枫悬于队尾,高空中,漆黑的星槎在壮观的水瀑上方飞掠,歼灭炮架起,随时准备支援。 古海潮动,雄厚的丰饶孽力在封印破裂后失去束缚,向偌大的宫墟冲击,景元的阵刀闪烁云气一般的金色,抵挡了飞流的力量。 与此同时,龙形木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膨胀,它的枝干有着深棕色的古朴质感,坚韧厚重,盘虬交错,明亮的青火盘旋在根系组成的龙角上,那空洞的龙目被悠然的火光填满,如同两枚跳动的眼珠。 它的根系向外扩散,顷刻间占据了半片宫墟,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一簇簇青黄色的孽力凝聚为火焰,又像是生机勃勃的叶片群,在黝黑的枝干上生长。 古海几乎被它照亮。 紧接着,在玄莲中伟力的催生下,一枚饱满的建木神实从高昂的龙首木上诞生,风暴般的力量在肆虐,它表皮是璀璨的金黄色,隐隐能看见有无数扭曲的枝叶充盈其间。 白珩率先发动攻击。 漆黑的星槎毫无征兆地开足火力,歼灭炮的枪管烧的通红,足以摧毁绝大多数丰饶孽物的强化歼灭弹倾泻而出,如同落雨,尽数轰击在神实之上,然而,没有丝毫用处。 神实绽放刺目的光芒,在一声贪婪的、狂热的喟叹声中,玄莲吞没了这颗建木神实。 金光变化,雷鸣阵阵。 “哈哈,如此浓郁的丰饶伟力……看啊,这无懈可击的肉身。” 她的声音变得扭曲、悠长,散发无尽的邪意与痴迷,疯狂的语调逐渐尖锐,融合在无休止的飓风中。 一具巨大的丰饶肉身取代了那雄伟的建木玄根,仿佛其中一切都已被她鲸吞蚕食,转化为了只供自己驱使的囚奴。 绝灭大君睁开幽蓝的双眼,无尽的、澎湃的丰饶之力在她身体中的所有经脉游动,温驯地维系着她的生命,她的耳目遍及古海,灵魂在万条根系中腾挪,她已成功侵占了建木的全部。 她狂笑着,此刻,不可一世的神策将军在她眼里不过孱弱蝼蚁。 “这才是丰饶的馈赠,不灭的躯壳,真是太美妙了。” 绝灭大君活动手指,纤细又修长的指节在空中一一点过,从神策将军开始,最后落到人群中心,那个面露慌张和紧张的金发青年身上。 看呀,把这可怜的建木宝宝都吓傻了。 绝灭大君难以自抑地勾起猩红的唇角,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多么有趣的表情,看来那愚蠢的建木时至今日才发现问题。 自她吞下建木神实开始,毁灭的烙印便打在了这棵臃肿笨拙的大树身上,遍及每一寸枝梢,不肖半个系统时,她便能彻底切断建木的灵魂联系,移花接木般夺走这具药师恩赐的躯壳。 这毫无疑问是她精心设计的、最符合那刚愎自用的建木的「毁灭」结局。 多么凄惨,多么优雅,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伟大之作! 上千朵蕴含着毁灭与丰饶双重神力的玄莲在绝灭大君身旁绽放,她一抬手,一阵如尖刀般的狂风顿时向五人扫去。 “今天,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第88章 澎湃的烬灭之力在空中卷起风暴, 震荡着古海倾泻而下的水瀑,迸射的水花齐齐涌来,如同扑面而来的利剑。 景元一马当先, 被金光燎烧的披风向后飞扬, 巡猎的伟力与之悍然对撞,激起连绵不绝的音爆。 在他身后,镜流在掩护下矮身跃出,一人一剑, 锋锐难当。她的赤瞳淬炼着犀利目光, 在强有力的冲锋中凝成一道猩红的细丝。 悍然斩击从天而降,如同采撷一线冷锐刺骨的月光, 刺入千朵玄莲铺就的汪洋花海中。 丹枫脚踏云水, 苍青色的水龙在他身旁游动盘旋,只见龙尊手中重渊珠飞出, 水龙在空中腾跃,直冲绝灭大君巨大的肉身而去。 不朽龙祖的伟力在此刻彻底得到释放,鳞渊境上方,聚集起的雷云中电蛇涌动,暴雨倾注而下, 将古旧宫墟浇出了白茫茫的水雾。 很快,这些水雾在极致的冷冻之下,转化成了闪闪发光的冰晶。 镜流撷来一片冰花, 洗净挥斩中沾上的玄莲枯叶, 澄明的剑身透着森然之感。 空气中泛着冰雨迷蒙的味道, 刺得人肺部隐隐发痛。 郁沐后退几步,寻找一个既安全、又能清楚观战的位置,只见绝灭大君伸出细如尖锥的手指, 如臂使指般挥出一根根自在延伸的丰饶玄根。 她已经能很好地驱使自己从建木那里盗夺的能力,灵魂彻底融入这棵根系几乎与仙舟融为一体的巨树,丰饶的长生之力无时无刻不在涌动,修复一切损伤。 空中,镜流调转身姿,借力攀上袭来的粗壮树枝,手中银剑挥砍,掠出道道残影。 她一路向上奔跑,水龙与她并行,与她正面相撞的之枝干被千万道剑光绞成齑粉,又凭借诡异又顽强的生命力重新拼凑在一起。 丰饶的孽力无穷无尽,玄莲盛放之处涌现青黄色的雾气,没等扩散,便被一道迅疾的刀光斩了个粉碎。 景元手持阵刀,金瞳明亮,他的斩击悍勇无双,即便在很远的位置,也能以巡猎之力压制即将弥散的孽力。 镜流非常迅速地突破包围,跃入空中,她双手握剑,剑身爆发出的寒气竟令周围的枝干为之一顿,仿佛被短暂的畏惧所震慑。 天上逡巡的星槎看准时机,投下一刻高爆歼灭弹,扑面而来的、致死般的热量瞬间将绝灭大君的手臂燎烧出一个巨大的孔洞。在丰饶开始修复的刹那,镜流斩了下去。 苍龙的云水在她剑尖席卷,猝然延伸的长剑锐利的仿佛能劈开一整颗星球。 刺目的炫光自海底涡心爆发,翻卷的海浪如雪崩般震耳欲聋,宫墟的地面在摇坠,发出即将崩塌般的轰鸣。 这一击几乎榨干了镜流的潜能,不同命途间的碰撞催生出令人胆寒的气氛,景元握紧阵刀,向天空看去。 黑压压的雷云在森然青火中显出轮廓,没过多久,一道悍利的枝蔓从冰霜落满的灰烬中伸出,末梢通红,浸满了人类的血液。 景元的瞳孔一颤,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紧接着,镜流从天空落下,手臂上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就这点本事?你们的进攻,对我来说不过虫豸的抓挠。” 绝灭大君阴测测地开口,傲慢地抬起下巴。 她巨大的肉身不免受到了剑风的波及,那一击同样在她肩膀上留下了深壑般的豁口,然而,细丝般的丰饶孽力在伤口中生长,它们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在其中交错、编织,几乎一眨眼的功夫,伤痕就拼凑了回去。 这滋味,如此曼妙。 这具嵌有烬灭威能的躯壳,蕴藏着浩瀚如汪洋般的丰饶之力,两相碰撞,此消彼长,在无尽的撕扯中,激发了更加令人畏惧的神躯。 鲜红的血液从镜流的手臂滴到指尖,融进满地玄莲垂死的叶片中,晕开一朵血花。 她目光灼灼,握剑的手掌紧绷,没有半分动摇。 “师父。”景元脱口而出。 镜流回他以一道布满决绝杀意的目光。 “景元,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 景元攥紧阵刀,用力点头。 他已读懂对方的决心,更清楚接下来应当如何去做。 “很好。” 镜流提起剑,唇畔勾出一丝冷冰冰的弧度,从此刻起,她的目光中只有绝灭大君。 必须在对方身上留下连丰饶都来不及愈合的致命伤,哪怕只有一秒,凭着心意相通的默契,景元一定能抓住机会。 在他们之中,能摧毁令使的只有令使,这已经是星神层面的斗争了,凡人之躯难以锁定胜局。 在第一轮对抗的结果揭晓后,另外三位云上五骁也同时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率先作出行动的是白珩, 顶尖型号的歼灭星槎是战争中保有的最高战力,运用仙舟生物科技培育出的弹药无比强悍,满载状态下能够通过自爆短时间炸穿丰饶令使倏忽构筑出的防御线。 对此深有体会的白珩推下操纵杆,提高射击精度,大量爆破弹倾泻而出,高远程火力炸开,一波推平了绝灭大君右侧的上百朵玄莲。 “烦人的蚊虫,就从你先开始吧。” 绝灭大君怒吼一声,手臂一伸,上千条枝条朝空中拦截。 白珩控制星槎的技术妙到毫巅,戏耍一般,深黑雨燕在擦肩而过的死亡密林中起舞,它的推进器爆出幽蓝的火光,那是动力榨取到极致的象征。 与此同时,卷怒的云水从天而降,丹枫高悬天际,脚踏水莲,古海上空浓郁的水汽在回应感召,化为凶悍龙首,撞碎了绝灭大君身前的屏障。 镜流看准机会,就地起跳,血滴飙出去后就凝成了通红的冰珠,她落下威势凛然的一剑,谁知,绝灭大君忽然露出了森森尖牙。 一道枝干从她喉咙处的骨骼中电射而出,袭上了镜流的面门。 镜流抬手一挡,一阵狂猛的、不可匹敌的丰饶伟力从中爆发,顷刻将昙华剑震了个粉碎。 镜流瞳孔缩成针状,电光石火间,身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身影。 刃提起支离,挡在了她身前,闪烁着金光的支离剑斜偏,避免了被正面击碎的结局,然而,他躲不过枝干的袭击。 噗。 镜流愣住了,温热的血从刃的后背洒出,喷了她一脸。 血是热的,如她的眸子一般赤红。 尖锐的枝干沾满血迹,金黄的叶片向上卷起,如同两只诡异的眼睛,正空洞地、直勾勾地盯着她。 镜流从短暂的空白中回神,瞬间浑身震颤,怒不可遏。 她徒手凝冰,昙华剑入手,没等上砍,忽觉脑中一阵混沌。 像是一根尖细的银针刺入脑膜,在回旋的浪花中疯狂搅动,她顿时冷汗如瀑,视野扭曲,除了鲜血般的红色,什么都看不清了,唯一能够辨认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努力睁开眼,只看见了一角璀璨的、柔软的金色。 “真是的……” 对方叹了一声,如同一个突兀的符号,插.入混乱的战局中,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了镜流的领子。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没过几秒,她躺在地上,四肢百骸像是灌注了热流,极致的杀戮欲催促她起身,脑中无数纷乱的恶语却在嗡嗡作响。 她挣扎着爬起来,手指一动,却被踩住了。 “别动。” 对方冷冷呵斥,强硬地掰开她的下巴,很快,有水滴濡湿了她的嘴唇。 液体无比滚烫,如同岩浆,口味寡淡,几乎就是普通的水,但一经流入胃袋,镜流耳畔的杂音便尽数消失不见。 头疼的症状消解后,她猛然坐起,下意识握住昙华剑,举目四顾。 丹枫和景元正在与绝灭大君艰难交战,青黄两色的光芒将整片天空渲染成白昼,空气里弥漫着冷冽水汽,和鲜嫩草木被切碎的香味。 只是这味道过于妖异又浓烈,猛一吸入,简直令人作呕。 郁沐正在给刃缝合胸前的伤口,拿着一根纤细的银针,动作有条不紊,丝毫不受远处惊天动地大战的影响。 丝线只是普通的银白手术线,但当镜流的目光落到上面的时候,竟感到几分刺目。 虽说是缝合,但刃受赐丰饶,伤口已经开始自行愈合,长出新鲜的血肉,以填补空缺。 郁沐跪在地上,眉眼冷漠,表情谨慎,结束后,他拍了拍刃的屁股。 “好了,起来吧,别装死了。” 刃睁开眼睛,呆毛在空中颤动,他一言不发地提起支离,道了声谢后,重新加入战局。 郁沐收好手术包,直到这时,镜流才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竟然随身携带了一套外科工具,虽然没有配备任何药品。 察觉到镜流欲言又止的目光,他歪头,表情疏离极了:“看我干什么,你也想来一针?” 镜流别开视线,起身,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传来无与伦比的热度,那感觉就像天上落了一座火山,或者坠了一颗陨石…… 不,是真的坠了陨石! 镜流牙关紧绷,刹那间,她想起来自己的故乡,苍城被活化行星吞没的灾难。 那是一颗碎裂的悬星,破损的星体在无形的引力中牵扯,以一个诡异又岌岌可危的姿态连缀在一起,它凹凸不平的表面正侵入仙舟的天穹,瞬间烧穿周围浓郁的云海。 它像一张黑漆漆的、流淌着猩红热液的大嘴,带着无穷的恶意与进食欲,朝这艘巨舰逼近。 热浪滚灼,古海蒸腾,玄莲开在弥天水汽中尽情舒展枝脉。 “感谢你们,为我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来吞噬这棵不知好歹的躯壳……哈,来品尝吧,各位,这是我赐予你们最高贵的毁灭之法!” 绝灭大君举起双臂,眼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崇拜与狂热,仿佛即将迎来某个神圣之物的登临。 她已彻底吞噬了建木的躯壳,一切微弱的灵魂联系都在烬灭的力量下被围剿殆尽,仙舟将军在拖延时间寻找对付她的办法,她又何尝不是陪虫豸们绕圈圈,只为消化这冥顽不灵的巨树。 此刻,循环生灭的星神之力在她体内达到了完美平衡,即便行星陨落,她都能毫发无伤地幸存。 遍地焦土的仙舟,纳努克大人一定会喜欢。 她迷醉又痴狂地尽力畅想,没能注意到远处,一抹明亮到丧失人性的目光在紧紧盯视她。 「好香,好香,好香。」 「怎么还不开饭,开饭,开饭,开饭。」 「饿。」 许久未出现过的念头在脑中浮现,一个个字眼逐渐变得深刻,用力到像是被钉在了大脑皮层,引得郁沐浑身颤抖,指尖发烫。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粘稠且犀利,直勾勾地望着远处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绝灭大君,这块浑身散发着异香的美餐正在尽情散发魅力,令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胃中空虚的饥饿感变得无比强烈,随着躯壳与对方的灵火融合,直达灵魂层面的香气呈指数级飙高,远超倏忽的血肉。 同为令使,绝灭大君的味道却必定比倏忽更加香甜、紧实,药师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吃同族毕竟不妥。 好在倏忽不是他杀死的,道德上的负担小了很多。 建木生发需要积蓄大量能量,虽然不吃也可以,但吃饱了,总能长得更高一些。 而他是一棵励志长得高高壮壮的树。 郁沐舔了下嘴唇,忍耐住进食的欲望,收敛目光,让自己变得人畜无害。 陨星逼近的速度很快,滚烫的高温吸食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丝生命力。 景元举目望天,轻轻吸气,周身涌起磅礴的巡猎伟力。 璀璨金光流转在他的发梢、铠甲、披风,刹那间,通天彻地的神君自宫墟中站起,成为天空与海洋间的唯一支柱。 巡猎令使出手了。 “来吧,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绝灭大君尖锐地狞笑着,向前伸手,铺天盖地的枝叶朝景元席卷而去。 这次,她的进攻却被阻遏了。 景元列于平坦的高处,阵刀向着天空的陨星挥砍。在他身前,镜流、刃分列两侧,截住了所有的攻击,头顶巨大的苍龙喷吐龙息,狂猛的海水筑成高墙,竟与浑厚的树墙绞杀得密不可分。 高天之上,神君的阵刀与下落的陨星相触,极致的爆音几乎震碎了众人的耳膜。无法抵御的恐怖伟力在古海上荡漾、倾轧、爆炸、铺天盖地的海潮卷来,拍击着龙尊开出的、隔离海水的透明高墙。 霎时间,世界似乎都要毁灭了。 染着流光的阵刀切入陨星,强悍的对撞力中,刺目光芒照耀天地,维系碎星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消弭在空中,巡猎的余波威猛而刁钻,如咬牙切齿的复仇,将陨星震成了齑粉。 猩红的碎片融入雨水,从天际冲刷而落。 这一击的损耗,令景元半跪在地,如遭重击。 忽然,从碎裂的陨星背后,一只巨大的人手突然伸了出来,朝景元掠去。 “只不过一颗随处可见的陨星,竟能将仙舟将军逼至如此境地……哈,你这神君倒是漂亮,不知将你做成虚卒,叫「岚」亲眼瞧一瞧?” 灰烬中,绝灭大君的脸一如既往的邪佞、美艳,她的红唇勾起,目光阴毒,陶醉在这个充满美感的结局中。 她拍散赶来营救的三人,夺取那看似勉励支撑的仙舟将军,她的进攻势不可挡。 白发的将军在她手指之间,如同一个可怜的牵丝玩偶,毁灭的力量在积蓄,即将注入对方身体中。 突然,绝灭大君的视野黯淡了下来。 她先是诧异,疑惑,忽然,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涌出,流经四肢百骸,无孔不入的丝线连缀她的大脑,令她清醒地意识到,有什么入侵了她。 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近乎发疯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攥在他人之手,内里的利刃在搅动,吞吃她糜烂的血肉。 与此同时,一双纤细苍白的、不似人类的手从黑暗中遮来,捂住了绝灭大君的眼睛,然而,她的面部没有丝毫异物在遮挡。 那手来自她的大脑、她的意识、她的灵魂! 绝灭大君开始剧烈地筛糠,深蓝色的眼珠流露惊恐,神经质地左右转动,试图找出那罪魁祸首。 “哈。” 一声冷漠的、戏谑的轻笑在她脑中回荡,充满浓浓的非人感,令人寒毛倒竖。 绝灭大君一下就听出了那道声音的主人。 “建木——?!”她惊恐又憎怒地嘶吼:“你不是死了吗?你这个该死的臭虫!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你的?” 建木的语调变得生涩、机械,它并不愤怒,像在欣赏一桩有趣戏目般游刃有余,话音里的傲慢一览无余。 “纳努克选择令使的眼光,似乎不太好啊。”它择着一个戏谑的语调,缓缓道。 “你说什么?”绝灭大君色厉内荏地发飙,意图分散建木的注意力,与此同时,她眼珠不停滚动,寻找可能逃离的契机。 没关系,没关系,她的本体只是一团灵火,没什么能困住一团灵火,没什么…… 建木的语调冰冷沉重,带着阴森的恶意:“我只是好奇,你是凭什么自信到认为我只会向罗浮复仇,而略过你这个罪魁祸首,任你逃之夭夭?” 绝灭大君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对方的杀意如针,从四面八方刺来,搅得她灵魂近乎碎裂。 “你在说什么。”她汗颜地笑着,目光阴狠,聚集起灵火,正蠢蠢欲动。 建木:“那封晋升作弊的举报信,是你让百吉递交的,不对吗?” 绝灭大君的眼珠爬满血丝,她勾起唇角,心跳过速,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原来如此,你还真是有耐心,忍了很久呵?” “是啊。”建木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为了饱餐一顿,为了……我的确忍耐了太久。” 它话音刚落,绝灭大君的灵火分裂成了上万条细丝,毁灭的伟力在此刻迸发,榨取灵魂之火所流淌出的力量几乎能瞬间撕扯整艘仙舟,然而,万千深棕色的枝叶齐齐探出,彻底封锁了通向外界的闸门。 此刻,这具由药师赐予的躯壳,经由建木神实的融化,成为了密不透风的牢笼。 第一次,绝灭大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条条贪婪的枝叶蜂拥而上,它们吞嚼着美味的灵火,如同根脉从土壤中汲取水分,不知餍足地反复吸食、榨取、饱饮,没有丝毫声息,场面却令任何一个能够目睹的人感到惊恐。 那简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围剿,灵火无处可逃,在濒死的尖叫与诅咒中走向毁灭。 外界,绝灭大君的躯壳诡异地产生了一刹停滞,即便体内依然翻江倒海,但对不同时间流速的环境来说天差地别。 景元猝然抬起目光,抓住对方迟疑的空当,神君从绝灭大君身后突兀地起身,阵刀挥下。 就是现在! 冰封的霜刃、鲜红的刀光、苍青的水龙、漆黑的歼星炮自不同方向轰去,这次,那具牢不可破的肉身,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丰饶的神力被压制,失去了支撑,绝灭大君硕大的肉身轰然倒下。 她的躯体化作金光,带着浓郁的丰饶气息,飘散向亘古不变的夜空,如同飞散消弭的火萤。 一个绝灭大君陨落了,空中,连一片岁阳的灵火都没留下。 景元从天空坠落,丹枫递来一道云水作为缓冲,镜流和刃合力托住了他,三人均是踉跄一步,彼此搀扶着才站稳。 空气中弥留着大战后的刺鼻气味,各命途的伟力齐轰,将古海宫墟深处近乎夷为平地,海潮恢复平静,唯有众人急促的呼吸留有命悬一线的余韵。 星槎从天上降落,还没停稳,白珩就眼含泪水地狂奔到三人身边,紧紧抱了上去,不巧,摸到了一手的血。 作为一直没有进入正面白刃战的飞行士,她啊啊大叫,吓得耳朵竖立,朝旁边的医生大喊:“郁沐,快来,景元流了好多血,他要死掉了!” 景元一脸虚弱,但掩不住熠熠光彩的双眸,他喘了口气,使自己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死倒不至于,而且这血的成分,还是镜流比较多……” 丹枫从天上落下,用柔和的云吟裹住众人,清凉的水流抚平了焦躁和痛楚,令伤口的存在感没那么强烈了。 一番生死酣战,众人皆是筋疲力尽,这时候,只好彼此靠在一起,各自平复呼吸。 景元和镜流脱力得厉害,要丹枫和刃一起抵着,才不至于直接滑躺下去。 白珩身材瘦小,坐在地上给自己的尾巴梳毛,看向不远处的郁沐,高喊:“郁沐,别傻站着了,快来。” 郁沐站在不远处,似乎没能听见呼唤,他呆呆地盯着自己白皙的掌心,目光沉凝,金发明晃晃的亮,十指轮流收放,像是刚驯服四肢。 “他在干嘛呀,是不是被吓到了。”白珩笑起来,对丹枫小声道。 丹枫瞥了郁沐一眼,眸子黑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没过一会,郁沐走了过来,垂眸注视整齐排排坐的云五,仿佛一群颜色各异的小鸡崽,非要挤在一个小纸盒子里,彼此依偎着取暖。 他们同时抬头时,各色的眼睛显出或疑惑、或欣喜的情绪,更像了。 “有人受伤没?”郁沐问。 “报告,丹枫已经给我们治疗完毕,这里没有需要郁沐大人的患者了,报告完毕。”白珩举手。 “很好。”郁沐欣慰地点头。 家里的龙已经学会主动包揽家务了,美妙。 休息片刻,古海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丝金黄光晕,曙光缱绻的光泽从遥远天边染渡,因陨星降临,烧灼了天际大半云层,此刻天空如洗过的镜面,光滑明亮。 温暖的晨光并不刺眼,它渐渐撒遍古海,照耀在这段破碎的甬道上,和煦而神圣。 “已经是黎明了,好快。” 白珩打了个呵欠,长时间的高度精神集中令她感到困倦,她靠在镜流的后背,蹭了蹭对方的脖颈,嘟哝: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坐在一起晒太阳了?” 景元曲着腿,拨弄着破碎的披风,“似乎,有一段时间了。” “可以晒一会再走。”刃抚摸着支离剑上的裂痕,此战之后,他的剑更斑驳了。 “好哦。”白珩高喊,笑靥如花地陶醉一会,抬起眼,看向郁沐。 郁沐一手插着兜,侧过身,面向朝阳,朦胧的晨光照亮他的脸庞,令他浅褐色的眼珠隐隐泛着漂亮的金色光泽。 他平静地望向海面,注视着水上波光粼粼的金点,气质沉凝又温和,周身缭绕着难以言喻的旷寂。 白珩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对方明明站在她面前,却依旧身处渺远陌生的地方。 晒了会太阳,在大家都能独立行走后,众人决定返程。 不知道罗浮各洞天的情况如何,身为将军,景元对此责无旁贷,其他人也各有计划,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刻。 白珩心中涌出一丝惆怅,出于不舍,她脚步放慢许多,落在了众人最后,目光从四人的背影上掠过,而后,落寞地垂下眼。 云上五骁,无论有多么坚固的袍泽情谊,终究都有分别的一天。 很快,她用力甩头,甩走这些悲观的想法,努力重振精神,露出笑容,忽然发现一处不对。 怎么少了个人? 她停住脚步,数了数,顿时发现郁沐不在。 她回头,只见郁沐还站在破损的甬道尽头,朝着空空荡荡的古海断崖凝望。 “郁沐,你在干什么,回家啦!”白珩双手合拢,放在唇边,大喊。 她身后的丹枫和景元皆是一顿,二人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过头去,盯住远处那道瘦削的身影。 很快,察觉到有人掉队,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与郁沐之间隔着十米距离。 不知为何,风声止息,海潮收敛,阳光灿烂,高饱和的光影令郁沐的金发看起来额外刺目。 伫立原地的郁沐在白珩的呼喊声中回身,瘦长的身影如同肃立的石碑,扎根在甬道苍白的石砖上。 他抬起清俊的面庞,清澈的瞳孔无比平静,难以言喻的冷漠感跃然其中,连阳光都不能将其温暖半分。 那一刻,白珩忽然有点发怵,就好像在那里注视着她的不是自己熟悉的朋友,而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她忍住起鸡皮疙瘩的冲动,正要再喊,忽然听见风捎来了对方的回答。 “白珩。” 郁沐摇头,声音有些冷。 “我不回去了,我到家了。” 第89章 白珩听见这话, 先是一愣,而后诧异地环视四周,反问: “你到家了?” “嗯。” 这回答太荒诞了, 白珩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 她指向四周,不解地反驳: “你看你周围,光秃秃一片,不是废旧宫墟就是海水天幕,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空寂的宫墟屹立此处, 荒凉的景色正如白珩描述的那样,颓塌的高墙外, 碧色水瀑湍急坠落, 一眼望过去,唯有萧瑟。 郁沐不为所动, 由于海风,他身上的龙尊外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垂首时,清秀的面容蒙翳着压抑的阴影。 “可这里……的确是我的家。”他喃喃道。 他于此眺望仙舟洞天万载千年,未曾蓬转。 听到他的回答, 明明海上的阳光和煦温暖,白珩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勉强地扯起嘴角,试图使自己看起来很正常, 可瞳孔的颤抖骗不了人, 嗓音亦然。 “你……你在说什么啊, 郁沐,你是不是糊涂了?” 鳞渊境不是早就因封印建木而被龙尊雨别弃置了吗,怎么会……有人居住呢? 她瞪大眼睛, 慌张的情绪骤然涌现,重重砸在她心窝。 手脚冰凉,呼吸急促,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焦急道: “你是不是害怕再被关进幽囚狱?我们会帮你向景元求情的,打败绝灭大君毫无疑问有你的功劳,他一定能免除你的刑罚,对吧,景元?” 她急切地回头,用目光恳求景元,示意对方不要说出反对的话。 景元侧着身,郑重地开口:“郁沐,白珩说的没错,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郁沐朝他瞥去,视线从对方镇定自若的脸上移开,下落,发现景元的右手正背在身后,一点阵刀的寒芒掩映在宽大的披风中。 “呵。” 郁沐发出一丝气音,不知喜怒,他平静地颔首,一副被说动了、正在权衡的模样。 白珩的心脏在锤击肋骨,一下一下,有什么快要从里面蹦出来。 她向前两步,伸出手,死死盯着郁沐: “跟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我们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嘛,六个人来,五个人回算怎么回事……” 她放轻嗓音,努力调整声线,使它听上去温柔又甜美,能够给人安全感。 “好吗?郁沐。” 呼。 回答她的只有越发厉啸的海风。 郁沐回过头,望向身后空无一物的断崖,崖下便是万丈海渊,他能听见海兽逡巡的破浪声,那样嘈切、低沉,如同古钟。 他收拢衣襟,金发在狂风中变得凌乱,浅褐色的目光却坚定无比、不可动摇,他深深吸气,让湿咸的空气充盈肺部。 时间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裹住,不再向前推移。 白珩的心在这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下沉,到最后,变得和古海的水一样冰冷。 她已然维持不住脸上柔软的笑容,嘴唇抿起,拳头紧紧攥着,轻微地颤抖。 半晌,郁沐回过头,犀利的问句直逼景元: “将军,在你眼里,什么是配生活在仙舟上的好市民?” 景元眸色渐深,握刀的手紧绷到青筋鼓起,面上依旧是平静而从容的。 “仙舟的子民受帝弓护佑,凡受联盟认可的种族,均可在此处安居乐业,无分成就,无关贡献……” “我不觉得。” 郁沐微微颔首,目光冷而锐利,他的声音罕见地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冷酷之感,诉说答案如敬告律法。 “安居乐业? 要求他人遵守世俗的规定,恪守道德的准则,规避侵害他人的行径,将自由收束于窄小的空地,以此融入族群,获得当权的庇护。能够达成这些严苛的条件,履行了约定俗成的行事法则,还不配拥有最基本的、能够被平等对待的资格吗?” “还是说,此地五浊充盈,从不该称作仙舟?” 郁沐的措辞尖锐又充满攻击性,他歪着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浅褐色的眸子逐渐亮起灿烂的金色。 景元牙关紧叩,僵硬的下颌肌肉绷出一道分明的线,与对方充满压迫感的眼睛对视。 “你说的没错,任何愿意将自己置于规则下的个体都该得到自由的保障,这点毋庸置疑,但郁沐,你忽略了一件事……” 景元深吸一口气,嗓音沉重有力:“仙舟联盟,受帝弓司命庇佑。” 郁沐:“……” “是吗……” 他喃喃自语,脸上的情绪忽然不再严肃、可怖,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骤然甩脱无形之物,轻盈的笑容出现在他唇畔。 令人惊悚的是,这笑意是冷酷而残忍的。 他歪着头,突然抚掌,一下下为对方庆贺,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突如其来的愉悦令他清俊的五官都活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寡淡。 可那双眼睛里,流溢出的不是喜悦,而是明晃晃的傲慢与愤怒。 “不愧是神策将军,你说的对,一个丰饶造物,怎么可能隐姓埋名、自欺欺人,安然地生活在一群仙舟人中呢?” 他由衷地赞叹,仿佛真切地感激对方解答了他的困惑。 是的。 好比一头恶狼,无论如何伪装,都无法在瑟瑟发抖的羔羊群中自处。 是他不谙世事,过分天真。 他这话宛如一个惊天巨雷,当空劈下,将所有人轰了个遍,皆踟蹰又震惊地定在原地。 白珩的头脑发胀,耳膜鼓噪,像是有只手残忍地在其中搅动,精密的大脑难以处理接受到的信息,她颤抖着手,突然捂上了自己的胳膊。 那曾几乎完全断裂、又顷刻复原的手臂,光滑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密密地爬行,令她心生恐惧。 丰饶造物? 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郁沐在说什么?一个丰饶造物? 谁? 郁沐吗? 她心跳过速,咬紧牙关,忽然抽出自己的弓,架在身前,张弓搭箭,三支飘散着青紫色灵光的尖锐箭头对准甬道尽头的那道身影。 她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不是郁沐,对吧?!” 她的狐狸毛炸了起来,耳尖竖立,水蓝色的眼睛一片狠决的水雾:“你根本就不是郁沐!是绝灭大君吧?侵夺别人的身体很愉快吗!你这个该死的……” 忽然,一只手从侧面伸来,强硬地压住了她的长弓。 白珩猝然顿住,侧目看去,是景元。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景元如此凝重、如临大敌了,他向来都是游刃有余、闲庭信步的,即便是绝灭大君,也未能给到他这般泰山压顶般的压力。 他的眉宇深深皱起,犁出几道深刻的沟壑,琥珀色的双眼直直向前,石火梦身的威光落在地面,锐利得能划开砖石。 他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白珩眼眶中蓄满的泪再也坚持不住了,割裂了饱满的脸颊,滴到地面。 “你早就知道,是吗……”她沙哑着嗓音问。 景元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用力的、坚定地压住了对方的弓。 贸然向建木发起攻击,是死路一条。 郁沐的目光一一在众人身上扫过。 戒备的景元。 心有预感但难以接受的白珩。 神情复杂却已然执剑的镜流。 蹙眉着的刃。 以及队伍末尾,无法辨别情绪、如玄冰般孤寒冷冽的龙尊。 即便有过密切的情谊,面对孽物,身负职责的云骑们依旧不会心慈手软。 这是横亘在星神战争中的宿命,烙印在漫长的、充满对立倾轧的历史中,无法拔除的基因。 仙舟人与丰饶民的战争无止无休,不会因某粒米粟的撞击而撼动半分,强烈的、先于判断的仇恨加注而上,令一切事实都那么苍白无力。 与其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不如施以暴力,方能攫取所求一切。 郁沐摆弄着龙尊外套上垂坠的红缨装饰,随意瞥去一眼,显露直白的敌意,口吻冰冷而倨傲。 “放弃吧,景元,凭你们现在的体力,不是我的对手。” “放弃?” 景元压低眉宇,金瞳璀璨,充满战意:“然后任你覆灭仙舟,看着此处人间生灵涂炭?” “覆灭仙舟……” 郁沐一笑,“放心,我不会那么做。” 景元眸色一深,他见郁沐向前几步,步伐缓慢但稳健,宛如与友闲谈,天马行空地畅想着: “我的神体扎根于这艘舰船,飘摇星海、寻找新的居所并非我愿,我更希望用和平的方式解决问题,达成诉求,只可惜,你,你们,不愿意接受我的示好。” “示好?”景元嘴角一扯:“你是指化为人身,行走于仙舟?” “嗯哼。” “你的行径,与绝灭大君有何区别?” “嗯?” 郁沐歪过头,爆发出森然威压,洞见的眸光如同刀刃,凶狠地切割在众人脆弱的躯体上。 他嗓音变得冷酷,听上去有种吊诡的非人感。 “你把我,和那只点心相比较?” 景元心一颤。 点心? 郁沐,不,建木居然把绝灭大君说成点心? 他骤然瞪大了双眼,想起了绝灭大君死前那诡异的、短暂到近乎无法察觉的僵直,以及轻易便衰败了的建木神躯。 难道? 他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是你。” “你吞噬了倏忽血肉,和绝灭大君。” “你说这个?” 郁沐抬起手,天真又残忍地召出一团包裹严密的树枝囚笼,它们彼此缠绕、连缀,叶片层层剥落,舒展,露出了里面一簇奄奄一息、被吸收得只剩残渣的青火。 那是岁阳的灵魂之火。 枝叶四散,其中封存的咒骂和惨叫溢了出来,那污脏的秽语和撕心裂肺的尖叫令在场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郁沐一收手,枝干迅速收拢,掐灭了最后那道声音。 “不愧是坚韧的毁灭令使的灵魂,非常,可口。”郁沐用冷淡的嗓音点评,“相比之下,倏忽就有些苦涩了,大概因为是树吧。” 他这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有种脊背发寒的刺骨感。 以一位腾骁将军的生命和近乎大半云骑、无数平民为代价才赢得的惨烈战争,那致使罗浮生灵涂炭、云上五骁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在郁沐口中竟只是一块苦涩乏味的点心? 景元心中一紧,他从未小看过建木的威能,在一切未明朗前,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为将来铺路,但从始至终,没人真正有与建木交手的经历。 它太过沉默、驯顺、安分,直到被巡猎斫断,被古海淹没,埋进深不见底的海壑,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动,人们一度以为它是不会说话的,景元也一样。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见景元沉默不语,郁沐继续道: “不要把我和它们混为一谈,我说过,比起战争,我更喜欢用温和的手段达成目的。” “我想,我已经尽可能地表达了我的诚意,身为郁沐,我十分爱岗敬业,我并没有自夸,丹鼎司有据可查。 云上五骁,我救了,仙舟人,我治了,绝灭大君,哦,我还送过你她的头颅,希望引起我信赖的、神策将军的重视,在你们审问过我的那天晚上。” 郁沐的语气忽然变冷,“对了,你们还将某个将军那该死的术法打进了我的身体,这笔帐我还没来得及算。” 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情绪平静,虽然听者不觉得。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无与伦比的威胁,令人头皮发麻。 “可惜,你们并不理解我的好意,你们只是一味的监视、猜忌、试探,最后剥夺了我的职位。” 郁沐眯起眼,平静道:“可怜的我无家可归,只好……来找你们算算账了。” 无穷无尽的敌意从那具颀长的身躯中喷涌而出,霎时,空气中的水汽都凝结了。 景元将阵刀架在身前,尽力抵挡对方无意识释放的威压,厉声道:“你想怎样。” “我?” 郁沐一笑:“我想把这一整艘罗浮,变成我的家。” 景元眼皮一跳,过分紧张的心脏在肾上腺素飙升的过程中释放压力,流窜到四肢百骸,他的头脑比此前任何一刻都要清醒,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你想占领仙舟?”他听见自己吐出僵硬又咬牙切齿的问句。 郁沐的金发微微飘扬,露出一个漠然的、非人感十足的、却又人畜无害的微笑,这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十足的割裂。 “不仅如此。”他抬起手腕,纤细的手指越过人群,指向最后的、脸色冰冷的龙尊。 “我还要那条龙。” 建木的诉求古怪又贪婪,令所有人为之沉默。 景元:“……” 众人:“……” 丹枫:“……” 在众人皆陷于巨大的混乱、犹疑和震惊中时,两声巨响从上方传来。 白日惊雷。 郁沐抬头,只见空中,一左一右二人分立两端。 左侧是身伴巨大狐兽、扛着长刀的月御,由于全速赶来,她身上流窜着令人牙酸的电光。 右侧是戴着斗笠、面容严肃的怀炎,他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四方兽首冶炼炉,腾跃的黄光在其中闪烁,仿佛囚锁着某种庞大的不详之物。 他适时地向下望,与刃猛然视线相对。 怀炎一怔,露出了一个慈祥的会心笑容。 “我说,景元,和这家伙说那么多干什么。” 月御露出一个比孽物更像孽物的笑容,一排小白牙个个尖锐整齐,她抡起长刀,遥遥指向郁沐的头颅。 “直接杀了不就行了?” 景元没回话,因为,他发现郁沐的脸色没有分毫改变,依旧淡漠、从容、傲慢得不可一世,甚至还在玩弄龙尊外袍上的金属饰品。 “两个……半令使。” 郁沐呢喃,确认人数后,右手向外一伸,一根细长的、由深棕色枝干编织而成的长枪落入手中,尖端如针,看上去毫无威慑力可言。 他轻轻一挥,刺耳的爆破声随之发出。 景元脸色一变。 他突然发现,他可能过分低估了建木的战斗力。 那可是连帝弓都无法彻底杀死的建木。 第90章 月御从天空俯冲而下。 并不像在先前对垒云五时那般束手束脚, 面对丰饶孽物,她的长刀上弥散着霜银的电光,双目因极致的力量膨胀变为灰色, 牙尖爪利的魁梧狐兽如她的半身, 凶悍地扑向郁沐。 郁沐前踏一步,昂首,手中的长枪缭绕青黄色的火焰,轻而易举地架住了对方的劈砍。 锯齿状的刀刃用力下压, 离郁沐的鼻尖只有几厘米, 电蛇狂涌,倒虐的风吹乱了他的额发, 露出那双悍勇冷酷的眼眸。 对撞产生的气浪顷刻间向外扩散, 平静的浪潮再度沸腾,海瀑倒灌的巨响模糊了听觉, 只有两股迥异的光在相互倾轧、吞噬。 相持了不几秒,月御脸色一变,掌心下的长刀发出嘶哑的悲鸣,凭借狐兽的加速,她竟无法在角力中取得优势。 而建木此刻, 只用了一只单手。 察觉到月御的力有不逮,郁沐手臂暴起青筋,上挑, 霎时将月御荡了出去。紧接着, 他向后错步, 手臂后展,一声野兽狂吼般的音爆后,他将手中长枪掷了出去。 长枪化作一颗逐火的流星, 刺破空间,直直扎向倒飞的月御。 突然,一口巨大的古钟出现在长枪的必经之路上,两相碰撞,铜钟发出浑厚沉闷的巨响,向后猛移了十几米,堪堪停了下来。 怀炎站定在古钟上,原先完好无损的钟体表面,被长枪凿出了一个相当突兀的尖锐孔洞。 怀炎深吸一口气,面容冷峻,凝视着下方遥遥望来的建木。 “谢了。”月御踏着狐兽飞到他身边,一边道谢,一边紧盯着建木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分神。 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用肉身接下那一枪,会瞬间四分五裂。 “月御,先把它的真身打出来。” 怀炎冷沉着嗓音,吩咐道,手中的兽首冶炼炉加速旋转,传来某种嘶哑又迫不及待的吼叫。 月御瞥了眼对方的铜炉,立即明白了:“好。” 她飞身而下,气势再度暴涨。 郁沐的目光同样在怀炎手中的铜炉上流连,透过纷乱复杂的环境,他精准地嗅到了一阵灼热又甜美的香气——是一个百折不挠又凶悍热情的岁阳,来自那尊四方小炉。 他的瞳孔隐隐颤抖,因为这股令人蠢蠢欲动的诱惑。 他的唇角缓慢上翘,勾勒出一个兴致十足的微笑,手腕一翻,一柄比先前更坚韧的长枪出现在手中。 空中,属于曜青将军月御的巡猎气息猝然炽盛,周遭顿时变得昏暗,四爪狐兽沐浴在无暇的月光中,它的躯体伸长,獠牙尖锐,背生白羽,被闪电灼烧过的毛皮蔓延着雷光。 与此同时,月御手中的长刀变得有原先三倍大,耳朵和尾巴化成了一捧流窜着的银丝,看上去诡秘又圣洁。 巨大的狐兽占据了半片天空,晴朗的苍穹因令使的愤怒而变化,深厚的雷云在聚集。 月御举起长刀,刀体在雷电的掩映下直通云霄。 她完全陷入杀戮的狂热中,双眸立起一道火红色的细线,身为曜青的将军,这道猩红的绯月曾高悬在每一场对丰饶民的惨烈战役中。 她身形几次腾挪,以一种用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出现在郁沐面前。 横向挥刀,刀体上霸道的电流几乎凿穿了空间这个概念,令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换扭曲。 然而,这基本上无法被躲过的一刀,空了。 月御猝然一惊,突然,流淌在她骨骼中的危机本能滴滴作响,她头也不回,迅速将刀架在身后。 叮——! 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震音,是刀背挡住了什么。 她猛地回头,视野里,完好无损的建木手执长枪,刺了过来。 郁沐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依旧没有丝毫改变,他抿着唇,视线不经意地下移。 一种被尖刀剖开的刺骨感和诡异感席卷了月御,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 果不其然,下一秒,被长刀睇住的树枝长枪便活了,棕色的枝叶彼此纠缠,攀上了长刀的锯齿,将月御的右手和刀柄一起牢牢锁住,上抬。 离得太近,失去刀身做屏障,月御的躯干立刻不受保护,郁沐左手亮起,跳跃着一团青色的光球,朝月御的腹部推了过去。 情急之下,一只狐兽骤然闪现,挡在月御身前。 郁沐的手掌轰上狐兽的后背,连人带兽一起拍了出去。 空中,巨大的狐兽撞击在鳞渊境高处的祭台上,它因五脏扭曲带来的痛苦而惨叫,刺耳的嚎哭令人牙酸。 月御跌在地上,因其与狐兽同源,流窜在身体里的丰饶之力宛如一个个河豚,在纤细的血管中炸开,尖锐的刺痛袭击每一处血肉。 她痛苦地吼叫,湿汗淋漓,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远处,郁沐漠然地将对方的痛苦尽收眼底,既没有复仇的快意,又没有见人受难的得意,俊秀的脸上一派平淡, 他指尖跃动着青黄色的术法,光芒如会呼吸的海胆,向外缓缓收放尖刺。 “这就不行了?” 他眯起眼,好奇地提问:“在对别人使用前,自己没先试试滋味吗?好受吗?” “你……” 月御疼得面容抽搐,龇牙咧嘴,说不完一句话。 她体内的丰饶伟力并没有一气呵成地发动撕裂性攻击,这令苦楚愈发漫长。 一旁的景元看见这一幕,心下一沉。 那是玄全将军的术法,曾被他们用来试探郁沐的身份,然而,相同的手段成了建木折磨人的伎俩。 缓了一会,月御从这剧烈的锐痛中挺过来,没时间诧异自己为何没有受到致命伤,她踉跄地提起长刀,如同一枚炮弹,砸向郁沐。 郁沐手中树藤变换,柔软的枝条结成趁手的武器,他眼中战意十足,正面砍去。 一道灼烧着青火的光波斩向水潮,月御的身影幻化成狐兽,苍白的雷光推她飞向空中,雷云卷积中,一道刺目的落雷从天而降。 轰——! 在怒吼的海浪声中,一道半穹状的屏障出现在郁沐头顶,它看上去脆弱又单薄,却硬生生阻拦了落雷的进攻。 刹那间,上百条生机勃勃的树枝拔地而起,燎然青火飞旋,一度将空气都染成浓烈的碧色。 恐怖的丰饶威压向外扩散,身在半空的月御身形一滞,她似乎陷入了亘古绵长的恍惚,一种无言的死寂攀上她的神经…… 当。 忽然,一声足以震碎耳膜的闷响从面前传来,月御登时回神,只见怀炎已然挡在她身前。 怀炎的斗笠早已被飓风掀飞,手指因用力而变形,右手托着的冶炼炉正飞速转动,结起一道防线,抵御正面袭来的进攻。 他面前,是单手持刀的郁沐。 郁沐的瞳孔已然变成璀璨的金色,直勾勾地、饥似渴地盯着怀炎手中的方炉,仿佛其中有什么令他垂涎已久的东西。 他欺身而上,手中长刀开始生长,青色的枝叶如同活物,枝蔓向方炉的淬火孔中伸去,像是要把里面的东西拽出来。 怀炎眸色一深,左手向前推拒,忽然,先前出现过的古铜大钟从天而降,蛮荒般宏伟的巡猎伟力出现得猝不及防,将郁沐牢牢关在了里面。 咚! 大钟落到破损的甬道上,砸出一个巨大的蛛网般的凹坑,整个古海宫墟地动山摇。 “绞诘敕令。” 怀炎用庄肃而神圣的口吻宣告,古钟表面泛起仙舟联盟的云纹,闪烁着巡猎的咒文。 “祓除形元!” 他二指向下一挥,铜钟便像遇热紧缩的胶状物,古旧的铜壁顷刻间团成了一个结实的球体,其中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很快,古钟恢复寂静,无需怀炎示意,月御便升入空中,雷光涌现,先是一道惊天动地的轰击,而后狐兽从天而落,一口叼住古钟,咬了个粉碎。 咔! 深棕色和青铜色的光点在尖牙中溢散,它神目威凛,悬于天际,正警惕地睨着空无一物的甬道。 一片死寂。 月御屏息,一边戒备,一边凑向怀炎:“他死了吗?” 怀炎未答,他望着天空飘散的粉末,心中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感。 作为操纵浑元钟的人,他很清楚,蕴藏着令使威能的古钟已经将其所吞噬的东西咀嚼了一干二净。 然而,此处的丰饶伟力依旧没有散去,反而愈演愈烈,浓稠到令人作呕。 他心中隐隐一动,脸上的皱纹尽在诉说着忌惮,刚要开口,忽然,只听身侧传来一道清冷的低笑。 那笑声冷淡、轻佻,混着数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如水般流过耳廓。 “可惜,还活着呢……”那东西故作惋惜地轻吟。 怀炎和月御心中同时一震,条件反射地挥出武器,攻向二人中间的空档。 两道凌厉的波光闪过,回过神来,却发现其中空无一物。 二人面面相觑,很快,一道惊天动地的巨响在他们身后炸开,将军们同时回头,只见空旷的甬道尽头,一株金光闪闪的幼苗从虚空中钻出。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幼苗长为茁壮、苍劲的巨树,足有三百米高,叶冠繁茂,枝干如同深棕色的水晶,粗壮根系埋进甬道,延伸进漆黑无底的海壑。 它的叶片是柳絮般燃烧的青黄色火焰,由压缩到极致的丰饶伟力凝结而成,叶片张开的瞬间,周遭的光芒都被它吸食,变得昏黑暗淡,浓稠的压迫感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头。 与此同时,在树干的最高处,一个造型奇特的树瘿尽情舒展。 苍劲的枝干化作龙角,两团跳跃着幽光的孔洞下,逼真的龙吻显形——赫然是一个龙首。 它看起来比先前鳞渊境中的封印更庞大,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生机和邪异感。 龙角造型的树干旁,突兀地站着一个人。 说是‘人’已经不准确了,此刻,它展现出了完全的丰饶形态。 它身材颀长,身着与持明龙尊相同的服饰,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额顶分列双角,由翠木勾勒的角十分笔直,尖端缭绕青黄火焰,根部簇拥着一团灿烂的银杏叶,有自我意识般迎风飘动。 令人惊异的是它的容貌。 它与目前仙舟联盟已知的任何一种孽物都不同,皮肤爬满皲裂的纹路,如同粗糙的树皮,却在裂痕中流淌着青金色的血液。 最具有非人特性的,是它的瞳孔。 浅褐色的伪装不复存在,灿金的眼瞳仿佛熔铸着银杏叶的光辉,一道锋锐的黑线将其割裂,使它看上去妖异、诡异、冷酷,人性彻底不复存在。 这是建木原本的神躯,星神赐福了它不死躯壳,丰饶祝塑了它不灭伟力,亦是它按照独特喜好捏成的‘自我’。 那个被绝灭大君吞噬了的建木,重新活了过来,令人难以分清,先前它究竟有没有死去,还是,它的消失不过迷惑众人的伪装。 比起戒备和敌视着建木的怀炎和月御,云上五骁的反应更为强烈。 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落在最后的丹枫,隐晦的诧异和疑惑在其中游动。 郁沐的真身,几乎就是和丹枫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对吗? 当然,大敌当前,无论他们之间有再多怨怼与猜疑,肚子里装了多少疑问,眼下都不是一个掰开算算的好时机。 因为,郁沐发起了进攻。 从人类的躯壳中挣脱,就仿佛解开了规则的枷锁,战斗方式不再克制而斯文。 它一挥手,遍地枝梢涌动,丰饶的玄莲绽放,铺满了宫墟的每一处角落,造物们侵吞着领地,在众人的目光中散发诡异的香气。 那是丰饶伟力碾碎后化成的气息,缓慢地渗透在风中,无孔不入地入侵周围一切活着的生物。 上一个使用这种异化方式的,是令使倏忽,然而,建木没有立刻将他们侵吞,转化成可供自己驱使的孽物。 仿佛在单纯施以折磨,制造无声的威胁,或者,只是一场得心应手的戏耍。 景元眉头紧蹙,他眼看郁沐那双非人的金瞳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如同挑选下手的目标,最后,落到了最前方的月御和怀炎身上。 澎湃的战斗欲望点燃了郁沐的热情,它身体前倾,做蓄势状。 一股被凶兽盯上的恶寒爬遍脊背,月御一怔,一眨眼,建木纤细的黑瞳仁便出现在面前。 她甚至没看清对方用了什么方法接近她! 她长刀在身前一挡,只听当的一拳,刀身被对方的拳头砸中,还没等她喘气,只觉刀体震动,倏然粉碎。 月御握着仅剩的刀柄,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可是怀炎亲自为她锻造的神兵,加注了巡猎之力,怎么会轻易折断?! 郁沐攥紧右拳,面无表情地抡向月御的太阳穴。 它是要硬生生砸死月御! 