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娇她只想黑化》 第1章 宫牢 第一章宫牢 阴冷潮湿的气息,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阿妃裸露的肌肤。 这里是皇城根下最深的地牢,不见天日,唯有几盏豆大的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影,如同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 她曾是大胤最不受宠的公主,阿妃。 一个连名字都透着潦草的存在。 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她的母妃不过是某次宴饮后,被醉酒的皇帝随手宠幸的乐伎,连位份都未曾留下。 母妃诞下她时,皇帝正为边境战事焦头烂额,听说是个公主,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生在妃嫔处,便叫‘阿妃’吧。” 于是,“妃”这个字,成了她从出生起便背负的、无人在意的符号。 父皇需要一把无声的刀,而她这样血脉微薄、无人问津的公主,便是最好的材料。 毒药、匕首、潜伏的夜,构成了她前十五年的全部。 直到那年,她奉命刺杀一位御史,行动结束后浑身是伤地蜷缩在暗巷,温热的血糊住了眼,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是沈惊鸿。那时还是尚书府嫡子的他,拨开围观的人群,在众人嫌恶的目光中,走到她面前。 他身上有干净的皂角香,与这污秽的暗巷格格不入。他递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声音温得像春溪:“姑娘,擦擦吧。” 他的声音像春日融雪,那一刻,阿妃冰封的世界里,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唯一的光。 她看着他清俊的眉眼,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鄙夷的温和,那颗早已被训练成铁石的心,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后来,她成了他沈惊鸿的人。 不再是那个连名字都模糊的庶出公主,而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刃。 她替他铲除政敌,替他在黑暗里行走,双手染过多少鲜血,连她自己都记不清。 每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支撑她的,都是想象中他日后登基,她能站在他身侧的模样。 她以为,这双手的肮脏,能换来他眼中的特殊,能洗净她生来便被轻视的宿命。 他从尚书嫡子,到内阁学士,到禁军统领,再到如今——新登基的天子。 而她,在他登基大典的钟声敲响后,没有等来预想中的册封,却等来了冰冷的枷锁和这暗无天日的地牢。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刺眼的光涌了进来,伴随着沉稳而陌生的脚步声。 阿妃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 是他。 沈惊鸿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头戴金冠,周身是九五之尊的威严与疏离。 不再是当年那个递手帕给她的清俊少年,也不是那个在她完成任务后,会淡淡说一句“辛苦了”的沈大人。 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的沈惊鸿。 “陛下……”阿妃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想爬起来,却被铁链束缚着,只能狼狈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沈惊鸿站在几步之外,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温度,没有波澜,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阿妃。”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可知罪?” 罪?阿妃茫然地看着他。她何罪之有?她为他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他默许甚至授意的吗? “陛下……”她的眼眶瞬间红了,积压的委屈和不解涌上心头,“阿妃……何罪?阿妩为陛下做的一切,都是……” “都是为了朕。”沈惊鸿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所以,朕念你有功,让你痛痛快快地走。” 走?去哪里? 阿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看着沈惊鸿身后的侍卫递上一柄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寒芒。 那是她曾为他斩杀过无数敌人的剑,如今,却要指向她自己。 “陛下……”她的声音彻底抖了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为什么?阿妃不明白……当初在暗巷,你给我手帕,说……” “当初?”沈惊鸿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阿妃,你该明白,那时候的沈惊鸿,和现在的朕,是不一样的。” 他上前一步,剑尖抬起,稳稳地对准她的心脏。 那位置,她再熟悉不过——她曾用同样的方式,终结过无数人的性命。 阿妃看着那冰冷的剑尖,又看向他近在咫尺的脸。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暗巷里的手帕,雨夜中的掩护,他偶尔投来的、让她欣喜若狂的目光,还有她每一次舔舐伤口时,对未来的憧憬。 原来,全是假的。 她为他沾满血腥,他却嫌她双手污秽。她用半生杀 戮换他登基,他却用一剑了结她的所有念想。 “为什么……”她用尽最后力气,血沫从嘴角溢出,“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我以为……” “你以为?”他的声音冷得像地牢的石壁,每一个字都砸在她心上,“你以为朕会让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刺客,坐上皇后的位置?” 剑尖猛地刺入。 “噗——” 冰冷的金属瞬间穿透囚衣,没入血肉。 阿妃的瞳孔骤然收缩。 先是极致的冰冷,像一条毒蛇顺着剑尖钻进心脏,冻结了她的呼吸。 紧接着,剧痛如惊雷般炸开,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不是刀剑划破皮肉的痛,而是一种更深层的、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血顺着剑刃流下,浸湿了前襟,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在死寂的地牢里格外清晰。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绝望。 视线开始模糊,她却死死盯着沈惊鸿的眼睛。 那里有帝王的冷漠,有决绝,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 是不忍吗?可那点情绪转瞬即逝,被无上的权力彻底覆盖。 “沈惊鸿……”她艰难地吐出他的名字,血沫模糊了嘴唇,“你……可曾……有过一丝……真心?”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 阿妃笑了,笑得眼泪和血混在一起,狼狈又悲凉。 她想起自己的出身——那个连父皇都不记得的母亲,那个随意被定下的名字“妃”。她生来便如尘埃,唯一的光,是沈惊鸿给的,如今,这束光也亲手将她推入了深渊。 原来,那块手帕,或许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施舍,或是他早已算好的棋子。 她这一辈子,从捡起那块手帕开始,就走上了一条注定毁灭的路。 她为他杀人,为他成魔,最终,死在他手里,只因她的双手不够“干净”。 心脏的疼痛在减弱,身体越来越轻,像要飘起来。 眼前的沈惊鸿渐渐模糊,变成了暗巷里那个白衣少年。 “沈郎……”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残叶,血沫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爱恨,而是彻骨的荒芜。 “人生太苦了……” 喉间涌上更多温热的腥甜,她看着眼前模糊的明黄身影,那双曾盛满爱恋的眼睛此刻只剩死寂。 最后一口气游丝般逸出时,阿妃用尽所有力气,将那句破碎的心愿吐在冰冷的空气里: “我不要来生了。” “连灰烬都不想剩下……” “沈惊鸿,别再相见了。” 剑抽出的瞬间,血花溅上沈惊鸿明黄的龙袍,像骤然绽开的妖冶红梅。 阿妃的身体软软向后倒去,后脑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却未发出半分声响。 她的眼睛还睁着。 那双曾在暗巷里映着他递出手帕的乌黑眼眸,此刻失了所有光彩,瞳仁凝滞着未散的墨色,直勾勾望着地牢穹顶摇曳的灯影,像两潭结了冰的深泉,冻住了未说完的半声呜咽。 血污糊住了她半边脸颊,阿妃生得不算倾国倾城,眉骨微挑带着点孤冷,唇线却偏生得软,笑起来时眼尾会弯出个浅浅的弧。 此刻血污凝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那点清丽被血色浸得发暗,却偏偏在阖眼的刹那,眉宇间还残留着几分未脱的、属于少女的倔强。 她到死都没闭上眼。 沈惊鸿握着染血的剑,指节在明黄的龙袍上印出青白的痕。 沈惊鸿看着那双眼始终未阖,那里面曾盛满对他的痴恋,此刻却像两潭映不出人影的死水。 他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化作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怨毒,看到诅咒,却只看到一片死寂的荒芜。 风从牢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油灯的光忽明忽暗。光影落在沈惊鸿脸上,半边隐在暗处,半边映着蜡黄的光,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正缓缓攥紧了袖中那方早已揉皱的手帕。 他指腹触到帕子上干涸的血迹——不知是她哪次任务留下的,他一直没舍得丢。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他蹲下身,指尖悬在她睁着的眼睫上,那睫毛很长,此刻却覆着干涸的血痂。 他想替她阖上眼,指尖却在触及皮肤的前一刻,猛地顿住。 那双眼睛里,好像还映着十五岁那年,他在暗巷里递出手帕的模样。 而他最终只是站起身,明黄的龙袍扫过她渐渐冰冷的发梢,声音冷得像地牢的石壁,却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沙哑:“……拖出去,火化了。” 身后,阿妃的眼睛依旧望着牢顶那方狭小的、透不进光的天井,像在看一场从未真正亮过的人生。 第2章 幽胎(一) 意识沉下去的时候,阿妃以为自己会坠入无边的黑暗,或是被拖入刀山火海的地狱——她这样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本就该去那样的地方。 可预想中的冰冷与剧痛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温暖。 像回到了最初的混沌。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近乎液态的柔软将她托浮着。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想抬起手,四肢却仿佛陷入了温热的棉絮,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这感觉陌生得让她恐慌,比地牢里的铁链更让她无力。 “我……没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否定了。心口那道致命的伤口仿佛还在隐隐作痛,血液流失殆尽的冰冷感也残留在骨髓里。 可这温暖是怎么回事?地狱难道不是该阴冷刺骨吗? 她试着感知周围。黑暗是粘稠的,却带着一种安稳的暖意,像母亲的怀抱——尽管她从未被母亲抱过。偶尔有轻微的震动传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传来沉闷的“咚咚”声,规律得如同……心跳? 还有声音。 起初很模糊,像隔着水听人说话。 渐渐地,那些破碎的音节穿透黑暗,落进她混沌的意识里。 “……帝君今日气色好些了?” 是个轻柔的女声。 “嘘……小声些,帝君正在静养。”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女皇陛下刚才还来看过,说帝君这胎……” 帝君?女皇? 阿妃的意识猛地一震。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不是大胤的庶出公主吗?怎么会听到这种称呼?难道是死后魂魄飘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努力集中精神去捕捉那些声音。 “……也不知是何缘故,向来清冷未成婚的帝君竟会有孕……” “莫要多言!此乃天机,也是帝君与我朝的福分……” 孕? 这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阿妃的意识里。 她僵硬地“停”在这片温暖的黑暗中,全身的“细胞”似乎都在因这个字而战栗。 孕,是孕育的孕?难道说……她现在所在的这个温暖、黑暗、充满了心跳和水流声的地方…… 一个荒谬到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她……在别人的肚子里? 而这个“别人”,竟是个从未成婚的男性帝君?!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要“尖叫”出来,可她连张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她拼命感受着周围的环境——那柔软的包裹感,那规律的心跳,那偶尔传来的、隔着“肚皮”的说话声……一切都在印证这个可怕的猜测。 阿妃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想挣扎,四肢却被无形的暖意禁锢。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被一种湿润的、温热的膜包裹着,像一颗误入异境的种子,被迫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壤里生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香气,混杂着药味,与这温暖的黑暗形成诡异的反差。 她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原来她的罪孽如此深重,死后都不能得到安宁,还要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活下去”? 黑暗依旧包裹着她,那温暖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她像一颗被困在陌生容器里的种子,无力反抗,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个全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沈惊鸿……你看啊,我连死都死得这么不清不楚。 混沌中,阿妃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或许是恐惧的本能,或许是对这荒谬处境的抗拒。 就在这细微的“胎动”划过之际,包裹着她的温暖壁垒忽然轻轻震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醒了。 外面的声音骤然一静。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伴随着内侍惊惶的低语:“帝君?您醒了?” 阿妃能“感知”到一种轻柔的力量将“宿主”托起,似乎是有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起。 她所在的“空间”随之产生倾斜,温热的液体轻轻晃荡,带来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透过层层肌理传来,温润得像浸过春水的玉,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又莫名地清晰。 