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炖龙骨需要非常巨大的锅, 以及能够承受命途伟力烹煮的坚硬锅体,放眼罗浮,符合郁沐要求的只有太真丹室。
气势磅礴的巨大丹炉浮在空中, 壁轮转动, 冷却水碧蓝清澈,在奇异力量的支配下倒吸翻涌,炉内鼎火旺盛,永不熄灭。
古时丹士们曾在这里阐发仙道, 汲取建木之力, 炼制奇思异想的丹药,现下, 由于建木生发, 丹鼎司忙于司内业务和救治出诊,没有多余人手炼丹, 太真丹室的丹炉里空无一物。
随着二人靠近,蛰伏在太真丹室附近的建木根系有了警觉的异动。半片包围着丹炉的枝梢微微后退,察觉到来人后,软趴趴地往地下一垂,露出大丹炉的全貌, 像是一个孩童迫不及待炫耀自己新到手的玩具。
郁沐仰望高耸的丹炉,将盒子中的龙骨取出,枝叶挥舞如风, 掀开炉盖, 将所有药材一股脑投了进去, 最后盖上。
丰饶浑厚的伟力自掌心脱出,汇聚成青黄色的水流,涌入炉膛内, 一丝奇诡的火焰蒸腾起来,丹炉发出砰砰烈响,外壁窜起青火,色泽瑰丽又奇幻。
“好了。”
郁沐拍拍手,身后,十几条枝叶彼此帮忙擦干净多余的火苗,缩回炉子周围,保持微微翘起的姿态,像是在等待。
他回头看向丹枫:“放在这里炖上一段时间就好了。”
“一段时间是?”丹枫微微蹙眉,他对丹士炼药的时长可是大有耳闻。
郁沐老神在在道,“没听过吗?炼药一般需要大火七七四十九天,转文火九九八十一天,慢炖细煲一百八十天……”
丹枫:“……”
这么多天,他难道要一直忍着?
瞧着丹枫面如死灰的神情,连湖绿色的龙目都灰暗下来,郁沐扑哧一笑,忙道:“不过呢,还好你的医士是我,只要两天这龙骨汤就能炖好。”
“真的?”
“当然,也不看看我用什么炖的。”郁沐狡黠一笑。
那可是建木本源的丰饶伟力,炖龙骨用两天时间都是在他有意控制火候的情况下,要是火力全开,这丹炉一会就得炸得七零八落。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能安抚丹枫焦躁的情绪,谁知直到他说完,丹枫也没有表现出一丝额外的安心。
他似乎忘了,哪个仙舟人会心安理得喝下建木炖的龙骨汤呢?
也就是持明没有魔阴身,且敢一试。
丹炉自己在这里咕嘟着也就够了,有枝叶们照看,不会出问题。郁沐思索片刻,扯着丹枫的袖子往丹鼎司最大的配药室走去。
能够压制持明情热的丹药配方他早烂熟于心,有的以前在治疗丹枫的龙狂时曾用过,眼下境况,试一试也无妨。
死龙当活龙医咯。
推开配药室的门,规整齐备的药械陈列两侧,郁沐搬来脚架,爬上爬下,从三人高的一整面药材柜中取药。
他每取一次,丹枫就站在旁边,抬手接过。
“需要这么多?”丹枫看着桌上一小堆药材,微微蹙眉。
郁沐坐在脚架的最高处,正对照着手里的丹书一目十行,闻言,视线垂落,“听话,吃不坏。”
丹枫站在他旁边,抬眸,冷然的目光里泄出了一丝无奈。
他抓住郁沐的脚踝,秾丽的冷颜照进头顶细碎的白光中,“还有别的吗,我帮你拿。”
“没了。”
郁沐心狠狠一跳,从垂睨的角度看去,能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纤细睫毛,在眼下罩过一小片阴影,显得他冷清又诱人。
他嘴唇嗡动,反手抓住丹枫的手指,不经意地摩挲,“我这就下来。”
说完,他跳下脚架,将丹书搁在一旁,着手配药。
研磨杵随着起落发出密密的叩响,血斛花的干叶被碾成碎片,加入其他药材,动作流畅而熟练,冷却过后,郁沐取出封隔纸上的丹药,浅褐色一粒,表面圆润,色泽浓郁,袖珍又小巧。
“喏。”郁沐把塑形的小盒一起递给丹枫。
丹枫接过,拿出丹药,含了进去。
“按理说,这个能缓解症状,但这次你吞下的不是建木之血,效果暂时无法确定。”
“这次?”丹枫注意到一个值得在意的字眼。
“还有上次?”
郁沐:“……”
“我还吞过建木之血?”丹枫蹙眉思索,发现自己并没有类似的记忆,瞳孔一缩:“难道是我龙狂的时候?”
郁沐可疑地偏了下视线,“是有一次,但症状很轻,我治好了。”
丹枫:“怎么治?”
“就这么治。”郁沐捧起药杵,示意道。
丹枫将信将疑,龙狂时被迫化成龙身,从幽囚狱中被郁沐捞回家的日子,他统统没有记忆。
丹药在舌根处化开,意外地溢出一丝浓郁的咸甜,他舔了舔上颚,细细品味,听见郁沐邀功似道。
“很甜吧?我加了山楂糖衣。”
的确甜,从舌尖丝丝融化的酸甜冲淡了药丸的苦味,恰到好处地提升了药物的适口性,足以见得郁沐的用心。
但一般来说,能得到添加了额外糖衣的药丸,不是小朋友的特权吗?
郁沐歪头看他,目光温柔,隐带笑意,柔软的金色发梢微微翘起,在苍白的灯光下近乎透明。
丹枫与他对视片刻,在装药丸的小方盒里摸到了糖衣的残余,挖了一块搁在指腹。
“一般吧。”
“怎么会,我加了很多山楂汤汁,不应该苦……唔。”
郁沐的感叹还没抒发完,不断开合的嘴唇突然被对方伸来的手指堵住,微微凝固的山楂糖衣挤进他牙关,随手指一起被含住。
郁沐顿时瞪大了眼睛。
龙尊神色平静,目光深沉,盯着他殷红的嘴唇看了一会,慢慢屈起手指,将剩余糖衣的糖膏尽数抹在郁沐的舌尖上。
“自己尝尝?”
郁沐瞳孔轻轻地颤,闻言,下意识一吮,虎牙尖刮到丹枫的指腹,柔软又韧性十足的口感令他一怔。
丹枫把手指抽出来,用桌面上清理药粉的纸巾擦干两指上的唾液,眸光略微晦暗,不咸不淡地开口:“怎么样?”
郁沐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总觉得丹枫喂给他的不是糖衣,而是什么毒药,要不然,他怎么会口齿麻痹,始终吐不出一个字呢?
“还,还行……”他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悄悄擦了擦自己还沾着唾液的唇角。
丹枫眼泛起一丝笑意,“这药多久能起效?”
“今天吧,如果有效的话,你今天就能好受一点。”
“离开鳞渊境,我现在已经好受多了。”丹枫道。
岂止是好受多了,他现在完全不受困扰。
郁沐一脸为难,“可你又不能为了不难受,就一直不回家。”
无论是持明禁地,还是建木本体,丹枫总要回去的。
丹枫没有过多解释,只点头,“好,你还要去哪?”
郁沐思考片刻,“有几本书要查。”
——
二人先去了青囊阁,郁沐目标明确地翻阅了几本药典,回家途中,又拐去持明禁地的藏书阁。
由于丹枫早晨已经吩咐过持明族最近不要接近鳞渊境,偌大禁地空空荡荡。
郁沐在残旧的书架间搜寻无果,却无心插柳地翻到了一本陈年画册。
是历代龙尊的童年画影集,执笔者笔触细腻,工笔描白技艺高超,无比逼真。
丹枫见郁沐停止了搜索,便过来瞧,瞧见对方在看什么,不由得沉默了。
“别看了。”他闷咳一声,欲盖弥彰地遮过画纸,白皙的耳尖隐在绸缎般的黑发里,薄粉之色不算明显。
“为什么?你小时候多可爱呀。”郁沐津津有味地阅读画册旁的注解文字,上面是历任各龙尊的童年小趣闻。
丹枫瞧着画册上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仅是衣物着装有明显不同的画像,小时候的龙尊们还没有表现出各自性格上的差别,往椅子上一坐,个个都是粉雕玉琢的小冰晶雕像龙。
更何况,一位龙尊不只有一张照片。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郁沐很快就在密密麻麻的画像中精准地指出了丹枫自认为画的最丑的一张。
那张画像里,年少的他抱着一截用断了的铁枪坐在板凳上,白皙的小脸阴云密布,湖绿色的双眼还很圆,可怜兮兮的,虽没有如今长大后这么狭长、威严冷冽,却难过幽怨得很有气势。
郁沐用手指戳着画中人的脸,企图隔空捏一捏:“生气也很可爱。”
丹枫:“……”
完全没有。
“你怎么认出我的。”
他忽然感到一丝情动,这感情相当寡淡,起因难以琢磨,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如此询问。
或许是单纯的好奇,又或者,他潜意识里也在期待郁沐能万里挑一地认出他,以此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而不是随便哪个饮月。
“很好认呀,丹枫小时候是所有龙尊里最可爱的,长大了也是。”
郁沐理所当然道,对小丹枫的画像爱不释手。
丹枫定定地注视他,心中隐隐一动,在对方明亮到布灵布灵闪闪发光的视线中,冷静地翻过了这页画纸。
背面,是一大串对位标记的名字列表。
丹枫看到自己的名字,没由来涌起的期待和悸动霎时少了一半,一股果然如此的失落盖住目光。
他又成了平时冷淡寡言的他。
“丹枫,你们龙尊传承里有类似病症的记载吗?”
几乎把书架翻阅过一遍,没有意外之喜,郁沐只好求助对这里最了解的龙尊。
丹枫思索片刻,为郁沐找了几本内容考究的书籍。
郁沐在禁地里看到日上三竿,才被丹枫拉回家吃饭。
那几本龙尊用书是郁沐以前没找到的,龙尊私藏,内容很新,求知欲作祟,他如饥似渴地窝在家里看了一下午,偶尔和丹枫就书里的内容进行探讨,俩人就这么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这样惬意的时光对丹枫来说实在难得,正当他以为今天总算可以不用像之前一样兵荒马乱地度过时,郁沐从自己围好的树枝窝里钻了出来。
他合上书,拿起一套针灸工具,平移到丹枫床边,嘴角上弯,露出了狡黠又危险的笑容。
丹枫右眼一跳,觉得大事不妙。
他的推断绝对有理有据,因为郁沐现在双目精光绽放,充满意味不明的自信和求知欲,宛如一只马上就要作妖的狸奴。看丹枫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块腌制过调料即将上锅蒸煮的美味食材,或者一个骨相端正躯干比例完美学徒丹士专用的绝佳练手工具。
果然,郁沐挤挤挨挨地坐到他身旁,眼神真挚,势在必得。
“我找到了一个好方法,要不要来试试?”
丹枫的视线不自觉垂至对方手里的针灸包上,他可是看的一清二楚,早上在配药室,郁沐连那根有一指宽的、一看就不是用在活人身上的针都装了进去。
他脸上八风不动,实则悄悄往床内侧挪动,却被眼疾手快的郁沐一把按住。
丹枫:“……”
“别跑,试试嘛,保证药……针到病除。”
郁沐露出一排无害的小白牙。
看出丹枫眼里的极度不信任,他温柔地抚过对方的手背,哄骗道:
“信我,建木医生不会害你的。”
“真的。”
第102章
面对建木医生的邀请, 丹枫还能怎么办呢?
丹枫只能就范。
郁沐挨挨蹭蹭地坐到床上,施针是所有丹鼎司丹士必须顺利通过的一门必修课,作为成绩优异的佼佼者, 郁沐有着丰富的、给人施针的经验。
至于给龙, 那也是有的,就是手法究竟是否干脆利落,有待商榷。
郁沐把针灸包一展、平铺,露出雪亮的银针, 针尖如毫, 闪烁着刺眼的寒芒。
“尾巴,尾巴给我。”他催促道。
丹枫深吸一口气, 稳住神情, 尽力不使自己看起来胆怯,尾巴绕着床铺一扫, 搁在了身前。
郁沐痴迷地抚摸着对方光滑冰凉的龙鳞,一片片薄玉般的断片紧密排列,勾勒出流畅的动线。
“丹枫,我家里还有尾巴清洁工具,要不要……?”
“不要。”
对方吐出两个相当冷漠的字眼。
“好叭。”
郁沐也不气馁, 他总有一天能摸到称手的龙尾,当务之急是先试验自己新学到的龙尊针灸术。
他熟练地消毒,沾着棉球在龙尾某处柔软的部位擦拭, 冰凉的痒意隐隐传来, 丹枫坐立的脊背立即微不可察地僵直, 担忧地朝身后瞥去,忽然问道:
“为什么要在尾巴上施针?”
他问话时,尾梢条件反射地向上一弹, 柔韧的肌肉撞进郁沐手里,郁沐趁机摸了一把,又严肃地板起脸,把它拍落回床上。
“因为尾巴上穴位多,效果好。”
真的吗?
丹枫狐疑地拿起书籍,没等找到郁沐施针的依据,针尖没入肌肉的奇异触感便传来。
沉重的酸胀感顺着针尖慢慢延伸,不太明显的酥麻感如同电流,在不同经络中跳跃。
丹枫忍不住加重了呼吸。没过一会,他的尾巴上就立起一排针,落在鳞片缝隙中,个个笔直又稳固。
整个疗程中,郁沐一会转转针,一会摸摸鳞片,甚至把手探尽尾巴底部揉捏微微紧绷的肌肉,最后,丹枫忍无可忍,抓住对方作乱的手指。
“别动。”
“书上说的,又不是我要做。”
郁沐哼哼唧唧,结束治疗,将针抽出,消毒后放回针灸包,迫不及待地转头问。
“怎么样?”
酸胀感消除,积聚的沉闷感一扫而空,丹枫的尾巴上下拍动,在床上发出凌厉的破空声。
别说,虽然并不对症,但体验感好很多。
“效果能这么立竿见影?”他疑惑道。
“也是。”
郁沐收回对龙万分垂涎的目光,遗憾地扁了扁嘴。
丹枫不动声色地把尾巴伸进被子里,淡淡道:“睡觉?”
“嗯,已经很晚了。”
丹枫微微挺直下颌,让自己完美的侧脸对着郁沐,谁知对方竟从床上爬走了,如同一株缓缓退行的植物,缩回了自己那边的树枝窝。
丹枫:“……”
郁沐眸光闪烁,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尖,裹进被子里的耳根微微发粉,他软绵绵地倒下,枝叶代替手指,熄掉了树屋里的灯。
“晚安,丹枫。”
郁沐闷着嗓子,如同一条被树叶包裹的绿虫,往墙角处再蠕动一点。
丹枫深吸一口气,目光阴郁,隐隐透着些许火气,他冷冷一笑,扯过被子,用力把自己砸在了床板上。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丹枫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身边床板一重,树藤缠绕的地方开了一个窝,有人坐了上来。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本能的警觉在此刻有些失灵,或许是对方表现的毫无攻击性,如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朵小花。
“早上好,丹枫。”
对方用柔软又明快的声线和他打招呼,视线是浅褐色的,透着一点人畜无害的旖旎。
丹枫伸出手去,触碰这点低调又浑厚的颜色,掌心贴着对方的脸颊,手指随对方不断开合的唇侧肌肉微微移动。
晨光正好,龙心缱绻,直到对方跃跃欲试道:“今天感觉有好一点吗?”
丹枫:“……”
他倏然睁开眼,视线完全清明了,只见郁沐坐在他身边,精力充沛又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视线火热到恐怖。
“一般。”他迟疑道。
自从郁沐为他去除了丰饶积累的残余,他就已经好了,根本感觉不到异常,或许是他潜移默化中接受了郁沐的存在,也可能是对方有意收拢了伟力的外溢。
虽然,就在十几秒钟前,他依旧不自然地想拢住对方的脸颊,捏一捏,但他知道,这想法的产生与病情无关。
闻言,郁沐眼睛一亮,枝叶给他递来一个圆碗,碗里盛着清澈透明、微微流淌金光的水。
“那真是太好……哦,太糟糕了。
事不宜迟,让我们来试试今天的药吧?这可是我大清早起来为你收集的鳞渊境第一碗露水,保证沁甜可口,药效充足。”
丹枫盯着递到嘴边的、那一碗飘逸着金线的东西,半晌,视死如归地喝了下去。
意外的,这露水的口感清冽甘爽,比想象中好喝很多。
丹枫眉头微微松动,诧异地舔了下唇角,忽然,一缕若即若离的痒意从耳畔拂过,是一支胆大的枝叶。
它从床头柜的位置伸来,这由树藤和枝茎编织而成的树屋方便了它的自由流动,它怯生生地伸下,人性化地撩起丹枫的头发,叶子夹在一起摩挲,如同亲昵的搓捻。
在这里住了两天,丹枫已经适应了随处可见的、勤快又热络的枝蔓,他将碗递给枝叶,只见枝叶们卷起碗沿,开开心心送去水池旁刷洗干净。
这屋子里的水是波月古海的海水抽上来、叶子们勤勤恳恳净化过才拿来用的,卖力极了。
“好喝吗?”郁沐问。
他趴在床边的小案上,白玉般的手臂懒懒支着,肌肉线条并不明显,眼睛一掀,目光淡然又柔和。
“嗯。”
听见他的回答,郁沐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拿起自己昨天看过一遍的丹书。
丹枫眉头霎时一跳,好在,这次郁沐没有作出什么令龙戒备的举动。
上午,郁沐读书,丹枫从鳞渊境搬了一些自己不在时龙师整理的账目来看,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中午吃过饭,郁沐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小箱,箱子里叮叮当当响个没完。
“这是什么?”丹枫端着要刷的盘子碗走过,顺口一问。
郁沐蹲在地上,从箱子里捡出一个造型奇特的火罐,“这个。”
“……”丹枫表情僵硬了几分,在与郁沐对视半秒后,身影猝然化成云水,往旁边一窜。
一道沉重的力量拖拽在他摇晃的龙尾上,他恼怒地回头,目露凶光。
郁沐可怜兮兮地抱住他的尾巴,双目晶亮,在地上撒泼打滚:“丹枫,试一试嘛!”