怀炎见状,手中的兽首冶炼炉飞出,霎时间,铜炉化形,兽首变得狰狞,炉鼎遮天蔽日,比鳞渊境全域还大的鼎足从天空中伸下,其上花纹繁复,古朴庄严,鼎壁的孔洞中,一团炙热的岁阳碎片从其中探出,深棕色的双目替代了兽目,正向下窥探。 铜鼎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太阳,令空气都变得灼烫,与此同时,远方传来魔音灌脑般的诡调呓语,透过□□,直达灵魂。 那是承载着「燧皇」碎片的兽炉,是无法背靠朱明仙舟的怀炎的底牌之一。 与此同时,七十二道天囚镇锁在鼎外绕成一圈,封隔了此方天地,巡猎的伟力如同密密麻麻的箭矢,轰击在巨大的建木身躯上。 浓烈的香气在身后涌来,郁沐仿佛迷醉在了心仪的小吃铺里。 他难以控制地眯起眼,一边畅想入口岁阳后的滋味,一边挥拳。 月御定住双脚,眼里忽然爆发出精光。 凛然的狐兽仿佛被凭空召唤,挤进了二人之间,兽口森然,悍不畏死地咬住了郁沐的手臂。 借着狐兽躯体的掩映,月御手中雷光闪动,凝成了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 她握紧匕首,捅向郁沐的心脏。 与此同时,怀炎大手一挥,天空中的铜鼎里,燧皇碎片张开巨口,能够锻冶天星碎片的不灭神火开始聚集,鼎腹被烧得赤红,半秒后,足以歼灭一整个洞天的力量向郁沐所在的方向轰去。 炽烈的白光淹没了目力所能见到的一切,所有人只来得及护住自己,除了景元。 他手执阵刀,神君再度显现,强横的斩击榨干了他最后一丝体力和巡猎伟力。 三个令使同时进攻,时空的概念在这一击中湮灭,构塑波月古海环境的洞天险些分崩离析,好在天囚镇锁组成的包围屏障阻挡了力量外溢,一切恐怖的毁灭仅发生在这块建木生长的区域。 这场足以毁天灭地的进攻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众人皆视野惨白,耳膜鼓噪,感知不到任何事物。 余波退去,一场巨大的尘霾从地里扬起,像是轰然倒塌的巨树被绞成了齑粉,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的、烧焦东西的味道。 以及……一丝无法被察觉的、淡淡的异香。 怀炎悬在空中,视野被大片尘霾覆盖,他伸手一挥,一阵强风袭过,扫清了视野。 一道身影在其中显现,像是海水退尽后浮出海床的礁石。 是月御。 …… 是满身鲜血、垂头跪地、完全失去作战能力但仍有一丝生息的月御。 由本源诞生的狐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肩膀到肋骨的一处洇血的伤痕,深可见骨。 怀炎大骇。 自尘霾散去,建木再度露出獠牙,甬道上,新生的树冠被砍平了一大半,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然而,烧焦了的树桩没缓几分钟,就再度生发。 它甚至比先前更贪婪、可怖、充满攻击性。 郁沐站在保存完好的龙形木瘿上,目光晶晶亮,觊觎地望向鼎中的「燧皇」碎片。 它的行动如此迅速。 它跳起,玄莲应它心意开始生长,助推它飞向高空。随着它的指令,上千道坚硬的枝干从地面拔起,如同触手,齐齐朝天中的铜鼎伸去。 眨眼间,它们便抓住了铜鼎。 怀炎想要驱动铜鼎,却无济于事。 枝蔓不为所动,丰饶的神力在其中流窜、积蓄、不受任何外力压迫。 枝干伸进鼎壁的裂口中,开始放肆地大快朵颐,很快,它们将整个鼎都包围起来,紧密裹缠,密不透风。 郁沐坐在鼎的最上方,无数枝干是它的手、耳、嘴,吸食着其中不灭的锻冶之火,品尝着一枚「燧皇」的碎片。 只可惜,过分火辣的口感令他皱眉。 大快朵颐了十几口,终于有枝干发现了不对,燧皇的味道的确很香,但进入叶脉后会痛,吃进胃里更是烧灼肚皮。 它们匆匆吸走自己可分食的力量,剔掉难吃的杂质,饱餐一顿后,哇一下把入嘴的碎片又呸了出来,然后,逃也似地飞快从鼎中伸出,回到了郁沐身上。 顺便,给郁沐传递了一条信息。 「以后不许再吃朱明菜。」 整个过程发生在十五秒内,又宛如一场滑稽的倒放。 郁沐沉默片刻,拍了拍手,站起来,目光一凛,腾身跃起,在空中旋身。 飞散的丰饶伟力凝成一条纤细的长鞭,他用力一挥,鞭子抽在巨大的铜鼎上,原本悬空的鼎突然下坠,朝怀炎所在的方向砸了下去。 怀炎一惊,抬手向天擎去,老人枯槁般的手竟鼓起细细的血管,硬生生接住了这巨大的鼎。 轰——! 郁沐不依不饶,又是一鞭,直接连人带鼎砸进了宫墟的高崖。 轰然一声巨响,高崖处将近塌了一半,本就残缺的建筑群这下彻底成了齑粉。 「必须彻底杜绝隐患,这三个令使中,唯有怀炎会耽误他的计划。」 郁沐脑中清晰地飘过这个念头,他当即飞身而去,身影在空中掠出一道弧线,果不其然,怀炎接住了铜鼎,巡猎之力保护了他,不说毫发无伤,但至少还保有一战之力。 郁沐眼中闪过狠戾的光,他握住一把纤细的枝刃,猝然出现在怀炎身后,捅了进去…… 叮。 突然,一把通体漆黑、金光斑驳的剑被扔了过来,阻遏了郁沐的第一次进攻。 是……支离? 郁沐一怔,惯性使然,刺出了第二击。 噗。 清晰的、刀刃刺进□□的声音。 一具健硕的身躯挡在了怀炎身前。 由于力道过大,郁沐的枝刃完全没入对方的心脏,染血的剑尖洞穿脊柱,鲜血淋漓地从背后顶了出来。 “应星——!” 远处传来白珩凄惨的尖叫。 她难以置信地哆嗦着,眼前场景过于骇人,从未目睹过挚友的互相残杀,她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 她僵硬地伸出手,握住了弓,除了这个动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珩,别动。”镜流忽然道,“再等等……” 白珩猛地回头,只见镜流、丹枫和景元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们盯着刃的背影,神色复杂到难以辨别。 说不为刃的‘死亡’动容是假的,可见识过对方受倏忽恩赐的不死,惊骇之余,还有其他的疑虑…… 白珩不理解,急切道:“为什么!应星就要死了!” 镜流:“……应星他,死不了。” 白珩充满急切和愤怒的眼睛突然变得茫然:“?” —— 另一边。 郁沐的黑金裂瞳微微睁大,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看见自己捅穿了刃的胸膛,而先前,他刚给那里进行过完美的缝合。 他亲手斩断了那道漂亮的缝合线,令对方经历百死的残躯更加斑驳。 刃吐出了一口血,烛火般的赤瞳紧紧盯着郁沐,由于失血,已无法传递更加准确且细腻的情绪。 “你……” 他嗫嚅道,试图看清郁沐陌生的脸,可濒临死亡的痛觉淹没了他,那是他许久没能再体会到的滋味。 “应星!” 怀炎的嗓音霎时苍老了许多,满是痛苦和自责,他用尽全力,向郁沐袭去。 他这个做师父的,竟然一次次看着徒弟受苦。 这天下哪有徒弟保护师父的道理! 郁沐回过神来,呼吸立刻变得急促,刹那间,枝刃上突然涌出如菌丝般细小的叶片,以剑伤为中心,向刃的骨血中蔓延。 咚。 丰饶的伟力流过刃的躯体,带着前所未有的烧灼之感,对方体内残留的、极其微量的建木之血被唤醒,开始觉醒。 无法被外界知晓的细小变化开始在刃的身体蔓延,令他的心跳重新搏动。 “……” 郁沐面无表情地抽出了枝刃,将刃的尸体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被面前这骇人的场景震住了,除了怀炎。 极致的愤怒下,怀炎脸上的皱纹都变得狰狞了,他右手引动铜鼎,被压抑到极致的巡猎伟力冲天而起。 他要和郁沐同归于尽。 “不要,怀炎!” 景元一惊,用力大喊,可惜,对方已经听不见了。 郁沐抬眸,此刻,怀炎的行为终于给予了他一丝威胁。 他闭上眼睛,顷刻间,古海尽头的建木玄根亮了起来。 温和的光芒如它降临于仙舟时破土而出的第一缕寒芒,带着长生的夙愿与秽浊的无限孽恶,根植在仙舟人的宿命中,不可违抗。 建木摇曳,如同被微风吹拂,摆动着温和的频率,令人心旷神怡。 与此同时,各处洞天的枝干均在发光,它们向着高天飞散玄叶,青色的叶片化作荧光,撒满仙舟,慷慨地垂怜着每一条渴求长生的生命。 可是,这光芒又是残忍和强硬的。 自此,仙舟的一切生命皆系于建木枝梢之上,任其摆布,这是远超令使,媲美星神的威能。 在术法中心的云上五骁和怀炎感受最为直观。 因为,被建木的恶意针对,怀炎不能动了。 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巡猎的伟力依旧在徜徉、迸发、以复仇之志力图碾碎敌人,可他明显感到了有什么看不见的危机在身侧逡巡,那来自血脉的压制,是构成他一切的根本。 生的意志在迫使他求饶。 “别动,如果你不想现在就堕入魔阴的话。” 郁沐瞥了怀炎一眼,金眸中黑线般的瞳仁向外扩散,他如此邪恶、傲慢,散发着无可匹敌的杀气。 “呵,你以为老夫怕堕入魔阴?!”怀炎咬牙切齿地怒视。 “好啊。” 郁沐倚着铜鼎,没有任何人类情绪的脸上浮现一丝残酷的笑意,指尖立即跃动着一截柔软的枝干,伸向怀炎。 “只要你动,我就把你变成孽物,让你和景元对打,如何?” 怀炎:“……” 崖边,即将接近此处的四人同样止住了脚步,由于没有受到郁沐的威胁,他们尚且能够行动,但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的家伙,到底还保留几分人性。 毕竟,它刚刚杀死了刃。 郁沐重新抬起枝刃,向怀炎砍去。 “郁沐!”一声急促的厉喝传来。 郁沐的手停在半空,他侧目,看向景元。 神策将军站在崖前,破碎的金光描镀了他的眼睛,令他的目光看上去额外坚毅、沉痛,视死如归。 “郁沐,我们谈谈。” 谈? 郁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野兽一般的黑瞳立刻竖起,看上去阴冷又瘆人。 眼前的丰饶孽物,与他们所熟悉的郁沐没有丝毫相似,它的嗓音喑哑、扭曲,带着漠视一切的倨傲和无情。 “谈。” 他轻哼一声,放下枝刃,几道树枝从地上钻出来,将怀炎捆得严严实实。 还有那装着火辣辣燧皇的鼎。 郁沐走向景元,越过一地废墟,与刃的尸体。 他额顶的长角上燃着青火,加上非人的面容,每接近一步,都令人头皮发麻。 他提着枝刃,削薄的尖刀斜指地面,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景元,你凭什么觉得在你们对我抱有敌意、妄图杀死我后,我还愿意和你们谈?” 景元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 “如果是建木,它的确不会与我们谈,但,假使你还保有郁沐的人性……就不妨听我说完。” “反正你已经有了整个罗浮的仙舟人做人质,想什么时候达成你的目的,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对吧?” 郁沐盯着他,许久没有动作,似在思忖。 他沉默的越久,景元越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他或许找到了劝说郁沐的方法,从对方非常在意的某件事切入…… “你说的对,想占领仙舟,的确不差这一时半刻,只不过……” 郁沐沉吟着点了点头,忽然,看向景元的目光有了几分微妙的转变。 景元还没反应过来,便在白珩的惊呼声中,被突脸的郁沐一脚踹了出去。 神策将军化成一道漂亮的线,撞在了远处的石碑上。 郁沐拄着枝刃,随意一揉手腕,表情恻恻,一脸大仇得报的畅快: “只不过,你总算计我,不揍你一顿,我实在不舒服。” 说完,他提着枝刃朝景元走了过去。 “再来。” “放心,我下手很轻的,就算不小心打断了你的肋骨,我也会帮你接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景元落地后向前一滚, 卸掉冲劲,后背一整片肌肉隐隐发麻,他握紧阵刀, 倏一抬眼, 便是郁沐迎面袭来的刀光。 连缀生长的叶片攀附在枝干上,塑成最趁手的尖兵。 郁沐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四散飞舞的叶片,它们在空中转动,伺机寻找最好的攻击角度, 宛如一场华丽的魔术表演。 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在密搓搓的刀刃相击间迸发, 如叮咚迸溅的清脆泉响。 二人的身影在你来我往的进攻中虚化,很快, 景元的招架变得艰难, 完全是在勉力支撑。 “你不行了?” 郁沐的呼吸频率没有丝毫变化,作为掌握进攻节奏的一方, 他游刃有余到令人发指。 刀光变换,如同顽劣的戏弄,他矮身向前,趁着景元的防守间隙,粗壮的枝条斜甩, 将人猛地击飞。 郁沐蹬地起跳,身影在空中连续三次折返,跃至景元头顶, 一脚踩中对方架起来格挡的阵刀长柄。 咚! 二人重重砸进平台, 碎裂的巨石飞溅, 震得人鼓膜发痛。 逆光下,郁沐踩住景元的胸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满是灰尘的俊脸, 瞳孔略微收缩,如同某种富有攻击性的野兽。 他提起枝刃,双手持握,对准景元的脖子。 景元心中警铃大作,立即召出神君,在郁沐背后立起。 郁沐头也没回,仿佛早知道对方的意图,反手握刀,华丽地向后旋身,细密的青黄色刀光瞬间斩断了神君还未凝结的神躯。 清扫一团溃散的沙粒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他转动枝刃,柔软的叶片在尖锐的刀柄处起舞,他站定两秒,忽然朝景元所在的方向抬手斩去。 两道能割裂空间的刀光封住景元的退路,只剩二人间仅有的一道通路,郁沐身如鬼魅,跨越几十米,眨眼出现在景元面前。 他枝刃向前一递,即将刺穿景元的肩膀时,脚踝和衣摆突然传来一阵紧紧的拉力——像是有什么东西坠在上面。 出于本能,郁沐的枝刃偏了一点,重重刺入景元背后的石墙中,葱郁的叶丛擦过对方的颧骨,划出一道笔直的血痕。 景元的胸膛剧烈起伏,手中阵刀紧握,刀锋刚好卡在枝刃的末端,护住了最重要的颈部,使自己不至于被对方一个不慎直接斩首。 郁沐完全静止了,如同一尊造型奇特的雕像。 他的金色裂瞳微微睁大,狭长的眼锋硬是因惊讶鼓成无辜的杏眼,他像台生锈的机器,一点点转动颈部骨节,目光下移。 脚踝上传来鲜明的抚触感,有什么柔软的、冰凉又干爽的东西在摩挲。 他低头,比人类视力色谱更暗的视阈中,有道深碧色的东西在他脚踝处抚.弄,像一条灵活的游蛇,圈住了他。 郁沐瞳孔立刻收缩成针尖大小:“……” 他转头看去,只见丹枫拽着他的腰后衣摆,白珩抓着丹枫的胳膊,镜流单手撑着白珩的腰,三人像一块连在一起的砝码,拔河一样,正试图把郁沐拽住。 虽说,他们的力量如蚍蜉撼树,郁沐周身挥斩时激发的力场就足以将他们屏退……但郁沐还是停了下来。 “你们?”郁沐蹙眉。 还没等他问完,龙尾嗖一下收了起来,丹枫木着张脸,召出击云,不轻不重地挥了过去。 郁沐松开枝刃,翻身跃入空中,躲过这一击,站在景元背靠的巨石顶上,睨着下方四人。 白珩赶紧将景元扶起,架着对方的胳膊,躲在最后,令神策将军的出场不至于过分狼狈。她水蓝色的狐狸眼又怒又惧,散发无尽谴责的怨念,似乎在悄咪咪地控诉。 前方,镜流执剑打头阵,龙尊大人周身悬浮着幽暗的重渊珠,显然是做好了战斗准备。他面色沉凝,目光冷淡内敛,一切情绪被压在那湖绿色的冷眸下,令人难以揣测。 郁沐与丹枫对视,恍惚间,他仿佛又站在那高天的流云上,日夜与萧瑟又壮阔的苍穹为伴,偶尔,漫长无涯的孤寂生命中会出现一道冰冷的注视与回望,就像如今这般。 可眼下又与过去不同,除了宿命般的重担和敌意,那里还藏匿着更深层的东西。 他忍不住好奇,求知心作祟,绞尽脑汁地要在龙尊佯装的镇定与冷酷中搅弄出什么来。 这念头前所未有地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的裂瞳因极致的兴奋凝成一条笔直的、锋利的竖线,这令他看起来与‘人类’这个概念相去甚远。 “郁沐,我们谈谈。” 察觉到郁沐没有再出手的意思,景元缓了口气,沉声道,只不过因为先前被踹中胸膛,他的气息并不如以前那么有力。 郁沐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手中枝刃的叶片齐齐指向同一个方向,如同观察或品鉴面前即将到手的战利品——他已被龙尊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郁沐。”景元低咳一声,示意丹枫站在自己身后。 丹枫背过身去,角度受限,从郁沐的方向只能看到黑发中探出的一角细耳尖。 视线没了落点,建木可怖的面容倏然涌现一丝不悦,手中的枝刃发出细微的植物生长的窸窸窣窣声,像是因遗憾和不满而彼此摩擦。 “有话快说。” 景元拄着石火梦身,阵刀刀尖插.进地面,使他能够挺直脊背,以一个威严的将军姿态与建木、他最危险的敌人对话。 他扬起头颅,直视着高处那道诡谲森冷的身影。 “郁沐,我们曾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这艘仙舟能行于何时」,你当时给出过一个答案,你还记得吗?”景元沉声道。 郁沐挑眉。 “你说……‘你只想过平静的生活,直到无法抵御的覆灭来临那天,在此之前,只要日子还能将就,就没必要杞人忧天。” 景元攥紧阵刀,语气定定:“如今,我大概了解了你对平静生活的定义,如果是指像仙舟人一样活着……我们自当有比现在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对策。” “哦?” 郁沐松开枝刃,环抱手臂,“说来听听,让我瞧瞧算无遗策的神策将军有什么高见?” 景元:“我可以允许你以‘郁沐’的名义行走世间,只要你保证,建木对仙舟永无敌意。” 他这话掷地有声,如同铜珠滚落在地,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砸出一片缄默。 这相当于私自打破了巡猎与丰饶的不灭世仇,简直是一个离经叛道的、违逆联盟信条的妄想,可这惊世骇俗的决定,竟是从景元口中说出的…… 他身后三人皆是一脸犹疑和吃惊。 “哦。”郁沐眯起眼,懂了景元的考量,轻轻一笑:“打不过就投降?” “只是审时度势的结果罢了。”景元沉声,话锋一转:“想必你也很清楚,一旦你用强硬的手段控制整艘仙舟,帝弓必会降下巡猎的锋镝。” “那匹人马杀不死我。”郁沐道。 “的确,帝弓的箭矢无法将你断绝生机,可如果帝弓出手 ,仙舟罗浮必定难以在星神光矢的余威中幸存,到时,你根系所缠覆的舰船化作焦土,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景元,我既然占据了这艘舰船,就有能力保证它不被那人马的长弓波及。再说,你们伟大的帝弓司命,现在恐怕正被药师牵着鼻子、牢牢拴在某处,自顾不暇,分身乏术吧?” 景元额头冒出一丝冷汗,半晌,他反问:“那你又该怎么控制这艘船上的仙舟人呢?” “蝼蚁的问题当然要交给蝼蚁来解决,只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首领……比如,你。”郁沐轻飘飘道。 景元脊背顿时传来一阵恶寒。 “你可以自愿成为建木的喉舌,或者,被迫,你有权选择你喜欢的方式,我不介意。” 景元:“……” “怎么,你看起来不太满意?” 郁沐歪着头,语调森冷地将自己的理念娓娓道来:“坦白说,我起初的计划的确过于简单粗暴,不符合你们仙舟人委婉迂回的美学,好在,你给了我更合理的参考答案。” “你说的对,仙舟联盟受巡猎庇佑,而建木扎根罗浮万载,我同样有资格接管这艘仙舟。” 景元似乎哑口无言了,他闭上双目,短暂地调整思路,在纷乱如线头的线索中找寻办法。 有什么能说服建木,有什么…… 「仔细想想,景元,有压倒性力量的建木没有杀死任何一名将军,没有从一开始就执行如它所言的残忍占领计划,一定有原因。」 再想想……为了罗浮……必须…… 他眉头紧蹙,断裂的思绪无法串联,有什么细节始终在游走,无法突破桎梏,浮到记忆的水面。 原因……原因。 忽然,他肩膀上传来一道轻拍,景元看去,倏然愣住了。 白珩解下了手臂上的护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发亮,一道血红的伤痕突兀地割裂了这浓白的色块,赤红的血液和切面整齐的肌理映入眼帘。 他瞳孔一颤,看清了白珩手中的短匕首,那是她自己划出的伤口。 白珩面部肌肉因疼痛而止不住地抽搐,表情却无比坚毅,眸色温柔,无声传达着鼓励。 景元视线下移,刚要伸手,忽然被巨大的惊骇击中了。 他看见了白珩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血肉自动粘连,一道隐隐约约的金线在其中穿行,不到半分钟,深可见骨的伤痕便消失不见。 她的手臂如同玉藕,已然看不出丝毫划痕。 景元:“你……” 白珩笑着,眼里虽是隐隐的惶恐和忧虑,但强装镇定地没有说一句解释的话。 她相信,睿智如景元,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景元一怔,视线在白珩的手臂上游离,尽可能地在记忆中翻找,不放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电光石火间,他突然发现了一个解释不通的点。 白珩已受赐不死诅咒,身负丰饶孽力,却为何不像刃一样经受魔阴身的困扰,甚至能保留自身完全健康独立的意志? 是因为她从化龙妙法中诞生的吗,还是因为……这化龙妙法的使用者是建木? 建木本就有赐人长生、催人魔阴的能力,而郁沐甚至有治愈魔阴身的…… 景元好像抓住了一丝灵感的尾巴。 等等,治愈魔阴身?! 他猛地看向镜流,对方的背影坚定果决,毫不动摇,执剑的手也足够稳当。 可即便有郁沐提供的药,对方依旧置身于魔阴身的阴影下…… 归根结底,建木没有治愈魔阴身能力,这是长生的代价,是丰饶的逻辑终点,而它给出的压制药物,恐怕是融合了自身的某个部分,比如一个极限定量的枝叶,或者血液,以此介入人的循环,变相操纵生长系统。 这方法就像植物根系的延伸,或对脆弱同类妙到毫巅的寄生。 景元对上郁沐瘆人的瞳孔,“郁沐,你所谓的、在帝弓的光矢下对罗浮的庇护,是以将所有仙舟人转化为丰饶孽物为基础的吧?” 郁沐没有回答,目光却冷了几分。 景元的心砰砰直跳,身上来自郁沐的凛然压迫感倏然加重,这说明他终于找到了关键。 “我说的没错吧,一旦帝弓投下光矢,你可以受斫断而不死,但仙舟人不行,除了更深层次地将他们的生命与你自身紧密维系,没有任何方法能保住你口中那些脆弱的……蝼蚁。” 而一旦建木那么做,将会使仙舟人集体堕入魔阴,罗浮将彻底变成一座充斥行尸走肉的丰饶死城。 那场面的惊悚和骇人,无需想象。 毕竟,仅仅是建木生长所致的自然呼吸中、无意识释放的气息都会导致寿限将至的仙舟人堕入魔阴,更别说建木亲自插手。 景元心神一定,胜券在握地迸发出凛凛目光,“郁沐,你接受自己的家是一座荒芜死城吗,无人作陪,鸟兽荒绝。” “……” 郁沐凝视着景元,目光缓缓在对方笃定的表情上逡巡,冷酷的五官无法被窥出任何情绪,但直觉告诉景元,对方被说动了。 他顷刻凿定了这无与伦比的、可供他利用的武器。 「建木只想要平静的生活,而这‘生活’里,必须有形形色色的人和事。」 正如建木愿意化身成丹鼎司的丹士,在繁忙的街口支着旗子,进行一下午枯燥乏味的义诊一样。 它活了太久,无趣的生存如同一滩死水,最终难以克制地为凡俗的滔滔红尘所吸引,哪怕只是一盏普通的龙尊花灯,都足以令他流连忘返。 景元并非自傲的人,他始终谦逊、审慎、力求万无一失,但这谈判的筹码过分有力,令他信心倍增。 直到,郁沐捋了一把额发,饱满的额头下,那双黑金色的裂瞳弯起,露出一丝释然的、阴谋得逞的笑意。 他拔出枝刃,反手握进掌中,唇角微弯,勾起一个冰冷又傲慢的弧度。 那一瞬,景元如遭重击,他的手指像伸进冰水里浸泡过一般,丝丝恶寒冲上头顶。 只有确信猎物踩进了牢不可破的圈套,猎人才会露出那样不加掩饰的、猖獗的嘲笑。 郁沐,不,建木在谋划什么?! 他条件反射地攥紧石火梦身,挡在身前,神君在身前凝聚,然而,这次不是先前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的小打小闹。 郁沐陡然丧失了理智,恶意滔天,摧毁众人的阵线,发起狂猛的进攻。 他猝然前冲,身影在地面拉起一道长丝,仅是手腕震荡,便轰碎了尚未成型的神君,一刀背打晕白珩,踹飞景元,右手化成枝叶,向丹枫抓去。 叮! 镜流抡起一阵剑光,剿灭了延伸出的枝条,被震得后退几步,怒不可遏地朝丹枫大吼: “饮月,你发什么呆!” 刚才,郁沐的枝叶差点就贯穿了丹枫。 丹枫回过神来,神情由犹疑、痛苦、转为沉郁的敌意,重渊珠在掌中转动,水龙俯冲而下,试图击退郁沐的冲锋,谁知对方身前骤然展开一道泛着金光的屏障,将一切云水都挡了回去。 丹枫根本来不及逃。 郁沐与镜流缠斗了不到十秒,便一枝条将人抽进海里。 在镜流坠海的巨响中,万千条细嫩的枝叶拔地而起,抓住踏虚的龙,将对方裹了起来,如同一个深棕色的茧。 “丹枫……” 景元踉跄着爬起来,抓住石火梦身,过度透支力量,他几乎已经无力召唤神君。 他只能看着那深棕色的茧逐渐收缩,结成密不透风的球,将好友包裹在内,不知音讯。 —— 丹枫屏住呼吸。 鼻息间满是枝叶破碎后挤出的草木清香,浓郁到发腻,香气顺着鼻腔进入肺部,像是把整个呼吸道都腌透了。 四周传来细密的声响,像是枝条在持续封锁、缠绕,但这里并不暗,叶片散发青黄色的光点,如同萤火,照亮了面前狭窄的树壁。 这似乎是个球形,丹枫想。 很快,他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自己如今的境况了。 粗糙的枝蔓从四面八方涌来,缠住他的四肢,皲裂的树皮在伸展中摩擦他的手臂,带起细密的尖锐的痒意。 它们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伸入宽大的衣袖,沿着肌肉的纹理生长,直到彻底捆住手脚,咬紧猎物的躯干。 丹枫难受地垂着头,在这窘迫的折磨中,听见了一道近在咫尺的声音。 有什么落在了他面前,发出了哒的一声。 紧接着,一只光滑又细腻的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没有用力,仅仅是指腹在下颌线与颈动脉外侧的皮肤处摩挲,像是在检视、或者……爱.抚。 丹枫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荒谬的词汇,突兀到他自己都自嘲,诧异非凡。 他一定是疯了,或者说,从他对建木抱有异样的情愫开始,他就已经疯了。 持明也有魔阴身吗?要不然,他怎么心中一点恶心和反感都没有。 很快,对方不再满足于用手指丈量他的骨相,它慢慢地落在他的耳廓、唇角、以及,他的龙角。 这情景,让他想起了在倏忽之战的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建木的场景,那时,那家伙也是如这般冷酷地探索着他的外表,说着一些似人非人的鬼话。 在他走神时,对方忽然凑近了,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丹枫一惊,一个濡湿的东西含住了他的耳尖。 它的动作非常缓慢,带着探索的求知欲,有条不紊地沿着柔软的骨骼舔舐。 丹枫一激灵,冷然的龙目霎时瞪大,慌不择路地转头,却被警告似地咬了一下。 并不尖利、甚至有点钝的齿尖在他耳廓的软骨上蹭了一下,一道冷酷的轻音传来:“丹枫很漂亮。” “喜欢。” 再度听到这直白的话,丹枫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震惊。 对方抓住了他的角,这次,动作十分温柔,抬起了丹枫的脸。 那双陌生的黑金裂瞳昭示着面前孽物的身份,它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下依旧明亮,具有摄人心魄的魅力,游走在孽物与非人的界限,令人单是注视就会感到惊悸和眩晕。 丹枫一怔,然后,郁沐搂住了他。 确切地说,是捆住丹枫的树枝们贴心地往前一递,将丹枫送到了郁沐怀里。 郁沐垂着头,下巴搁在丹枫的头顶,脸颊紧挨着对方冰凉的龙角,眸色沉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丹枫,来找我。” 丹枫的心倏然一跳,他不明白郁沐在说什么,没等他发问,头顶的龙角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痒意。 龙角根部布满敏感的神经末梢,经不起任何细致的折磨,丹枫低低地喘,躯干发力,试图挣脱树木的围困,但无济于事。 对方的牙尖慢慢在龙角的表面摩擦,它有着旺盛的、天真又残酷的好奇心,为龙尊挤压出的每一丝反应欢欣雀跃。 终于,对方吐出来那截满是水光的、可怜的龙角,满足地蹭着丹枫的头发。 “原来,龙角是没有味道的。”郁沐颇有些遗憾道。 丹枫的呼吸变得沉重。 他喉咙很痒,心跳几乎过速,目光有片刻失神,尽管他很清楚,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危险的丰饶孽物,他不该失去警惕、防备全无、袒露脆弱的一面,但他实在难以对抗本能。 他甚至无法从依偎中起身。 “你是他们最宝贵的筹码,我希望你能,自愿地,来找我。”郁沐的声音落在他耳畔。 丹枫:“……” 倏然,外界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动,大概是落海的镜流和筋疲力尽的景元来救龙了。 “终于和朋友们要好起来了……” 郁沐叹息一声,似是为他高兴,身影从丹枫面前消失。 陡然间,无数包裹着的树枝散开,绞紧他的巨物不再,丹枫落到地上,连忙爬起,只见郁沐已然升入天空。 建木的身躯如同辉映,竞相泛起异状连连的青光,罗浮的天际霎时被这光线污染,宛如坠进了飘飞着青黄叶片的末日片场。 凶悍的建木身生琼枝,冷酷妖冶,它垂首俯视狼狈的众人,古老又深沉的嗓音响彻天际。 “诸位,我不是在征求仙舟的意见,更非寻求合作,今日所为,不过是向你们传达我的旨意。” “建木将以人的姿态行走世间,你们应当接受,且只能接受。” 它睨向众人,巨木神躯直通天际,业火摇垂。 “想与我言和?景元,你还不配同我谈判,让你们的元帅来见我,七日内,她若不出现,便视为谈判破裂。” “届时,我将亲率莳者,荡平仙舟。” 第92章 郁沐的身影消失了, 葱郁繁茂的巨树取而代之。婆娑的树影摧毁了一望无际的苍穹,古朴曲折的枝干伸入天空,宣告其无可撼动的存在感。 一切啸厉的风声归于平静, 海潮静默, 如同众人被惊骇和惊恐掐住的呼吸,周遭像是被歼星炮轰炸过,断壁残垣埋在焦土中,作为先前命悬一线的、激斗的铁证。 四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身后传来咯吱的异响, 蓬勃生长的枝干收回地底,远处, 被捆绑的怀炎踉跄着坐在地上, 大口喘气。 景元从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跑向下方, 寻找月御。 他到时,月御正颓坐在惨烈的圆坑中心,狐狸毛被燎秃了一半,狼狈得很,前胸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 她脸色苍白地一笑, 十分勉强,不忘插科打诨。 “呦,太好了, 你也没死。” 景元松了一口气, 把月御拽起来, 谁知对方哎呦几声,连连摆手,大喘气道: “行行好, 你让我坐会,我怕我一动,断掉的肋骨直接戳进肺里,或者你找个担架把我抬回去?” “很严重吗?”景元担忧道。 “不严重,还能活。”月御咧开嘴,强颜欢笑,别过头,望着远处的参天巨木,半晌,语调幽幽。 “我听见它说的话了,你打算怎么办?真的要报告给元帅?” “眼下,除了实情上报,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景元思忖道。 月御低落地撇了撇嘴,盯着自己身上堪称惨烈的伤痕,自嘲地哼笑:“真是狼狈,自诩仙舟将军,却被个孽物揉圆搓扁……” 景元:“……” 瞧着景元的脸色略有窘迫,月御慢吞吞解释:“我没在说你。” 景元:“我知道……” “仔细想想,也确实没办法,毕竟敌人是建木,连帝弓都无法将其彻底斩杀的孽物,就是不知道元帅会作何打算。” 月御用力挠了挠头,被苦恼缠绕的感觉可不美妙。 比起这些博弈和权衡,她还是更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一旦陷入武力不奏效的场合,比如现在,她就黔驴技穷,一筹莫展了。 “交给元帅来定夺吧,毕竟,现在仙舟的存续问题,已经不是我等能插手的了。”景元长叹。 月御深以为然,打发了景元,就地歇息。 她痛得气都喘不匀,可没空陪景元唠嗑。 景元回到剩下几人所在的位置,一路上,他绞尽脑汁地盘算应当如何给接下来的危机收场。 眼下,建木给予了明确的宽限,却释放了更紧迫的信号,就像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头上高悬的铡刀,到了固定时间就会落下。 短暂的和平后,接踵而来的是更棘手的问题。一旦建木有了强行占领罗浮的念头,并付诸行动,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将会是前所未有的浩劫。 可若想握手言和,仙舟又会被迫让渡多少权利,作出多少让步? 一旦建木贪婪的要求触及仙舟联盟的根本,元帅在衡量代价后选择拒绝,战争爆发,罗浮的人们又该何去何从? 最差的情况,如果星神借此参战…… 景元脊背发凉,压抑了念头。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惊呼:“景元,你快过来,应星他!” 景元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翻上山崖,赶到众人身边。 空地上,几人围成一圈,皆垂首拧眉,严肃又不解,怀炎跪在地上,握住刃的手,似在感知什么。 “怎么样了,他……” 景元来到怀炎身边,话还没问完,低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刃平躺在地上,容貌与先前别无二致,发色由黑转白,像是被染料涂刷过,在阳光下看更为古怪,简直就是一夜白头。 然而,最古怪的还不是他的头发——他的皮肤表面游动着难以捕捉的金线,像是某种拖尾飞行的昆虫在散发光晕,与对方健硕的肌肉下缓缓窜动,很快,光芒汇聚在一处,沿着细密又固定的方向流动,简直就是新生的血管网络。 “他怎么了?” 景元呼吸一窒,脑海中浮现对方被倏忽血肉诅咒后的模样,只是,他此刻的状态与那时又不相像。 在场诸位没人对刃的异样有头绪,除了与岁阳打过交道的怀炎。 怀炎迟疑地捋着胡子,回头,对身后病怏怏的兽首大鼎招了招手,“伙计,来看看他。” 大鼎中没有传来任何反馈,怀炎老迈的面容显出一丝无奈,继续催促,催得急了,大鼎壁上的孔洞总算伸出两只千疮百孔的手,虚弱地抱着自己往前滚。 那么大的铜鼎,滚起来简直地动山摇。 白珩吓了一跳,鼎滚过她身侧,莫名的,她似乎嗅到了一丝哭唧唧的委屈味。 鼎停在怀炎身边,像是在害怕什么,紧紧挨着老人这把干瘦的骨头,它一只手包裹住刃的头,一只手抓着怀炎的胳膊,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 它看上去难过极了,没过一会,又把自己的爪子拉长,给怀炎看,鼎身发出轰隆隆的震动。 怀炎哄小宝宝一样拍了拍鼎身,目光却全聚在自己昏迷不醒的徒弟身上。 一腔怨怒无处安放,鼎里的燧皇碎片:“……” 咚。 鼎剧烈地摇晃,发出一声炸裂的声音后,微微旋转,兽首冲着白珩,拿尾巴对着怀炎。 与铜铃大的凶恶兽目对视片刻,白珩别开视线,默默挪到镜流身后。 没过一会,千疮百孔的燧皇碎片就给出了论断,这结论过分骇人,让笃定燧皇无法撒谎的怀炎都开始自我怀疑,他自我消化了片刻,才在众人急切的目光中开口。 “应星的血脉在重构,他很可能……正在变回短生种。” 众人:“……?!” —— 七天后。 白珩端着水盆,穿行在丹鼎司的病房区回廊上,水面清澈的照影映出她忧愁的脸,还有连日来操劳出的黑眼圈。 自将军们与建木于鳞渊境达成暂时的休战后,罗浮各洞天的建木根系陷入了生长的停滞期,不再散发能使人堕入魔阴的香气,但先前造成的恐慌和损失需要慢慢缓解、修缮。 受灾最严重的是距离建木本体最近的丹鼎司以及工造司,太卜司因有大衍穷观阵的存在没有过多受损。 聚居洞天在经历了初期的骚乱后,很快被训练有素的云骑稳住,建木玄根甚至没有过分深入长乐天的中心区。 由于绝灭大君的入侵,街上出现了不少跨越时空裂缝出现的虚卒,但大部分都被镇守在周围的云骑和月御、怀炎等击杀,没有造成大面积的平民伤亡。 只可惜,经此一乱,庆典彻底停办,好在景元应对及时,落实了诸多政策,妥善安置了数量庞大的滞留旅客,并承诺不日将开放玉界门,恢复通航。 当然,白珩知道这只是对外的官方说辞,在元帅到达仙舟、对此事下达最后的决断前,仙舟罗浮就如古海中巡航的扁舟,不能进入任何既定的星路。 近几日,受波及的平民和受伤的云骑皆在丹鼎司接受医治,却恰逢丹鼎司高层意外失踪,群龙无首,运转效率大大下降,医患数量不平衡的结果,就是有战地医护经验的普通云骑也要来支援丹鼎司的工作。 白珩便是如此,只不过,她是主动承担了一个小病房的医护工作,以及卧病在床的的月御和应星。 月御的诊断报告长的吓人,虽然本人始终坚持自己可以独立行走,但一旦丹士不在,她就会躺在床上边哼哼,边指使白珩给她倒水,并超绝不经意地提及白珩‘死而复生’一事。 相比之下,镜流就生龙活虎多了,在休养了四天后,她开始雷打不动地大清早在庭院练剑,并顺利喜提隔壁神经衰弱彻夜难眠的病人的轰炸式投诉。 白珩转过拐角,碰上了买完早饭的镜流,对方把包子和稀粥袋递来,顺手帮白珩端起水盆。 “应星醒了吗?” “还没,怀炎将军说应星现在正受体内的建木之力影响,重塑肌体的过程注定漫长,可能要沉睡很久。” 说到这,白珩不禁回忆起了当时听到这判断的情景,饶是身经百战、遍历奇观,她也从未听过如此诡异之事。 将一个被丰饶令使血肉污染、身负不死诅咒的短生种重新构塑,完美剔除不死的影响,逆转生命的形态,真的可能吗? 由于过分惊世骇俗,众人都沉默了,就连最明智深沉的景元都罕见地露出了迷茫之相。 这也导致了即便几人在彼此繁忙的间隙中巧遇,也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此事。 “对了,你见到丹枫了吗,我从前天就没见过他。”白珩问道。 镜流:“他和景元在一起,听说是,持明的龙师们遭到了神策府的问询,有证人出面指控。” 镜流最近出没于街头巷尾,知道的小道消息总是很多。 白珩瞪大眼睛:“丹枫终于开始收拾那群龙师了?证人?” “对,听说是一个叫澄羊的龙师指认了龙师内部的罪行。” “澄羊?”白珩诧异:“他不是最讨厌丹枫了吗,会出来作证?” “谁知道,持明的家事一向复杂。” 二人来到病房前,由于时间尚早,病房里还一派安静,为了避免打扰病人休息,她们走到庭院里的小花园,享用早餐。 “镜流,你知道丹鼎司上层的失踪是怎么回事吗?我这几天总听行医市集的丹士们私下闲谈时提起。” 白珩小心翼翼地凑近镜流耳边,“他们说,是丹鼎司内部有追随寿瘟祸祖、死灰复燃药王秘传渗透进来了。” 镜流咬了一口包子,不经意地瞅她:“是。” “啊。”白珩大吃一惊。 “很震惊?”镜流不解,“丹鼎司里连建木都有,有药王秘传不是很正常?” 白珩:“……” 二人又聊了些别的,突然,一道挺拔清冷的身影从她们背后飘了过去。 白珩一愣,惊诧道:“丹枫?!” 丹枫顿住脚,淡淡地瞥了二人一眼,颔首致意后,走向病房。 白珩赶紧叫住他:“丹枫,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应星的情况,有事?” 对方的口吻过于冷淡自然,白珩被注视着,只觉得自己面前是一块非常不悦的人造玄冰,正淅沥沥往下滴水。 龙尊大人自从离开鳞渊境,态度就比以前更不近人情了…… “没……” 白珩还没答完,身旁的镜流忽然道:“丹枫,你没和景元在一起?” “持明龙师的事已大体解决,接下来的问讯和处罚需要等候结果,另行商定。”丹枫少见地耐心解释了原因。 镜流微微蹙眉,赤瞳犀利又直白,话音也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丹枫:“……” 他当然清楚,今天是仙舟与建木谈判的最后期限,也是和平时光下的最后通牒。 “景元已经去玉界门迎接元帅,我认为以你的立场,有必要同去。”镜流道。 丹枫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似在挣扎,但被掩在修长睫毛覆下的阴影中,令他的情绪深沉又莫测。 他薄唇轻启,藏起语气中的烦躁:“接见元帅的名单中没有我。” 镜流立刻明白了:“怪不得你会在这里……看来,元帅对你的戴罪之身有很深的成见。” 丹枫别开头,不再言语。 —— 玉界门。 一艘造型奇特的鱼形星槎从半开的界门中穿梭而来,它缓缓停靠在平坦的渡口上,很快,一个身着绣袍的女人走下甲板。 她腰间挂着一把锋锐又古怪的长刀,刀鞘由紧缚的丝绸包裹,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凌乱美感。 整艘星槎只搭载了这一位客人。 景元和怀炎站在一旁,微微鞠躬,没有太多繁文缛节,目光中的敬意和尊重却一览无余。 元帅的面容相当姣好,上千年的岁月未能在她脸上留下一丝划痕,她举目眺望,视线穿过稀薄的流云,定格在天边树冠最繁茂的枝杈上。 她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月御呢?”她环视四周,语气严肃,不怒自威。 “元帅,月御伤重仍在调养,恕不能随行。”景元道。 “无妨,我一人便足够了,你们去忙吧。”元帅敲了敲自己胯侧的刀鞘,道。 “是。”景元从善如流地告退,带走了周围的云骑,没走出两步,果不其然听见元帅的声音不复平静,有几分急切。 “等等。” 景元面带微笑地转身,像个服务质量无比优越的导游:“您还有什么吩咐?” 元帅僵着脸,轻咳一声:“那个,没人带路吗?” “哦……当然,我会为您引路。”景元点头,“请随我来。” —— 郁沐从沉睡中睁开了眼,因为他的领地中进入了一个强大的气息。 枝叶代替了他的耳目,将遥遥所见的景象尽数传递,郁沐从床上起来,摸了摸身下编织结实的木床,浑身酸痛。 他怀念家里柔软的床褥,和偶尔在被窝里刷新的龙了。 他打了个呵欠,拾掇几下头发,认真抚平衣摆上的褶皱,争取以容光焕发的状态迎接他的龙……啊,不对,是他木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谈判。 变化出枝刃,仔细修理掉鬓边细碎的发丝,他在镜子前反复照照,确保万无一失后,打开了树屋的窗户。 木窗正对罗浮的太阳,温和的日光洒渡云海,照亮这一方由枝干构筑而成的小屋。 这是他的临时居所,七天时间说短不短,他总不好把自己的真身挂在树上日晒雨淋,当然得造一个小屋,至少有瓦遮头。 海盐味的风涤荡着他的心,令枯燥的灵魂重新活络起来,经过几日的沉眠,乍然嗅到熟悉的气息,不免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期待。 正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耳畔飘来一丝贼兮兮的笑。 “大人,您这一觉睡得好吗~” 郁沐瞥过去,果然,岁阳兆青的大眼睛谄媚地弯起,正讨好地在他身旁浮着。 兆青从郁沐回到建木神躯的第二天就钻进了树屋,只不过郁沐在沉睡,懒得理这个没威胁的不速之客。 它很上道,没有贸然打扰郁沐的休息,而是分出十好几个碎片,任劳任怨地打扫树屋,到罗浮收集重大情报,天天在郁沐耳边絮叨,俨然是一个深谙建木喜好的小狗腿子。 「丹枫去了神策府,一天没出来。」 「丹枫回到鳞渊境后进入暗室……」 「丹枫早餐吃了生鲜滚水茶粥,午餐吃了海鱼石牛肋条细面,晚餐……」 「丹枫在和一个持明说话,丹枫为病人施展云吟,丹枫……」 郁沐回味了一下梦中听到的‘丹枫’二字,粗略估计有好几百个。 “还行。”他道。 “您的美梦就是我的夙愿,您还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尽力完成。”兆青眼睛眯眯道。 “暂时没有。”郁沐整理了一下自己纤尘不染的衣服,肉眼可见的兴奋。 兆青在他身旁转了几圈,说了些发自肺腑的夸赞,在郁沐心情大好时趁热打铁:“大人,您既然这么期待……为什么不直接把龙尊掳过来呢?” “嗯?” 郁沐瞥他一眼,语气轻柔:“你在说什么,我是建木,又不是强盗,我从来不会强迫人。” “……” 兆青小小的脑子上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它盯着郁沐神采奕奕的脸,思考半晌,挤出一丝不尴不尬的笑。 呵呵,您开心就好。 —— 景元走在最前方,为元帅带路。 进入鳞渊境,重回古海深处,两侧被持明龙尊斥退的海潮如同悬瀑,壮丽诡谲的景观与往日没有丝毫改变,唯一不同的是,自他们进入,一道凌厉又冷酷的视线便如附骨之疽,黏在他们额前。 恢弘的建木在阳光中展开枝叶,灼然的青黄色叶片连缀成片,仿佛在寂静中默默燃烧,庞大的压迫感随着树木的阴影覆盖而来,令人忍不住要下跪叩拜。 越是接近,沉重到足以令人窒息的氛围便越浓。 踏上甬道,元帅越过景元,红发被古海的风息拂动,冷肃的倩影驱散了周围无形的丰饶气息,她隔着云水,与树冠上的郁沐遥遥相望。 她嘴唇嗡动,犀利的目光宛如剖白,精准地刺破迷障,投在郁沐的视网膜上。 “呵,活着的建木,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瞬息间,她看清了对方冷酷的非人双眼、掌中自如流转的丰饶伟力、皮肤上流淌着金液的皲裂纹路,以及肢体动作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敌意与蔑视。 她拇指抵住刀柄,用力,猝然冷光从鞘中迸发。 连缀的身影在空中腾挪,即便以景元的眼力,也无法追上她挥刀的动作。 一息间,双方的试探便尘埃落定,只有陡然攀升的压迫感和清脆铮鸣昭示着这场交锋的结局。 元帅脚跟后靠,刀体入鞘,沉默地盯着遥远的孽物,拇指在颧骨擦过,摸到了一丝血痕。 与此同时,地上散落了数十截切面整齐的枝刃。 “原来如此。” 她充分了解了对方的实力,并在电光石火间对二人的胜负作出评估,继而垂下眼,舔干净指腹上的鲜血,脸色少见的阴沉下去。 郁沐一言不发,金眸中的黑瞳仁却开始裂变,昭示着预演的二度进化。 气氛一度剑拔弩张,沉默的试探游走在古旧的宫墟中。 半晌,元帅抬起脸,冷声道:“说出你的诉求,建木。” 奇怪的是,发亮的建木玄根没有传递任何话音。 元帅微微蹙眉,“怎么,你哑了?” 十几秒后,那苍茫而扭曲的嗓音总算给了一点反应。 “你们的队伍里少了一个。”他的嗓音含着隐约的不满,“我要的龙呢?” 龙? 元帅好看的眉眼因这个离谱的疑问而扭曲,她思考良久,才在景元旁敲侧击的提醒下想起了什么。 “你说饮月君?” “……” “一个身犯十恶的罪人应该呆在幽囚狱,而不是鳞渊境。”元帅道:“更何况,这场谈判是你我之事,他人没资格介入。” 郁沐:“……” “呵。” 他露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凛冽微笑,唇角上勾,眸子里却是全然的愤怒和不悦。 他一挥手,强烈的飓风向着三人袭去,元帅拔刀劈开烈风,刚要进攻,却见周身环境一转,竟移动到了丹鼎司正门。 冷酷又威严的嗓音徐徐传来,带着一丝恶意的警告: “滚吧,下次人要是再来不齐,就别谈了。” 元帅:“……?” 半分钟后,在丹鼎司值守的云骑路过正门,看见三位一脸一言难尽的天将,恭敬地小跑过来,激动地问: “大人,您们怎么回来了,是谈判胜利了吗?” 说完,他见元帅不回应,便扭捏地自言自语:“虽然这也太快了点……该说不愧是天将吗,效率就是高!” 元帅:“……” “扑哧。” 身后有人泄出一声气音,元帅怨念深重地眨了眨眼。 谈判的效率高不高不知道,被扔出来的效率倒是挺高的。 第93章 丹枫坐在房顶, 眺望波月古海中央苍劲怪奇的巨树。 天际流云稀薄,巍然的建木屹立云巅,它体积庞大, 叶冠舒展, 难以通过肉眼观察其长势变化,令人心中恐慌、惴惴不安。 一连七日,丹枫都会在闲暇时找一处足以瞭望的高台,观察建木的一举一动。 然而, 无论白天、黑夜, 对方始终沉默万分,伪装成一棵危险但驯顺的装饰物, 只顾着忘情地汲取太阳与雨露的恩赐。 丹枫伸长腿, 掌下是有微微裂痕的瓦,他摩挲着瓦缝, 心算时间,眼下,景元应当已经带着元帅进入鳞渊境,开始与郁沐谈判了。 郁沐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元帅会答应吗?荡平罗浮的威胁是虚张声势还是实情相告? 以及,对方说的那些没头没尾的, 什么‘漂亮’‘喜欢’‘来找他’之类的浑话,又是抱着什么心态……? 思及此,丹枫眼里生出一丝郁闷和落寞, 手指连点, 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郁沐的脸。 因为持明龙师的罪行, 他已忙于持明内务多日,许久未曾担负的、属于持明龙尊的重担接踵而至,令他没有时间想东想西, 可一旦有了闲暇,郁沐的一举一动又会像继续播放的映影,重新占据他的全部心力。 他抿着唇,任由拂面的微风吹干润湿的嘴角,末了,长长地叹气。 手指插.进发间,细丝般的黑发在掌中揉作一团,他眉心微蹙,正因阴晴不定的心绪而抖动。 忽然,下方院子里传来一阵小跑,伴随着铠甲的叮当声,停在了丹枫正下方。 “丹枫……大人,元帅急召,请您前往神策府议事。”传令的云骑铿锵有力道。 丹枫一怔,眉宇霎时多了几分疑惑,他回望平静的建木,心下犹疑,但还是跳下房檐,跟在云骑身后前往神策府。 神策府里议事的人寥寥无几,但每个,丹枫都认识。 元帅坐在最上首,右边是景元、怀炎,右手边是通讯投影、头上还包裹着绷带的月御,至于罗浮各司的一把手,除了太卜司的太卜,其余人均不在列。 而令丹枫意外的是,最末尾的位置上,竟坐着龙师澄羊。 澄羊正畏畏缩缩地低着脑袋,生怕自己的存在搅乱了诸位大人的呼吸,战战兢兢地觑来,见着丹枫后,立刻瞪大眼睛,舒展肩膀,不再是先前谨小慎微的模样。 丹枫无声地嗤笑,走向虚影棋盘上的四方座,朝元帅行了个礼。 意料之中,头顶投来一丝苛刻的打量,和不悦的冷哼。 丹枫:? 他不记得自己有在哪里触怒了元帅。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正对上元帅郁闷和不爽的眼睛。 丹枫:“……” 元帅眯着眼,视线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末了,冷冷一笑,“来了,饮月君。” 她口吻夹枪带棒,火气十足,丹枫不明所以,只好同样回以示意。 “元帅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说呢?” 元帅支着下巴,目光从薄薄的眼缘投下。 “我听闻你与建木的人身关系匪浅,可否给我、给仙舟一个解释,为何膺责守望不死建木的持明龙尊,不仅擅动丰饶令使血肉,染指化龙妙法,还……受建木如此看重?” 丹枫眉头一松,脸色一如既往的清冷。 “元帅是要治我的罪?” “你看起来不服。”元帅哼笑。 “我的确是要治你的罪,你身犯十恶,本应交与神策将军处置,如今由我公布你的判决,算不上越俎代庖……” “景元,告诉他。” 元帅一挥手,景元郑重地看向丹枫:“丹枫,建木指名要你一同参与谈判。” 丹枫一怔,他耳畔恍惚间又响起了对方濡湿的话音。 「你是他们最宝贵的筹码,我希望你能,自愿地,来找我。」 