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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学堂

作者:梨妃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赫铮离去时,玄甲骑铁靴踏碎殿外薄冰的声响渐次远。


    微生琉玉依旧维持着抱女儿的姿势,指腹还停留在微生妃斗篷的玉扣上,指节却已泛白。


    他没看赫铮消失的方向,目光落向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梅枝,那里曾有赫铮年少时折梅相赠的影子,如今只剩残雪簌簌坠落。


    “父君?”微生妃晃了晃小短腿,试图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方才还拿她当挡箭牌的男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筋骨,整个人陷进铺着白狐裘的榻里,连龙袍上的金线云纹都显得无精打采。


    他没应声,只是缓缓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


    微生妃踉跄着爬下榻。


    她踩着厚厚的狐裘走到窗边,偷偷掀开窗纱一角。


    赫铮的玄色披风已掠过听水榭的九曲桥,玄甲骑的铁盔在残雪中映着冷光,像一串移动的寒铁棋子。


    这女人走得挺直,背影却孤绝。


    原来父君喜欢这样的女人强势、危险,却又魅力十足。


    毕竟谁能轻易忘记这样一个能在点兵场砍断副将手臂,在漠北屠尽蛮族部落的女人?她身上那股狠劲儿,就像淬了毒的美酒,明知饮下会蚀骨销肌,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男人都爱这样危险的刺激,难怪父君会对赫铮念念不忘。


    上辈子自己也是满手鲜血,那为什么沈惊鸿会不喜欢呢?


    “活该。”微生妃在心里撇嘴。


    明明刚才赫铮垂泪时,为什么不早点哄,偏要翻出十年前的毒药旧账,把人逼到用三城防务图换亲眷性命的份上。


    现在人走了,又摆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给谁看?


    “父君在生气吗?”微生妃转过身,故意用奶声奶气的语调打破沉默,“是不是阿妃刚才不该说赫阿姨的鞭子像大蟒?”


    听到这样的话,他忽然低笑出声。


    方才还沉如寒潭的黑眸泛起细碎的光,像是星辰坠入了眼底,映得鎏金暖炉的火光都跟着明灭不定。


    “不关你的事情,宝宝。”他伸手刮了刮她泛红的鼻尖,“是父君之前愚蠢。”


    微生琉玉喉结滚动着,没再往下说。


    她没动,反而爬上榻,小屁 股往他身边一坐,仰头看他:“那父君是不是后悔了?”


    “是,”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雪沫,“我后悔了。”


    微生妃仰着小脸,看见父君眼中那点方才因她玩笑而泛起的暖意,正如同残雪般从眼底簌簌剥落。


    他望着窗外那枝被积雪压弯的梅枝,眸光里没有了半分失魂落魄,只剩下平静,像极了冬日冰封的湖面,底下暗涌着千年不化的寒。


    “我该在她带着赫家军踏入玉门关的第一日,就将她绞杀在点兵场。”


    “省得她如今拿三城防务图来换那些叛党亲眷的命——这天下的权柄,早被赫家那群豺狼啃噬得四分五裂了。”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微生妃。那双曾映着星辰碎光的黑眸,此刻只剩下冷铁般的锋锐。


    “父君的皇姐当年若不是信了赫铮的‘清君侧’,何至于被困在殿中饮鸩自尽?”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她看见父君喉结滚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半分对赫铮的旧情,只有蚀骨的恨意。


    “赫铮?”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指尖终于松开了狐裘。


    “她不过是赫家插在我心尖上的一把刀。如今这把刀想钝了自己跳出去?”


    他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微生妃的头顶,动作依旧带着惯常的温和。


    “宝宝,”他说,“记住,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握过刀的手递来的梅花。父君当年愚蠢,错信了刀锋上的花香,才让母皇和皇姐的血,染红了整个皇宫的雪。”


    微生妃仰着脸,看着父君的眼瞳在烛火里明明灭灭。


    “大美人父君好像恨她,可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她在心里悄悄嘀咕。


    父君说赫铮是插在心尖的刀,可她上一世又何尝不是把沈惊鸿当救命稻草攥着?


    攥得太紧,连自己掌心都被他淬了毒的权柄割得鲜血淋漓。


    “阿妃在想什么?”微生琉玉忽然俯身,温热的指腹擦去她脸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是冷着了?”