“郁沐,药不过三。”
丹枫耐着性子,冷冷地和他解释,试图用道理将对方劝退,然而,郁沐把脸埋进尾梢的软羽中,蛮不讲理地大叫道:
“我都买回来了,一旦有用呢?”
“我已经好了,你的露水很有用。”丹枫赶忙道。
“你骗人。”郁沐觑着他,“我那碗水里只是加了叶子蜜糖,没有药用价值的。”
丹枫额头冒起青筋。
“那你让我喝??”
“唉。”
郁沐嗖一下松开龙尾,转眼挪到柜子后面,半边身子藏在里面,生怕被打,眸光闪烁:
“喝一口怎么啦,你不是说好喝吗,那可是我大清早特意为你接的,建木高区特产,别人想喝还喝不到。”
“那是叶子接的。”丹枫深吸一口气。
“可叶子就是我呀。”郁沐反驳。
丹枫冷哼一声,“按你的意思,昨天趁我睡着悄悄指使叶子掀我裤腿摸我尾巴的也是你?”
“呃。”
青天大老爷,他建木醒着的时候可没有随意骚扰人的习惯,最多就是睡着了意识不清,会蹬鼻子上脸一点。
郁沐支支吾吾地,啥也解释不出来,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莫名理直气壮的话:“那怎么了,我的龙我不能摸?”
“……”
丹枫手里端着碗,目光微微一凝,冷峭的脸上闪过错愕和复杂,沉吟片刻,他将手中的碗筷放进水池,擦干净手,走向郁沐。
短暂的一分钟,郁沐心里盘算了无数逻辑,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这龙住在他家,怎么就不能摸了?
给自己找好借口,他倨傲地抬起下巴,倚在矮柜上,理所当然地睨着走来的丹枫。
对方挺拔的肩背挡住了窗,逆光时,一小片昏暗沉郁的阴影罩在郁沐脸上,与目光里隐含的深度如出一辙。
“怎么,想打架?”郁沐哼哼。
丹枫不答,只伸出手,捉过郁沐的,在腰侧绕了一圈,放到自己尾巴根部。
熟悉的软鳞边缘圆润,把玩在手里如同白玉做成的棋子,鳞次栉比地排列,高低错落,手感顺滑又流畅。
郁沐被对方献殷勤一般的主动震到了,双目微微颤抖。
“摸吧。”
丹枫说着,又往前挤了一点,把郁沐困在自己和矮柜之间,眸光垂落,幽光淡淡,暧昧难明。
郁沐一动,膝盖就碰到了丹枫的小腿,他不自在地收手,却被对方牢牢抓紧。
他无意识吞咽了一下,目光无处安放,只好落在对方腰间的莲花暗纹上。
“我又没说现在要摸。”
丹枫不急不缓,询问:“你确定?”
“……”
龙尊循循善诱:“现在摸,可以摸到平时不能摸的。”
“啊?”
郁沐手指一抖。
随后,他的手腕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拉力,引着他从尾部衣物剪开的豁口探了进去,隔着薄薄的衣物,郁沐摸到了一截凸起的骨骼。
是尾椎骨上部,连接着脊椎和尾部的骨块,坚硬,火热,弧线流畅。
交缠在一起的呼吸顿时滚烫了一点,丹枫微微偏头,黑发垂晃的缝隙间,湖绿色的眼眸水光潋滟,又充满进攻性的暗光,似乎在思考怎么才能把对方一口吞下去。
他一手支在矮柜的柜面,弓起脊背,将郁沐整个包在里面。
“你以前不是问我,持明尾巴连接的究竟是脊椎或者尾椎上的哪块骨头吗?”
他嗓音喑哑,充满诱惑。
“你自己摸一下不就知道了?”
“……”
真的吗?
郁沐的第一反应是疑问。
他的龙在投怀送抱,这个认知令他一度紧张又欣喜。
轻嗅鼻端缭绕的云水气息,如丹枫本人一般冷冽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刺激着郁沐的感官。
从这个角度,他只要稍稍一抬眼就能看到丹枫紧绷的颈线,不断开合的嘴唇,宽阔的肩背,对方的发丝垂在他眼前,随着动作不断晃动。
注视了片刻,确认丹枫的确允许,便大胆地张开手指,按到了对方的尾部连接处。
即便不用眼睛确认,只靠触觉,郁沐也能却在脑中清晰勾勒形状——那里有一圈柔软又细小的龙鳞,不够坚硬,非常敏感,是人身与龙相连接处的过渡带。
丹枫的脊背像绷紧时被压弯的弓,呼吸一重,他额头抵在郁沐耳畔,隐忍的哼声细碎,如同断断续续的弦乐。
郁沐的耳廓顿时痒痒的。
胸膛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悸动,他下巴抵在丹枫肩上,偏着脸,慢慢用严谨的手法检视对方的骨骼、躯体,像一名对未知充满好奇的医生,也像一个狎昵作恶的情人。
忽然,一丝濡湿的触感从颈侧传来,郁沐的动作倏然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偏头,以为自己精神错乱了,谁知下一秒,温热的触碰又落在了他耳畔。
是丹枫在吻他,又或者说,是丹枫捱不住,下意识把唇贴在他耳根处,随着垂头的频率一点点摩挲。
“你……”
郁沐浑身僵直,心脏砰砰直跳,连忙把手抽出来,扶住丹枫的肩膀,想给自己让点可挪动的空间,谁知对方像一尊淌着水的冰雕,近在咫尺,纹丝不动。
“怎么了?”
丹枫的嗓音化成了一滩清冷的水。
“你是不是又发作了?”郁沐嗫嚅着问。
“……”
丹枫的胸膛微微起伏,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他泄出一丝压抑着无奈和恼怒的气音,低头,在郁沐耳尖处咬了一口。
郁沐顿时瞪大眼睛。
“是啊,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丹枫道。
“医生,药呢?”
丹枫说话时,高热的薄唇一个劲地蹭动,郁沐晕乎乎的,脑子里只能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字。
「药」。
“你等等。”
他小声安抚。
蛰伏在丹鼎司的根系们纷纷动了起来,它们伸出粗壮的枝干,将还在运转的太真丹室包围起来,炉中,还在煲汤的丰饶伟力猛地加到最大火,丹炉外壁顿时涌现金光,没过一会,伟力消除,枝干们急迫地抓起炉膛,夹着大锅,渡海而去。
远处,听见异动前来查看的云骑跌坐在地,惊恐地大叫。
“来人呀,太真丹室被建木劫走了!”
不肖两分钟,那冒着青火的丹炉就被送到了树屋跟前。
丹枫似乎沉浸在强烈的病痛中无法自拔,实在没办法,郁沐只好安抚地拍拍龙的后背。
枝叶们熟练地代替双手,将丹炉往外倾倒,蒸腾着的伟力向外发散,一阵青黄色的雾气过后,枝叶们递来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小碗。
碗里盛着金灿灿的龙骨汤。
郁沐接过,尝了一小口,温度刚好,口感不算清爽,味道浓郁而奇特。
“蜜饯给我。”郁沐朝桌上努努嘴。
枝叶们赶紧把买来的研制果干拿过来。
郁沐把碗递给丹枫,丹枫看都没看,一饮而尽,眉头微蹙,又含住郁沐塞过来的蜜饯。
“怎么样?”郁沐紧张又关切地盯着他。
“……”
一股暖流从食道流进胃,再流向四肢百骸,别的功效足不足丹枫不知道,但他似乎……病情更严重了。
“你这药,有用吗?”丹枫喘了一口气。
“应该有的吧,书上说有……”郁沐思索,“以前药师也告诉过我,那截龙骨有包治百病的效果。”
“?”丹枫嗓音有几分艰涩:“包治百病?”
敢情郁沐一直都不是对症下药?
“嗯,所以你吃了一定能好。”他信誓旦旦。
丹枫沉默几秒,忽然无奈地笑了,释然地勾起唇角,眼里弥漫着被水色氤氲的笑意。
郁沐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被对方的笑容晃了神。
「他真好看。」
他想。
丹枫低下头,浑身在冒热气,嗓音还是那么清泠:“郁沐,你是不是在拿我试药?”
“哪有。”郁沐一缩脖子。
“真的吗?”丹枫又往前挤了挤,让对方感受到自己那处明显的不适,“那你这又煲汤,又吃药,又针灸,一会还要火罐……难道不是挨个都试试?”
“都,都有用。”郁沐磕磕绊绊道,眼里的心虚却出卖了他。
丹枫盯了他一会,用无比火热的目光,郁沐立刻败下阵来。
“好吧,可能我的药确实……效果欠佳,但我的医术绝对没问题,是你太难治了。”
他赶紧为自己妙手回春的医术作保。
真是个死要面子的木头。
丹枫自嘲一笑,
他就不该信郁沐嘴里的话,温言细语兀自扭捏旁敲侧击是没用的,对付这棵一箭斫下去连皮都不破的建木,只能用物理手段凿下去。
他这么想着,抓住郁沐的大腿,把人抱上矮柜。
郁沐一吓,不自在地动动,只见丹枫狭长的龙目微眯,里头充斥着赫然欲/望与攻击性,他解开喉间紧系的纽扣,扯开奶窗,俯身压下。
他一只手扣住郁沐的腰,往下一带,用力到指节在肌肉中微微下陷,目光淬火,幽暗深沉。
“医生,内服的药效要是不行,就换你亲自来吧。”
他亲吻着郁沐的额角,一点一点,最后,咬住了对方的耳垂。
在郁沐莫大的震惊和恍惚中,他将自己的病灶贴上了对方的大腿内侧,以此强调病情紧迫。
郁沐……郁沐大骇。
药师和绯权从没跟他说过医生还能这么用啊QAQ。
第103章
郁沐僵了半天没动, 像是不知所措,无从下手,他靠在树皮斑驳的墙上, 耳畔起起伏伏的是丹枫充满热意的呼吸。
“你……”他喉结上下一滑, 白皙的脸庞被异样的情绪蒸热,隔着布料,断断续续的触碰感从膝盖到大腿内侧传来。
它是那样坚硬、有力,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忍不住抬眸, 整张脸都笼罩在龙尊带来的阴影之下, 唇抿得紧紧的,灼然着的羞赧和情热隐在眼底, 他断断续续地支吾几声, 又猝然间闭上了眼。
因为丹枫在吻他,玄冰一样的龙尊, 落下的吻如化了的雪水般轻柔、湿润,只不过,凛冽的温度变作火热,密密麻麻地灼烧着他的眼尾。
这感觉和龙咬他、龙缠他、或者他自己摸进丹枫的唇内都不同,是一种紧密又亲热的体验。
郁沐头昏目眩, 一时间没有反应,只微微仰头,希望对方能尽可能照顾到更多地方。
一声忍耐了很久的喟叹传来, 是龙尊在不满:“医生, 你到底会不会。”
“我当然会。”
郁沐嘟哝着睁开眼, 伸出手,不得章法地去解丹枫的衣服。
尽管他熟悉龙尊服制的构造,此刻却像是不得章法的新手裁缝, 一个劲在对方纤长的腰系上打转。
丹枫并不帮他,湖绿色的冷目藏锋敛锐,虚虚垂落,从郁沐头顶金色的发旋,游走到对方泛红的颈项。
他心中悸动,在充沛的情/欲驱使下,俯身叼住了郁沐的颈线,慢慢磨蹭。
郁沐干解也解不开,最后满头大汗地瞪着那死结,手指一用力,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帛声。
“……”
他赶紧藏匿罪证一般,把手里破破烂烂的布片扔到身后。
丹枫忍不住轻笑一声。
郁沐不好意思地仰头,深吸一口气,舒缓五指,开始治疗。
丹枫猝然一喘,声线像绷紧了的弓弦,被利刃用力刮擦,发出沉闷又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他低着头,龙目凛然又迷狂地盯着郁沐,手指深深陷入郁沐的大腿,尾巴卷起对方的脚踝,如同一个无意识的猎人,用力将猎物往坏里拖。
他们离得更近了,近到只有一个手掌的阻隔。
郁沐的手指细长,骨骼感清晰,关节处、用来握笔的位置有不明显的茧,在这一点上,他的确与仙舟人相似。
他抿着唇,全靠本能来伸,收,抓,握。
丹枫难受地咬住牙关,不满于对方隔靴搔痒的动作,但又不好催促,额头的汗水细细密密,很快就洇透了鬓角。
他们交换着呼吸、体温,氤氲着的热气在狭窄的空间里升腾,郁沐知道丹枫很紧张,从肌肉紧绷出的漂亮弧度、不断滚动的喉咙……他的每一处都在诉说自己的反应。
感觉这次的时间有点久了。
郁沐嘟哝着,手腕后知后觉地发酸。
他扭捏地扒住丹枫的肩膀,额头抵在坚硬的肩骨上,湿润的睫毛连成一小片阴影,手上缓缓。
又过了十几秒,他忍不住了,问道:
“你怎么还不好?”
那东西上的青筋顿时一跳。
“你快点,我都累了。”郁沐催促道。
丹枫阖着眼,嗓音喑哑,气声缱绻,“这是我能控制的吗?”
郁沐:“你怎么就……”
“用力。”
丹枫忍不住地扣住郁沐的后颈,张口在他唇畔咬了一口,湖绿色的龙目倒映着一片欲/求不满的阴影。
“你以为是在给狸奴顺毛吗?快点。”
郁沐委屈地舔了舔嘴角的咬痕,不满道:“我上次就是这样的,你不还是……”结束的很快吗?
“闭嘴。”丹枫忍耐着打断他。
“说说都不许。”郁沐哼哼唧唧,加重了一点,指节微微屈起,气若游丝地在对方耳旁絮叨:“这样行吗?”
不只是过分敏感的反馈变得明显,还是对方近乎挑逗的话音触动了丹枫的心,他闷哼一声,目光倏然变得恍惚。
压抑的龙吟在此间奏响,带着缠绵悱恻的水意,很快,浓郁的云水在空中悬集,有什么将要涌出,但叩求无门。
因为能赐予他唯一的解脱者停下了。
“怎么样?”郁沐喘着气,问道。
丹枫:“……”
他额头青筋暴跳,胸膛不住起伏,背后的肌肉紧绷,结成坚硬的块垒。
这股不上不下的窒息感几乎掐住了他的一切,从云端跌落的失重感在脑中缭绕,偏偏,始作俑者还在不知死活地抱怨。
“你好久。”
“现在可以了吧?”
“说话呀,怎么呆住了。”
很快,始作俑者担忧地拍上了他的脸,用浅褐色的、平静又水润的关切眼神道:“你还好吧?”
丹枫僵着唇,半晌,扯出一个微扬的弧度来。
情绪被死死压在冷冽的湖水下,龙目潮湿、幽深,翻搅着堪比岩浆的热流。
他深吸一口气,在郁沐伸手过来的时候,突然抓住对方的脚踝,换个角度折过,强硬地压住,顺势将人按在不算宽敞的矮柜柜面上。
开阔的肩膀遮住了一切光源,郁沐看不见天花板了。
“你……”
他的声音猝然断了。
有什么东西隔着布料,挤进了他的左腿膝窝。
郁沐脑子一片空白,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矮柜被大力撞击,叩在树皮组成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响,那声音连着桌体流进郁沐耳朵里,与膝窝里的频率保持一致。
咚,咚,咚。
很多下后,对方喘着气,充满磁性的嗓音落在他锁骨上。
“我自己来吧。”
郁沐扒着桌子的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像一艘搁浅在沙滩上的叶子船,很难找到一丝逃离海岸的机会。
小腿在发热,脚踝因为被攥太紧了有些疼,他这具身体是建木的枝干做的,理应没那么容易被摧折,可此刻,他却像是被蒸的散架了,无比羸弱。
他的视线一直在丹枫脸上晃,一旦对方俯身来亲他,便没有了落点,只好注视着不断晃动的天花板。
“你,等等。”
郁沐喘着气,金发满是汗水,贴在绯红的面额上,求饶被矮柜凿墙的动静碾压得支离破碎。
“等什么?”