不像沈惊鸿登基时的冷硬,也不像地牢里的漠然,这声音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和。 “何事喧哗?” 内侍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带着惶恐:“奴才该死!扰了帝君清梦……” “不是你们。”那温润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又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是她动了动,醒了。” 她? 阿妃的意识猛地一僵。 这个“她”,是在说自己吗? 空气中传来衣袂摆动的轻响,似乎“帝君”正抬手按住了腹部——也就是她所在的位置。一股清冽的气息顺着“壁垒”渗进来,不同于地牢的血腥,也不同于沈惊鸿身上的皂角香,这气息里带着松针与雪水的冷意,却又被一层暖意包裹着,奇特而干净。 “莫要在此处争论了。”帝君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吓到她了。” “……是,奴才遵旨。”内侍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惊愕,却不敢多问,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更清晰的、沉稳的心跳声,以及头顶上方传来的、极轻的呼吸声。阿妃能“感觉”到那只覆在腹部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层层组织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这感觉太陌生了。 一个从未成婚的男人,一个清冷的帝君,竟然会用这样温柔的语气,提及腹中的“她”?还怕“吓到她”? 阿妃“悬浮”在温热的黑暗里,心中的荒诞感与恐惧并未消退,反而又滋生出一种莫名的茫然。 她曾被沈惊鸿用剑刺穿心脏,也曾在黑暗中执行无数暗杀,早已习惯了冰冷与血腥。可此刻,这隔着血肉传来的温和,却让她僵硬的“意识”微微发颤。 他是谁? 为什么会怀孕? 又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存在?还如此在意? 阿妃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具“容器”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头顶上方的人似乎又躺了回去,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她。 那清冽而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四周,与这片黑暗的温暖融为一体,形成一种让她困惑的、近乎“安全”的氛围。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沉稳的心跳声与头顶上方极轻的呼吸声。 阿妃能“感觉”到那只覆在腹部的手并未移开,指尖的温度透过层层肌理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这具“容器”似乎重新躺回了柔软的被褥间,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融入呼吸的呢喃。 那声音比之前更柔和,像是卸下了所有帝君的威严,只剩下一种近乎私语的温软。 “皇儿……” 皇儿? 阿妃的意识猛地一滞,仿佛被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混沌中砸出一圈圈惊愕的涟漪。这个称呼像一道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渗入她早已习惯冰冷的“感知”里。 “今日倒是活泼些。”帝君的声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指腹似乎在“她”所在的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触感隔着血肉传来,模糊却清晰,“动了动,真乖。” 真乖。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重锤般敲在阿妃的意识深处。她悬浮在温热的黑暗中,浑身的细胞都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而僵硬。 她是阿妃,是大胤最不受宠的公主,是双手沾满血腥的刺客,是被沈惊鸿一剑穿心的死囚。 “乖”这个字,从未有人对她说过。父皇嫌她多余,母妃早逝,沈惊鸿需要的只是她手中的刀。 可现在,一个素未谋面、从未成婚的帝君,却隔着血肉,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叫她“皇儿”,说她“真乖”。 荒谬感如潮水般涌来,比得知自己重生在男人腹中时更甚。 她能感知到那声音里毫无虚假的暖意,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新生命的珍视。 这让她混乱的意识里,第一次生出除了恐惧和荒诞之外的情绪——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无措的茫然。 与此同时,朱明皇朝的权力中心——栖梧宫内,却浸在一片与外界喧嚣隔绝的静穆里。 雕花梨木床边,斜倚着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那便是当朝帝君,微生琉玉。 他容貌生得极盛,并非寻常男子的英挺,而是一种近乎琉璃雕琢般的清绝之美。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樱粉,肤色在透窗而入的晨曦里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月下初融的雪。 一头乌黑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俊美得不似凡人。 若仅是这般容貌,已足以令世人惊叹。可此刻,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宽松白衣下,小腹处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弧度。 不算明显,只比寻常人稍显圆润,却在他清瘦的身形下,透出一种奇异而违和的韵味——那是属于孕育的痕迹。 “帝君,太医院送的安胎药到了。” 一个身着月白内侍服的青年轻步走入,正是微生琉玉的贴身男内侍,杜若。 他面容清秀,动作间带着惯有的谨慎,手中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药香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弥漫在殿内。 微生琉玉闻声抬眸,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倏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冽,倦意被瞬间压下。 他没有接药,只是微微偏头,目光落在窗边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上。 杜若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立刻会意。 他垂着眼睑,走到墨兰旁,小心翼翼地将那碗黑褐色药汁倾洒在盆土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深绿的兰叶在药汁沾染上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发黄,盛放的墨色花瓣“簌簌”落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顷刻间枯萎成灰黑色。 连盆中褐色的泥土,都泛起了一圈狰狞的白霜。 杜若放下空碗,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此药有毒。 微生琉玉收回目光,重新靠回软垫上,语气依旧温润,却像覆了层冰:“外面如何了?” 杜若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回帝君,自您有孕的消息传出,宗室里那些老顽固便没消停过。还有几位手握兵权的藩王……”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担忧,“明里暗里,都盯着您腹中的……皇嗣呢。” “盯着?”微生琉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落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轻轻覆住,“他们倒是心急。”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他脸上那清冷的神色形成了奇妙的反差。那点微隆的小腹在他掌心下,仿佛承载着整个皇朝的风雨飘摇。 杜若看着自家帝君清瘦的侧脸,心中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向来清冷孤高、甚至被称为“冰玉帝君”的微生琉玉,会在未娶后妃之时,突然有了身孕?更没人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只知道自帝君一月前从秘境归来,身体便有了异样,直到太医诊出喜脉,整个皇城都炸开了锅。 “帝君,您得多保重。”杜若低声道,“女皇陛下虽镇住了局面,但那些人……终究是隐患。” 微生琉玉没再接话,只是偏过头,望向窗外。 栖梧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可他眼中却映不出半分暖意。 他的手指依旧覆在小腹上,隔着衣料,似乎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悸动。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那落在腹部的目光,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掠过一丝极深的复杂。 第3章 幽胎(二) 几日后的午后,阿妃在温润的黑暗中“漂浮”着,早已习惯了这具身体规律的心跳与呼吸。 连日来外界的动静少了些,只有杜若每日进殿时,脚步总是格外轻缓,偶尔会传来擦拭瓷器的细微声响,或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直到一阵极清越的琴音,忽然穿透层层壁垒,落进她的意识里。 那琴声起初很淡,像远山流泉,隔着薄雾般朦胧。 阿妃蜷缩的身体下意识地顿了顿——这不是她熟悉的、地牢里的死寂,也不是宫人低语的嘈杂,而是一种……带着韵律的温柔。 音符如珠落玉盘,一个个清晰地流淌开来。 时而如春风拂柳,轻盈柔和;时而如溪涧潺潺,清冽悦耳。 没有复杂的技巧,却透着一股天然的宁静,仿佛能抚平她意识深处盘踞的所有不安与惶恐。 她悬浮在温热的液体中,感受着那琴声带来的震动,从腹部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奇异的安抚,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忘记了沈惊鸿的剑,忘记了血腥的过往,只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纯净的乐声里。 这是谁在弹琴? 阿妃模糊地想。这琴声里没有半分杀伐之气,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像是有人在低声呢喃,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倾诉。 琴音持续了很久,一曲终了,余韵悠长。 阿妃还沉浸在那片宁静中,忽然感觉到腹部上方传来一阵极轻的、带着笑意的震动,随即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润的声音,透过血肉传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听着了?” 是微生琉玉。 阿妃的意识猛地一醒。 “今日天气好,在殿里弹了首曲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指腹似乎又轻轻摩挲了一下她所在的位置,动作熟稔而温柔,“吵到你了吗?” 没有回答,因为阿妃无法回答。但她能感觉到,那只手停留在腹部,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视。 原来那美妙的琴音,是他弹给她听的。 这个认知让阿妃混沌的意识里泛起一圈圈涟漪。一个从未谋面的帝君,一个未婚有孕的男人,竟然会为了腹中的“她”,在寂静的午后,亲手弹奏一曲? 黑暗中的温暖似乎更甚了些。 她能闻到空气中飘散的、属于微生琉玉的清冽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被处理掉的药草苦味。 但此刻,那苦味被琴声带来的暖意覆盖了。 微生琉玉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床边,指尖依旧覆在小腹上。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以及他平稳的呼吸声。 阿妃“躺”在那里,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何对她如此温柔,不知道他腹中的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算哪门子的“重生”。 但此刻,听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还有那萦绕在意识深处的、清越的琴音,她那颗早已在血泊中死去的心,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动摇。 这感觉很陌生,也很危险。 可她无法否认,在这被称为“父君”的人身边,在这黑暗却温暖的房子里,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安全”的东西。 又过了几日,暮色漫进雕花窗棂时,阿妃正“沉”在一片安稳的暖意中,忽然被一阵低沉悦耳的诵读声唤醒。 那声音透过血肉屏障传来,带着一种特有的、玉石相击般的清润。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是《诗经》。阿妃在成为刺客前,曾被短暂地教授过些微文墨,认得这些字。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境地,听到有人为她诵读这些句子。 她悬浮着,仔细分辨着那声音。是微生琉玉。他读得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偶尔会顿一顿,像是在斟酌字句。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平日对下人的疏离,也没有了提及政敌时的冷冽,只剩下一种柔和的的语调。 阿妃能“感觉”到,随着他的诵读,腹部上方的胸腔在微微震动,那震动透过温暖的液体传来,形成一种奇特的共鸣。 一篇《关雎》读完,微生琉玉没有立刻接着读下一篇,而是轻轻喘了口气,指尖再次落在小腹上,轻轻划了个圈。 “听宫人说,”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是在说什么私密的趣事,“腹中胎儿若早早听人念书,日后会格外聪明些。” 阿妃的意识轻轻一颤。 聪明?她阿妃需要聪明吗?她的前半生,靠着的是狠厉、是潜伏、是杀人的技巧,“聪明”二字,于她而言,不过是执行任务时更精准的算计。 可从微生琉玉口中说出,这两个字却带上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意味。 那不是命令,不是要求,而是一种……期许。 “也不知你爱不爱听这些。”他的声音又轻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她对话,“若觉得无趣,改日父君给你念些志怪故事,许是更有趣些。” 父君。 这个称呼再次清晰地传入意识,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她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或许是斜倚在软榻上,白衣宽松地覆着微隆的小腹,长睫在暮色中投下淡淡的影,手中捧着一卷古书,眼神温和地落在自己的肚子上。那个在外人眼中清冷孤高、甚至身陷险境的帝君,此刻却像个寻常父亲,在对未出世的孩子轻声细语。 殿外传来杜若轻步走近的声音,似乎想提醒什么,却被微生琉玉用一个极轻的手势止住了。 “再让我念一会儿。”