他双目一颤,面部表情僵住,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只是,参与谈判?” 他的话音艰难而迟钝,强力的心跳在抨动胸膛,五味杂陈的情绪在舌尖泛起,却燎烧着另一种更隐晦深沉的情愫。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轻微抖动,因为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没由来的汹涌渴望。 “恐怕不只是参与谈判那么简单。”景元一叹,饶是他,也无法给丹枫一个明确的答复,只好隐晦地提醒。 “建木的诉求或许与你有关,否则,他不会强行要求你到场。” 丹枫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不愿面对这耻辱的事实。 室内一片死寂,庄肃严明的神策府在此刻尽显寂寥。天顶投下的凛凛日光形同实质,夺目的光线笼罩在丹枫肩头,轻如薄纱,重若顽石。 他像个无力反抗、只能束手就擒的囚徒,低下柔软又顽固的头颅,随时准备引颈受戮。 “仙舟自巡航星海以来,从未有过此种先例,而你,虽贵为罗浮龙尊,却依旧是造下杀孽的戴罪之身,两相权衡,若能就此化解覆灭危机,未尝不是利益最大化的解法。” 元帅幽幽道,凝视丹枫的动作无异于审视一枚不小心报废但还能发挥余热的棋子。 “呵。” 丹枫轻叹,掀起眼皮,湖绿色的眸中一派冷肃。 就在这时,方桌最角落的澄羊突然开了口。 “不,不行,我有异议,我代表持明族不同意!” 他年迈的脸皮因心虚和惊恐不住发白,匆忙地在衣摆上擦干净手汗,战战兢兢地举了起来,目光飘忽不定,尤其是元帅和景元瞥去时,他几乎要窒息了。 但,即便如此害怕,他还是梗着脖子道:“请,请元帅收回成命,罗浮持明不能没有龙尊。” “哦?”元帅挑起眉梢。 先前他们商议如何处置丹枫时,这位胆小如鼠的龙师可没有半分异议,这会本人来了,倒是立刻懂得左右逢源,在龙尊面前表忠心了? 澄羊道:“我持明一族自与仙舟联盟结盟,始终秉持盟谊,为巡征追猎、灭迹丰饶殚精竭虑,不惜弃置传承万载的海壑龙宫,以求封印建木。 可龙尊乃持明一族的根本,化龙妙法更是不能断绝的秘辛,断断不能为再度镇压建木而牺牲。” 澄羊说着说着,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他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哆嗦着嗓子,语带悲怆。 “元帅,建木凶狠狡诈、残忍嗜杀,要是把龙尊送给建木,指不定会遭受怎样的对待……那建木指名要丹枫大人前去谈判,难道不是存心要置大人于死地?我怎能忍心看丹枫大人受尽折磨,饱尝煎熬……” 澄羊老泪纵横,真情实感地捶胸顿足,与平时全然不同的浑厚嗓音直通中庭: “仙舟如今要以我族龙尊平息建木怒火,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澄羊激情陈词,泣下如雨。 “我族绝不同意,龙尊是我族的支柱、统帅、道标,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贡品,怎能像古时闺阁的公主,说送给敌国就送呢?!这践踏的不仅是龙尊的人格,更是我族的尊严、荣耀、信仰……” “持明一族,绝对不能成为建木的奴隶!” 丹枫:“……” 元帅:“?” 公主? 她拧着眉,仔细打量了一番丹枫的扮相与服制,怎么都没看出这身材颀长、挺拔有力的龙尊和公主有什么联系。 虽然,对方的言辞恳切,对龙尊即将面临的处境有几分合理猜测,但,这龙师的状态属实看上去就要蜕生了。 元帅思索着,偏向景元一侧,小声道:“谁让他来的,持明没有聪明一点的龙师吗?” 景元闷咳一声,“元帅,能好好沟通的龙师全都在幽囚狱中,并且,罗浮这边的龙师,大多是这个风格。” 元帅:“……” 此时,对龙尊与龙师间权柄争夺有所耳闻的她,不由得对丹枫投去了一丁点怜悯和微小的敬佩。 丹枫能忍到现在,真是太厉害了。 并且,如在座的老狐狸们所料,澄羊在义愤填膺的恳求,与激情为众人陈述建木可能会对龙尊进行的、惨无人道的刑罚后,紧接着就是: “我持明一族的重担尽数压在龙尊肩头,龙尊若是不再,持明内部势必会产生分裂与动乱,若是诸位将军非要将龙尊带走,这持明的内务……也要考虑择一个人选暂为打理……” 元帅坐正,强硬地打断对方,“噤声,龙师。” 澄羊被元帅止住,上头的情绪骤然回落,他讪讪坐回椅子上,面部涨红。 神策府中总算恢复寂静,元帅紧拧的眉倏然一松。 她对罗浮的家事不感兴趣,历经三十七次裂隙折跃,千里迢迢赶来此处也不是为了梳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瞥向景元,对方立即会意。 “澄羊,事关罗浮大局,针对饮月君的决定不容置喙,如你对持明内务的责任划分有疑问,可亲自面见建木,与它商议。”景元道。 澄羊的脸色骤然由激愤和尴尬转为惊恐,过量的胆寒从浑浊的眼珠子外溢,将他牢牢钉在座椅上。 他嗫嚅着唇,连话都说不完整了:“面见,建木,我吗?” “是的,你。”景元抬起下巴,严肃一笑: “除了指定饮月君,建木并未对随行人员的身份加以限制,你当然可以面见建木。” 澄羊的凳子腿在地上拉出呲啦一声响,差点摔倒在地,嘴唇嗡动:“我……我……不好吧。” “有何不好?既然你言辞恳求,诚心为饮月君担忧,提前以身伺虎,未尝不是忠心的表现。”景元一叹,“或许,日后撰写持明龙师英烈传记,还有你名垂青史的机会。” 澄羊嘴角抽搐,眼珠乱动,要不是神策府的大门紧闭,他估计拔腿就能带着凳子遁地回鳞渊境。 丹枫也适时道: “别激动,希望你在建木面前,也能条理清晰地说出先前的指控。” 他瞥了澄羊一眼,每个字都像玄冰雕刻的一般,冷酷又瘆人。 “你也可以祈祷建木能当场杀死我,这样,你辛苦做了五百年的独揽大权的美梦就能立刻实现了。” 澄羊一个哆嗦,被丹枫眸子里的杀意震慑,心虚地垂下头, —— 重返鳞渊境,距离那棵苍翠的巨木更近一步,丹枫忍不住举目仰望,他望向茂密的树冠,忽然,被一道锋利的、紧紧粘在他身上的目光吸引。 他循着望过去,只见一根粗壮的枝干上,有人正坐在上面, 是郁沐。 头生枝角,手捻玄叶的孽物惬意又懒散,阳光晒得他的金发无比璀璨,像刷了一层闪亮亮的金漆。 他一条腿垂下树干,正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可怖的裂瞳直直盯着丹枫的脸,像在瞄准猎物。 这次,前来谈判的人也不多,除了元帅、景元、怀炎,多了丹枫和澄羊。 “你要的龙在这,可以开始了吧。” 元帅右手握住刀鞘,只做震慑作用。 强如元帅,第一时间便察觉出了建木的气息与第一次见面的不同。 如果说之前是磨尖了枝叶随时准备刺穿敌人的警惕孽物,那么现在的建木,就是浑身带着水意、黏糊糊、懒洋洋的柔软叶片,威慑力还在,但并不明显。 就像吸饱了水和营养,因此感到餍足的植物,不会再绞尽脑汁地伸长根系,去贫瘠的土壤中汲取养分。 “啊,的确,可以开始了……让我想想,先从哪里说呢?” 建木的语调有些飘忽,像是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下一秒,一道尖锐而明显的丰饶气息在众人身后露头。 元帅精神一凛,立刻转身,拇指抵住刀,其他将军也是姿态各异,托鼎的托鼎,拔刀的拔刀,朝着丰饶气息发出的位置定睛一看,通通陷入沉默。 那是一片小小的金叶,轻易顶开结实的砖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出纤细如毛线的茎干,从饮月君的鞋跟向上攀爬,边爬边长叶子,几秒后,最顶端的嫩叶就长到人那么高。 它细弱又单薄的根茎虚虚地缠绕着丹枫的胳膊,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伸出叶片,去蹭丹枫的脸。 众人:“……” 丹枫的感觉更为怪异,浓郁的丰饶伟力令他本能地应激,重渊珠将出未出,只能靠理智压抑蠢蠢欲动的云水。 脸颊传来的细密痒意过分真实,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肆无忌惮地抚触他的皮肤。 柔软的叶片表面生长着细密的绒毛,挤进唇角和衣领的动作迫不及待又万分粗鲁,丹枫僵硬地站着,像一个供植物生长、缠绕的架子,逐渐被收束、裹紧。 他甚至在不经意间尝到了一点叶子清苦的香味。 叶子的动作很不干净,这碰碰,那撩撩,待丹枫呼吸变得沉重,便作弄得逞般满意地退离,继而卷起龙尊丝绸般的黑发,绕了三圈,又捉起他分瓣的衣摆,像是在检视自己的战利品是否完好无损。 元帅深吸一口气,当着她的面,任由丰饶孽物对仙舟方面的人上下其手,实在有些难看。 她语调不免冷了几分,谨慎地没有选择立即切断饮月君身上的枝蔓。 别看这东西现在是柔软无害的,一旦她拔刀,恐怕立刻就会变成金刚不坏的枝刃。 “建木,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质问道。 巨树上,郁沐脸上逐渐露出明显的笑意,他没有阻止叶子们擅自的亲昵举动,反道:“如你所见,我正在对我的龙进行一些严格的……检查。” “仙舟人诡谲狡诈,我必须确保你们送来的龙不是什么伪装的冒牌货。” 元帅咬牙切齿:“那你检查完了吗?” “哦,当然没有。”郁沐一笑,“等我一下。” 说着,叶片从丹枫的袖子里伸进去,众目睽睽下,勾着丹枫的小指,往胳膊上爬,像是一种……撒娇。 元帅:“……” 这检查,真的正经吗?她不禁沉思。 第94章 约莫一分钟后, 建木结束了这复杂冗长的‘检查’,开始了今天正式的谈判。 总算进入正题,元帅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目光灼灼, 先发制人:“建木,实情我已清楚,确认一遍,你的要求是以建木之身行走仙舟?” “不错。” 古老而扭曲的声音直达众人耳膜, 扑簌的叶冠随之颤动, 它们因卓然的欣喜和傲慢而昂首。 “我将以‘郁沐’——‘一个丹鼎司丹士’的身份生活在仙舟,我应拥有与仙舟人别无二致的权利。 在此期间, 仙舟将不允许对我的一切行为进行监视、控制、以及任何形式的变相干涉, 同样,在工作中, 我也不希望受到晋升方面的恶意阻挠。” “我想,这对你们来说并不难办。” 元帅蹙眉,这一点,景元在来时已经向她有过预警。 “建木,人间之事多纷扰, 如果你在工作或生活中没能体会到你期望的体验,仙舟也要为此负责?” “这个问题,神策将军恐怕最有发言权吧。”郁沐语调冷冷, “他们可是拆过我的房子。” 元帅看向景元, 目光充满疑惑:“?” 房子? 景元闷咳一声, 在对方的质问目光中点了点头。 元帅:“……” 她突然为罗浮至今还没沉一事感到无比庆幸。 建木的回应形同应和,幽幽话音飘来,带着一丝讥讽。 “放心, 只要你们没有主动撕破和议的意图,我可以适当给予一部分无私的宽容。” “毕竟,药王慈怀,遍渡诸苦,为我原旨。”郁沐倚着树干,语调森寒。 “慈怀?呵。”元帅一哂,在郁沐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满前,转移了话题。 “建木,我想你应该明白,你是丰饶孽物,允许一位远超令使的孽物行走世间是远远悖逆联盟宗旨的……” 她话还没说完,建木便出声打断,“仙舟的元帅,搞清楚,你们联盟的内事,与我何干?” 他眯起眼,身侧的金叶为其强烈的不满而震动。 “行,还是不行;答应,还是不答应,少说废话,一句足矣。” 众人:“……” 那一刹,建木的怒意如有实质,牵动着古海沉涌的潮声,空气中流淌着浓郁的清香,正是翻滚着的丰饶伟力凝聚后的气息。 强烈的压迫感袭击着在场每一个人,无形的重量从四肢百骸上蔓延,原先还璀璨的金叶霎时暗淡,仿佛一双双冷酷寒凝的眼睛,满怀恶意地盯着众人。 除了龙尊身上的那株。 柔软的枝苗还在进行自己不痛不痒的检查,并执着于撬开对方紧攥的拳头,把自己新长出来的叶子伸进去蹭蹭。 丹枫直直地望向树冠上那肃杀又细挑的身影,静待对方的决断。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元帅的背影成为众人唯一的支柱,很快,伴随着一声轻吟,元帅抬起头。 “可以,我代表仙舟答应你的诉求,只是,我需要你给出基本的承诺。” 郁沐:“说说吧,我酌情考虑。” “建木,这是谈判,是等价交换……”元帅蹙眉。 郁沐挑眉,疑惑道:“谈判?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谈判,仙舟的将军,这难道不是你们单方面的求和吗?” 元帅:“你……” 他烦躁地挥手,“别你啊我啊的,要说就说。” 元帅沉默片刻,道:“我们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前提是,建木将永远根植此处、永不主动侵犯联盟治下各仙舟,在一切战争中保持中立,不为任何意图进攻罗浮的势力提供帮助。” 郁沐听完,好笑地挑眉:“你的要求有些多了。” “这是出于正当考量,你嘴上说着仙舟狡黠,自己却也不遑多让。”元帅右手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别以为没人看透你的心思,你曾与绝灭大君联合,待对方与神策将军战至两败俱伤后才出现,坐收渔翁之利,仙舟没理由不提防。” “建木,你想要在仙舟生存,至少要保证自己中立无害,否则……我虽没有重创你的能力,但让你吃点苦头,我还是做得到的。” 元帅目光戒备,一字一顿。 “你猜,在我们缠斗时,帝弓的光矢会不会出手……你敢赌吗?” 面前古老的巨树没有回应,摄人心魄的青火在叶脉中流窜、燎烧,像是在积蓄力量,又或是隐晦地压迫。 元帅的掌心冰凉,她慢慢收敛眼里的敌意,估算自己获胜的可能性。 ……她战胜建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个结论来自先前的交锋和她臻于化境的剑意,这点确凿无疑。 她在前往罗浮前便立好了遗嘱,即便她身殒,也有人能立即接管仙舟联盟,使这巡海万载的舰队平稳前进。 同时,她很清楚,开战无疑是最下策。如今罗浮上有另外两艘仙舟的将军,一旦玉石俱焚,群龙无首的朱明和曜青将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而在仙舟苍城覆灭后,联盟也不能再接受失去罗浮。 一口气答应建木的要求毫无疑问是不行的,又或者说,身为元帅,她绝不能露怯,一旦被建木察觉仙舟在战力上的匮乏,绝对会被狠狠要挟,进而暴露更大的隐患。 毕竟,建木的‘活着’和‘沉眠’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概念,能够主动进攻的建木在威胁性上,远超至今为止所有的丰饶令使的总和。 “呵,赌?” 郁沐冷冷瞥去,“你以为你们的巡猎,如今抽得出手对付我?” 元帅深吸一口气。 看来……别无可谈了…… 漫长的沉默在发酵,成为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恐怖领域,建木的不满如此明显,因为巨树龟裂的树皮中,丰饶的金血在疯狂涌动。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最后方响起:“郁沐。” 是持明龙尊。 叶片倏然停止抖动,角度偏转,似是上万双眼睛齐齐朝龙尊看去,郁沐不悦的脸色有些缓和,但不多。 缠在持明身上的枝叶感知到本体的情绪,在丹枫身上微微摇摆。 郁沐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吓人了:“龙尊大人有什么要说的?” “罗浮仙舟的持明需要特定的环境才能成功蜕生,一旦鳞渊境所在的洞天被摧毁,罗浮持明一脉会彻底断绝。” 郁沐的声线平直,不带任何感情:“包括你?” “包括我。”丹枫点头。 郁沐冷哼一声,丹枫的话似乎激怒了他,令他的表情看起来更为骇人。 “放心,就算整个罗浮都没了,你也一定能活得好好的。” 丹枫一怔,不由得摇头:“你会错意了,我并非在意自己的安危,罗浮持明覆灭,我不可能独活,但如果你还在鳞渊境……”说到这里,他迟疑片刻,目光因某种难堪的情绪而下移,不再同郁沐对视。 “我会履行守望建木的职责,直到蜕生的那一天。” “……” 郁沐盯着丹枫下垂的眼睛,试图在对方眸子里窥出哪怕一丝柔软的情绪,他心跳加速,奈何距离太远,他看不清。 他一脸冷酷,简直就是一棵穷凶极恶的建木,心里却在悄悄抓耳挠腮。 缠在丹枫身上的叶片赶紧绕过去,掠过对方细腻的发梢,往下延伸,鬼鬼祟祟地上抬,想要看清丹枫的表情,却被龙尊一把抓住。 细弱的枝茎被攥紧手里,发出一声计划失败的可怜咕唧声,不动了。 郁沐的眼睛立刻亮起,他唇角扬起,悠长的声音从粗壮的枝干中散出。 “仙舟的元帅,我可以同意你的条件。” 元帅诧异地抬眸,抵着刀柄的手一顿,难以相信建木的情绪会在寥寥几句话的时间里有如此大的转变。 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建木又道:“但是,要我为你们罗浮的和平着想、收束领地,有辱建木之尊,罗浮应当给予我更多、更多的补偿。” 元帅的心又提了起来,面上不显,镇定道:“你有什么要求。” 郁沐冷笑。 对他来说,不为任何势力提供帮助、保持‘中立’,可不如仙舟元帅说的那般轻巧。 他是药师的造物,丰饶之源主,只要他扩大自身影响范围,丰饶民将会沐浴在特殊的繁生状态中,进入二次蜕变。 甚至,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丰饶民也会有最基础的增益,想要保持彻底的中立,只有完全封锁鳞渊境。 虽说,封锁鳞渊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但家里被造好栅栏圈住,属实令人不爽。 他幽幽道:“我要为你的提议付出什么,你我心知肚明,因此,我也不绕弯子了。” “我要罗浮中一切药王秘传的处置权、罗浮内务的旁听权、关于建木事宜的治下权、以及一块神策府正对面、相同占地面积的土地所有权及建造权。” 元帅屏住呼吸,从建木说出第一个字开始,她就在酝酿反对,到最后,她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犹豫着要反对哪一条。 这简直是敲诈! “建木,你不能介入罗浮内务。” 郁沐不为所动,“介入?我对神策将军如何治理罗浮不感兴趣。” “偷笑吧元帅,至少,我向你要的不是共治权。” 元帅:“你……” “仙舟的元帅,有必要提醒,如果我过的不舒服,罗浮也别想好过。 为了这艘巨舰的安全着想,我想,你应该不介意让我清楚地知道建木在罗浮未来的发展规划中,承担了何种角色吧。” 郁沐露出冷酷又倨傲的笑容:“至于药王秘传,放心,我没有在罗浮传教的打算,他们的理念在我看来也过分幼稚……这群人未来的用途,我会在决定后让神策将军知晓。” 元帅深深地呼吸,压住自己猝然上蹿的邪火:“那,你要神策府对面的地做什么。” “还没想好。”郁沐理直气壮道。 元帅攥紧拳头,手臂暴起青筋,微微颤动。 她征战多年,竟第一次吃了武力强度不够的瘪:) 郁沐根本不担忧元帅愈发铁青的脸色,又或者说,对方的恼怒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他仔细回忆神策府的占地面积,心知自己绝对是从元帅手里狠狠敲了一大笔宅基地资金后,弯起嘴角: “我不打算昭告罗浮所有的仙舟人——仙舟与建木即将共治,但我应得的排面必须要有。 我思来想去,鳞渊境人烟稀少,荒寂孤独,不适合大兴土木,还是神策府最好,位于长乐天中心地带,离我家也很近。” “哦,说起我家,你们恐怕是将那处房产查封了吧,请在我回去前,帮忙办好解除手续。如果你们希望我以这幅样子去云骑校场盖章的话,我也可以亲自去办。” 说完,他贴心地微微一笑。 元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呵。” 让它这样去,顶着头顶一双角和满身的树枝,是生怕仙舟人不知道,某些幸运的倒霉蛋即将和一个恐怖的丰饶孽物在菜市场偶遇吗?! “你应该没有其他的诉求了吧?”元帅冷声道,简直一刻也等不了地想送这祖宗滚蛋。 郁沐思来想去,确定在大方向上没有任何遗漏,最后,将目光转向丹枫。 “还有最后一个,不过我想,我应该不用重复了。”郁沐轻飘飘地一伸手指,眼中的兴奋和贪婪一览无余。 “这条龙,归我了。”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没人能说出反对的话,更无法置喙建木的决定。 丹枫没有表态,他偏过脸,眸色沉沉,比玄冰更难揣摩。 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景元道:“郁沐,身为神策将军,我需要向你确认你带走饮月君的意图。” “意图?”郁沐啧了一声,不耐烦地看向景元,“你很好奇他在我这里的用途?” 景元:“……” 丹枫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几次,清冷的眉眼掩盖在叶片为他撑起的小阴影区域中,唇线抿得绷直,看上去再用点劲就要断了。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尾的红痕遂即加深,艳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只是有持明担心,饮月君走后,持明的内务应如何交割。”景元意有所指。 顺着景元的目光,郁沐看见了站在最最最角落的一块坍塌的石碑后,龙师澄羊的身影。 要不是景元提及,他甚至没注意到有这号人。 郁沐挑眉,意念一动,一根粗壮的枝叶从澄羊身后长出,粗暴地卷住对方的脖子,重重一砸,给人扔在平坦的空地上。 澄羊哎呦一声,可怜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脸着地。 郁沐的裂瞳璀璨,满是不屑:“饮月君只是来陪我,又不是死了,持明族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内务,有交割的必要?” 景元轻咳一声,随意附和:“你说的对。” 郁沐冷锐的目光像尖刀,顷刻扎穿了澄羊那颤颤巍巍匍匐在地的老骨头:“是哪个持明担心,他?” 澄羊赶紧抬头:“不是……” 丹枫:“正是。” 澄羊牙齿哆嗦,因恐惧而阵阵筛糠——他快要被建木的威压逼疯了。 “哦~” 郁沐冷哼一声,枝叶随着心动,将澄羊牢牢捆住,尖刺遍布的藤条开始收缩,精准地刺中龙师关节的连接处。 澄羊立刻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郁沐悠闲地抬起手指,在身旁舒展的叶片上一一拂过,“景元,既然你诚心发问,我告诉你也无妨。 我对饮月君做的事,不外乎几种,比如……” 他拉长话音,手指一动,同时,澄羊传来一声余音绕梁的惨叫。 “这样。” 枝叶收紧,可怜的龙师立刻脱臼。 “这样。” 枝叶缠缚,龙师脱臼的骨节又□□脆利落地接了回去,充分体现了郁沐优秀的医学素养。 “再这样。” 郁沐一笑,澄羊跪在地上,在极致的疼痛过后,浑身的痒痒肉又遭到攻击,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似哭似笑的哀嚎,嘎嘣一下,两眼一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他被吓晕了。 “身体素质可真差。”郁沐兔死狐悲地感慨,一派虚情假意,“能力不如龙尊,体力也不如龙尊,处处不如龙尊,还想剥夺龙尊的编制……啧。” “把他带走,别脏了我家。”他挥手,示意众人赶紧离开。 谈判接近尾声,众人相继离开,在他们回到丹鼎司正门时,便听到了云骑传来的喜报。 除丹鼎司所在洞天外,其余各洞天的建木根系皆开始回退,部分受其影响、神智不清的人已经开始转醒,不再有堕入魔阴的前兆。 这个消息无疑令众人松了口气。 云骑左顾右盼,欣喜过后,得到了景元的命令。 “把龙师澄羊送去丹鼎司,请丹士为其诊治。” “是,将军。”云骑干劲十足地回应,架起口吐白沫、浑身瘫软、不断求饶的澄羊突然发现人数不对。 他眨了眨眼,下意识问道:“将军,饮月君怎么不在?” 景元长叹一声,递去一个神秘莫测的、让人自己意会的眼神,“饮月君,在忙。” 云骑:“哦……” 身为新兵蛋子的他不由得产生一丝敬佩。 大人物们总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单最近,神策将军就好几天没睡。 真是辛苦。 —— 丹枫的确在忙,忙着发呆。 从谈判结束,郁沐就没出现在他面前,对方似乎有事要忙,甚至没亲自带他去自己的树屋,明明在谈判时表现的无比在意,这让丹枫不禁蹙眉。 好在,缠在他身上的叶片非常热络,它们相互推挤着,将丹枫带进干净整洁的树屋中,主动推来椅子,编织坐垫,让丹枫坐在上面,安静地等待。 一整天,丹枫都在树屋中无事可做。 他试图去寻找建木生活过的痕迹,但这里很新,他一无所获;也尝试离开树屋,到这巨木的更深处探索,但一旦他有离开的意图,柔和无害的枝叶就会立刻警觉,强硬地将他拖回树屋。 这里是一个死局、一个无法逃离的空间、一个只供建木管辖的领地。 丹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过白天的,明明他早已习惯孤独,却少见地坐立难安。 纷乱的情绪困扰着他,汇成深沉又压抑的情绪。越是孤独自处,思绪便像缠结的藤蔓,越生越多,多到如同他手边慵懒的叶子。 空气中除了叶片的窸窣声,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噪音,他甚至听不见海潮的声响。 太阳西沉,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射着桔红色的光,如同新酿造的甜蜜果霜,在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时,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丹枫立即正襟危坐,警惕地看向门口,耳膜像是被压迫了,用力向里挤压,使他对每一丝声音都无比敏锐。 很快,门被推开了,郁沐走了进来。 对方已经恢复了人类的形态,枝角不再,一身乳白色的及膝长袍平整又干净,金发妥帖地垂在脸庞,浅褐色的瞳孔使他看上去人畜无害,毫无攻击性。 他走到丹枫面前,满意地端详几秒后,脱下外套,坐到床边,打了个呵欠。 “累死我了,你还没吃东西吧,我点了打包的点心,一会才能送到。” 他说着,像一株软绵绵、极度缺水的植物,委顿在了床上,发丝凌乱,神情柔和,愣了一会,察觉到丹枫没有动作后,拍了拍身旁床铺的空位。 “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他舔了舔唇角,笑逐颜开。 第95章 过去? 丹枫视线下垂, 落在看上去就很结实的藤蔓床上,柔软的枝叶相互缠绕,编织着一张舒适的网。 郁沐懒散地躺着, 抱住枕头, 半边脸枕在上面,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纯洁无害,细碎的头发下,兴致高昂的目光如同星子, 在昏暗的逆光处不断闪烁。 他搁在膝上的手虚虚攥拳, 脊背微微绷直,神情凛冽, 情绪寡淡, 如同一尊超凡脱俗、不染尘埃的玄冰造像。 “别总坐着了,你坐一天了, 不累吗?”郁沐忍不住了,舌尖微微在上颚一抵,十分心痒。 再度拍床催促,叶子柔嫩的在他掌下一弹。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话触动了丹枫的心弦,他眉头微蹙, 第一反应是郁沐怎么知道他坐了一天。很快,掌侧传来一阵若即若离的触摸,是一直缭绕在他身侧的、建木的新芽。 他眸子深处的冰凝寸寸开裂, 片刻后, 丹枫站了起来, 一步步接近郁沐,接近……他的敌人。 “我叫了点心,一会吃点就睡觉吧, 家里的封条还没拆,仙舟人总在不该高效的地方效率惊人……” 呼。 一缕利刃破空的冷晖在郁沐眼中反射,柔软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他浅褐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凝视着在他颈部上一寸悬着的枪尖。 熟悉的云水气息萦绕鼻端,树枝卷成的床并不柔软,没能因重量的倏然增加而下陷。 龙尊单膝跪在床上,右手握着击云,凌厉的长枪直指孽物的脖颈,他垂着眼,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扫来,洒在龙尊冰雕玉砌般的脸上,他的眉骨突出,弧线连贯,眼中燃烧着寂静的隐怒和冰冷。 郁沐把视线从枪尖重新挪回到丹枫脸上,“你这是干什么,要和我同归于尽?” “……如果我有机会的话,我乐意至极。”丹枫的薄唇微张,握枪的手坚定不移。 郁沐怔怔地眨了下眼,距离很近,龙尊冷峻的脸庞实在很有杀伤力,“为什么,你先前不是还很自愿吗?” “自愿?” 丹枫平直的眉毛轻轻一蹙,喉咙里挤出一丝自嘲的气音,“郁沐,你所谓的自愿,就是甘之如饴地被你蒙骗、被你轻慢、被你利用吗?” “你的指控过分了,我除了对你说了一点小谎……其他哪有。”郁沐有点心虚,但嘴上不改。 “一点,小谎?”丹枫冷笑,“你认为,隐瞒你的孽物身份是小谎?” 孽物。 其他人就算了,丹枫原来也认为他是孽物? 郁沐的表情倏然了几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丹枫,与其对视,下意识地,那张脸上又出现了冰冷又睥睨的非人感。 丹枫的心狠狠一颤,冰冷的眸子里挤出浓郁的、如潮水般的自嘲和痛苦,情绪感染了声调,他的镇定顿时不复存在。 “建木,你把我关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要挟仙舟?绑架持明?还是为了报复持明对你多年的封印?” “你欺骗我、逼迫我、囚/禁我、现在竟还想让我过去……你怎么有脸让我躺在这张床上的?!” “你,你这个……该死的孽物。” 丹枫的目光直白犀利,语调隐隐拔高,湖绿色的双眸荡漾着汹涌的情绪,它们随着主人的开口轻颤,憎恨、迷茫、痛恶、悲伤、懊悔杂糅在一起,搅出浓稠又苦涩的恨。 可他恨的不够纯粹,在水光下,又有一丝艰苦的爱在作祟。 郁沐平静地直视着丹枫,忽然道:“你白天说,你会履行守望建木的职责,直到蜕生……这话,是骗我的?” 丹枫:“……” 他眼皮轻颤,垂下,笼住那些无法隐藏的、疯魔般的破碎爱意,嗓音低沉。 “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不许我回敬你?” 郁沐:“……” 意想之外,郁沐并没有被激怒,他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在这无法破解的绝望循环中挣扎、饱受搓磨的,只有龙尊一人。 这过分从容的姿态无疑戳伤了丹枫的心,他咬紧牙关,誓要给建木一点颜色瞧瞧。 他手掌用力,向下一压,想象中的伤口却没有出现,一枝柔弱的藤蔓缠住了他的手。 轻如鸿毛的触碰在此刻却无比沉重,积蓄着前所未有的力量,阻遏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随着一声孽物的叹息,枝叶瞬间发力,绞住了丹枫的手臂。 当啷,击云落地。 位置倒换,丹枫被粗鲁地甩到床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他狼狈地蹙眉,下一秒,腰间一重。 郁沐坐在了他身上,鲜明的重量感挑拨着丹枫的神经,令他顷刻知晓自己目前的处境。 孽物挺直脊背,倏然俯身,汹涌蔓延的枝叶开始卷动。 身下的床顿时活了,它们将丹枫固定住,柔软的枝叶伸进他的袖口、衣领、蛮横地攫取每一丝热度。 脸上覆着深邃的幽影,密不透风的压迫感袭来。 丹枫本能地感到排斥,喉结轻滚,俊俏的脸染上一丝屈.辱的红。 滑嫩的枝叶如同灵巧袖珍的手,跟随郁沐检视的视线在他身上游走,它们剥开龙尊复杂的服制,驾轻就熟地吞掉衣领上一排按扣,攀上对方的胸膛。 丹枫一僵,颈部线条变得削直,急促呼吸下,锁骨的轮廓无比鲜明,如同高耸的山峦。 很快,一丝带有人类体温的手指触了上来,所落之处,皮肤的绯红泛起涟漪。 “丹枫,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孽物,大可以像这样对你,就像我曾经试图做的一样。” 郁沐的手指停在丹枫腰侧,没有继续向下移动,他的目光深沉又含蓄,口吻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孽物的优雅和龙尊的狼狈在对比中一览无余,这令丹枫头皮发麻。 “把你绑回我的领地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你现在的反应……也符合我的预期。” 他慢慢摩挲着丹枫的下颌,爱惜又残忍地抚触着对方眼尾的红痕,仿佛在疑惑为何无法抠出一抹红来。 “孽物是不会在乎猎物死活的,也不会顾及对方是否有足够良好的互动体验。” 手指从颈侧滑到额头,很快,强有力的、如烙铁般的手指抓住了丹枫的龙角,他蛮横地向上一提,丹枫被迫仰起头,暴露出笔直且脆弱的颈线。 紧接着,郁沐俯下身去,叼住了对方喉咙处的皮肉。 强烈的吮吸感伴随着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脆弱的咽喉,生命直接遭受威胁的酥麻和战栗令丹枫无所适从,他能感觉到对方正在用自己尖利的犬齿沿着颈线滑动,在下方,是他的动脉。 他毫不怀疑,只要郁沐愿意,对方随时能咬断他的喉咙。 “如果我现在是你口中的、一个该死的孽物,我一定会扎穿你的咽喉,再将你治愈,你会享受到一个癫狂又漫长的黑夜,每天都是如此。” 冰冷又残忍的嗓音在丹枫耳畔擦过,很快,有什么濡湿且细密的东西落在了他尖细的耳骨上。 对方的手慢慢地向下滑动,仿佛剥开一件只属于自己的礼物的包装,摸到了对方饱满坚硬的腹肌。 八块。 丹枫顿时溢出一丝难堪的喘息,手臂鼓起细细青筋,像是在克制什么。 “可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会那么做。” 郁沐抬起头,双唇被水光染的微微发粉,他抽出手指,细密的汗洇在对方苍白的胸脯上,被夕阳一照,如同一块蜜色的、又热又滑的古玉。 丹枫倏然一怔,精密的大脑突然无法处理这段话所承载的信息量,酝酿在唇边的气声微溢,眼底涌现痛苦又复杂的微光。 建木,不,郁沐在说什么。 喜欢? 郁沐继续道: “我猜,你一定不喜欢孽物的情感表达方式,那太直白、冰冷、暴力、强硬,没有丝毫温情,充满原始的掠夺欲。” “我倾向于更温柔的做法,我知道,仙舟人喜欢内敛和含蓄,我尝试着做过,只是……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学生,没有学到其中半分精髓。” 他垂眸,视线一点点在狼狈的龙尊身上逡巡,枝叶代替了他的动作,将对方凌乱的发丝一一收捡,隐隐间,竟有几分爱侣依偎的错觉。 丹枫的视线一阵模糊,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心想自己真是疯了。 不然,他的心脏怎么跳得如此剧烈。 “但,不可否认,属于建木的做法其实也奏效了的,不然……”郁沐呢喃着,捧起丹枫的脸,迷醉般低头,轻轻在对方唇角上触碰。 那几乎不能算吻,但足够轻柔、亲昵。 “不然,你怎么会主动走进我的家呢?”郁沐狡黠地弯起眼,露出一个笑来,像一只技术拙劣但乐在其中的小动物。 丹枫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他瞳孔轻颤,唇边濡湿的触觉那样真实,令他头脑昏胀,意识不清。 或许是建木周身浓郁的丰饶气息腌透了这片空气,他不经意摄取了过多的负影响,以至于无法反抗。可另一方面,他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 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爱恨相同的浓烈,酝酿出了如今的苦涩自我。 “我是被你要挟的。” 他如此喃喃自语,仿佛用这样苍白的辩驳,就能绞死心底不该生出的情愫。 郁沐轻哼一声,没有接话。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丹枫的脸,低下头,很快便捉住了丹枫瑟缩的尾巴。 细韧的尾巴已经被叶片缠了好几圈,正无力地在床铺之间的缝隙扫动,他慢慢描摹着鳞片的形状,直到丹枫的呼吸陡然急促,腹肌变硬,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失去衣物的阻挡,郁沐能清晰地看清丹枫的每一丝变化,隐忍又令人血脉偾张。 他像一个顽劣的孩童,天真地拨动对方身上的每一处开关,静静欣赏随之而来的反应,不久后,他低声问道: “这也是我要挟你的吗?” “你……”丹枫瞪着他,湖绿色的眸子里一派水色,愤怒却断断续续。 他难耐地喘息,奈何郁沐的力气相当大,他只能略显乏力地推拒。 手指被叶片绞紧,掌中软肉被一刻不停地摩挲,他蹙起眉来,禁不住地哽咽。 察觉到丹枫的反应,郁沐低头,笑声柔软又细密。 “不是要挟吧?我可没做任何逾矩的事。” “丹枫,你不觉得你这样的龙,是很容易被要挟的吗?” “对联盟忠诚,为族群竭虑,受职责困扰……甚至,现在也……” 他们的呼吸几乎搅弄在一起,热度密不可分,有云水的清冷,也有树木的清香。 片刻后,抚触到对方依旧紧绷的腰腹,郁沐嗟叹一声,用唇蹭过对方额头的汗,突然慷慨道:“不然这样吧,你既然耿耿于怀我的欺骗和要挟……我放你离开,好吗?” 说着,枝叶骤然回退,丹枫身上的桎梏陡然消失,被汗水浸湿的衣物虚虚搭在身上,什么也遮不住。 丹枫狼狈地支起身,难以置信地死盯着郁沐,努力了一会才勉强对上焦,他不信对方会妥协乃至放弃,更因没由来的阻断感而濒临崩溃。 他压抑着越发燥热的呼吸,过于浓烈的情绪在心中纠缠,胸膛不住起伏,第一次,他恨透了郁沐的善变。 这棵建木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开始和他侃侃而谈什么狗屁的自由、尊严之类的大道理!? 郁沐坐在他腿边,抱起抱枕,下巴掩在布料后,闷声道。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现在,你可以从这里离开,我不会再逼迫你,更不会迁怒于仙舟,你走出去,就还是光风霁月的龙尊。” ……虽然他的目光依旧热切、充满觊觎和情热,根本不像要放手的样子。 丹枫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缓了一会,神色全然冷了下来,他咬紧牙关,忍住了一拳揍在郁沐脸上的冲动。 他死死地瞪着郁沐,脸色前所未有的可怖。 郁沐又往抱枕后面缩了缩,掩住自己已经翘到耳根的嘴角,无辜地问: “不走吗?” 丹枫:“……” “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喜欢,我原谅你,我可以承认我的所有努力都是失败的。”他落寞地垂下眼。 丹枫静静地觑着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抽掉了郁沐手里的抱枕。 郁沐手忙脚乱地拾掇好自己的表情,“……” 丹枫气得牙根痒痒,他一扬手,抱枕直接狠狠抽到了郁沐脸上,给结实的建木撞得一个趔趄。 丹枫扔掉抱枕,踹开门,咚一声,消失在门外。 郁沐呆呆地望着门的方向,等待了一会,没见丹枫回来,笑容慢慢不见了。 他咬着指甲,从床下翻出一本红皮宝书《如何诱捕心上人》,烦躁地在第一页的‘制造危机感’‘适当示弱’和‘若即若离’上画了个叉,并不忿地喃喃自语: “什么垃圾教程,一点都不好用。” 亏他还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去书舍翻找,并在老板的大力推荐下破费了宝贵的一百锋镝全款买下。 他要投诉! —— 丹枫坐在门外,冷风吹凉了脑子,理智重新回笼,陷入沉默。 他思索良久,从褪去的情热中嗅到了大大的违和,还没等理清什么,突然听到一阵细细密密的嗦嗦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大大的保温袋凭空从低处攀爬了上来,没过多久,袋子上出现一根柔软的枝条。 丹枫:“……” 兢兢业业奔波许久,叶子们终于把外卖递了回来,它们来到丹枫面前,惊喜地翘起枝梢。 丹枫面无表情地把外卖点心取下,在叶子忍不住来蹭他的时候,用力一攥。 平白挨揍的叶子:嘤。 第96章 将没用的教程扔到床下, 郁沐颓废地坐在床上边,肚子咕噜一声。 身为建木,他的本体无时无刻不在抽取古海深处的生命力以供养自身, 但习惯了人类的作息, 饥饿感准时出现,让他不免惆怅。 房间空空,床铺空空,肚子也空空, 事已至此, 只能先吃饭了。 他微微叹息,到门口取自己运送来的点心, 没等开门, 共感姗姗来迟。 叶片被拨弄的感觉十分鲜明,对方稍凉的体温在叶脉中传递, 带着一丝惬意又欣喜的情绪。 郁沐双眼顿时瞪大。 他的龙居然,悄悄地在门外,逗叶子? 岂有此理,刚才还一副忠烈不可移的样子,现在却偷偷逗叶子, 叶子有什么可看的?他不满地想。 他猛地推开门,倚在树干挖空造出来的门框旁,环抱手臂, 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然而, 他刚一开口,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仿佛被眼前的人冲击了神志, 头顶直转圈圈。 丹枫坐在编织好的藤蔓上,黑发柔软地垂下,在渐渐熄灭的夕阳中如同水瀑,龙角剔透如玉,一丝翡翠色的枝梢缠在他指尖,柔软地捆缚着。 他的表情温和而神圣,听见动静,眼皮上抬,玻璃珠一样的瞳孔没有半分情绪,寡淡如玉。 没有爱意,没有敌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对视,令郁沐呼吸一窒。 “你……” 郁沐突然丧失了语言功能,支吾了半天,吐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别逗它了……你坐在这里冷不冷?” 丹枫挑眉,“不冷。” 郁沐懊恼地抓了下头发,走到丹枫面前,从他手里摘走那片擅离职守的叶子,“我的饭呢?” 叶子立刻分出一条,指了指丹枫身旁的保温袋。 郁沐绕过丹枫,拿起保温袋,克制自己回头的欲望,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树屋。距离实在太近,也就几米,即便他已经走出了一串再明显不过的小碎步,仍很难拖延出哪怕十秒钟。 他抱着保温袋,忍不住地回头。 丹枫还坐在原地,没有离开的意思。 郁沐:“你要离开吗?” 丹枫沉沉地提醒他,“你答应给我机会离开,你不会反悔了吧?” “当然不会,我可是说到做到的建木……”郁沐的眉梢下压,故作大度地哼哼,眉心皱起的纹路却出卖了他。 “那就好。”丹枫点头,竟然直接起身往回走。 郁沐愣在原地:“……” 不是,怎么真走了? 无需思考,本能替他作出了选择,数十条枝叶从门框处延伸,直奔丹枫而去,就在即将抓到对方时,丹枫猛地回头,枝叶们急急在空中刹车,悬在空中,与丹枫对视。 丹枫微微冷笑,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就说,建木怎么可能轻易放他离开。 “呃。” 郁沐抱紧保温袋,发出一丝尴尬的气声,枝叶们被丹枫锐利的视线瞧紧张了,腼腆地搓搓,迅速收回,并坏心眼地在郁沐背后一推,把人往前送了一米。 颇有一种从犯积极指认罪魁祸首的即视感。 郁沐:“不……”不是我干的。 丹枫心有灵犀般接话:“不是你动的手?” 郁沐:“我……”我肯定让你走的。 丹枫:“我其实想让你走?” 郁沐:“你……”你别错怪我。 丹枫冷笑:“你不要误会?” 郁沐:“……?” 难道丹枫的被动技能是读心? 丹枫道:“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郁沐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他一直是行动派来着。 欲擒故纵不好使,就必须当机立断,换一个战术。 他拎着保温袋,打开家门,半边脸在昏暗的光下若隐若现,忽然,建木的枝梢们去而复返,比先前更坚定迅速,直接抓住丹枫的胳膊,往门里一带。 砰。 门在背后用力关死,细密的缝隙如同愈合的血肉,被葱郁鼓出的叶茎填满,变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丹枫趔趄着跌坐在地上,后背倚靠墙壁,掌下是树木枝干粗糙的手感,充满建木气息的小屋再次接纳了他。他没有丝毫震惊,仿佛对郁沐食言的速度早有预料,从容地偏头,避开郁沐伸来的手。 对方的触摸落到了眉骨,纤细的阴影割断了浓眉连绵的线条。 郁沐睨着他,跪在他面前,二人之间夹着一个暖呼呼的保温袋。 “开什么玩笑。” 低沉的嗓音在耳侧呢喃,带着难以言说的冷酷魔力,配上郁沐那平淡却充满攻击性的表情,恰如其分地彰显着建木恶劣饿的性格。 他抚摸着丹枫的脸,拨弄着对方鸦羽般的睫毛,宛如对一件宝贵之物爱不释手。 “我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把你弄回家,怎么可能放你走。” 丹枫仰头,湖绿色的眼睛在暗光下,色泽比水种最完美的翡翠还要浓郁。 他抓住郁沐的手,缓缓用力,让自己冰凉的手掌贴合对方指节上的软肉。 “那你多此一举做什么。” 提到这,郁沐的语气不免带上一丝委屈:“我以为你不会走的。” 丹枫:“……” 他偏过头,不痛不痒地推开郁沐,起身时,一抹轻盈到几乎无声的低吟在树屋中回荡。 “我没想走。” 郁沐的听力很好,由建木枝叶组构而成的房间里充斥着他的耳目,万道细小的话音累加,令这道情绪平淡的话音变得震耳欲聋。 他连忙追上丹枫的步伐,得意地追问:“那你刚才开门做什么?总不会是帮我拿外送的点心吧?” 丹枫瞥了眼角落里把细小根须埋进水缸大口灌水的叶片快递员,注意到他的视线,叶子立刻抬起一根小小的软枝,以作回应。 他冷冷一哂,避而不谈,随口敷衍,“想开就开了。” 他的性子本就冷冽自持,绝不可能抛弃体面,质问郁沐为何在那种情况下猝然停手…… 浓重的自我唾弃和卷土重来的欲/望在寂静中化作烈火,炙烤着他五味杂陈的心,他避开郁沐探究的目光,像是一种条件反射的自我保护,脸色更差了。 郁沐瞧着丹枫,将对方明晃晃的自嘲和不甘当作对他的抵触,没有再问。 来日方长,既然仙舟已经把丹枫送给他了,他就有机会撬开这条龙坚硬的嘴。 他美滋滋地坐下,枝条变幻成大小正好的方桌,他干脆利索地将菜品摆齐,由于根须们快马加鞭地运来,菜品还保持着新鲜出炉的香气,浓郁的清香扑鼻,令人食欲大开。 郁沐招呼丹枫来吃,对方摇了摇头,在角落坐下,眸色沉沉,一语不发。 “不吃吗,会饿肚子的。”郁沐用筷子戳开蟹黄烧肉包,蜜糖般的汁水浓稠,可口得诱人。 “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关系适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吗?”丹枫问。 郁沐眨眨眼,吮吸筷子尖上的汤汁,不经意地瞥过丹枫,突然想到他见过、但很少出现在他语库里的仙舟词。 秀色可餐。 丹枫这桀骜冷酷的表情,还有头顶像小叶尖茶味糖块的龙角…… 他越看越饿,隐晦地舔过唇角,目光忽地下敛,语气幽幽:“你说的对,所以,我劝你最好还是来吃一点,不然,我可以亲自喂你。” 他说着,身旁传来应和般的窸窸窣窣声,叶片们也在摩拳擦掌。 丹枫:“……” “而且,你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想的太复杂了,我们只是简单的同居……住。”郁沐指了指头顶和地板,试图用歪理邪说给丹枫洗/脑:“你吃我的,住我的,睡我的,用我的,不能不听我的。” 丹枫对郁沐歪曲事实的能力深感震撼:“造成这一切的元凶究竟是谁呢?” “当然是仙舟了。”郁沐敲了敲碗沿,示意丹枫赶紧从善如流地过来吃饭:“如果不是仙舟从中作梗,我现在就该在家里休息,而不是在这里……”他话锋一转,露出一排小白牙,“当然,现在我也很满意。” 丹枫沉默片刻,在郁沐再度催促下,起身前往餐桌。 事实上,因为心绪不宁、犹豫徘徊,他根本没有胃口进食,郁沐也没勉强。 吃过饭后,郁沐将垃圾打包送到门口,已经吸饱水的叶子们力能扛鼎,勾着保温袋飞速消失在视野中。 “记得做好垃圾分类哦。” 郁沐朝漆黑一片的海上挥手,某个看不见的位置,传来一点叶子的回声。 关门,回到温暖树屋,丹枫正坐在窗边,展露他完美又忧郁的侧脸,郁沐借着阴影,在丹枫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摸出自己的红皮教程书。 经此一役,他觉得这书或许还有点用,但显然,丹枫对他依旧戒备,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方法拉近距离。 他琢磨着,悄悄翻开书,挑选页码,在‘给予对方自由空间’、‘积极体现关心’、‘趁对方放松戒备时拉近关系’之间流连。 前一个听上去靠谱但略显冷漠,中间的很好却稍有难度,最后的…… 郁沐咬着指甲,思索丹枫什么时候能放松戒备,片刻后,他灵机一动,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放回床下,确认丹枫没发现后,佯装从容地从对方身旁踱过,见丹枫没理他,便又踱回去。 就这样,他踱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头困在羊圈里找不到出路的金毛小羊。 丹枫无奈地捂住额头:“你怎么了。” “我们去床上吧。”郁沐兴致勃勃道。 丹枫:“……” 他瞳孔一缩,惊异和愠闹一闪而逝,很快,他察觉到郁沐十分坦荡、没有丝毫旖旎和黠意,便恢复了与生俱来的冷冽和镇静。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一丝失望,但这情绪并不强烈,被选择性地忽略。 “干什么。”他瞥了郁沐一眼。 “去睡觉啊,你坐在这里,我睡不着。”郁沐视线可疑地一飘,“那个……你也知道,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什么。” “……” 丹枫真想给几秒前追问的自己一个嘴巴子——他宁可不知道,这样,就算被突然袭击,他也能找好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背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知肚明地走上去…… 仿佛他也在对此感到期待一样。 「真难堪啊,丹枫。」 他在心里自嘲着,无法排遣的苦闷最终化为他的行动。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躺下,双手合在胸前,像一尊古板但漂亮的雕像。 屋内忽然暗了下来,是叶子自动封合了窗户,只留下一道敞开的缝隙,天花板在咯吱声中凿开一扇小窗,微微打开,寂静的海风外,是一望无垠的繁星。 苍穹被框定成一扇小小的、四方的拼图,悬在二人眼前,没有层云和灯光的渲染,显得清晰又旷寂。 