他戏谑地冷笑,性/感的喉结不住滚动,“指望你,是渴死了也喝不上水。”
丹枫粗暴地抓住郁沐的后颈,龙尾亲热地贴过来,卷上郁沐的脚踝和膝盖,它变得无比有力,形同他的第三双手,完美地钳制住了自己的猎物。
他掰过郁沐的脸,肆无忌惮地吞掉对方舌尖溢出的细碎话音。
这个吻很深,深到丹枫能舔上郁沐圆钝的牙尖。
郁沐哼唧一声,迷迷糊糊地回吻,这动作显然是对丹枫的莫大激励。
很久很久后,矮柜才停止颤动,除了那条因为悬空而微微抖动的腿,以及因餍足而不住抚触的龙尾。
翠玉冰丝般的尾巴甩掉汗珠,丹枫的呼吸逐渐平稳,他忍住再来一次的冲动,拨开郁沐垂落的发梢。
矮柜上的人嘴唇微张,眼尾发红,像是刚从莫大的刺激中缓过来,艰难地抬起眼,浅褐色的眸中充斥着软绵绵的情绪。
丹枫抿着唇,薄唇的温度已然上升,他安抚地低头,在郁沐眼尾啄了一下,嗓音发涩,“我好了。”
“呜。”
郁沐哀怨地递来一道水光,他伸手下去,扶上自己的膝盖。
“我腿麻了。”
丹枫没说话,手上利索,帮忙去揉。
郁沐哼唧一声,像一条精疲力尽的咸鱼,一动,软趴趴地哎呦:“腰疼。”
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腰疼是必然。
丹枫立刻伸手过去,忽然,他目光一凝,确认自己没看错后,心脏直跳。
某个夹在郁沐膝弯中的东西又开机了。
郁沐支起手肘,正要说些没什么威慑力的谴责之语,忽然,一种古怪的触感从腰后传来。
直通颅顶的电流带着前所未有的痒意,像是将他浑身上下所有叶脉都抽出来把玩一般,肌肉因过分强力的刺激而抽搐。他惊慌地迸出一丝喘息,手臂一软,重新跌回矮柜上。
这感觉不同寻常,浑身筋骨都酥麻了,几乎一瞬间,他有了反应。
怎么会?!
他慌张地朝触感来源看去,发现是一片叶子。
一片从他腰后长出的叶子正被丹枫夹在指缝里,细细地揉搓。
叶子是新生的,一截极细的、饱满的茎脉从他腰后连接出来,这场面看起来非人感很足,奈何,那是一片柔弱又润泽的叶子,边缘的毛刺还没成熟,软趴趴地卷着,被玩弄地翻来覆去。
丹枫分明的骨节摩擦着它的叶片,指甲轻轻按压它的叶脉,一点一点,捋顺它细弱的枝,每一次动作,郁沐都会发出不受用的喘息。
这叶子像他的开关,他的软肋,他的……欲/望,被丹枫掌控在手,不得逃脱。
“还给我。”
他委顿在柜面上,像一株倒伏的植物,没法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爬起来,眼里因无法忍受的狎昵和酥麻沁出生理性的泪水,只能祈求对方不要再作弄。
但丹枫显然不这么想。
他手指细细地绕过叶子,俯下身去,搁在唇畔,什么都没做,只是呼出的热气扑打在叶片上,就令郁沐忍不住一抖。
“郁沐,这是什么?”
丹枫暗着眸子,吻掉郁沐眼边的湿痕,语气虽然温柔,实则是柔软的逼问。
“它很敏感。”
“不要再……”郁沐磨蹭着,手无力地抓过叶子,试图把自己从丹枫的手中拯救出来,“还给我。”
“郁沐。”丹枫抓住了他的手,连同叶子一起,凑近,濡湿的舌尖舔上了叶面。
几乎瞬间,更多新生的叶子扑簌簌从郁沐腰后长了出来,枝蔓柔软,满是水意,不受控制地铺满了桌面,垂到地上。
它们细弱但坚韧,带着独特的清香,祈求般地绕在丹枫的手臂和大腿上,没有半分力量。
“长出了好多。”
丹枫睨着郁沐失神的脸,以及对方慢慢有了突兀弧度的衣摆。
他似乎知道这叶子是什么了。
他含住叶子,宛如细抿一片茶叶,缓缓侍/弄。
郁沐忍不住弓起脊背,神情迷茫又恍惚。像是第一次经历这些,眼里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惊诧,眼尾染上绯红,水润的眸子慢慢呈现出金色。
与此同时,他头顶鼓出一根指节那么大的尖角,比起本相嶙峋狰狞的枝角,它们的色泽更加鲜嫩,泛着琥珀色的浅棕,如同某种纹路清晰的理石。
他嘴唇嗡动,气若游丝地念叨着什么,丹枫听不见,但他看的很清楚。
郁沐在说,「丹枫。」
丹枫目光一颤,心立刻软了下来,亲昵地低下头,只见郁沐水润的视线飘忽不定,过了几秒,他抓住丹枫的胳膊,示意对方再靠近一点。
“怎么了?”
丹枫轻声询问,低下头去,只见郁沐迷迷糊糊地仰起头,主动圈住他的脖子,头顶新生的枝角顶住了丹枫的龙角。
四支色泽不同的角在彼此蹭动、摩挲,触电般的痒意同时席卷彼此的心房。
丹枫霎时握紧了郁沐的腰。
「喜欢。」
郁沐断断续续地呢喃着,夹杂着无法忍耐的、诱人的哼声。
丹枫深吸一口气,捧住郁沐的脸,冷清的嗓音落在郁沐唇上,语气中满是浓郁的动/情和隐忍。
“郁沐,你知不知道,持明摩挲双角是求/爱的意思。”
他把手指慢慢探到郁沐的唇缝,逼他再多奉献一点悦耳的音色。
龙尊的目光变得无比危险,像在热火中翻滚的坚冰,他呢喃着,在满室云水和枝蔓的气息中道。
“你再这样,我是要和你筑巢的……”
持明会在深不见底的水渊中开凿洞穴,屏清海兽,作为一个绝对安全的、舒适宽敞的龙巢。
把心仪之物拖回巢里,是他的本能,也是郁沐的。
郁沐眨眨眼,他的理智已经离家出走好久了,但不妨碍他在听到求/爱两个字时感到充实。
建木是不需要拥有对情感和爱意的体验的,它荣发万代,不死不灭,自在长存,但郁沐需要。
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摩挲着头顶的枝角,压住丹枫的后颈,往自己怀里带。
“快点。”
郁沐一张嘴,还没说清楚,话音几乎就被丹枫吞了下去。
对方的吻如此滚烫,从唇畔、眼尾,延伸到……他的枝角。
丹枫叼住了他的枝角。
郁沐的双眼倏然瞪大,角上遍布敏感的神经末梢,濡湿的触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眼前白光一闪。
他瘫软在桌上,水液一直扑簌簌往外滚。
丹枫总算知道为什么郁沐喜欢舔他的龙角了。
他垂下眼,将对方情难自已的、陷入在情/热中的姿态尽收眼底。
郁沐很白,骨骼清瘦但结实,骨肉匀亭,皮肤细腻。如果说他的本相是苍劲古朴的巨树,枝冠嶙峋庞大可掩天地,那他的人身就是枝梢上最嫩的那片叶子,充满着人畜无害的、诱人的清香。
这种令人震悚的割裂感如此鲜明,无时无刻不在丹枫心中缭绕。
他见过郁沐霸道专横、令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一面,也正在见识对方万千叶片软绵绵地瘫在一处,眉眼慵懒,迷乱潮热的情态。
简直……
他无法形容这强烈的冲击感,他只觉浑身因超额的兴奋而战栗,这几乎令他呼吸困难。
枝角是有力的武器、命途的相兆、伟力的彰显,也是对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它如此威严,又如此柔软。
丹枫深吸一口气,比起上次,这次舔舐枝角的动作带上了一丝慢条斯理,从最上头开始,一点点延伸向下,最后,他抿住了一片金灿的银杏叶,一不小心,磨破了一点点。
金色的汁液淅淅沥沥,流进他口腔中。
郁沐的哼声更响亮了。
丹枫刚要道歉,一道模糊的影像忽然顺着叶脉中流出的汁水钻入,几乎瞬间,他仿佛陷入了某种梦魇。
那景象如此渺远,仿佛隔着万千岁月,云海翻卷,晨瞑暮晦,视角高远,如攀苍穹,茂密的树冠在视野边缘摇曳,那目光从天际垂落,落到一望无尽的海面。
这是……
丹枫一怔,很快,他看见了一缕柔软的金叶生长而来,亲昵地缠住了‘他’的手指。
不,那不是他的手指,那是……郁沐的。
这是郁沐的记忆,又或者说,这是永生长存的、建木的一瞥,如此短暂,又万分漫长。
他见丰饶垂化,建木生发,星槎竟天,五浊恶显,星神引弓,飞矢自天而落,树冠灰飞烟灭。
紧接着,雨别引海掩覆建木,那道视线又飘向了高高的海面,混乱又朦胧的时光转瞬即逝,直到……
波涌浪卷的甬道前,有人投来一瞥,他的面目在一众模糊的光影中无比清晰,有着湖绿色的龙目,凛然倨傲,不可一世。
丹枫知道,那是他自己。
在他注视着建木时,建木也在凝望他。
这目光如此深沉、庄肃、专执,如同旷古平淡灰暗的时光中割开一道裂隙,鲜活灵动,充满迥异的色彩。
“吾乃丹枫,尊号饮月君,膺责守望不死建木……”
他的声音在耳畔传来,那是他第一次来到建木面前说的话。
紧接着,他看见了景元、镜流、白珩、应星,他看见了孤坐龙台的自己,挥舞击云的自己,蹙眉议事的自己,病中休憩的自己,以及……
再度回望建木的自己。
“喂。”
忽然,一道充满缱绻的呼声唤回了他的神智。
丹枫一怔,眸中的云雾尽数散去,面前,是郁沐不算清明的、湿汗淋漓的脸。
“……筑巢吗?”郁沐喘着气,半阖着眼,呢喃着问。
丹枫半晌没说话。
郁沐不解地睁开眼,却没有看清对方的神色。
他被丹枫抱了起来,挪到了床上。
“好。”
丹枫道。
第104章
床铺的枝蔓积蓄了厚厚一层, 松软的承托起舒适的弧度。
郁沐眯着眼,身上生长出的枝叶慵懒又颓靡地往外平铺,像是毛绒玩具里的棉花外溢, 让人没有落脚之处。
丹枫站在床边, 脱下外套,露出精壮流畅的肩背肌肉。
他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细长的龙尾鳞片锃亮,水色深敛, 在身后摆动。
他跪在床上, 抓住郁沐的脚踝,俯身过去。
窗口的阳光在榻间洒下密密的光斑, 照得他睫毛纤毫毕现。
郁沐能看清对方颈窝里积洼的汗珠, 水滴流过胸腹,没入叶子们蜂拥推挤的地方。
他的喉咙一阵滚动, 颈间软骨微微一滑,情/热如同水流,汩汩流淌在每一支柔软的叶脉中。
整个树屋都在颤抖,叶子们推搡着、绞缠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它们在期待、兴奋、渴望, 为即将到来的、酣畅淋漓的事。
郁沐朦朦胧胧的,脑子像塞了一团棉花,直到丹枫细细吻他的额角, 水意过于浓郁, 他才清醒一点。
他歪头盯着丹枫越发深邃的眼睛, 对视几秒后,他抓住了丹枫的发梢。
他一边卷着,一边承受对方的啄吻。
忽然,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丹枫抬起眼皮,是叶子们封住了床,不仅如此,许多细小的枝干慢慢缠绕,从门口开始,仿佛要将这里包裹成茧。
“郁沐,你在干什么?”
丹枫道。
郁沐搂着丹枫的肩,手指不安分地在对方肩背的肌肉上划动,用鼻音道:“筑巢。”
筑巢?
丹枫看着地面慢慢变成巢的枝干,忽然一笑,他拨弄着郁沐腰后的叶子,如愿听到对方闷哭一样的哼声。
“郁沐,筑巢不是这个意思。”
“……”
郁沐不依不饶地扒着他,虽说手软脚软,但力气依旧很大。
真是一棵固执又大力的建木。
丹枫不得不低头,让自己的声音能更顺利地灌到郁沐耳朵里。
“郁沐,筑巢是一个动词。”
“我知道。”郁沐反驳他,只是说话的功夫,树屋就彻底被包裹起来。
浓郁的云水气息掺杂着清新的枝叶味道,在两人密不可分的呼吸间流动。
“我已经在做了,别催。”
郁沐指尖绕出一根小小的叶子,贴在丹枫脸上,它柔软、胆怯,又不自觉地被龙目吸引,在丹枫看过去时微微蜷缩,像是在害羞。
曾经锋利强大到可摧星折月的枝蔓在此间趴伏,嫩的一咬就出水。
郁沐加紧了筑巢的过程,根系丛生,直到这里变得坚不可摧,他才满意地嗡动嘴唇。
“好了。”
丹枫静观四周,潮湿的手指在深棕色的树皮墙壁上抚摸,入手的感觉并不粗糙。
郁沐用腿夹着他,膝盖蹭着他,邀功道:“怎么样?”
“什么?”
“我筑的巢呀。”郁沐抓住丹枫的手臂,示意他靠近一点,“可结实了。”
“……的确,很结实。”
丹枫眼带笑意,真心夸赞。
或许,即便巡猎令使在此刻拼尽全力,也斩不穿最外层的树铠。
“对吧。”
郁沐高兴地眯起眼,金眸弯成一线,像从天边撷取了一束日光,温和明亮。
“我很会筑巢的,别人都不行。”
郁沐喃喃着,在丹枫忍不住吻他的间隙里自卖自夸,“我可是建木。”
“嗯。”
丹枫的气声清凉又辗转,手扣到郁沐的腰上,往下一带,让肌肉的接触更加紧实。
郁沐立刻感觉到了什么,疑惑地睁大眼睛。
他的金眸水亮又润泽,像涂过桂花蜜糖的玻璃珠,再黯淡的光线都掩盖不了它的剔透。
丹枫不禁轻笑。
“但我说的,不是那个筑巢。”
他拂去郁沐眼角的汗滴,一字一顿,“是……这个。”
郁沐:“。”
“建木医生博览群书,没仔细看过持明的筑巢指南吗?”丹枫眼里弥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郁沐浑身的叶子像被抽干了水,啪唧一下,贴在床上,磕磕绊绊道:
“指南?”
“对,在禁地实用书籍最上层的金格里,有一本厚厚的、带着锁的书,除了龙尊,谁都不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
他喟叹一声,“我还以为你这么钟情……持明,会每一本都仔细看的。”
“我……”郁沐嗫嚅着,尽力忽视腿根处的热度,“谁会对盖房子的书感兴趣。”
丹枫什么也没说,只低低地笑,雪水融化一样的声音摩挲着郁沐的耳朵。
郁沐不好意思地抿着唇,聚拢起来的叶子们微微松开,让风和阳光能透进来一点。
些微的清凉充盈其间,他却更燥热了。
丹枫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眼下的红痕微微弯曲,绯红色如晕开的染料,从眼尾延伸到耳廓,细长的尖耳别过头发,露出对方洇着汗水的侧脸。
性/感极了。
他真是好有眼光,找到了最英俊的一条龙。
郁沐望着天际飞散的流云,思绪游神,忽然一只手触了上来。
他难以克制地一抖,从未有过的酸软遍及全身,他眼里又多了一层水光。
他的龙缠了过来,强势又耐心地开始筑巢。
……
——
波月古海岸边,一名年幼的持明站在老人身旁,用专用的布料擦拭望远镜。
那是一架很高的望远镜,精密的机巧部件在硕大的镜身中结成密密麻麻的组件,能在遥远的距离掌握建木的一举一动。
自建木生发后,负责记录建木观测数据的护珠人无法靠近鳞渊境,只能请求工造司紧急制作了探望镜,在波月古海岸边观察它的一举一动,三组倒班,一刻不停。
起初,恐惧于建木会有异动,全体护珠人都聚集在岸边,心如死灰地握紧武器,但很快,持明传来了龙尊的口谕,终结了这人心惶惶的警戒,却炸响了新的惊雷。
龙师戕害同族,被押入幽囚狱受审,身为罪囚的饮月君却回到鳞渊境,复任持明龙尊。
持明空悬已久的龙尊之位,居然又辗转落回到丹枫之手。
少年调试好镜头,将交班送来的记录本翻开看看,确认一切妥当,道:“师父,可以了。”
摇着蒲扇的老护珠人掀起眼皮,坐在太师椅上,朝海中的巨树一指。
“这次你来,照我教你的做。”
第一次接到重任的少年一脸紧张,圆圆的眼里饱含受器重的期待,“是。”
他按照学会的流程操作探望镜,没过一会,镜头对准树冠,他一一看去。
即便眺望过无数次建木,他依旧会为这庞大的星神造物所震撼,密集的枝干遒劲,苍木表面斑驳,如同蛰伏的、纹理清晰的骨骼,为其上遮云蔽日的树冠提供支撑。
悬日和流云在它的衬托下无比渺小,凛然旷古的威压在海面升腾,此刻没有雾气,建木的威严一览无余。
“哇。”
少年忍不住惊呼,看了半晌,才在老护珠人的催促下记起笔记。
建木的根系繁多,好在工造司制作的探望镜能自动对标,他找到笔记本,一笔一画地写上日期,再凑近目镜,握笔的手忽然一顿。
“咦?”