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随即,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起,下一篇诗文的诵读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温柔了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阿妃静静地听着。黑暗中的温暖似乎带上了文字的温度,那些优美的句子如同潺潺流水,冲刷着她意识深处堆积的血腥与寒意。 她不知道微生琉玉为何对她如此用心,不知道这温柔的表象下是否藏着算计,就像沈惊鸿当年的手帕。 可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生出警惕。 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里流淌的、属于微生琉玉的血液太过温暖,或许是因为这日复一日的陪伴太过真实。 她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这诵读声中,感受着头顶上方那个男人的气息,和他掌心下那无声的、名为父慈的守护。 平和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那日阿妃正听着微生琉玉指尖划过书页的轻响,忽然感觉包裹着自己的温暖“空间”猛地一紧。 原本宽敞的液态屏障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挤压,两侧的“墙壁”骤然向内收拢,挤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尽管她并无呼吸。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感。 不再是安稳的包裹,而是像被塞进了狭窄的管道,温热的液体在剧烈地晃荡,带动着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翻转。 “唔……” 一声极压抑的闷哼透过血肉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 是微生琉玉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再温润,而是染上了浓重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紧接着,阿妃感觉到整“容器都在轻微颤抖,伴随着布料被攥紧的“沙沙”声。 头顶上方的心跳声陡然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她的意识,带着一种她从未感知过的慌乱。 “怎么回事?”阿妃在意识里惊问,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更可怕的挤压感来了。四面八方的力量不断收紧,仿佛要将她从这个温暖的房子里硬生生挤出去。 “帝君,吸气——!用力!” 栖梧宫正殿内,气氛凝重如冰。 往日里只供帝君静思的空旷大殿,此刻却被层层纱帐围起。 中央青玉案上,悬着一面古朴的青铜方鉴——璇玑烛龙鉴。 此镜长三尺,宽两尺,边缘铸满盘旋交错的烛龙纹,龙眼处嵌着两枚鸽卵大的夜明珠,此刻正幽幽散发着温润的白光。 镜前,微生琉玉一身素白中衣,长发松松挽起,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苍白的颊边。 他原本清绝如琉璃的容貌,此刻因痛楚而染上异样的潮红,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同样汗湿的衣领上。 那身白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他清瘦的身上,勾勒出腰间微隆的曲线,更衬得他唇色浅淡,眉宇间凝结着一股近乎破碎的绝美。 “帝君,真的要……”贴身内侍杜若扶着他的手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千年来从无男子用此鉴生产,太医院说风险……” “不必多言。”微生琉玉打断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抬手,指尖抚过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传来一阵阵规律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悸动。“我微生皇族的血脉,岂能用寻常手段诞下?” 他仰头看向悬在头顶的璇玑烛龙鉴,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畏惧,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启动吧。” 随着他的指令,殿内早已待命的几名微生皇族老臣上前,各自按在铜镜边缘的烛龙纹上。 顿时,青铜镜发出“嗡”的一声轻鸣,龙眼处的夜明珠光芒大盛,两道柔和却穿透力极强的白光从镜中射出,如两道光柱,精准地落在微生琉玉的腹部。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白光落在他小腹上,并未灼伤人,反而像活物般流淌开来,温柔地包裹住那片微隆的肌肤。 微生琉玉身体猛地一颤,牙关下意识地咬紧,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那不是寻常的疼痛,而是一种灵魂与血肉被同时剥离的、难以言喻的拉扯感。 “烛龙……开眸……”老臣们低声念诵着古老的咒语,铜镜上的烛龙纹仿佛活了过来,龙身盘旋,龙眼处的光芒越发明亮,如同真正的烛龙睁开了沉睡千年的眼。 白光之中,微生琉玉的小腹轮廓逐渐变得透明,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婴儿轮廓。 那婴儿被一层莹白的光膜包裹着,如同悬浮在星河之中,随着白光的流淌,正一点点脱离他的身体。 每一次剥离,都让微生琉玉浑身一颤。汗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浸湿了身下的软垫,他却死死盯着铜镜,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此刻燃着异样的光,仿佛要将镜中那个即将出世的生命刻进灵魂里。 “千年了……终于有人敢用这璇玑烛龙鉴……”老臣中有人低语,声音里带着敬畏与担忧,“这是借烛龙创世之力剥离胎儿,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杜若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看着自家帝君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帝君为了这个孩子,究竟付出了多少? 白光越来越盛,终于,随着一声轻响,那被光膜包裹的婴儿彻底脱离了微生琉玉的身体,悬浮在半空中。 与此同时,璇玑烛龙鉴的光芒骤然收敛,铜镜恢复了古朴的模样,烛龙纹也不再游动。 微生琉玉猛地咳出一口血,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杜若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脸色苍白如死,额发全被汗水黏住,却还强撑着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望向那团光膜。 “皇儿……”他声音微弱,却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光膜缓缓消散的刹那,殿内所有呼吸都凝滞了。 本该是粉雕玉琢的婴孩,此刻却通体发黑,像被墨汁浸染过一般。更骇人的是,她细嫩的皮肤上布满蛛网似的黑血丝,正蚯蚓般缓慢游走,从眉心蔓延至下颌,在苍白的殿光下显得诡异至极。 最让人心惊的是,她始终闭着眼,小小的身体一动不动,没有半分新生儿该有的啼哭。 “这……这是何物?!” 站在最前排的老臣猛地后退一步,手中的玉笏“哐当”落地。 “死……死胎?” 一个负责接生的内官颤声开口,脸色煞白。 杜若也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看向微生琉玉。却见自家帝君虽依旧脸色苍白如纸,汗湿的白衣黏在身上,但那双原本因剧痛而迷蒙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 “不准碰她!” 微生琉玉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他不顾身体的虚弱,挣扎着要起身,被杜若急忙扶住。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个面生的灰衣内侍突然上前,眼神闪烁着阴冷的光,竟要伸手去抱那女婴:“帝君刚历经大险,这……这不祥之物交由奴才处理便是……” “滚!” 微生琉玉猛地抬眼,眸光如冰刃般射向那内侍——此人是宗族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果然在此刻动手!他强撑着坐起,胸口因用力而剧烈起伏,嘴角又溢出一丝血迹,“她是我的皇儿,谁敢动她?” “帝君!您看她这模样……” 老臣急道,“千年未曾有过男子生产,如今又诞下这等……恐是不祥之兆啊!” “不祥?” 微生琉玉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解脱的喟叹,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抚上女婴冰凉的小脸,那些游走的黑血丝触碰到他的指尖,竟微微瑟缩了一下。“你们懂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惊恐的脸,落在女婴身上时,又恢复了温柔:“她不是死胎。” 微生琉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她在动,一直在动。从她在我腹中时,就陪着我,从未停过。” 他顿了顿,指尖贴在女婴的心口位置,那里传来极其微弱、却异常坚定的跳动,“你们听不见,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我的连在一起。” 没人知道,在他从秘境归来前,早已中了宗族秘制的“蚀骨散”,此毒会慢慢侵蚀经脉,让他武功尽废,最终暴毙。他冒险动用璇玑烛龙鉴,目的是为保皇族血脉正统,谁知道这神器可以使胎儿能引毒入婴,以命换命。 此刻女婴身上的黑血丝,正是“蚀骨散”的毒力被强行剥离的迹象。 她将他体内的剧毒尽数吸收,才成了这副模样,却也让他得以存活,甚至因祸得福,经脉被毒素倒逼后竟更胜从前。 “她是我的皇儿,” 微生琉玉紧紧盯着那灰衣内侍,眼神冷冽如刀,“谁敢再言‘不祥’,或是动她分毫——” 他没有说完,但那眼底翻涌的杀意,让殿内所有人都噤了声。 杜若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锦被将女婴裹好,抱到微生琉玉身边。 即便隔着锦被,微生琉玉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微弱的心跳,和他自己的心脏,在寂静的殿内,形成一种奇妙的共鸣。 锦被中的黑暗不再是温暖的茧,而是新生躯体的束缚。 阿妃能感觉到包裹自己的布料柔软,却远不及腹中羊水的温润。 她奋力想舒展身体,却只换来四肢细微的抽搐。 那些游走的黑血丝已淡成浅灰,正随着她微弱的心跳一点点隐入皮肤,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毒素余温的麻痒。 “皇儿,” 他低头看着锦被里那个小小的、漆黑的身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笑容,“别怕,父君在。” 这声温柔的低语近在咫尺,带着真实的暖意。阿妃猛地集中所有力气,试图掀开沉重的眼皮。 第一次,只掀开一条缝,模糊的光流窜进来,刺得她“眼”生疼。 第二次,睫毛颤了颤,视野里浮现出一片晃动的白影。 她喘着气——婴儿式的、微弱的呼吸,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在微生琉玉掌心的温度覆盖上来时,她终于成功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朦胧的光晕。殿内的烛火透过纱帐,在他身后织成一片柔和的金芒。 然后,是他的轮廓——肩颈线条清瘦如竹,汗湿的长发贴在苍白的颈侧,几缕发丝垂落,在锁骨处投下细碎的影。 接着,是他的脸。 阿妃的意识骤然停滞。 这就是那个在她腹中为她弹琴、读书的父君? 比她想象中更像一幅被精心描摹的画。眉如远山含黛,却因刚经历剧痛而染上薄红;眼若秋水横波,此刻正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欣喜,眼尾微微泛红,像落了霞;鼻梁秀挺,唇色虽浅,却因那抹劫后余生的笑容而显得格外柔软。 最让她心悸的是他的肤色,在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却又因额角未干的汗珠而透出一丝鲜活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让人心颤。 这张脸,比沈惊鸿当年递手帕时的清俊更多了几分琉璃般的剔透,比地牢里那身明黄龙袍的威严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温柔。 “父君……” 阿妃想唤他,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微生琉玉看到她睁开眼,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星光骤然坠入。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指尖轻轻拂过她额角残留的浅灰血丝,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醒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更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喟叹,“能看到父君吗?” 阿妃眨了眨眼,视线终于聚焦。她看到他眼底的红血丝,看到他唇角未干的血迹,看到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原来他为了生下她,承受了这么多。 腹中那些模糊的声音、温暖的掌心、清越的琴音……此刻终于有了具体的模样。 这个男人,救了她。用身体庇护她在黑暗中成长,带她重新来到这个世上。 阿妃的小拳头在锦被里动了动,她想伸出手,像在腹中时那样“触碰”他的掌心。可新生的躯体太虚弱,只能无助地晃了晃。 微生琉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轻轻握住她的小拳头,将自己的指尖贴在她掌心。那里的温度,和在腹中时一模一样,清冽而温暖。 “不怕了,皇儿。” 他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寻常婴儿的懵懂,反而带着一丝让他心悸的沉静,“以后,父君护着你。” 殿外的风又起,风铃叮咚作响。阿妃看着他美得不像凡人的脸,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真实的心跳。 沈惊鸿的脸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那把穿心的剑、那句“满手血腥”的话,似乎都被眼前这片温柔的光芒冲淡了些。 第4章 开眸 女婴漆黑的瞳孔骤然睁开时,殿内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双眼珠黑得像浸透了墨,偏偏瞳仁清亮,直勾勾看向微生琉玉,完全不像寻常婴儿的懵懂——更诡异的是,她脸上游走的黑血丝在睁眼刹那,竟如活物般缩了缩,隐入皮肤下只剩淡淡灰影。 “竟……竟然睁眼了?” 站在首位的老臣胡须抖得像秋风中的枯草。 “这黑不溜秋的东西……” “七叔公慎言!” 微生琉玉眸光一冷,将女婴往怀里紧了紧。 锦被下的小身子忽然动了动,没哭没闹,只是小脑袋往他掌心蹭了蹭,那模样竟像是在寻求庇护。 就在此时,那个先前想抱走女婴的灰衣内侍突然抢上一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帝君大喜!小皇女睁眼了,定是吉兆!奴才斗胆,想替帝君抱去偏殿擦洗干净,也好让您歇歇……” 他说着便伸手去够锦被。 “啪!” 微生琉玉看也未看,屈指一弹。 一枚玉扣从他袖中飞出,精准打在灰衣内侍手腕上。 那人惨叫一声,手腕瞬间肿起,藏着的帕子“啪嗒”落地,药粉撒了一地,散发出刺鼻的甜香。 “杜若,” 微生琉玉声音平静,目光却如冰锥锁死那人,“把他拖下去,交给宗正寺问话。” “是!” 杜若早已拔刀出鞘,架在灰衣内侍脖子上,余光瞥见几个宗族老臣交换眼神。 “帝君息怒!” 一位身着紫袍的胖大臣连忙上前,笑得满脸褶子都堆在一起,双手搓了搓:“这奴才不懂事,冲撞了小公主。不过话说回来,” 他眼珠一转,语气忽然变得惋惜,“小皇女这肤色……许是随了您幼时?只是这黑血丝……老臣瞧着倒像极了‘玄冰蛛’的毒纹,老臣府里刚好有位苗疆来的巫医,擅解百毒,不如让老臣带小公主去看看?” “玄冰蛛?” 