丹枫直直地望着那扇小窗,想象周围被枝蔓遮盖的、更广阔的天幕,一只手从身侧摸来,沿着他的尾梢,逆着鳞片向上,来到尾部中段。 对方的怀抱十分灼热,一开始还好,经过了太多次的触碰,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亲昵。但很快,细密的呼吸洒在敏感的鳞片末梢,尾巴的肌肉紧贴在对方的胸膛上,尾部柔软的毛发不经意地扫动,伸进了对方敞开的半截睡衣底下。 几乎瞬间,丹枫脑海中勾勒出对方胸腹的形状——郁沐的肌肉并不明显,是相对匀称的薄肌,皮肤光滑细腻,腰部的线条柔和,腹肌有若隐若现的四块。 丹枫浑身紧绷,某个消下去的地方立刻有了反应。 “……” 他认命般地压制呼吸,试图通过强制冷静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现象,并心如死灰地唾弃自己的不知廉耻。 偏偏,在他检讨自身时,身旁人的语调慵懒又散漫,带着一丝柔软的睡意,满足地叹息。 丹枫咬紧牙关,生怕被发现。 突然,对方轻咦了一声:“你心跳怎么变快了?” 丹枫:“……” 身旁人抱着不属于自己的尾巴,关切地趴在‘疑似病患’身旁,天窗的星光落下,照得他眉眼柔和,视线珍重,充满关切。 郁沐在丹枫额头上试了温,嘟哝:“不热呀,是不是难受?” 对方的触碰是毒药,让他好不容易取得的成效付诸东流,反噬如此汹涌,令他抓狂。 丹枫额头青筋直跳,粗鲁地抓住对方的手,哑着嗓子道:“别碰我。” 他说的急,语气也急,有种凶狠的怒意,令郁沐一怔,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丹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重说了一遍: “我没事,先别动我。” “哦。”郁沐乖巧地点头,把下巴埋进龙尾卷成的小窝里,双眼却抬着,目光亮得吓人。 丹枫简直如芒在背,他头皮发麻,浑身肌肉都在止不住地痉挛,像是有什么在四肢百骸里流窜。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因对方的注视而兴奋。 他无法,只能硬着头皮道:“你能不能别看……” “丹枫。”郁沐猝然出声,他的视线从某一刻开始便偏移了丹枫的脸,往下方落去。 丹枫脑子嗡一下,被一片空白击中,他浑身血液都僵住了,下意识抓过被子去遮挡,以掩盖自己的窘迫和难堪。 强烈的羞耻心和自尊令他无所适从,除了用更冰冷的神情维持体面,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硬着头皮,张嘴,想至少说出一些能够打发走郁沐好奇心的话,但郁沐突然坐了起来,一手撑在丹枫耳旁,一手直接挑开他的衣扣,向下伸去。 郁沐的耳尖通红,唇线微微抿着,目光有些许躲闪,但他显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尤其,他燃起了几分疑惑和探索欲。 身为医者,他的注意力显然在顷刻间发生偏移,片刻观察后,像是发现了什么,郁沐微微蹙眉,陷入了思考和疑惑中。 丹枫现在的状态不像是自然反应,似乎有十分强力的致病因素在作用…… 他揉搓掉对方身上的汗珠,向下。 丹枫头一次觉得郁沐的医术太好是个烦恼,因为对方的动作实在太过精准,没有丝毫偏移。 他狠狠地宕机了,面容笼罩在建木的阴影之下,视野里只有对方琥珀般润泽的瞳孔。 他难受地弓起身,恍惚又投入,呼吸比先前重了许多许多,青筋在手臂上跳动,如同有力的蟒蛇,紧蹙着的眉下,一向清冷的双目中燃烧着情欲化开后的水光和局促。 他慢慢抬起头,像是在恳求什么,手指绞着身下的床铺,叩住藤蔓,因力道过大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郁沐低下头,脸热得滚烫,他没有什么经验,只能凭借本能,用额角蹭着丹枫的下巴,通过适当的触碰来给予安慰,这拙劣的安抚对丹枫来说简直效果拔群。 郁沐收拢手指,细腻的掌心微微发麻,耳畔游走着龙尊急促又性感的吸气声,顷刻间,树屋里云水的气息在不断加重,空气潮湿,令二人身上都湿漉漉的。 他嘟哝着,轻轻吸了一口气,浓郁的水汽中,柔软的叶片们从地板上挤出,安静地蛰伏,享受自己喜欢的、潮湿的环境。 手腕传来隐隐的酸痛,是刚才丹枫在推拒时下意识造成的伤痕,不严重,只是红彤彤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郁沐甩了甩手,很快,印记在伟力的治愈下消失不见,周遭重新回归干爽。 确认了什么之后,他拨清迷雾,想通了很多。 曾经,龙形的丹枫在误吞了他的血液后,被其中浓郁的丰饶气息影响,陷入了强烈的类发/情状态。 而现在,因为身处建木本体,被浓厚的建木气息包围,他又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类似的病症,又或者,丰饶气息的影响对长生种来说是堕入魔阴,对其他种族又有不同的表达,只不过从未有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本体,郁沐没有足够的应对经验。 至于传播渠道,最容易吸收的、含量相对最高的就是体/液,包括汗水。 想到一个系统时前发生的事,郁沐恍然大悟——当时他们是在无意中有过汗水的交换,哪怕只是在皮肤表面,恐怕当时丹枫的反应,夹杂着一定的、受迫的本能。 他拍了拍丹枫:“丹枫,我知道你为什么……” 这话的开头刺激到了丹枫。 郁沐话音未落,丹枫便别开脸,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了一般背过身去,颀长的身躯微微弓着,以一种不安又自责的姿势。 凌乱的黑发铺在脸上,看不到他的一丝表情,但隐隐的,莫大的羞耻和颓唐令他在郁沐面前无地自容。 “……” 郁沐瞳孔一颤,总算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尴尬地坐在床上,耳尖红的要滴血,却又忍不住手指微屈,回味刚才的触感,并比划了下大小,得出一个相当满意的结论,蹭一下,热血冲上颅顶。 他先前只顾着考究丹枫的异常,没在乎太多,眼下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味道,床铺上满是云水和汗水,凌乱的场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先前的狂热与旖旎。 郁沐望着丹枫黑沉沉的背影,慢慢把手背到了身后,坐立难安。 所以现在怎么办?他好像干了件很不得了的事…… 丹枫等下反应过来,应该不会扑上来和他拼命吧? 第97章 郁沐第一次感到度日如年。 树屋中落针可闻, 伸入空中的居所远离翻涌的海面,如同一座无法逃离的孤岛。 皎洁月影攀至天际,清丽幽冷的银霜静静洒下, 令此方狭窄的天地不再昏暗。 光照亮了屋内的一切。 旖旎的痕迹无所遁形, 衣摆被揉成一团,凌乱地铺陈在床上,枕头满是汗水浸透过的濡湿,浅浅的水痕淅沥流下, 没入绸缎般丝滑的黑发中。 这场面一派荒唐。 郁沐耳根热得要烧起来, 心虚地抠着床上的藤蔓缝隙,不敢再看丹枫, 磕磕绊绊地问:“你, 还好吗?” 这棵建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丹枫没有回答,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晦暗的眸子紧紧闭着,眼角眉梢的弧度料峭,在郁沐说话时,不自觉地抓紧了单薄的被单。 堵塞了一切的寂静令空气快要结冰。 察觉到丹枫的紧张和烦闷,郁沐急中生智:“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反常了。” 他谨慎地换了个安全的、不容易激起丹枫逆反心理的措辞:“这和我与生俱来的特性有关, 丰饶命途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你在我身边呆太久了,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丹枫睁开眼, 转身, 气急败坏地瞪着郁沐, 嗓音喑哑又低沉,让郁沐想起对方充满水意的喘息。 “解决?呵,你这次又想用什么方法解决, 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我,我当然会用正常的方式。”郁沐赶紧道,一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的样子,实际注意力完全无法从丹枫身上离开。 他猝然一瞥,过一会,又一瞥。 他的龙像一块被火烧化了的坚冰,残留着一点淅沥沥的冰尖,看上去剔透又可口,平日充满震慑感的龙目变成两枚水灵灵的湖绿色宝石,清冷又瑰丽,令人移不开视线。 他逡巡在对方胸前被不小心扒坏的奶窗上,视线倏然狠狠定格。 丹枫的胸膛相当白,紧实的薄肌撑开少许,流淌着有力又匀称的健硕感。 咚。 郁沐想起自己在汗津津的触碰中抚过的手感,一股热气直冲天灵感,面前的美色冲击过分强烈,他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腰,生怕从躯干上又生发出花来。 结实的树屋发出枝干绞紧、缠绕的滋滋声,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正在苏醒。 丹枫偏着头,削利的下颌线割断了脸上的窘迫和躁郁,只余一片难以猜透的冷漠。 他注意到了郁沐灼热的视线,却没有半分移动。 他已经分不清先前的事究竟是谁的过错,迷乱的气氛中尴尬和难堪夹杂着情欲,令人羞窘万分、茫然无措,即便此刻用力抄起抱枕扔过去也于事无补。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享受到…… 他深吸一口气,扯过裹在肩膀的衣衫,因为淋漓湿汗,有种不适的粘腻感。 “你想怎么办。”他尽可能让自己的问句听起来正常。 郁沐别扭地低头,不敢去看丹枫的眼睛,“最快的方法就是问问我爹……咳,药师。” “药,药师?”丹枫一怔,脸色莫名。 他虽知道郁沐就是建木,也见过对方非人的姿态,甚至,他如今便亲身在这由建木构筑而成的房屋之中,但直到亲耳听郁沐直呼寿瘟祸祖的名号,才有了直观的认知。 一种诡异的荒诞感席卷心头,他环视凌乱又暧昧的周遭,再度意识到自己先前究竟做了什么。 他居然毫不设防地从宿敌掌中榨取快意,让建木握住了他的…… 强力的无力感让丹枫提不起反抗的意念,嗓音略显疲惫:“不行。” “不能让药师瞥视罗浮,除非你想开战。” 郁沐琢磨了几秒,“不问也行,我自己能搞定,就是花费的时间会长一点,只要你能忍……” “我能。”丹枫猝然打断他,“别再提这个。” 郁沐眨眨眼,乖巧地没再刺激丹枫,翻身下床,背对丹枫,幻化出干爽的新衣,扣好扣子。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响,他意念一动,无所不在的耳目反馈了一个画面。 鳞渊境的长甬道上、龙形树瘿的根须前,白发飘扬的神策将军正在等候。 一道话音传进郁沐耳朵。 “郁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一位被绝灭大君附身过的狐人目前生命垂危。” 绝灭大君? 郁沐思索片刻,意念化为话音,从遥远的枝梢末端迸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景元:“丹鼎司的丹士束手无策,这艘仙舟上只有你有希望救她,我衷心恳请你。”说着,他拿出了一张盖着红戳的官方文件。 枝梢们延伸,柔软的叶片在字迹上掠过。 是一封解除处罚、恢复名誉、特别免试晋升见习医助的文件,并以丹鼎司的名义表彰了郁沐的贡献,将其二升为荣誉医助长。 这一张文件,直接帮郁沐省去了三百年的晋升之路。 “这是我们诚意的一部分,从此以后,你可以自由安排在丹鼎司的工作生活,不会再有人置喙。” “哦。”郁沐扫过文件上那行字,道:“区区一个医助长就打发我了?我要是想当司鼎怎么办?” 景元:“以你的身份,司鼎当之无愧,但司鼎需要处理丹鼎司上下大小琐事,还要定期向仙舟汇报业绩……” 郁沐蹙眉:“那不要了。” 谁要给仙舟当狗啊。 “我猜也是。”景元舒了口气,目光微动:“所以,你有兴趣接诊吗?” 郁沐思索片刻。 受绝灭大君影响的患者,恐怕是被刻凿了毁灭的烙印,那东西不好去除,尤其是在一具孱弱无力的仙舟人身上,处理难度对旁人来说无异于米上雕花。 当然,这难不倒郁沐,只是,就这么答应似乎有点浪费机会。 “我可以接诊,但既然是你来求我的,我必然要索取回报——把仙舟珍藏的索尔斯星系的龙骨碎片给我,我要残留丰饶伟力的那部分。” 景元微微蹙眉。 他记得神策府宝库中的确藏有这样一件珍稀药材,但那并不是他在位时留下的,登记在案的年限已不可考,据说是仙舟仍受建木蒙荫时、万千求药使云集的丰饶年代遗留下的珍品。 建木简直对这艘仙舟的一切都如数家珍。 “可以,但只能给你一小片。”景元试图讨价还价,这次,郁沐没有令他为难。 “五分之一就够了。” 景元放下心来。 由他清点后送给郁沐,总好过对方自己撬开宝库去偷,否则,丢失的珍品可就不只是一件龙骨了。 “郁沐,你要龙骨做什么?”景元藏起语气中的警惕。 郁沐觉得这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煲汤。” 景元:“……” 用残留丰饶伟力的龙骨煲汤,人喝下去不会直接堕入魔阴吗? “你要给谁喝?”景元又问。 郁沐不耐烦了:“少问,又不是给你喝,等我一会,我下来。” 他说完,鳞渊境中恢复死寂,空气中浓郁的湿咸浸透了他的衣摆,他闭目等待,片刻后,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面前。 是人形的的郁沐,穿戴整齐,面色红润,浅褐色眼睛平和无害。 “走吧。”他道。 景元迟疑地仰望面前的参天巨木,连绵不断的忧虑缭绕周身。 从他来这里到现在,始终没感受到丹枫的气息,三百米高的树冠之上,浓厚的丰饶气息如同屏障,将一切试图探知的力量阻隔在外。 没人知道巨木之上,消失已久的丹枫此刻境况如何。 “郁沐,丹枫他,怎么样了?”他犹豫着问道。 “挺好的,估计在休息吧。”郁沐含糊道,视线一飘,避开了景元疑问的双眼。 景元心里一沉。 他冷静地旁敲侧击,“丹枫不用随行吗?” “他随行什么,我又不是时时刻刻都要见他。”郁沐推他肩膀,“快走了,病人要紧。” 景元双腿像灌了铅,一动不动,谨慎如他,一些不安的情绪在缓慢滋生。 虽然理智上觉得不可能,但郁沐不断回避的态度令人不由得产生一些不好的想象。 “郁沐,我觉得还是……” 他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从树上飘了下来。 正是丹枫。 枝叶们簇拥着他,凛冽如云水般的龙尊面色如常,他的衣袍相当干净,不算合身,衣摆刚到膝盖,并非他惯常的龙尊服制。 他轻轻向景元颔首,短暂的视线交汇后,看向郁沐。 郁沐悄悄蹭到他身边,“你怎么下来了,你这个,这个衣服……” 丹枫面上不显,手却是微微握紧,奈何这套衣服不是广袖,手背的青筋暴露无遗。 “这已经是最长的了。” 他和郁沐身高差了一个头,无论是多大的款式,都显得紧巴巴的。 “那你也不用跟我下来。”郁沐踮起脚,小声在丹枫耳边道:“你在家等我不就行了。” “在家?”丹枫偏头,瞪他,“你连床都不收拾,你让我对着……坐一晚上?” 郁沐:“你用云吟清理一下嘛。” 丹枫气息不稳,薄薄的耳廓微红,压低嗓音嗔道:“云吟不是这么用的。” “诶,可我上次看你扫院子挺熟练的。” 丹枫气不打一处来。 清理庭院的灰尘,能和清理自己的罪证一样吗!? 他不能继续在树屋里呆下去,一旦郁沐离开,他就开始不断反刍先前一幕幕荒唐又缱绻的场面,周身环绕的一切都在提醒他的离谱和出格。 他几乎狼狈地捡了件对方的衣服,只来得及勉强打理仪容,忙不迭逃离那座满是水痕的牢笼。 生怕丹枫把自己的耳朵煮红了,郁沐赶紧扯他袖子,“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保证,一会回来屋子里干干净净的。” 丹枫嗔他一眼,眼尾的红痕艳丽至极,流淌着波光粼粼的水色。 郁沐顿时晕乎乎的。 一旦想象刚被弄出来的龙还要委屈巴巴地指挥着云吟把东西擦干净,他就呼吸不畅。 奇怪,难道他也被丰饶的伟力冲晕了脑袋吗? 他甩了甩头,迫使自己冷静,转身,对上神色莫名、欲言又止的景元。 郁沐赶紧松开了丹枫的袖子:“……” 丹枫:“……” 景元:“……” “呵。”景元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转身带路。 从镇压建木这点来说,无论哪任龙尊,大概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当然,丹枫的手段虽略有不同,但立竿见影。 身为将军,景元当然如释重负,能令建木三思的强有力筹码又多了一个,但身为挚友,他五味杂陈。 大概是朋友旁若无人地散发魅力,他又不好意思阻止,、只能被迫欣赏的尴尬和无奈吧。 景元想。 —— 夜晚的丹鼎司罕见地灯火通明。 进入司内,守备森严的房间尽头,两位云骑打开特护病房的门。 几位年迈的丹士对着患者的记录窃窃私语,皆愁容满面,一见景元和郁沐,立刻心有戚戚地噤声。 景元:“情况如何?” 这里官最大的代理医士长道:“将军,这位患者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实在束手无策。” 景元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看向郁沐。 郁沐走近病床。 患者是一个狐人女性,脸色苍白,冰冷的辅助用呼吸机罩在脸上,随着她呼吸的频率一起一伏。 郁沐瞧了片刻,觉得眼熟,仔细一想,这人好像是当时抢他龙尊花灯的小孩的母亲。 “她是不是有个儿子?”郁沐问。 景元点头:“她们一家三口来罗浮度假,住在同兴客栈,是曜青人。” “按理说,被毁灭令使附身,她此刻应该已经死了,但建木生发释放的丰饶之力吊住了她的命,以及……” 郁沐思索,看向床头,那里摆放着一块通体晶莹的宝石,不似罗浮之物。 景元贴心解释:“那是曜青运送来的续命之物。” “能治吗?” “当然。”郁沐轻描淡写地点头。 屋内一片死寂,自诩行医经验丰富的丹士们鸦雀无声。 他们听闻过郁沐的名字,对这位年纪轻轻就被破格提拔的丹士心有好奇,但考虑到神策府下达的越级提拔和严厉封口令,均是面面相觑。 丹枫站在墙角最昏暗的位置,怔怔地注视着人群中的郁沐。 对方的金发在一片灰暗的环境中相当耀眼,哪怕是被冰冷的灯光笼罩,他的神色依旧平和、令人信任,就仿佛有他在,一切疑难杂症都不足为惧。 他看着对方屏退众人,在景元和他的注视下,召出一片枝叶,缠住狐人的手臂。 平淡如水的丰饶气息在室内缓缓蒸腾,四下阒然无声,连仪器的滴滴响声都被吞没,整个流程平缓如清水拂面。 金枝垂露,万物苏生。 狐人的手指微动,额头浮现一个若隐若现的印记,正是毁灭侵蚀残留的疤痕,金叶缓垂下,一抹,无形的力量将其吞噬其中。 十几秒后,房间内恢复平静。 “好了,之后服一些固元强基的药物,外面的老头都能开药方。” 郁沐微微舔了下嘴唇,像是满足地饱餐了一顿,简单交代完医嘱,盯向角落里的丹枫。 丹枫下意识停止了脊背,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涌上心头,果不其然,郁沐又道:“景元,我要借用一间最高规格的诊室,现在。” 景元:“诊室?” 郁沐:“对,帮我安排一下,我这里还有个病人。” 景元沉默片刻,目光在身侧的丹枫身上一掠,认命地叹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会通知丹鼎司的。” 郁沐点头,来到丹枫面前,朝门外努了努嘴:走。 二人走过走廊,在郁沐的带领下进入一间诊室。 诊室空间很大,周围摆满或手动、或能源驱动的仪器,中央灯下,有一张并不温馨的病床。 郁沐习惯性走到工作桌旁,开动检测仪,屋内霎时传来嗡嗡的运作声。 理论上,他只要将叶子伸到丹枫身上摸索一番就好,丰饶会代替他的感官自行寻路,但丹枫现在的状态很复杂,在不知道建木气息影响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他可不敢贸然去骚.扰。 先抽个血吧,他想,这里仪器齐全,该做的检查一并做了,省的再跑一趟。 他挽起袖子,循着流程戴上纤薄如蝉翼的手套,瞥向丹枫:“坐吧。” 丹枫的唇线几乎要绷断了,他踟蹰在原地,不敢向前一步。 “怎么了?”郁沐疑惑,“我检查一下病症而已,不用担心,我是非常专业的丹士。” 丹枫:“……” 他深吸一口气,“你要在这里检查吗?” 郁沐:“嗯。” 他回答完,忽然发现丹枫紧紧抓住门把手,像是要逃走。 郁沐脑子里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也没说什么吧,这条龙怎么又脸红了。 他不在诊室里检查,还能在哪啊?把仪器搬回家检查吗? 第98章 “快点坐下, 别浪费时间。” 郁沐指着病床,再度强调,并拿出了抽血工具, 银色的细针头暴露在空气中。 丹枫凝视着工具和采血器, 耳根爬上细密的绯红,意识到自己错怪了什么。 他僵着脸走向病床,坐下,浑身上下被病房的冷光照得毫无神采, 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 郁沐来到他面前, “把袖子挽起来。” 内侧袖扣被解开,银质纽扣在修长的指尖拨动, 露出线条流畅、肌肉勃发的小臂。 郁沐按住丹枫的手臂, 隔着冰凉光滑的医用手套,在皮肤上抚触。 他采血的动作相当流利, 微微刺痛传来,采血器里的液面已然上升。 将血液放入解离仪,运转的屏幕上,一行行分析数据以报告的形式呈现出来,他扫了几眼, 几条枝叶从掌心生出,包裹住了残留的血滴,汲取雨水一般, 尽数吞了下去。 浅淡的丰饶气息在周身流淌, 很快, 精确的反馈传来。 他迟疑几秒,又启动了几台机器,在丹枫身上探探、测测, 得到了好几张报告。 丹枫坐在病床上,睨着自己手臂和胸口的极片,“很严重吗?” 连他没怎么见过的科研机器都用上了。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郁沐倚靠在桌案旁,对照报告,一一看去。 他心里有了大致预期。 同他想的一样,建木本体在呼吸时释放的伟力会产生无形侵染,从而加快丹枫的新陈代谢,在他体内形成能够自释放的核,像是某种沉积的残留。这种反应的副作用之一就是激素紊乱、感官敏感。 副作用放任不管也能自愈,只不过过程会非常、非常缓慢,丹枫不一定愿意忍受。远离建木本体的话症状会减轻许多,但现在整个鳞渊境都是他的领地,丹枫没道理一直不回家。 还是要彻底根治,否则始终是个不轻不重的麻烦。 只不过…… 郁沐盯着那些略有波动的数值,心里纳闷。 从数据来看,丹枫的症状不应该像现在这么严重,这么容易被……撩动。 是他判断出问题了吗? 郁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决定先把对方体内的核解决,丰饶的残渣留在持明体内总归不好。 “丹枫,你明天通知持明,让他们最近半个月不要靠近鳞渊境。”郁沐放下报告,摘掉手套,向丹枫走去。 丹枫一怔,“为什么。” “我处理一点建木根系的小问题以及,我需要解决你的病症,不希望他们听到不该听的声音。” 毕竟要熬汤,需要先淬炼龙骨,那里面很可能残留着什么灵魂碎片,到时候那条早就死透透的龙要是叫起来,持明怕是会误以为建木对自家龙尊下了什么黑手。 不必要的误解应当防患未然,否则神策将军又要假模假样地来敲他家门了。 他话音刚落,丹枫的瞳孔猛地一颤,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嗓子发紧,重复道: “解决,我的病症?” “对。” 郁沐站在丹枫面前,眸色寡淡又平静,俯视对方,“早解决早好,你说呢?” 丹枫的薄唇拉成一道锐利的直线,扯动面部紧绷的肌肉,他垂下眼,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 半晌,他英勇就义般嗯了一声。 见病人如此配合,郁沐十分喜悦,他满意地点头,抬手,吩咐道:“忍着点,我看看。” “?” 丹枫一抖,只见郁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指尖涌起青黄色的光点,与此同时,一丝痒意从他指尖传来,循着望去,一根柔软的枝叶从病床下攀上,勾住了他的小指。 叶片表面沾染湿润的露珠,它们慢慢缠绕、收紧,从丹枫的手腕开始,向小臂蔓延,很快,一丝被吮吸的怪异感从敏锐的皮肤上传来。 丹枫猛地一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怕,只是吮吸茎,我伸出来了。”郁沐冷淡的嗓音并不能缓解丹枫的别扭,他看起来更紧张了。 郁沐只好伸手,掌中金叶垂下头颅,将自己根茎上的小吸盘展示给丹枫。 吮吸茎非常非常小,融在带着绒毛的根茎上,几乎难以用肉眼辨认,柔顺又无害地贴在表面。 然而,随着它的出现,皮肤上无孔不入的吮吸感更强了,像是在迫不及待地炫耀。 丹枫的眼眶顿时漫出细密的红,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被牵引、流动,这种痒意遍及全身,慢慢朝着五脏和躯干蔓延。 他的呼吸不再平稳,随蠢蠢欲动的崩溃感上下浮动,嗓子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气声。 为了抵御这种难耐的感觉,他微微弯下脊背,忽然,一只冰凉的、略带药草味的手指托住了他的下颌。 建木的气息无比接近,贴着他的额角摩挲。 “嘘,别动,一会就好了。” 郁沐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医生对病人的关切和鼓励,但不多。 他一边安慰,一边伸出更多枝叶,钻进丹枫的衣襟,在他汗津津的胸膛和后背游走。 贴上吮吸盘肆无忌惮地吞咽,努力将自己无意识留在对方身体里的伟力搜刮干净。 丹枫看不见自己的体表涌现出的灰蒙蒙细水,只觉一阵眩晕,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抽走,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接踵而至的心痒令他呼吸急促。 他微微睁开眼睛,湖绿色的冷眸中凛冽不再,被阴影罩住无限错愕和迷茫。 郁沐的动作很快,没过一会,就把对方清理地一干二净。 他挺直脊背,任由丹枫靠着,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摩挲着对方的下颌,享受安静的余韵,枝叶收回,兀自神游。 待会要教丹枫怎么在体内用云吟筑立屏障,尽可能抵挡丰饶的影响,这对聪明的丹枫来说不难,只要多尝试几次…… 想到这里,他不禁自豪起来。 他的龙无论学什么都很快,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龙尊。 他心满意足地弯起唇角,没过几秒,就听见掌心里的人开口了。 “结束了吗?” “当然……”他愉悦地低头,定睛一看,倏然愣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呢,郁沐想。 他的龙像是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的折磨,冷漠的外壳尽数崩裂,融化成一汩汩清澈的云水,湖绿色的双眸涣散地垂着,湿润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某种强装刚硬的蝶类。汗水浸透了他的肩背,干练的肌肉纹路若隐若现。 他的龙狼狈又漂亮。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丹枫,欲狂,昳丽,强悍又迷/情。 咚,咚。 郁沐的心跳无比激烈,对方贴靠在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都似岩浆般灼热、烫手。 奇怪,是房间内的温度突然升高了吗? 他慢慢垂下头,下巴蹭过丹枫的额头,干爽的发丝搔在丹枫湿润的眼皮旁,两个人的身影紧密地融化在一起。 忽然间,郁沐想起对方刚进诊室时古怪的反应。 他喟叹一声,眨了眨眼。 原来是这样,这条龙居然在担忧那种事。 可是…… 他慢慢勾起唇,浅褐色的目光慢慢涌上一丝狡黠,手指缓缓地从丹枫的下颌离开,触到对方水润的唇畔。 郁沐的耳廓也是粉的,心跳如擂鼓,与对方的重叠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谁更兴奋。 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那些有关龙的话本,一段段露骨又旖旎的字句变作现实,成为耳畔轻细的呼吸、指尖的热度、肌肉的抽搐……他闭上眼睛,聆听龙难耐的喘息。 恍惚间,他似乎变出了无尽枝叶,将他的龙缠紧、收拢、拥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把玩。 叫嚣着的蓬勃恶趣味压倒了他的羞耻心,顽劣的本性令他情不自禁地感到得意,他喜欢看龙尊的全部反应,这是他永不消逝的乐趣。 或许,在令龙尊进退两难这件事上,他本就无需指点、做什么都得心应手。 他的手指勾开龙尊的衣襟,轻车熟路,像是剥开一件包装完整的礼物。 丹枫果不其然吸了一口气,青筋暴露的手立即抓住郁沐,气势强硬,但在郁沐看来,就是哀求。 毕竟,没人能在建木心意已决的时候阻止他。 郁沐轻笑了一声,调子里带着点满足和愚弄,扶住丹枫的脊背——对方绷紧如同一把玉做的弓。 他触到对方的胸肌、肋骨、腰侧,流连在每一丝硬朗的纹理上,感受块垒分明的肌肉在指腹下微微颤动,如一块块浸过水的石头。 龙尊强健有力的身体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丧失哪怕一分完美。 “当然还没呢。” 郁沐温柔又恶意地开口。 “还要检查很多,嗯……让我想想,先从哪里开始呢?” 丹枫:“……” 郁沐很快就想到了,他一边在心里谴责自己实在是趁人之危、卑鄙无比,一边慢悠悠道:“我知道了,先看看有没有外伤吧?” 枝叶取代了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摩挲,衣物形同虚设,委顿在床上,苍白的灯光下,丹枫的每一寸皮肤都好似发着光。 压抑着的青筋作为点缀,被吮吸盘印出的细小痕迹并不明显,奈何丹枫很白,一切罪证无所遁形。 “没有。” 丹枫艰难地开口,声音发颤,咬牙切齿,试图阻止郁沐恶劣的检视。 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郁沐完全是在戏弄。 “丹枫,病人有没有伤可是医生说了算,身为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丹士,我要对病人负责的。”他呢喃着,说着些自己都不信的、冠冕堂皇的鬼话。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轻轻一笑,在丹枫的吸气声中道:“好丹枫,你怎么这么紧张。” “你说呢?”丹枫恨不得从郁沐身上撕下一块肉。 “哎呀,你想太多了,我真的有正经地……为你诊治。” 郁沐亲昵地开口,摸够了,手指轻敲对方系紧的腰带,仿同示意。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丹枫却是恐慌地一颤。 “你……”丹枫凛冽的嗓音化成了一滩温和又诱人的水,“不行。” “不行。”龙尊拾掇好自己马上要融化在情热中的理智,用力重复。 郁沐点头,他当然知道不行,也没想让丹枫难堪到这种程度,心里想着,嘴上却装模作样地遗憾道:“你不让我看,我治不好你呀。” “不然,我还是去找药师吧。” 丹枫:“……” 龙尊大人看起来快要崩溃了,真漂亮,郁沐睨着对方的神色,心道。 他会不会把丹枫欺负的太过分了,明天一早,龙不会被他气跑了吧? 要不,还是收敛一点? 他思索几秒,正打算放过对方,忽然,丹枫破罐子破摔地拉住他的手,一拽。 郁沐立刻怔住了。 掌下隐隐跳动着什么,灼热、勃发、有力,他曾握过。 他蹭一下,从脖子红到耳根。 郁沐:????! ——这这这是在干什么? 如果说之前在树屋中对丹枫的‘帮助’被强烈的探究欲掩盖,以至于他没能认清状况,此刻,对方的主动让他深受冲击,无所适从。 不行,不好,他只是想逗逗对方来着,没真想和丹枫在这里白日,不,黑日宣…… 郁沐脑子晕晕的,有点手足无措。 丹枫睁开淬火的双瞳,冷目被情/欲燎烧,水意之下是深深的羞恼。 彻底撕破了矜持和体面的脸皮,没什么可顾忌的,他一只手用力抓住郁沐的衣领,往下一带,耳鬓厮磨时,喘着气一字一顿: “快点。” 郁沐:“……” 快? 丹枫烦躁地低喃:“不是医生吗,不会?” 会……会? 掌心下的热度过分明显,郁沐心神大震,犹豫片刻,勉强地弯起眼睛,在丹枫灼灼明目的忍耐下,仓皇逃窜般缩了缩手,退离了那片滚烫的区域。 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的丹枫:“?” “我就是检查一下,不用这么,直接。”郁沐别开眼睛,连话都说不利索,心虚极了。 “……” 长久的沉默后,丹枫迷乱的目光骤然清醒,意识到了如今的境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很快,目光中充斥着难以置信和羞恨。 这棵建木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他都……他都这样了,建木跑了?! 郁沐说完,柔软的枝叶胡乱在丹枫大腿上一扫,顺便贴心地帮对方系好衣服,收回枝叶,逃一样退后几步,眼神闪躲:“好了,可以了。” 丹枫:“……” 他深吸一口气,上头的热度还在,但语气越来越冷:“你,耍我?!” 郁沐抿着唇,毫无底气地反驳:“……哪有。” 丹枫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把这棵树的树皮全剥下来。 他双拳攥紧,仔细观察对方脸上不算浓的腼腆和惶恐后,敏锐如他,忽然嗅到了一丝违和感。 郁沐,该不会在这种事上是实质意义的高攻低防吧? 仔细想想,郁沐对他的兴趣似乎只停留在触摸、亲吻和捆/绑,的确很少对他流露出明显的、更为亲密的欲/望。 甚至就连舔舐他的龙角,都只是为了品尝味道。 思及此,丹枫脸色一阵古怪。 这算什么,这棵成天动手动脚的恶趣味建木配和‘纯情’二字联系在一起吗? 他沉沉地瞪着郁沐,只见对方赶快收好报告,关上仪器,打开门,“好了,我们走吧。” “走?”丹枫冷笑。 “嗯嗯,我们回家,回家……”郁沐说完,心虚地走出诊室,步伐紧迫,像一头团团乱转的蜜蜂。 丹枫:“……” 他胸膛急促起伏几下,眸色深深,像是要把那道仓皇的背影整个吞下去一样。 半晌,他理好衣物,从病床上下来,云吟一卷,扫掉了床单上的水痕,一身清爽地走出病房。 郁沐站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捻着手里的枝叶,抬头见他,自顾自嘟哝了句什么,丹枫没听清,也不必理会。 他只知道,他或许,终于抓住了郁沐唯一的弱点。 这弱点足以他攻守易转,反败为胜。 第99章 郁沐火急火燎地回家了, 动作之快,仿佛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相比之下,龙尊闲庭信步, 悠哉至极。 被打扫干净的树屋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 枕头被子平平整整,头顶天窗敞开,星辰间歇闪烁,颇有意趣。 郁沐把今天收获的报告理好, 搁在桌上, 一张一张细致地看过去,仿佛能从密密麻麻的字眼里看出花来。 他磨蹭了十多分钟, 不宁的心绪被拾掇地差不多了, 鼓起勇气转身,只见丹枫解开了上衣, 懒散地坐在床尾,也不催他,就那么欣赏他局促的背影,郁沐一转身,他便挑起眉梢。 “可算忙完了, 医生?” 他尾调很轻,有点戏谑的婉转,听得人心痒痒。 郁沐没由来地腿一软, 嗯嗯啊啊道:“怎么了?” “忙完了就来就寝吧。” 丹枫一扬下巴, 拍了拍身前逼仄的空位, 那处铺好了被子,围拱成一小团,看上去软乎又舒服。 简直是最合适的小窝。 他的龙尾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 柔软的尾尖缓缓打圈,湖绿色的龙目满含暗涌,像是在…… 高高在上地勾/引。 郁沐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这条龙分明是在不怀好意地勾/引他。 他脑子一热,走出一步,却在对方隐晦的盯视下止住了脚步。 他倏然想起自己摸过的、看过的,心顿时像长了草一样,充满对陌生未知的胆怯和谨慎的觊觎,令他犹豫不决。 “不,不了,我不困。” 他退回桌边,露出体面又礼貌的微笑,迅速转头,试图把自己淹死在浩瀚的报告表中。 “你先睡吧,我有地方睡。” 说着,他身旁长出枝叶,不到半分钟,茁壮的枝蔓编织成床,把屁股挪上去,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看报告。 丹枫:“……” 呵。 他危险地眯起眼,满是不悦的锐利视线在对方脊背上刮过,半晌,勾唇冷笑,拂开了自己精心打造的被子堆。 “行。”他淡淡一哂,躺了回去,背对郁沐,看上去真的睡了。 空气中罕有的死寂,连一丝翻阅纸质报告的沙沙声都没有,郁沐僵坐在原地,掌心恍惚间又蒸腾着那种坚实有力的触感。 他耳根通红,像是有什么东西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呼吸困难。 好热。 他拿报告粗鲁地扇了扇,没有半分凉意,整片空气都如此燥热,令他坐立难安,想入非非。 手里的报告已经看了十几遍,再怎么仔细去找也找不到一丝有用的东西,自己的龙就在床上,他却两手空空,好生可怜。 他沉默片刻,认命般以头抢地,委屈地躺在床上,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是去找爹,可冷静下来想想,药师不一定会给他妥帖的答案,说不定还会再次震惊为什么自己家的树竟然又和某条早挂掉的龙的后裔缠在一起,就像上次一样…… 上次,药师跑的可快了,都不理他,郁沐咬着被单,不甘地想。 他闭上眼睛,屋中的每一根枝叶都是他的感官,如实地反馈一切信息。 他知道丹枫没有睡着,虽然他的呼吸清浅又平稳。他腰间搭着被子,因不算适宜的温度而微微蹙眉,龙尾挣开被子,摊在通风的角落,十分惬意。 枝叶们睁大眼睛,尽力描摹对方硬朗又连绵的外形,要不是没有嘴,这群家伙一定会疯狂分泌唾液。 郁沐烦闷地躺在床上,明明是在自己家,却难受地睡不着觉,迷迷糊糊间,屋内的仿佛降下去了一点,像是有人用云水带走了热意。 郁沐翻身,空荡荡的怀里多了一点结实的触感。 得到了心仪的抱枕,他喟叹一声,陷入梦乡。 —— 第二天一早,郁沐准时醒来,先是迷茫了一会,意识到自己在哪,立刻翻身坐起,看向对面的床。 床上空空荡荡,被褥平整,丹枫穿戴整齐,不知去向。 “啊——”郁沐跌回床上,遗憾地仰天长啸。 他居然真的这么老老实实睡了一夜! 听到他的咆哮,一只大大的眼珠子悬浮在空中,青蓝的火尾拖拽,正羞涩又扭捏地冲郁沐眨眼。 郁沐:“……” 兆青这个小狗腿子真会挑出现的时机。 “大人~” 兆青掐着调子,余音绕梁地在郁沐身旁飞了一圈,“您昨晚有没有和龙尊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呢?” 它可是为了不被建木一巴掌拍回炉子里,特意忍住了熊熊燃烧的八卦心,一晚上都没敢接近这树屋。 提起这个,郁沐木着脸色,更难过了。 看出他并不开心,兆青惶恐地大叫,灵火凝成的双手用力搓搓:“噫!大胆龙尊,居然敢拒绝建木大人的邀请。” “大人别担心,让您忠实的仆人,我,去狠狠教训……” “就你?”郁沐曲起手指,弹飞兆青,幽怨地看向天花板。 “你又打不过他。” 再说了,打过又如何呢,他现在的困扰难道是打一顿就能解决的吗? 他深深叹气,愁眉紧锁。 “这个嘛,我的确不能把龙尊怎么样,不过,大人,我知道很多实用的小妙招~保证龙尊大人服服帖帖。” 兆青坏心眼地咧开嘴角,道。 一只叶子从床下探出,抓住藏在底下的红皮宝书,递到郁沐手上。 “你能比它更有用?”郁沐一哂,“这可是畅销书,照样帮不了我。” “哎呀,大人,书上的经验都是从实践中提炼来的,对着文字闭门造车要不得,您听我的,保证好用。” 兆青贼兮兮地飞到郁沐身旁。 “哦?” 郁沐瞥它,“真的?” “千真万确。”兆青嘿嘿一笑,眼珠子一转,贴在郁沐耳畔,嘈嘈切切道:“您这么强大、威武,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嘛。” “啊?”郁沐没懂。 兆青恨铁不成钢地一拍自己的尾巴,青色的灵火泛起一丝微红,小声道:“龙尊不来,您可以过去呀。” “……” 兆青继续给郁沐支招,“丹枫那个臭脾气,啊不是,像龙尊大人那么冷酷严格的人,指望他主动肯定是不行的,您要不,就坐上去?” 郁沐蹙眉,“坐哪。” 兆青:“……” 这棵建木,怎么和它想的不太一样。 是本木吗? 它眯起眼,谨慎地打量看上去无辜又无害的建木,对方的眉眼太过单纯,神情……也不像是憋着坏等它出言不逊再狠狠重击它的样子。 兆青嘶了一声,勉强但谄媚地笑道:“……大人,您说呢?” “我要是知道我问你?”郁沐歪着头,冷冷打量他。 “哈哈。”兆青尴尬地笑着,隐晦道:“就,坐丹枫大人腿上呀。” 起初,郁沐的眉间有几分不解,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尽数凝固,只有瞳孔轻轻地颤。 再然后,他噗一下,整个脸从脖子开始发红,像一截被煮熟的木头,猛地冲到颅顶,唇瓣微张,支吾不出一个字来。 白皙的面庞浸着前所未有的粉,他抓紧床单,语无伦次。 他又不是完全不经世事,仙舟人的人体解剖图他信手拈来,但……但兆青的提议属实太超过了。 “大人,您觉得怎么——样?!” 兆青满意地哼哼,美美期待君心甚悦的建木能满足它接下来想讨要的小赏赐,正要邀功,话还没说完,忽然,一条狂乱的枝叶毫无征兆地从郁沐身上生发,狠狠抽击在兆青的灵火上。 兆青的眼珠子险些飞出来,它不受控制地哀嚎一声,撞向门板,就在它即将成为一个蓝莓味的岁阳饼干时,门突然开了。 提着一手早饭、冷脸进门的龙尊眼疾手快,啪一下抓住朝自己袭来的危险物品,紧接着,朝屋内那翻卷着丰饶气息的中心看去。 只见郁沐跪坐在床上,柔软的枝叶从膝盖处涌出,如同一朵紧紧闭合的花苞,将他严严实实簇拥在内部,密不透风。 里面,一道窘迫又压抑的呐怒吼传来:“滚!” 丹枫:“?” 他甩了甩被击晕的兆青,把碍事的岁阳扔出房间,又听郁沐一声尖叫。 “我才不会坐上去!” 丹枫:“??” 坐哪。 他微微蹙眉,把还热乎的早餐放到桌上,走近床上用树枝包裹的茧,礼貌地敲了敲:“郁沐。” “滚蛋!”里面人仓皇地叫。 “郁沐,是我。”丹枫沉着嗓子,又道。 这里丰饶气息太过浓郁,几乎到了不正常的水平,他甚至觉得狡黠的树屋都不算牢固,隐隐有种正在崩解的感觉。 无论郁沐在做什么,他都必须要阻止。 在茧里面闹腾的郁沐忽然不说话了,一丝动静都没发出,像被吓到的羊,或者被掐住脖子的鸡。 “你在闹什么,起来吃饭。”丹枫又道,语气温柔,几乎可以称得上劝。 茧一动不动,但肉可见的,翠绿的叶片从根部往上烧,泛起一丝浅淡又细腻的粉。 丹枫又摸了摸粗糙的树叶外壳,过了好一会,这东西才慢慢剥落,露出里面的人来。 由于猝然爆发伟力,郁沐的人身有了一些向丰饶造物转化的形态,他头顶长出了很小的枝角,棕褐色的树皮非常水嫩,堆积着一咬就能出水的叶片。 他抿着嘴唇,半张脸熟透了,遮在臂弯里,目光不住闪躲。 “你怎么了。” 丹枫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完全落在郁沐脸上。 他眸色微微加深,心道,郁沐刚才肯定没在和门外的岁阳聊正经事。 “没事……”郁沐嗫嚅着,从自己的茧里爬出去,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丹枫赶紧伸手去接他,谁知,郁沐居然抬起了手,绕开了丹枫的触碰。 丹枫额角青筋一跳:“……” “我们吃饭吧。” 他神游般走到桌子旁,坐下,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 丹枫:“……” 他突然觉得,龙尊传承中没有建木思想揣摩相关方面的知识,实在是太落后了。 第100章 郁沐变得很奇怪。 神思不属的建木坐在凳子上, 咬着筷子尖思考,偶尔从飘香的粥影里抬头,盯着某处什么都没有的角落放空, 然后耳根发红, 嘟哝点东西,继续埋头狠戳盘子里的包子。 丹枫忍不住问道:“郁沐,这个包子惹你了吗?” 郁沐:“嗯。” 丹枫:“?” 郁沐:“……没。” 他低下头,答完, 继续狠戳浸满汤汁的包子皮。 丹枫:“……”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吃饭后, 忙碌的叶子们将家里打扫干净,开窗通风, 清冷的海风微微拂动, 令人心旷神怡。 郁沐支着下巴坐在窗边,双目空茫, 没过一会,他便趴在桌子上,身上又开始长叶子。 他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陷入了长久的紊乱状态,直到家里的门被敲响。 他懒懒地趴在桌子上, 门外一枝叶子卷着一封手写函进门,递给在一旁收拾垃圾的丹枫。 丹枫打开,一目十行, “景元让你去神策府议事, 说是有东西给你。” “哦。” 郁沐迸发出非常小的感叹, 软绵绵地站起来,听见有东西收,眼里才恢复几缕活气。 应该是他昨晚要的龙骨到了。 他打了个呵欠, 理好衣服,收拾了几分钟,出门,龙尊随他一同。 一路畅行无阻,许是景元提前吩咐过,神策府中一片肃静,来往云骑严阵以待。进入大殿,景元正站在画屏前的案几旁,案上摆放着一个镂金绣玉的小方盒。 郁沐环视四周,府内,没有其他将军的气息。 心还真是大,竟然让建木这么大摇大摆地晃进仙舟枢机要地。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对仙舟恭敬的行径感到满意。 “你们来了。”景元向二人颔首致意,看向郁沐,“这是你要的东西,核验一下吧。” 郁沐走到案前,打开方盒,一截晶莹如水晶的龙骨弯曲嶙峋,有一整个手掌大,取了脊椎上最坚固的骨头,缝隙中隐隐流动着金色的血液——那是被封存的丰饶伟力凝固的形态。 盒子一打开,令人不适的气息从缝中飘出,丹枫和景元均是蹙眉,只有郁沐神情自若,满脸愉悦。 他啪地合上盖子,枝叶从掌心蔓生,卷住盒子,连骨带盒吞了下去。 “龙骨我收到了,景元,来聊聊上次说的,我要的那块地吧。” 景元的唇角微微抽搐,“你真的要在神策府对面盖房子?” 郁沐惊讶道:“为什么不呢,你是不是还没想好?不用那么麻烦,来的路上我看好了一处,实在不行,我立刻就能给你开出一片稳定的地基。” 景元:“……不劳大驾了。” 建木亲自打地基,这房子打出来有谁敢进,再说,他要是在长乐天中心动用丰饶伟力,整个仙舟不得人心惶惶。 他叹息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处地契,“这是你要的地,在神策府斜对面,离长乐天的星槎码头不远。目前云骑将那处围了起来,如果你要动工,最好选择晚上,以防人多眼杂。” “不用那么麻烦,你随我来一趟,马上就好。”郁沐道。 景元眉心一跳,总觉得大事不妙。 三人出了神策府,西行不到一百米,就是一处用高密度建材板围起的空地,地基稳固,像是刚刚从洞天中开辟出的。 郁沐满意地打量这一马平川的地块,对景元道:“你把这里围起来吧,我要盖房子了。” 眼看着预感应验,景元不得不拿出石火梦身,巡猎的伟力迸发,将这处天地整个罩了起来,浅金色的力量凝聚成膜,笼罩穹顶,扣出一个光滑平坦的半球形。 确保丰饶的伟力不会外溢,郁沐站在空地前方,脑中复刻一遍神策府中立体的架构,枝蔓随心,从地面破土而出,深棕色的枝干摇坠着万千金叶,拔地而起,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剧烈声响中,坚韧的枝干彼此缠绕、抱合、拖拽,层叠变幻,金光闪耀后,一幢恢弘古朴的实木院落占据了空空如也的地块,伫立在阳光下。 这宅邸看上去古旧又神秘,皆以实木构筑,古铜色的树纹镶嵌在厚重的梁柱,气派无比。 饶是景元,亲眼见郁沐平地起高楼,还是免不了震惊。 “好了,其他手续也劳烦帮我办一下。”郁沐转身,露出一排狡黠的小白牙。 景元扶额,他算是知道郁沐为什么要找他一起来了,这楼的建造过程要是被云骑和行人看见,地衡司很快就会接到无数语焉不详的恐慌投诉。 “现在该告诉我,你要这楼做什么了吧?”景元问。 郁沐神秘地眨眼,“还用问吗,当然是做生意了。” 景元一怔,“做生意?” “毕竟丹鼎司的工资常常入不敷出,既然已经决定要好好生活,就要另谋新的财路。”郁沐说得头头是道。 景元拗不过郁沐,知道对方心意已决,只能惴惴不安道:“好吧,云骑明天会给你一整套产权交割和工商登记的材料清单,劳烦填完给我。” “以及,你在长乐天的宅邸已经解除封禁了。” “这么快?”郁沐十分惊喜。 果然,景元的办事办事效率就是高。 景元:“你……们,要现在回去?” 郁沐:“过段时间,我这边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处理完,对了,被关押的药王秘传在哪。” “在幽囚狱。”景元犹豫道:“郁沐,我必须提醒你,虽然你承诺过不会在罗浮进行药王秘传的活动,但元帅本不同意将这群罪犯交由你来处理……” 郁沐睨他一眼。 景元话锋一转:“因此,你可以驱使他们,但他们每一个人未来的去向,一定在罗浮的控制之内……这是为了罗浮的安宁。” 郁沐对此没什么意见,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赚到免费劳动力:“可以,只要别打扰他们干活就行。” 景元轻咳一声:“你说的干活,是指?” “哦,还没跟你说是吧?”郁沐指着面前恢弘大气、但空空荡荡的宅子:“我要把这个,改造成一家店铺,交给药王秘传的人管理。” 景元:“?” “看他们那么会传/教,应该也很有当销售的天赋吧。”郁沐喃喃自语,忽地一笑。 每月定销售指标,做不到就统统义务劳动去鳞渊境帮他松土,要是干得好,奖励一页建木亲传的睡前教育读物,生意做大了,他以后就成立一个商会,叫建木商会,把药师的造像摆在大殿着中央,供来往行商瞻仰。 他简直太有头脑了,是整个星海最有商业思维的建木,他美滋滋地想。 景元一阵沉默。 “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我另有要事,过几天我去趟幽囚狱,把我的专业团队领回来,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着。” 郁沐冲景元摆了摆手,带着丹枫离开了。 景元望着二人的背影,不免叹息,他收掉屏障,刚要离去,便察觉远处房顶投来两道视线,仰头望去,竟是白珩和镜流。 只不过,在与他对视后,白珩的狐耳微微抖动,嗖地一下消失不见。 —— 丹枫瞧着身旁眉开眼笑的郁沐,“现在去哪?” “去市场,买点名贵药材,还要收几个古董。” “古董?” “对,说了要给你治病。” 丹枫不免觉得好笑。 