少年蹙起眉,脸皱成一团,似是不解。
见他迟迟未动,老护珠人道:“怎么了?早干完早收工,别耽误你师父我喝下午茶。”
“师父。”少年瞳孔微微颤抖,“你说,建木要是像那些丰饶孽物一样打过来,罗浮该怎么办?”
“哈?”老人摇摇蒲扇。
“打得过就活,打不过就蜕生过下一世,天塌了有大人物顶着,连龙尊大人都回来了,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好杞人忧天的。”
少年像是长在了目镜前,一言不发,只有脸颊的肉在微微颤抖。
半晌,他喃喃道。
“师父,要不我们现在就跑路吧?”
“你小子。”老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哎呦一声,贴上目镜,“一天天净说些不着调的……”
他话没说完,在看清什么之后,突然卡壳了。
镜头里,苍劲的枝干合抱着蛰伏,隐于庞大的树冠中,没有一丝异动,然而,在飞旋着青火的叶片丛中,亮起了密密麻麻的、如萤火般颤动的……花。
花朵袖珍而密集,连缀成青绿的一片,如果不是观星级别的探望镜,根本无法捕捉到它们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的数量在急剧增加,从一开始的几千,发展为几十万朵,熔散在茂密叶片中,慢慢从绿转粉,铺天盖地的花瓣飘入海中,散发着诡异又妖冶的色泽。
老人哆嗦着手,浑浊的眼珠一下清明了,他震惊地抬起头,摇了摇手里的蒲扇。
扇子吹出来的风是凉的,和他的心一样。
与此同时,探望镜中的警报器发起滴滴急响。
他语无伦次地拍拍少年的肩膀,声嘶力竭,“快,快去禀告龙尊,建木又开花了!”
——
建木开花了,丹枫知道。
从他进入的那一刻开始,花朵就在细弱又颤抖的枝蔓上绽放,柔软地露出花蕊,像潮湿地中冒出的蘑菇,扑簌簌盖满整片枝条。
他的汗水一个劲地顺着腰线和手臂往下滑,砸在郁沐失神的脸上,濡湿了对方微张的唇。
喘息像是被堵住的、水管里的水,只有在重压碾下,阀门松动的一刻,才会泄出一点点来。
郁沐难耐地舔着唇,树藤瘫软成一片,青火般的枝叶里掺杂着粉色的小花,简直像是躺在草地上。
他一会难受地哼哼,一会又去磨人,忍不住催促。
丹枫垂眸注视着他,对方灿金色的眸子里,倒映出他动/情的脸。
是他,只有他。
他想。
龙尊从未料想过自己会像今天这样潮湿、迷/情、凌乱但充满爆发力,与他一贯的冰冷自持毫不沾边。
或许,在这点上郁沐也一样,所以他屡次失神,去触摸丹枫的眼睛、眉骨、唇角,像在确认什么,以此换来更深的嵌凿。
龙彻底缠在他身上,像盘缚巨树的兽,挑选自己最喜欢的枝干,作为定居的巢穴。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说的大概就是如今的情态,丹枫想。
他俯下身,在意外感受到一丝刺激的疼痛后,哑声道:“郁沐,你别咬我。”
郁沐食髓知味得很,尽管不太理智,却依旧能靠本能去勾动一些什么。
他抓紧树藤,小声地喘,“我没有……”
丹枫停下,把尾巴卷上来,递到他眼前。
被水浸过的龙尾被无数细嫩的枝叶缠住,它们放肆地挑出最软的细茎,正忍不住往鳞片底下扫弄,像是坚持不懈去挖宝藏的全自动铲子。
“没有?”丹枫挑眉。
郁沐意乱情迷,把递到眼前的尾巴抱进怀里,呜了一声,不答反道:“你快点。”
丹枫没法,只能把人按下去,也不考虑拯救自己的尾巴了。
郁沐喜欢抱着就抱着吧,反正也不影响什么,相处这么久,他已经看透恋人的本性了。
丹枫俯身,在郁沐的呜咽声里,碾碎了一朵脱落的花。
树藤在颤动、碰撞,如同潮水,缓缓向墙边推移,又节节回退,整个树屋在摇坠,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一开始,丹枫还会在意,但这么久过去了,他已经知道了原因,便不再管顾。
只不过,这次或许与他想的不一样。
某刻,郁沐忽然剧烈地一颤,身下由树枝构成的床铺猛地下陷,二人顿时滚到了地上。
床,散架了?
丹枫狼狈地撑着地面,郁沐也很茫然,很快,白皙的皮肤蒸腾着薄粉,像是无法面对什么,立刻捂住了脸。
丹枫呆了两秒,瞧着对方发红的耳尖,以及身后重新缠绕着的枝干,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被水浸过,低沉而富有磁性,笑起来时候,整个胸膛不住起伏,清俊又充满诱惑。
“郁沐,你的树枝好像不太听话。”
“别说了……”郁沐闷声道。
丹枫笑个不停,嗓音如水淌过,在郁沐因羞赧死掉之前,把人抱在腿上,亲他的下巴。
花朵铺得满地都是,叶子也是,它们泡在潮湿的空气中,前所未有地滋润、惬意。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啄吻,比起之前的距离,简直是相当克制的触碰,但氤氲着的暧昧和潮/热没有半分消散。
郁沐缓过来了一点,抓住丹枫绸缎般的长发,压迫对方,把吻给的再深一点。
丹枫不会拒绝。
他手往后一挪,想找个地方借力,好方便郁沐发力,忽然,压到了一个东西。
这手感,是书?
他偏头,疑惑地看去,只见一个大红封皮上烙印着几个烫金大字。
《如何诱捕心上人》。
丹枫:“?”
他伸手去翻,谁知郁沐反应非常激烈,枝干飞速伸来,抢在丹枫翻开前的一瞬极限盗走。
丹枫盯着他:“那是什么?”
郁沐移开眼,做贼心虚道:“什么都不是。”
丹枫:“你看我信吗?”
“……”
郁沐被他盯烦了,心知今天不给一个答案,丹枫准不会继续下去,便道:“工具书。”
“里面教了什么?”
“一些小技巧。”
“有用吗?”
说到这个,郁沐可就来劲了,嘴唇抿着,满脸是汗,可怜巴巴:“不好用,我要投诉。”
“怎么个不好用法?”丹枫循循善诱。
“就是不好用。”郁沐嘟哝,“你都没到我的床 /上来。”
丹枫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一想,这不就是那天晚上……
怪不得他总觉得郁沐哪里不对。
“以后别看工具书了。”丹枫道。
就算没有工具书,他还是到郁沐的床 /上了。
“哦。”
“你还藏什么了?”丹枫边问,边往地上摸索。
“这里没了。”
“别的地方还有?”丹枫诧异。
郁沐:“……”
他总不能告诉丹枫,他其实在家里藏了不少龙尊读物吧。
“还有哪有?”
“不能说。”郁沐支支吾吾。
丹枫心下了然,在对方主动邀请前,忽然抱起人,移动到了餐桌旁。
郁沐背靠着树屋里最大的碗筷柜,当即疑惑。
“嗯?”
这条龙在干什么。
不等他思考,丹枫便垂着眸,潮湿的手指抹过郁沐的眼下,落到他殷红的唇上,几乎无声道。
“你口口的时候,枝叶会不自觉地散开吧?”
郁沐瞳孔地震,他脊背倏然上蹿一道电流,顷刻间,他从对方的目光里读出了强烈的欲/望和危险。
“我们可以挨个地方试试。”
“我总能找到的,对吗,郁沐?”
第105章
神策府内。
恢弘的大殿阒然肃杀, 老护珠人战战兢兢地束着手,等待神策将军阅读完报告。
他年迈的脸上满是汗水,显而易见的敬重与胆怯沉在眼底。
按照惯例, 他本不该站在这里直面将军的威严, 但现在持明内部的人事情况相当严峻。龙师锒铛入狱,唯一能说话的澄羊正闭门思过,早些时候还在鳞渊境安排持明族内事宜的龙尊,眼下却不见了,
想到这个, 老护珠人的牙微微咬紧,不由得气结。
什么时候消失不好, 偏在建木有异常的时候不见龙影, 丹枫这样擅离职守,还是一如既往的我行我素!
他要弹劾, 狠狠弹劾!
他正愤慨着,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苦恼的女声,老护珠人一惊,直到对方说话,他才察觉柱子后有人。
一架轮椅从高大的擎柱后滑出, 是月御。
月御伤势还没好全,下地行走倒是没问题,但丹鼎司的丹士生怕她伤了刚接回去的骨头, 非推着轮椅小车追着上蹿下跳的月御将军跑, 颇有一种拼命恳求以死相逼的架势。
好在, 月御不在意自己多了个代步工具,使起轮椅来,简直健步如飞。
她英气的细眉紧锁, 透过神策府澄明高大的穹顶天窗,望向遥远云端的巨木。
“说实话,你这报告送来的也忒晚了。”她朝窗外努努嘴,“那家伙可是恨不得全罗浮都知道,自己开花了。”
老护珠人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登时惊愕了。
罗浮的晴空一望无垠,丝缕苍白的云卷悬挂天际,然而,先前还如洗的碧空已然飘满絮状的淡粉色花瓣,它们形状并不规则,像燃烧着的火屑,在离地百米左右的高处分解、熔散,如同一场倾盆而下的细雨,带着梦幻又壮丽的色彩。
隐隐的,通过送风管道,神策府中弥漫着浅淡的清甜。
很快,一位位来自各洞天的地衡司职员前来报告,声称建木的花雨令空气中的不知名物质浓度升高,询问是否需要针对此事采取应急措施。
“现在各地有出现恶劣的负面影响吗?”景元斟酌着报告,问。
地衡司职员站在阶下,摇头:“暂时没有,只是普遍民众反映,称……”
“嗯?”
“称突觉怠惰、无心工作。”
景元果然如此地叹了口气。
他从谈判时就知道罗浮与建木想寻求共生之道会是无比艰难、需要付诸大量努力的事,也提前做好了未来会面对无数棘手问题的心理准备,但真碰上了,依旧头疼。
一旁的月御倒是笑得出来,“这建木,该不会是嫌平日放假太少了吧?”
景元思忖片刻:“通知民众不要惊慌,尽量减少外出,非职能部门除少数值守人员外一律休假,尤其是丹鼎司,云骑会以最快速度化解此次建木之灾。”
“是。”地衡司职员退了下去。
景元将报告放在桌上,走到刻有仙舟联盟图徽的屏风后,眺望远处的建木。
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在太阳的晖光下泛着微粉的色泽,明丽又鲜亮,空气中弥散着光点,即便相隔几个洞天,有了一定程度的稀释,长乐天依旧笼罩在这奇幻的雾气里。
“早知道,今早把元帅留下好了,她走那么快,没机会见识这幅奇景。”月御唏嘘道。
“见识了也未必是好事……”景元感慨一句,看向底下站着的老护珠人,“饮月君呢?”
老护珠人一顿,“龙尊他不在族内。”
景元:“……”
老护珠人小心翼翼地觑着景元的脸,见对方神色连连变换,心里正纳闷,只听景元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继续记录建木的异动,有情况第一时间汇报。”
他一头雾水地告退了,出门时,还在琢磨景元唇畔那缕苦恼又无奈的笑。
神策将军看起来一下就不担心建木的事了,真是奇怪。
待老护珠人走后,月御道:“对了,我听丹鼎司的人说怀炎的徒弟醒了,就今早的事,你不去看看?他是你的旧友吧。”
景元的金眸泛起柔和的光,眉眼微垂,抚摸了下案卷上的纸张,“我刚打算去。”
“去吧去吧,我去你后院逗会那只小狸奴。”月御摇着轮椅,轻快地笑着消失在大殿外。
景元扬声:“你少喂它点东西。”
“知道啦~”
飒爽的女声从外间飘来。
景元又处理了会政务,将最近积攒的文件全部批复,过了半个系统时,才出发前往丹鼎司,一出门,空旷的甬道前,一道霜雪般凌厉的身影竖立着,见他来了,夺目的红瞳瞥来。
“师父。”他下意识道。
镜流的脸色冷峭,没有一丝温度,如往常般微微颔首,倩影锋直,如一线凝缩的月光。
二人隔着一臂距离,慢慢走出神策府。
气氛有些冷寂,但并不尴尬,他已习惯了与镜流共享这心照不宣的寂静和默契,这让他不禁想起过去。
他的师父如天边不可采撷的月光,清冷而威严,除了在传授他武艺与经验时多加指点外,即便同为云上五骁,也没有更亲近的交流。
二人的目的地是一致的。
下了星槎,漫步于波月古海岸边的木质栈道,吱呀的声响成了二人间唯一的配乐,脚步声一轻一重,在古海潮声的衬托下沉闷而鲜明。
正当景元以为镜流会一直保持缄默到这段路程尽头时,对方忽然道:
“我已与元帅谈过,她同意了我的请求。”
景元瞳孔一缩,步伐有了片刻滞缓。
清冷的女声继续:“等建木的事情彻底走上正轨,我会离开罗浮一段时间,以平众怨。”
“……”
景元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身形依旧挺拔,只是肩膀微微一沉,“罗浮局势动荡,离开这里也好,免得日后落人口舌。”
“建木生发一事无形中改变了元帅的考量,放在以往,她绝不会对此事多加思虑。”
镜流一哂,“倒算是因祸得福。”
景元跟在镜流身后,轻铠在行走时会发出不算明显的金属摩擦声,冷冽、令人胆寒,他注视着镜流的背影,在即将到达丹鼎司门口时,终于开了口。
“师父……你还会回来吗?”
镜流停下,瞥他一眼。
景元不由得紧张,如同少时被师父查问功课。
不久后,镜流才开口:
“回。”
她声线冷淡,单字落下,如月光飞溅。
或许是阳光的照拂,也可能是错觉,景元的金眸亮了一瞬。
“元帅担心建木反悔,罗浮只有一位将军坐镇远远不够,她同样没有追究白珩的‘死而复生’,毕竟仙舟的内乱比起那家伙来说,简直无关痛痒。”
镜流指了指海上那棵正风姿摇曳的巨树,冷色的眸里有了一丝柔和的鼓励。
“景元,往后怕是要辛苦你了。”
“……”
景元眉眼弯下,眼角的泪痣熠熠生辉,“无妨,职责所在。”
镜流点点头,推开门,走进丹鼎司的正院,穿过回廊,还没到病房,大老远就听见白珩的高喊。
“我要去找那家伙算账!”
紧接着是刀兵相击的砰砰声,以及怀炎老将军慈祥的劝告:“丫头,冷静,你一个人去也解决不了。”
“那我也要去,我要让郁沐看看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二人推门,迈入院内,怀炎坐在廊下摇着扇子,面容一派亲和慈祥,白珩气鼓鼓地站在庭中,露出愤怒的虎牙,耳朵和尾巴因为怒气绷得溜直。
她身后是一口勉强能看出原样的丹炉,炉膛不自然地泛,其间涌动一丝诡异的金色。炉底砸了个大瘪,像是失手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导致的缺损,精雕的兽耳镶环也不见了,宛如一个稀巴烂的出土文物。
要不是标志性的炉盖还算完好,没人能认得出它是原先的太真丹室。
“你去也没用,你难道要把这丹炉一起搬去?”怀炎笑呵呵地打趣。
“我画给他看,再不行,我把他拖过来。”白珩气哼哼地叉腰,过了几秒,道:“应星,你看好没,能修吗?”
院落中的景观树沙沙作响,流云的阴影投下一丝,衬得百冶的发丝深邃乌黑。
他发间挽着一枚流云簪,新换的病号服颜色苍白,紧扣的袖子抱住结实的手臂,身姿挺拔,烛瞳灵动,浸满沉思,正对着身前的战损丹炉思考。
“能修是能修,但现在不行,没有材料。”他的声音不复低沉沙哑,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的活力。
镜流和景元同时恍惚,均是一怔。
应星的皮肤平整完好,面容上的皱纹消失不见,甚至比二人记忆中的模样更年轻,像是从时光的罅隙中打捞了一枚碎片,复刻出了现在的应星。
注意到来人,他本能地抬起眼,在看到二位后,笑着打了个招呼。
“来啦?”
