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墨香仿佛已浸入他的骨血,即便走在深宫甬道,沈钰身上也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书卷气。
还有几个月,他便要离开皇城,只身入世。
行囊早已备好,唯有一事,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让他无法安心离去。
皇帝寝殿的药味淡了些许,但那种沉疴积郁的氛围并未散去。
王瑾通传后,沈钰轻轻走入内殿。
卫烬半倚在榻上,正批阅着几份紧急奏章,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却凝着一股强打精神的锐利。见到是他,卫烬放下朱笔,目光缓和了些许。对这个孩子,他总是不同的。这是凌战亲手雕琢的璞玉,倾注了无数心血,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觉得小石头更像凌战的“亲生子”,继承了她的冷静与内核的坚韧。
“钰儿,今日休沐?”卫烬开口,声音仍带着病后的沙哑。
沈钰恭敬行礼,姿态一丝不苟:“回父皇,今日修史课业已毕,特来向父皇请安。”
他走上前,并未像其他兄弟那般或担忧或怯懦,只是安静地拿起小火炉上温着的药盏,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卫烬手边。
卫烬看了他一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都未皱一下。
沈钰接过空碗放下,却并未如往常般告退。
他静立榻前,清澈的目光落在父亲略显憔悴的脸上,沉默了片刻。
卫烬察觉有异:“有事?”
沈钰抬起眼,那双酷似凌战的、过于早慧的眼睛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忧虑和决意。
“爹爹!”
他换了个称呼,声音不高,却极清晰,“儿臣近日读史,常思一事。”
“哦?所思何事?”卫烬微微挑眉,有了些兴趣。
“儿臣思,为君者,是否真能时刻面对本心?所作抉择,是出于时势所迫,旁人期望,还是…真正发自内心所需?”他词汇精准,不像个少年,倒像个老成的学者在探讨难题。
卫烬眸光微动,靠在引枕上,看着这个年仅十四便已名满天下的状元郎。
“何以突发此问?”
沈钰上前一步,目光毫不避闪地直视着父亲,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帝王威严,看到更深的地方。
“儿臣将远行,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爹爹与母亲。”
他语速平稳,却字字恳切,“爹爹如今所为,强撑病体,郁结于心,甚至…甚至默许选秀,广纳宫嫔。儿臣想问,这真是爹爹心中所愿吗?愿这深宫再无宁日,愿身边尽是算计?愿与母亲之间,隔阂愈深,终至…相见无言?”
卫烬的脸色沉了下去,并非因为被冒犯,而是因为那些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坚硬的伪装,触及了内里不愿直视的脓疮。他习惯性地想用帝王威仪压下这场对话。
“钰儿,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声音里带上了惯有的冷意。
然而沈钰并未退缩。他从小在凌战身边长大,学会的不是畏惧权威,而是追寻本质。
“儿臣并非以翰林修撰身份过问朝政。”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儿臣是以儿子的身份,询问父亲。父亲,您快乐吗?这是您当年在靠山村,或是后来在青州商海搏杀时,想要的生活吗?”
“若这不是您心之所向,为何要继续?”
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响,带着一种残酷的天真和直率,“您教过儿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勇。但若方向本就是错的,坚持岂不是…更大的荒谬?”
卫烬猛地攥紧了手下的锦被,指节泛白。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儿子,胸腔间气血翻涌,却一句话也驳斥不出。
因为他问的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最深的疑虑和痛苦上。
离开了乾清宫那令人窒息的气氛,沈钰转而走向母后惯常处理“山海粟”事务的偏殿。
这里的气息截然不同,干燥的谷物清香混合着墨香,凌战正俯首于一张巨大的舆图之上,指尖划过西北的疆域,似乎在测算着什么。
“母亲。”沈钰轻声唤道。
凌战抬起头,见到是他,冷冽的目光柔和了些许:“钰儿,来得正好。看看这份西北垦荒的粮种调配数目可还有疏漏?”她下意识地就像往常一样,将他视为可以讨论事务的同伴。
沈钰走上前,却没有看那舆图。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她依旧冷静、强大,专注于她的社稷民生,仿佛近日的风波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但他看得出,她眼底深处那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疲惫与迷茫。
“母亲,”他开口,声音比在父亲面前更轻,却同样直接,“儿臣不久便要离京了。”
凌战指尖一顿,抬起头,真正地看向他:“嗯。东西可都备齐了?银两够否?”
“都备齐了。”
沈钰回答,然后沉默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儿臣离京后,会去看很多地方,见很多人。但无论走多远,想起京中,想起爹爹和母亲,儿臣希望想到的是一个能让儿臣心安的家,而不是…”
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温和却同样尖锐的词:“…而不是一座充满计算和寒意的宫城。”
凌战的眉头微微蹙起。
沈钰继续,目光落在母亲清减的脸颊上:“母亲,您真得希望看到爹爹以后都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吗?被无数带着各种目的的女子环绕,每一个笑容都可能藏着算计,每一句关怀都可能标着价码?她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流着‘皇帝’血脉的子嗣,至于陛下这个人是否快乐,是否健康,无人在意。”
他看到母亲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就连苏姑姑…”
沈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真实的痛惜。
“她与我们一路从靠山村走来,教我和素素姐姐识字算账,为我们缝补衣物,曾如家人一般。可为了一个‘皇帝的子嗣’,她便可以不顾往日所有情分,让母亲和父亲如此难过。”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如镜,映出凌战微微闪避的眼神。
“苏姑姑尚且如此。那么,其他那些完全陌生、背后站着庞大宗族、带着更直接功利目的的女子和家族,她们又会怎样去对待爹爹?”