这棵建木居然还想着这事。 他耐下性子,循循善诱:“你想怎么给我治?” 他的语气太过合欢,平添一种期待和诱哄的错觉,郁沐一怔。 清晨的阳光正好,熹微的薄光洒在冷清的街道,越过飞檐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光点,光线穿透郁沐雪白的耳廓,像是被染料涂抹过,绯红向上蔓延。 “当然是吃药。”他小声说。 “哦。”丹枫意味深长地问,“是刚才那截龙骨?” 提到这个,郁沐心里的别扭和旖旎淡了许多,“对,罗浮上能用的药材还有许多, 但不能一次吃太多,先试试这个,不行的话,我再去神策府的宝库里找找。” 丹枫眉梢一挑。 郁沐这语气,跟去自己家仓库遛弯一样。 郁沐吐了吐舌头:“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以前仙舟人上贡给我的,你们帝弓有的,我肯定不会拿的。” “是因为拿了烫手吧?”丹枫道。 郁沐:唉嘿。 二人来到星槎海中枢的市场,离神策府发布罗浮安全通告还没过一天,原本门庭若市的店铺皆冷冷清清,由于一周的玉界门戒严,与外域的通商暂时停止,铺格里的食材少了许多,大厅里略显空旷,只有相熟的店主们在聊天。 郁沐带着丹枫走到一家药铺,买了几种药材,海重金购入了不少稀缺的、丹枫甚至没怎么听过名字的药引。 挑选完,郁沐正要心疼了自己即将瘪瘪的钱包,突然听丹枫道:“我来付。” 龙尊大人霸气地拿出自己的卡,滴,锋镝化成数字,飞到对方的账户里。 郁沐顿时眼泪汪汪。 他的龙也知道养家了,真好。 被对方过分热切地注视,丹枫提起装药材的袋子:“澄羊把我之前的积蓄还回来了。” 想到早晨对方连滚带爬、鼻青脸肿、一副恨不得赶紧送走瘟神的样子,丹枫就想笑。 被郁沐这么一吓,澄羊估计要老实好一阵了。 至于龙师风浣、涛然等人,现下还被关在幽囚狱里,和隔壁药王秘传的首领百吉吟诗作对呢。 “你早上去了鳞渊境?” “嗯,你昨天不是让我去通知持明吗,顺便解决了一点小事。” “顺利吗?” “还算顺利。” “那我们中午吃顿好的吧,就当犒劳。”郁沐环视市场,走到常去的摊位。 丹枫跟在他身后,想起离开时,瞥见的那抹狐狸耳朵的影子,缓缓道:“郁沐。” “怎么啦。”郁沐认真在挑白菜。 “应星到现在还没醒。” 郁沐将白菜装进袋子里,递给丹枫,明目收敛,眸光沉沉,“我知道。” “他会怎样?” “会睡几天,然后活过来。”郁沐轻描淡写道。 活过来? “怀炎将军说,应星正在变回短生种。”丹枫注视他。 郁沐没太意外,“是他炉子里的岁阳告诉他的吧,那东西虽然难吃,学识倒是不赖……他既已说过,你又找我确认做什么?” “你……是故意的?”丹枫欲言又止。 “是啊。” “一代天才就这么陨落甚是可惜,更何况祛除倏忽的影响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先前服用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里有我残留的稀薄血液,等他醒来,大概会变成比普通狐人寿命再漫长一点点的短生种。” 郁沐拿起一枚因为缺水而不再新鲜的青椒,“但也还是会慢慢老去,毕竟是短生种。” 丹枫目光闪烁,半晌,音调彻底柔和下来:“谢谢。” 头一次听到丹枫如此真挚的道谢,郁沐不禁也是一愣,眉眼一弯,打趣道:“我不接受口头道谢,至少做点实际的。” 他把手里的菜堆给丹枫,后退一步,背着手,脸上洋溢着狡黠。 丹枫顺从地接过了袋子,心里却想:他本来也没打算让郁沐拿。 逛到海鲜区,熟悉的档口依旧开着,冷水池中的鱼鲜质量质量依旧上乘,各个肥美劲道活蹦乱跳,但种类却少了很多。 老板早就坐在货箱后等郁沐,毕竟是熟客,朗声招呼:“小哥,今天想吃什么?” “有翔鲟鱼吗?”郁沐探头,视线在鱼箱里扫过。 老板捶胸顿足,哎呦一声:“小哥,真是不巧,最近玉界门戒严,翔鲟鱼没法进货。” “影响这么严重?” “可不是,都怪那建木,你说它好端端的长起来做什么,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连通商口岸都收紧了。” 一旁,粮油店的女店主磕着瓜子,插话道: “小哥,你见过那建木长起来的样子没,是真吓人,我这边生意倒是没受影响,就是那天走在地衡司门口,差点被一截枝干挑飞了。” “挑飞了?”郁沐表情十分精彩,诧异道:“这么危险?” “那是。” 女店主赶紧转过来,周围铺子里的老板早听她讲这惊心动魄的经历八百遍了,均是一脸习以为常。 “我那天走在街上,本来好好的,突然就瞧见一坨棕色的……” 女店主绘声绘色,侃侃而谈。郁沐倚在货架旁,随手抓一把女店主递来的瓜果,一边表情充沛地附和,一边挑出丹枫喜欢吃的龙葵果脯,递给对方。 收了一捧五颜六色果肉的丹枫,犹豫片刻,也开始吃了起来。 店主们七嘴八舌地参与讨论,气氛一时间热火朝天,纷纷讲述建木苏生时自己的惊悚见闻。 郁沐无疑是个非常能提供情绪价值的听众,情绪饱满,嘴里轮番吐出惊讶之词。 “真的吗?”“天呀。”“那可真是死里逃生。” 女店主讲够了,喝一口茶压压惊,忙问:“小哥,我记得你是丹鼎司的丹士,你那儿离建木最近,没受伤吧?” 郁沐保持微笑,道:“没,我那里刚好特别安全,连建木的影子都没见着。” 店主们又纷纷感叹:“小哥运气真好,平平安安最重要。” 聊了一会,买了一堆食材,走出市场,郁沐深深地吸了一口星槎海的空气,清透肺腑,意蕴悠长。 他伸了个懒腰,瞧见身旁的丹枫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他。 他一笑:“怎么啦?” “特别安全?”丹枫挑眉。 “嗯哼。” 郁沐俏皮地一眨眼。 丹枫没再追问,冷冽的眼中有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很浅,难以辨认。 郁沐清点了下药材,“都买齐了,我们去炖龙骨吧。” “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炖龙骨需要非常巨大的锅, 以及能够承受命途伟力烹煮的坚硬锅体,放眼罗浮,符合郁沐要求的只有太真丹室。 气势磅礴的巨大丹炉浮在空中, 壁轮转动, 冷却水碧蓝清澈,在奇异力量的支配下倒吸翻涌,炉内鼎火旺盛,永不熄灭。 古时丹士们曾在这里阐发仙道, 汲取建木之力, 炼制奇思异想的丹药,现下, 由于建木生发, 丹鼎司忙于司内业务和救治出诊,没有多余人手炼丹, 太真丹室的丹炉里空无一物。 随着二人靠近,蛰伏在太真丹室附近的建木根系有了警觉的异动。半片包围着丹炉的枝梢微微后退,察觉到来人后,软趴趴地往地下一垂,露出大丹炉的全貌, 像是一个孩童迫不及待炫耀自己新到手的玩具。 郁沐仰望高耸的丹炉,将盒子中的龙骨取出,枝叶挥舞如风, 掀开炉盖, 将所有药材一股脑投了进去, 最后盖上。 丰饶浑厚的伟力自掌心脱出,汇聚成青黄色的水流,涌入炉膛内, 一丝奇诡的火焰蒸腾起来,丹炉发出砰砰烈响,外壁窜起青火,色泽瑰丽又奇幻。 “好了。” 郁沐拍拍手,身后,十几条枝叶彼此帮忙擦干净多余的火苗,缩回炉子周围,保持微微翘起的姿态,像是在等待。 他回头看向丹枫:“放在这里炖上一段时间就好了。” “一段时间是?”丹枫微微蹙眉,他对丹士炼药的时长可是大有耳闻。 郁沐老神在在道,“没听过吗?炼药一般需要大火七七四十九天,转文火九九八十一天,慢炖细煲一百八十天……” 丹枫:“……” 这么多天,他难道要一直忍着? 瞧着丹枫面如死灰的神情,连湖绿色的龙目都灰暗下来,郁沐扑哧一笑,忙道:“不过呢,还好你的医士是我,只要两天这龙骨汤就能炖好。” “真的?” “当然,也不看看我用什么炖的。”郁沐狡黠一笑。 那可是建木本源的丰饶伟力,炖龙骨用两天时间都是在他有意控制火候的情况下,要是火力全开,这丹炉一会就得炸得七零八落。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能安抚丹枫焦躁的情绪,谁知直到他说完,丹枫也没有表现出一丝额外的安心。 他似乎忘了,哪个仙舟人会心安理得喝下建木炖的龙骨汤呢? 也就是持明没有魔阴身,且敢一试。 丹炉自己在这里咕嘟着也就够了,有枝叶们照看,不会出问题。郁沐思索片刻,扯着丹枫的袖子往丹鼎司最大的配药室走去。 能够压制持明情热的丹药配方他早烂熟于心,有的以前在治疗丹枫的龙狂时曾用过,眼下境况,试一试也无妨。 死龙当活龙医咯。 推开配药室的门,规整齐备的药械陈列两侧,郁沐搬来脚架,爬上爬下,从三人高的一整面药材柜中取药。 他每取一次,丹枫就站在旁边,抬手接过。 “需要这么多?”丹枫看着桌上一小堆药材,微微蹙眉。 郁沐坐在脚架的最高处,正对照着手里的丹书一目十行,闻言,视线垂落,“听话,吃不坏。” 丹枫站在他旁边,抬眸,冷然的目光里泄出了一丝无奈。 他抓住郁沐的脚踝,秾丽的冷颜照进头顶细碎的白光中,“还有别的吗,我帮你拿。” “没了。” 郁沐心狠狠一跳,从垂睨的角度看去,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纤细睫毛,在眼下罩过一小片阴影,显得他冷清又诱人。 他嘴唇嗡动,反手抓住丹枫的手指,不经意地摩挲,“我这就下来。” 说完,他跳下脚架,将丹书搁在一旁,着手配药。 研磨杵随着起落发出密密的叩响,血斛花的干叶被碾成碎片,加入其他药材,动作流畅而熟练,冷却过后,郁沐取出封隔纸上的丹药,浅褐色一粒,表面圆润,色泽浓郁,袖珍又小巧。 “喏。”郁沐把塑形的小盒一起递给丹枫。 丹枫接过,拿出丹药,含了进去。 “按理说,这个能缓解症状,但这次你吞下的不是建木之血,效果暂时无法确定。” “这次?”丹枫注意到一个值得在意的字眼。 “还有上次?” 郁沐:“……” “我还吞过建木之血?”丹枫蹙眉思索,发现自己并没有类似的记忆,瞳孔一缩:“难道是我龙狂的时候?” 郁沐可疑地偏了下视线,“是有一次,但症状很轻,我治好了。” 丹枫:“怎么治?” “就这么治。”郁沐捧起药杵,示意道。 丹枫将信将疑,龙狂时被迫化成龙身,从幽囚狱中被郁沐捞回家的日子,他统统没有记忆。 丹药在舌根处化开,意外地溢出一丝浓郁的咸甜,他舔了舔上颚,细细品味,听见郁沐邀功似道。 “很甜吧?我加了山楂糖衣。” 的确甜,从舌尖丝丝融化的酸甜冲淡了药丸的苦味,恰到好处地提升了药物的适口性,足以见得郁沐的用心。 但一般来说,能得到添加了额外糖衣的药丸,不是小朋友的特权吗? 郁沐歪头看他,目光温柔,隐带笑意,柔软的金色发梢微微翘起,在苍白的灯光下近乎透明。 丹枫与他对视片刻,在装药丸的小方盒里摸到了糖衣的残余,挖了一块搁在指腹。 “一般吧。” “怎么会,我加了很多山楂汤汁,不应该苦……唔。” 郁沐的感叹还没抒发完,不断开合的嘴唇突然被对方伸来的手指堵住,微微凝固的山楂糖衣挤进他牙关,随手指一起被含住。 郁沐顿时瞪大了眼睛。 龙尊神色平静,目光深沉,盯着他殷红的嘴唇看了一会,慢慢屈起手指,将剩余糖衣的糖膏尽数抹在郁沐的舌尖上。 “自己尝尝?” 郁沐瞳孔轻轻地颤,闻言,下意识一吮,虎牙尖刮到丹枫的指腹,柔软又韧性十足的口感令他一怔。 丹枫把手指抽出来,用桌面上清理药粉的纸巾擦干两指上的唾液,眸光略微晦暗,不咸不淡地开口:“怎么样?” 郁沐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总觉得丹枫喂给他的不是糖衣,而是什么毒药,要不然,他怎么会口齿麻痹,始终吐不出一个字呢? “还,还行……”他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悄悄擦了擦自己还沾着唾液的唇角。 丹枫眼泛起一丝笑意,“这药多久能起效?” “今天吧,如果有效的话,你今天就能好受一点。” “离开鳞渊境,我现在已经好受多了。”丹枫道。 岂止是好受多了,他现在完全不受困扰。 郁沐一脸为难,“可你又不能为了不难受,就一直不回家。” 无论是持明禁地,还是建木本体,丹枫总要回去的。 丹枫没有过多解释,只点头,“好,你还要去哪?” 郁沐思考片刻,“有几本书要查。” —— 二人先去了青囊阁,郁沐目标明确地翻阅了几本药典,回家途中,又拐去持明禁地的藏书阁。 由于丹枫早晨已经吩咐过持明族最近不要接近鳞渊境,偌大禁地空空荡荡。 郁沐在残旧的书架间搜寻无果,却无心插柳地翻到了一本陈年画册。 是历代龙尊的童年画影集,执笔者笔触细腻,工笔描白技艺高超,无比逼真。 丹枫见郁沐停止了搜索,便过来瞧,瞧见对方在看什么,不由得沉默了。 “别看了。”他闷咳一声,欲盖弥彰地遮过画纸,白皙的耳尖隐在绸缎般的黑发里,薄粉之色不算明显。 “为什么?你小时候多可爱呀。”郁沐津津有味地阅读画册旁的注解文字,上面是历任各龙尊的童年小趣闻。 丹枫瞧着画册上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仅是衣物着装有明显不同的画像,小时候的龙尊们还没有表现出各自性格上的差别,往椅子上一坐,个个都是粉雕玉琢的小冰晶雕像龙。 更何况,一位龙尊不只有一张照片。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郁沐很快就在密密麻麻的画像中精准地指出了丹枫自认为画的最丑的一张。 那张画像里,年少的他抱着一截用断了的铁枪坐在板凳上,白皙的小脸阴云密布,湖绿色的双眼还很圆,可怜兮兮的,虽没有如今长大后这么狭长、威严冷冽,却难过幽怨得很有气势。 郁沐用手指戳着画中人的脸,企图隔空捏一捏:“生气也很可爱。” 丹枫:“……” 完全没有。 “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忽然感到一丝情动,这感情相当寡淡,起因难以琢磨,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如此询问。 或许是单纯的好奇,又或者,他潜意识里也在期待郁沐能万里挑一地认出他,以此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而不是随便哪个饮月。 “很好认呀,丹枫小时候是所有龙尊里最可爱的,长大了也是。” 郁沐理所当然道,对小丹枫的画像爱不释手。 丹枫定定地注视他,心中隐隐一动,在对方明亮到布灵布灵闪闪发光的视线中,冷静地翻过了这页画纸。 背面,是一大串对位标记的名字列表。 丹枫看到自己的名字,没由来涌起的期待和悸动霎时少了一半,一股果然如此的失落盖住目光。 他又成了平时冷淡寡言的他。 “丹枫,你们龙尊传承里有类似病症的记载吗?” 几乎把书架翻阅过一遍,没有意外之喜,郁沐只好求助对这里最了解的龙尊。 丹枫思索片刻,为郁沐找了几本内容考究的书籍。 郁沐在禁地里看到日上三竿,才被丹枫拉回家吃饭。 那几本龙尊用书是郁沐以前没找到的,龙尊私藏,内容很新,求知欲作祟,他如饥似渴地窝在家里看了一下午,偶尔和丹枫就书里的内容进行探讨,俩人就这么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这样惬意的时光对丹枫来说实在难得,正当他以为今天总算可以不用像之前一样兵荒马乱地度过时,郁沐从自己围好的树枝窝里钻了出来。 他合上书,拿起一套针灸工具,平移到丹枫床边,嘴角上弯,露出了狡黠又危险的笑容。 丹枫右眼一跳,觉得大事不妙。 他的推断绝对有理有据,因为郁沐现在双目精光绽放,充满意味不明的自信和求知欲,宛如一只马上就要作妖的狸奴。看丹枫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块腌制过调料即将上锅蒸煮的美味食材,或者一个骨相端正躯干比例完美学徒丹士专用的绝佳练手工具。 果然,郁沐挤挤挨挨地坐到他身旁,眼神真挚,势在必得。 “我找到了一个好方法,要不要来试试?” 丹枫的视线不自觉垂至对方手里的针灸包上,他可是看的一清二楚,早上在配药室,郁沐连那根有一指宽的、一看就不是用在活人身上的针都装了进去。 他脸上八风不动,实则悄悄往床内侧挪动,却被眼疾手快的郁沐一把按住。 丹枫:“……” “别跑,试试嘛,保证药……针到病除。” 郁沐露出一排无害的小白牙。 看出丹枫眼里的极度不信任,他温柔地抚过对方的手背,哄骗道: “信我,建木医生不会害你的。” “真的。” 第102章 面对建木医生的邀请, 丹枫还能怎么办呢? 丹枫只能就范。 郁沐挨挨蹭蹭地坐到床上,施针是所有丹鼎司丹士必须顺利通过的一门必修课,作为成绩优异的佼佼者, 郁沐有着丰富的、给人施针的经验。 至于给龙, 那也是有的,就是手法究竟是否干脆利落,有待商榷。 郁沐把针灸包一展、平铺,露出雪亮的银针, 针尖如毫, 闪烁着刺眼的寒芒。 “尾巴,尾巴给我。”他催促道。 丹枫深吸一口气, 稳住神情, 尽力不使自己看起来胆怯,尾巴绕着床铺一扫, 搁在了身前。 郁沐痴迷地抚摸着对方光滑冰凉的龙鳞,一片片薄玉般的断片紧密排列,勾勒出流畅的动线。 “丹枫,我家里还有尾巴清洁工具,要不要……?” “不要。” 对方吐出两个相当冷漠的字眼。 “好叭。” 郁沐也不气馁, 他总有一天能摸到称手的龙尾,当务之急是先试验自己新学到的龙尊针灸术。 他熟练地消毒,沾着棉球在龙尾某处柔软的部位擦拭, 冰凉的痒意隐隐传来, 丹枫坐立的脊背立即微不可察地僵直, 担忧地朝身后瞥去,忽然问道: “为什么要在尾巴上施针?” 他问话时,尾梢条件反射地向上一弹, 柔韧的肌肉撞进郁沐手里,郁沐趁机摸了一把,又严肃地板起脸,把它拍落回床上。 “因为尾巴上穴位多,效果好。” 真的吗? 丹枫狐疑地拿起书籍,没等找到郁沐施针的依据,针尖没入肌肉的奇异触感便传来。 沉重的酸胀感顺着针尖慢慢延伸,不太明显的酥麻感如同电流,在不同经络中跳跃。 丹枫忍不住加重了呼吸。没过一会,他的尾巴上就立起一排针,落在鳞片缝隙中,个个笔直又稳固。 整个疗程中,郁沐一会转转针,一会摸摸鳞片,甚至把手探尽尾巴底部揉捏微微紧绷的肌肉,最后,丹枫忍无可忍,抓住对方作乱的手指。 “别动。” “书上说的,又不是我要做。” 郁沐哼哼唧唧,结束治疗,将针抽出,消毒后放回针灸包,迫不及待地转头问。 “怎么样?” 酸胀感消除,积聚的沉闷感一扫而空,丹枫的尾巴上下拍动,在床上发出凌厉的破空声。 别说,虽然并不对症,但体验感好很多。 “效果能这么立竿见影?”他疑惑道。 “也是。” 郁沐收回对龙万分垂涎的目光,遗憾地扁了扁嘴。 丹枫不动声色地把尾巴伸进被子里,淡淡道:“睡觉?” “嗯,已经很晚了。” 丹枫微微挺直下颌,让自己完美的侧脸对着郁沐,谁知对方竟从床上爬走了,如同一株缓缓退行的植物,缩回了自己那边的树枝窝。 丹枫:“……” 郁沐眸光闪烁,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尖,裹进被子里的耳根微微发粉,他软绵绵地倒下,枝叶代替手指,熄掉了树屋里的灯。 “晚安,丹枫。” 郁沐闷着嗓子,如同一条被树叶包裹的绿虫,往墙角处再蠕动一点。 丹枫深吸一口气,目光阴郁,隐隐透着些许火气,他冷冷一笑,扯过被子,用力把自己砸在了床板上。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丹枫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身边床板一重,树藤缠绕的地方开了一个窝,有人坐了上来。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本能的警觉在此刻有些失灵,或许是对方表现的毫无攻击性,如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朵小花。 “早上好,丹枫。” 对方用柔软又明快的声线和他打招呼,视线是浅褐色的,透着一点人畜无害的旖旎。 丹枫伸出手去,触碰这点低调又浑厚的颜色,掌心贴着对方的脸颊,手指随对方不断开合的唇侧肌肉微微移动。 晨光正好,龙心缱绻,直到对方跃跃欲试道:“今天感觉有好一点吗?” 丹枫:“……” 他倏然睁开眼,视线完全清明了,只见郁沐坐在他身边,精力充沛又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视线火热到恐怖。 “一般。”他迟疑道。 自从郁沐为他去除了丰饶积累的残余,他就已经好了,根本感觉不到异常,或许是他潜移默化中接受了郁沐的存在,也可能是对方有意收拢了伟力的外溢。 虽然,就在十几秒钟前,他依旧不自然地想拢住对方的脸颊,捏一捏,但他知道,这想法的产生与病情无关。 闻言,郁沐眼睛一亮,枝叶给他递来一个圆碗,碗里盛着清澈透明、微微流淌金光的水。 “那真是太好……哦,太糟糕了。 事不宜迟,让我们来试试今天的药吧?这可是我大清早起来为你收集的鳞渊境第一碗露水,保证沁甜可口,药效充足。” 丹枫盯着递到嘴边的、那一碗飘逸着金线的东西,半晌,视死如归地喝了下去。 意外的,这露水的口感清冽甘爽,比想象中好喝很多。 丹枫眉头微微松动,诧异地舔了下唇角,忽然,一缕若即若离的痒意从耳畔拂过,是一支胆大的枝叶。 它从床头柜的位置伸来,这由树藤和枝茎编织而成的树屋方便了它的自由流动,它怯生生地伸下,人性化地撩起丹枫的头发,叶子夹在一起摩挲,如同亲昵的搓捻。 在这里住了两天,丹枫已经适应了随处可见的、勤快又热络的枝蔓,他将碗递给枝叶,只见枝叶们卷起碗沿,开开心心送去水池旁刷洗干净。 这屋子里的水是波月古海的海水抽上来、叶子们勤勤恳恳净化过才拿来用的,卖力极了。 “好喝吗?”郁沐问。 他趴在床边的小案上,白玉般的手臂懒懒支着,肌肉线条并不明显,眼睛一掀,目光淡然又柔和。 “嗯。” 听见他的回答,郁沐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拿起自己昨天看过一遍的丹书。 丹枫眉头霎时一跳,好在,这次郁沐没有作出什么令龙戒备的举动。 上午,郁沐读书,丹枫从鳞渊境搬了一些自己不在时龙师整理的账目来看,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中午吃过饭,郁沐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小箱,箱子里叮叮当当响个没完。 “这是什么?”丹枫端着要刷的盘子碗走过,顺口一问。 郁沐蹲在地上,从箱子里捡出一个造型奇特的火罐,“这个。” “……”丹枫表情僵硬了几分,在与郁沐对视半秒后,身影猝然化成云水,往旁边一窜。 一道沉重的力量拖拽在他摇晃的龙尾上,他恼怒地回头,目露凶光。 郁沐可怜兮兮地抱住他的尾巴,双目晶亮,在地上撒泼打滚:“丹枫,试一试嘛!” “郁沐,药不过三。” 丹枫耐着性子,冷冷地和他解释,试图用道理将对方劝退,然而,郁沐把脸埋进尾梢的软羽中,蛮不讲理地大叫道: “我都买回来了,一旦有用呢?” “我已经好了,你的露水很有用。”丹枫赶忙道。 “你骗人。”郁沐觑着他,“我那碗水里只是加了叶子蜜糖,没有药用价值的。” 丹枫额头冒起青筋。 “那你让我喝??” “唉。” 郁沐嗖一下松开龙尾,转眼挪到柜子后面,半边身子藏在里面,生怕被打,眸光闪烁: “喝一口怎么啦,你不是说好喝吗,那可是我大清早特意为你接的,建木高区特产,别人想喝还喝不到。” “那是叶子接的。”丹枫深吸一口气。 “可叶子就是我呀。”郁沐反驳。 丹枫冷哼一声,“按你的意思,昨天趁我睡着悄悄指使叶子掀我裤腿摸我尾巴的也是你?” “呃。” 青天大老爷,他建木醒着的时候可没有随意骚扰人的习惯,最多就是睡着了意识不清,会蹬鼻子上脸一点。 郁沐支支吾吾地,啥也解释不出来,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莫名理直气壮的话:“那怎么了,我的龙我不能摸?” “……” 丹枫手里端着碗,目光微微一凝,冷峭的脸上闪过错愕和复杂,沉吟片刻,他将手中的碗筷放进水池,擦干净手,走向郁沐。 短暂的一分钟,郁沐心里盘算了无数逻辑,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这龙住在他家,怎么就不能摸了? 给自己找好借口,他倨傲地抬起下巴,倚在矮柜上,理所当然地睨着走来的丹枫。 对方挺拔的肩背挡住了窗,逆光时,一小片昏暗沉郁的阴影罩在郁沐脸上,与目光里隐含的深度如出一辙。 “怎么,想打架?”郁沐哼哼。 丹枫不答,只伸出手,捉过郁沐的,在腰侧绕了一圈,放到自己尾巴根部。 熟悉的软鳞边缘圆润,把玩在手里如同白玉做成的棋子,鳞次栉比地排列,高低错落,手感顺滑又流畅。 郁沐被对方献殷勤一般的主动震到了,双目微微颤抖。 “摸吧。” 丹枫说着,又往前挤了一点,把郁沐困在自己和矮柜之间,眸光垂落,幽光淡淡,暧昧难明。 郁沐一动,膝盖就碰到了丹枫的小腿,他不自在地收手,却被对方牢牢抓紧。 他无意识吞咽了一下,目光无处安放,只好落在对方腰间的莲花暗纹上。 “我又没说现在要摸。” 丹枫不急不缓,询问:“你确定?” “……” 龙尊循循善诱:“现在摸,可以摸到平时不能摸的。” “啊?” 郁沐手指一抖。 随后,他的手腕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拉力,引着他从尾部衣物剪开的豁口探了进去,隔着薄薄的衣物,郁沐摸到了一截凸起的骨骼。 是尾椎骨上部,连接着脊椎和尾部的骨块,坚硬,火热,弧线流畅。 交缠在一起的呼吸顿时滚烫了一点,丹枫微微偏头,黑发垂晃的缝隙间,湖绿色的眼眸水光潋滟,又充满进攻性的暗光,似乎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对方一口吞下去。 他一手支在矮柜的柜面,弓起脊背,将郁沐整个包在里面。 “你以前不是问我,持明尾巴连接的究竟是脊椎或者尾椎上的哪块骨头吗?” 他嗓音喑哑,充满诱惑。 “你自己摸一下不就知道了?” “……” 真的吗? 郁沐的第一反应是疑问。 他的龙在投怀送抱,这个认知令他一度紧张又欣喜。 轻嗅鼻端缭绕的云水气息,如丹枫本人一般冷冽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刺激着郁沐的感官。 从这个角度,他只要稍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丹枫紧绷的颈线,不断开合的嘴唇,宽阔的肩背,对方的发丝垂在他眼前,随着动作不断晃动。 注视了片刻,确认丹枫的确允许,便大胆地张开手指,按到了对方的尾部连接处。 即便不用眼睛确认,只靠触觉,郁沐也能却在脑中清晰勾勒形状——那里有一圈柔软又细小的龙鳞,不够坚硬,非常敏感,是人身与龙相连接处的过渡带。 丹枫的脊背像绷紧时被压弯的弓,呼吸一重,他额头抵在郁沐耳畔,隐忍的哼声细碎,如同断断续续的弦乐。 郁沐的耳廓顿时痒痒的。 胸膛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悸动,他下巴抵在丹枫肩上,偏着脸,慢慢用严谨的手法检视对方的骨骼、躯体,像一名对未知充满好奇的医生,也像一个狎昵作恶的情人。 忽然,一丝濡湿的触感从颈侧传来,郁沐的动作倏然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偏头,以为自己精神错乱了,谁知下一秒,温热的触碰又落在了他耳畔。 是丹枫在吻他,又或者说,是丹枫捱不住,下意识把唇贴在他耳根处,随着垂头的频率一点点摩挲。 “你……” 郁沐浑身僵直,心脏砰砰直跳,连忙把手抽出来,扶住丹枫的肩膀,想给自己让点可挪动的空间,谁知对方像一尊淌着水的冰雕,近在咫尺,纹丝不动。 “怎么了?” 丹枫的嗓音化成了一滩清冷的水。 “你是不是又发作了?”郁沐嗫嚅着问。 “……” 丹枫的胸膛微微起伏,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他泄出一丝压抑着无奈和恼怒的气音,低头,在郁沐耳尖处咬了一口。 郁沐顿时瞪大眼睛。 “是啊,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丹枫道。 “医生,药呢?” 丹枫说话时,高热的薄唇一个劲地蹭动,郁沐晕乎乎的,脑子里只能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字。 「药」。 “你等等。” 他小声安抚。 蛰伏在丹鼎司的根系们纷纷动了起来,它们伸出粗壮的枝干,将还在运转的太真丹室包围起来,炉中,还在煲汤的丰饶伟力猛地加到最大火,丹炉外壁顿时涌现金光,没过一会,伟力消除,枝干们急迫地抓起炉膛,夹着大锅,渡海而去。 远处,听见异动前来查看的云骑跌坐在地,惊恐地大叫。 “来人呀,太真丹室被建木劫走了!” 不肖两分钟,那冒着青火的丹炉就被送到了树屋跟前。 丹枫似乎沉浸在强烈的病痛中无法自拔,实在没办法,郁沐只好安抚地拍拍龙的后背。 枝叶们熟练地代替双手,将丹炉往外倾倒,蒸腾着的伟力向外发散,一阵青黄色的雾气过后,枝叶们递来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小碗。 碗里盛着金灿灿的龙骨汤。 郁沐接过,尝了一小口,温度刚好,口感不算清爽,味道浓郁而奇特。 “蜜饯给我。”郁沐朝桌上努努嘴。 枝叶们赶紧把买来的研制果干拿过来。 郁沐把碗递给丹枫,丹枫看都没看,一饮而尽,眉头微蹙,又含住郁沐塞过来的蜜饯。 “怎么样?”郁沐紧张又关切地盯着他。 “……” 一股暖流从食道流进胃,再流向四肢百骸,别的功效足不足丹枫不知道,但他似乎……病情更严重了。 “你这药,有用吗?”丹枫喘了一口气。 “应该有的吧,书上说有……”郁沐思索,“以前药师也告诉过我,那截龙骨有包治百病的效果。” “?”丹枫嗓音有几分艰涩:“包治百病?” 敢情郁沐一直都不是对症下药? “嗯,所以你吃了一定能好。”他信誓旦旦。 丹枫沉默几秒,忽然无奈地笑了,释然地勾起唇角,眼里弥漫着被水色氤氲的笑意。 郁沐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被对方的笑容晃了神。 「他真好看。」 他想。 丹枫低下头,浑身在冒热气,嗓音还是那么清泠:“郁沐,你是不是在拿我试药?” “哪有。”郁沐一缩脖子。 “真的吗?”丹枫又往前挤了挤,让对方感受到自己那处明显的不适,“那你这又煲汤,又吃药,又针灸,一会还要火罐……难道不是挨个都试试?” “都,都有用。”郁沐磕磕绊绊道,眼里的心虚却出卖了他。 丹枫盯了他一会,用无比火热的目光,郁沐立刻败下阵来。 “好吧,可能我的药确实……效果欠佳,但我的医术绝对没问题,是你太难治了。” 他赶紧为自己妙手回春的医术作保。 真是个死要面子的木头。 丹枫自嘲一笑, 他就不该信郁沐嘴里的话,温言细语兀自扭捏旁敲侧击是没用的,对付这棵一箭斫下去连皮都不破的建木,只能用物理手段凿下去。 他这么想着,抓住郁沐的大腿,把人抱上矮柜。 郁沐一吓,不自在地动动,只见丹枫狭长的龙目微眯,里头充斥着赫然欲/望与攻击性,他解开喉间紧系的纽扣,扯开奶窗,俯身压下。 他一只手扣住郁沐的腰,往下一带,用力到指节在肌肉中微微下陷,目光淬火,幽暗深沉。 “医生,内服的药效要是不行,就换你亲自来吧。” 他亲吻着郁沐的额角,一点一点,最后,咬住了对方的耳垂。 在郁沐莫大的震惊和恍惚中,他将自己的病灶贴上了对方的大腿内侧,以此强调病情紧迫。 郁沐……郁沐大骇。 药师和绯权从没跟他说过医生还能这么用啊QAQ。 第103章 郁沐僵了半天没动, 像是不知所措,无从下手,他靠在树皮斑驳的墙上, 耳畔起起伏伏的是丹枫充满热意的呼吸。 “你……”他喉结上下一滑, 白皙的脸庞被异样的情绪蒸热,隔着布料,断断续续的触碰感从膝盖到大腿内侧传来。 它是那样坚硬、有力,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忍不住抬眸, 整张脸都笼罩在龙尊带来的阴影之下, 唇抿得紧紧的,灼然着的羞赧和情热隐在眼底, 他断断续续地支吾几声, 又猝然间闭上了眼。 因为丹枫在吻他,玄冰一样的龙尊, 落下的吻如化了的雪水般轻柔、湿润,只不过,凛冽的温度变作火热,密密麻麻地灼烧着他的眼尾。 这感觉和龙咬他、龙缠他、或者他自己摸进丹枫的唇内都不同,是一种紧密又亲热的体验。 郁沐头昏目眩, 一时间没有反应,只微微仰头,希望对方能尽可能照顾到更多地方。 一声忍耐了很久的喟叹传来, 是龙尊在不满:“医生, 你到底会不会。” “我当然会。” 郁沐嘟哝着睁开眼, 伸出手,不得章法地去解丹枫的衣服。 尽管他熟悉龙尊服制的构造,此刻却像是不得章法的新手裁缝, 一个劲在对方纤长的腰系上打转。 丹枫并不帮他,湖绿色的冷目藏锋敛锐,虚虚垂落,从郁沐头顶金色的发旋,游走到对方泛红的颈项。 他心中悸动,在充沛的情/欲驱使下,俯身叼住了郁沐的颈线,慢慢磨蹭。 郁沐干解也解不开,最后满头大汗地瞪着那死结,手指一用力,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帛声。 “……” 他赶紧藏匿罪证一般,把手里破破烂烂的布片扔到身后。 丹枫忍不住轻笑一声。 郁沐不好意思地仰头,深吸一口气,舒缓五指,开始治疗。 丹枫猝然一喘,声线像绷紧了的弓弦,被利刃用力刮擦,发出沉闷又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他低着头,龙目凛然又迷狂地盯着郁沐,手指深深陷入郁沐的大腿,尾巴卷起对方的脚踝,如同一个无意识的猎人,用力将猎物往坏里拖。 他们离得更近了,近到只有一个手掌的阻隔。 郁沐的手指细长,骨骼感清晰,关节处、用来握笔的位置有不明显的茧,在这一点上,他的确与仙舟人相似。 他抿着唇,全靠本能来伸,收,抓,握。 丹枫难受地咬住牙关,不满于对方隔靴搔痒的动作,但又不好催促,额头的汗水细细密密,很快就洇透了鬓角。 他们交换着呼吸、体温,氤氲着的热气在狭窄的空间里升腾,郁沐知道丹枫很紧张,从肌肉紧绷出的漂亮弧度、不断滚动的喉咙……他的每一处都在诉说自己的反应。 感觉这次的时间有点久了。 郁沐嘟哝着,手腕后知后觉地发酸。 他扭捏地扒住丹枫的肩膀,额头抵在坚硬的肩骨上,湿润的睫毛连成一小片阴影,手上缓缓。 又过了十几秒,他忍不住了,问道: “你怎么还不好?” 那东西上的青筋顿时一跳。 “你快点,我都累了。”郁沐催促道。 丹枫阖着眼,嗓音喑哑,气声缱绻,“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郁沐:“你怎么就……” “用力。” 丹枫忍不住地扣住郁沐的后颈,张口在他唇畔咬了一口,湖绿色的龙目倒映着一片欲/求不满的阴影。 “你以为是在给狸奴顺毛吗?快点。” 郁沐委屈地舔了舔嘴角的咬痕,不满道:“我上次就是这样的,你不还是……”结束的很快吗? “闭嘴。”丹枫忍耐着打断他。 “说说都不许。”郁沐哼哼唧唧,加重了一点,指节微微屈起,气若游丝地在对方耳旁絮叨:“这样行吗?” 不只是过分敏感的反馈变得明显,还是对方近乎挑逗的话音触动了丹枫的心,他闷哼一声,目光倏然变得恍惚。 压抑的龙吟在此间奏响,带着缠绵悱恻的水意,很快,浓郁的云水在空中悬集,有什么将要涌出,但叩求无门。 因为能赐予他唯一的解脱者停下了。 “怎么样?”郁沐喘着气,问道。 丹枫:“……” 他额头青筋暴跳,胸膛不住起伏,背后的肌肉紧绷,结成坚硬的块垒。 这股不上不下的窒息感几乎掐住了他的一切,从云端跌落的失重感在脑中缭绕,偏偏,始作俑者还在不知死活地抱怨。 “你好久。” “现在可以了吧?” “说话呀,怎么呆住了。” 很快,始作俑者担忧地拍上了他的脸,用浅褐色的、平静又水润的关切眼神道:“你还好吧?” 丹枫僵着唇,半晌,扯出一个微扬的弧度来。 情绪被死死压在冷冽的湖水下,龙目潮湿、幽深,翻搅着堪比岩浆的热流。 他深吸一口气,在郁沐伸手过来的时候,突然抓住对方的脚踝,换个角度折过,强硬地压住,顺势将人按在不算宽敞的矮柜柜面上。 开阔的肩膀遮住了一切光源,郁沐看不见天花板了。 “你……” 他的声音猝然断了。 有什么东西隔着布料,挤进了他的左腿膝窝。 郁沐脑子一片空白,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矮柜被大力撞击,叩在树皮组成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那声音连着桌体流进郁沐耳朵里,与膝窝里的频率保持一致。 咚,咚,咚。 很多下后,对方喘着气,充满磁性的嗓音落在他锁骨上。 “我自己来吧。” 郁沐扒着桌子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叶子船,很难找到一丝逃离海岸的机会。 小腿在发热,脚踝因为被攥太紧了有些疼,他这具身体是建木的枝干做的,理应没那么容易被摧折,可此刻,他却像是被蒸的散架了,无比羸弱。 他的视线一直在丹枫脸上晃,一旦对方俯身来亲他,便没有了落点,只好注视着不断晃动的天花板。 “你,等等。” 郁沐喘着气,金发满是汗水,贴在绯红的面额上,求饶被矮柜凿墙的动静碾压得支离破碎。 “等什么?” 他戏谑地冷笑,性/感的喉结不住滚动,“指望你,是渴死了也喝不上水。” 丹枫粗暴地抓住郁沐的后颈,龙尾亲热地贴过来,卷上郁沐的脚踝和膝盖,它变得无比有力,形同他的第三双手,完美地钳制住了自己的猎物。 他掰过郁沐的脸,肆无忌惮地吞掉对方舌尖溢出的细碎话音。 这个吻很深,深到丹枫能舔上郁沐圆钝的牙尖。 郁沐哼唧一声,迷迷糊糊地回吻,这动作显然是对丹枫的莫大激励。 很久很久后,矮柜才停止颤动,除了那条因为悬空而微微抖动的腿,以及因餍足而不住抚触的龙尾。 翠玉冰丝般的尾巴甩掉汗珠,丹枫的呼吸逐渐平稳,他忍住再来一次的冲动,拨开郁沐垂落的发梢。 矮柜上的人嘴唇微张,眼尾发红,像是刚从莫大的刺激中缓过来,艰难地抬起眼,浅褐色的眸中充斥着软绵绵的情绪。 丹枫抿着唇,薄唇的温度已然上升,他安抚地低头,在郁沐眼尾啄了一下,嗓音发涩,“我好了。” “呜。” 郁沐哀怨地递来一道水光,他伸手下去,扶上自己的膝盖。 “我腿麻了。” 丹枫没说话,手上利索,帮忙去揉。 郁沐哼唧一声,像一条精疲力尽的咸鱼,一动,软趴趴地哎呦:“腰疼。”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腰疼是必然。 丹枫立刻伸手过去,忽然,他目光一凝,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心脏直跳。 某个夹在郁沐膝弯中的东西又开机了。 郁沐支起手肘,正要说些没什么威慑力的谴责之语,忽然,一种古怪的触感从腰后传来。 直通颅顶的电流带着前所未有的痒意,像是将他浑身上下所有叶脉都抽出来把玩一般,肌肉因过分强力的刺激而抽搐。他惊慌地迸出一丝喘息,手臂一软,重新跌回矮柜上。 这感觉不同寻常,浑身筋骨都酥麻了,几乎一瞬间,他有了反应。 怎么会?! 他慌张地朝触感来源看去,发现是一片叶子。 一片从他腰后长出的叶子正被丹枫夹在指缝里,细细地揉搓。 叶子是新生的,一截极细的、饱满的茎脉从他腰后连接出来,这场面看起来非人感很足,奈何,那是一片柔弱又润泽的叶子,边缘的毛刺还没成熟,软趴趴地卷着,被玩弄地翻来覆去。 丹枫分明的骨节摩擦着它的叶片,指甲轻轻按压它的叶脉,一点一点,捋顺它细弱的枝,每一次动作,郁沐都会发出不受用的喘息。 这叶子像他的开关,他的软肋,他的……欲/望,被丹枫掌控在手,不得逃脱。 “还给我。” 他委顿在柜面上,像一株倒伏的植物,没法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爬起来,眼里因无法忍受的狎昵和酥麻沁出生理性的泪水,只能祈求对方不要再作弄。 但丹枫显然不这么想。 他手指细细地绕过叶子,俯下身去,搁在唇畔,什么都没做,只是呼出的热气扑打在叶片上,就令郁沐忍不住一抖。 “郁沐,这是什么?” 丹枫暗着眸子,吻掉郁沐眼边的湿痕,语气虽然温柔,实则是柔软的逼问。 “它很敏感。” “不要再……”郁沐磨蹭着,手无力地抓过叶子,试图把自己从丹枫的手中拯救出来,“还给我。” “郁沐。”丹枫抓住了他的手,连同叶子一起,凑近,濡湿的舌尖舔上了叶面。 几乎瞬间,更多新生的叶子扑簌簌从郁沐腰后长了出来,枝蔓柔软,满是水意,不受控制地铺满了桌面,垂到地上。 它们细弱但坚韧,带着独特的清香,祈求般地绕在丹枫的手臂和大腿上,没有半分力量。 “长出了好多。” 丹枫睨着郁沐失神的脸,以及对方慢慢有了突兀弧度的衣摆。 他似乎知道这叶子是什么了。 他含住叶子,宛如细抿一片茶叶,缓缓侍/弄。 郁沐忍不住弓起脊背,神情迷茫又恍惚。像是第一次经历这些,眼里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惊诧,眼尾染上绯红,水润的眸子慢慢呈现出金色。 与此同时,他头顶鼓出一根指节那么大的尖角,比起本相嶙峋狰狞的枝角,它们的色泽更加鲜嫩,泛着琥珀色的浅棕,如同某种纹路清晰的理石。 他嘴唇嗡动,气若游丝地念叨着什么,丹枫听不见,但他看的很清楚。 郁沐在说,「丹枫。」 丹枫目光一颤,心立刻软了下来,亲昵地低下头,只见郁沐水润的视线飘忽不定,过了几秒,他抓住丹枫的胳膊,示意对方再靠近一点。 “怎么了?” 丹枫轻声询问,低下头去,只见郁沐迷迷糊糊地仰起头,主动圈住他的脖子,头顶新生的枝角顶住了丹枫的龙角。 四支色泽不同的角在彼此蹭动、摩挲,触电般的痒意同时席卷彼此的心房。 丹枫霎时握紧了郁沐的腰。 「喜欢。」 郁沐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夹杂着无法忍耐的、诱人的哼声。 丹枫深吸一口气,捧住郁沐的脸,冷清的嗓音落在郁沐唇上,语气中满是浓郁的动/情和隐忍。 “郁沐,你知不知道,持明摩挲双角是求/爱的意思。” 他把手指慢慢探到郁沐的唇缝,逼他再多奉献一点悦耳的音色。 龙尊的目光变得无比危险,像在热火中翻滚的坚冰,他呢喃着,在满室云水和枝蔓的气息中道。 “你再这样,我是要和你筑巢的……” 持明会在深不见底的水渊中开凿洞穴,屏清海兽,作为一个绝对安全的、舒适宽敞的龙巢。 把心仪之物拖回巢里,是他的本能,也是郁沐的。 郁沐眨眨眼,他的理智已经离家出走好久了,但不妨碍他在听到求/爱两个字时感到充实。 建木是不需要拥有对情感和爱意的体验的,它荣发万代,不死不灭,自在长存,但郁沐需要。 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摩挲着头顶的枝角,压住丹枫的后颈,往自己怀里带。 “快点。” 郁沐一张嘴,还没说清楚,话音几乎就被丹枫吞了下去。 对方的吻如此滚烫,从唇畔、眼尾,延伸到……他的枝角。 丹枫叼住了他的枝角。 郁沐的双眼倏然瞪大,角上遍布敏感的神经末梢,濡湿的触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眼前白光一闪。 他瘫软在桌上,水液一直扑簌簌往外滚。 丹枫总算知道为什么郁沐喜欢舔他的龙角了。 他垂下眼,将对方情难自已的、陷入在情/热中的姿态尽收眼底。 郁沐很白,骨骼清瘦但结实,骨肉匀亭,皮肤细腻。如果说他的本相是苍劲古朴的巨树,枝冠嶙峋庞大可掩天地,那他的人身就是枝梢上最嫩的那片叶子,充满着人畜无害的、诱人的清香。 这种令人震悚的割裂感如此鲜明,无时无刻不在丹枫心中缭绕。 他见过郁沐霸道专横、令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一面,也正在见识对方万千叶片软绵绵地瘫在一处,眉眼慵懒,迷乱潮热的情态。 简直…… 他无法形容这强烈的冲击感,他只觉浑身因超额的兴奋而战栗,这几乎令他呼吸困难。 枝角是有力的武器、命途的相兆、伟力的彰显,也是对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它如此威严,又如此柔软。 丹枫深吸一口气,比起上次,这次舔舐枝角的动作带上了一丝慢条斯理,从最上头开始,一点点延伸向下,最后,他抿住了一片金灿的银杏叶,一不小心,磨破了一点点。 金色的汁液淅淅沥沥,流进他口腔中。 郁沐的哼声更响亮了。 丹枫刚要道歉,一道模糊的影像忽然顺着叶脉中流出的汁水钻入,几乎瞬间,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 那景象如此渺远,仿佛隔着万千岁月,云海翻卷,晨瞑暮晦,视角高远,如攀苍穹,茂密的树冠在视野边缘摇曳,那目光从天际垂落,落到一望无尽的海面。 这是…… 丹枫一怔,很快,他看见了一缕柔软的金叶生长而来,亲昵地缠住了‘他’的手指。 不,那不是他的手指,那是……郁沐的。 这是郁沐的记忆,又或者说,这是永生长存的、建木的一瞥,如此短暂,又万分漫长。 他见丰饶垂化,建木生发,星槎竟天,五浊恶显,星神引弓,飞矢自天而落,树冠灰飞烟灭。 紧接着,雨别引海掩覆建木,那道视线又飘向了高高的海面,混乱又朦胧的时光转瞬即逝,直到…… 波涌浪卷的甬道前,有人投来一瞥,他的面目在一众模糊的光影中无比清晰,有着湖绿色的龙目,凛然倨傲,不可一世。 丹枫知道,那是他自己。 在他注视着建木时,建木也在凝望他。 这目光如此深沉、庄肃、专执,如同旷古平淡灰暗的时光中割开一道裂隙,鲜活灵动,充满迥异的色彩。 “吾乃丹枫,尊号饮月君,膺责守望不死建木……” 他的声音在耳畔传来,那是他第一次来到建木面前说的话。 紧接着,他看见了景元、镜流、白珩、应星,他看见了孤坐龙台的自己,挥舞击云的自己,蹙眉议事的自己,病中休憩的自己,以及…… 再度回望建木的自己。 “喂。” 忽然,一道充满缱绻的呼声唤回了他的神智。 丹枫一怔,眸中的云雾尽数散去,面前,是郁沐不算清明的、湿汗淋漓的脸。 “……筑巢吗?”郁沐喘着气,半阖着眼,呢喃着问。 丹枫半晌没说话。 郁沐不解地睁开眼,却没有看清对方的神色。 他被丹枫抱了起来,挪到了床上。 “好。” 丹枫道。 第104章 床铺的枝蔓积蓄了厚厚一层, 松软的承托起舒适的弧度。 郁沐眯着眼,身上生长出的枝叶慵懒又颓靡地往外平铺,像是毛绒玩具里的棉花外溢, 让人没有落脚之处。 丹枫站在床边, 脱下外套,露出精壮流畅的肩背肌肉。 他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细长的龙尾鳞片锃亮,水色深敛, 在身后摆动。 他跪在床上, 抓住郁沐的脚踝,俯身过去。 窗口的阳光在榻间洒下密密的光斑, 照得他睫毛纤毫毕现。 郁沐能看清对方颈窝里积洼的汗珠, 水滴流过胸腹,没入叶子们蜂拥推挤的地方。 他的喉咙一阵滚动, 颈间软骨微微一滑,情/热如同水流,汩汩流淌在每一支柔软的叶脉中。 整个树屋都在颤抖,叶子们推搡着、绞缠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它们在期待、兴奋、渴望, 为即将到来的、酣畅淋漓的事。 郁沐朦朦胧胧的,脑子像塞了一团棉花,直到丹枫细细吻他的额角, 水意过于浓郁, 他才清醒一点。 他歪头盯着丹枫越发深邃的眼睛, 对视几秒后,他抓住了丹枫的发梢。 他一边卷着,一边承受对方的啄吻。 忽然,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丹枫抬起眼皮,是叶子们封住了床,不仅如此,许多细小的枝干慢慢缠绕,从门口开始,仿佛要将这里包裹成茧。 “郁沐,你在干什么?” 丹枫道。 郁沐搂着丹枫的肩,手指不安分地在对方肩背的肌肉上划动,用鼻音道:“筑巢。” 筑巢? 丹枫看着地面慢慢变成巢的枝干,忽然一笑,他拨弄着郁沐腰后的叶子,如愿听到对方闷哭一样的哼声。 “郁沐,筑巢不是这个意思。” “……” 郁沐不依不饶地扒着他,虽说手软脚软,但力气依旧很大。 真是一棵固执又大力的建木。 丹枫不得不低头,让自己的声音能更顺利地灌到郁沐耳朵里。 “郁沐,筑巢是一个动词。” “我知道。”郁沐反驳他,只是说话的功夫,树屋就彻底被包裹起来。 浓郁的云水气息掺杂着清新的枝叶味道,在两人密不可分的呼吸间流动。 “我已经在做了,别催。” 郁沐指尖绕出一根小小的叶子,贴在丹枫脸上,它柔软、胆怯,又不自觉地被龙目吸引,在丹枫看过去时微微蜷缩,像是在害羞。 曾经锋利强大到可摧星折月的枝蔓在此间趴伏,嫩的一咬就出水。 郁沐加紧了筑巢的过程,根系丛生,直到这里变得坚不可摧,他才满意地嗡动嘴唇。 “好了。” 丹枫静观四周,潮湿的手指在深棕色的树皮墙壁上抚摸,入手的感觉并不粗糙。 郁沐用腿夹着他,膝盖蹭着他,邀功道:“怎么样?” “什么?” “我筑的巢呀。”郁沐抓住丹枫的手臂,示意他靠近一点,“可结实了。” “……的确,很结实。” 丹枫眼带笑意,真心夸赞。 或许,即便巡猎令使在此刻拼尽全力,也斩不穿最外层的树铠。 “对吧。” 郁沐高兴地眯起眼,金眸弯成一线,像从天边撷取了一束日光,温和明亮。 “我很会筑巢的,别人都不行。” 郁沐喃喃着,在丹枫忍不住吻他的间隙里自卖自夸,“我可是建木。” “嗯。” 丹枫的气声清凉又辗转,手扣到郁沐的腰上,往下一带,让肌肉的接触更加紧实。 郁沐立刻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睁大眼睛。 他的金眸水亮又润泽,像涂过桂花蜜糖的玻璃珠,再黯淡的光线都掩盖不了它的剔透。 丹枫不禁轻笑。 “但我说的,不是那个筑巢。” 他拂去郁沐眼角的汗滴,一字一顿,“是……这个。” 郁沐:“。” “建木医生博览群书,没仔细看过持明的筑巢指南吗?”丹枫眼里弥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郁沐浑身的叶子像被抽干了水,啪唧一下,贴在床上,磕磕绊绊道: “指南?” “对,在禁地实用书籍最上层的金格里,有一本厚厚的、带着锁的书,除了龙尊,谁都不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 他喟叹一声,“我还以为你这么钟情……持明,会每一本都仔细看的。” “我……”郁沐嗫嚅着,尽力忽视腿根处的热度,“谁会对盖房子的书感兴趣。” 丹枫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地笑,雪水融化一样的声音摩挲着郁沐的耳朵。 郁沐不好意思地抿着唇,聚拢起来的叶子们微微松开,让风和阳光能透进来一点。 些微的清凉充盈其间,他却更燥热了。 丹枫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眼下的红痕微微弯曲,绯红色如晕开的染料,从眼尾延伸到耳廓,细长的尖耳别过头发,露出对方洇着汗水的侧脸。 性/感极了。 他真是好有眼光,找到了最英俊的一条龙。 郁沐望着天际飞散的流云,思绪游神,忽然一只手触了上来。 他难以克制地一抖,从未有过的酸软遍及全身,他眼里又多了一层水光。 他的龙缠了过来,强势又耐心地开始筑巢。 …… —— 波月古海岸边,一名年幼的持明站在老人身旁,用专用的布料擦拭望远镜。 那是一架很高的望远镜,精密的机巧部件在硕大的镜身中结成密密麻麻的组件,能在遥远的距离掌握建木的一举一动。 自建木生发后,负责记录建木观测数据的护珠人无法靠近鳞渊境,只能请求工造司紧急制作了探望镜,在波月古海岸边观察它的一举一动,三组倒班,一刻不停。 起初,恐惧于建木会有异动,全体护珠人都聚集在岸边,心如死灰地握紧武器,但很快,持明传来了龙尊的口谕,终结了这人心惶惶的警戒,却炸响了新的惊雷。 龙师戕害同族,被押入幽囚狱受审,身为罪囚的饮月君却回到鳞渊境,复任持明龙尊。 持明空悬已久的龙尊之位,居然又辗转落回到丹枫之手。 少年调试好镜头,将交班送来的记录本翻开看看,确认一切妥当,道:“师父,可以了。” 摇着蒲扇的老护珠人掀起眼皮,坐在太师椅上,朝海中的巨树一指。 “这次你来,照我教你的做。” 第一次接到重任的少年一脸紧张,圆圆的眼里饱含受器重的期待,“是。” 他按照学会的流程操作探望镜,没过一会,镜头对准树冠,他一一看去。 即便眺望过无数次建木,他依旧会为这庞大的星神造物所震撼,密集的枝干遒劲,苍木表面斑驳,如同蛰伏的、纹理清晰的骨骼,为其上遮云蔽日的树冠提供支撑。 