他扬了扬手,掌心干净,既没有百冶锤炼兵刃留下的茧,也没有身为不死孽物时无法消除的狰狞疤痕。
“你们怎么才来,我们正商量着要去找郁沐算账,看这丹炉。”白珩一蹬石头,转身,指着脚边这破烂。
应星闷咳一声,“……我可没说。”
白珩的尾巴啪啪击打石头。
“那家伙太恶劣了,私自用丹炉炼药就算了,居然把丹炉整个盗走……
你说他偷就偷,用完悄声送回来就好了,结果这人非要大张旗鼓地把丹炉空投到岸边,把出来巡逻的丹士们吓个半死。”
“空投?”景元注意到了这个字眼,他只看了云骑送来的简洁报告,里面没提这句。
在一旁看热闹的怀炎神情温和,解释道:
“建木用根须把丹炉渡海运了回来,一开始还好好的,结果半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丹炉从枝干上滑了下来,摔成了现在这样。”
景元无奈扶额。
“要我说,建木能自己送来还算好,最坏的是让仙舟去取,去建木的老巢取东西,这不是为难云骑吗。”怀炎捋一把胡子。
“那,丹炉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骗我们的事总得给个说法。”白珩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头上,盯着众人。
“你要去找建木要说法?”怀炎呵呵一笑。
“怎么啦,他还能吃了我不成?再说,我又不是只为了私事去的,还有公事。”白珩指向远处那棵参天大树,“建木的异动已经影响到了整个罗浮的安危,哪怕是为了还在建木手里的、饮月的安全,我们也得去看看。”
她耳朵一立,指向镜流,“镜流,你说是不是?”
镜流倚在墙边,颔首,“嗯。”
景元眼皮一跳。
“应星,你呢?”白珩又转过去,朝应星投出直白的恳求和威胁。
应星……应星啥也不知道。
他刚从无边的梦魇中醒过来,身为孽物时的记忆模糊如泡影,只要回忆就会涌现强烈的悲怆、怨怒、绝望,如同摸不着的迷雾,迥然的记忆出现了大面积的断层,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找寻,只能从白珩口中听见一些描述性的只言片语。
甚至,醒来后看见窗外那棵耸然屹立的建木,他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给他干哪来了,这还是罗浮吗?
在白珩坚持不懈地科普下,他终于想起了一些关于饮月之乱的内容,以及一位为他清洗倏忽诅咒、重塑躯体的……建木医生。
他当时听完这个故事,茫然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谁?建木?给他当医生?
这真的还是罗浮吗,他不会已经彻底变成丰饶孽物产生群体幻觉了,帝弓一会儿不能一记飞星把这里铲平了吧?
他斟酌片刻,保守道:“我都可以。”
“景元,该你了。”白珩抱臂。
景元没什么好说的,他本就要去鳞渊境探明建木如今的情况,多带几个也无妨,只不过……
他望向天边,丹鼎司离建木本体最近,在这里,建木的繁花几乎铺满天际,连阳光都带着一丝薄粉的色泽。
它远比报告中更巨大、宏伟,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寡淡香味,并不浓郁,但香气非常持久。
他忽然犹豫,现在过去,真的会是质问的好时机吗?
毕竟,建木可还在不断开花……
景元蹙眉,沉思片刻,道:“诸位,应星刚苏醒,我们明日再启程。”
白珩扁了扁嘴,虽然心情急迫,但这决定是他们当中最稳健的景元做的,她无条件信任。
“好吧。”
——
另一边,树屋。
郁沐水意朦胧的双眸往上抬,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丹枫可真是一条不知疲倦、干劲十足的龙。」
想想也是,一条龙几百年在位励精图治,精力不旺盛,怕是无法胜任这枯燥乏味的苦差事。
但……郁沐可不行呀!
他还只是一棵在长身体的小树,远没有到需要为了筑巢废寝忘食的地步,当然,他有不死不灭的躯壳,经得起折腾,可他的树屋经不起!
在拆了厨房、书桌、工作台后,这条龙又开始蠢蠢欲动要拆窗台。
简直岂有此理。
窗台连个缝隙都没有,怎么可能塞进去龙尊读物?
“你这是夹带私货。”郁沐没什么力气地控诉,用自己的小枝条一下下抽身旁的龙。
龙不为所动,劲瘦的腰线收进被子里,他暂时餍足,正趴在枕头上,欣赏自己缴获来的龙尊读物。
“嗯。”他瞥去,眸色深沉,目光隐晦却火热,晃了晃手里的书:“你不是也一样吗?”
郁沐隔着被子轻轻踹他,拿起自己旁边的那本,“我也看正经的,比如这本。”
“《如何保养持明的鳞片》?呵。”丹枫弯曲手臂,侧脸枕着,目光灼灼,意味深长道:“真是可惜,罗浮市面上没有卖《如何保养建木的枝叶》系列读物,否则,我也想买来看看。”
郁沐:“……”
“是不是?”丹枫口吻淡淡,手指却轻佻地拨弄了下郁沐腰后的叶子。
郁沐:“嘤。”
第106章
地上囤积的枝蔓缓缓绞动, 发出细密的滋滋声,它们重新拼凑树屋中的陈设,让惨遭毒手的桌椅们都还原如初, 除了窗台。
接近傍晚, 日落的晖光将脸上的汗珠炙烤成蜜糖般的色泽,像新切的橘子流出的汁水,沿着颈侧淌下,砸进枝叶密布的台面。
郁沐手肘拄着细细的树墙边缘, 庞大的枝叶遮住天空, 混乱颠倒的目下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前有海风,后有龙, 他冷热交加, 背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一只手从身后探来,掌住了他的脸, 微微用力,把玩着郁沐脸颊上的软肉。
“你好没好?”郁沐断断续续地嘟哝,牙关一张一合。
回答他的只是翻页声,丹枫一只手撑着阳台,掌根压住一本浸过水的、皱皱巴巴的读物, 龙目微敛。
他捻了下书页,用力过大,纸张和郁沐同时发出一丝受迫的细弱声音。
“这才第七章, 第三页, 不是说好都要试试吗?”
丹枫不为所动, 低头细嗅对方的颈侧,周围充斥着如冰雪般丝丝缕缕的清香,以及云吟游动时澎湃的水意, 他没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郁沐赶紧挡他,苦恼道:“别舔了。”
听他说着,丹枫反而变本加厉地抓住对方背后生出的细密叶片,用牙尖厮磨。
他喜欢叶子的口感,由于是丰饶神迹,它们大多坚韧顽强,不会在叼弄中破损,但又敏感柔弱,被濡湿后,除了细细地颤抖,没有其他反应。
郁沐又发出了呜呜闷响,声音压在喉咙里,应和着逐渐嚣张的海风。
书页中的文字好像亮起了绯粉色的光,连同那些露骨的、暧昧的字眼,凿进坚韧粗壮的枝干中。脚边散落着皱皱巴巴的书籍,有的被‘使用’过,有的还没有,侥幸逃过一劫,被龙堆放在墙根下,鲜艳的封皮熠熠生辉。
郁沐一阵眩晕,热气蒸得他唇舌发涩,目光涣散。
他垂下头,面前的书籍离得近了,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上面的字,勉强辨认出了其中几个。
“龙……两个?”
“什么两个。”
丹枫甩掉身上的汗珠,低声问。
郁沐的手指一收紧,把纸页抓花了,丹枫也跟着闷哼一声。
“没,没什么……”
郁沐颠三倒四地想,先是心疼自己借来的书被折腾成这样,不得不全款买下,又好奇书上的内容,最后被真切的充实感打败,丧失了研究和询问的兴趣。
一个就够他受的了。
然而,丹枫显然对这件事很在意——在这个过程中,他对郁沐口中吐出的每一丝呻/吟都兴趣盎然。
他覆住郁沐的手背,修长的手指挤进对方指尖,将那页皱皱巴巴的纸从建木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展平,下瞥,在看清内容后,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对方意外地停了下来,郁沐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弓在阳台上,肩背的皮肤散发着水光锃亮的粉白,过了一小会,他又不得趣地哼唧,用若即若离的触碰催促。
枝叶在房间中沙沙起舞,似是不满,丹枫察觉到,抓住郁沐,把可怜兮兮的纸张举到对方面前。
“你想知道这个?”
郁沐舔掉唇角的汗珠,“也,也没有那么想……”
耳畔立刻传来一丝游吟的轻笑,他的弱点立刻被一只修长的手捉住了。
郁沐:“!”
叶子们激情地簇拥上来,填满对方指间的缝隙,他窘迫地低下头,滚烫的呼吸从唇中不断滚出,金色的眸光迷离潮/热。
“这还叫不想?”对方戏谑道。
郁沐磨着后牙,心一横,反手搂住对方的脖子,“那你变出来给我看看。”
丹枫低垂着眼,睫毛颤动,潋滟的眸中折射出一丝暧昧的昏光:“现在?”
“嗯哼。”
“现在不行。”龙尊叹息一声,亲吻着对方柔软的枝角,语气清冷但缱绻。
郁沐勾起唇角,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弯起眼,正要嘲弄对方两句,忽然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不行就不行,什么叫……现在不行?
他唇畔的笑意倏然凝固,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地往后磨蹭,却被龙一下摁在阳台上。
郁沐:“呜。”
——
郁沐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混乱的树屋已经整洁一新,是枝叶们在他昏睡期间勤恳打扫的成果,茂密的树冠微微分散,熹微日光从头顶的天窗洒下,照着郁沐的眼睫,宣告漫漫长夜的终结。
他抱着被子,翻身,躲避光线的窥视。白皙的皮肤赤着,一切痕迹消失不见,重新变得光滑平整,除了眼角那抹食髓知味的快/慰和餍足。
龙在他身旁静静地睡着。
对方块垒分明的肌肉在薄被的遮掩下不够清晰,黑发顺滑,被悄悄伸出的枝叶们卷住发梢。
被子横过来盖,不够长,龙尾露在外面,卷至身前,鳞光如波光倒影,片片分明,泛着奇妙的宝石色泽。
郁沐倦懒地打个呵欠,枝叶为他递来桌上的笔记本,他仰着头,手臂悬空,在《持明百科》中增添了一个注解:
三个时辰后,持明的第二……出现……
他还没写完,身旁的丹枫便传来一丝欲将清醒的呼吸,他吓得把笔和书塞给枝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交叠,平躺闭目。
过了几秒,龙醒了。
耳畔没有传来起床的动静,担惊受怕地等待将近一分钟,郁沐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立刻对上丹枫似笑非笑的冷眸。
郁沐:“……”
丹枫枕着手臂,乌发斜垂,细密的发丝割裂了他脸上凌厉的棱角,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柔和、闲适。他毫不吝啬地把被子盖到腰间,大臂因受迫而鼓起流畅的线条,面容清俊,惫懒的姿态矜贵又魅惑。
他唇角还有昨晚郁沐咬出来的痕迹。
他什么都没说,只直勾勾地注视着郁沐,随后,将自己水洗过的尾巴送到了郁沐怀里。
郁沐哪受得了这个刺激,扑上去抱住尾巴,爱不释手地捋顺,心道自己真是完蛋了。
这场面昨晚不止出现了一次,每当他感到疲惫、意志动摇、试图打断对方顺利睡觉时,就会被各种奇怪的东西勾走。
比如龙的尾巴、龙的犄角、龙的头发、龙的喘息。这东西像气泡,明知会源源不断地从水底溢出,可好奇心作祟,还是会忍不住挨个戳戳。
郁沐和他的龙同时喟叹一声,纷纷满意了。
丹枫乌沉沉的目光落到近在咫尺的郁沐身上,隐晦地四下寻找,在确定自己制造出的痕迹已经彻底消失后,不由得压低了唇角。
“怎么?”郁沐戳了戳丹枫的嘴角,问道。
他的龙头顶怎么忽然罩了一朵乌云?
丹枫摇头,勾住手指,任由对方摸索他的唇内,然后趁郁沐不注意,飞速咬住了对方的指节内侧。
一排牙印留在了上面,十分轻浅,像是风化后消磨的烙印。
郁沐诧异地眨眼,丹枫没解释。
被子堆到腰间,他沐浴在浅浅的阳光下,建木昨晚期期艾艾缠人讨饶的罪证陈列在身上,一览无余。
郁沐眼前闪过一幕幕小树不宜的场景,在床头、桌前、柜上、地面,他的枝桠几乎就没从对方后背上下来。
郁沐:“……”
“再来?”丹枫当即意会,郁沐赶忙摇头。
“今天打算做什么?”丹枫又问。
郁沐赖在床上,从床头拿来一把专用小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龙的尾巴顺毛。
“没想好。”
既不用上班,又有龙作陪,日子惬意,想不出要做什么。
丹枫瞥他。
郁沐读出了对方眸中的深意,立刻拿尾巴裹住自己:“不行,说什么都不行,昨天已经……超支了。”
丹枫阖上眼,龙角陷进枕头里,像一截晶晶亮的绿茶薄荷糖。
“我想到了。”郁沐道。
他在神策府对面建的房子早就盖好,是时候置办家具,办理产权,拾掇拾掇准备营业开张了,至于店员……他得去趟神策府和幽囚狱,把药王秘传那群天才销售捞出来,那可是免费又勤恳的劳动力。
以及他在长乐天的宅子,这么多天没回去,估计要好好打扫一通。
他对着丹枫絮絮叨叨一顿陈述,对方耐心听着,末了,诧异地抬眼:“没了?”
“没了。”郁沐确凿地点头。
丹枫默不作声地凑近一点,好让自己离郁沐更近,确保对方不会看漏。
“就,没,了?”他又问。
郁沐:“……”
察觉出丹枫的不悦,他手上的梳子捋得更快了,尾巴毛发出刷刷的声音,飞速头脑风暴。
确实没了呀,还能有什么?
他试探道:“哦,我还得应付一下景元,他一定会问建木为什么开花,放心,我不会供出你。”
丹枫的牙关一紧。
嘶,还不对?
郁沐真是纳闷,仔细想了想,又道:“还有,应星应该醒了,不知道恢复的怎么样,我去给他看看。”
丹枫的眼瞳变得狭长,目光明锐,溢出了一点被始乱终弃的幽怨。
他深吸一口气,主动道:“我呢?”
“你?”
郁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你回鳞渊境当你的龙尊呀。”
他又没说要把丹枫一直关在树屋里。
然而,他的回答似乎触怒了对方。
丹枫:“……”
真好,卖力了一天一夜,连个名分都不配有,然而就算这样,他还要出门给这棵树买早餐。
龙生无望。
在郁沐无辜又疑惑的神情里,丹枫微微冷笑,起身,穿衣服,收拾桌子,准备出门。
“你去哪?”
郁沐忙不迭支起胳膊,叫住他。
“回去当我的龙尊。”
丹枫自嘲,打开门,突然,好几道身影站在外面,景元抬手欲敲,见了丹枫,神情微妙。
丹枫同样一怔,屋内充斥着二人的气息,建木根系隔绝了外界,除了郁沐能够纵观八方,他几乎无法感知到来人。
龙尊冷冽的脸上忽显出呆滞,以及一丝局促。
因为景元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到了对方敞开的胸口,那里遍布痕迹。
不知道是谁倒吸一口凉气,大概是白珩吧,总之不重要了,景元闷咳,道:“打扰了。”
丹枫:“。”
与此同时,屋内伸出叶子,委屈巴巴地卷住丹枫的脚踝和手腕。
云上五骁:“……”
“唉,你别走,有话好……”
郁沐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响了一会,倏然察觉到门口外人的气息,立即噤了声。
枝叶们从惬意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猛地一颤,像是被吓到了,砰地甩上了门,几秒后,门再打开,穿戴整齐的丹枫出现在四人面前。
枝叶帮他系好扣子,掸好衣角,留一片嫩叶遮住满是指痕的奶窗,一切妥当后,心虚地彼此摩挲,擦掉流下的汗珠。
丹枫:“……”
云四:“……”
这不是欲盖弥彰了吗。
第107章
所以, 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呢?
丹枫不禁疑惑。
他与景元面面相觑,双脚像是被胶水牢牢黏在地上,无论怎么使劲都无法挪动一步。
羞赧的枝叶们缓缓回退, 受不了眼下尴尬的境况, 缩回自己安全的树屋中,留丹枫一人直面刺人的目光和聒噪海风。
屋里,一个柔弱的身影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浅褐色的双眸隐隐朝外窥探, 丹枫甚至能感受到脊背上逡巡着的、惊人的热度。
“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丹枫一脸冷然, 语气略有僵硬地问。
“它送我们上来的。”景元侧身让过,一个巨大的根系莲座在远处出现。
它周围的软叶摇晃, 刚要邀功, 忽然察觉到众人间微妙的气氛。
莲座:“?”
犹豫几秒,生怕殃及池鱼, 它一个扎猛潜下去,飞速地平移着消失在门外的树冠中,缠绕着的枝蔓发出密密搓搓的响声,像是在小声谩骂。
「呸,送快递还送出问题了。」
云五:“……”
短暂的死寂中, 一双狐狸耳朵朝天弹动,小心翼翼道:“那个,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她目光乱飞, 一双眼睛不知向何处安放。
感觉看哪都怪冒犯的……
丹枫胸膛微微起伏, 忍耐地点了点头, “确实不巧,不如你们改天……”
屋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谁说的,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丹枫的腮帮子紧了紧, 一根枝叶从他肩膀后探来,柔软的金叶向上一卷,相当人性化地邀请。
景元:“?”