微生琉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摩挲着女婴柔软的胎发,“王尚书消息倒是灵通。只是本君记得,玄冰蛛毒发时,中毒者会七窍流血,而不是像她这样……” 他顿了顿,故意掀开一点锦被,露出女婴手背上刚褪成浅灰的血丝,“……将毒纹当胎记,王尚书是老眼昏花,还是想借机抱走本君的皇儿,去给某位藩王请功?” “你!” 胖大臣脸色骤变,双手握拳又松开,没想到微生琉玉竟如此直接。 “帝君言重了!” 另一位清瘦老臣立刻打圆场,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却带着试探,“只是千年未有男子生育,小皇女又生得……奇特,老臣们也是担心您的龙体。不如将小公主暂交宗人府照看,待您身子好些……” “不必了。” 微生琉玉打断他。 微生琉玉指尖的内力尚未散去,人却因生产后的脱力而晃了晃,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滴在阿妩漆黑的胎发上。 “都退下。”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却依旧冷硬,“本君要歇息了。” “帝君!” 紫袍胖大臣急得跺脚,双手搓得发红,“小皇女的事还没——” “滚。” 微生琉玉只吐出一个字,眸光扫过众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现在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想抱着阿妃好好睡一觉,却被这群苍蝇搅得不得安宁。 灰衣内侍虽被杜若制住,却还在地上扭动:“帝君!您不能被这怪物迷惑啊!藩王殿下若是知道——” “聒噪!” 杜若一脚踹在他背上,却压不住他的嘶吼。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高唱: “女皇陛下驾到——!” 这声通报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殿内,所有争吵瞬间止息。老臣们脸色骤变,纷纷转身面向殿门,连被按在地上的灰衣内侍都僵住了。 珠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位身着赤金鸾鸟华服的女子款步走入。 她年约五十,凤眸狭长,眉梢微挑,不怒自威,正是朱明皇朝的女皇,微生琉玉的生母——微生羽。 她身后跟着数名带刀女卫,气势凛冽,瞬间将殿内的紧张气氛压了下去。 “母皇?” 微生琉玉显然也没料到她会来,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随即又因疼痛而蹙起眉。 微生羽看也未看那些老臣,径直走到榻前,凤眸落在微生琉玉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关切:“刚生完就动气?嫌自己命长?”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都死了不成?让帝君累成这样!” “臣等参见女皇陛下!” 老臣们慌忙跪地,额头贴地。 微生羽理都未理,俯身看向微生琉玉怀中的锦被,当看到里面那个漆黑的小身影时,凤眸微不可察地一凝,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抱来我看看。” 微生琉玉下意识抱紧了阿妃,却在接触到母皇目光时,缓缓松开了手。 微生羽低头看着那张小脸上尚未褪尽的灰影,忽然轻笑一声,抬头看向那群老臣:“怎么?觉得这孩子生得丑,配不上我微生皇族?” 老臣们吓得头埋得更低。 “千年了,” 微生羽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刀扫过众人,“终于有个敢用璇玑烛龙鉴的子孙,你们不夸,反倒在这儿嚼舌根?” 她顿了顿,怀里的阿妩忽然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看向她,竟让她指尖一顿,“这孩子能吸干琉玉体内的‘蚀骨散’,便是我微生皇族的福星。谁再敢说半个‘不’字——” 殿内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微生琉玉靠在软垫上,看着母皇抱着阿妩的模样,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眼皮重若千斤。 “母皇……” 他轻声唤道。 “知道你累了。” 微生羽打断他,将阿妃放回他怀里,“杜若,看好帝君和小公主,若再有人敢在栖梧宫聒噪——” “奴才明白!” 杜若立刻躬身应下,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凶狠地扫过跪地的老臣。 微生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深深看了微生琉玉一眼,转身带着女卫离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都滚回自己的地盘,再敢来烦琉玉,别怪朕把你们的舌头拔了,去喂蛇!” 沉重的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脚步声杂乱地消失在长廊尽头,唯有殿内香炉里的青烟还在袅袅上升。 杜若插回佩刀,走到榻前想放下帐幔,却见微生琉玉已抱着阿妃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 阿妃在锦被里,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怀中父君平稳下来的心跳,第一次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感受到了真正的安宁。 这个叫微生羽的女皇,和她的父君一样,好像都不是善茬。 但至少,他们暂时安全了。 那个美丽的男人的心跳透过层层衣料传来,像块被暖炉烘热的玉石,熨帖着阿妃紧绷了许久的意识。 她本想再睁着眼看看他,可眼皮却重得像坠了铅——从地牢里血尽而亡,到在黑暗中重塑形体,再到被璇玑烛龙鉴剥离时承受的撕裂感,每一寸“新生”的肌理都浸透着累。 意识像被温水泡软的宣纸,正一点点晕开模糊的边界。 阿妃睫毛颤了颤,像停在湖面的蝶翼,最终还是无力地覆下,将那片透过纱帐的暖光也隔绝在外。 殿内香炉的青烟已燃至尽头,微生琉玉在暮色漫入窗棂时悠悠转醒。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触到怀中温热的小身子才松了口气,可低头看到那团始终紧闭的黑黢小脸时,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阿妃还没睁眼。 从出生到现在,她只在烛龙鉴光散时睁过一次眼,随后便一直沉睡。 起初他只当是新生儿嗜睡,可此刻指尖探到她额角残留的灰影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些,那点本应随着毒素排出而消退的暗痕,竟像墨滴入水般晕染开来。 “杜若!” 微生琉玉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守在殿外的内侍一个激灵冲进来。 “帝君?” 杜若见他脸色发白地盯着女婴,心也跟着揪紧,“小皇女可是……” “去叫石英过来。” 微生琉玉打断他,指尖轻轻拨开阿妃的眼皮——那双眼球依旧漆黑如墨,却毫无焦距,连最轻微的眼波流转都没有,“立刻,马上。” 杜若不敢多问,转身就往密道跑。 石英是微生琉玉亲卫里的异类,表面是普通侍卫,实则医术通神,尤其擅长解天下奇毒——当年微生琉玉中了“蚀骨散”却能撑到动用烛龙鉴,便是石英用秘药吊住了命。 盏茶功夫不到,一道灰影如鬼魅般从屏风后转出,正是身着劲装的石英。 他单膝跪地,目光落在微生琉玉怀中的女婴身上时,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主子。” “快给她看看。” 微生琉玉将阿妃往前送了送,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出生到现在未睁过眼,额间毒纹不退反深。” 石英起身凑近,先是探了探女婴的囟门,又翻开她的眼皮观察瞳孔,最后竟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按在她腕间那几乎看不见的脉络上。 殿内静得只剩他指尖微动的声响,微生琉玉屏住呼吸,连阿妃微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石英的瞳孔骤然收缩:“主子,小皇女脉象虚浮如絮,内里却有一股极寒的毒力在啃噬心脉。” “毒力?” 微生琉玉声音发颤,“她不是已将‘蚀骨散’尽数化解了吗?” 石英没有回答,他用银针轻刺阿妃耳垂,针尖渗出的暗紫血珠落在绢帕上如墨莲枯萎。 "蚀骨散本是毁经脉的奇毒," 他蹙眉道,"小皇女以初生之躯强行吸纳,毒力虽被血脉炼化,却已入骨。皇女不仅终身无法修炼内力,恐还会时时发作心疾,受寒毒侵心之苦。属下查遍古今医典,暂未找到彻底拔除的解法。" 微生琉玉放在锦被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垂眸盯着石英手中暗紫的血帕,那道清俊的眉峰拧成细川,原本温润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却被他死死压 在眼底。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比殿角垂落的冰棱还要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齿间挤出来,"从神农百草经到太医院密藏的孤本,从南疆巫蛊到东海丹方,你都查遍了?天下间竟连半点能拔除这寒毒的法子都没有?" 石英握着药瓶的手猛地一颤,青瓷瓶险些从掌心滑落。 他跟随微生琉玉十二载,见过这位帝君在朝堂上不动声色的威慑,见过他在秘境中身中剧毒时的隐忍,却从未听过他用这般冰刃淬雪的语气说话。 那话音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尖,让他下意识地"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触到冰凉的金砖。 "主子息怒!"他声音发颤,脊背绷得笔直,"属下、属下确实查遍了太医院三百年密档,连南疆万蛊窟的残卷也托人寻过......" 石英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这等毒脉相融之症,确实属下医术不精,至今未能找到拔除之法。" 微生琉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翻涌的惊涛已化作寒潭,那层冰刃般的冷厉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只余下淡淡的倦意。 他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苍白的腕骨,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只是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起来吧。" 石英浑身一震,愕然抬头。 只见自家主子已重新坐回榻边,垂眸望着皇女,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温柔的影,仿佛方才那个厉声质问的人只是幻觉。 他怔了怔,才慌忙从地上爬起,垂手站在一旁,掌心仍因后怕而沁着冷汗。 微生琉玉看着女婴脸上若隐若现的灰影,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既无拔除之法,便说控制之策。"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的小脸,"我要她好好活着,心疾发作时少些痛苦,往后...也能像寻常孩子一样长大。" 石英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瓶身上刻着细密的雷云纹。 他拔开瓶塞,倒出朱红色药丸,那药丸入手微暖,隐隐散发着龙脑的混合气息。"这是用三十六种温补药材炼制的''护心丹''。" 他将药丸递到微生琉玉面前。 "需每日卯时用温羊奶化开喂服。羊奶需选刚生产的母羊,煮沸后滤去浮沫,晾至不烫嘴的温度。"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妩眉心的灰影上,声音压低了些:"此药能护住心脉不受寒毒侵蚀,也可压制毒素蔓延。但小公主体内的毒已与血脉相融,服药只能暂缓发作,并不能除根。" 石英从腰间解下一个银质药匙,匙柄上刻着细小的太极图。 “每次半粒即可,切不可多服。若心疾发作时,可加服半粒,但需用姜汤送服,以防药性过温伤了脾胃。" 微生琉玉接过药瓶,指腹摩挲着瓶身冰凉的纹路。 他垂眸盯着瓶身上细密的雷云纹,喉结微动,只从鼻腔里逸出一个极淡的"嗯"字,听不出喜怒。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将长长的睫毛镀成金色,可那双本该盛满温柔的眸子里,却像结了层薄冰,唯有望向女婴时,冰面下才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杜若。"他忽然开口,目光仍未从阿妃脸上移开。 微生琉玉的声音平静无波。 "去挑三对刚下崽的母羊,安置在栖梧宫偏苑。每日取奶时,银壶需用滚水烫过,奶汁煮沸后过三遍细纱筛,晾到与体温相若再端来。" 杜若连忙躬身应下,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恭敬:"奴才明白,定将母羊照料妥当,奶食也会亲自盯着熬煮筛滤,断不让半点差错近身。" 微生琉玉闻言,才淡淡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知道,朱明皇朝的这位帝君啊,怕是把这辈子所有的温度,都留给怀里这个黑黢黢的小婴儿了。 殿内的脚步声渐次消失在长廊尽头,雕花木门被轻轻合上。 微生琉玉垂眸看着怀中的阿妃,小婴儿依旧沉沉睡着,乌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眉心那片灰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父君对不住你。" 这句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浸了水的棉絮里挤出来,带着他惯常没有的涩意。 他想起动用烛龙鉴时孤注一掷的决绝,想起能够挽救皇室的狂喜,却唯独没想过这毒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留在她的血脉里。 "父君本该护着你..."他闭上眼,长睫在眼睑下剧烈颤动,"却让你从出生便要受这寒毒之苦。"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阿妃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裹住她。 而在阿妃混沌的意识里,无尽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沉淀。她听着父君压抑的自责,感受着心口那点微弱的暖意,那些关于“无法学武”“心疾”的话语,像冰冷的雨点,轻轻落在她尚未完全苏醒的灵魂上。 沈惊鸿……如果我不能握剑,是不是就不会再沾满血腥了? 第5章 取名 三日后的辰时,栖梧宫暖阁内弥漫着淡淡的羊奶香气。 微生琉玉坐在铺着软垫的矮榻上,膝头放着一个描金漆盘,盘中银碗里盛着温过的羊奶,正袅袅冒着热气。 他手持一柄象牙小勺,勺柄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正小心翼翼地舀起半勺奶汁,凑到唇边轻轻吹着。 榻上锦被里,阿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清晰的景象。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晃动的白色衣袂,然后是一截苍白修长的脖颈,最后,是那张让她在黑暗中记挂了许久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此刻正垂眸看着她,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温柔的影,鼻梁秀挺,唇色虽浅,却因专注而微微抿着。 是他。 微生琉玉似乎察觉到她的动静,舀奶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抬眼望来。 当看到那双漆黑的眸子终于聚焦在自己脸上时,他苍白的脸颊上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 "宝宝醒啦?"他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阿妃眨了眨眼,喉咙里发出"咿呀"的轻响。 她能感觉到身体依旧虚弱,四肢像灌了铅般沉重,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鼻尖萦绕着羊奶的甜香,还有父君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在一起。 