悬日和流云在它的衬托下无比渺小,凛然旷古的威压在海面升腾,此刻没有雾气,建木的威严一览无余。 “哇。” 少年忍不住惊呼,看了半晌,才在老护珠人的催促下记起笔记。 建木的根系繁多,好在工造司制作的探望镜能自动对标,他找到笔记本,一笔一画地写上日期,再凑近目镜,握笔的手忽然一顿。 “咦?” 少年蹙起眉,脸皱成一团,似是不解。 见他迟迟未动,老护珠人道:“怎么了?早干完早收工,别耽误你师父我喝下午茶。” “师父。”少年瞳孔微微颤抖,“你说,建木要是像那些丰饶孽物一样打过来,罗浮该怎么办?” “哈?”老人摇摇蒲扇。 “打得过就活,打不过就蜕生过下一世,天塌了有大人物顶着,连龙尊大人都回来了,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杞人忧天的。” 少年像是长在了目镜前,一言不发,只有脸颊的肉在微微颤抖。 半晌,他喃喃道。 “师父,要不我们现在就跑路吧?” “你小子。”老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哎呦一声,贴上目镜,“一天天净说些不着调的……” 他话没说完,在看清什么之后,突然卡壳了。 镜头里,苍劲的枝干合抱着蛰伏,隐于庞大的树冠中,没有一丝异动,然而,在飞旋着青火的叶片丛中,亮起了密密麻麻的、如萤火般颤动的……花。 花朵袖珍而密集,连缀成青绿的一片,如果不是观星级别的探望镜,根本无法捕捉到它们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的数量在急剧增加,从一开始的几千,发展为几十万朵,熔散在茂密叶片中,慢慢从绿转粉,铺天盖地的花瓣飘入海中,散发着诡异又妖冶的色泽。 老人哆嗦着手,浑浊的眼珠一下清明了,他震惊地抬起头,摇了摇手里的蒲扇。 扇子吹出来的风是凉的,和他的心一样。 与此同时,探望镜中的警报器发起滴滴急响。 他语无伦次地拍拍少年的肩膀,声嘶力竭,“快,快去禀告龙尊,建木又开花了!” —— 建木开花了,丹枫知道。 从他进入的那一刻开始,花朵就在细弱又颤抖的枝蔓上绽放,柔软地露出花蕊,像潮湿地中冒出的蘑菇,扑簌簌盖满整片枝条。 他的汗水一个劲地顺着腰线和手臂往下滑,砸在郁沐失神的脸上,濡湿了对方微张的唇。 喘息像是被堵住的、水管里的水,只有在重压碾下,阀门松动的一刻,才会泄出一点点来。 郁沐难耐地舔着唇,树藤瘫软成一片,青火般的枝叶里掺杂着粉色的小花,简直像是躺在草地上。 他一会难受地哼哼,一会又去磨人,忍不住催促。 丹枫垂眸注视着他,对方灿金色的眸子里,倒映出他动/情的脸。 是他,只有他。 他想。 龙尊从未料想过自己会像今天这样潮湿、迷/情、凌乱但充满爆发力,与他一贯的冰冷自持毫不沾边。 或许,在这点上郁沐也一样,所以他屡次失神,去触摸丹枫的眼睛、眉骨、唇角,像在确认什么,以此换来更深的嵌凿。 龙彻底缠在他身上,像盘缚巨树的兽,挑选自己最喜欢的枝干,作为定居的巢穴。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说的大概就是如今的情态,丹枫想。 他俯下身,在意外感受到一丝刺激的疼痛后,哑声道:“郁沐,你别咬我。” 郁沐食髓知味得很,尽管不太理智,却依旧能靠本能去勾动一些什么。 他抓紧树藤,小声地喘,“我没有……” 丹枫停下,把尾巴卷上来,递到他眼前。 被水浸过的龙尾被无数细嫩的枝叶缠住,它们放肆地挑出最软的细茎,正忍不住往鳞片底下扫弄,像是坚持不懈去挖宝藏的全自动铲子。 “没有?”丹枫挑眉。 郁沐意乱情迷,把递到眼前的尾巴抱进怀里,呜了一声,不答反道:“你快点。” 丹枫没法,只能把人按下去,也不考虑拯救自己的尾巴了。 郁沐喜欢抱着就抱着吧,反正也不影响什么,相处这么久,他已经看透恋人的本性了。 丹枫俯身,在郁沐的呜咽声里,碾碎了一朵脱落的花。 树藤在颤动、碰撞,如同潮水,缓缓向墙边推移,又节节回退,整个树屋在摇坠,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一开始,丹枫还会在意,但这么久过去了,他已经知道了原因,便不再管顾。 只不过,这次或许与他想的不一样。 某刻,郁沐忽然剧烈地一颤,身下由树枝构成的床铺猛地下陷,二人顿时滚到了地上。 床,散架了? 丹枫狼狈地撑着地面,郁沐也很茫然,很快,白皙的皮肤蒸腾着薄粉,像是无法面对什么,立刻捂住了脸。 丹枫呆了两秒,瞧着对方发红的耳尖,以及身后重新缠绕着的枝干,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被水浸过,低沉而富有磁性,笑起来时候,整个胸膛不住起伏,清俊又充满诱惑。 “郁沐,你的树枝好像不太听话。” “别说了……”郁沐闷声道。 丹枫笑个不停,嗓音如水淌过,在郁沐因羞赧死掉之前,把人抱在腿上,亲他的下巴。 花朵铺得满地都是,叶子也是,它们泡在潮湿的空气中,前所未有地滋润、惬意。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啄吻,比起之前的距离,简直是相当克制的触碰,但氤氲着的暧昧和潮/热没有半分消散。 郁沐缓过来了一点,抓住丹枫绸缎般的长发,压迫对方,把吻给的再深一点。 丹枫不会拒绝。 他手往后一挪,想找个地方借力,好方便郁沐发力,忽然,压到了一个东西。 这手感,是书? 他偏头,疑惑地看去,只见一个大红封皮上烙印着几个烫金大字。 《如何诱捕心上人》。 丹枫:“?” 他伸手去翻,谁知郁沐反应非常激烈,枝干飞速伸来,抢在丹枫翻开前的一瞬极限盗走。 丹枫盯着他:“那是什么?” 郁沐移开眼,做贼心虚道:“什么都不是。” 丹枫:“你看我信吗?” “……” 郁沐被他盯烦了,心知今天不给一个答案,丹枫准不会继续下去,便道:“工具书。” “里面教了什么?” “一些小技巧。” “有用吗?” 说到这个,郁沐可就来劲了,嘴唇抿着,满脸是汗,可怜巴巴:“不好用,我要投诉。” “怎么个不好用法?”丹枫循循善诱。 “就是不好用。”郁沐嘟哝,“你都没到我的床 /上来。” 丹枫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一想,这不就是那天晚上…… 怪不得他总觉得郁沐哪里不对。 “以后别看工具书了。”丹枫道。 就算没有工具书,他还是到郁沐的床 /上了。 “哦。” “你还藏什么了?”丹枫边问,边往地上摸索。 “这里没了。” “别的地方还有?”丹枫诧异。 郁沐:“……” 他总不能告诉丹枫,他其实在家里藏了不少龙尊读物吧。 “还有哪有?” “不能说。”郁沐支支吾吾。 丹枫心下了然,在对方主动邀请前,忽然抱起人,移动到了餐桌旁。 郁沐背靠着树屋里最大的碗筷柜,当即疑惑。 “嗯?” 这条龙在干什么。 不等他思考,丹枫便垂着眸,潮湿的手指抹过郁沐的眼下,落到他殷红的唇上,几乎无声道。 “你口口的时候,枝叶会不自觉地散开吧?” 郁沐瞳孔地震,他脊背倏然上蹿一道电流,顷刻间,他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了强烈的欲/望和危险。 “我们可以挨个地方试试。” “我总能找到的,对吗,郁沐?” 第105章 神策府内。 恢弘的大殿阒然肃杀, 老护珠人战战兢兢地束着手,等待神策将军阅读完报告。 他年迈的脸上满是汗水,显而易见的敬重与胆怯沉在眼底。 按照惯例, 他本不该站在这里直面将军的威严, 但现在持明内部的人事情况相当严峻。龙师锒铛入狱,唯一能说话的澄羊正闭门思过,早些时候还在鳞渊境安排持明族内事宜的龙尊,眼下却不见了, 想到这个, 老护珠人的牙微微咬紧,不由得气结。 什么时候消失不好, 偏在建木有异常的时候不见龙影, 丹枫这样擅离职守,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 他要弹劾, 狠狠弹劾! 他正愤慨着,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苦恼的女声,老护珠人一惊,直到对方说话,他才察觉柱子后有人。 一架轮椅从高大的擎柱后滑出, 是月御。 月御伤势还没好全,下地行走倒是没问题,但丹鼎司的丹士生怕她伤了刚接回去的骨头, 非推着轮椅小车追着上蹿下跳的月御将军跑, 颇有一种拼命恳求以死相逼的架势。 好在, 月御不在意自己多了个代步工具,使起轮椅来,简直健步如飞。 她英气的细眉紧锁, 透过神策府澄明高大的穹顶天窗,望向遥远云端的巨木。 “说实话,你这报告送来的也忒晚了。”她朝窗外努努嘴,“那家伙可是恨不得全罗浮都知道,自己开花了。” 老护珠人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登时惊愕了。 罗浮的晴空一望无垠,丝缕苍白的云卷悬挂天际,然而,先前还如洗的碧空已然飘满絮状的淡粉色花瓣,它们形状并不规则,像燃烧着的火屑,在离地百米左右的高处分解、熔散,如同一场倾盆而下的细雨,带着梦幻又壮丽的色彩。 隐隐的,通过送风管道,神策府中弥漫着浅淡的清甜。 很快,一位位来自各洞天的地衡司职员前来报告,声称建木的花雨令空气中的不知名物质浓度升高,询问是否需要针对此事采取应急措施。 “现在各地有出现恶劣的负面影响吗?”景元斟酌着报告,问。 地衡司职员站在阶下,摇头:“暂时没有,只是普遍民众反映,称……” “嗯?” “称突觉怠惰、无心工作。” 景元果然如此地叹了口气。 他从谈判时就知道罗浮与建木想寻求共生之道会是无比艰难、需要付诸大量努力的事,也提前做好了未来会面对无数棘手问题的心理准备,但真碰上了,依旧头疼。 一旁的月御倒是笑得出来,“这建木,该不会是嫌平日放假太少了吧?” 景元思忖片刻:“通知民众不要惊慌,尽量减少外出,非职能部门除少数值守人员外一律休假,尤其是丹鼎司,云骑会以最快速度化解此次建木之灾。” “是。”地衡司职员退了下去。 景元将报告放在桌上,走到刻有仙舟联盟图徽的屏风后,眺望远处的建木。 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在太阳的晖光下泛着微粉的色泽,明丽又鲜亮,空气中弥散着光点,即便相隔几个洞天,有了一定程度的稀释,长乐天依旧笼罩在这奇幻的雾气里。 “早知道,今早把元帅留下好了,她走那么快,没机会见识这幅奇景。”月御唏嘘道。 “见识了也未必是好事……”景元感慨一句,看向底下站着的老护珠人,“饮月君呢?” 老护珠人一顿,“龙尊他不在族内。” 景元:“……” 老护珠人小心翼翼地觑着景元的脸,见对方神色连连变换,心里正纳闷,只听景元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继续记录建木的异动,有情况第一时间汇报。” 他一头雾水地告退了,出门时,还在琢磨景元唇畔那缕苦恼又无奈的笑。 神策将军看起来一下就不担心建木的事了,真是奇怪。 待老护珠人走后,月御道:“对了,我听丹鼎司的人说怀炎的徒弟醒了,就今早的事,你不去看看?他是你的旧友吧。” 景元的金眸泛起柔和的光,眉眼微垂,抚摸了下案卷上的纸张,“我刚打算去。” “去吧去吧,我去你后院逗会那只小狸奴。”月御摇着轮椅,轻快地笑着消失在大殿外。 景元扬声:“你少喂它点东西。” “知道啦~” 飒爽的女声从外间飘来。 景元又处理了会政务,将最近积攒的文件全部批复,过了半个系统时,才出发前往丹鼎司,一出门,空旷的甬道前,一道霜雪般凌厉的身影竖立着,见他来了,夺目的红瞳瞥来。 “师父。”他下意识道。 镜流的脸色冷峭,没有一丝温度,如往常般微微颔首,倩影锋直,如一线凝缩的月光。 二人隔着一臂距离,慢慢走出神策府。 气氛有些冷寂,但并不尴尬,他已习惯了与镜流共享这心照不宣的寂静和默契,这让他不禁想起过去。 他的师父如天边不可采撷的月光,清冷而威严,除了在传授他武艺与经验时多加指点外,即便同为云上五骁,也没有更亲近的交流。 二人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下了星槎,漫步于波月古海岸边的木质栈道,吱呀的声响成了二人间唯一的配乐,脚步声一轻一重,在古海潮声的衬托下沉闷而鲜明。 正当景元以为镜流会一直保持缄默到这段路程尽头时,对方忽然道: “我已与元帅谈过,她同意了我的请求。” 景元瞳孔一缩,步伐有了片刻滞缓。 清冷的女声继续:“等建木的事情彻底走上正轨,我会离开罗浮一段时间,以平众怨。” “……” 景元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身形依旧挺拔,只是肩膀微微一沉,“罗浮局势动荡,离开这里也好,免得日后落人口舌。” “建木生发一事无形中改变了元帅的考量,放在以往,她绝不会对此事多加思虑。” 镜流一哂,“倒算是因祸得福。” 景元跟在镜流身后,轻铠在行走时会发出不算明显的金属摩擦声,冷冽、令人胆寒,他注视着镜流的背影,在即将到达丹鼎司门口时,终于开了口。 “师父……你还会回来吗?” 镜流停下,瞥他一眼。 景元不由得紧张,如同少时被师父查问功课。 不久后,镜流才开口: “回。” 她声线冷淡,单字落下,如月光飞溅。 或许是阳光的照拂,也可能是错觉,景元的金眸亮了一瞬。 “元帅担心建木反悔,罗浮只有一位将军坐镇远远不够,她同样没有追究白珩的‘死而复生’,毕竟仙舟的内乱比起那家伙来说,简直无关痛痒。” 镜流指了指海上那棵正风姿摇曳的巨树,冷色的眸里有了一丝柔和的鼓励。 “景元,往后怕是要辛苦你了。” “……” 景元眉眼弯下,眼角的泪痣熠熠生辉,“无妨,职责所在。” 镜流点点头,推开门,走进丹鼎司的正院,穿过回廊,还没到病房,大老远就听见白珩的高喊。 “我要去找那家伙算账!” 紧接着是刀兵相击的砰砰声,以及怀炎老将军慈祥的劝告:“丫头,冷静,你一个人去也解决不了。” “那我也要去,我要让郁沐看看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二人推门,迈入院内,怀炎坐在廊下摇着扇子,面容一派亲和慈祥,白珩气鼓鼓地站在庭中,露出愤怒的虎牙,耳朵和尾巴因为怒气绷得溜直。 她身后是一口勉强能看出原样的丹炉,炉膛不自然地泛,其间涌动一丝诡异的金色。炉底砸了个大瘪,像是失手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导致的缺损,精雕的兽耳镶环也不见了,宛如一个稀巴烂的出土文物。 要不是标志性的炉盖还算完好,没人能认得出它是原先的太真丹室。 “你去也没用,你难道要把这丹炉一起搬去?”怀炎笑呵呵地打趣。 “我画给他看,再不行,我把他拖过来。”白珩气哼哼地叉腰,过了几秒,道:“应星,你看好没,能修吗?” 院落中的景观树沙沙作响,流云的阴影投下一丝,衬得百冶的发丝深邃乌黑。 他发间挽着一枚流云簪,新换的病号服颜色苍白,紧扣的袖子抱住结实的手臂,身姿挺拔,烛瞳灵动,浸满沉思,正对着身前的战损丹炉思考。 “能修是能修,但现在不行,没有材料。”他的声音不复低沉沙哑,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的活力。 镜流和景元同时恍惚,均是一怔。 应星的皮肤平整完好,面容上的皱纹消失不见,甚至比二人记忆中的模样更年轻,像是从时光的罅隙中打捞了一枚碎片,复刻出了现在的应星。 注意到来人,他本能地抬起眼,在看到二位后,笑着打了个招呼。 “来啦?” 他扬了扬手,掌心干净,既没有百冶锤炼兵刃留下的茧,也没有身为不死孽物时无法消除的狰狞疤痕。 “你们怎么才来,我们正商量着要去找郁沐算账,看这丹炉。”白珩一蹬石头,转身,指着脚边这破烂。 应星闷咳一声,“……我可没说。” 白珩的尾巴啪啪击打石头。 “那家伙太恶劣了,私自用丹炉炼药就算了,居然把丹炉整个盗走…… 你说他偷就偷,用完悄声送回来就好了,结果这人非要大张旗鼓地把丹炉空投到岸边,把出来巡逻的丹士们吓个半死。” “空投?”景元注意到了这个字眼,他只看了云骑送来的简洁报告,里面没提这句。 在一旁看热闹的怀炎神情温和,解释道: “建木用根须把丹炉渡海运了回来,一开始还好好的,结果半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丹炉从枝干上滑了下来,摔成了现在这样。” 景元无奈扶额。 “要我说,建木能自己送来还算好,最坏的是让仙舟去取,去建木的老巢取东西,这不是为难云骑吗。”怀炎捋一把胡子。 “那,丹炉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骗我们的事总得给个说法。”白珩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头上,盯着众人。 “你要去找建木要说法?”怀炎呵呵一笑。 “怎么啦,他还能吃了我不成?再说,我又不是只为了私事去的,还有公事。”白珩指向远处那棵参天大树,“建木的异动已经影响到了整个罗浮的安危,哪怕是为了还在建木手里的、饮月的安全,我们也得去看看。” 她耳朵一立,指向镜流,“镜流,你说是不是?” 镜流倚在墙边,颔首,“嗯。” 景元眼皮一跳。 “应星,你呢?”白珩又转过去,朝应星投出直白的恳求和威胁。 应星……应星啥也不知道。 他刚从无边的梦魇中醒过来,身为孽物时的记忆模糊如泡影,只要回忆就会涌现强烈的悲怆、怨怒、绝望,如同摸不着的迷雾,迥然的记忆出现了大面积的断层,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找寻,只能从白珩口中听见一些描述性的只言片语。 甚至,醒来后看见窗外那棵耸然屹立的建木,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给他干哪来了,这还是罗浮吗? 在白珩坚持不懈地科普下,他终于想起了一些关于饮月之乱的内容,以及一位为他清洗倏忽诅咒、重塑躯体的……建木医生。 他当时听完这个故事,茫然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谁?建木?给他当医生? 这真的还是罗浮吗,他不会已经彻底变成丰饶孽物产生群体幻觉了,帝弓一会儿不能一记飞星把这里铲平了吧? 他斟酌片刻,保守道:“我都可以。” “景元,该你了。”白珩抱臂。 景元没什么好说的,他本就要去鳞渊境探明建木如今的情况,多带几个也无妨,只不过…… 他望向天边,丹鼎司离建木本体最近,在这里,建木的繁花几乎铺满天际,连阳光都带着一丝薄粉的色泽。 它远比报告中更巨大、宏伟,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寡淡香味,并不浓郁,但香气非常持久。 他忽然犹豫,现在过去,真的会是质问的好时机吗? 毕竟,建木可还在不断开花…… 景元蹙眉,沉思片刻,道:“诸位,应星刚苏醒,我们明日再启程。” 白珩扁了扁嘴,虽然心情急迫,但这决定是他们当中最稳健的景元做的,她无条件信任。 “好吧。” —— 另一边,树屋。 郁沐水意朦胧的双眸往上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丹枫可真是一条不知疲倦、干劲十足的龙。」 想想也是,一条龙几百年在位励精图治,精力不旺盛,怕是无法胜任这枯燥乏味的苦差事。 但……郁沐可不行呀! 他还只是一棵在长身体的小树,远没有到需要为了筑巢废寝忘食的地步,当然,他有不死不灭的躯壳,经得起折腾,可他的树屋经不起! 在拆了厨房、书桌、工作台后,这条龙又开始蠢蠢欲动要拆窗台。 简直岂有此理。 窗台连个缝隙都没有,怎么可能塞进去龙尊读物? “你这是夹带私货。”郁沐没什么力气地控诉,用自己的小枝条一下下抽身旁的龙。 龙不为所动,劲瘦的腰线收进被子里,他暂时餍足,正趴在枕头上,欣赏自己缴获来的龙尊读物。 “嗯。”他瞥去,眸色深沉,目光隐晦却火热,晃了晃手里的书:“你不是也一样吗?” 郁沐隔着被子轻轻踹他,拿起自己旁边的那本,“我也看正经的,比如这本。” “《如何保养持明的鳞片》?呵。”丹枫弯曲手臂,侧脸枕着,目光灼灼,意味深长道:“真是可惜,罗浮市面上没有卖《如何保养建木的枝叶》系列读物,否则,我也想买来看看。” 郁沐:“……” “是不是?”丹枫口吻淡淡,手指却轻佻地拨弄了下郁沐腰后的叶子。 郁沐:“嘤。” 第106章 地上囤积的枝蔓缓缓绞动, 发出细密的滋滋声,它们重新拼凑树屋中的陈设,让惨遭毒手的桌椅们都还原如初, 除了窗台。 接近傍晚, 日落的晖光将脸上的汗珠炙烤成蜜糖般的色泽,像新切的橘子流出的汁水,沿着颈侧淌下,砸进枝叶密布的台面。 郁沐手肘拄着细细的树墙边缘, 庞大的枝叶遮住天空, 混乱颠倒的目下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前有海风,后有龙, 他冷热交加, 背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一只手从身后探来,掌住了他的脸, 微微用力,把玩着郁沐脸颊上的软肉。 “你好没好?”郁沐断断续续地嘟哝,牙关一张一合。 回答他的只是翻页声,丹枫一只手撑着阳台,掌根压住一本浸过水的、皱皱巴巴的读物, 龙目微敛。 他捻了下书页,用力过大,纸张和郁沐同时发出一丝受迫的细弱声音。 “这才第七章, 第三页, 不是说好都要试试吗?” 丹枫不为所动, 低头细嗅对方的颈侧,周围充斥着如冰雪般丝丝缕缕的清香,以及云吟游动时澎湃的水意, 他没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郁沐赶紧挡他,苦恼道:“别舔了。” 听他说着,丹枫反而变本加厉地抓住对方背后生出的细密叶片,用牙尖厮磨。 他喜欢叶子的口感,由于是丰饶神迹,它们大多坚韧顽强,不会在叼弄中破损,但又敏感柔弱,被濡湿后,除了细细地颤抖,没有其他反应。 郁沐又发出了呜呜闷响,声音压在喉咙里,应和着逐渐嚣张的海风。 书页中的文字好像亮起了绯粉色的光,连同那些露骨的、暧昧的字眼,凿进坚韧粗壮的枝干中。脚边散落着皱皱巴巴的书籍,有的被‘使用’过,有的还没有,侥幸逃过一劫,被龙堆放在墙根下,鲜艳的封皮熠熠生辉。 郁沐一阵眩晕,热气蒸得他唇舌发涩,目光涣散。 他垂下头,面前的书籍离得近了,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上面的字,勉强辨认出了其中几个。 “龙……两个?” “什么两个。” 丹枫甩掉身上的汗珠,低声问。 郁沐的手指一收紧,把纸页抓花了,丹枫也跟着闷哼一声。 “没,没什么……” 郁沐颠三倒四地想,先是心疼自己借来的书被折腾成这样,不得不全款买下,又好奇书上的内容,最后被真切的充实感打败,丧失了研究和询问的兴趣。 一个就够他受的了。 然而,丹枫显然对这件事很在意——在这个过程中,他对郁沐口中吐出的每一丝呻/吟都兴趣盎然。 他覆住郁沐的手背,修长的手指挤进对方指尖,将那页皱皱巴巴的纸从建木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展平,下瞥,在看清内容后,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对方意外地停了下来,郁沐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弓在阳台上,肩背的皮肤散发着水光锃亮的粉白,过了一小会,他又不得趣地哼唧,用若即若离的触碰催促。 枝叶在房间中沙沙起舞,似是不满,丹枫察觉到,抓住郁沐,把可怜兮兮的纸张举到对方面前。 “你想知道这个?” 郁沐舔掉唇角的汗珠,“也,也没有那么想……” 耳畔立刻传来一丝游吟的轻笑,他的弱点立刻被一只修长的手捉住了。 郁沐:“!” 叶子们激情地簇拥上来,填满对方指间的缝隙,他窘迫地低下头,滚烫的呼吸从唇中不断滚出,金色的眸光迷离潮/热。 “这还叫不想?”对方戏谑道。 郁沐磨着后牙,心一横,反手搂住对方的脖子,“那你变出来给我看看。” 丹枫低垂着眼,睫毛颤动,潋滟的眸中折射出一丝暧昧的昏光:“现在?” “嗯哼。” “现在不行。”龙尊叹息一声,亲吻着对方柔软的枝角,语气清冷但缱绻。 郁沐勾起唇角,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弯起眼,正要嘲弄对方两句,忽然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不行就不行,什么叫……现在不行? 他唇畔的笑意倏然凝固,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地往后磨蹭,却被龙一下摁在阳台上。 郁沐:“呜。” —— 郁沐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混乱的树屋已经整洁一新,是枝叶们在他昏睡期间勤恳打扫的成果,茂密的树冠微微分散,熹微日光从头顶的天窗洒下,照着郁沐的眼睫,宣告漫漫长夜的终结。 他抱着被子,翻身,躲避光线的窥视。白皙的皮肤赤着,一切痕迹消失不见,重新变得光滑平整,除了眼角那抹食髓知味的快/慰和餍足。 龙在他身旁静静地睡着。 对方块垒分明的肌肉在薄被的遮掩下不够清晰,黑发顺滑,被悄悄伸出的枝叶们卷住发梢。 被子横过来盖,不够长,龙尾露在外面,卷至身前,鳞光如波光倒影,片片分明,泛着奇妙的宝石色泽。 郁沐倦懒地打个呵欠,枝叶为他递来桌上的笔记本,他仰着头,手臂悬空,在《持明百科》中增添了一个注解: 三个时辰后,持明的第二……出现…… 他还没写完,身旁的丹枫便传来一丝欲将清醒的呼吸,他吓得把笔和书塞给枝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交叠,平躺闭目。 过了几秒,龙醒了。 耳畔没有传来起床的动静,担惊受怕地等待将近一分钟,郁沐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立刻对上丹枫似笑非笑的冷眸。 郁沐:“……” 丹枫枕着手臂,乌发斜垂,细密的发丝割裂了他脸上凌厉的棱角,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柔和、闲适。他毫不吝啬地把被子盖到腰间,大臂因受迫而鼓起流畅的线条,面容清俊,惫懒的姿态矜贵又魅惑。 他唇角还有昨晚郁沐咬出来的痕迹。 他什么都没说,只直勾勾地注视着郁沐,随后,将自己水洗过的尾巴送到了郁沐怀里。 郁沐哪受得了这个刺激,扑上去抱住尾巴,爱不释手地捋顺,心道自己真是完蛋了。 这场面昨晚不止出现了一次,每当他感到疲惫、意志动摇、试图打断对方顺利睡觉时,就会被各种奇怪的东西勾走。 比如龙的尾巴、龙的犄角、龙的头发、龙的喘息。这东西像气泡,明知会源源不断地从水底溢出,可好奇心作祟,还是会忍不住挨个戳戳。 郁沐和他的龙同时喟叹一声,纷纷满意了。 丹枫乌沉沉的目光落到近在咫尺的郁沐身上,隐晦地四下寻找,在确定自己制造出的痕迹已经彻底消失后,不由得压低了唇角。 “怎么?”郁沐戳了戳丹枫的嘴角,问道。 他的龙头顶怎么忽然罩了一朵乌云? 丹枫摇头,勾住手指,任由对方摸索他的唇内,然后趁郁沐不注意,飞速咬住了对方的指节内侧。 一排牙印留在了上面,十分轻浅,像是风化后消磨的烙印。 郁沐诧异地眨眼,丹枫没解释。 被子堆到腰间,他沐浴在浅浅的阳光下,建木昨晚期期艾艾缠人讨饶的罪证陈列在身上,一览无余。 郁沐眼前闪过一幕幕小树不宜的场景,在床头、桌前、柜上、地面,他的枝桠几乎就没从对方后背上下来。 郁沐:“……” “再来?”丹枫当即意会,郁沐赶忙摇头。 “今天打算做什么?”丹枫又问。 郁沐赖在床上,从床头拿来一把专用小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龙的尾巴顺毛。 “没想好。” 既不用上班,又有龙作陪,日子惬意,想不出要做什么。 丹枫瞥他。 郁沐读出了对方眸中的深意,立刻拿尾巴裹住自己:“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昨天已经……超支了。” 丹枫阖上眼,龙角陷进枕头里,像一截晶晶亮的绿茶薄荷糖。 “我想到了。”郁沐道。 他在神策府对面建的房子早就盖好,是时候置办家具,办理产权,拾掇拾掇准备营业开张了,至于店员……他得去趟神策府和幽囚狱,把药王秘传那群天才销售捞出来,那可是免费又勤恳的劳动力。 以及他在长乐天的宅子,这么多天没回去,估计要好好打扫一通。 他对着丹枫絮絮叨叨一顿陈述,对方耐心听着,末了,诧异地抬眼:“没了?” “没了。”郁沐确凿地点头。 丹枫默不作声地凑近一点,好让自己离郁沐更近,确保对方不会看漏。 “就,没,了?”他又问。 郁沐:“……” 察觉出丹枫的不悦,他手上的梳子捋得更快了,尾巴毛发出刷刷的声音,飞速头脑风暴。 确实没了呀,还能有什么? 他试探道:“哦,我还得应付一下景元,他一定会问建木为什么开花,放心,我不会供出你。” 丹枫的牙关一紧。 嘶,还不对? 郁沐真是纳闷,仔细想了想,又道:“还有,应星应该醒了,不知道恢复的怎么样,我去给他看看。” 丹枫的眼瞳变得狭长,目光明锐,溢出了一点被始乱终弃的幽怨。 他深吸一口气,主动道:“我呢?” “你?” 郁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回鳞渊境当你的龙尊呀。” 他又没说要把丹枫一直关在树屋里。 然而,他的回答似乎触怒了对方。 丹枫:“……” 真好,卖力了一天一夜,连个名分都不配有,然而就算这样,他还要出门给这棵树买早餐。 龙生无望。 在郁沐无辜又疑惑的神情里,丹枫微微冷笑,起身,穿衣服,收拾桌子,准备出门。 “你去哪?” 郁沐忙不迭支起胳膊,叫住他。 “回去当我的龙尊。” 丹枫自嘲,打开门,突然,好几道身影站在外面,景元抬手欲敲,见了丹枫,神情微妙。 丹枫同样一怔,屋内充斥着二人的气息,建木根系隔绝了外界,除了郁沐能够纵观八方,他几乎无法感知到来人。 龙尊冷冽的脸上忽显出呆滞,以及一丝局促。 因为景元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到了对方敞开的胸口,那里遍布痕迹。 不知道是谁倒吸一口凉气,大概是白珩吧,总之不重要了,景元闷咳,道:“打扰了。” 丹枫:“。” 与此同时,屋内伸出叶子,委屈巴巴地卷住丹枫的脚踝和手腕。 云上五骁:“……” “唉,你别走,有话好……” 郁沐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响了一会,倏然察觉到门口外人的气息,立即噤了声。 枝叶们从惬意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猛地一颤,像是被吓到了,砰地甩上了门,几秒后,门再打开,穿戴整齐的丹枫出现在四人面前。 枝叶帮他系好扣子,掸好衣角,留一片嫩叶遮住满是指痕的奶窗,一切妥当后,心虚地彼此摩挲,擦掉流下的汗珠。 丹枫:“……” 云四:“……” 这不是欲盖弥彰了吗。 第107章 所以, 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呢? 丹枫不禁疑惑。 他与景元面面相觑,双脚像是被胶水牢牢黏在地上,无论怎么使劲都无法挪动一步。 羞赧的枝叶们缓缓回退, 受不了眼下尴尬的境况, 缩回自己安全的树屋中,留丹枫一人直面刺人的目光和聒噪海风。 屋里,一个柔弱的身影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浅褐色的双眸隐隐朝外窥探, 丹枫甚至能感受到脊背上逡巡着的、惊人的热度。 “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丹枫一脸冷然, 语气略有僵硬地问。 “它送我们上来的。”景元侧身让过,一个巨大的根系莲座在远处出现。 它周围的软叶摇晃, 刚要邀功, 忽然察觉到众人间微妙的气氛。 莲座:“?” 犹豫几秒,生怕殃及池鱼, 它一个扎猛潜下去,飞速地平移着消失在门外的树冠中,缠绕着的枝蔓发出密密搓搓的响声,像是在小声谩骂。 「呸,送快递还送出问题了。」 云五:“……” 短暂的死寂中, 一双狐狸耳朵朝天弹动,小心翼翼道:“那个,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她目光乱飞, 一双眼睛不知向何处安放。 感觉看哪都怪冒犯的…… 丹枫胸膛微微起伏, 忍耐地点了点头, “确实不巧,不如你们改天……” 屋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谁说的,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丹枫的腮帮子紧了紧, 一根枝叶从他肩膀后探来,柔软的金叶向上一卷,相当人性化地邀请。 景元:“?” 丹枫冷眸抬平,一手抓住枝叶,金叶立刻发出咕唧一声轻吟——那东西就这么绵软在丹枫指尖。 “还是下次再……” “丹枫。”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蛰伏在树屋里的家伙走了出来,沐浴在阳光下,扫视众人,“请他们来家里坐会吧。” —— 五人围坐一张小桌,跪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地板镌刻着树皮的纹路,入手触碰时十分清凉,寂静中,四人频繁交换眼神,丹枫垂眸不语。 「白珩: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真的要喝茶吗?」 「镜流:看样子是。」 「白珩:谁还记得我们来的目的?」 「应星:记得,着急的话,你问问看?」 「白珩:……」 「景元:为什么不问问这里最清楚原委的丹枫呢?」 「白珩(偷偷打量丹枫)(摇头摊手):你看他理我们吗?」 不远处的厨房,郁沐正用枝干泵上来的过滤海水煮茶,沸腾的气泡在壶中翻涌,他娴熟地打开冰糖袋子,细而有力的树枝正为他称量。 游走在房间里的枝叶近乎无声,它们游刃有余地承担了清扫、晾晒、取物等工作,甚至包括清洗茶具、端送茶盘和运输外卖。 门外响起铃声,不用人去接应,门扇自动打开,一枝深棕色的粗壮枝条将跨海送来的茶点放在桌上,兵刃无法摧折的叶子在空中轻轻摇摆。 白珩谨慎地瞧着桌上蠢蠢欲动的枝条,细密的金叶边缘锋利,锯齿状的毛刺敛下,越是近距离,越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可怖杀伤力和压迫感。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孽物的触角,它危险、强悍,在战场上收割生命时所向披靡。 而现在,连将军的全力一击都能轻松抵挡的金叶,正顺滑地打开包装袋,切开点心,进行一个精致的摆盘,然后伸到丹枫面前,将不小心沾到山楂粉的叶面递到对方唇下。 丹枫:“……” 金叶等待一会,有点着急了,见丹枫不动,便向上抬,在他唇角一抹,催他含进去。 丹枫脸上的冷冽挂不住了,闷咳一声,拨开金叶,压低嗓音:“出去吧。” 咔嚓,空中传来一个小快递员芳心碎裂的脆响。 金叶上的青黄色光泽倏然暗淡,它弯曲着叶茎,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地贴地溜了。 丹枫把盘子摆好,一抬头,对上四位微妙到无以复加的目光。 “……” 他僵着唇角,语调非常生硬道:“怎么了?” 白珩猛摇头。 没过一会,郁沐带着全自动行走的茶盘来到小桌边,丹枫自然地给他拖个垫子,他坐下,枝叶们礼貌地给每个人都斟了一杯茶。 茶香馥郁,热气袅袅,只可惜谁都没心情品茗,因为枝叶始终在周围蛰伏、游走,即便没有发出声音,却依旧有非常强烈的存在感。 他们正在建木的中心、郁沐的树屋中,离海面几百米,空中一切立足点都由粗壮的枝干编织,如同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 即便面前的人与过去没有丝毫不同,饮茶的习惯也与常人如出一辙,但他头顶尚未消失的柔软枝角和周遭的一切始终在提醒众人——他们正与建木坐在一张桌子上,举杯对饮。 这太耸人听闻了。 桌上谁都没说话,除了枝叶们贴心的吹吹声,郁沐也不急,他自在地走神,捞过丹枫的衣角,卷在手里玩。 终于,景元开口道:“郁沐,我们今日前来,是有要事向你询问。” 郁沐懒散地抬眼,拄着下巴:“嗯?” “关于建木近日的异样,以及花叶绽放对罗浮可能产生的危害,我想听听你的答复。” 郁沐听完,桌下用手指绕着丹枫的衣摆打圈,随口道:“这个啊……不好意思,最近心情畅快,情不自禁,再等几日吧,建木的异样很快就会消除。” 景元沉默片刻:“需要仙舟这边提供什么帮助吗?” “不用呀,丹……”郁沐没说完,腿上突然被摸了一下。 他话语一卡壳,猝然向身旁正襟危坐但聚精会神研究茶碗里茶叶形状的丹枫,后知后觉地改口。 “但少来打扰我就行。” 四人:“……” 别以为你紧急撤回一个‘丹枫’我们会不知道。 四人同时瞟向丹枫,其中情绪各异,但如出一辙的,是一丝奇异的怜悯。 丹枫:“?” 自己居然被莫名其妙地可怜了。 总感觉哪里不对。 景元斟酌几秒,“那花叶散发的气息?” 郁沐:“不会加剧魔阴身进程,你可以将它当作一种促进生长的安睡雾,最近让仙舟人少出门,不出一周症状就能缓解。” “好。” 本着防患未然的职责,景元又问:“郁沐,你下次开花的时候,能做到提前告知仙舟吗?” 郁沐:“……” 丹枫的脸色倏然古怪起来,薄薄的纤细耳尖一动,拿起茶盏,喝了口水。 “建木的异动关系到整个罗浮的舆情,这也是为了合作考虑,毕竟……”景元话音未落,只听丹枫手中的茶盏磕在桌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他冷目平抬,强硬地不容置疑:“可以了,景元,下一个话题。” 景元:“……” 郁沐无奈地扶住额头。 景元无力地扬了下唇,略显疲惫,“第二件事,关于应星。” “哦。” 郁沐看向桌对面的应星,天才工匠倏然坐直,年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谨慎和凝重,他打量着郁沐,一丁点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应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朝对方的手落去,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曾在一次次梦魇席卷时抚平他的绝望和躁戾,充满匪夷所思的魔力。 “如你们所见,他现在算半个长生种,完全恢复到身体机能的巅峰状态需要四五年左右的静养,才能最大程度吸收建木之血带来的重塑效果。” 郁沐支着下巴,朝他挑眉,“你的手,能挥锻造锤了吧?” 应星一怔,握紧手掌,点头:“师父说很快就可以了。” “那太好了,我也不是白救你的,你要支付的诊疗费加起来有这个数。”郁沐伸出五根手指,没等应星回答,又道:“本息已经利滚利到下个琥珀纪了,所以,为我打一件神兵吧。” 应星有些诧异。 他难以想象能受帝弓一箭而不灭,万千枝茎足以劈开苍穹的建木有什么使用武器的必要。 景元心中一动,“你要做什么?” 郁沐弯起眼睛,笑意明亮,轻飘飘的话语却惊悚骇人:“还用说吗,当然是报你们的帝弓一箭之仇啦。” 四人:“……” 好想捂住耳朵,不想听建木在这大声密谋。 丹枫道:“郁沐,别吓他们了。” “唉,真没意思。”郁沐一笑。 没过一会,斜对面的白珩忽然道:“郁沐。” 郁沐抿了口茶水,好奇地望去。 白珩坐得很板正,眉头微蹙,她鲜少露出这般严肃的表情,语气亦然。 “你骗我们这件事……我们可还没原谅你。” 大概是被这话提醒到了,茶桌上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景元眸光闪烁,应星微微蹙眉,镜流脸色冷淡,相比之下,丹枫算是众人间最平静的一个。 郁沐倒是神色如常,并不恼怒,也不失望,他转着杯盏,心道以白珩的性格,忍了这么久才问出这句话,倒是难为她了。 “所以才进门这么久了都不喝我泡的茶?”郁沐道。 白珩一时语塞。 这人的关注点明显歪了吧。 郁沐做心碎托腮状,长吁短叹:“是怕我在茶里下毒吗,真令人寒心,明明是我把你救回来的。” 白珩:“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喝茶?”郁沐举杯。 白珩:“……” “喝茶我才和你说话,否则免谈。”郁沐道。 白珩耳朵一竖,恼怒地瞪他一眼,仰头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喝干净,架势猛到仿佛干了一杯酒。她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砸,大声道:“你是孽……建木,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郁沐一怔,“这,这是能说的吗?” 他不说,旁边的神策将军都天天盯着他的的一举一动,这要是说了,神君岂不是顷刻就要上马杀过来了? 白珩憋得俏脸涨红,接不去下文,她当然知道郁沐不能,丰饶与巡猎的世仇不可磨灭、不共戴天,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转圜。 这种事,远不是一句‘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就能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的。 可他们现在又和平地对坐在一张小桌上,喝着一壶茶叶泡出来的茶,矛盾荒谬又匪夷所思。 白珩气鼓鼓地盯着郁沐,在对方似笑非笑的温和神情里,咬紧了牙关。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解开心结,也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驳,要不这样吧,为了让你好过一点,我们打一架。”郁沐起身。 “你们的元帅在和我过招之后果断接受了我的提议,我隐约记得,你我间还缺一场胜负,希望你也能放下芥蒂。” 白珩的狐狸耳朵微微弯折,眼里露出一丝疑惑,她指了指自己:“我,打你?” “嗯哼。”郁沐欣然点头。 白珩隐隐流汗:“……不好吧。” 郁沐起身,“放心,你自丰饶加持的化龙妙法中诞生,恢复力比肩丰饶造物,死不了。” 白珩尾巴啪啪作响。 她在乎的是这个吗?! 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明在和你谈心,为什么非要打架?” “啊。”郁沐一怔,“那……” “等等。” 一道冷如寒霜的女声突然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一抹利刃出鞘的锐光。 郁沐看过去,只见镜流凝出昙华剑,握在掌中,轻铠银光寥寥,她将自己茶杯里的茶水喝下一大口,剩下一半尽数洒在剑身上,洗淬了利刃的寒芒。 “我和你打。”她盯着郁沐,眸中有深埋已久的战意,和苦涩沉重的隐痛。 郁沐迎上镜流的剑光,点了点头。 他知晓对方的身世,清楚这份尽力隐藏的憎恶有多歇斯底里,太多东西无法被三言两语化解,更不能轻易被劝和,来释怀过去的创伤和苦难。 “来吧。” 郁沐朝丹枫伸手,丹枫会意,将击云召了出来,递给他。郁沐攥紧击云,二人到了屋外。 众人离开树屋,在堪比甬道的巨大树干边站定,镜流与郁沐在远处分立两边,均在观察对方。 白珩有点惴惴不安:“他们真要打吗?” 景元倚着树干,望向茂密林间的两道身影,叹息道:“让他们打吧。” 他说完,两道身影便在空中悍然对撞,一道刺耳的音爆在树冠上空爆发,巨大的气流被搅动,青黄色的枝叶沙沙作响。 郁沐手执击云,没有动用一丝丰饶之力,他在空中辗转腾挪,依旧能在体术上稳占上风,然而,他的进攻并不凌厉,似是在有意拖延,或者单纯地陪人发泄情绪。 四人看了一会,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早上的阳光逐渐刺眼起来,白珩不适地一眯,忽然,。,一片阴影落了下来。 是一丛宽大的树冠,在风中微微挪动,遮住了那块突兀的空隙。 白珩:“……” 她不太敢相信是树冠在故意为她遮阳,毕竟郁沐在远处和镜流打得正火热,然而,下一秒,一条抽丝般的枝条从旁伸来,轻轻戳了戳她的脸。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两道枝条,一个卷着温度适宜的茶杯,一个托着装了点心的碟子,悬停在她身侧。 白珩:“……给我的?” 叶子热络地上下摆动。 她将信将疑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觑着枝叶,只见它比手指还要灵活,将点心碟稳稳搁在最适合拿取的位置。 她咀嚼着饼干,忽然觉得对郁沐来说,住在罗浮也挺纡尊降贵的——毕竟在长乐天的话,就没法指使勤劳的叶子们做家务了。 第108章 这场战斗以镜流落败作结。 执剑的剑首踩着脚下坚实的树干, 盘坐,任由白珩用绷带给她包扎。 高空自有建木的屏障,隔绝了过分强烈的风和紫外线, 周遭静谧, 庞大如伞的叶冠遮天蔽日,投下荫影,清风凉爽。 郁沐来到丹枫身旁,对方正站在一根粗壮的枝杈上, 若有所思地眺望云海。 听见脚步声, 丹枫望来,身姿绰约, 俊脸冷峭, 沙沙作响的林叶遮住了他的轮廓,只露出一点湖绿色的冷目。 “结束了?” 实际上, 问这话是多此一举,刀剑相击的骇人声响已在树冠上空消失有一阵子了。 “是呢。” 郁沐点头,将击云还给丹枫。 丹枫接下,指尖擦过郁沐的腕骨,微微用力, 自然地捉了起来。 郁沐的袖子褪下,露出一节骨节分明的手腕,白皙的皮肤平整, 靠近掌根处, 一道细小的血痕破坏了白纸一般的整洁。 “啊。”郁沐没放在心上, “不用管,一会就好了。” 丹枫垂着眸,指腹卷起一道云水, 在伤口处抹过,冰冰凉凉的湿润感瞬间冲刷掉了掌根的血色。 郁沐:“……” 丹枫什么都没说,修复好这道再不治就快愈合的伤口后,眺望远方,寻找剩下几人的身影,忽然感到衣角一重,像是被什么东西捉住了。 他转过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正晶晶亮地盯着他。 丹枫:“?” 郁沐轻轻摇着丹枫的袖口,抬起自己赤着的右手小臂——那上面有一道细长的、非常新鲜的伤口。 “丹枫。” 丹枫睨着面前人,对方神情自若,充满期待,眼里藏不住兴奋和狡黠。 他一言不发地握住郁沐的手臂,云吟再起,细细涂抹过,确保这次万无一失。 “还有哪?”他问。 “没了。” “真的?”丹枫挑起尾音,作势要松手。 “唉。”郁沐赶紧拉住他,红着耳尖,引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摸,“这里,我刚想起来还有这里。” 丹枫眯起眼:“你会被镜流砍中肋下?” “怎么不会呢,我这可是人身,很脆弱的。”郁沐舔了舔嘴唇,凑近,亲他下巴,“快点嘛。” 丹枫没辙,因为他的双脚已经被枝叶们牢牢缠住,一步也逃不脱。 他从善如流地探进对方的衣服里,在腰间柔韧又紧绷的软肉上摸索。 “哪?” 郁沐顿时因为痒意弯起眼来,小声嘟哝:“你怎么这么摸。” 丹枫一言不发地揉,过了一会,郁沐身上冒出了一些细小的绿芽,对方眼神闪躲,赶紧去扒拉丹枫的手:“可,可以了。” “不可以,我还没用云吟。”丹枫断然道。 云吟的水流缓缓渡过郁沐的腰,浸饱水液的枝叶们慵懒地卷皱在一起,撑起不算宽松的衣服,顺着云吟的流向捉住丹枫的指尖,试图汲取更多。 郁沐攀着他的肩膀,脸枕在对方肩头,舒服地眯起眼睛。 丹枫心中一动,仰头注视着头顶茂密厚重的高大树冠。 细密的青黄色叶片燃着飞火,在海风吹拂下连缀成片,远看如同熊熊燃烧。 郁沐的本体是一棵树,那他本人的喜好或许和生长茂盛的植物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树木喜欢松软、排气性好的土壤,温湿度适宜的气候,以及一些……及时的降雨。 丹枫低头,阳光从叶片缝隙中洒落,染渡了郁沐的眸子,将那对浅褐色的玻璃珠照得亮晶晶。 “郁沐。” “嗯?”郁沐掀起眼皮,瞧自己养的龙。 丹枫低头,啄了下郁沐的唇角。 郁沐:“?!” 他怔愣片刻,立即踮脚去追,茂密的树冠开始摇晃,发出欢欣鼓舞的沙沙声。 一枚粉色的柔软花瓣从头顶飘来,枝茎的尖杈鼓出细小的凸起,一阵清幽的馥郁香气霎时明显。 丹枫:“……?” 不是,这棵树怎么突然就开始了? 他略显着急地捉住郁沐的手,谁知对方不依不饶,把他抵在树干上,用粗糙的树枝磨蹭他。 “郁沐,有人在。”丹枫叫他。 “我知道呀。”郁沐抓住对方的衣角,扯扯,“我又没做什么,或者,我们躲起来。” 他一声令下,周围柔软的枝叶顿时垂下,故技重施般,要把二人所在的位置包裹成一个茧。 丹枫:“等……” “二位。” 倏然,一道充满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丹枫和郁沐同时怔住,向上看去,只见云四姿势各异地蹲在分叉的树干上,与茂密的枝叶融为一体,像一排停落的无辜小鸟。 察觉到异动,他们总要来看看的,就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 手还搭在郁沐身上的丹枫:“……” 景元的披风曳地,白毛厚重地遮住眼睛。 “我无意打扰,只是,建木的花又……” 说到这,他识时务地抿住了唇,露出了歉然的目光。 丹枫脸上笼罩了厚厚一层冰,像是为了抵御莫大的尴尬而建立起的壁垒,他放开郁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仰头道。 “不必担心,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 哦~ 丹枫真是一条好龙,居然会安抚人了。 郁沐心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击掌声,表情却没有那么欢愉,他直勾勾地盯视景元,反复在心里默念‘快走快走快走’。 或许是他直白的祈祷起了作用,景元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察觉到郁沐的不满,他决定先行离开,以防对方恼羞成怒。 带着云三在郁沐欲/求不满的死亡凝视下告别,,直到落到地上,背后凉飕飕的幽怨冷意依旧没有彻底消散。 四人像雕塑一样站着,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白珩斟酌着发问: “所以,建木开花是因为……” 镜流淡淡道:“看破不说破,白珩。” 白珩对了对手指:“可是,这真的很……出人意料,你们说,丹枫不会是被迫的吧。” “或许吧,对方毕竟是建木。”镜流随口道。 忽然,一旁的应星蹙眉呢喃:“……不像。” 白珩耳朵一抖,惊讶地看去。 帝弓在上,应星居然有朝一日也参与到了他们的八卦话题中,这太罕见了! 之前她甚至担心应星彻底变成了一块粘口又沉默的芝麻酥。 应星道:“你们不觉得吗?从饮月先前的表现看,说不定他还挺乐在其中的。” 表现? 白珩思索,瞪大眼睛:“有吗,我们认识的是同一个饮月吗?” 镜流:“白珩,你就当两个用鼻孔看人的家伙能彼此了解吧。” “但,但这家伙才刚醒啊,记忆恢复那么快?”白珩指着应星。 应星掩饰性地一咳:“那大概是我看错了。” “……” 白珩脸色更怪异了,惊奇之余带着一丝震撼,嘴角抖动着上翘,怎么压也压不住。 “如果丹枫是自愿的,嘶。” 真是没想到,她漫漫狐生中居然有一天能见到丹枫和谁亲近的一幕。 长生种真是好。 “所以。”白珩小心翼翼地觑着众人脸色,道:“饮月也算是为了罗浮的安危牺牲很多,下次见他,要不要……买点补品?” “你这补品,是买给谁吃的?”