    她慌忙摇头,小身子却不受控地发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沈惊鸿握着染血的剑,嘴角勾起她曾以为温柔的笑:“阿妃,你手上沾了太多人命,朕不能让这样的人站在本宫身侧。”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他登顶路上的磨刀石。


    黑暗中,微生妃明白,自己与微生琉玉何其相似——都曾为一个人满心期待,都在被背叛后满心疮痍。


    或许,她该像父君一样,斩断所有软弱。


    雪光映着窗棂,将微生妃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都藏进了孩童的天真无邪里。


    她吸了吸鼻子,重新扬起小脸,用软糯的声音说:“父君,阿妃饿了,想吃糖蒸酥酪。”


    微生琉玉看着她忽然转变的话题,眸色微怔,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好。”


    看着内侍躬身退下,微生妃悄悄松了口气,将掌心的血痕藏得更深。


    父君啊父君,你教我不要信刀锋上的花香,可你可知,你面前的这个我,上辈子就是死在了那样的花香里。


    夏蝉初鸣时,微生妃已满八岁。


    寝殿内的鎏金自鸣钟才刚敲过卯时三刻。微生妃揉着惺忪的眼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藕节似的小臂。


    “公主醒了?”贴身侍女青黛连忙上前,伺候她披上软绸寝衣,“陛下已在偏殿等着了,说今日要亲自为公主挑衣裳。”


    微生妃点点头,赤足踩在铺着厚绒毯的地上走向内室。


    铜镜里映出张尚带稚气的小脸,眉梢眼角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唯有眼底那点尚未散去的茫然,泄露了她面对崭新日常时的微末无措。


    偏殿里,微生琉玉已换下常服,着一身月白锦袍,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云鹤。


    他面前的长案上并排放着七八件成衣,有烟霞紫的蹙金绣袄、湖水绿的百褶罗裙、樱粉的蹙银镶边比甲,领口袖口皆滚着精致的织金云纹,显然是早已备好的宫装,边角处的珍珠流苏与累丝花结在晨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过来,宝宝。”他招招手,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依旧温和。


    微生妃慢吞吞地挪过去,目光扫过长案上的衣衫,却没什么焦点。


    上辈子她从记事起就在冷宫里摸爬,后来入了宫,穿最贵的也是沈惊鸿赏的、绣满金线却沉重僵硬的宫装,颜色款式从不由自己选,久而久之,对“喜欢”二字竟有些迟钝。


    好看的衣服?能比一把藏在袖中的匕首更实用吗?能比填饱肚子的金钱更重要吗?


    “按照皇族的规矩,今日去上书房,要见宗室里的兄姐们。”


    微生琉玉拿起一件嫩绿色的百褶罗裙,裙身用杭绸裁就,上面绣着若隐若现的缠枝莲暗纹,领口袖口镶着同色的软缎花边,显然是早已缝制妥当的成品,“你瞧这件如何?像刚冒头的春芽,衬你皮肤。”


    那裙子被他捧在掌心,晨光照得料子通透,连针脚都细密得看不见线头。


    微生妃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他。父君的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不像她上辈子的手,指腹常年有握刀磨出的薄茧。


    这双手曾抱着她看雪,也曾在提起赫铮时攥紧狐裘,泛出青白的指节。


    “不喜欢?”微生琉玉见她沉默,又拿起旁边一件淡粉色的比甲,上面用银线绣着展翅的蝴蝶,“或是这个?前儿尚宫局新送来的,说时兴这个样式……”


    “都好。”微生妃终于开口,声音还有些奶气,“父君选的,阿妃都穿。”


    微生琉玉动作一顿,垂眸看她。


    小姑娘站在那里,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顶,像镀了层柔光,可那双眼睛里却没什么波澜,不像寻常孩童般对漂亮衣裳露出雀跃。


    他忽然想起她一岁时,母皇和他说她:“阿妃以后定是个爱俏的,瞧这眉眼生得多精致。”


    那时他也以为会是这样。可如今……他隐约觉得,这孩子心里藏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事,那些事让她像裹在茧里的蝶,明明该破茧而出拥抱春光,却把自己裹得太紧。