微生琉玉见她有反应,眼中笑意更浓了些。他将象牙勺递到她嘴边,声音放得更柔:"饿了吧?来,喝些羊奶。" 温热的奶汁触到唇瓣,阿妃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羊奶的温度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甜味,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 微生琉玉喂得极慢,每舀一勺都要先吹凉,再小心翼翼地送入她口中,生怕烫到或呛到她。 一勺奶汁喂完,微生琉玉用柔软的锦帕轻轻擦去她嘴角的奶渍,指尖触到她脸颊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宝宝真乖。"他低声夸赞,眼中满是欣慰,"再喝几口,石英说喝了奶才能吃药。" 阿妃听懂了"吃药"两个字,小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时有时无的寒意,像细小的冰针,时不时刺得心口发紧。 微生琉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带着安抚:"不苦,父君加了蜜的。"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个青瓷药瓶,倒出半粒朱红色的药丸,用温水化开,然后拌入剩下的羊奶中。 再次递到嘴边时,阿妩闻到了淡淡的药香,但更多的是羊奶的甜香。 她没有犹豫,张开嘴将混着药的羊奶一并喝下。 微生琉玉看着她乖乖服药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终于,她醒了,也会吃东西了。 栖梧宫的蝉鸣正聒噪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通传声。 微生琉玉正用指尖替阿妩拢好滑落的锦被,闻言抬眸,只见自家母皇微生羽在一众宫娥簇拥下款步而入,其身后侍立的灰袍内侍双手捧着一卷明黄绸册,绸册边角的金线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母皇。"他欲起身行礼,却被微生羽抬手止住。 "我儿为微生皇室立下大功,身子尚在将养,不必多礼。" 微生羽抬手止住他欲起的动作,语气里难得添了几分暖意。 微生羽走到榻前,凤眸落在她熟睡的小脸上,见她眉心灰影淡了些,唇角难得弯了弯,"今日瞧着精神多了。朕让钦天监和翰林院拟了些名字,你瞧瞧。" 说罢,那内侍恭敬地呈到微生琉玉面前。 绸册展开,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十几个名字,"昭华""明玥""清瑶"之类,皆是祥瑞美好的字眼。 微生琉玉指尖划过纸面,目光却在看到倒数第二个名字时顿住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妃"字,旁边注着"神女之号,掌司星辰"。 "妃?"微生羽见他停驻,便开口道,"翰林院说此字古意通''配'',亦有''神女''之意。朕想着,这孩子来得奇特,或许应个神名也好。" 微生琉玉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妃。 小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小嘴无意识地咂了咂,小手在锦被里蜷成一团。 微生琉玉想起她出生时那双洞彻人心的黑眸,想起她在腹中时便敢吸干自己体内的剧毒,心中忽然有了定论。 "那就叫微生妃吧。"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山海经》有载,''妃,神女也,司天之历数''。"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阿妩的脸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她是从烛龙鉴里来的,是朱明皇朝天降的神女。" 微生羽闻言,凤眸微微一凝,随即笑了起来:"好一个天降神女。也罢,就依你。" 她看向微生妃眉心那点淡灰,又补了一句,"只是这名字虽好,往后可别真把她当神养,终究是你怀里的孩子。" "只是这名字虽好,往后可别真把她当神养。" 女皇凤眸似笑非笑地掠过他怀中的婴孩,"她终究是属于你的。" 微生琉玉垂在锦被上的指尖骤然一顿,那截苍白的指骨在日光下几近透明。 他抬眸时,琉璃般的瞳孔里第一次漫开真切的波澜——并非惊惶,亦非惶惑,而是一种近乎冰封的沉敛,像深潭底下忽然翻涌的暗流。 母皇那句"她终究是属于你的",竟让他无端想起烛龙鉴启动时,那道贯穿殿宇的血色光柱里,分明没有半分属于他的血脉痕迹。 他垂下眼睫遮住翻涌的眸光,指腹摩挲着微生妃腕间细如游丝的脉搏。 这孩子的心跳如此真实,温软的小身子正窝在他身边,可他比谁都清楚,那场以命相搏的诞育里,烛龙鉴吸纳的何止是他的毒——或许还有某个被遗忘的秘事,借着他的躯壳,降生于这朱明皇朝的宫阙之中。 "母皇说的是。"他重新抬眼时,面上已恢复惯常的清冷淡漠。 "她自然是属于我的。" "微生妃..."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我的阿妃,你是朱明的神女,是父君的光。” 转眼已是金桂飘香的时节,距微生妃的百日宴只剩三日。 杜若抱着刚筛滤好的温羊奶踏入暖阁时,正看见自家主子坐在临窗软榻上,膝头铺着一方月白软缎,上面散着几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微生琉玉亲自为百日宴准备的长命锁配件。 "主子,羊奶温好了。"杜若将银碗放在矮几上,目光忍不住落在榻上的婴孩身上。 不过短短三月,昔日那个黑黢黢的小不点已出落得愈发惹人怜爱。 她不再是刚出世时那团沉默的墨色,脸颊褪去青黑,透出健康的粉白,眼尾那点若隐若现的灰影也淡得只剩一缕薄烟。 最让人惊艳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乌溜溜地转着,盯着微生琉玉指尖捻起的白玉莲蓬,长睫像小扇子般忽闪,映得瞳仁亮如黑曜石。 "皇女殿下倒是越来越像个瓷娃娃了。" 杜若忍不住低笑出声,想起百日宴那日要抱她去前殿受贺,心里竟先自紧张起来。 微生琉玉闻言抬眸,指尖已将白玉莲蓬系在金丝锁片上,动作轻缓得如同雕琢玉器。"石英的药没断,每日的羊奶也精细,哪有不长开的道理。" 他语气平淡,可望着微生妃时,眸底却漾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正说着,微生妃忽然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肉乎乎的小手准确无误地攥住了微生琉玉的衣袖。她不像寻常婴儿般啼哭,只是用那双黑曜石似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小嘴轻轻咂了咂,发出"咿呀"的轻响。 "这是饿了。"杜若连忙端起银碗。 微生琉玉却先一步接过了碗,用象牙小勺舀起奶汁,先在腕间试了试温度,才慢慢地递到她嘴边。 自百日宴的礼单开始筹备,他每日除了批阅奏折,便是守在这暖阁里,连挑选贺礼都要抱着她一起看。 此刻见她乖乖张嘴喝奶,指腹便忍不住蹭了蹭她粉扑扑的脸颊,那里的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绸缎。 "说来也奇,"杜若看着自家主子难得流露的温情,忍不住低声道,"小皇女自小就懂事,除了饿了渴了会拉主子袖子,竟从不会哭闹。前几日御花园的金桂落了满院,她瞧着花瓣飘时,还会咯咯地笑呢。" 微生琉玉喂奶的动作顿了顿,垂眸看着怀中咕嘟咕嘟喝奶的小人儿。 她确实太懂事了,懂事得不像个刚满百日的婴儿。 有时他深夜批完奏折回房,见她醒着,也只是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见他进来才会伸出小手,那样子倒像是在等他。 杜若话音落下时,暖阁里只余下银勺碰着碗沿的轻响。 微生琉玉没接话,只是用帕子擦去微生妃嘴角的奶渍,指腹在她脸颊上多停了半秒。 怀中的小人儿正咕嘟咕嘟喝着奶,黑葡萄似的眼珠却悄悄往上瞟,将他垂眸时微蹙的眉峰收进眼底。 “我又不是傻子。”微生妃在心里哼了声。 想着想着,微生琉玉的指腹擦过她嘴角时,她猛地张口含住那截指尖。 没有牙齿的牙床使不出力道,只能含糊地碾磨,换来他胸腔一阵震动的轻笑。 “又想捣乱?”他抽回手,却没生气,反而用指节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 她盯着他素白袖口上的奶渍,小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若是此刻能伸展开手指,定要把那片奶渍抹得更开——就像前世在赌坊里,在仇家锦袍上画乌龟那样。 这念头刚起,怀里的人便用指腹揉了揉她的掌心,痒得她蜷起手指,不小心勾住了他垂落的发带。 微生琉玉垂眸理发带时,发丝散落遮住半张脸。 她趁机用尽力气拽了把,换来一声极轻的“嘶”。 原以为会被训斥,却见他只是将她的手包进掌心,用指腹揉着她蜷起的手指,语气温得像化不开的蜜:“小坏蛋。” 发带解开的瞬间,墨色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几缕发丝滑过肩颈,被阳光镀上金边。 他垂眸握住乱抓的手指时,眼尾的弧度在光影里格外柔和,琉璃似的瞳孔浸着暖意,连苍白的唇色都被日光染上浅粉。 微生妃盯着他散落的发梢,忽然觉得他此刻的模样有些晃眼。 前世沈惊鸿穿玄色绣金蟒袍时,总爱用玉冠束发,眉峰锐利如剑,可哪有这人披头散发时好看——发丝拂过她鼻尖时,清冽冷香混着阳光味道,竟让她想起偷喝桃花酿,甜得人心里发慌。 真是麻烦。她皱着小脸别开眼,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 那截露在袖外的手腕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连微动的青筋都看得清晰,比沈惊鸿握剑时磨出薄茧的手要好看百倍。 这念头刚起,怀里的人便抬了眼,发丝随动作滑到她脸颊上,痒得她猛地蹬了下腿。 "不乖。"他轻笑出声,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露出的侧脸线条流畅得像用白玉雕成。 微生妃盯着他垂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出的金芒,忽然觉得这晃眼的光线下,连他蹙起的眉峰都像用墨笔精心描过。 前世沈惊鸿生气时总爱板着张冷脸,哪有这人此刻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好看。 她刚想再推开微生琉玉,却见他抬眼望来,发丝随动作滑到她脸颊上,痒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可当那双琉璃眸子浸着笑意看过来时,到了抗议忽然就咽了回去。 “算了,”她在心里胡乱哼了声,小身子往他怀里蹭了蹭,故意用后脑勺对着他,“看在你长得还算顺眼的份上……” 话没琢磨完,后颈就被人轻轻捏了捏。微生琉玉似乎看穿了她的别扭,指腹在她发烫的耳廓上揉了揉,语气温得像春日溪水:“宝宝,不闹了?” 怀里的小坏蛋没吭声,只是把攥着他发带的手松了松。 暖阁内的暖意尚未散去,杜若的脚步声便隔着珠帘轻响起来。 他垂首立在门边,声音压得极低:“帝君,苏大人求见,说是……” 话未说完,微生琉玉喂完最后一勺奶的动作顿了顿。 他正用帕子轻轻擦着微生妃嘴角,指尖的力道依旧轻柔,闻言却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见。” 怀中的微生妃,黑曜石似的眸子本盯着他袖口晃荡的玉坠,闻言却悄悄转了转,将视线溜到杜若脸上。 她咂了咂没牙的小嘴,心里嘀咕:这大美人当帝君的,见个臣子还要挑三拣四的看心情? 杜若似乎有些犹豫,又低声道:“苏云大人说,是为百日宴的礼单而来,还带了……” “让她回。”微生琉玉打断他,指尖轻轻刮了刮微生妃的下巴,逗得她打了个奶嗝。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那双琉璃似的瞳孔里,暖意淡了些,“礼单之事,让礼部按规矩备着。” 杜若躬身应了声“是”,转身欲走时,微生琉玉忽然又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怀中的小人:“告诉她,近日暖阁里添了小主子,不便见客。” 这话一出,微生妃心里“咯噔”一下。不便见客? 说得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耽误了他见美人似的。 她哼唧着扭了扭身子。 杜若离去后,暖阁里重新静下来。 微生琉玉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见她眉头皱得像个小包子,忍不住用指腹将那褶皱轻轻抹平:“怎么,宝宝不高兴了?” 微生妃才懒得理他,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门外,杜若看着立在宫道边的苏云薇,有些为难:“苏云大人,帝君他……” 苏云薇一身月白长裙,外罩着同色绣银线的披风,闻言轻轻攥紧了手中的锦盒。她生得眉目温婉,此刻眼底却蒙着层不易察觉的失落,像被风吹散的烛火:“可是……小皇女醒着,扰了他?” “帝君说,暖阁里添了小主子,不便见客。”杜若重复了一遍,没敢说那“不见”二字的冷硬。 苏云薇垂眸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是她亲手绣的百家锁,金线里混着她收集了三个月的晨曦露,据说能护婴儿无灾无难。她想了无数种送出去的理由,想了无数次他接过时可能会有的神情,却没想过会是“不便见客”。 她和他是表兄妹,是一同在听水阁边放过风筝的青梅竹马。 她知道他性子冷,可从前她求见,他从未拒过。 直到这个小皇女出现,他连看她的眼神都隔着一层暖阁的窗纱,淡得像水。 “我知道了。”苏云薇抬起头,脸上又漾起温柔的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劳烦杜大人替我将这锁交给奶娘,就说……祝小皇女平安顺遂。” 她将锦盒递给杜若,指尖触到盒面的冰凉,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他在御花园里替她捡风筝,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也是这样微凉的触感。 那时她红了脸,他却只是淡淡说了句“小心些”。 或许,有些话从一开始就不该说破。就像这百家锁,藏着她的心意,却只能经由旁人之手递出。 暖阁内,微生妃假寐时,忽然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偷偷掀开眼缝,见微生琉玉正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将长长的睫毛映成一片阴影。 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连抱着她的手臂都松了些。 “哼,”微生妃在心里撇嘴,“见不到美人就叹气,果然是个薄情的。” 她用蹭了蹭他的胸口,故意蹭得他衣襟上沾了点奶渍,这才满意地重新闭上眼。 只是她没看见,微生琉玉收回目光时,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低声自语般呢喃:“还是你最省心。” 省心?微生妃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等她长大了,定要把这皇宫搅个天翻地覆。 第6章 赫铮 暖阁的鎏金兽首香炉里焚着龙涎香,微生妃趴在软榻上,小拳头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锦帕——那是前日微生琉玉替她擦口水时用的,边角还留着淡淡的冷香。 窗外传来杜若压低的声音,正与奶娘说着什么,断断续续飘进耳中的“镇国女王爷”、“贡品”几个字,让她黑曜石似的眸子骤然亮了亮。 重生三个月,她总算从奶娘的碎嘴与微生琉玉偶尔批阅的奏折里拼出了真相:这里是朱明皇朝,女子可登九五,而她如今的“便宜爹”微生琉玉,竟是女皇微生羽唯一的子嗣。 更让她咋舌的是,这看似铁板一块的皇权,早已被各路藩王啃得四分五裂,其中尤以镇国女王爷赫铮最是棘手。 “……赫铮王爷这次进的贡品,是漠北运来的夜明珠,颗颗都有鸽卵大呢!”奶娘的声音带着惊叹,“听说她还带了三千玄甲卫进京,说是护卫圣驾,可那甲胄亮得……” “噤声!”杜若低喝一声,脚步声随即靠近暖阁,“帝君就快回来了,这些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微生妃赶紧松开锦帕,装作啃手的模样,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赫铮? 这名字她在宫人的碎语里似乎听过一星半点,只隐约记得是话本里才有的人物——权倾朝野的女王爷,朱明第一美人。 她原以为是戏文里的夸张说辞,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这王朝女子竟能封王掌兵? 她咂了咂没牙的小嘴,前世作为不受宠的公主,深宫里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看惯了妃嫔间的笑里藏刀,也懂皇子们争夺储位时的暗流汹涌。 