“母亲,”少年向前一步,语气里带上了恳求,“您真的不会为此感到心痛吗?”
“您教导儿臣要直视本心,明辨是非。那么现在,您的心,真的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吗?”
凌战猛地背过身去,看向窗外,只留给儿子一个挺直却莫名透出孤寂的背影。
她没有说话。
偏殿里只剩下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少年那句叩问心门的余音,久久不散。
沈钰知道,他的话已说完。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儿臣告退。请母亲…保重。”
他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殿内,凌战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舆图上,那西北广阔的疆域忽然变得模糊起来。眼前清晰地浮现的,却是卫烬苍白而紧绷的脸,和他那双深不见底、藏着无数疲惫与孤寂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心口,那里残留着沈钰话语引发的尖锐痛感。她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一直试图用“理智”和“大局”掩盖的情感创口——她在意,她非常在意,想到卫烬将被那样一群人环绕、算计,她感到的是近乎生理性的厌恶和心痛。
夜深人静时,她摒退左右,亲自煮了一碗骨头汤,除了火候足,只放了点粗盐。当年她们刚到靠山村,靠她打猎,全家人每晚若能喝上一口这样的汤,都会欢呼着进入睡眠。她端着汤到了皇帝的寝宫前。
没想到卫烬正坐在殿门口斜眼看着她。
她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问:“可用过晚膳?”
“没胃口。”
“尝尝这个汤,你在靠山村时很喜欢。”她把汤呈上,动作有些僵硬。
卫烬扫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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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肉汤咕嘟几口喝下,“还是那个味道——”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心口,莫名又有些刺痛,一把抓回汤碗,“天晚了,你早点歇着。”说完,逃也似地跑了。
翌日,晨光熹微,却照不透紫宸殿内沉滞的空气。
龙椅之上,卫烬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着丹陛下的群臣,一股无形的、压抑的暴戾之气在他周身弥漫,让原本准备奏报春耕事宜的户部尚书都将话头咽了回去。
就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卫烬忽然开口,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令人胆寒的意味。
“选秀之事,操办得如何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礼部尚书一愣,连忙出列躬身:“回陛下,初选已毕,共留名五十六人,皆是家世清白、德行出众的淑女,名录及画像已呈送慈宁宫与寿康宫…”
“家世清白?德行出众?”
卫烬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冷得吓人,“朕怎么听说,留名的人里,有几位淑女的父兄,前几日还在为漕运改道的事,在户部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位,家里的田庄去年底刚被御史参过强占民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几位被点到的大臣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礼部尚书更是腿肚子发软:“陛下…这…秀女甄选,只论其本身…”
“本身?”
卫烬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指尖轻轻敲打着太阳穴,那姿态不像个皇帝,倒像极了当年在青州铺子里盘算着怎么坑对手的沈厌,“她们的‘本身’,不就是她们背后的家族?怎么,当朕病了这一场,就连脑子也病糊涂了?”
他的声音骤然一沉,如同冰碴砸地:“还是你们觉得,朕的后宫,是个可以用来调和朝争、平息旧怨的好地方?!”
“臣等不敢!”群臣哗啦啦跪倒一片。
卫烬却仿佛没看见,目光懒洋洋地扫过那份被内侍颤巍巍捧上来的秀女名录,随手翻了几页,指尖在某几处点了点。
“这个,安国公的孙女…朕记得安国公的嫡孙,前年射猎不是惊了马,摔断了腿?听说性情有些阴郁?不好不好,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还有这个,李侍郎的千金…李侍郎人是方正,就是太过方正,听说他家女儿七岁就开始读《女诫》《列女传》?无趣得很,朕怕闷着。”
他如同点评货物般,将那几位家世最显赫、也被朝臣们默认最可能入选的秀女挑三拣四,理由荒唐又刻薄,将她们背后的家族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帝王以如此“混混”般的方式处理选秀此等“国事”。
最后,卫烬合上名录,仿佛极其疲惫又厌烦地挥挥手。
“罢了罢了,看着就头疼。朕看这几个都不错,指婚吧。”
他随口报出几个皇族宗室里正当龄却并无实权、或性格温吞的子弟名字。
“安国公孙女,指给淳郡王世子。李侍郎千金,配朕的十六皇叔家的老三正合适…就这样,拟旨吧。”
被点到的几家勋贵代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们本想将女儿送入后宫博一场泼天富贵,甚至争夺那未来太子之位。
谁知,竟被皇帝如此儿戏般地随手丢给了宗室边缘人物!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几位与安国公、李侍郎交往甚密的大臣,此刻虽未被点名,却已是面色如土,后背沁出冷汗。陛下今日能如此对待安国公和李侍郎,他日又如何不能如此对待自己?
帝王心术,狠辣如斯!
一些清流或寒门出身的官员,虽也心惊于天威难测,但心底未必不存着一丝快意。
见这些平日倚仗裙带、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吃此大亏,亲眼目睹陛下以如此雷霆手段斩断他们伸向后宫的触手,既感震撼,亦感敬畏——
这位皇帝,即便病中,也绝非任人摆布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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