    “傻孩子,”他轻叹一声,将那身嫩绿色的罗裙递给侍女青黛,“就这件吧,再把上个月库房里那支绿玉簪取来配着,衬得咱们宝宝像个小仙童。”


    青黛应声上前,熟练地替微生妃更衣。那裙子穿在身上轻盈柔软,嫩绿色果然衬得她小脸越发白皙,像枝头刚结的青梅,透着股脆生生的灵气。


    微生琉玉看着她,眼底漾起笑意,伸手替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上书房里都是宗室子弟,有你皇伯父家的世子,还有几位王叔家的王女,年纪都与你相仿。”


    他蹲下身,替她整理好裙角的流苏,“先生是翰林院的老学士,学问极好,你若有不懂的便问,莫要藏着。但也不许淘气,不可仗着身份欺负人,知道吗?”


    微生妃乖乖点头。


    上学堂。这三个字在她上辈子是奢望。上辈子的父皇从不让她读书,只会让她学习如何杀人。


    如今终于能坐在学堂里,像个寻常孩子一样识字念书……她攥了攥袖中的小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这一世,她要学本事,看的懂更多的字,懂人心,要握得住权柄,再也不要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父君知道了,宝宝最乖。”微生琉玉见她眼神认真,忍不住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带着龙涎香的气息落在发间。


    “去吧,青黛会送你过去。下了课便回来,父君让御膳房给你备了糖蒸酥酪。”


    “嗯!”微生妃用力点头,转身跟着青黛往外走。


    嫩绿色的裙摆扫过地毯,像一片初绽的荷叶。


    上书房在文华殿东侧,远远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琅琅书声。刚到门口,就有个穿绯红锦袍的小男孩冲出来,手里的毽子直直砸向她面门。


    “喂!新来的小矮子,给爷让道!”


    微生妃眼皮都没抬,侧身避过毽子,脚尖轻轻一勾,那鸡毛毽子便稳稳落在她掌心。


    微生妃指尖攥着那枚鸡毛毽子,绒毛在晨风中颤了颤。


    抬眼望去,眼前的绯红锦袍少年腰悬玉带,墨发用赤金冠束着,眉梢挑得极高,一双丹凤眼满是不耐与轻蔑。


    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手里还捧着嵌宝石的毽子,显然是刚玩得兴起。


    “你知道小爷是谁吗?”少年踱步上前,靴子上的鎏金狮头纹几乎要蹭到微生妃的裙摆,“敢挡小爷的路,信不信我让你在这文华殿跪到天黑?”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


    几个探头探脑的宗室子弟慌忙缩回脑袋,连廊下洒扫的小太监都佝偻着腰,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青砖缝里。


    这少年腰间玉带刻着的纹路——那是只有赫氏宗亲才能用的纹样。


    再看他眉宇间那股不加掩饰的倨傲,倒与那日在点兵场远远见过的赫家军副将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她开口,声音里裹着未脱的奶气,全然没有方才识破纹样的锐利,“可我并不认识你。”


    少年丹凤眼骤然眯起,鎏金冠下的眉梢挑得更高。


    他身后的内侍已忍不住嗤笑出声,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诞笑话。


    这皇城根下,竟有人不认得赫家嫡长世子?


    “小矮子,你耳朵塞了驴毛?”赫烽往前踏一步,“小爷是赫烽!赫家的赫,烽火的烽!便是当今陛下见到我,都得笑着问一句‘贤侄用过早膳没’!”


    “哦,可是赫世子的毽子,”微生妃忽然扬起小脸,声音软糯却清晰,“踢得这般准,倒像是练过抛绣球一样。”


    少年瞳孔骤缩。


    赫氏掌着北境十万铁骑的粮草调度,便是当今陛下见了他,礼让三分。


    这小丫头片子竟敢拿“抛绣球”这种闺阁把戏来调侃他?


    “你找死!”赫烽猛地抬手,想去抢她掌心的毽子。


    “赫世子好威风。”微生妃松开手,毽子轻飘飘落回赫烽脚边,“不过上书房的规矩,是先生定的。世子若想在这儿动手,不如先问问老学士,这毽子该不该砸在公主脸上?”