可眼前这“女王爷”的存在,却像一道劈开云雾的惊雷——她所在的大胤朝从无女子干政,更遑论封王拜将。 这朱明皇朝的深宫,倒比前世那座金丝牢笼更叫人捉摸不透。 前世在冷宫墙角,她曾偷听过老嬷嬷讲古,说上古时有女子登九五,可那都是千年前的传说了。 如今亲眼见识权倾朝野的女王爷,怀里的暖玉忽然就变得有些烫手。 这里的人赌的不是龙椅下的阴私,而是明晃晃将权柄摆在台面。 只是这重生再朱明的赌局,似乎比大胤更凶险些。 她晃了晃小脚,裹在襁褓里的手指悄悄蜷起。前世连分像样的爱情都混不到,这辈子总不能再当个任人拿捏的棋子吧? 脚步声渐近,微生琉玉推门而入时,身上还带着殿外的寒气。 他今日穿了件鸦青色蟒袍,玉带紧束,衬得腰肢越发纤细,只是眉宇间凝着淡淡的倦色,显然是被朝会上的事烦扰了。 “阿妃,你醒了?”他走到软榻边,指尖拂过微生妃的额角,见她正睁大眼睛看自己,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方才杜若说你不肯睡,可是饿了?” 微生妃才不饿,她只想打听那个赫铮。可她现在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只能“咿呀”两声,小手指着窗外,努力做出好奇的模样。 微生琉玉失笑,以为她是想看院子里的花:“外面凉,等过几日晴了,再抱你出去看。” 微生妃敷衍地晃了晃小脚。 暖阁内的龙涎香尚未燃尽,微生琉玉抱着微生妃刚哄得她有些睡意,廊下忽然传来杜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不同于方才与奶娘说话时的压低嗓音,此刻杜若叩响门框的力道都带着几分谨慎:“帝君,镇国女王爷赫铮在紫宸宫外求见,已递了帖子。” “赫铮?” 微生琉玉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生妃襁褓边缘的锦缎。方才还带着暖意的眸色,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如被投入冰棱的湖面,瞬间凝出一层薄而锋利的寒意。 那抹倦色被极快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在水底的冷冽,连抱着微生妃的手臂都微微收紧了些。 微生妃正用没牙的小嘴啃着自己的手指,忽然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气息骤变。方才还温柔哄她的“便宜爹”,此刻像是换了个人——鸦青色蟒袍下的腰肢依旧纤细,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让她下意识地眨了眨黑曜石般的眼睛。 她能感觉到微生琉玉指尖的微凉,以及他喉间极轻、几乎不可闻的一声嗤笑。 “求见?”微生琉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剔透,“她带了三千玄甲卫堵在宫门口,也算‘求见’?” 杜若垂首道:“王爷说,此次献贡夜明珠,特请帝君过目。另……还带了漠北新得的寒铁匕首,说是……要亲手呈给帝君。” “亲手呈给我?”微生琉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他抱着微生妃转身,走到窗边,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竹影上,“去回了,就说本君偶感风寒,不宜见客。贡品着内务府收了,匕首……让她自己留着把 玩吧。” “帝君……”杜若有些犹豫,“赫铮王爷此次进京,势头正盛,朝中不少老臣都……” “我知道。”微生琉玉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想做什么,本君心里清楚。” 他顿了顿,侧过脸,光线勾勒出他精致如琢玉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告诉她,本君累了。让她带着她的人,安分些。” 微生妃趴在微生琉玉肩头,把小脑袋蹭了蹭他微凉的衣料。 她听着“风寒”、“匕首”这些话里的机锋,只觉得“赫铮”这个名字似乎格外有分量,能让眼前这个总是温柔浅笑的“便宜爹”瞬间气场大变。 这和她方才从奶娘口中听到的“朱明第一美人”、“权倾朝野”的女王爷,到底有什么牵扯?为什么微生琉玉听到这个名字时,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将暖阁里的龙涎香都冻住? 微生琉玉似乎察觉到她的打量,低头时,眸中的冷冽已散去不少,又变回了那副温和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寒意。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微生妃的脸颊,声音放柔:“阿妃看什么?可是觉得外面吵?” 微生妃“咿呀”一声,小手指了指窗外,又抬眼看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写满了纯粹的好奇。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抱着她的美人,十五岁那年曾在御花园的流杯池边,红着脸将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递给过那个一身戎装的女王爷;也不知道,那荷包里藏着的,除了朦胧的心事,还有后来让他武功尽废的剧毒引子。 暖阁的雕花槅门尚未阖严,门外突然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紧接着是杜若惊怒的低喝:“赫铮王爷!帝君的宫殿岂容你擅闯——” 话未说完,“砰”一声巨响,槅门被人用靴尖狠狠踹开。 冷冽的穿堂风卷着殿外的寒气与沙尘直灌而入,龙涎香的烟缕被激得猛地一颤,散作几缕狼狈的轻雾。 微生琉玉抱着微生妃的动作一僵,刚要转身,一道颀长的身影已逆光立在门口。 来人一身玄色镶金边的亲王蟒袍,却未按规制着玉带,而是松松垮垮系了条嵌着墨玉的牛皮软鞭,袍角还沾着未掸去的尘土。最惹眼的是她披在肩上的玄色大氅,领口用雪白的狐裘滚边,衬得那张脸白如冻玉。 尤其一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微微眯起,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两分戏谑,还有五分毫不掩饰的桀骜,正似笑非笑地落在微生琉玉身上。她未施粉黛,唇边却自带一抹极艳的血色,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削,明明是极致艳丽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透着股迫人的英气与野性。 这就是赫铮? 微生妃趴在微生琉玉肩头,黑曜石似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她曾在话本里读过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曾在大胤宫宴上见过故作端庄的妃嫔,却从未想过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不是温室里精心养护的娇花,而是漠北雪原上迎着狂风生长的荆棘,带刺,张扬,美得极具攻击性,仿佛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将人刺穿。 此刻赫铮单手按在腰间悬着的鎏金匕首上,靴底的马刺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一步步走近。 她身后跟着两名身披玄甲的护卫,甲叶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腰间佩刀的刀柄已露出半截,显然是强闯进来的。 “琉玉,”赫铮开口,声音带着点漠北风沙磨砺出的低哑,却又异常悦耳,像冰块撞击玉杯,“怎么,见了本王,连句‘辛苦了’都懒得说了?” 她说话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微生琉玉怀里的婴儿。 微生妃能感觉到她视线里的压迫感,她又忍不住好奇地抬眼——这女王爷的睫毛真长,在眼睑下投下浓黑的阴影,偏偏眼尾上挑,带着股天生的媚意,与她身上那股杀伐决断的气场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微生琉玉早已转过身,鸦青色蟒袍在风中微动。 他脸上那层温和的笑意彻底敛去。 微生琉玉看着赫铮,声音平淡无波:“王爷入宫不通报,擅闯本君宫殿,是想让御史台的折子堆爆你的王府?” “御史台?”赫铮嗤笑一声,“他们的折子,本宫府里的马槽都快放不下了。”赫铮的目光落在微生琉玉苍白的唇上,语气暧昧,“倒是琉玉,见了本王就这么冷淡。” 微生妃趴在两人中间,几乎能闻到赫铮身上混着雪水与冷铁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微生琉玉的沉木香。 她看着赫铮近在咫尺的脸——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骨高,眼窝略深,鼻梁挺直,确实是足以令天下人惊艳的容貌,只是那眼神里的嚣张与占有欲,让她这个婴儿都觉得心惊。 原来这就是朱明皇朝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可这美人,怎么看都像头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微生妃的小身子忽然僵了僵。 她趴在微生琉玉肩头,恰好看清赫铮说话时,微生琉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那指尖原本还带着方才蹭她脸颊时的暖意,此刻却骤然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鸦青色的蟒袍布料里。 “王爷说笑了。”微生琉玉的声音依旧平稳,可微生妃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吞咽什么,“本君与王爷之间,只有君臣之分。” “君臣?”赫铮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她忽然上前一步,玄色大氅的狐裘领口几乎擦过微生妃的额角,“十五年前,流杯池边,是谁红着耳朵把荷包塞给本王?说什么‘愿王爷鞍马平安’?” 微生琉玉猛地抬眼,鸦青色的衣摆因动作幅度而荡起一阵轻尘。 他眼中的冷冽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搅乱,像是被戳破了最隐秘的伤疤,连带着抱着微生妃的手臂都微微发颤。 “赫铮!”他厉声喝止,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狼狈,“旧事休要再提!” “为何不提?”赫铮逼近半步,墨色的瞳孔里映着微生琉玉苍白的脸。 “难道你忘了,当年是谁在流杯池边说心悦我的。”赫铮的声音陡然沉哑,玄色大氅被穿堂风掀起一角,狐裘滚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本王才离京半载,回来便听说帝君有了龙裔——这孩子,倒生得真及时。” 她站在槅门碎裂处,墨色瞳孔死死钉在微生琉玉怀中的婴儿身上。 殿外玄甲卫的甲叶轻响透过风隙渗进来,与暖阁里残剩的龙涎香混作冰碴般的气息。 微生琉玉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王爷此次献贡,内务府自会清点。”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拂过玉案的宣纸,听不出半分波澜,“至于本君的私事,似乎无需向藩王报备。” “私事?”赫铮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漠北的风沙,“你当初和说‘盼君早归’,那时可曾把我当外人?” 她向前半步,玄靴碾碎门槛处的碎木,“怎么,如今我不过在漠北打了几场仗,你就忙着找人生孩子了?” 微生琉玉终于抬眼,眸光冷得像殿外的积雪:“王爷慎言。朱明律例载,后宫之事属中宫职权,与外臣无干。”他将怀中的微生妃轻轻颠了颠。 “所以你是真不喜欢了?”赫铮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就因为你中了毒武功尽废?可是毒不是我……” 穿堂风卷起微生琉玉鬓角的碎发,他看着赫铮眼中翻涌的惊怒与茫然,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当年流杯池边的悸动,荷包里莫名的剧毒,还有这几年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早已将那点朦胧的情意磨成了齑粉。 他如今是朱明的帝君,怀里抱着的是王朝的储嗣,再容不得半分私情泛滥。 “王爷该回了。”微生琉玉打断她,他转开脸,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本君累了。不便送客。” 这声“累了”像一记重锤,砸在赫铮玄色大氅下的心脏上。 她看着微生琉玉挺直的脊背,看着他怀里婴儿,忽然觉得喉间发苦。当年他红着脸递荷包时,表达朦胧的爱意魔甜蜜,如今却能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将过往尽数抹去。 “好一个‘累了’,琉玉你真狠心啊。” 她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出凛冽的弧度。 两名玄甲卫立刻跟上,甲叶碰撞的冷响中,赫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风雪般的凉意:“这孩子,最好真是你的骨血。” 赫铮离去时玄靴碾碎门槛的声响尚未散尽,穿堂风卷着残雪扑进暖阁,将龙涎香的烟缕绞成凌乱的丝缕。 微生琉玉抱着微生妃僵立在原地,鸦青色蟒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直到殿外玄甲卫甲叶碰撞的冷响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他才缓缓转过身。 怀中的婴儿感觉到他手臂骤然泄去的力气,像是抽走了全身筋骨,只剩指尖还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微生琉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槅门,冷冽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鬓角碎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帝君……”杜若捧着件披风进来,见他只穿单衣立在风口,声音里带着担忧,“夜深了,仔细着凉。” 微生琉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宫墙深处,那里曾是赫铮当年纵马飞驰的御道。他轻轻将微生妃放在软榻上。 “杜若,”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去把流杯池那年的宫宴记录取来。” 杜若一怔,流杯池宫宴正是十五岁那年前,帝君将荷包递给赫铮的那一日。 他欲言又止,终是垂首应下:“是。”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檐角铁马在风雪中发出细碎的清响。 微生琉玉坐在软榻边,看着微生妃黑曜石般的眼睛,那双眼眸映着烛火,干净得像未染尘埃的琉璃。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婴儿的眉骨。 “阿妃,”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婴儿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这朱明的天,从来都不是晴空万里。”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声音里淬着冰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了多年的恨意: “赫铮……” “她以为当年的事能一笔勾销,”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她以为送来几颗夜明珠,带三千玄甲卫就能逼本君就范……” 风将烛火吹得晃了晃,映得他半边脸明灭不定,那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覆着一层寒霜。 “终有一天,”他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本君会亲手杀了你,赫铮。” 微生妃在软榻上,黑曜石似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微生琉玉。 烛火晃过他眼底翻涌的寒意,那抹平日里用来粉饰太平的温和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的恨意。 “原来是被人骗的恋爱脑美人爹……”微生妃无声地嘬了嘬没牙的嘴。 