丹枫冷眸抬平,一手抓住枝叶,金叶立刻发出咕唧一声轻吟——那东西就这么绵软在丹枫指尖。
“还是下次再……”
“丹枫。”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蛰伏在树屋里的家伙走了出来,沐浴在阳光下,扫视众人,“请他们来家里坐会吧。”
——
五人围坐一张小桌,跪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地板镌刻着树皮的纹路,入手触碰时十分清凉,寂静中,四人频繁交换眼神,丹枫垂眸不语。
「白珩: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真的要喝茶吗?」
「镜流:看样子是。」
「白珩:谁还记得我们来的目的?」
「应星:记得,着急的话,你问问看?」
「白珩:……」
「景元:为什么不问问这里最清楚原委的丹枫呢?」
「白珩(偷偷打量丹枫)(摇头摊手):你看他理我们吗?」
不远处的厨房,郁沐正用枝干泵上来的过滤海水煮茶,沸腾的气泡在壶中翻涌,他娴熟地打开冰糖袋子,细而有力的树枝正为他称量。
游走在房间里的枝叶近乎无声,它们游刃有余地承担了清扫、晾晒、取物等工作,甚至包括清洗茶具、端送茶盘和运输外卖。
门外响起铃声,不用人去接应,门扇自动打开,一枝深棕色的粗壮枝条将跨海送来的茶点放在桌上,兵刃无法摧折的叶子在空中轻轻摇摆。
白珩谨慎地瞧着桌上蠢蠢欲动的枝条,细密的金叶边缘锋利,锯齿状的毛刺敛下,越是近距离,越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可怖杀伤力和压迫感。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孽物的触角,它危险、强悍,在战场上收割生命时所向披靡。
而现在,连将军的全力一击都能轻松抵挡的金叶,正顺滑地打开包装袋,切开点心,进行一个精致的摆盘,然后伸到丹枫面前,将不小心沾到山楂粉的叶面递到对方唇下。
丹枫:“……”
金叶等待一会,有点着急了,见丹枫不动,便向上抬,在他唇角一抹,催他含进去。
丹枫脸上的冷冽挂不住了,闷咳一声,拨开金叶,压低嗓音:“出去吧。”
咔嚓,空中传来一个小快递员芳心碎裂的脆响。
金叶上的青黄色光泽倏然暗淡,它弯曲着叶茎,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地贴地溜了。
丹枫把盘子摆好,一抬头,对上四位微妙到无以复加的目光。
“……”
他僵着唇角,语调非常生硬道:“怎么了?”
白珩猛摇头。
没过一会,郁沐带着全自动行走的茶盘来到小桌边,丹枫自然地给他拖个垫子,他坐下,枝叶们礼貌地给每个人都斟了一杯茶。
茶香馥郁,热气袅袅,只可惜谁都没心情品茗,因为枝叶始终在周围蛰伏、游走,即便没有发出声音,却依旧有非常强烈的存在感。
他们正在建木的中心、郁沐的树屋中,离海面几百米,空中一切立足点都由粗壮的枝干编织,如同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
即便面前的人与过去没有丝毫不同,饮茶的习惯也与常人如出一辙,但他头顶尚未消失的柔软枝角和周遭的一切始终在提醒众人——他们正与建木坐在一张桌子上,举杯对饮。
这太耸人听闻了。
桌上谁都没说话,除了枝叶们贴心的吹吹声,郁沐也不急,他自在地走神,捞过丹枫的衣角,卷在手里玩。
终于,景元开口道:“郁沐,我们今日前来,是有要事向你询问。”
郁沐懒散地抬眼,拄着下巴:“嗯?”
“关于建木近日的异样,以及花叶绽放对罗浮可能产生的危害,我想听听你的答复。”
郁沐听完,桌下用手指绕着丹枫的衣摆打圈,随口道:“这个啊……不好意思,最近心情畅快,情不自禁,再等几日吧,建木的异样很快就会消除。”
景元沉默片刻:“需要仙舟这边提供什么帮助吗?”
“不用呀,丹……”郁沐没说完,腿上突然被摸了一下。
他话语一卡壳,猝然向身旁正襟危坐但聚精会神研究茶碗里茶叶形状的丹枫,后知后觉地改口。
“但少来打扰我就行。”
四人:“……”
别以为你紧急撤回一个‘丹枫’我们会不知道。
四人同时瞟向丹枫,其中情绪各异,但如出一辙的,是一丝奇异的怜悯。
丹枫:“?”
自己居然被莫名其妙地可怜了。
总感觉哪里不对。
景元斟酌几秒,“那花叶散发的气息?”
郁沐:“不会加剧魔阴身进程,你可以将它当作一种促进生长的安睡雾,最近让仙舟人少出门,不出一周症状就能缓解。”
“好。”
本着防患未然的职责,景元又问:“郁沐,你下次开花的时候,能做到提前告知仙舟吗?”
郁沐:“……”
丹枫的脸色倏然古怪起来,薄薄的纤细耳尖一动,拿起茶盏,喝了口水。
“建木的异动关系到整个罗浮的舆情,这也是为了合作考虑,毕竟……”景元话音未落,只听丹枫手中的茶盏磕在桌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他冷目平抬,强硬地不容置疑:“可以了,景元,下一个话题。”
景元:“……”
郁沐无奈地扶住额头。
景元无力地扬了下唇,略显疲惫,“第二件事,关于应星。”
“哦。”
郁沐看向桌对面的应星,天才工匠倏然坐直,年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谨慎和凝重,他打量着郁沐,一丁点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应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朝对方的手落去,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曾在一次次梦魇席卷时抚平他的绝望和躁戾,充满匪夷所思的魔力。
“如你们所见,他现在算半个长生种,完全恢复到身体机能的巅峰状态需要四五年左右的静养,才能最大程度吸收建木之血带来的重塑效果。”
郁沐支着下巴,朝他挑眉,“你的手,能挥锻造锤了吧?”
应星一怔,握紧手掌,点头:“师父说很快就可以了。”
“那太好了,我也不是白救你的,你要支付的诊疗费加起来有这个数。”郁沐伸出五根手指,没等应星回答,又道:“本息已经利滚利到下个琥珀纪了,所以,为我打一件神兵吧。”
应星有些诧异。
他难以想象能受帝弓一箭而不灭,万千枝茎足以劈开苍穹的建木有什么使用武器的必要。
景元心中一动,“你要做什么?”
郁沐弯起眼睛,笑意明亮,轻飘飘的话语却惊悚骇人:“还用说吗,当然是报你们的帝弓一箭之仇啦。”
四人:“……”
好想捂住耳朵,不想听建木在这大声密谋。
丹枫道:“郁沐,别吓他们了。”
“唉,真没意思。”郁沐一笑。
没过一会,斜对面的白珩忽然道:“郁沐。”
郁沐抿了口茶水,好奇地望去。
白珩坐得很板正,眉头微蹙,她鲜少露出这般严肃的表情,语气亦然。
“你骗我们这件事……我们可还没原谅你。”
大概是被这话提醒到了,茶桌上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景元眸光闪烁,应星微微蹙眉,镜流脸色冷淡,相比之下,丹枫算是众人间最平静的一个。
郁沐倒是神色如常,并不恼怒,也不失望,他转着杯盏,心道以白珩的性格,忍了这么久才问出这句话,倒是难为她了。
“所以才进门这么久了都不喝我泡的茶?”郁沐道。
白珩一时语塞。
这人的关注点明显歪了吧。
郁沐做心碎托腮状,长吁短叹:“是怕我在茶里下毒吗,真令人寒心,明明是我把你救回来的。”
白珩:“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喝茶?”郁沐举杯。
白珩:“……”
“喝茶我才和你说话,否则免谈。”郁沐道。
白珩耳朵一竖,恼怒地瞪他一眼,仰头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喝干净,架势猛到仿佛干了一杯酒。她重重把茶杯往桌上一砸,大声道:“你是孽……建木,怎么不告诉我们呢?!”
郁沐一怔,“这,这是能说的吗?”
他不说,旁边的神策将军都天天盯着他的的一举一动,这要是说了,神君岂不是顷刻就要上马杀过来了?
白珩憋得俏脸涨红,接不去下文,她当然知道郁沐不能,丰饶与巡猎的世仇不可磨灭、不共戴天,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转圜。
这种事,远不是一句‘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就能冰释前嫌、和好如初的。
可他们现在又和平地对坐在一张小桌上,喝着一壶茶叶泡出来的茶,矛盾荒谬又匪夷所思。
白珩气鼓鼓地盯着郁沐,在对方似笑非笑的温和神情里,咬紧了牙关。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解开心结,也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驳,要不这样吧,为了让你好过一点,我们打一架。”郁沐起身。
“你们的元帅在和我过招之后果断接受了我的提议,我隐约记得,你我间还缺一场胜负,希望你也能放下芥蒂。”
白珩的狐狸耳朵微微弯折,眼里露出一丝疑惑,她指了指自己:“我,打你?”
“嗯哼。”郁沐欣然点头。
白珩隐隐流汗:“……不好吧。”
郁沐起身,“放心,你自丰饶加持的化龙妙法中诞生,恢复力比肩丰饶造物,死不了。”
白珩尾巴啪啪作响。
她在乎的是这个吗?!
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明在和你谈心,为什么非要打架?”
“啊。”郁沐一怔,“那……”
“等等。”
一道冷如寒霜的女声突然出现,随之而来的,是一抹利刃出鞘的锐光。
郁沐看过去,只见镜流凝出昙华剑,握在掌中,轻铠银光寥寥,她将自己茶杯里的茶水喝下一大口,剩下一半尽数洒在剑身上,洗淬了利刃的寒芒。
“我和你打。”她盯着郁沐,眸中有深埋已久的战意,和苦涩沉重的隐痛。
郁沐迎上镜流的剑光,点了点头。
他知晓对方的身世,清楚这份尽力隐藏的憎恶有多歇斯底里,太多东西无法被三言两语化解,更不能轻易被劝和,来释怀过去的创伤和苦难。
“来吧。”
郁沐朝丹枫伸手,丹枫会意,将击云召了出来,递给他。郁沐攥紧击云,二人到了屋外。
众人离开树屋,在堪比甬道的巨大树干边站定,镜流与郁沐在远处分立两边,均在观察对方。
白珩有点惴惴不安:“他们真要打吗?”
景元倚着树干,望向茂密林间的两道身影,叹息道:“让他们打吧。”
他说完,两道身影便在空中悍然对撞,一道刺耳的音爆在树冠上空爆发,巨大的气流被搅动,青黄色的枝叶沙沙作响。
郁沐手执击云,没有动用一丝丰饶之力,他在空中辗转腾挪,依旧能在体术上稳占上风,然而,他的进攻并不凌厉,似是在有意拖延,或者单纯地陪人发泄情绪。
四人看了一会,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早上的阳光逐渐刺眼起来,白珩不适地一眯,忽然,。,一片阴影落了下来。
是一丛宽大的树冠,在风中微微挪动,遮住了那块突兀的空隙。
白珩:“……”
她不太敢相信是树冠在故意为她遮阳,毕竟郁沐在远处和镜流打得正火热,然而,下一秒,一条抽丝般的枝条从旁伸来,轻轻戳了戳她的脸。
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只见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两道枝条,一个卷着温度适宜的茶杯,一个托着装了点心的碟子,悬停在她身侧。
白珩:“……给我的?”
叶子热络地上下摆动。
她将信将疑地捧起杯子,抿了一口,觑着枝叶,只见它比手指还要灵活,将点心碟稳稳搁在最适合拿取的位置。
她咀嚼着饼干,忽然觉得对郁沐来说,住在罗浮也挺纡尊降贵的——毕竟在长乐天的话,就没法指使勤劳的叶子们做家务了。
第108章
这场战斗以镜流落败作结。
执剑的剑首踩着脚下坚实的树干, 盘坐,任由白珩用绷带给她包扎。
高空自有建木的屏障,隔绝了过分强烈的风和紫外线, 周遭静谧, 庞大如伞的叶冠遮天蔽日,投下荫影,清风凉爽。
郁沐来到丹枫身旁,对方正站在一根粗壮的枝杈上, 若有所思地眺望云海。
听见脚步声, 丹枫望来,身姿绰约, 俊脸冷峭, 沙沙作响的林叶遮住了他的轮廓,只露出一点湖绿色的冷目。
“结束了?”
实际上, 问这话是多此一举,刀剑相击的骇人声响已在树冠上空消失有一阵子了。
“是呢。”
郁沐点头,将击云还给丹枫。
丹枫接下,指尖擦过郁沐的腕骨,微微用力, 自然地捉了起来。
郁沐的袖子褪下,露出一节骨节分明的手腕,白皙的皮肤平整, 靠近掌根处, 一道细小的血痕破坏了白纸一般的整洁。
“啊。”郁沐没放在心上, “不用管,一会就好了。”
丹枫垂着眸,指腹卷起一道云水, 在伤口处抹过,冰冰凉凉的湿润感瞬间冲刷掉了掌根的血色。
郁沐:“……”
丹枫什么都没说,修复好这道再不治就快愈合的伤口后,眺望远方,寻找剩下几人的身影,忽然感到衣角一重,像是被什么东西捉住了。
他转过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正晶晶亮地盯着他。
丹枫:“?”
郁沐轻轻摇着丹枫的袖口,抬起自己赤着的右手小臂——那上面有一道细长的、非常新鲜的伤口。
“丹枫。”
丹枫睨着面前人,对方神情自若,充满期待,眼里藏不住兴奋和狡黠。
他一言不发地握住郁沐的手臂,云吟再起,细细涂抹过,确保这次万无一失。
“还有哪?”他问。
“没了。”
“真的?”丹枫挑起尾音,作势要松手。
“唉。”郁沐赶紧拉住他,红着耳尖,引着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摸,“这里,我刚想起来还有这里。”
丹枫眯起眼:“你会被镜流砍中肋下?”
“怎么不会呢,我这可是人身,很脆弱的。”郁沐舔了舔嘴唇,凑近,亲他下巴,“快点嘛。”
丹枫没辙,因为他的双脚已经被枝叶们牢牢缠住,一步也逃不脱。
他从善如流地探进对方的衣服里,在腰间柔韧又紧绷的软肉上摸索。
“哪?”
郁沐顿时因为痒意弯起眼来,小声嘟哝:“你怎么这么摸。”
丹枫一言不发地揉,过了一会,郁沐身上冒出了一些细小的绿芽,对方眼神闪躲,赶紧去扒拉丹枫的手:“可,可以了。”
“不可以,我还没用云吟。”丹枫断然道。
云吟的水流缓缓渡过郁沐的腰,浸饱水液的枝叶们慵懒地卷皱在一起,撑起不算宽松的衣服,顺着云吟的流向捉住丹枫的指尖,试图汲取更多。
郁沐攀着他的肩膀,脸枕在对方肩头,舒服地眯起眼睛。
丹枫心中一动,仰头注视着头顶茂密厚重的高大树冠。
细密的青黄色叶片燃着飞火,在海风吹拂下连缀成片,远看如同熊熊燃烧。
郁沐的本体是一棵树,那他本人的喜好或许和生长茂盛的植物有异曲同工之妙,比如树木喜欢松软、排气性好的土壤,温湿度适宜的气候,以及一些……及时的降雨。
丹枫低头,阳光从叶片缝隙中洒落,染渡了郁沐的眸子,将那对浅褐色的玻璃珠照得亮晶晶。
“郁沐。”
“嗯?”郁沐掀起眼皮,瞧自己养的龙。
丹枫低头,啄了下郁沐的唇角。
郁沐:“?!”
他怔愣片刻,立即踮脚去追,茂密的树冠开始摇晃,发出欢欣鼓舞的沙沙声。
一枚粉色的柔软花瓣从头顶飘来,枝茎的尖杈鼓出细小的凸起,一阵清幽的馥郁香气霎时明显。
丹枫:“……?”
不是,这棵树怎么突然就开始了?
他略显着急地捉住郁沐的手,谁知对方不依不饶,把他抵在树干上,用粗糙的树枝磨蹭他。
“郁沐,有人在。”丹枫叫他。
“我知道呀。”郁沐抓住对方的衣角,扯扯,“我又没做什么,或者,我们躲起来。”
他一声令下,周围柔软的枝叶顿时垂下,故技重施般,要把二人所在的位置包裹成一个茧。
丹枫:“等……”
“二位。”
倏然,一道充满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丹枫和郁沐同时怔住,向上看去,只见云四姿势各异地蹲在分叉的树干上,与茂密的枝叶融为一体,像一排停落的无辜小鸟。
察觉到异动,他们总要来看看的,就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场面。
手还搭在郁沐身上的丹枫:“……”
景元的披风曳地,白毛厚重地遮住眼睛。
“我无意打扰,只是,建木的花又……”
说到这,他识时务地抿住了唇,露出了歉然的目光。
丹枫脸上笼罩了厚厚一层冰,像是为了抵御莫大的尴尬而建立起的壁垒,他放开郁沐,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仰头道。
“不必担心,这里什么都不会发生。”
哦~
丹枫真是一条好龙,居然会安抚人了。
郁沐心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击掌声,表情却没有那么欢愉,他直勾勾地盯视景元,反复在心里默念‘快走快走快走’。
或许是他直白的祈祷起了作用,景元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察觉到郁沐的不满,他决定先行离开,以防对方恼羞成怒。
带着云三在郁沐欲/求不满的死亡凝视下告别,,直到落到地上,背后凉飕飕的幽怨冷意依旧没有彻底消散。
四人像雕塑一样站着,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白珩斟酌着发问:
“所以,建木开花是因为……”
镜流淡淡道:“看破不说破,白珩。”
白珩对了对手指:“可是,这真的很……出人意料,你们说,丹枫不会是被迫的吧。”
“或许吧,对方毕竟是建木。”镜流随口道。
忽然,一旁的应星蹙眉呢喃:“……不像。”
白珩耳朵一抖,惊讶地看去。
帝弓在上,应星居然有朝一日也参与到了他们的八卦话题中,这太罕见了!