    “公主?”赫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微生家的公主?呵,当年赫家军在漠北流的血,够给你铺十条从玉门关到皇宫的红毯了。真以为挂个公主头衔,就能在小爷面前摆谱?”


    他身后的内侍立刻附和:“就是!我们世子爷的亲姑姑,可是能让陛下半夜三更亲自去宫门送人的赫大将军!”


    “赫铮?”微生妃眨了眨眼,故意歪头,“父君说,赫阿姨前日送来的三城防务图,墨迹还没干呢。不知世子爷的毽子,能不能踢穿那图上标注的烽火台?”


    赫烽的脸色瞬间铁青。防务图之事是赫家与皇室心照不宣的暗棋,这小丫头怎么会知道?


    他死死盯着微生妃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忽然觉得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背后,藏着些不该属于八岁孩童的东西。


    “你……”


    “赫世子。”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拄着拐杖的老学士扶着门框,花白的胡须抖了抖,“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上书房内,无论皇子公主、勋贵世子,见了先生皆需行礼。你这毽子,是想砸断老夫的腿吗?”


    赫烽梗着脖子没动,眼底却闪过一丝忌惮。这老学士是三朝元老,连他祖父都要敬三分。


    微生妃见状,立刻福了福身,声音甜得像掺了蜜:“先生早。方才赫世子与阿妃玩闹,不慎将毽子踢偏了,倒是阿妃笨,差点没接住呢。”


    她边说边捡起地上的毽子,双手捧着递给赫烽,指尖还故意在他手背上蹭了蹭:“世子爷的毽子真好看,上面的珍珠比御膳房的糖霜还亮。”


    赫烽触电般缩回手,看着那枚沾了她体温的毽子,又看看老学士似笑非笑的眼神,终于狠狠“哼”了一声,抢过毽子甩袖进门。经过微生妃身边时,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等着瞧,小矮子!”


    “公主,您没事吧?”青黛后怕地替她理了理裙摆,“这赫世子也太跋扈了,简直比……”


    “是不是简直比我还难伺候?”微生妃忽然弯起眼睛笑了,梨涡浅浅嵌在颊边。


    她重新扬起天真的小脸,“没事呀,他的毽子没砸到我,我答应过父君不能淘气的,今天上课第一天呢。”


    她特意放柔了语调,“要是惹了麻烦让父君为难,晚上就吃不到糖蒸酥酪了。”


    青黛悬着的心“咚”地落回原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胸口。


    方才见公主殿下的指尖在赫烽玉带板上擦过,她还以为又要上演什么“宫中小霸王”的戏码——毕竟这位小祖宗平日里看着粉雕玉琢,暗地里可是个披着公主皮的混世魔王。


    可是只要陛下在跟前,公主殿下立刻化身成温顺乖巧的小绵羊。


    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依赖,软乎乎的小身子往陛下怀里一钻,甜甜地喊着“父君”,撒娇耍赖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软。


    青黛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嘀咕:也不知道那位貌若天神、清冷矜贵的陛下,知不知道自己捧在心尖上的公主,有的时候是多么的恶劣?要是陛下知道小公主可怕的一面,又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书斋内,赫烽正坐在首排的紫檀木椅上,恶狠狠地瞪着刚进来的微生妃。其他宗室子弟纷纷往旁边挪了挪,空出最末尾的一张梨花木小几。


    微生妃提着裙摆走过去,刚坐下,就听见赫烽重重一哼,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正好落在她新换的嫩绿色裙角上。


    她低头看着那几点乌黑的墨迹,像雪地里落了几只苍蝇。


    上辈子,这样的挑衅她能反手将整砚台扣在对方脸上。可现在……


    微生妃慢慢抬起头,对上赫烽挑衅的目光,忽然甜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赫世子的墨汁真好用,比尚宫局新贡的‘紫毫’还黑呢。不知可否借阿妃用用?阿妃想给父君画只墨梅。”


    赫烽:“……”


    他第一次见有人被弄脏了衣服还能笑得出来,那笑容像春天溪水里的薄冰,看着软乎乎的,底下却藏着冻人的寒气。


    老学士咳嗽一声,展开书卷:“今日讲《礼记·曲礼》,尔等需牢记——‘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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