镜流挑眉。 白珩:“丹枫?” 景元一笑:“劝你不要,持明龙尊的脸皮是很薄的,别被你买的补品戳破了。” 白珩想到那个场面,心有戚戚,赶紧改口:“那买给郁沐吧。” 应星疑惑:“给建木买什么补品?” 白珩:“……额。” 好问题。 建木似乎什么都不缺,兴致好了,说不定还会来仙舟随机抓走一条美味可口的龙,这种情况下,买补品送给对方,显得对苦苦安抚建木情绪的龙很残忍。 她左思右想,没有答案,只好尴尬地支吾,悬着心的总算放下来,又笑着嘟哝:“亏我之前还那么担心丹枫,真是浪费了。” “你们说,他俩该不会要一直住在树屋里吧,这桥段好像一个童话,叫……” “高塔里的龙尊公主?”镜流提醒。 “哦对,被恶魔俘虏的公主只能整日以泪洗面,等待异邦的勇士勇敢营救。” “异邦的勇士们已经被扫出恶魔的国度,可以回家睡觉了。”景元道。 白珩:“什么嘛,显得我们很没用似的,最起码还是有收获的,至少弄清丹枫尚且健在,并且没有生命危险,建木的异状也不存在危害,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应星走在众人身后,冷不丁吐出短促的字句:“丹炉。” “啊!” 白珩抓住自己的耳朵,瞳孔轻震。 对啊,她还没为战损的太真丹室讨个公道! 一定是挖掘老友的八卦太投入了,可恶。 她急急忙忙回头,嘴上念念有词:“不行,我要回去质问郁沐。”刚转身,面对高大的木冠,忽然,一滴冰凉的雨丝从天飘落,滴到她眼角。 今天明明是晴天,他们下来时还艳阳高照,怎么就…… 她疑惑抬眸,顿时吃惊。 晴朗的空中,一片超大面积的阴云漂浮在树冠上空,其中水汽浓郁,色调暗沉,层叠卷覆,与周遭的碧蓝格格不入,像是凭空粘贴上去的图层。 空中,有低沉的龙吟隐啸,海潮因其感召而激涌,没过一分钟,鳞渊境全域就弥漫着厚重深沉的云水气息,风雷在云间游走,天地霎时黑压压一片。 白珩震惊道:“丹枫在布雨?他,他这是干什么。” 景元遥望纷纷摇晃的巨大树冠,天际,有龙佼佼升空,十字光穿透云层,湿润的雨丝细线般飘下。 “还能干什么,用云吟浇水咯。”他叹道。 “啊?” 白珩喃喃不出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他家龙祖知道他用云吟奇术讨好建木吗。” “不知道,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呢。”镜流用剑划开空气,凌厉的冰气斩断了雨丝,防止几人淋湿。 “吞了龙祖的,保不齐就是寿瘟祸祖,他去哪告状。” 白珩嘴角一抽。 好个地狱笑话, —— 有棵树不开心了,为了同居时的和谐,总归要去哄一哄,丹枫想。 细润的雨丝落在宽大的树冠,云吟奇特的润泽和清凉将枝叶们笼罩,连绵不断地浇去,郁沐坐在树屋的屋顶,晃着脚,伸手接从天空中落下的龙。 整棵建木洋溢在喜悦和惬意中不可自拔。 他眉眼弯弯,浅淡的眼珠中浸满笑意,抱住丹枫的腰,“我还以为你要回去了呢。” “下午再回去。”丹枫身旁的重渊珠散发着奇妙的莲光,微微转动,似是有点不满。 云吟之术过去是用来对付丰饶孽物的,这会用在建木身上,只为了给对方浇水,听上去是有点大逆不道。 如果龙祖的灵魂还在的话,估计会骂一些很脏的东西,比如什么‘有违祖制’‘倒反天罡’‘色令智昏’‘持明族有这样昏聩的龙尊迟早要完蛋’之类的话。 “你给我下雨,有人不会生气吧?” 郁沐拉拉丹枫的衣角,二人一同坐下,沐浴在轻盈的雨丝中。 “谁?景元?” 因为施展过云吟术,丹枫的双目泛着微亮的碧色光晕,看上去凛然又威严。 “不是啦,我是说岚。” 丹枫:“岚管不到我头上。” “好威风的龙尊。” 郁沐低低一笑,倚靠在丹枫怀里,望着乌云细密的天际,落雨带着云吟特有的甘甜,淌进他唇缝里。 二人依偎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闲暇,雨声绵密,催人入睡,郁沐阖着眼,感受皮肤相触间传来的热度,蹭了蹭丹枫的下巴。 他经常在自己本体的枝干上入睡,爱惜每一处枝桠,琼叶为他落荫,树墙为他避风,可在与天地同息的漫长岁月中,他能倚靠的只有粗糙挺拔的树皮。 好在这次,有人陪他一起赏雨。 他看向身旁,丹枫垂着眼帘,睫毛上挂着一串晶莹的小水珠,不是雨,是云吟过于浓郁,洇出来的。 他想了想,挨过去,把水珠舔走。 是甘甜又清爽的,非常适口。 郁沐咂了咂,倚回去,忽然,丹枫搂住了他。 郁沐:“?” 他正要回头,只觉腰后抵住了一个东西。 郁沐:“。” 被压在树干上的时候,郁沐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报官! 这里有条龙,不分昼夜地疯掉啦!! 第109章 幽囚狱中。 药王秘传的首领, 百吉,正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究竟哪里漏了马脚。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平静的午后,在他完成了绝灭大君给予的任务, 目睹建木生发, 暗中调兵遣将准备拖住云骑,迎接药王秘传新的坦途时不小心被路上的建木根须绊了一脚,然后…… 就被路过巡逻的月御将军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对方边拎还边疑惑:“这怎么有只阴沉的老鼠。” 怎么会呢? 百吉百思不得其解,眉间耸起深深的犁壑, 令他看起来更为疑惑。 “魁首大人, 咱们现在怎么办?”隔壁传来下属的长吁短叹,这个问题他这几天已经问了八百遍了。 百吉低头瞄着自己腕间银亮刺眼的铁镯子, “再耐心等几日, 我还有后手。” “可外面的判官都在说什么将军大捷,巡逻的武弁也增加了……” “放心, 等到持明那边动手,我们就从这里逃出去。” “持明?” 下属疑惑地停顿片刻,弱弱道:“大人,您是说我们楼上的龙师?” 百吉:“?” 龙师不应该在鳞渊境吗,怎么会也在幽囚狱里。 下属听见百吉没声了, 立刻会意,无奈一叹:“大人,我就说您别总戴耳塞睡觉, 前天晚上龙师就被抓进来了。” 百吉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开始咬指甲, 焦急地自我安慰:“没关系,我还有办法,我给建木大人写了投诚信, 这会应该送到了。” “真的吗?!您居然有直接与建木大人沟通的路子,太了不起了。” “那当然。” “可,咱们药王秘传的人都在这牢里了,您派谁去送的啊?”下属一头雾水。 “是一个一定能为我们所用的家伙。” 百吉自信地勾起唇。 —— 神策府斜对面一棵大树上,兆青啃着一张字字珠玑的信纸,嚼嚼嚼。 “哼。” 兆青的大眼睛不屑地眯起,弯成一道纤细的、充满讽刺的线,尖声细语道: “竟然妄图顶替我建木大人最勤恳狗腿的地位,真是不识好歹……(嚼嚼)呸,真难吃。” 果然,像它这样聪慧机敏、心思细腻的岁阳,才能及时铲除异己,稳住地位。 建木大人一定已经将它纳入到自己的亲信中了吧,那么…… 兆青飘飘然地在树枝上打滚,口水流了满地,幻想自己在仙舟横行、左拥右抱的日子。 不一会,神策府出来两道人影,正是郁沐和景元。 今非昔比,兆青一溜烟拖着灵火,飞到郁沐身旁,像一团气焰嚣张的蓝色棉花糖。 它先是色厉内荏地觑了眼一旁的景元,紧接着挺起胸膛,停在靠近郁沐的一侧,一双短手苍蝇般搓出残影。 “大人~您这边进展还顺利吗?” 郁沐刚与景元探完临街店铺的手续问题,现在打算去幽囚狱接自己的新员工。 “还不错,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视线下移,瞧到对方嘴角的一片纸屑,细小的三角碎块上,似乎写着什么字迹。 察觉到郁沐视线的停驻,兆青舌头一卷,销毁罪证,“我当然是陪侍您的左右,防止这个老奸巨猾的神策将军暗算您了。” 景元挑眉。 “大人,您可别掉以轻心,带上我,您的行程更有保证,我可是居家出行实用小帮手,一定物超所值。” 兆青身后的灵火尾巴几乎晃出了残影。 郁沐像是被说服了,点头:“行吧,正好带你见见你的新同事。” “新……同事?” 兆青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丝不妙。 果不其然,在郁沐踏进幽囚狱大门的刹那,兆青肚子里早就被消化的墨水顿时翻滚,它隐隐看见自己头顶「建木大总管」的头衔插上翅膀在飞走。 不行,绝对不能让郁沐见到药王秘传的首领,凭借一种狗腿子的直觉,它能清晰在人群中识别出自己的劲敌。 它哭啼啼地抱住郁沐的腿,嚎得惊天动地:“大人,您这是要去自首吗?” “说什么呢。”郁沐弹了兆青一个脑瓜崩:“赶紧进来。” “大人,我们要不还是在外面说话吧,这地方阴森森的……”兆青挤眉弄眼,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郁沐两指捏住,强硬地拖进门内。 “咿呀——” —— 郁沐到的时候,百吉在啃指甲。 他焦虑地额头冒汗,药王秘传未卜的前途是相当沉重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以至于有人打开了他的牢门时,他脸上只剩惊愕和警惕。 神策将军的白发反射着一抹柔和但森冷的光,不怒自威的琥珀眸扫来,在晦暗的环境下额外沉重。 但百吉的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跟在神策将军之后的是一个模样柔和的青年,寡淡的眼睛扫过牢房,最后落在百吉脸上。 郁沐?! 百吉顿时打了个哆嗦,与景元的藏锋敛锐不同,这人眼中的揣摩和打量十分明显,就像在评估一件价值待定的商品。 他的牙齿不禁上下磕动在一起,透过骨骼,在耳根处咯咯作响。 郁沐不是已经进幽囚狱了吗? 他早就在绝灭大君的授意下再三确认对方已经被丹鼎司处分、甚至还亲自阅读了记录对方踪迹的信件,可,这个本该在牢里的家伙怎么会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还和神策将军一起?? 这不对啊。 “你怎么……”百吉喃喃。 “很惊讶?” 郁沐背着手,眸中闪动着一丝摸不透的寒意,吐字很轻,犹如狱中阴冷莫测的风。 “你和绝灭大君做的那些好事,我都知道了。” 百吉瞳孔一颤,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会从郁沐嘴里听见那四个字,他哆嗦着,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不知情,然而,这丝佯装的冷静很快就被眼前惊异的景象撕扯得支离破碎。 因为,他看见郁沐的面容变了。 阴影之中,一道金箔般的裂痕在对方包裹严实的颈侧蜿蜒而上,点亮了浅色的眼珠,中央,深邃的瞳仁裂开了幽壑般的缝隙,使他平静的面容看上去邪异又非人。 他视线微微垂落,如同傲睨。 “您……”百吉大惊失色,像是被某种骇人的情绪攫住,口齿不清地重复:“您是,是……” 他陷在莫大的震惊和惶恐中,无法自拔。 毫无疑问,这双眼睛、这令人血脉冻结的威压,与他在当日禁地中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渴盼追随已久的慈怀建木,居然早就在他身边!! “百吉。” 对方冰冷的话音唤回了百吉的神志,他因对方的冷厉无情而拜服,又因自己做过的蠢事而胆寒,神经游走在细弱的悬丝上,随着对方话语的震颤起起伏伏。 “药王大人!” 百吉双膝一软,顺滑地扑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涕泗横流,趁机抓住郁沐的裤脚。 “慈悲药王,请您垂爱,宽恕我的不敬,给我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我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啊!” 郁沐冷冷地垂睨着他,没有发话,反倒是一旁的兆青从门外飞进来,宛如一枚装填满火药的炸弹。 “啊呸,连自己主人都认不清的蠢狗,居然还敢妄称是建木大人的拥趸,真是好笑。” 百吉目光一颤,惊恐的望着冲他扮鬼脸吐口水的岁阳:“是你,你……你不是说好要帮我的吗?” “哈?本大爷才不会跟你这种有眼无珠之辈为伍,少血口喷人。” 兆青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亲热地挨到郁沐身旁,声调婉转:“不像我,我只会一心一意辅佐建木大人~” “可,可我只是一时心切,想尽快复兴药王秘传,令药王神迹重现世间,才会与那毁灭合谋铤而走险。” 百吉如同一只落水狗,恳切又痛心地哀求:“药王,求您开恩,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证明我的忠诚,占领仙舟、攻打联盟,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做的很好!” 他语无伦次,狂热地大吼:“您要是拿我炼药,我也心甘情愿!我是您的狗啊——!” 郁沐眉梢上挑,蹙眉,像是被对方过分狂热的发言吓到,往后小退了一步。 百吉的心骤然像是被泼了冷水,他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眼里蓄满泪光,一边呜咽,一边死死攥着郁沐的裤腿。 “慈怀药王,呜……请赐我个机会吧。” 他哭的稀里哗啦,长久的等待消磨了他微渺的侥幸和期冀,只剩一丁点还算温热的死灰。 忽然,头顶冷峻又年轻的嗓音落下了恩赐。 “你想要机会?” 百吉连忙点头如捣蒜,“药王,是的,是的,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 “真的?”对方的裂瞳垂下,视线冷锐,令人忍不住恐惧到战栗。 百吉的思绪开始膨胀,头脑发热,他沉醉又贪婪地注视着郁沐的目光,扭曲的视野边缘泛着金叶的廓影。 啊,不好,再看下去就要犯魔阴身了。 他又喜又惧,正被魂牵梦萦的药王赏赐一瞥,这个事实令他爽到指尖发颤,音调不自觉高昂,充满狂热的崇拜与虔诚: “您的旨意就是我的夙愿,我会焚尽自身,不遗余力地完成……慈怀药王,请带领我们同登极乐吧!” “当然。” 郁沐慢条斯理地点头,他微妙地勾起唇角,满意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打印好的纸张。 百吉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如饥似渴地一个字一个字阅读过去,心里由衷赞叹。 啊!看这整齐饱满的打印体,药王大人的手笔竟是如此周正、规整。 他眼含泪花地鼻翼翕动,狠嗅一把纸上的油墨,味道清新浅淡,透着丰饶的神力。 啊!瞧这大气磅礴的气味,流经肺腑时,浑身浊气都涤荡一空,头顶不断冒出寿命+1的符号。 他陶醉地望天,双眼微微向上翻,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 刚借神策府的印刷机打印好合同、在一侧冷眼旁观的郁沐不禁有些担忧——他未来的销售部主任,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 怪不得这么多年了,药王秘传的版图还是没能扩大,真是令人不安。 在心里狂吹一通药王慈怀的小作文后,百吉激动不已地翻开扉页,看见上面一行大字。 「建木古董廊员工雇佣合同」 “啊!!” 百吉发出了一丝细弱又缠绵的呜咽,筛糠般抖动。 这居然是雇、雇、雇佣合同!!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药王秘传得到了药王大人的承认,一跃成为正式工,下一步就是在慈怀药王的引领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走上长生种巅峰,甚至有机会得道飞升! 何等仁慈,竟在他们犯下过如此忤逆大错时依旧不施怒火,果然,药王慷慨慈怀,悲天悯人,不是说说而已! 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冷冷的提醒:“百吉,别想了,你长枝叶了。” “啊?”百吉怔愣地盯着自己手臂上长出来的金叶,没有丝毫恐惧。 在强烈的喜悦与狂热的情绪冲击下,他甚至觉得就这样堕入魔阴,成为丰饶造物真是太完美了,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呆在他的主人身边。 可惜,郁沐不想自己刚到手的销售部主任失去劳动能力,只好顺手伸出一条枝叶,在对方颅顶划过,打散了对方浓郁的情绪,然而,这方法似乎并不奏效。 因为在短暂的怔愣后,意识到方才颅顶扫过的微凉摩挲感是什么,百吉眼睛一翻,顿时激动到口吐白沫。 他居然和建木大人近距离接触了!大人心里有他!! 郁沐不知道百吉心里的想法,他只知道自己的新手下就快要死掉了,他蹙眉,烦躁地再准备伸出枝叶,只听一旁的兆青吱哇乱叫。 “大人,你不要再奖励他了!你奖励一下你最忠实的仆人我啊!我也要枝叶温柔的摸摸呜!” 郁沐:“?” 他嘶了一声,往后再退一步,看向景元。 听闻神策将军做事滴水不漏,颇通人情,御下有方。是个好领导。 郁沐斟酌道:“你的下属也这样吗?” 景元但笑不语,注视着郁沐的目光却颇有深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下属,也不是什么善茬呢。 求教无果,郁沐惆怅地吐出一口浊气,慷慨地满足了二位的要求,咻咻风声赫赫的枝叶左右开弓,凶狠又凌厉地给百吉和兆青奖励了一通。 托它们的福,百吉总算清醒了一些,他呜咽着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咬破手指,但乙方那里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再把合同还给郁沐的同时,捎带着感激涕零地用各种溢美之词,给郁沐夸了个遍。 这人比兆青有文化很多,不愧是丹鼎司出身的优秀丹士,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郁沐轻咳一声,实在受不了对方如此真情实感的恭维,只好转移话题:“你确定看好合同了?” “哦,大人,合同什么的简直就是在玷污我对您的忠心,我愿倾尽一切,为您效犬马之劳!” 郁沐又道:“没有工资也行?” 百吉观察着对方冷淡的话音、威仪的面庞,充满危险的裂瞳,立刻悟了。 大人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深意,这一定是大人对他们忠心和虔诚的考验,他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当然!大人,您已经给了我们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们又怎能向慷慨的您奢求更多呢。药王秘传至今为止积累的一切财富都属于您,我们甚至可以倒贴上班!!” 百吉狂吼。 郁沐面上八风不动,背地里实则倒吸一口凉气。 天呐,他都不能仅靠对龙龙的热爱,就接受在丹鼎司少拿哪怕一分钱工资,他甚至还在要下午茶的茶歇偷偷薅单位羊毛,多喝一袋罗浮羊奶。 倒贴上班,好有自觉! 这群药王秘传的虔诚还真是令人肃然起敬呢……郁沐用枝叶挠了挠头。 “很好。” 郁沐凉薄地吐出短促的肯定,这让百吉飘飘欲仙。 他又被夸了。 “这几天,会有云骑来给你们办出狱的手续,一周后,我会带你们熟悉新的工作环境。” “谨遵您的旨意,大人。”百吉立刻深深地叩首。 郁沐点头,恍惚间,看到对方头顶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绿油油的韭菜。 长的真好呢,恐怕这一刀下去,割也割不完。 郁沐背着手,跟景元一起离开幽囚狱,回到波月古海岸边,瞥了眼一旁哭哭啼啼咬手绢的兆青。 兆青心里那叫一个又气又怨。 它是真的抓狂,凭什么这么一条后来的蠢狗都能签合同当主任,它却不能彻底落实建木大总管的职位,难道是因为它不会吹高级的彩虹屁吗?! 可恶,下辈子一定要多读书,它嘤嘤呜呜地想。 “兆青,我这也有你的一份合同。”郁沐又变出一沓纸来。 兆青顿时眼冒金光,眉开眼笑,绕着郁沐飞两圈,抱着合同狠狠啃了一大口,不时发出一些古怪的嘿嘿声。 “大人~”它一翻内页,精准定位职位,一看。 「建木古董廊大总管」。 “咿呀!” 它开心到发晕,在郁沐身边一直转圈圈,看也没看内容,就签上了自己的灵火契。 郁沐拿回合同,压住上翘的嘴角,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自己去玩吧。 兆青美滋滋地飞走了。 郁沐注视着对方离去,一回头,对上景元非常微妙的目光。 “怎么?” “你真要开古董行?”景元问道。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我有这么——大一栋宅子,还有这么勤恳的员工。” 说到最后,他其实也有点意外,因为这份合同里,可没写雇佣工资和工作时长,是纯粹的霸王条款。 思及此,他喃喃道:“丹枫说的,似乎还真对。” —— 稍早些时候,郁沐坐在树屋的桌前,咬着笔研究合同条款。 他写了几行,感觉不太对,划掉,正巧有条龙尾在他身旁一个劲晃,他立刻抓住,把人召唤过来。 丹枫瞥了几眼,“没必要这么麻烦,把这些员工福利全删了。” “啊?” 郁沐忍不住一笑:“你怎么比我还黑心,我也只是想每月给他们放一天假呢,你连一天假都不肯给,怪不得龙师要造反。” 丹枫:“……” “不过,我喜欢。” 郁沐幸灾乐祸地将员工福利全删掉,又翻到薪资这一栏:“那这里呢?” “他们一枚巡镝都别想得,删掉。”龙尊冷酷道。 “这也删?会不会太欺负人了。”郁沐咬着笔尖。 “药王秘传历代积累的财富不是小数目,更何况,他们还要反过来给你进贡奇珍,你忘了?” 郁沐一想,丹枫这一番话可真是鞭辟入里,令人醍醐灌顶。 成为黑心甲方虽然丧失了良心,但收获了快乐。 嘿。 第110章 鳞渊境, 持明祖地,议事堂。 偌大的议事堂内鸦雀无声,大大小小的龙师、近卫、护珠人坐在下首, 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在紧张的气氛中交换目光,觑着屏风前冷脸翻阅案书的龙尊,人人自危。 饮月君从将他们召集起来开始,已经看了小半天案书, 批阅过的族务奏折摞成一座小山。 眸色森冷, 眼睑垂低,藻井的明光落下, 在眉眼处打下一片漆黑莫测的暗影。 他唇线抿紧, 不怒自威,每放下一册奏折, 刀割般的目光便精准地落到在座某人身上。 这样无声的凌迟已经进行了小半日,心怀鬼胎的人在暗自打鼓,汗都快流尽了。 素日趾高气扬的澄羊跪伏在地毯上,牙齿微微打颤,他跪得双膝发麻, 腰板儿酸痛,一把老骨头哪哪都不舒服,却碍于龙尊的威严, 不敢起身。 很快, 上头的龙尊看够了, 合起奏折,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殿里一半人都跟着抖了三抖。 丹枫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圈,落到澄羊身上, 他的嗓音如落冷泉,听着让人脊背发寒。 “龙师,族内从倏忽之乱至今的所有账册都在这里了?” “是,是的……”澄羊战战兢兢道。 “呵。”丹枫眯起眼,剃刀般的目光在对方枯槁般的脊背上刮过,“澄羊,你是不是听不懂‘所有’是什么意思?” “大人,这真的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您也知道,账册一事一直由龙师风浣管辖,他现在人在幽囚狱,我也没办法问个清楚,您要不,再宽限我几天……?” 澄羊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昏聩双眼中弥漫了鲜明的恐惧。 他看见丹枫睨着他,召出了击云,没了腕袖遮挡,他手臂上森然青筋一览无余。 “澄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幽囚狱?”丹枫眸中凶光一闪。 澄羊呜咽一声。 他可是知道击云的锐利足以刺穿龙鳞,他这一把年纪要是挨上这么一下,绝对就直接可以来世见了。 澄羊如同一只扁平的草履虫,扑通跪趴在地,声音悲怆,“大人,我错了,我说!在西偏殿的库房格底下,还有一箱被风浣封死的账册。” “既然你知道其余账册的下落,为什么不在我问第一遍的时候就交代呢?” 丹枫的手指在击云的枪/杆上摩挲,视线毫无温度。 澄羊吞咽口水,不敢答话。 丹枫冷笑:“还是说,比起被我送去蜕生,你更在乎那些被你挪用的、对不上账的公款?” 澄羊瞳孔大震,冷汗直流。 太久没有在丹枫的压迫下议事,他几乎都快忘了过去对方是多么棘手难缠,以至于他竟会轻易认为能在龙尊尚未回归的几天内抹平假账,掩盖自己挪用款项的罪行。 没时间细思对方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发觉六十多册的账目内存在漏洞,澄羊吓得面容扭曲,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对上丹枫的视线,只见龙尊一手支着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澄羊,你可知罪?” 澄羊把头埋得更低,发皱的指尖抓紧了变形的地毯,“大人,臣……知罪。” “很好,既然你肯承认自己的罪行,那身为龙尊,我也可以对劳苦功高的龙师们从轻发落,只不过,单是追缴款项的惩罚难以服众,正好,北边禁墟的重建工作快要开始了,就委屈德高望重的龙师,去替那里的持明造像拂灰吧。” “拂、拂灰?” 澄羊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有点难以置信。 拂灰一事,是持明祖制传统中最高规格的供奉,须以特质的材料重新手动涂抹神石造像,以表虔诚与敬重。 这一仪式,通常是龙尊在继任后、于龙师们的监督下完成,以表忠竭。 北边禁墟那地方,可是存有三千多座大大小小的龙尊造像和古迹石碑,这要是一一拂灰下来,他都不用给自己挑选心仪的持明卵,直接躺在地上就可以去见龙祖了! “这,这也未免太……” “嗯?” 丹枫挑眉,眼神却愈发冷冽,“比起剥夺龙师的名号,这应该是很仁慈的惩罚了吧,你不满?” 仁慈? 澄羊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哆嗦着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在场的持明有不少都是曾经反对龙尊独揽大权的保龙师派,一定能替他说话。 果不其然,他刚这么想着,坐在左侧的一位持明站了起来,不卑不亢道:“请龙尊收回成命。” 丹枫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击云。 这个持明,他有印象,是一个许久不出山的、威望颇深的护珠人,虽然眼下已经退居一线,但培育了不少护珠人中的中流砥柱。 “饮月,龙师之制乃我族传承至今的传统,眼下龙师风浣、涛然等人已经入狱,澄羊虽不成器,再怎么说也是龙师,是你的,蒙师。” “蒙师?” 丹枫猝然打断他,脸上没有半分和气,只有淬了冰的嘲讽。 “我可不记得他们教了我什么有用的东西。” “哼,至少,他们没教过你擅动丰饶孽物的血肉,染指化龙妙法。”年长的护珠人蹙眉,“还有,身为龙尊,你却恣意妄为,前几日建木异动时你擅离职守,若不是龙师替你出面,你以为族内真无人议论?” “哦?” 丹枫面色沉沉,“照您这么说,这近来兴起的建木异动,是龙师平定的?” “……虽不是龙师,但也不是你饮月。”护珠人疾言厉色道。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丹枫一哂,“别忘了,若不是我,你们这些老东西还在丹鼎司寄人篱下,可怜巴巴地对海望天呢。” “你!!”老护珠人一阵窒息,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惊天动地。 周围赶紧有他的弟子来搀扶,老护珠人吹胡子瞪眼,撒开弟子们的手,指着丹枫道:“我就说,不该让你回……咳咳……” “师父!”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 “快给师父扇风。” “水呢,速效救心丸来一颗!” “龙尊大人,师父要背过气去了,您快给师父治一治呀!” 下方小护珠人焦急道。 丹枫瞥下一眼,嗤笑,“治好了他,任他再对我出言不逊?我很闲吗?” “哎呀大人,您快开恩吧,我们都支持您的,师父就是老糊涂了……”小持明道。 老护珠人一拍逆徒的后背,吐沫星子乱飞,顿时气得跳脚:“说什么呢你小子!” 小持明嗷呜一嗓子,被自家师父的无情铁锤揍得长跪不起,大殿内顿时上演一场师父教训逆徒的精彩闹剧,坐立难安的诸持明立刻上来拉架、劝架、顺便说几句闲话,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却活络的气氛。 丹枫拄着下巴,见怪不怪地瞧着下头这出戏。 澄羊跪在地上,刚要起身,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气沉丹田地嗷一嗓子,“谁踩我手了!” 另一旁,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毫无诚意地从夹缝里挤出来:“抱歉抱歉,没看路。” “你小子……哎呦!谁又踩我头!” “唉,这回可不是我了。” 喧嚣声闹作一团,丹枫颇有耐心,寻思等这群持明闹够了再打断,忽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带着一丝热情洋溢的尾音。 “好热闹,这是在做什么?” 那声音有点陌生,反正不在持明们熟悉的范围里,倒是坐在最上首的丹枫眉梢一挑,眼里的冰棱融化了少许。 他收起击云,注视着对方踏入大殿内。 来人有一头柔软的金色短发,看上去相当蓬松,不同于他语调中扬起的兴味,浅褐色的眸子平淡温和,淡漠得出奇。 他穿着一身丹鼎司的浅绿制服,视线在殿内或惊讶、或疑惑的脸上掠过,落到了屋里最耀眼的那条龙身上。 “我是不是打扰了,还没结束吗?” “啧,快点秋风扫落叶一般搞定吧,我来接你回家吃饭了,丹枫。” 来人自在地穿过雕塑一样的众人,走到厅中时,才有人反应过来,出手拦他。 “你是谁,龙尊议事,闲人免……” 他话音未落,一根诡异的枝叶突然卷住了他抬起的手。 卫兵眼里倏然漫上一层强烈的恐惧——因为那是一片金色的、泛着青火光纹的枝叶,刀锋一般的枝茎闪烁寒芒,凭空生根,充满刺骨的威胁感。 顿时,大殿内所有人均倒吸一口凉气,登登登向后倒退两步,让出中央一片突兀的空地。 虽然没有瞧清那金光闪现后浮出的东西,可如此鲜明的丰饶气息,他们还是感受得出来的,尤其是跪在地上口眼歪斜的澄羊,他几乎一瞬就想起了被建木支配的恐惧。 枝叶一闪而灭,来人依旧是一派从容,只望着上头的龙尊。 “快点,景元送了我一根极品露莎卡鲷鱼骨,说是特别新鲜呢。” “抱歉,郁沐,你可能要等一会。”丹枫扫着下方惊疑不定的众人,“我这里还有点事没完。” “好吧。” 郁沐轻哼一声,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来到与龙尊平齐的位置,拖了张小板凳坐好,拿起一册带有密密麻麻数字的账册。 他微微蹙眉,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中品读几秒,嘀嘀咕咕:“谁记的账,字真丑。” 遥远的幽囚狱里,被多次赞誉力透纸背、笔走龙蛇的龙师风浣:“阿嚏。” “你也觉得丑?”丹枫心情很好地点着桌面,偏头看人。 郁沐的头发是灿烂的金色,在天井投下的强光中更是如此,他扬起来,像一朵不小心喝到苦了吧唧的水的愤怒盆栽。 “是啊。” 郁沐把册子扔回桌上,这时候,才注意到下方的持明一个个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 这简直炸裂极了,持明们想。 且不说这人是怎么悄无声息突破门外的守卫进入议事堂,单就他拎着小板凳坐在龙尊身边却没被对方一尾巴抽飞,就已经是极大的匪夷所思了。 而且,这宛如做了夫妻一般的对话是什么啊!!什么叫‘接你回家吃饭’,这俩人居然是住在一起的吗??! 长久的大眼瞪小眼中,最后一排,被自家师父爆锤的小持明扯着自家师兄的衣角,超级小声地疑惑道: “师兄,你告诉我的八卦里也没提到咱们龙尊还被丹鼎司的小白脸包养了……唔唔!” 汗流浃背的师兄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小持明的嘴,然而,这大殿里落针可闻。 霎时,数十双眼睛biubiu向他们飞眼刀,包括上首端坐的龙尊。 平日里就好吃点无伤大雅的小瓜的师兄:“……”【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15 第111章 “呵, 包养?” 上首,面色冷冽的龙尊玩味地挑起眉梢,语气像是淬冰了。 满头大汗的师兄赶忙跪下, 按住自家师弟毛茸茸的脑袋, “龙尊大人,他还小,不懂事,要责罚的话就责罚……” “郁沐, 你觉得呢?”龙尊无视了对方的请罪, 拄着下巴,垂向身边人。 满殿的持明:? 郁沐正在旁人看不见的桌后摆弄丹枫的衣角, 闻言掀了下眼皮, 颇有一副点我干嘛的疑惑,几秒后, 慢吞吞道:“我觉得他说的挺对的呀。” 长久的沉默,议事堂中明明或站或跪了一圈活人,却没一个发出声响,直到不知谁倒吸一口凉气,屋内的气氛顿时朝着荒谬的方向发展。 持明们面面相觑, 暗流涌动的目光里燃烧着巨大的惊讶和……吃瓜的兴奋。 哎呦喂,有朝一日,居然能吃到龙尊大人的一手瓜, 就算今天被恼羞成怒的龙尊送去蜕生也大赚特赚了! 然而, 一道痛心疾首的控诉在窃窃私语中迸发出来, 仿同惊雷。 “不知廉耻。” 丹枫眉心蹙起,明显的不满流露在狭长龙目中。 老迈的护珠人总算喘过气来,面色发白, 却依旧颤颤巍巍在弟子的搀扶下,望向上首的龙尊。 “看来,您老人家对我的私人生活很有意见?”丹枫一哂。 “危难之时不去平定建木之灾,却与他人厮混,贵为饮月,置族群于不顾,不觉得羞耻吗?!” 老护珠人喘了口气,用力道:“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差的龙尊!” “呵。”丹枫冷笑,“我当您要说什么,原来只是这些废话。” “你……” “您似乎觉得将族群的未来交给龙师就万事大吉,那,您不妨亲眼见见您选择的好龙师们,私底下都做了什么。” 丹枫冷声开口,一团云水亮如刀锋,凶猛的龙牙直奔跪在角落里的龙师澄羊而去,没人敢抵挡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云吟狠狠击中澄羊的脑袋,一道扭曲的波动传来。 起先,持明们惊呼是针对饮月这突如其来的暴行,但很快,他们的音调中染上了一丝惊恐。 澄羊老迈的手挡在额间,却遮不住因伪装褪下,从额骨贯生的劣质龙角,它们散发着浑浊的黄色,扭曲又诡异。 “这,是龙角!?” “天啊,是丰饶孽物。” “可是,澄羊不是说自己没有参与过风浣的计划吗?!” “他在骗我们?!” 窃窃私语从惊疑到愤怒的转变只需要几句话,直到亲眼所见,这里的许多人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澄羊眼神闪躲,畏缩又惊恐,很快,他被人揪着衣领拎起来,恐惧地吱哇乱叫。 “还我朋友的骨髓来,你这满嘴谎话的小偷!!” 愤怒的持明一拳打在澄羊脸上,这回没人拉架,所有人闹作一团,在宽阔的议事堂内谩骂起来。 一旁,老护珠人失魂落魄地向后一倒,嘴唇嗡动,难以自语。一群小持明叽叽喳喳拥上来,生怕自家师父被气到去见龙祖。 不久后,他找回了声音,盛气凌人的脸上满是失望:“澄羊,你这个搬弄是非的蠢货……给我抽他,狠狠地抽他!” 弟子们蜂拥而上,大殿里又响起新一轮尖叫。 上头,郁沐悄悄靠近丹枫,“你们持明族好乱呀。” “蠢人太多,习惯就好。”丹枫淡淡道。 “当龙尊真辛苦。”郁沐勾勾丹枫的手指,“我们还要等多久?” “一小会。” “还要一小会?”郁沐视线在丹枫桌面逡巡,“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吗?” “你去暗室看看书?”丹枫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屏风,“出门右拐,第三间。” 郁沐:“好哦,那我去了,你快点来……” “不行!”一道怒极的嘶吼贯穿了房顶,霎时,议事堂内一片死寂。 郁沐疑惑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还是那个老护珠人,面对对方愤怒的指责,他眨眨眼:“为什么?” “暗室是历代龙尊议事敬祖之所,怎么能让外人进入,饮月,蔑视族规也要有限度!”老护珠人声色俱裂地控诉道。 没等丹枫驳斥,郁沐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些不耐烦,浅色的眸子眯起,不复平和:“外人?” “哼。”老护珠人的胡子一抖,“区区仙舟人,怎可进我持明重地。” 郁沐若有所思地点头,走下台阶,清瘦身影却给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他站定在老护珠人面前,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对方视野中不断放大。 那一刻,原本线条明晰的时空都有了一定的扭曲,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在议事堂内弥漫,令人心神剧颤、仓皇无措。 大量持明扑通跪了下来,忍不住干呕,恍惚中,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耳畔流动,像是眸中密集的爬虫,又或者……是绞缠在一起的树藤。 老护珠人的眼中,清俊的青年面无表情,寡淡的眉眼微微亮起,瞳仁中央生出一丝吊诡的裂口。他歪过脸,柔和的面部线条在扭曲的视野中变得锐利、削直,很快,一对嶙峋森然的枝角出现在额顶。 那是一双令人震悚的枝角,表面爬满金黄的叶片,团簇如火,卷翘着升腾。 那是…… 只有建木才具备的形态与色泽。 老护珠人的瞳孔轻颤,被莫大的惊恐席卷,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 在他即将因过分的恐惧而窒息时,上首突然传来一道贯穿脑仁的鸣金之声。 叮。 “郁沐,别吓他们了。” 龙尊威严又清冷的嗓音如云水流过,霎时抚平了一切。 周遭的威压一瞬消失,连脊背上无形的重担一扫而空,阒然殿中,没有密行的枝叶,没有青旋的飞火,更没有孽物,除了洇在地毯上的湿汗和干呕导致的口水外,什么都没有。 老护珠人的心砰砰狂跳,他四肢绵软,头顶强光打下,对方削瘦的影子笼罩在他头顶,令人发疯的气息始终缭绕在周身,挥之不去。 “抱歉,没忍住。” 头顶落在泠泠话音,声线平和,略显寡淡,这话听在老护珠人耳朵里完全就是毫无人情味的恶语。 对方弯下身来,礼貌地问道:“现在,我可以去暗室了吗?” 老护珠人点头如捣蒜,手掌不住哆嗦,直到对方欣然离开,也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 殿内无人应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上首气定神闲的龙尊起身,“诸位应当无事了吧。” 没人回答。 没人敢回答。 丹枫对此乐见其成,抚过桌案,点了点下方的澄羊:“将龙师澄羊送回他府里,等候通知,其余人,我相信你们知道该怎么对外描述今日的见闻。” “是……”稀稀拉拉的应声响起。 “散会。” 龙尊离开了议事堂,小持明们赶紧跑来搀扶老护珠人。 老护珠人喉咙一吞,心中涌起强烈的后怕,他紧紧攥着弟子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 “师父,龙尊大人的,嗯,朋友,究竟是……?” “别提!” 老护珠人眼神颤动,他喃喃道:“以后你们见了他,千万不要和他对上视线,也不要阻拦他,他爱去哪去哪,跟我们没关系,要是觉得不对劲,就赶紧去找饮月。” “呃,那他要是和龙尊……” “不关我们事!他俩爱干什么干什么。”老护珠人心有余悸地碎碎念,“居然有那东西在,怪不得,怪不得龙尊大人要离开……怪不得……” 一旁,被捂住嘴的小持明仰头,望向自己面如土色的师兄,小声道:“师兄,师父是不是坏掉了。” 又吃到惊天大瓜的师兄:“……闭嘴。” “哦。” —— 郁沐来过暗室很多次了,当然,每一次都是偷偷来,少有这般光明正大走进来的时候。 他自在地从书架拿出一本书籍,坐在桌案前翻开,读的津津有味,没过一会,丹枫就来了。 “快来,我正看到精彩的部分。”郁沐笑着朝人招手。 丹枫走近,发现对方在看龙祖见尊记事考,名字听上去正经,实际是一本虚构的战争历史题材话本,语言风格之浮夸,情节之出离,令人叹为观止。 “看到哪了?” “看到龙祖大战贪饕,一尾巴抽爆三十四颗连珠行星……等等,这怎么还有我爹的戏份?” “后面有龙祖吞噬丰饶炼化出莲珠的桥段。” “啊?这也太扯了吧。” “你以为呢,这可是话本。” “但这个是藏在暗室书柜角落的,我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典籍,上面还落灰了呢。” “嗯。”丹枫懒懒应道,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我小时候藏的。” 郁沐头一抬,拄着下巴,条件反射道:“我怎么不知道。” 丹枫挑眉睨他。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郁沐:“我的意思是……” 丹枫抱臂,似笑非笑地垂眼:“郁沐,忘了告诉你,前几天意外尝到你的枝液时,我似乎窥到了你的记忆。” 郁沐:“……”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我不觉得过分真实的景象是我独断的臆想,时间跨度过分漫长,也非我生命折射出的倒影,思来想去,或许这份意外收获与丰饶的伟力脱不开关系。” “在那之中,我看见了我。” 郁沐的耳尖霎时有一点红。 “我很高兴,你早在我不知道的、更久远的时光中注视我。”丹枫道。 郁沐心跳得砰砰,对方的话好直白,弄得他心神荡漾。 这条龙居然没为自己被偷窥而气恼,真是条慷慨的好龙,郁沐想。 丹枫从桌上拿了一本书,居然是先前郁沐为了治疗丹枫的龙狂,从禁地里偷走的龙师简略版古籍。 丹枫不动声色地来到郁沐面前,龙尾从身后绕过来,触碰郁沐的大腿。 “所以,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拥有比我更多、更清晰的记忆,我相信你能解答。” 郁沐抱住龙的尾巴,颇有些骄傲地点头。 论起对丹枫的了解,他说第一,没人能说第二。 果然,丹枫满意地点头,在郁沐期待的注视中,从书中抽出了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方形硬纸,金色的烙印字体飘逸大气,上面明晃晃写着三个字:「摸摸券」。 郁沐吓得立刻撒手扔掉了怀里的尾巴。 丹枫盯着他:“郁沐,这个券,是用来摸什么的。” 郁沐:“……” 第112章 “什么都不是。” 郁沐像一只沐浴在温水中却骤然警觉的水鸟, 眼中迸射出警惕和赧然,不住躲闪着对方投来的锐利目光。 “郁沐。” 丹枫一边眉梢懒懒地挑起,捏住郁沐的下巴, 将他的脸转了过来, 手指不经意地在对方下颌的软肉摩挲。 “不是就不是,你心虚什么。”他的口吻听上去纯良无比。 郁沐没发声,眼睫不断颤抖,溢出几丝细碎的光, 嘴唇嗡动, 他想躲避丹枫的手,却忽然被强硬地掰了回来。 “还是说, 你其实用这张券做什么不好的事了?” 丹枫的尾音轻而飘忽, 透着一股琢磨不透的玩味。 “怎么会,就算按字面意思理解, 也只是……摸摸而已嘛。”郁沐嗫嚅着为自己找补。 “哦。” 丹枫煞有介事地点头,指腹在郁沐唇角流连,稍稍用力,小半个指节都探到了郁沐唇内。 他叩开对方不算紧闭的牙关,触碰湿润的舌尖, 他的动作缓慢但狎昵。 郁沐霎时瞪大了眼睛,喉结随吞咽的动作上下一滚。 “就像这样摸?”丹枫轻声问。 郁沐:“……” “不对?” 丹枫挑眉,手指探出, 云吟卷掉残留的涎水, 他沿着郁沐的颈线一路下滑, 灵巧地解开对方制服上的第一枚扣子。 郁沐的锁骨轮廓异常鲜明,或许是频繁吸气导致的。 “看来我想的太保守了。”丹枫呢喃。 说完,他向前一步, 单手攥住椅子的扶手,倾身,阴影笼住郁沐的脸,令人忍不住吞咽的压迫感从微亮的龙目中溢出。 呼吸中充斥着熟悉的云吟的冷冽气味,周遭寂静无比,细长的指尖泛着粉,在郁沐的视野中不断放大、放大,最终落到额头。 丹枫抚摸着对方空无一物的额顶,几乎瞬间,一点坚硬的触感从皮下冒出,仿佛其下埋藏着一颗迫不及待要生长的种子。 “好、好啦。” 郁沐抓住丹枫,有点不好意思,“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丹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那时候你寄住在我家里那么久,只是一条没法沟通的龙,我趁机索取一点医药费作为报酬不是很正常吗。” “而且,你又没反抗。” 丹枫眼睛弯了弯,“我龙狂期间神智全无,我怎么反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造成的,你还在我家里为非作歹,咬坏我的桌角,打湿我刚洗好的被褥,撞翻我的药瓶,缠在房梁上偷袭我……” 郁沐掰着手指头数,仔细一想,这条龙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立刻来了底气,说到最后,语调都扬高了。 “那我摸摸怎么了,我又不是随便摸摸,我还用券了的,欠债还钱,没钱我只好变通,不是天经地义吗?” “但这券是你自己发给自己的,这不是监守自盗是什么?”丹枫又问。 郁沐思考几秒,发现自己说不过对方,索性破罐子破摔,往后一倚,瞪他:“小气。” 丹枫倚坐在桌前,手指夹着金灿灿的券,挑眉。 郁沐好像有点炸毛了,金发蓬松得像毛球,眼睛里水光泛滥,觉得不够解气,又轻轻踢了他一脚: “不就是摸摸,至于这么追问吗,小气。” “我又不是摸别的地方,只是摸摸龙角、脸颊、手臂。”郁沐瞪他,倏然起身,烦躁地挥手,“跟你说不通,我走了。” 说着,他绕过丹枫,脚步急促地往门口走,突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郁沐顿时定在原地, “郁沐,这就是你的逃跑路线?”丹枫摩挲着他的手腕。 郁沐:“嘤。” 丹枫眼里隐着笑意,虚虚垂敛,“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 郁沐觑着他,试探道:“真的?” “真的。”丹枫的嗓音清冷又低沉,刻意放温和后,非常好听。 “好吧。” 郁沐哼哼唧唧,坐回了椅子上,面对丹枫,翘起腿,一副桀骜不驯不好伺候的样子。 他盯着丹枫指缝里的灿烂的券纸,试图销毁罪证的心情攀至顶峰,他瞄了眼丹枫从容的脸,不动声色道:“那你是不是能把这个还我了?” “不能。”丹枫断然拒绝,“这是我捡到的。” “你捡到就是你的?”郁沐咋舌。 “是。” 郁沐胸膛微微起伏,“那你撕掉它吧。” 丹枫盯着郁沐,券纸在他灵活的指尖翻飞,最后,烫金的字面冲着郁沐。 “我不会撕的,我想使用它。” “啊?” 郁沐喉咙立刻发紧,他有片刻沉溺在对方幽深的龙目中,又被某种危机感惊醒。 糟,糟糕,丹枫来真的。 他一扯唇角,掩饰自己的慌张,一丛柔软的叶片从角落里鼓出,隐蔽地抬起凳子。 它们刚要举着凳子逃跑,忽然,有力的鞋尖坚定地踩住了地上冒出的枝桠。 郁沐顿时一抖。 丹枫睨着地上升起的嫩芽,残忍道:“郁沐,这招不好使了。” 经过这么多次实践,丹枫大致已经摸透了面前这个家伙会在床上用的伎俩:一催二泣三求饶,四躲五怒六逃跑,兴致来了会强硬地坐上来,自己满足了就转头溜走,恶劣至极。 “丹枫,那张券是要在特定场合下使用的,而且,我其实已经偷偷核销过了,所以它已经失效……” “郁沐。” 丹枫弓起脊背,捧着郁沐的脸,轻吻了下他的唇角。 郁沐一下宕机了。 丹枫湖绿色的瞳孔中没有丝毫被歪理邪说迷惑的征兆,冷静得不像话,他耐心道: “地上掉落了一把枪,无论它的主人是谁,只要捡到它的人,都有使用的资格,对吗?” “呃。” 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我现在捡到了这张券,也有使用的资格,不是吗?”丹枫又道。 “唔。” 似乎,也有点道理。 郁沐晕乎乎的,丝毫没意识到这是一种巧妙的偷换概念,因为一般来说,捡到东西是要上交云骑,物归原主的。 丹枫瞳色渐深,绸缎般的长发被郁沐握在掌心,甚至还贴心地将尾巴绕过来,贴上对方的小腿。 学会最大程度利用自己的美/色,已经成为了他得心应手的能力。 他将券纸按在桌上,然后,手指从桌面离开,箍住了郁沐的手腕,低声道:“我想想,你说龙角、脸颊、手臂……” “郁沐,你的角呢?” —— 暗室门外,两名持明护卫手中捧着一沓整理好的报告,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将近半个系统时了,然而,里面的龙尊杳无音讯。 “再这样下去,我都快以为咱们龙尊遇刺了。”年轻的护卫仰声长叹,“以前丹枫大人那是宵衣旰食,兢兢业业……” “现在不也是吗?” 蹲在墙边的老护卫看上去很自在,毕竟,在暗室门口等龙尊可比在禁地里巡逻舒服多了。 “不一样,以前丹枫大人可是片刻都不会摸鱼的,这会都摸半个系统时了。”年轻的护卫指着自己的钟表,“……我还想早点干完活回去听八卦呢。” “什么八卦?” “你不知道?是二队小周告诉我的,话也没说明白,语焉不详的,反正听说咱龙尊大人被包养了!” “啊?”老护卫有点惊了,“你说的是咱们龙尊,饮月君?” “不然呢,咱还有第二个龙尊?” “不可能,饮月君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能被他看入眼的都是什么人?罗浮将军,前任剑首,传奇飞行士,工造百冶。”老护卫一摆手,哼笑。 “能让他低头的,肯定是个令使,咱罗浮除了神策将军,哪还有其他令使。” “难道是我听错了?”年轻护卫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听力。 “肯定是你记错了,八卦嘛,一传十十传百有点差错很正常,捕风捉影的事到处都是。”老护卫摇头一笑,这时,暗室的门有了片刻松动。 “瞧我说什么?丹枫大人这不就忙完了?小年轻学着点,有点耐心……“ 老护卫起身,拿走年轻护卫手里的材料,一并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很快,门开了一道小缝,却不见丹枫的影子,几秒后,一根带着露水的枝条蔫哒哒地伸了出来,飞快卷起资料,从门缝中挤了过去。 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闭合了。 怀疑自己眼花了的老护卫:“……?” 他沉默片刻,一头雾水地看向自己身后的年轻护卫,对方正用完美的鞠躬姿势对着门,手指贴紧裤线,紧张地闭着眼。 老护卫:“喂。” 年轻护卫:“是,大人!” “别大人了,饮月君不在。” “啊?”年轻护卫茫然无措地抬头,“他这就取完了?不多说几句吗?” 