之前她甚至担心应星彻底变成了一块粘口又沉默的芝麻酥。
应星道:“你们不觉得吗?从饮月先前的表现看,说不定他还挺乐在其中的。”
表现?
白珩思索,瞪大眼睛:“有吗,我们认识的是同一个饮月吗?”
镜流:“白珩,你就当两个用鼻孔看人的家伙能彼此了解吧。”
“但,但这家伙才刚醒啊,记忆恢复那么快?”白珩指着应星。
应星掩饰性地一咳:“那大概是我看错了。”
“……”
白珩脸色更怪异了,惊奇之余带着一丝震撼,嘴角抖动着上翘,怎么压也压不住。
“如果丹枫是自愿的,嘶。”
真是没想到,她漫漫狐生中居然有一天能见到丹枫和谁亲近的一幕。
长生种真是好。
“所以。”白珩小心翼翼地觑着众人脸色,道:“饮月也算是为了罗浮的安危牺牲很多,下次见他,要不要……买点补品?”
“你这补品,是买给谁吃的?”镜流挑眉。
白珩:“丹枫?”
景元一笑:“劝你不要,持明龙尊的脸皮是很薄的,别被你买的补品戳破了。”
白珩想到那个场面,心有戚戚,赶紧改口:“那买给郁沐吧。”
应星疑惑:“给建木买什么补品?”
白珩:“……额。”
好问题。
建木似乎什么都不缺,兴致好了,说不定还会来仙舟随机抓走一条美味可口的龙,这种情况下,买补品送给对方,显得对苦苦安抚建木情绪的龙很残忍。
她左思右想,没有答案,只好尴尬地支吾,悬着心的总算放下来,又笑着嘟哝:“亏我之前还那么担心丹枫,真是浪费了。”
“你们说,他俩该不会要一直住在树屋里吧,这桥段好像一个童话,叫……”
“高塔里的龙尊公主?”镜流提醒。
“哦对,被恶魔俘虏的公主只能整日以泪洗面,等待异邦的勇士勇敢营救。”
“异邦的勇士们已经被扫出恶魔的国度,可以回家睡觉了。”景元道。
白珩:“什么嘛,显得我们很没用似的,最起码还是有收获的,至少弄清丹枫尚且健在,并且没有生命危险,建木的异状也不存在危害,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应星走在众人身后,冷不丁吐出短促的字句:“丹炉。”
“啊!”
白珩抓住自己的耳朵,瞳孔轻震。
对啊,她还没为战损的太真丹室讨个公道!
一定是挖掘老友的八卦太投入了,可恶。
她急急忙忙回头,嘴上念念有词:“不行,我要回去质问郁沐。”刚转身,面对高大的木冠,忽然,一滴冰凉的雨丝从天飘落,滴到她眼角。
今天明明是晴天,他们下来时还艳阳高照,怎么就……
她疑惑抬眸,顿时吃惊。
晴朗的空中,一片超大面积的阴云漂浮在树冠上空,其中水汽浓郁,色调暗沉,层叠卷覆,与周遭的碧蓝格格不入,像是凭空粘贴上去的图层。
空中,有低沉的龙吟隐啸,海潮因其感召而激涌,没过一分钟,鳞渊境全域就弥漫着厚重深沉的云水气息,风雷在云间游走,天地霎时黑压压一片。
白珩震惊道:“丹枫在布雨?他,他这是干什么。”
景元遥望纷纷摇晃的巨大树冠,天际,有龙佼佼升空,十字光穿透云层,湿润的雨丝细线般飘下。
“还能干什么,用云吟浇水咯。”他叹道。
“啊?”
白珩喃喃不出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他家龙祖知道他用云吟奇术讨好建木吗。”
“不知道,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呢。”镜流用剑划开空气,凌厉的冰气斩断了雨丝,防止几人淋湿。
“吞了龙祖的,保不齐就是寿瘟祸祖,他去哪告状。”
白珩嘴角一抽。
好个地狱笑话,
——
有棵树不开心了,为了同居时的和谐,总归要去哄一哄,丹枫想。
细润的雨丝落在宽大的树冠,云吟奇特的润泽和清凉将枝叶们笼罩,连绵不断地浇去,郁沐坐在树屋的屋顶,晃着脚,伸手接从天空中落下的龙。
整棵建木洋溢在喜悦和惬意中不可自拔。
他眉眼弯弯,浅淡的眼珠中浸满笑意,抱住丹枫的腰,“我还以为你要回去了呢。”
“下午再回去。”丹枫身旁的重渊珠散发着奇妙的莲光,微微转动,似是有点不满。
云吟之术过去是用来对付丰饶孽物的,这会用在建木身上,只为了给对方浇水,听上去是有点大逆不道。
如果龙祖的灵魂还在的话,估计会骂一些很脏的东西,比如什么‘有违祖制’‘倒反天罡’‘色令智昏’‘持明族有这样昏聩的龙尊迟早要完蛋’之类的话。
“你给我下雨,有人不会生气吧?”
郁沐拉拉丹枫的衣角,二人一同坐下,沐浴在轻盈的雨丝中。
“谁?景元?”
因为施展过云吟术,丹枫的双目泛着微亮的碧色光晕,看上去凛然又威严。
“不是啦,我是说岚。”
丹枫:“岚管不到我头上。”
“好威风的龙尊。”
郁沐低低一笑,倚靠在丹枫怀里,望着乌云细密的天际,落雨带着云吟特有的甘甜,淌进他唇缝里。
二人依偎在一起,享受这难得的闲暇,雨声绵密,催人入睡,郁沐阖着眼,感受皮肤相触间传来的热度,蹭了蹭丹枫的下巴。
他经常在自己本体的枝干上入睡,爱惜每一处枝桠,琼叶为他落荫,树墙为他避风,可在与天地同息的漫长岁月中,他能倚靠的只有粗糙挺拔的树皮。
好在这次,有人陪他一起赏雨。
他看向身旁,丹枫垂着眼帘,睫毛上挂着一串晶莹的小水珠,不是雨,是云吟过于浓郁,洇出来的。
他想了想,挨过去,把水珠舔走。
是甘甜又清爽的,非常适口。
郁沐咂了咂,倚回去,忽然,丹枫搂住了他。
郁沐:“?”
他正要回头,只觉腰后抵住了一个东西。
郁沐:“。”
被压在树干上的时候,郁沐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报官!
这里有条龙,不分昼夜地疯掉啦!!
第109章
幽囚狱中。
药王秘传的首领, 百吉,正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究竟哪里漏了马脚。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平静的午后,在他完成了绝灭大君给予的任务, 目睹建木生发, 暗中调兵遣将准备拖住云骑,迎接药王秘传新的坦途时不小心被路上的建木根须绊了一脚,然后……
就被路过巡逻的月御将军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对方边拎还边疑惑:“这怎么有只阴沉的老鼠。”
怎么会呢?
百吉百思不得其解,眉间耸起深深的犁壑, 令他看起来更为疑惑。
“魁首大人, 咱们现在怎么办?”隔壁传来下属的长吁短叹,这个问题他这几天已经问了八百遍了。
百吉低头瞄着自己腕间银亮刺眼的铁镯子, “再耐心等几日, 我还有后手。”
“可外面的判官都在说什么将军大捷,巡逻的武弁也增加了……”
“放心, 等到持明那边动手,我们就从这里逃出去。”
“持明?”
下属疑惑地停顿片刻,弱弱道:“大人,您是说我们楼上的龙师?”
百吉:“?”
龙师不应该在鳞渊境吗,怎么会也在幽囚狱里。
下属听见百吉没声了, 立刻会意,无奈一叹:“大人,我就说您别总戴耳塞睡觉, 前天晚上龙师就被抓进来了。”
百吉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开始咬指甲, 焦急地自我安慰:“没关系,我还有办法,我给建木大人写了投诚信, 这会应该送到了。”
“真的吗?!您居然有直接与建木大人沟通的路子,太了不起了。”
“那当然。”
“可,咱们药王秘传的人都在这牢里了,您派谁去送的啊?”下属一头雾水。
“是一个一定能为我们所用的家伙。”
百吉自信地勾起唇。
——
神策府斜对面一棵大树上,兆青啃着一张字字珠玑的信纸,嚼嚼嚼。
“哼。”
兆青的大眼睛不屑地眯起,弯成一道纤细的、充满讽刺的线,尖声细语道:
“竟然妄图顶替我建木大人最勤恳狗腿的地位,真是不识好歹……(嚼嚼)呸,真难吃。”
果然,像它这样聪慧机敏、心思细腻的岁阳,才能及时铲除异己,稳住地位。
建木大人一定已经将它纳入到自己的亲信中了吧,那么……
兆青飘飘然地在树枝上打滚,口水流了满地,幻想自己在仙舟横行、左拥右抱的日子。
不一会,神策府出来两道人影,正是郁沐和景元。
今非昔比,兆青一溜烟拖着灵火,飞到郁沐身旁,像一团气焰嚣张的蓝色棉花糖。
它先是色厉内荏地觑了眼一旁的景元,紧接着挺起胸膛,停在靠近郁沐的一侧,一双短手苍蝇般搓出残影。
“大人~您这边进展还顺利吗?”
郁沐刚与景元探完临街店铺的手续问题,现在打算去幽囚狱接自己的新员工。
“还不错,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视线下移,瞧到对方嘴角的一片纸屑,细小的三角碎块上,似乎写着什么字迹。
察觉到郁沐视线的停驻,兆青舌头一卷,销毁罪证,“我当然是陪侍您的左右,防止这个老奸巨猾的神策将军暗算您了。”
景元挑眉。
“大人,您可别掉以轻心,带上我,您的行程更有保证,我可是居家出行实用小帮手,一定物超所值。”
兆青身后的灵火尾巴几乎晃出了残影。
郁沐像是被说服了,点头:“行吧,正好带你见见你的新同事。”
“新……同事?”
兆青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丝不妙。
果不其然,在郁沐踏进幽囚狱大门的刹那,兆青肚子里早就被消化的墨水顿时翻滚,它隐隐看见自己头顶「建木大总管」的头衔插上翅膀在飞走。
不行,绝对不能让郁沐见到药王秘传的首领,凭借一种狗腿子的直觉,它能清晰在人群中识别出自己的劲敌。
它哭啼啼地抱住郁沐的腿,嚎得惊天动地:“大人,您这是要去自首吗?”
“说什么呢。”郁沐弹了兆青一个脑瓜崩:“赶紧进来。”
“大人,我们要不还是在外面说话吧,这地方阴森森的……”兆青挤眉弄眼,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郁沐两指捏住,强硬地拖进门内。
“咿呀——”
——
郁沐到的时候,百吉在啃指甲。
他焦虑地额头冒汗,药王秘传未卜的前途是相当沉重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以至于有人打开了他的牢门时,他脸上只剩惊愕和警惕。
神策将军的白发反射着一抹柔和但森冷的光,不怒自威的琥珀眸扫来,在晦暗的环境下额外沉重。
但百吉的目光落在另一人身上。
跟在神策将军之后的是一个模样柔和的青年,寡淡的眼睛扫过牢房,最后落在百吉脸上。
郁沐?!
百吉顿时打了个哆嗦,与景元的藏锋敛锐不同,这人眼中的揣摩和打量十分明显,就像在评估一件价值待定的商品。
他的牙齿不禁上下磕动在一起,透过骨骼,在耳根处咯咯作响。
郁沐不是已经进幽囚狱了吗?
他早就在绝灭大君的授意下再三确认对方已经被丹鼎司处分、甚至还亲自阅读了记录对方踪迹的信件,可,这个本该在牢里的家伙怎么会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还和神策将军一起??
这不对啊。
“你怎么……”百吉喃喃。
“很惊讶?”
郁沐背着手,眸中闪动着一丝摸不透的寒意,吐字很轻,犹如狱中阴冷莫测的风。
“你和绝灭大君做的那些好事,我都知道了。”
百吉瞳孔一颤,他不敢相信自己竟会从郁沐嘴里听见那四个字,他哆嗦着,尽力让自己表现得不知情,然而,这丝佯装的冷静很快就被眼前惊异的景象撕扯得支离破碎。
因为,他看见郁沐的面容变了。
阴影之中,一道金箔般的裂痕在对方包裹严实的颈侧蜿蜒而上,点亮了浅色的眼珠,中央,深邃的瞳仁裂开了幽壑般的缝隙,使他平静的面容看上去邪异又非人。
他视线微微垂落,如同傲睨。
“您……”百吉大惊失色,像是被某种骇人的情绪攫住,口齿不清地重复:“您是,是……”
他陷在莫大的震惊和惶恐中,无法自拔。
毫无疑问,这双眼睛、这令人血脉冻结的威压,与他在当日禁地中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渴盼追随已久的慈怀建木,居然早就在他身边!!
“百吉。”
对方冰冷的话音唤回了百吉的神志,他因对方的冷厉无情而拜服,又因自己做过的蠢事而胆寒,神经游走在细弱的悬丝上,随着对方话语的震颤起起伏伏。
“药王大人!”
百吉双膝一软,顺滑地扑通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涕泗横流,趁机抓住郁沐的裤脚。
“慈悲药王,请您垂爱,宽恕我的不敬,给我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我是您最忠诚的追随者啊!”
郁沐冷冷地垂睨着他,没有发话,反倒是一旁的兆青从门外飞进来,宛如一枚装填满火药的炸弹。
“啊呸,连自己主人都认不清的蠢狗,居然还敢妄称是建木大人的拥趸,真是好笑。”
百吉目光一颤,惊恐的望着冲他扮鬼脸吐口水的岁阳:“是你,你……你不是说好要帮我的吗?”
“哈?本大爷才不会跟你这种有眼无珠之辈为伍,少血口喷人。”
兆青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亲热地挨到郁沐身旁,声调婉转:“不像我,我只会一心一意辅佐建木大人~”
“可,可我只是一时心切,想尽快复兴药王秘传,令药王神迹重现世间,才会与那毁灭合谋铤而走险。”
百吉如同一只落水狗,恳切又痛心地哀求:“药王,求您开恩,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证明我的忠诚,占领仙舟、攻打联盟,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做的很好!”
他语无伦次,狂热地大吼:“您要是拿我炼药,我也心甘情愿!我是您的狗啊——!”
郁沐眉梢上挑,蹙眉,像是被对方过分狂热的发言吓到,往后小退了一步。
百吉的心骤然像是被泼了冷水,他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眼里蓄满泪光,一边呜咽,一边死死攥着郁沐的裤腿。
“慈怀药王,呜……请赐我个机会吧。”
他哭的稀里哗啦,长久的等待消磨了他微渺的侥幸和期冀,只剩一丁点还算温热的死灰。
忽然,头顶冷峻又年轻的嗓音落下了恩赐。
“你想要机会?”
百吉连忙点头如捣蒜,“药王,是的,是的,我什么都可以为您做。”
“真的?”对方的裂瞳垂下,视线冷锐,令人忍不住恐惧到战栗。
百吉的思绪开始膨胀,头脑发热,他沉醉又贪婪地注视着郁沐的目光,扭曲的视野边缘泛着金叶的廓影。
啊,不好,再看下去就要犯魔阴身了。
他又喜又惧,正被魂牵梦萦的药王赏赐一瞥,这个事实令他爽到指尖发颤,音调不自觉高昂,充满狂热的崇拜与虔诚:
“您的旨意就是我的夙愿,我会焚尽自身,不遗余力地完成……慈怀药王,请带领我们同登极乐吧!”
“当然。”
郁沐慢条斯理地点头,他微妙地勾起唇角,满意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打印好的纸张。
百吉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如饥似渴地一个字一个字阅读过去,心里由衷赞叹。
啊!看这整齐饱满的打印体,药王大人的手笔竟是如此周正、规整。
他眼含泪花地鼻翼翕动,狠嗅一把纸上的油墨,味道清新浅淡,透着丰饶的神力。
啊!瞧这大气磅礴的气味,流经肺腑时,浑身浊气都涤荡一空,头顶不断冒出寿命+1的符号。
他陶醉地望天,双眼微微向上翻,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
刚借神策府的印刷机打印好合同、在一侧冷眼旁观的郁沐不禁有些担忧——他未来的销售部主任,怎么看起来不太聪明。
怪不得这么多年了,药王秘传的版图还是没能扩大,真是令人不安。
在心里狂吹一通药王慈怀的小作文后,百吉激动不已地翻开扉页,看见上面一行大字。
「建木古董廊员工雇佣合同」
“啊!!”