老护卫同样迷惑,“这次好像不是饮月君亲自取的,是我看错了吗,那东西……有点奇怪,咱龙尊不是控水的吗,没听说还会控木啊。” —— 枝叶们卷起封皮完整的资料,在地上委顿地瘫作一团。 整洁的暗室像是被洗劫了,满地都是沾着露水的枝桠,它们仅能用所剩无几的自控力克制住延伸的方向,不要弄乱堆积在角落的书籍和纸张,却无法避免自己被弄乱的结局。 郁沐唯一的想法就是,暗室里的家具好硬。 桌子很硬,硌得他腰疼,椅子也硬,碾得他膝盖疼,书架更硬,抵在脊背上像是石头,汗水流在上面又打滑,他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事实上,鳞渊境的所有陈设材质就是被精心浇筑、打磨过的石料,能在鳞渊境这种水汽潮湿的地方呆着还不腐烂的木头,只有郁沐一个。 室内的战况,用一地狼藉来形容毫不为过,就连郁沐本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一开始事情是很单纯的,就是后来,丹枫这条心机的龙居然含住了他的叶子。 这委屈郁沐能忍? 当然不能忍! 他堂堂建木,当然要好好压榨龙龙一顿。 郁沐哑着嗓子,艰难地环视四周,而后,视线移到上方的丹枫脸上:“这里是你的工作场所吧。” 丹枫下巴滴着汗,绯红眼尾如作燃火,青筋暴起,勾勒出几分悍拔又凌厉的美感。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好罪恶。”郁沐呢喃,忍不住抓紧了手边的纸张。 他已经捏碎了好多报告了,好在这些都是丹枫看完的已过目版。 “才反应过来?” 丹枫泄出一丝气音,颇有些无奈,“那你要我再来一次的时候怎么理直气壮的?” “你就当我脑子被枝叶糊住了吧。”郁沐哼哼唧唧,没等枝叶们抗议,便开始催促。 “你再快点,我那极品露莎卡的鱼骨还放在冰箱冷藏,我怕晚点回去就不新鲜了。” 丹枫:“……” 他啧了一声,不满地捏住郁沐的脸,用力。 郁沐:“嘤。” 第113章 天色渐晚, 树屋里传来庆幸的叫喊。 “还好,我的鱼骨还好。” 一棵差点失去梦想的建木扑通跪在冷藏箱门前,对着依旧十分新鲜的鱼骨喜极而泣。 丹枫倚在门口, 环臂, 见郁沐珍而重之地将鱼骨取出,放在清洗台上。 “这么一会功夫,它是不会坏的。”他无奈道。 “不不不,对高端的食材来说, 烹饪的法门必须争分夺秒, 因耽搁而流失的营养和肥美肉质可没法补救。” 郁沐说得头头是道,一手按住鱼, 十数根枝叶卷起大小各异的剃片刀, 一时间,树屋里鱼汁飞溅, 卷集在一起的刀光澄明雪亮,令人眼花缭乱。 他娴熟地将鱼骨上的肉按部位剃好,分开放置,多管齐下,这边的枝叶负责腌制, 那边的负责碾平,整个厨房陷入欢快又忙碌的气氛。 丹枫被请离厨房,收拾家务去了, 半个系统时后, 厨房飘出鲜甜的鱼香, 丹枫收起云吟,来到门口,郁沐正在舀汤试味道。 “来尝尝?” 郁沐招呼他。 锅中氤氲的热气向上蒸腾, 令对方的面容笼罩在若即若离的朦胧中,丹枫心中一动,尽管已经吃饱了,但面对如此可口的蛋糕,还是想上去舔一口奶油。 他一言不发地走近,捉住郁沐执着汤勺的手,偏头在对方唇角吮了一下,评价道:“挺鲜。” 郁沐:“……” “厨艺不错。” 丹枫亲昵地在郁沐耳畔赞美,接过勺子,接替郁沐的位置,装模作样地在锅中慢速搅动。 “出去吧,剩下的我来,一会就可以开饭了。” 心底痒痒的郁沐盯着龙英俊冷厉的侧脸,清了清嗓,恋恋不舍地敲着木质桌面。 “干嘛?”丹枫瞥他。 郁沐的眼睛亮晶晶,明是浅褐色的人类瞳孔,却散发着金子般细碎的光彩。 丹枫盯他一会,撂下勺子,像是接受到了某种隐晦的暗示,主动走过来。 一步,两步。 郁沐伸出手,试图搂住对方的肩膀,却见丹枫手掌一抬,越过郁沐的头顶,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碗。 郁沐:“?” 丹枫从容又自然地回到锅前,用汤勺撇去浮末,口吻淡淡:“出去等着吧,这里目前不提供除了烹饪鱼骨之外的其他服务。” 郁沐吐了下舌头,不满地离开厨房,没头苍蝇般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才回过味来。 这条龙,该不会是在报复他吧? —— 不愧是景元送的极品露莎卡鱼骨,炖出来的鱼汤鲜甜,汤汁甘香,肉质紧实肥美,汤色是珍珠白色泽,一舀勺子,香气浓郁。 郁沐拄着下巴,见丹枫把大块鱼刺从碗里捞出来,“说起来,你以前会连鱼骨一起吃的。” “什么时候?”丹枫瞥他一眼。 “做龙的时候。” 丹枫:“……” “我不清楚自己龙狂时是什么样子。” “干爽冰凉的,长长的,会卷在柱子上,或者把尾巴悬起来,喜欢一口闷。”郁沐如数家珍。 丹枫想象了一下那幅场景,不禁道:“一口闷?” “嗯哼。” “吃相好差。”丹枫蹙眉。 郁沐顿时眼睛一弯,比起现在慢条斯理、雅致周正的丹枫来说,确实差。 “但龙狂也有龙狂的好,我想要长长的抱枕。”郁沐惋惜道。 丹枫瞧着他,不解道:“你现在没有?” “没有啊。” “那晚上一个劲拖我尾巴往自己被子里塞的人是?” 郁沐哽咽了几秒,舀了一大碗汤,怼到丹枫面前,“喝汤。” 这么一大锅汤,他就不信堵不住的丹枫的嘴。 二人享用了完美的一餐,收拾完厨房,郁沐坐在床边的小桌上,枝叶点燃一簇异常明亮的青火,给他照明。 丹枫正在翻阅一本他还没来得及看完的龙尊读物,郁沐的读书品味很杂,从百科全书、志怪话本、冒险奇谭、菜谱教程到晦涩诗歌,应有尽有。 “你在写什么,古董廊的备案文件?” “对,已经快填好了,今天去见了景元,还有药王秘传,我的新员工们态度很好,连合同内容都没看。” 郁沐咬着笔,往后靠在丹枫身上,笑道:“你说的还真对。” “古董廊卖什么?” “当然是奇珍异宝,并提供相应的鉴宝服务,收超级高昂的手续费。”郁沐轻眨单眼。 以建木的寿命,或许这世间没什么他看走眼的宝物。 “我之后把新员工们领出来,带他们熟悉工作环境,对了,我们过几天要搬回长乐天去,景元说家里的查封已经解除了,云骑还会帮忙翻新了一遍呢。” “行。” —— 一周后。 药王秘传的魁首,百吉,站在高高的木质宅院大门前,仰望着金牌匾上行云流水的大字。 「招财进宝」。 他拎着自己的小包袱,怀着赤诚的感激与崇敬之心,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来到建木大人的居所,迎接自己新的人生。 说实话,那天在幽囚狱,由于有神策将军从旁监视,建木并没有与他过多言语,但他毫无疑问是一个善于捕捉领导心思的优秀打工人,他回去后仔细琢磨,觉得自己对建木大人想法的揣摩还是太浅显了。 建木,药王的神迹,某种意义上凌驾令使、媲美星神的命途造物,怎么会甘心蜗居仙舟呢? 那一纸普通的文件只不过是迷惑神策将军的手段,背后一定有更深的计划、更宏大的图谋、更辉煌的野望。 「建木古董廊员工雇佣合同」,这个表面上的名字,实际恐怕是「建木占领仙舟同伙(划掉)干部征集计划」! 一定是的! 建木大人这么做,一定有它的道理! 百吉心情舒畅,隐隐自豪,勾起嘴角,心道,世界上最了解建木大人的,一定是他百吉。 正想着,他环顾四周,一转头,对上郁沐冷淡的脸。 百吉面容大变,当即跪下:“药……” 郁沐赶紧收回往前迈步的脚,“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行此大礼。” 要是让街上的行人发现端倪可怎么办,他是来做生意的,可不是来振兴药王秘传的。 “遵命,大人。”百吉赶紧起来,见郁沐往宅子里走,连忙跟上。 由于还没装潢,偌大的院落空空如也,令雕梁画栋的案屏与立柱凸显得一览无余,楼骨大气、恢弘,一进室内,透着一股莫名的的压迫感。 那是岁月沧桑的刻痕,投注在人心上的幽影。 郁沐带百吉把宽阔的前厅逛了一遍,包括后院的亭台轩榭、库房、校场和员工宿舍区…… 百吉倒吸一口凉气——建木大人心思缜密,城府幽深,高瞻远瞩! 这下,药王秘传就不用在丹鼎司中偷偷密谋了! “这些就是门市的前厅和后院的格局,至于具体的建筑用途安排你这周给我出个报告……”郁沐道。 百吉低垂头颅,落后郁沐半步,洗耳恭听,在听见某个词时,他的雷达滴滴作响。 「格局」? 建木大人是要他格局展开,不要拘泥于眼前小利,而要目光放长远…… 百吉眼前一亮,再度环视周围,望向宽敞的后院,幡然醒悟。 原来是这样! 百吉谦恭道: “是,大人,我会最大限度利用校场,好好操练成员。”他要让药王秘传在他严酷的训练下成为诸武精通的强者、能手、先行军,一个药王秘传打十个云骑! “那你可要加油了。”郁沐点头,欣慰对方的干劲,“选拔人才可是很辛苦的。” 很好,不枉费他在设计图纸时用心规划,特意腾出一大片地方来给百吉折腾。 虽然合同上员工福利啥啥没有,但要是真一点不给,总还是太过核心,最起码留出这么大的场地,新春的时候百吉可以悄悄可以置办二十桌宴会、四十张琼玉牌台桌。 反正新春他绝对不会来这里上班的,他要和丹枫出门看花灯。 百吉眼珠子一转,“您过奖了,我在丹鼎司任职多年,比起选拔人才,我有丰富经验,为了您占……” 郁沐疑惑地瞥他一眼。 占? 百吉立刻会意,拍了拍自己的嘴,压低嗓音道: “占据仙舟古董流动市场的稳固地位,我会严格实行选拔制度,落实入职综测、周期评测、业务培训、年终考核……让这里的每一位员工都能独当一面,就算去神策府偷……啊不,推销,也能满载而归。” 说完,他紧张地捏了把汗。 这样说,建木大人应该能听懂了。 郁沐听的确实很懂,虽然考核比丹鼎司的要加倍很多,但不打击员工的积极性,是丹枫传授给他的做领导的小技巧。 “很好,就这么来吧,不过,去神策府推销就不必了,他们不是你们的潜在客户。” “不是我们的潜在客户?”百吉低下头,仔细咀嚼这段话。 我们? 以建木大人的口吻说出的,恐怕是指药王秘传。 神策府不是药王秘传的潜在客户,难道说……! 百吉恍然大悟。 建木大人的意思是,不用药王秘传对付神策府,就是说,建木大人果然会御驾亲征! 看吧,丰饶歼灭巡猎的伟业复兴指日可待! 百吉一吸鼻子,胸中涌流着暖洋洋的感觉,好像有慈悲的圣光落在他身上。 在一旁睨着百吉的郁沐,默默在玉兆上敲了敲。 「郁沐:我的新下属果然有点问题。」 「丹枫:?」 「郁沐:他看起来不太聪明。」 郁沐还要再回,忽然察觉身旁有一道热切的视线,是百吉。 “大人,我一定会完成您交代的任务。”百吉一脸诚恳。 “嗯,不过出门在外不要用敬称,过几天你办好手续,把药王秘传的人领来熟悉环境,不用担心门锁,整栋宅子都有我的耳目,等货到了,就开始营业。” “营,营业?”百吉精神一凛,意识到重头戏来了。 这个营业,恐怕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是指散布密探打探仙舟布防,还是继续渗透其他司要收集情报,甚至是……再度将他们未竟的事业提升日程?! 想到这里,百吉不禁心潮澎湃。 “嗯,你们要尽快制定宣传和销售计划,加以落实,不用我教你们吧?”郁沐挑眉。 百吉连连摇头:“当然不用,大人,我们对此经验丰富。” “很好,还有一件事,大厅的陈设和装潢……” “大人,请不要担心,不出半个月,这里将会金碧辉煌!”百吉胸有成竹道。 “那就交给你了。”郁沐掠过了装修经费的问题,道:“未来第一期五十年发展计划,要让我们的商品占据仙舟古董市场将近一半的成交份额,能做到吧?” 占据仙舟古董市场? 叮,百吉脑袋上亮了一个大大的灯泡。 建木大人说的,恐怕是让药王秘传势力占领仙舟各大机要岗位吧? 五十年达成对罗浮的半数深透,真是艰巨又充满挑战性的任务…… 百吉略有为难道:“大人,五十年是否有些难……” 他话音未落,忽然,一团散发着欠揍气息的青火从房顶窜了下来,在百吉的瞪视中,它拖着肮脏的尾焰,恬不知耻地在郁沐身边飞舞。 “事情都办完了?”郁沐不冷不热地道。 “当然,您吩咐的事哪有办不成的道理,不日就会有秘宝的线索传回~”兆青谄媚地笑起来。 “好。” “嘿嘿嘿嘿。” 百吉悄悄掐住自己的大腿,以免绿到发光的眼珠子化作箭矢,狠狠扎穿到兆青身上。 兆青收了笑声,捏声捏调、趾高气昂地飞下来,在百吉上方俯视,“呦,这不是比我低一级的销售部百吉主任吗,许久不见,最近过的还好吗?” “啊?”百吉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低我一级」这四个字上,立刻看向郁沐。 郁沐神色淡淡,没有表示,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冒犯,百吉赶紧垂下眼。 头顶上那只聒噪岁阳还在喋喋不休,甚至叼出了一张用金纸裱了边框的合同书,职位一栏被大大标红、加粗。 「建木古董廊大总管」。 百吉瞳孔地震,难以置信。 凭什么,凭什么一个岁阳居然会比他等级高? 难道,这只岁阳一直在谋划抢夺他建木大人最忠诚的狗的小牌子?! “哎呀,我刚才好像听到某人说什么‘五十年是否有些难……’,连建木大人交代的任务都完不成,难怪比我低一级。”兆青得意地媚笑。 咻咻,两支精准射中百吉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顿觉不能坐以待毙,便大声朝郁沐道:“大人,我一定能在五十年……不,四十年,我四十年就能超额完成!” 兆青嘿了一声,飞到百吉身边,也对郁沐保证:“不出一年,我就能让其他岁阳带回全银河的至宝线索!” 百吉一巴掌拍飞兆青:“三十年!” 兆青狠狠咬着百吉的假发片:“九个月!” 护住假发片的百吉掏出对岁阳专用宝具:“二十年!” 兆青龇牙咧嘴:“六个月!” 百吉:“想打架吗?” 兆青:“打就打谁怕你!” 说完,一人一岁阳当真要撕起来,忽然听见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刹那,两根枝条不知从哪钻出来,干净利索地捆住两个即将闹事的家伙,用力一荡,将人干脆利索地扔到院墙外。 一屁股坐到地上、忍受疼痛的百吉:“……” 因为不是实体所以逃过自由落体的兆青:“!” 院内,郁沐平淡的话音幽幽传来。 “要打出去打,别死我家里,记得过几天来上班哦。” 兆青/百吉:“……” —— 郁沐望着空荡荡的校场,隐约听见了门外有小狗汪呜的叫声。 他拍拍手,检数今日需要完成的工作,一切妥当,剩下的只有等丹枫下班回家,吃准备已久的火锅。 由于罗浮局势稳定,通航船坞重新开放,其他星系的商品重新涌入罗浮,市场上最近人满为患,大家都沉浸在总算可以回归日常生活的喜悦中,纷纷购置食材犒劳自己。 虽然还是过平凡的日子,但真是辛苦了呢。 郁沐也不例外。 他给丹枫发了条消息,正聊着,脸上忽然落下一道影子——像是什么人挡住了阳光。 他抬头,只见檐上竟长出了一只淡紫色的狐狸,正鬼鬼祟祟地瞧着他。 “白珩?”郁沐颇有些惊讶。 一连一周,自上次在鳞渊境一别,他许久未见对方了。 被发现行踪,白珩没有很惊讶,她直起身,道出来由: “郁沐,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第114章 “当然, 如果我帮得上的话。”郁沐仰头望着白珩。 白珩跳下房檐,“抱歉,本来不想打扰, 但这件事恐怕只有你有办法, 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行,去我家?” 白珩耳朵一抖,“不了吧,我怕有人一会顺藤摸瓜找过去。” 郁沐一怔, 眼里带了几分疑惑和警惕, “先说好,我是合规行医, 不干违法的勾当。” “没有啦。” 紫毛狐狸一跺脚, 拉着郁沐就走。 二人来到丹鼎司郊外的建筑群内,这里人烟稀少, 足够隐蔽,郁沐不禁问道:“你到底要我帮你什么?” “是关于镜流的魔阴身。”白珩靠在墙边,叹道:“镜流答应元帅,最近一段时间远离罗浮,加上之前我们就有星海巡游的计划, 本来已经择好日子准备启程,但……” “镜流的魔阴身发作了?”郁沐接道。 “不算发作,只是夜间梦魇十分频繁, 但前几天她砍断了神策府的几根梁柱, 幸亏景元及时赶到, 没有酿成更大的后果。 我想,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如果出门在外只有我和她, 单凭我的能力,没法让她从魔阴中清醒过来。” 白珩头疼道。 毕竟在此之前,仙舟从没有人能成功对抗魔阴身的侵扰,即便镜流本人的意志力坚如磐石,也难保会万无一失。 “我知道你能配出压制魔阴身的药物,我想求一个配方。”她双手合十,擎过头顶,“拜托了,郁沐,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狐人的耳朵在风中抖动,看上去软绵绵的,郁沐按捺狠狠rua一把的冲动,将视线从那上面移开。 “可以,跟我来吧。” 白珩惊喜地抬头,顿时眉开眼笑,跟上郁沐的步伐。 二人来到最近的药材室,白珩纵旅星海,博闻强识,在郁沐简单的教学后就记住了药材的选择和配药的步骤,最后,郁沐递给白珩一把取血器。 冰凉的器具入手,白珩凝视着尖细的针头,“这是?” “配制能够令仙舟人服用的、压制魔阴身的药物需要建木神躯的枝液,你从丰饶所铸就的卵中诞生,某种意义上算丰饶的造物,你的血勉强可以代替药引,更方便的是,由于效果不佳,不需要严格控制取血量。”郁沐道。 白珩眼皮一抖。 什么叫‘不需要严格控制取血量’,因为是医生所以总能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此恐怖的话吗? 白珩深吸一口气,按照步骤将取血器摁入手臂,鲜红的血进入密封管,取出时,针孔已经愈合了。 郁沐将血放入悬凝机,隔着玻璃,白珩注视着平静的液面,隐约间,似乎有一点微茫的金色析出。 白珩的心情有些复杂,这么久过去,她还是不能很好地接受这个事实,虽然,这对她目前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 十分钟后,郁沐将调好的药品装进药箱,取出悬凝过的血液,带白珩走向丹室。 宽敞的院落摆放着诸多晾晒的器具和正在烘干的药材,绕过小路,通体深棕的丹炉静静伫立在青石板铺砌的平台上。 “刚才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吧,现在来自己试试。”郁沐将药箱递给白珩,说完,抱臂站到一边。 白珩挠了挠头。 好奇怪哦,有种以前学星槎驾驶时被严格的老教官盯着的感觉。 “但我是第一次……” “没关系,有我在,你炼不坏。”郁沐道。 白珩将信将疑地朝丹炉走去,嘟哝,“真的吗,可我星槎坠毁率目前为止可是百分之九十唉。” “这不还有百分之十吗。”郁沐安抚道,心想,不就是炼制丹药吗,只要掌控火候,难道还能炸膛不成? 白珩闻言,觉得应当相信资深医师的判断,遂走向丹炉。 —— 另一边,刚下班的丹枫正往家走。 自将澄羊‘流放’北边禁墟,龙师一派人人自危,族中会议上少了许多反对的不和谐音,各项政策都在逐步落实,持明族正在摆脱群龙无首的状态,重新驶入过往的正轨。 接踵而来的是一大堆积弊的事务,某些积重难返的根源应当被肃清,但不能急于求成,日子还长,毕竟,丹枫这回恐怕切切实实地要当一千多年的龙尊了。 所以,他转变了作息,决定以后早早下班,对标丹鼎司的工作时长。 回到长乐天时,街边晚市的小贩还有的没出摊,晚风凉爽,人们惬意地坐在茶馆里笑谈,浮槎竞天,黄昏的光晕宁静而温和,令整条街道都染上一层蜜色的橘红。 路过街角时,丹枫的脚步倏然慢了下来。 “花灯,精致好看的花灯,价格优惠,童叟无欺~” 远处传来嘹亮有力的吆喝声,是一家卖花灯的铺子,店主是一个年轻的持明,展示花灯的柜架上,一盏栩栩如生的龙尊花灯立在最高处,炯炯有神的龙目亮着湖蓝色萤火,正与仰头的丹枫对视。 丹枫仔细打量着这尊花灯。 造型精巧、做工细致、用料上乘,价格也很理想。 “客人,您看中的这款是小店招牌的龙尊花灯,纯手工制作,复刻的销量特别好,您看这龙……龙尊大人?!” 殷切的招呼声倏然拔高,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兴奋和惶恐。 店主赶忙放下手中还没编好的花灯骨架,来到丹枫面前,双眼放光:“龙尊大人,您这是微服私访吗?” “只是路过。”丹枫淡淡颔首,“这尊花灯怎么卖。” 店主眉开眼笑地把花灯从架子上拿下来,“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花灯的造型灵感都来源于您,您喜欢就直接拿走,不打紧。” 丹枫接过花灯,瞥了眼旁边的价格签,沉默地掏出四百巡镝放在桌上。 “哎呦,龙尊大人,您太客气了。” 店主没有推拒,而是从柜台里取出一盒燃灯用的火硝石,又摘了另外两盏莲花和游鱼的小花灯,一起塞给丹枫。 “这两盏送您,您可一定要收下。 我恋人托您重启护珠人选拔的福,终于调去了她想去的片区,可以亲自照顾她挚友蜕生的那枚持明卵了,前几天说要去觐见您,但您公务繁忙,我们怎么好去打扰……” “想来也无妨,我一直在鳞渊境。”丹枫说完,补充一句,“除了下班时间。” 店主一怔,“龙尊大人,您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丹枫:“有吗?” 店主腼腆一笑,“我以前是工匠学徒,有时会随师父觐见您,那时,您总在高高的地方,离我们很远……哎呀,抱歉,我嘴笨,说不明白,您别放在心上。” 没等丹枫回话,一道稚嫩的少年音从二人背后响起。 “妈,我还想要这个花灯。” 丹枫转身,只见一个狐人少年站在他身后,眼睛闪闪发光地盯着他手里的龙尊花灯。 他微微挑眉,不经意地将花灯举高了点,少年的视线就被吸引过去,像吸铁石上密不可分的珠子。 店主:“小朋友,这尊花灯是非卖……” 远处,一个狐人女性走了过来,拎起少年的衣领,“上次不是给你买过了吗,怎么还要。” 丹枫闻言望去,瞧着女人面熟,仔细想想,发现是先前景元拜托郁沐救治的那名危重患者。 居然这么快就康复了? “可上次的那个坏了呀,好不好,”少年道。 女人显然有些无奈,看向丹枫,“这位先生,可否……” “不可。”丹枫一掀眼皮,淡淡回绝。 店主赶忙道:“夫人,真不好意思,这盏花灯是非卖品,如果您想要,可以在小店预订,明早就能取。” 女人:“那我预订吧。” 店主:“好嘞,这边填写一下预订单。” 眼看着店铺忙了起来,丹枫简单告别,拎着自己的战利品往家走。 郁沐似乎很喜欢这种漂亮的小东西,虽然没用,但着实赏心悦目。 对方一定会喜欢的,丹枫想。 他推开家门,冷厉的眉眼变得柔和,然而,预想中被迎接的画面没有出现,修葺一新的庭院中站着一个霜雪般的女人。 镜流身如一线冷冽的月光,清冷矫健,红瞳深邃,平淡地朝来人看去,似乎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 这个家,怎么总是会固定刷新出一些云上五骁? 丹枫心中疑惑,眼里的笑意缓缓收拢,与镜流对视几秒后,“有事?” “白珩在哪,景元说她找郁沐来了。” “不清楚,我问问。”丹枫将花灯放至长廊,拨通玉兆,无人回应。 奇怪。 “他没接,着急吗?” “不算急,但最好能找到人。” 丹枫思索片刻,掠过镜流,走到房门旁一盆小小的幼苗前。 金瓷琉璃的花盆里泥土松软湿润,一株带着绒毛的小叶从土中钻出,微微下垂,正散发着淡淡金光。 它正满足地晒着夕阳,见丹枫来了,立刻伸长叶片,卷住人的手指。 “郁沐在哪?”丹枫拨弄着叶片,问道。 幼苗垂下一滴露水,上面倒映着丹鼎司的牌匾。 “谢谢。” 镜流瞧着那小小的盆栽,“那是什么。” “郁沐的分身,下次如果你有问题,可以直接在城里找到他的根须,一问便知。”丹枫道。 镜流微微挑眉。 这条龙,在郁沐家已经彻底一副主人做派了。 丹枫:“走吧。” —— 炸得七零八落的炉膛残片被收拾到一旁,郁沐咬着指甲检视自己写下的炼药步骤,白珩在一旁愧疚地抖耳朵。 “郁沐,要不我们改天再试。” “不行,我一定要搞清问题所在。”郁沐蹙眉,笔走龙蛇,没过一会,他写好了优化步骤,交给白珩,“去做。” 白珩:“真不会再炸膛了吗?” “应该不会,上次是你鹿丹苜蓿放超量了,引起炉火自转,这次绝对没问题。” 郁沐这样经验丰富又信誓旦旦,白珩只好捧着药箱重新打开炉膛,按照步骤重新添入药材,点燃丹炉。 起初,每一步的萃取和炼化都很顺利,直到加入一味药后,丹炉开始发出隐隐异响。 “郁沐,它是不是又要炸啦。”白珩尖叫。 郁沐脸色一变,枝叶飞出,试图包裹住炉膛,谁知铜炉脆弱的仿佛纸糊,霎时轰地一声,仿佛有人在洞穴内敲锣,震耳欲聋。 一股黑烟涌出,覆盖了整座庭院。 天上传来一道嘹亮的龙吟,有人落下剑光,霜冷般的剑气打散了焦黑的浓雾,郁沐低咳两声,挥了挥面前呛人的烟,往头顶看去。 “你们在做什么?” 丹枫从天上落下,因为施展云吟术法,他的龙角和尾巴泛着莹莹亮光,华贵又疏冷。 “炼药。” 一道云吟拂去了郁沐脸颊和手臂上沾染的黑灰,他抓住丹枫的袖子,趁着那边白珩蔫头耷脑正被镜流盘问,小声道: “我算见识了,白珩的机械破坏属性绝对是点满的,不只是星槎,连丹炉都危在旦夕。” 丹枫眼里的紧张散去了少许,无奈道:“所以你们就炸了两个丹炉?” “干嘛把我也算在内。” 郁沐小声嘟哝,走到丹炉,将烧热的炉膛冷却,开膛,取出刚刚塑好形的丹药,啧啧道:“焦黑一片啊。” “这个能吃吗?”白珩小跑过来,蓬松的尾巴随风颤抖。 郁沐用指甲刮下薄薄一层,放在舌尖尝了尝,中肯地点评:“味道有点奇怪,吃起来像烤糊了的虫类甲壳,好在药效没问题,步骤是对的,还是药引的分量有误。” 烤糊了的虫类甲壳? 白珩脸色煞白,一旁,镜流冷冷道:“我是不吃虫类甲壳。” 白珩呜呜地抱住镜流的胳膊,“不要哇,这可是人家辛苦给你炼的。” “那我也不会吃的……” 郁沐思考片刻,“白珩,我又想到了新的改良版,这次一定行。” 紫毛狐狸变成了流泪煎鸡蛋:“呜,来了。” —— 傍晚,临近下班时刻,景元收到了一条陌生前缀的玉兆消息。 「云上五骁家属群」 新群? 景元唇角一勾,点了进去。 「白珩:「图片」,家人们,看我这手艺如何?」 景元点开大图,一个瓷盘中盛放着三枚精致小巧的丹药,表面光滑,色泽黝黑,比药房卖得成品丹药深很多,隔着屏幕便透出一股不详的气息。 「应星:怎么,你要改行去丹鼎司学艺了?」 「白珩:哎呀,这不是有郁沐在,多学一门手艺防患未然嘛,星海偌大苦旅迢迢,增添几分乐趣「狐狸骄傲抬头.jpg」。」 「郁沐:炸膛的乐趣?」 「白珩:咿呀!」 「郁沐:还有这群名……」 「丹枫:怎么了?」 「郁沐:为什么我没有姓名。」 「白珩:你有呀,家属。」 「郁沐:……」 「白珩:哎呀,总不好改成建木吧,这要是景元工作时候被人看见,多吓人呀。」 景元闷笑,搁置了笔,回道:「你们这是在丹鼎司?」 「白珩:对,我、丹枫、郁沐、镜流都在,炼药进行到关键一步属实走不开,郁沐说要把火锅和食材搬到这儿来吃,通知你俩一声。」 「郁沐:来的时候去市场买点香菜和酱料,要美馔阁的海鲜酱。」 「应星:行,我一会带过去。」 景元又翻了一遍群聊,收拾好已经批复的文件,青镞颇为惊讶地取走,按往常,景元至少会在神策府待到深夜,今天才傍晚,居然就要离开了: “将军,您这就要下班了吗?” “有约。” “能让您这么在意的,是什么重要的约定吗?” “嗯。”景元微微一笑。 去和朋友一起吃火锅,当然很重要了。 第115章 景元到的时候, 院落里正传来白珩明快的高喊。 “让让,锅来了!” 咚。 铁器搁置在架子上,发出清脆的闷响, 景元从拱门外探头, 只见浑厚的丹炉旁,五人或站或坐,均在忙碌。 应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锅架旁,一双长腿屈起, 卖力地摇着扇子, 这位精于锻冶的工匠正在生火,火星沸腾又热烈, 正欢快地四溢。 圆桌上摆放着各式食材, 从涮煮用的嫩肉,到品质上乘的海鲜, 蔬菜滴着露水,桌板下,一道久久不散的剑气正在流转,寒雾外散,旁边是手执昙华剑的镜流。 空中, 云吟激起的水流无比澎湃,它如同洗衣机般不断滚动。 片刻后,水流在空中凝滞、消散。丹枫伸手, 精准接住从水里显现的各式蘑菇, 娴熟地摆盘, 放到圆桌上,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了。 “景元?快进来呀,等你开饭呢。” 白珩站在锅边, 注意到拱门旁出现了一只鬼鬼祟祟的白猫,立刻招呼。 景元走进庭院,丹炉运转的热气和逐渐浓郁的火锅香气彼此缭绕,令空气都不断升温。 “看来我是最后一个,还有什么活要帮忙吗?”景元笑问。 “活儿倒是没有,一会你自罚三杯就行啦。” 火锅很快开锅,六人围坐一团,氤氲着的热气袅袅升腾,天色黯淡,院落内亮起灯盏,照得人面色红润。 白珩先起一壶酒,洒脱开口:“诸位,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挚友,景元,当上神策将军!” 郁沐拄着下巴,从锅里捞走一枚蟹钳肉丸,“不是还说庆祝丹枫官复原职吗?” 镜流:“顺便祝福白珩重生。” “那我……祝贺郁沐新店落成?”应星抿着酒杯。 景元:“看来,我该恭喜师父自在无碍,可以尽情巡猎星海了?” 丹枫看向应星:“感谢你还活着。” 应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嘴角抽搐:“饮月,你这话听上去好吓人。” “总之,虽然我们一路走来经历了很多,但看到大家都还无恙,就足够啦!” 白珩一笑,仰头喝尽杯中清酒,狐狸耳朵刺激地一抖,“哇,这酒好辣!” 应星轻晃酒杯,明眸带笑,如同月光:“怎么样,我们朱明的佳酿还不错吧?” “是挺好的,不过这酒哪来的?”景元轻尝一口,“总觉得味道有些熟悉。” “我师父带来的,我偷了一坛。”应星一笑,眼里像含了星子,“景元,你可得收留我,老爷子要是发现,我今晚就说什么也回不去工造司了。” “老将军说不定会来神策府寻人,我想保你不见得有用。” “有你在,我至少不会被数落得很惨……” “不,怀炎或许会连着景元一起数落。”镜流淡淡道。 应星/景元:“……” 白珩听他们闲聊,心中惊讶,一边在锅里捞肉片,一边道:“你们说的是怀炎将军?他很和善呀,我在丹鼎司帮忙的时候经常和他聊早间新闻呢。” 应星:“那你恐怕是没见过他手搓燧皇碎片的样子。” “燧皇?”郁沐咬着筷子尖,趁所有人不注意,捞走了锅里最后一片鲟鱼嫩肉,嘟哝:“好难吃的。” 桌上霎时静默,众人欲言又止。 白珩心中五味杂陈,幽幽道:“郁沐,首先,正常仙舟人不会在饭桌上讨论燧皇碎片好不好吃……” 郁沐将鱼片浸满酱料,左右翻面,充分入味,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进了丹枫嘴里。 “其次。”白珩抄起漏勺,伸向锅中,大叫:“你是不是把最后一片鲟鱼脊排肉给捞走了!!” 郁沐无辜道:“我看你们一直在说话,都没人吃它的,再煮下去就老了。” 丹枫嚼嚼,面无表情地点头,沉敛的双眼却满是隐晦的理所当然。 “天啊,我们五个里居然会出你这种甘心被投喂的不孝之徒。” 白珩捂着心口,作惋惜状,一双筷子从侧面伸来,夹着一片边缘微微卷翘、看上去火候恰好的毛肚,白珩立刻叼进嘴里: “你们这对狗龙木,简直不思进取……好吃,镜流,再来一片。” 丹枫:“呵。” 镜流一丝不苟地将毛肚放进锅里,涮好之后,搁到白珩盘子里。 “唉。”景元叹气,看向应星:“哥,有我的份吗?” 应星正在给自己的油碟添酱,闻言抬头,一脸懵,犹豫片刻,把手中的香油递给景元:“要吗?” “哈哈哈哈哈哈!”某只狐狸笑得东倒西歪。 景元认命地叹气:“好吧,哥,有香油也很好了。” 应星:“?” 郁沐吃完蔬菜,觉得肚子垫的差不多了,可以上强度了,便鬼鬼祟祟地把手伸向自己面前的酒杯。 这次只喝一口,应该不会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也不会胡乱缠着丹枫说胡话,毕竟他现在是完全体的建木,绝不会轻易被酒精灌倒。 上次什么的,绝对是意外,他才不是一杯倒。 郁沐捉起酒杯,憧憬又忐忑地小猫喝水一样舔了一口,咂咂。 奇怪,怎么没有味道? 他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低下头,举酒欲饮,忽然,脚踝上传来一股熟悉的摩挲感,紧接着,他被一道乌沉沉的视线锁定了。 郁沐转头,与紧盯着他的丹枫对视。 丹枫:“你想干什么?” 郁沐:“……” 丹枫俯身,在郁沐耳畔小声道:“要喝回家喝,这里我没法抱你。” 郁沐耳尖微微一红,“我酒量没有那么差。” 丹枫一本正经地开口:“哦,是吗?” 郁沐隔着桌子,在丹枫腿上掐了一把,抄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清冽甘甜的泉水淌过唇舌,果然,是鳞渊冰泉的味道。 桌上,众人的话题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景元支着下巴,眼里灿若群星:“白珩,你们想好去哪了吗?” “当然。” 说到这个白珩就来劲了,她细数巡游清单上的三十四颗星球,分别对当地的风土人情、特色景观进行了言简意赅的讲述。 景元思索:“我记得天舶司来报,你们的出发日期定在明天下午?” “嗯,我们会先乘星槎前往卡拉斯帕图星系,然后进行三重跃迁,到达螺丝星。”白珩道。 “去智械的地盘,是为了改造星槎?”景元敏锐地察觉到了关键。 白珩没有避讳:“对,毕竟之后可能要穿越星际风暴,在不方便动用仙舟资源的情况下,螺丝星是最好的补给点。” “信用点够用吗?”应星道,“不够的话,我可以找师父借一点给你们。” “不好吧,那可是怀炎将军的养老金……你放心,大不了我们抢了就跑嘛。”白珩嘻嘻一笑,“我还真好奇,究竟是星槎的速度快,还是那群智械的驱动引擎快。” 闻言,应星一脸担忧,“唉,真希望不要某天看到你们成为智械公敌或者出现在星际和平公司悬赏犯的通缉令上。” 白珩:“不会的,就算抢,我们也会戴上机器头再去,不会给咱们云五丢人的。” 应星:“问题不是这个……” 景元笑意浅淡:“一看就是惯犯,你们多久回罗浮?” “不确定,旅程中不可抗力很多,无法保证归期,但应当不会超过四十年。我选择的都是安全线路,据说曾经都铺设过阿基维利的银轨,要是旅途中能有幸偶遇星穹列车,我一定要去做客。” 白珩的笑意变得略微柔和:“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得见,开拓的讯息已经很久没有问世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郁沐忽然道。 “真的?”白珩双眼放光,“难道这是星神的笺言?” “不,只是祝福,但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彻底一点,我可以把枝干伸向星海,为你叩问群星,只不过要顶破罗浮的天穹……”郁沐话没说完,就被震惊的众人制止。 五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镜流捂住白珩的嘴,把对方拉到自己肩膀处,声线如冰:“她没有想知道,你别轻举妄动。” 郁沐露出虎牙:“好哦。” 景元显然紧张了一瞬,虽然他没有从郁沐身上感受到任何丰饶气息的溢散,但对方的口吻过分真诚,令人惊惧。 这事,郁沐说不定真干的出来。 众人皆是喝了口茶水压惊,微凉的苦涩过后,馥郁回甘涌至舌尖,安抚住逐渐激烈的心跳。 郁沐趁着五人平复心情,偷偷捡走了锅里的龙虾鱼籽福袋。 “应星,你什么时候离开?”景元又问。 白珩颇为惊讶:“应星也要走?去哪,朱明仙舟?” 应星给自己倒满酒,笑着道:“对,我需要时间消化体内残留的丰饶神力,这也是与郁沐和怀炎师父沟通后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至少在我没有能力重新挥动锻造锤前回朱明,继续深造。” 白珩看向郁沐,只见对方平淡地颔首:“应星现在的情况,在朱明会更好。” “也是,毕竟回家了……”白珩喃喃。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之前就听说朱明仙舟已经对金人的冶炼制造进行了跨越式技术迭代!”应星眼里闪烁着对超级金人的渴望。 白珩:“……” 她忘了,这家伙可是个对所有金人型号都如数家珍的狂热百冶。 镜流:“呵,真为朱明上工匠的未来感到担忧。” 丹枫:“应星回去,对他们来说是坏事吧。” 白珩想象了一下那画面,窃笑:“肯定是,永远战胜不了只能靠命长来超越的天才变成了长生种,真是想想就替朱明的老东西们难过。” 应星支着脸:“没有那么夸张,我不会一辈子留在朱明,罗浮选任下届百冶时,我会赶回来。” 郁沐:“现在距离选任下一届百冶应该还有将近四十年吧?” “按现任工造司的选拔来看,差不多。”景元转着酒杯。 “那我们三个都出去,景元肯定走不开……”白珩望向郁沐,上下打量他:“你应该,走不了吧?” 建木要是有了巡游星海的心思,罗浮大概就要毁灭了吧,她想。 “我的家就在这里,目前没有离开的打算,当然,丹枫也没有。”郁沐自然道。 白珩点头:“懂,你们两个是一起的嘛。” “放心,我会给你们寄伴手礼的,要专门腾出一个仓库哦。” 应星想起什么:“去螺丝星时候联系我,有几个在意的材料需要你帮我代买。” “行,包在我身上。”白珩笑眯眯,“我也可以额外提供一些增值服务,比如逃……” “螺丝星没有星域跨境税。”应星立刻识破了白珩的心思:“还有,不许逃单。” “我只是随口一说,哈哈。”白珩心虚一笑,“我也不是故意逃单的,至少在螺丝星或者庇尔波因特那种大星球不会。” “白珩,以前是谁因为星槎动力不足,偷了荒野星的珍惜矿石,被人家开战机的巡逻队追杀三个星球来着?”景元提醒道。 白珩试图为自己辩解:“我那不是偷,我留了信用点的,就是人家不收嘛。再说,你们今天怎么总是揭我底,在郁沐面前多不好,好歹维持一下我的伟岸光辉形象……” 丹枫瞥了正在挑花生的郁沐一眼,“恐怕,不只是你,我们在他心里都没什么形象可言。” 白珩:“?” 丹枫耸肩:“这棵树,连你少年时开星槎不小心撞断天舶司梁柱,被当时的司舵拎着扫帚追了三条街的事都知道。” 白珩脸色涨红:“?!” 完了,她想,自己的天才飞行士颜面彻底扫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116章【正文完】 第116章 正文完 白珩知道, 在有关郁沐的事情上丹枫不会说谎,正因如此,她更显局促——她以前可做过不少蠢事来着。 仿佛为了印证丹枫的说法, 郁沐闲谈般道:“是呢, 我还记得你拉着应星试图把双排动力引擎安装在星槎尾翼,结果因为失速坠落砸毁了腾骁精心呵护的白菜地,被迫刨了一个月田垄那事。” 白珩嘴角抽搐:“……” 应星听到自己的名字,仔细思索, 才从没有完全恢复的记忆之海中打捞出些许碎片。 他想起当时白珩蹲在地里可怜兮兮揪白菜叶的样子, 眉眼绽墨,笑意轻柔, 鬓间发簪微微晃动, 泠泠作响。 “应星,不许嘲笑我, 明明你当时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出问题,我才决定试机的。”白珩哀怨地盯着应星。 “我虽然这么说过,但也没让你上来就做高难度上升回旋吧?”应星摊手。 “……” 无话可说,白珩恼羞成怒地抄起漏勺,捞走锅中所有黄石牛嫩肉, 作为报复。 “哼,我要让你俩今晚一片肉都吃不着。” “白珩好凶。”应星一笑。 白珩:“哼。” 众人继续闲聊,直到食材消耗的差不多了, 兀自燃转的丹炉发出了一丝砰砰声。 白珩吓得往镜流身边一靠, 警觉道:“它不会又要炸了吧?” 郁沐起身, 走向丹炉,“只是丹药正在塑形,药材转化排出的浊气四散导致的噪音。”他揭开盖子, 清苦浓郁的药香顿时充满庭院。 “目前凝塑的进展顺利,但不排除回火后产生杂质,今晚我守在这里,确保不会出其他的意外。” 丹枫放下筷子,“我陪你。” 白珩连忙站起来,“这丹药也有我一份工,我和你一起。” 镜流眉梢一挑,在桌下悄悄扯住白珩的衣角。 白珩朝她递去疑问的眼神。 镜流朝丹枫所在的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你睡哪,他俩中间?” 白珩尴尬一笑:“……怎么可能。” 郁沐没在意二人的小动作,思考片刻,觉得白珩的提议不无道理。 他本就要教导白珩熟悉炼制丹药的流程,突发状况也是对方应当学会应对的问题之一,总不能隔着茫茫星海,白珩还要打通讯来请教,太浪费时间了。 “行,那你也……” 景元突然道:“我们今晚都留在这里吧。” 郁沐:“?” 一个丹炉居然需要六个人照看?太奢侈了。 “眼下天色已晚,后院就是起居室,有什么事我们可以互相照应,如何?”景元道。 郁沐心里嘀咕,就一个丹炉能有什么事,嘴上却同意:“我无所谓,你们不嫌床板硬的话就睡吧。” 白珩兴奋地跳起来,“太好了,我去看看起居室有没有被褥。” 丹枫站起身,扑灭火锅下流转的火焰,开始收盘子准备用云吟清洗,与郁沐擦身而过时,他的尾巴在对方的衣摆摩挲。 郁沐一怔,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收拾厨具的速度很快,有丹枫这个人形自走洗碗机在,一切繁琐的清洗都迎刃而解,将碗筷摆在桌上自然风干,郁沐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丹枫没回头,后院传来白珩和景元若隐若现的对话声,似在讨论星际航路的安全性,四下静谧,月光晦暗,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尾巴。 “叫我做什么?” 平淡的轻吟随着肩胛上的震动传来。 丹枫擦干净手,转身,见自己的尾巴正依依不舍地缠在郁沐臂弯,正被对方苍白的手指把玩。 他眸色沉沉,湖绿色的幽影敛住情绪,只在与郁沐视线相触的时候才有所表露——坦白自己的欲/望与渴求。 郁沐眨眨眼,下意识看向后院的小拱门,其他四人都在后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这环境算不得安全,谁知丹枫捏着他的下巴,猝不及防地吻了过来。 郁沐:“!” 他用力攥紧丹枫的尾巴,如愿听见对方喉间溢出几分情动的气音。 急迫又连绵不断的吻中,郁沐稍微退离,手指压着丹枫濡湿的唇缝,避免对方再追上来,轻声提醒:“他们还在后面。” “我知道。”丹枫的声调沙哑而低沉,似有几分闷闷不乐,“无所谓。” “还是有的吧,被看到了多不好。”郁沐灵机一动,“不然我做一个茧,从外面包起来,这样就看不到了。” “……” 丹枫没出声,眸光略微柔和,一捏郁沐的唇角:“你可真聪明。” 这下,还有谁不知道他俩在干坏事。 “是吧?”郁沐得意地拉着丹枫的袖子,“要不要试试?” 丹枫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传来少女的疑惑:“试什么?” 拱门旁,白珩探头探脑,定睛瞧着二人间连一个拳头都塞不下的距离:“看来我来得不巧,你们继续。” 说着,她的狐狸耳朵嗖地消失在门口。 与此同时,拱门后传来应星隐约的问句:“丹枫和郁沐呢?” “他们在联络感情呢,不要过去。” 应星神情恍惚:“哦。” 郁沐/丹枫:“……” 半晌,二人对视几秒,同时低笑,亲昵地勾着彼此的指尖,一言不发。 —— 夜半,海浪的潮声趋于沉寂。 郁沐坐在院落的飞檐上,支着腿,眺望远处。 深邃的夜帷遍及海岸,星光晦暗,秋意深浓,遥远的海面尽头伫立着一把青黄色的火炬,那是耸入天际的建木在海雾的朦胧中投射而出的虚影。 察觉到非比寻常的注视,巨大的树冠亮起微微荧光,应和着每一丝叶脉的鼓动和吐息。 身后传来脚步声,没过一会,有人落到了房檐上。 “还不睡吗?” 冷淡的女声响起,郁沐没有回头,早在对方出声前,月华般皎洁凝淬的冷意便投至他的脊背。 “屋里有点热,我来透透气,你呢,总该不会是一样的理由吧。” 郁沐随意一拍身旁的空位,“坐会?” “不必。” 银靴锃亮的明光在余光处闪烁,镜流凝视院中水火交济、兀自转动的丹炉,忽然道:“我没有想到你会答应白珩。” “帮助你对我来说没有坏处,更何况,举手之劳而已。” “哪怕帮助巡猎的行者?”镜流语气幽幽。 肩胛上的视线锐利如针,郁沐瞥向她炽烈的双瞳,“我的敌人不是你,也不是这艘仙舟的任何一个人,能威胁到我的东西始终远在天边。” 镜流冰封般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纹:“你真是自信。” “多谢夸奖。” 郁沐眼睛一弯,“真不来坐会?今晚空气很适宜。” 镜流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后退一步,收敛周身萦绕的寒意,“不了,明天便要出发。” 郁沐眨眨眼,“既然如此,我也回去吧。” 他站起身,迈过房檐,忽然听院落内传来几道脚步声,是循声出门查看情况的景元和丹枫。 景元打着呵欠,倚在门框处揉眼睛,丹枫神色清明,像是醒了有一会了。 “你们在做什么?” “聊天。”郁沐跳下房檐,就着门口水缸中的清水洗掉瓦片上的灰尘,来到丹枫面前,“怎么,你也睡不着?” 丹枫抿着唇,乌沉沉的视线落到郁沐脸上。 他睡眠不深,哪怕郁沐的离开没有一丝响动,怀中陡然空落的触感还是无比明显的。 “没。”他道。 郁沐轻轻一揉丹枫的眼角,“说谎。” 这时,屋内亮起了两盏夜灯,光线柔和,透过窗户,在几人脸上投下昏黄的光块。 白珩从床上爬起来,裹着被子,朝门口几人懒洋洋地扬声:“你们在干嘛呀。” 几人纷纷进屋,关好门,夜风丝丝缕缕地拂动窗纱,令室内昏倦的气氛消散了一些。 应星睡得迷迷糊糊,胳膊压着长发,下意识问:“怎么了?” “没什么,透会气。” 郁沐脱掉外套,钻回被窝,把自己和丹枫的枕头挨紧。 见众人陆陆续续都回到了床上,白珩翻身平躺,困意消散大半,试探道:“你们是不是都睡不着啊?” 景元:“这里的床有点硬。” 应星:“我还好,刚才挺困的。” 镜流:“怎么了?” 白珩狡黠地眯起眼:“要不要来一局惊险刺激的桌上经营类棋牌?” “帝弓星际录?” 景元对这个类型的游戏有所耳闻,据说是一款集合投资、经营、建造、养成、对战为一体的走格子卡牌互动游戏,一直以来深受好评,前段时间出了超高难版本。 郁沐有点感兴趣,闻言把被子堆在腰间,倚靠在丹枫身上:“你有棋牌?” “我在刚才的菜篮子里看到了,郁沐,那不是你家的吗?”白珩诧异反问。 郁沐:“?” 他不记得自己有买棋牌游戏,转而看向丹枫。 丹枫面上不动声色,嗓音压低,“店家送的。” “哪家店?” “书店旁的……” “你又去买……”郁沐止住话音,低头,隔着被子捏丹枫的胳膊,耳尖微红:“不是让你别看了吗。” “什么别看了?”白珩探头问。 郁沐嗔了丹枫一眼,含糊过去:“没什么,我让叶子送过来。” “送过,来?” 白珩话音刚落,只听半开的窗传来叩叩两声轻响,一支泛着金光树叶灵巧自如地从缝隙中进入,卷着一个沉甸甸的方形纸盒。 郁沐在众人呆若木鸡的视线中接过,拆开包装,找到说明书。 白珩看着窗缝外黑漆漆的夜空,半晌,才道:“郁沐,你这个,还真方便呢……” “羡慕?可以借你用几天。”郁沐随口道。 白珩吓得赶紧摇头:“不了不了。” 郁沐也没在意,“几个人玩?” 景元:“现在的情况,看来是除了丹枫都玩,那就丹枫当主持人吧。” 郁沐点头,丹枫不玩是合理的,毕竟一家出一个代表就够了。 丹枫接过主持人的棋子,开始念规则。 几人围坐一团,铺平被子,抽好角色卡后,开始摸道具牌。 这款以帝弓巡征星海为题材的战略卡牌中包含了不少知名历史事件,角色牌以历史上知名的各命途行者不仅囊括了神话传说,还有许多曾发生过的传奇史诗,比如……斫断建木。 “一张「建木根斫」,搭配「叶幕凋戎」,触发「魔阴止厄」效果,来吧,都出效果抵抗牌。”郁沐甩出两张牌,从容地翻出一张对应的效果牌,得意地勾起嘴角。 在场诸位只有景元有抵抗牌。 白珩不甘地扣掉自己一滴血:“不应该啊,建木牌抽中的概率有两百分之一,你怎么第二轮就有?” “运气好。”郁沐谦恭地解释,因为进攻起到了半数以上的效果,他又有追加牌权:“两张「帝弓光宣」,合成「万矢诛灭」,我看看……” 郁沐扫视了诸位亮出的防御牌,最终看向景元。 五人里,只有景元没有行动速度加成,进入不了闪避判定。 郁沐把牌按在景元的角色牌上:“就你了,吃我一发巡猎的星矢。” 景元顿时只剩一滴血了。 神情方才还慵懒的将军隐隐坐直,和缓中透出一丝认真,他一边摸牌,一边道:“郁沐,你手里这张光宣牌攒了很久了吧?” “对啊。” “咦?”白珩疑惑。 “你不是走丰饶命途角色吗,为什么留巡猎命途的光宣牌。” 由于这个游戏中所有人的角色牌都是匿名选定,不会对外展示,命途的羁绊加成需要彼此从出牌的倾向上猜测,多了几分博弈的乐趣。 不过,云五这几个人没打算玩太难,至少欢愉命途的二五仔角色牌还留在桌面上。 郁沐挑眉:“我没走丰饶命途呀。” 众人:“?” 郁沐拿起自己的角色牌,亮出,牌面上是坐在轮椅上的帝弓,“我是巡猎命途的。” 白珩:“???” 景元叹了口气,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道:“他的羁绊效果是对单暴击加成,所以我掉了三滴血。” 白珩欲言又止:“……” 这棵建木,好独特哦。 郁沐一脸理所当然:“那么惊讶做什么,巡猎命途好狙击,这个游戏带奶没用,帝弓的焚星效果特别好用,谁用谁知道。” 丹枫听着他说话,微微弯起眼,尾巴卷住郁沐的腰,下巴刚挨上对方的肩膀,就停对面传来白珩警告道: “喂,那个主持人,保持中立,别偷看玩家牌。” 丹枫微微后退:“:)” 第一轮因为功能牌的牌数不多,不到一小时就打完了,凌晨三点,正是夜色最浓的时候,众人没能分出胜负,记牌收工,众人玩了一会,像大型犬消耗掉了精力,纷纷昏昏欲睡起来。 白珩拖着困倦的脑子到隔间喝水,遇到了景元,二人聊完带伴手礼的事,回到卧室时,镜流和应星已经睡下。 室内灯熄灭了一盏,只剩一盏昏黄的壁灯在门口投下蜜色光影,床铺尽头,郁沐困倦地倚在丹枫身上,淡金的头发看上去十分柔软,丹枫收好牌盒,低头在郁沐耳畔说了什么,郁沐便嘟哝着仰头,亲昵地在对方的龙角上蹭了蹭。 白珩和景元对视几秒,看见了彼此眼中惊讶又无奈的情绪。 丹枫果然是乐在其中! 被建木捆/绑/关起来什么的! —— 第二天下午,流云渡停机坪。 “要迟到啦——!!” “冷静,白珩,距离玉界门关闭还早。” “星槎呢,我把星槎停在这里了啊。” 唰,剑光划过。 “白珩,星槎在幕布后面,应该是被看守的云骑当成残缺品差点拉去回收站了。” “快快。” 白珩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停机坪,镜流紧随其后,她用剑压住紧急制动按钮,待到白珩钻进舱室,确定提前装载好的物资都在,也进入副驾。 丹枫、郁沐、景元紧随其后。 一小时前,朱明仙舟军务紧急,应星提前随怀炎将军乘坐星槎回归朱明,众人送别完应星,来不及告别,就接到了白珩找不到星槎的消息。 星槎的发动器在推进杆的下压中震动,喷出无声的幽蓝火焰,星槎升空,如一艘悍厉凶猛的骏马,即将奔赴星海。 扩音器中传来白珩的声音。 “诸位,我们出发啦。” 景元摆了摆手:“一路小心。” “好嘞,等我到螺丝星给你们寄伴手礼~” 扩音器关闭,星槎开始加速,在众人面前掀起强风,它如一枚扎入苍穹的箭矢,奔向玉界门。 郁沐遥望天际。 宏大的玉界门占据了整片天空,繁忙的货运星槎竞天奔走,直到星槎的影子浓缩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穹尽头,郁沐才收回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流云渡中充满生物培育科技的气味,不算刺鼻,他偏头,看向身旁的丹枫。 丹枫勾了勾他的手指:“回家?” 郁沐注视着这条龙,虽然他昨天睡得很晚,但今天看起来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好。” 他微微一笑。 “我今天要吃鳞渊境特色菜,炙海盐凤尾虾,梭子笋煲,持明传统三碗。” “好,请景元来吗?”丹枫暗示。 郁沐立刻道:“不,我要和你在家里吃。” 走在前面的景元一脸无奈:“二位,孤立我的话就留着悄悄说,好吗?” 郁沐悄悄一笑。 丹枫:“那我们先去买菜吧。” 郁沐:“好哦。” 三人的背影行至流云渡渡口,登上了返回长乐天的星槎。 罗浮的天空依旧晴朗,建木的树冠亘古长存,它鲜活,茂盛,每一片枝叶都在为一件事欢欣雀跃。 它已然与龙相携,行走世间。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