百吉发出了一丝细弱又缠绵的呜咽,筛糠般抖动。
这居然是雇、雇、雇佣合同!!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药王秘传得到了药王大人的承认,一跃成为正式工,下一步就是在慈怀药王的引领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走上长生种巅峰,甚至有机会得道飞升!
何等仁慈,竟在他们犯下过如此忤逆大错时依旧不施怒火,果然,药王慷慨慈怀,悲天悯人,不是说说而已!
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冷冷的提醒:“百吉,别想了,你长枝叶了。”
“啊?”百吉怔愣地盯着自己手臂上长出来的金叶,没有丝毫恐惧。
在强烈的喜悦与狂热的情绪冲击下,他甚至觉得就这样堕入魔阴,成为丰饶造物真是太完美了,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呆在他的主人身边。
可惜,郁沐不想自己刚到手的销售部主任失去劳动能力,只好顺手伸出一条枝叶,在对方颅顶划过,打散了对方浓郁的情绪,然而,这方法似乎并不奏效。
因为在短暂的怔愣后,意识到方才颅顶扫过的微凉摩挲感是什么,百吉眼睛一翻,顿时激动到口吐白沫。
他居然和建木大人近距离接触了!大人心里有他!!
郁沐不知道百吉心里的想法,他只知道自己的新手下就快要死掉了,他蹙眉,烦躁地再准备伸出枝叶,只听一旁的兆青吱哇乱叫。
“大人,你不要再奖励他了!你奖励一下你最忠实的仆人我啊!我也要枝叶温柔的摸摸呜!”
郁沐:“?”
他嘶了一声,往后再退一步,看向景元。
听闻神策将军做事滴水不漏,颇通人情,御下有方。是个好领导。
郁沐斟酌道:“你的下属也这样吗?”
景元但笑不语,注视着郁沐的目光却颇有深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下属,也不是什么善茬呢。
求教无果,郁沐惆怅地吐出一口浊气,慷慨地满足了二位的要求,咻咻风声赫赫的枝叶左右开弓,凶狠又凌厉地给百吉和兆青奖励了一通。
托它们的福,百吉总算清醒了一些,他呜咽着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咬破手指,但乙方那里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再把合同还给郁沐的同时,捎带着感激涕零地用各种溢美之词,给郁沐夸了个遍。
这人比兆青有文化很多,不愧是丹鼎司出身的优秀丹士,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郁沐轻咳一声,实在受不了对方如此真情实感的恭维,只好转移话题:“你确定看好合同了?”
“哦,大人,合同什么的简直就是在玷污我对您的忠心,我愿倾尽一切,为您效犬马之劳!”
郁沐又道:“没有工资也行?”
百吉观察着对方冷淡的话音、威仪的面庞,充满危险的裂瞳,立刻悟了。
大人这么说,一定有他的深意,这一定是大人对他们忠心和虔诚的考验,他绝不能在此功亏一篑!
“当然!大人,您已经给了我们将功折罪的机会,我们又怎能向慷慨的您奢求更多呢。药王秘传至今为止积累的一切财富都属于您,我们甚至可以倒贴上班!!”
百吉狂吼。
郁沐面上八风不动,背地里实则倒吸一口凉气。
天呐,他都不能仅靠对龙龙的热爱,就接受在丹鼎司少拿哪怕一分钱工资,他甚至还在要下午茶的茶歇偷偷薅单位羊毛,多喝一袋罗浮羊奶。
倒贴上班,好有自觉!
这群药王秘传的虔诚还真是令人肃然起敬呢……郁沐用枝叶挠了挠头。
“很好。”
郁沐凉薄地吐出短促的肯定,这让百吉飘飘欲仙。
他又被夸了。
“这几天,会有云骑来给你们办出狱的手续,一周后,我会带你们熟悉新的工作环境。”
“谨遵您的旨意,大人。”百吉立刻深深地叩首。
郁沐点头,恍惚间,看到对方头顶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绿油油的韭菜。
长的真好呢,恐怕这一刀下去,割也割不完。
郁沐背着手,跟景元一起离开幽囚狱,回到波月古海岸边,瞥了眼一旁哭哭啼啼咬手绢的兆青。
兆青心里那叫一个又气又怨。
它是真的抓狂,凭什么这么一条后来的蠢狗都能签合同当主任,它却不能彻底落实建木大总管的职位,难道是因为它不会吹高级的彩虹屁吗?!
可恶,下辈子一定要多读书,它嘤嘤呜呜地想。
“兆青,我这也有你的一份合同。”郁沐又变出一沓纸来。
兆青顿时眼冒金光,眉开眼笑,绕着郁沐飞两圈,抱着合同狠狠啃了一大口,不时发出一些古怪的嘿嘿声。
“大人~”它一翻内页,精准定位职位,一看。
「建木古董廊大总管」。
“咿呀!”
它开心到发晕,在郁沐身边一直转圈圈,看也没看内容,就签上了自己的灵火契。
郁沐拿回合同,压住上翘的嘴角,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自己去玩吧。
兆青美滋滋地飞走了。
郁沐注视着对方离去,一回头,对上景元非常微妙的目光。
“怎么?”
“你真要开古董行?”景元问道。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我有这么——大一栋宅子,还有这么勤恳的员工。”
说到最后,他其实也有点意外,因为这份合同里,可没写雇佣工资和工作时长,是纯粹的霸王条款。
思及此,他喃喃道:“丹枫说的,似乎还真对。”
——
稍早些时候,郁沐坐在树屋的桌前,咬着笔研究合同条款。
他写了几行,感觉不太对,划掉,正巧有条龙尾在他身旁一个劲晃,他立刻抓住,把人召唤过来。
丹枫瞥了几眼,“没必要这么麻烦,把这些员工福利全删了。”
“啊?”
郁沐忍不住一笑:“你怎么比我还黑心,我也只是想每月给他们放一天假呢,你连一天假都不肯给,怪不得龙师要造反。”
丹枫:“……”
“不过,我喜欢。”
郁沐幸灾乐祸地将员工福利全删掉,又翻到薪资这一栏:“那这里呢?”
“他们一枚巡镝都别想得,删掉。”龙尊冷酷道。
“这也删?会不会太欺负人了。”郁沐咬着笔尖。
“药王秘传历代积累的财富不是小数目,更何况,他们还要反过来给你进贡奇珍,你忘了?”
郁沐一想,丹枫这一番话可真是鞭辟入里,令人醍醐灌顶。
成为黑心甲方虽然丧失了良心,但收获了快乐。
嘿。
第110章
鳞渊境, 持明祖地,议事堂。
偌大的议事堂内鸦雀无声,大大小小的龙师、近卫、护珠人坐在下首, 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在紧张的气氛中交换目光,觑着屏风前冷脸翻阅案书的龙尊,人人自危。
饮月君从将他们召集起来开始,已经看了小半天案书, 批阅过的族务奏折摞成一座小山。
眸色森冷, 眼睑垂低,藻井的明光落下, 在眉眼处打下一片漆黑莫测的暗影。
他唇线抿紧, 不怒自威,每放下一册奏折, 刀割般的目光便精准地落到在座某人身上。
这样无声的凌迟已经进行了小半日,心怀鬼胎的人在暗自打鼓,汗都快流尽了。
素日趾高气扬的澄羊跪伏在地毯上,牙齿微微打颤,他跪得双膝发麻, 腰板儿酸痛,一把老骨头哪哪都不舒服,却碍于龙尊的威严, 不敢起身。
很快, 上头的龙尊看够了, 合起奏折,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殿里一半人都跟着抖了三抖。
丹枫犀利的目光扫视一圈,落到澄羊身上, 他的嗓音如落冷泉,听着让人脊背发寒。
“龙师,族内从倏忽之乱至今的所有账册都在这里了?”
“是,是的……”澄羊战战兢兢道。
“呵。”丹枫眯起眼,剃刀般的目光在对方枯槁般的脊背上刮过,“澄羊,你是不是听不懂‘所有’是什么意思?”
“大人,这真的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您也知道,账册一事一直由龙师风浣管辖,他现在人在幽囚狱,我也没办法问个清楚,您要不,再宽限我几天……?”
澄羊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昏聩双眼中弥漫了鲜明的恐惧。
他看见丹枫睨着他,召出了击云,没了腕袖遮挡,他手臂上森然青筋一览无余。
“澄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幽囚狱?”丹枫眸中凶光一闪。
澄羊呜咽一声。
他可是知道击云的锐利足以刺穿龙鳞,他这一把年纪要是挨上这么一下,绝对就直接可以来世见了。
澄羊如同一只扁平的草履虫,扑通跪趴在地,声音悲怆,“大人,我错了,我说!在西偏殿的库房格底下,还有一箱被风浣封死的账册。”
“既然你知道其余账册的下落,为什么不在我问第一遍的时候就交代呢?”
丹枫的手指在击云的枪/杆上摩挲,视线毫无温度。
澄羊吞咽口水,不敢答话。
丹枫冷笑:“还是说,比起被我送去蜕生,你更在乎那些被你挪用的、对不上账的公款?”
澄羊瞳孔大震,冷汗直流。
太久没有在丹枫的压迫下议事,他几乎都快忘了过去对方是多么棘手难缠,以至于他竟会轻易认为能在龙尊尚未回归的几天内抹平假账,掩盖自己挪用款项的罪行。
没时间细思对方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发觉六十多册的账目内存在漏洞,澄羊吓得面容扭曲,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对上丹枫的视线,只见龙尊一手支着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澄羊,你可知罪?”
澄羊把头埋得更低,发皱的指尖抓紧了变形的地毯,“大人,臣……知罪。”
“很好,既然你肯承认自己的罪行,那身为龙尊,我也可以对劳苦功高的龙师们从轻发落,只不过,单是追缴款项的惩罚难以服众,正好,北边禁墟的重建工作快要开始了,就委屈德高望重的龙师,去替那里的持明造像拂灰吧。”
“拂、拂灰?”
澄羊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有点难以置信。
拂灰一事,是持明祖制传统中最高规格的供奉,须以特质的材料重新手动涂抹神石造像,以表虔诚与敬重。
这一仪式,通常是龙尊在继任后、于龙师们的监督下完成,以表忠竭。
北边禁墟那地方,可是存有三千多座大大小小的龙尊造像和古迹石碑,这要是一一拂灰下来,他都不用给自己挑选心仪的持明卵,直接躺在地上就可以去见龙祖了!
“这,这也未免太……”
“嗯?”
丹枫挑眉,眼神却愈发冷冽,“比起剥夺龙师的名号,这应该是很仁慈的惩罚了吧,你不满?”
仁慈?
澄羊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哆嗦着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在场的持明有不少都是曾经反对龙尊独揽大权的保龙师派,一定能替他说话。
果不其然,他刚这么想着,坐在左侧的一位持明站了起来,不卑不亢道:“请龙尊收回成命。”
丹枫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击云。
这个持明,他有印象,是一个许久不出山的、威望颇深的护珠人,虽然眼下已经退居一线,但培育了不少护珠人中的中流砥柱。
“饮月,龙师之制乃我族传承至今的传统,眼下龙师风浣、涛然等人已经入狱,澄羊虽不成器,再怎么说也是龙师,是你的,蒙师。”
“蒙师?”
丹枫猝然打断他,脸上没有半分和气,只有淬了冰的嘲讽。
“我可不记得他们教了我什么有用的东西。”
“哼,至少,他们没教过你擅动丰饶孽物的血肉,染指化龙妙法。”年长的护珠人蹙眉,“还有,身为龙尊,你却恣意妄为,前几日建木异动时你擅离职守,若不是龙师替你出面,你以为族内真无人议论?”
“哦?”
丹枫面色沉沉,“照您这么说,这近来兴起的建木异动,是龙师平定的?”
“……虽不是龙师,但也不是你饮月。”护珠人疾言厉色道。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丹枫一哂,“别忘了,若不是我,你们这些老东西还在丹鼎司寄人篱下,可怜巴巴地对海望天呢。”
“你!!”老护珠人一阵窒息,一口气没上来,咳得惊天动地。
周围赶紧有他的弟子来搀扶,老护珠人吹胡子瞪眼,撒开弟子们的手,指着丹枫道:“我就说,不该让你回……咳咳……”
“师父!”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叽叽喳喳。
“快给师父扇风。”
“水呢,速效救心丸来一颗!”
“龙尊大人,师父要背过气去了,您快给师父治一治呀!”
下方小护珠人焦急道。
丹枫瞥下一眼,嗤笑,“治好了他,任他再对我出言不逊?我很闲吗?”
“哎呀大人,您快开恩吧,我们都支持您的,师父就是老糊涂了……”小持明道。
老护珠人一拍逆徒的后背,吐沫星子乱飞,顿时气得跳脚:“说什么呢你小子!”
小持明嗷呜一嗓子,被自家师父的无情铁锤揍得长跪不起,大殿内顿时上演一场师父教训逆徒的精彩闹剧,坐立难安的诸持明立刻上来拉架、劝架、顺便说几句闲话,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却活络的气氛。
丹枫拄着下巴,见怪不怪地瞧着下头这出戏。
澄羊跪在地上,刚要起身,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气沉丹田地嗷一嗓子,“谁踩我手了!”
另一旁,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毫无诚意地从夹缝里挤出来:“抱歉抱歉,没看路。”
“你小子……哎呦!谁又踩我头!”
“唉,这回可不是我了。”
喧嚣声闹作一团,丹枫颇有耐心,寻思等这群持明闹够了再打断,忽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带着一丝热情洋溢的尾音。
“好热闹,这是在做什么?”
那声音有点陌生,反正不在持明们熟悉的范围里,倒是坐在最上首的丹枫眉梢一挑,眼里的冰棱融化了少许。
他收起击云,注视着对方踏入大殿内。
来人有一头柔软的金色短发,看上去相当蓬松,不同于他语调中扬起的兴味,浅褐色的眸子平淡温和,淡漠得出奇。
他穿着一身丹鼎司的浅绿制服,视线在殿内或惊讶、或疑惑的脸上掠过,落到了屋里最耀眼的那条龙身上。
“我是不是打扰了,还没结束吗?”
“啧,快点秋风扫落叶一般搞定吧,我来接你回家吃饭了,丹枫。”
来人自在地穿过雕塑一样的众人,走到厅中时,才有人反应过来,出手拦他。
“你是谁,龙尊议事,闲人免……”
他话音未落,一根诡异的枝叶突然卷住了他抬起的手。
卫兵眼里倏然漫上一层强烈的恐惧——因为那是一片金色的、泛着青火光纹的枝叶,刀锋一般的枝茎闪烁寒芒,凭空生根,充满刺骨的威胁感。
顿时,大殿内所有人均倒吸一口凉气,登登登向后倒退两步,让出中央一片突兀的空地。
虽然没有瞧清那金光闪现后浮出的东西,可如此鲜明的丰饶气息,他们还是感受得出来的,尤其是跪在地上口眼歪斜的澄羊,他几乎一瞬就想起了被建木支配的恐惧。
枝叶一闪而灭,来人依旧是一派从容,只望着上头的龙尊。
“快点,景元送了我一根极品露莎卡鲷鱼骨,说是特别新鲜呢。”
“抱歉,郁沐,你可能要等一会。”丹枫扫着下方惊疑不定的众人,“我这里还有点事没完。”
“好吧。”
郁沐轻哼一声,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来到与龙尊平齐的位置,拖了张小板凳坐好,拿起一册带有密密麻麻数字的账册。
他微微蹙眉,在死寂一片的大殿中品读几秒,嘀嘀咕咕:“谁记的账,字真丑。”
遥远的幽囚狱里,被多次赞誉力透纸背、笔走龙蛇的龙师风浣:“阿嚏。”
“你也觉得丑?”丹枫心情很好地点着桌面,偏头看人。
郁沐的头发是灿烂的金色,在天井投下的强光中更是如此,他扬起来,像一朵不小心喝到苦了吧唧的水的愤怒盆栽。
“是啊。”
郁沐把册子扔回桌上,这时候,才注意到下方的持明一个个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
这简直炸裂极了,持明们想。
且不说这人是怎么悄无声息突破门外的守卫进入议事堂,单就他拎着小板凳坐在龙尊身边却没被对方一尾巴抽飞,就已经是极大的匪夷所思了。
而且,这宛如做了夫妻一般的对话是什么啊!!什么叫‘接你回家吃饭’,这俩人居然是住在一起的吗??!
长久的大眼瞪小眼中,最后一排,被自家师父爆锤的小持明扯着自家师兄的衣角,超级小声地疑惑道:
“师兄,你告诉我的八卦里也没提到咱们龙尊还被丹鼎司的小白脸包养了……唔唔!”
汗流浃背的师兄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小持明的嘴,然而,这大殿里落针可闻。
霎时,数十双眼睛biubiu向他们飞眼刀,包括上首端坐的龙尊。
平日里就好吃点无伤大雅的小瓜的师兄:“……”【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