赫铮那句“难道你忘了当年说心悦我”不是空穴来风,这大美人爹怕是真把年少情愫当了真,结果被人喂了毒,断了武功,从此爱意转恨,偏执得要把那人挫骨扬灰。 第7章 抓周 朱明皇朝,永安二年,冬。 紫宸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里焚着昂贵的兽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殿中弥漫的微妙肃杀。 今日是帝君微生琉玉独女——皇太女微生妃的周岁宴,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朝服上的补子在烛火下泛着沉光,连呼吸都似带着冰碴。 微生琉玉一身月白镶银线的常服,怀抱襁褓中的微生妃,立在丹陛之下。 他今日未着帝袍,乌发仅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住,衬得面容越发清俊,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在满堂明黄与朱红的映衬下,竟添了几分病气。 微生妃被它抱在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衣摆间清浅的冷香。 她晃了晃穿着正红锦袄的小胖腿,袄面上金线绣的缠枝莲随着动作轻颤。 满堂明黄朱红里,父君眉宇间那点倦色都像是雪落青竹,病气里也透着温润的好看。 比起丹陛下黑压压的朝服,她更爱盯着父君瞧。 瞧他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瞧他白玉簪下泛着微光的发尾,连他因抱她而微微收紧的袖口,都比那些大臣们朝服上晃荡的玉带顺眼得多。 小身子往父君怀里蹭了蹭,黑曜石似的眸子滴溜溜转,最终还是牢牢黏在那张清俊的侧脸上——这紫宸殿里最好看的,果然还是她的父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帝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中,微生羽端坐在高高的凤椅上。 她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凤朝阳冠,珍珠流苏垂落,掩去了她眼底的情绪。 虽已年近五旬,岁月却似乎格外厚待这位女帝,保养得宜的脸上不见太多皱纹,唯有眼角的细纹与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泄 露了她执掌朱明江山数十载的威严与城府。 她是微生琉玉的亲生母亲,当年以女子之身扫平**,登基时的铁腕至今仍让老臣们心悸。 微生羽的目光掠过丹陛下的儿子,最终落在他怀中的婴儿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透过流苏传来,带着不怒自威的穿透力:“琉玉,抱皇太女上来些,让哀家瞧瞧。” “是,母后。”微生琉玉躬身应下,抱着微生妃拾级而上。 他步履平稳,怀中的婴儿却在靠近凤椅时,忽然伸出小胖手,想要去抓微生羽冠上晃动的珍珠。 “这孩子倒不怕生。”微生羽看着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语气柔和了些许,亲手从侍女托着的金盘中取过一块温润的暖玉,放在微生妃手边,“来,乖孙,瞧瞧祖母给你的见面礼。” 微生妃眨眨眼,没去拿玉,反而抓住了微生羽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指,小嘴巴“咿呀”着,似乎觉得这冰凉的玉石不如祖母的手指好玩。 微生琉玉见状,低声哄道:“阿妃,乖,别闹祖母。” 抓周的锦垫铺下时,她正用小胖手抠着微生琉玉衣襟上的银线。 上辈子她抓过什么?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被嬷嬷笑着夸“公主当为利刃”。 那时她才十岁,手上已经有了薄茧。 而这辈子,眼前的盘盏里摆着笔墨纸砚、玉如意、鎏金权杖,还有角落里那方用明黄绸布半掩的国玺。 呵,这些都是些哄傻子的玩意儿。 “皇太女殿下,请……”司仪官的话没说完,微生妃就“啪”地拍开他递过来的玉如意。 那玉如意骨碌碌滚出三尺远,撞在一个老臣的朝靴上,惊得那人胡子都抖了抖。 微生琉玉低声哄她:“阿妃,莫闹。” 他的声音温得像春日融雪,指尖轻轻蹭着她的小胖背。 这触感让微生妃心尖莫名刺了一下——上辈子从没人这样哄过她。 她偏要闹。 小身子一扭,挣脱微生琉玉的怀抱,摇摇晃晃爬向锦垫。 路过算盘时,她抬手就是一掌,算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看见青铜剑,便攥住剑柄往嘴里塞,被微生琉玉眼疾手快地拦住,她就顺势咬住他的指尖,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恶意。 微生琉玉疼得蹙眉,却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阿妃,那是冷的。” 满殿抽气声中,微生羽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 女皇没说话,只盯着那个在锦垫上爬来爬去的小皇女——她先是揪散了一卷丝绢尺牍,又把毛笔塞进了墨砚里,弄得一手漆黑,活像只撒野的小兽。 “这个熊孩子。”某位翰林学士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袍袖下的手指紧张地绞着玉带,“帝君素日里那般温润如玉,怎就养出这么个混世魔王。” “熊孩子”三个字刚出声,他脚踝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身旁须发皆白的吏部侍郎用足了力气,将皂靴狠狠碾在他绣着鹌鹑补子的袍角上,连声音都抖得发颤:“作死!还不快把舌头嚼烂了吞回去!” 那翰林学士疼得脸都白了,却不敢呼痛,只眼睁睁看着丹陛之下的小肉团又把一支狼毫笔插进了墨砚里,溅得离她最近的微生琉玉月白衣摆上点点墨痕。 微生妃爬累了,一屁 股坐在锦垫中央,小脸上沾着墨汁,像只花脸猫。 她抬眼,先看到御座上微生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双藏在流苏后的眼睛并未如上辈子那些嬷嬷般泛起虚伪笑意,却也并非冷硬的审视。 目光沉静,并无责备,仿佛早料到幼童会胡闹。 这平静让微生妃有些意外。 她顿了顿,小手上的墨汁还在往下滴,却见微生羽忽然抬了抬下巴,对身侧侍立的女官用示意了一下。 很快,两名内侍轻手轻脚地捧来新的锦垫,将她弄乱的器物重新归置整齐,整个过程没有一句斥责,仿佛方才那阵鸡飞狗跳不过是殿角飘过的一缕风。 这让微生妃黑曜石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困惑:这女帝……竟和她们不一样?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一直半蹲在她身边的微生琉玉。 他月白的衣摆沾了墨点,白玉簪也歪了些,额角沁着薄汗,却仍用那双清俊的眼睛望着她,眼神里没有怒气,只有担忧与无奈。 方才她咬他手指时,他也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说“阿妃长牙了,该磨磨”。 这是她活了两辈子,第一个在她使坏时,还对她这么温柔的人。 如果她继续胡闹,让他在所有人面前难堪,他会不会也像上辈子的人一样,露出厌恶的神色? 不,她不想看到他眼中那点温柔被失望覆没。 这个念头扎进心里时,微生妃已经爬过了鎏金权杖。 墨玉国玺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比上辈子握过的任何匕首都要沉重。 她攥紧印玺时,指腹碾过“受命于天”的篆纹,忽然听见微生羽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啪嗒”一声,国玺砸在锦垫上。 满殿寂静中,微生羽抬手,珍珠流苏扬起一道柔和的弧线,她甚至对着微生妃的方向,极轻地弯了弯唇角:“倒有几分魄力。” 微生妃没有看御座上的人,她抬起头,看向微生琉玉。 他眼中先是震惊,随即化为浓浓的欣慰,甚至弯了弯唇角,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墨汁,原本想说的“阿妃真乖”在舌尖转了个弯,化作更柔软的呢喃:“哇,宝宝好棒!” 这几个字像羽毛似的搔过心尖。 微生妃攥着国玺的小手猛地收紧,墨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这疼让她恍惚想起上辈子被沈惊鸿刺穿心脏时的锐痛,那时她倒在冰冷的地牢里,想着不如就此消散在这世间,再不必握刀,再不必看人脸色。 可眼前这人不一样。 他会在她夜里哭醒时,把凉透的暖玉焐热三次塞进她手里;会在她故意咬他手指时,笑着说“我们阿妃的牙生得比御猫还利”;会在她把绣绷扯得乱七八糟后,默默收拾残局。 这些琐碎的好,像温水煮着她上辈子冻僵的骨血,让她那句“不想活了”的念头,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就当……”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黑曜石似的眸子微微垂下,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潮,“就当是还你这一年中,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我就暂时……听听你们的意思。” 反正这江山也好,国玺也罢,于她不过是上辈子玩腻了的权柄游戏。 但若能换得眼前这人多几分欣慰的笑,那这“天纵英才”的戏码,她陪着演下去又如何? 微生妃把脸更深地埋进微生琉玉的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衣摆间清浅的冷香,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 上辈子她求而不得的关爱,这辈子竟以这样荒诞的方式落进怀里。 微生妃忽然觉得,就算是暂时苟活在这朱明皇朝的明黄朱红里,好像……也没那么令人厌烦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站在前排的礼部尚书。他头戴七梁冠,蟒袍补子上的禽鸟纹在烛火下抖了三抖,突然噗通跪倒在地,声音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天降祥瑞!皇太女殿下抓周得国玺,此乃我朱明江山万年之兆啊!” 这一跪如同一颗投入沸水的石子,瞬间激得满殿文武哗啦啦跪了一片。 须发皆白的太傅扶着玉如意颤巍巍叩首,山羊胡扫过冰凉的金砖:“老臣恭贺陛下!恭贺帝君!皇太女殿下抓周握国玺,足见其天生神智,日后定能承继大统,开创盛世!” 微生妃看着他们忙不迭的样子,心里冷笑更甚。 聪慧?她不过是不想让那个总是对她笑的父君难堪罢了。 只是当她感觉到微生琉玉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时,那点冷笑忽然就泄了气。 微生妃瞬间觉得这辈子被这些虚伪的好话包围着,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紫宸殿的恭贺声浪尚未完全退去,东侧班列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一位身着獬豸补子、须发皆白的老臣——御史大夫魏阙,竟拄着象牙笏板颤巍巍地往前踏了半步,苍老年迈的嗓音划破了殿中喜庆: “陛下!恕老臣直言——” 满殿笑容瞬间僵在群臣脸上。 魏阙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睛扫过丹陛上的婴儿,最终落在微生琉玉身上:“方才众臣皆言皇太女天资卓绝,然老臣斗胆一问——自永安元年秋,帝君于南巡途中带回一神秘女子,次月该女便诞下皇太女。满朝文武至今不知皇太女生母是何身份,是何血脉。若此女出身不明,血脉不清,恐……恐有辱皇家体统,动摇国本啊!”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金砖上。几位与魏阙同党的老臣纷纷低眉顺目,显然早有默契;而年轻官员则面露惊色,偷偷看向御座上的微生羽。 微生琉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他并未立刻动怒,反而低头替微生妃理了理被墨汁弄脏的袄角,声音依旧温和平缓,像春日融雪:“魏大人此言,可是质疑皇家玉牒的记载?” 魏阙一怔:“老臣……老臣只是担忧……” “担忧是应当的。”微生琉玉抬眼,清俊的面容在烛火下不见半分怒意,唯有眼底漾着一丝浅浅的波澜。 “皇太女的生母,确是本君南巡时所遇。她本是文官之女,因家族获罪流落民间,孤怜其遭遇,又感其才情,遂接入宫中。其身份早已由宗正寺按律查验,玉牒之上,‘微生妃,母独孤氏,文官独孤文远之女’,记载分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语气依旧柔和:“至于‘出身不明,血脉不清’——我朱明律例有载:‘凡宗室子女,无论生母出身,只要经宗正寺核验、帝君亲认,即可入籍。’本君亲自为皇太女请封,陛下亲赐‘皇太女’封号,这便是朱明皇朝对其血脉最郑重的认可。”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点明生母来历,又援引律法,将魏阙的质疑堵回源头。 更妙的是,他始终未动怒,又暗合了“为父则刚”的温情,让满殿文武听着只觉情理兼具,毫无盛气凌人之感。 魏阙的脸色由红转白,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微生琉玉又轻声补充道:“魏大人年事已高,或对宗正寺文牒有所遗忘。待宴后,本君会着人将皇太女入籍的卷宗副本送抵大人府中,供大人细细查阅。若有任何疑问,本君随时恭候大人赐教。”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温柔的语气里藏着绵密的锋芒。 女皇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忽然抬手,翡翠护甲轻叩凤椅扶手:“琉玉所言甚是。皇太女既是朕亲封,便是微生氏的骨血。魏爱卿关心国本是好,但也需谨言慎行,莫要被流言扰了抓周宴的喜气。” 女皇一发话,魏阙顿时面如死灰,颤巍巍地跪下叩首:“老臣……老臣失言,罪该万死!” 微生琉玉见状,反而上前一步,亲手扶起魏阙,声音里满是真切的关怀:“魏大人快起,天寒地滑,仔细闪了腰。您为江山社稷忧心,本君与母后都明白。只是阿妃尚年幼,这些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他扶着魏阙的手温暖而稳定,那双清俊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怨怼,只有长者对晚辈般的包容。 这一举动让原本紧张的殿中气氛骤然缓和。 微生妃趴在微生琉玉肩头,听着他条理清晰地回应老臣质疑,那双总是含着温意的眼睛在烛火下映出沉稳的光。 这和上辈子沈惊鸿登基前许诺时的慷慨激昂截然不同——父君的话语里没有半分煽动人心的锋芒,却像用律法和情理织成的网,将所有刁难都不动声色地兜住。 她忽然想起沈惊鸿当年铲除政敌后,在她面前擦拭剑锋时说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刻对比,只觉得父君藏在温柔笑容下的谋略,远比那柄染血的剑更让人胆寒。 “我到底是谁?”这个念头像墨滴入水,在她混沌的意识里晕开。 是大那个双手染血的刺客公主,还是这朱明皇朝里被捧在掌心的皇太女? 她明明记得沈惊鸿的剑刺穿心脏时,自己分明是带着“不要来生”的绝望闭眼的,怎么一睁眼就来到了微生琉玉的身边。 第8章 常伴 永安五年,冬。 紫宸殿偏殿的金砖上,如今连门槛处都铺着厚厚的雪白狐裘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微生妃五岁了,正是满地乱跑的年纪,可她却总爱搬着个比她还矮些的锦墩,挨着微生琉玉的书案坐下。 案头的夜明珠灯盏嵌在琉璃座上,柔和的光映着满室琳琅——珊瑚雕的瑞兽、和田玉的九连环、金丝攒珠的凤形拨浪鼓,甚至她腕上戴着的一对绞丝银镯,镯身上都嵌着米粒大的东珠,随着她晃荡小脚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轻响。 这些都是微生琉玉让人送来的。从她两岁起,偏殿就渐渐被各式各样的玩物填满,连墙壁都挂上了织锦壁毯,怕她跑跳时磕着。 可微生妃对这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向来兴致缺缺。她最喜欢的,是微生琉玉的陪伴。 此刻已是深夜,女皇微生羽卧病已逾半月,朝政大半压 在了微生琉玉肩上。 明黄的奏折在紫檀木案上摞成小山,微生琉玉披着件玄色镶银边的披风,乌发用玉冠松松束着,眼下的青黑比往日更重些。 他握着紫毫笔的手顿了顿,忽然放下笔,伸手替身边打瞌睡的小肉团拢了拢斗篷。 “阿妃,困了就去暖阁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批阅许久的沙哑,却依旧温柔。 微生妃打了个哈欠,黑曜石似的眸子眯了眯,往他膝头蹭了蹭。 她身上穿着织金锦缎的小袄,领口和袖口滚着雪白的獭兔毛,可她还是觉得冷——不是身体的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空茫。 只有靠在父君身边,闻着他衣摆间清浅的冷香,听着他翻动奏折的沙沙声,那点莫名的恐慌才会稍稍淡去。 “不困。”她奶声奶气地说,小手却攥紧了微生琉玉的衣摆,“要看父君写字。” 上辈子在地牢里,她也常这样攥着冰冷的铁栏,听着外面巡逻兵的脚步声。 那时她想,活着不过是为了等下一次被派去杀人,直到心脏被刺穿的那一刻,才觉得解脱。 可这辈子不一样,父君会把暖玉塞进她手里,会在她做噩梦时哼着曲子拍她后背,会在她赖在书案前时,特意把硌人的镇纸挪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这些好,像一层一层的棉絮,慢慢裹住她上辈子冻僵的心。 可她还是怕,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怕哪天父君也会像沈惊鸿那样,用温柔的假象把她捧上绝路。 所以她必须时刻待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摸到他真实的体温,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微生琉玉看着女儿强撑着不睡的模样,眼底漾起无奈的笑意。他放下笔,从案头的水晶碟里取了块切好的冻柿子,用银签扎着递到她嘴边:“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甜。” 微生妃张嘴咬住,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 她看着父君替她擦去嘴角汁水的手指,那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上辈子她握过的匕首、毒药瓶完全不同。 这个人,明明可以用那些藏在温柔下的谋略轻易碾碎质疑她血脉的老臣,却愿意花时间给她切一块冻柿子。 “父君。”她忽然开口,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紧紧盯着他,“你会不会……不要我?” 微生琉玉拿银签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碟子,俯身将她抱进怀里。 狐裘地毯柔软得像云,他怀里的温度比暖玉更暖。 “傻话。”他用指腹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受委屈了,宝宝?” 案头夜明珠的光晕在微生琉玉眼睫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将那些翻涌的情绪都藏进温柔的语调里:"阿妃是父君心尖上的小月亮,若是不要你..." 他忽然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垂,"那父君岂不是要活在黑夜里了?" 微生妃突然伸手揪住他垂落的发带,力道大得让玉冠都歪了三分。 乌发如泼墨般散落的刹那,她看见父君瞳孔里映着的自己——三岁孩童的身躯里,藏着的那双眼睛却像是历经沧桑的困兽。 "那..."她声音黏糊糊的,故意把柿子汁蹭在他襟前龙纹上,"要是我以后变得很坏很坏呢?" 微生妃小手突然按住他心口,"比如把父君最爱的青瓷砚台摔碎,或者把嬷嬷和宫人都杀掉,父君还会对我好吗?" 这一刻,她感觉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在被抽离,胸腔里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恐惧。 每一个字出口前,都要在舌尖反复咀嚼,像是在吞咽掺着碎冰的毒酒。 她害怕听到冰冷的斥责,害怕看到父君眼底骤然浮现的厌恶——就像前世沈惊鸿发现她失去利用价值时,那转瞬即逝的轻蔑眼神。 这种窒息感,比地牢里潮湿发霉的空气更令人绝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那是恐惧在心底结出的痂。 殿外更漏敲了三下,梆子声透过厚厚的窗纸渗进来。 微生琉玉指尖抚过她颤抖的眉骨,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揉碎的月光,散在她发顶:"阿妃把砚台摔碎了,父君就重新雕一个不就好了。” 他握住那只按在心口的小手,一点点焐热她冰凉的指腹:"要是嬷嬷和宫人惹阿妃不高兴。" "父君会让她们去浣衣局。"微生琉玉指尖擦过她唇角残留的柿子甜浆,语气轻得像怕吹碎什么,"但阿妃不会杀嬷嬷的,对不对? 微生妃忽然咬住下 唇,那点窒息感顺着喉管往上涌。 "我会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故意说得又狠又脆,"我会把父君最喜欢的《兰亭集序》摹本烧掉,把御花园的锦鲤全捞起来晒干,还要..." "还要把父君锁在暖阁里,只准给阿妃一个人讲故事?" 微生琉玉忽然打断她,指腹轻轻揉着她攥紧发带的手指。 他发间的松香混着墨味漫过来,将她整个人裹进温暖的气息里,"阿妃想做的坏事,父君早就替你想过了。" 他忽然低头,用鼻尖蹭过她冰凉的额头,发间玉冠歪斜着,有碎发落在她眼皮上:"只是阿妃忘了——" 微生琉玉的手掌覆上她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层层衣料,却能清晰传来沉稳的心跳。 他看着女儿骤然睁大的眼睛,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狐裘地毯陷下去柔软的弧度:"父君的心是块顽石,阿妃就是嵌在上面的玉。哪怕摔碎了,碎块里也全是阿妃的影子。" 微生妃的呼吸猛地一滞,那窒息感忽然变成滚烫的东西堵在喉咙里。 她看见父君眼底的温柔漫出来,像化不开的春雪,将她前世冻僵的魂魄一点点焐热。 可她还是怕,怕这温柔下面藏着刀锋,怕下一秒他会像沈惊鸿那样掀开假面。 "如果我真的杀人了呢?"她哑着嗓子追问。 微生琉玉的动作顿了一瞬,指腹在她后颈轻轻摩挲,像安抚炸毛的小兽。 "阿妃忘了,这辈子父君会替你握着刀。" 他忽然将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得像梦呓:"若有人逼你杀人,父君就先杀了那人。若阿妃自己想杀..."他顿了顿,指尖滑到她腕间的绞丝银镯上,东珠硌着他的掌心,"父君就陪阿妃一起下地狱。" 微生妃的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父君衣襟的龙纹上。 "父君骗人..."她哽咽着,声音闷在狐裘里,“不会有这样的人。” "傻宝宝。"微生琉玉的手掌顺着她背脊轻轻拍着,"朱明皇朝的皇宫里没有光,可父君的地狱里,阿妃就是唯一的灯。” 他忽然低头,用牙齿轻轻咬住她的耳垂,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所以阿妃不准变坏,不准离开父君...不然父君就把阿妃绑在龙椅上。" 他顿了顿,凤眸微眯,眼底的温柔彻底被暗芒吞噬:“这样就没人能把我的小月亮抢走了。” 微生琉玉不再多言,他垂眸,看见她沾着泪珠的长睫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着。 他放柔了动作,用指腹替她拭去脸颊上残留的湿痕,指尖触到的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却带着泪痕的微凉。 “睡吧,阿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她的发顶落下,“父君抱你去暖阁。” 案头未批完的奏折还在明黄灯光下摞着,他却未再回头,只将她往臂弯里拢了拢,让她半张脸埋进自己肩窝。 暖阁的地龙烧得正好。 他将她放在铺着藕荷色锦被的床榻上,指尖触到她后颈时,才发现那里的碎发还带着潮气。 于是微生琉玉从旁侧的妆台上取了把象牙梳,就着窗缝透进的月光,替她梳理微乱的鬓发。 梳齿滑过发丝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竹林。 微生妃渐渐有些发困,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却还强撑着去看他。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鼻梁的线条冷峭,唇线却生得偏柔,此刻正微微抿着,专注地替她将一缕缠在银镯上的发丝解开。 “父君……”她的声音带着睡意的含糊。 他梳发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力道轻得像片落叶。“嗯。” 他应了一声,单字里却像是裹了层温玉。 她这才安心似的,往锦被里缩了缩。 月光落他半边脸上,清冽凤眸被月色映得通透。唯瞥见袖口未干的泪痕时,眼底才漫过一丝浅淡暖意,恰似寒梅着雪,冷色之下藏着不肯消融的温意。 第9章 驾崩 紫宸殿正宫的鎏金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燃得正旺,烟气却驱不散殿内沉郁的药味。 微生羽斜倚在铺着明黄缎褥的寝榻上,昔日能扫**、定乾坤的女皇,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抬手抚开鬓边乱发的力气都似有若无。 殿内静得只听见太医按脉时的屏息声,以及窗外落雪打在琉璃瓦上的簌簌轻响。 微生琉玉垂手立在榻前,玄色朝服上的银线龙纹在烛火下微微晃动,他垂着眼,长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暗潮,只在母亲指尖轻轻颤抖时,才极轻地弯了弯唇角,做出个安抚的模样。 “琉玉……”微生羽的声音沙哑得像磨损的丝绸,她费力地抬眼,望着这个她亲手教养、寄予了毕生心血的儿子,“那些老东西……还在闹?” 她说的是宗正寺那群抱着“传女不传男”祖训不放的老臣。 这半月来,她病势加重的消息稍一泄露,京中便暗流汹涌,既有揣测她将传位给哪位宗室女眷的流言,也有宗室亲王借“探望圣驾”之名,在宫门外徘徊窥探。 微生琉玉上前一步,替母亲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喉间微涩:“母亲放心,儿已让御史台弹劾了几位跳得最凶的,宗正寺卿也被儿‘请’去了大理寺‘喝茶’。” 他语气平淡,可微生羽却听出了那平静下的雷霆手段——这是她教出来的孩子,既有菩萨心肠,更有金刚手段。 微生羽低低地笑了,咳出几声,眼角沁出泪来:“好,好……不愧是我的儿。” 她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如鹰,“岭南的靖王、塞北的燕王,还有……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姐妹,是不是都在调兵?” “是。”微生琉玉没有隐瞒。 “靖王的信使三日前入了京,燕王的边军也往南挪了十里。不过母亲早有部署,京畿大营的兵权在儿手中,他们掀不起大浪。” 这便是他与母亲的默契。 早在月前她称病之初,便已借着“剿匪”、“戍边”的名义,将忠于皇室的将领调往关键隘口,又以“宗室朝贺”为名,将几位手握兵权的亲王世子扣在京中为质。 那些藩王以为她病入膏肓,却不知这张弥天大网,早已在他们头顶悄然收紧。 微生羽满意地点头,忽然抓住儿子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琉玉,记住……朱明的江山,不能落在那些野心家手里。” 她声音一哽,当年先帝早逝,她以女子之身临朝称制,踩着尸山血海才坐稳了皇位,深知权力更迭时的血腥与残酷。 “母亲,儿明白。”微生琉玉反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曾经握过玉玺、批过奏折的手,如今枯瘦得像秋日的枝桠,“儿不会让您失望。” 微生羽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良久,才缓缓松开手,指向床头的紫檀木匣:“遗诏……在里面。还有,把阿妃叫来。” 微生琉玉心中一紧,却还是依言打开木匣,取出那份用明黄绸布包裹的遗诏。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转身吩咐宫人去偏殿请微生妃。 紫宸殿正宫的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微生妃被乳母抱着跨过门槛时,鼻尖先触到那股熟悉的、属于死亡前兆的冷腥气。 和前世地牢里濒死者的气息不同,这里多了熏香的矫饰,却掩不住生命流逝的空洞。 她穿着石榴红的斗篷,小脸因殿外风雪冻得泛红,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没什么孩童该有的惶急。 乳母刚松开手,她便迈着短腿走到寝榻边,仰头望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朱明皇朝的女皇微生羽,她这一世名义上的皇祖母。 微生妃走到榻边,仰头望着女皇,对方浑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皇祖母。"她开口,声音带着五岁孩童的软糯,眼底却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平静,"父君说您在喝药。" 女皇没说话。 她枯瘦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最终却只是搭在锦被上,指甲涂着的凤仙红早已斑驳。 她就这么盯着微生妃,从她冻得发红的小脸,看到她黑曜石般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同龄孩童的惶恐,只有一种过于沉静的漠然,像极了……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像极了……她那个总是藏着心事的儿子。 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微生琉玉站在榻侧,玄色衣摆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冷硬的弧度,只有在母亲的目光扫过微生妃时,指尖才极轻地颤了一下。 "咳……"微生羽忽然低咳起来,血沫染红了唇边的锦帕,却依旧没移开视线,"阿妃……"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微生妃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重量,像在称量什么,又像在回忆什么。 "你父君……"微生羽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把你带到这世上……不容易。" 微生妃心中猛地一凛。 不容易?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刺破了她心里对这对皇家祖孙关系的预设。 上一世,她作为大胤庶出公主,是父皇的棋子,是沈惊鸿用来杀人的刀,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带到这世上不容易"。 她抬眼看向微生琉玉,他依旧垂着眸,仿佛没听见母亲的话。 "往后……"微生羽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要被香炉的噼啪声盖过,她的目光从微生妃脸上移开,望向帐顶绣着的金凤,眼神忽然变得空茫,"多……理解他。" 理解他…… 理解这个在她重生后给予无限温柔的父君? 微生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上一世,她理解沈惊鸿的无奈,理解他的冷酷,所以甘愿为他沾满鲜血,可结果呢? 是穿心的一剑,是地牢里永无止境的黑暗。 "皇祖母。"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软糯,"是不是理解就能不疼吗?” 微生羽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看向微生琉玉,那眼神里有帝王对继承者的期许,也有母亲对儿子的疼惜的情愫,最终只化作一句:"琉儿,江山……" 话音未落,她的手骤然垂落。 "母亲!"微生琉玉上前一步,握住母亲逐渐冰冷的手,声音里第一次溢出惊惶和无措,却很快被压下去,只剩下沉郁的暗潮。 殿内响起宫人压抑的哭声。微生妃站在榻边,看着父君伏在榻前的背影。 微生妃没有哭。 上一世死在地牢时,眼泪就已流成冰。 此刻看着微生羽紧闭的双眼,她心中翻腾的不是祖孙之情,而是对那三个字"不容易"的反复咀嚼。 父君把她带到这世上不容易? 是指微生琉玉作为男子,在"传女不传男"的朱明皇朝保住她的存在不容易? 还是指……她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占据这具幼小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场艰难的意外? 微生妃抬起头,看向微生琉玉。他正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悲恸,还是在压抑着什么。 皇权的重担,终于彻底落在了他肩上。 而皇祖母临终前那句"多理解他",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理解吗? 微生妃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上一世她理解错了,理解成了盲从与牺牲。 只是不知道,这一世握着权柄的父君,是否也会像沈惊鸿那样,在登上巅峰之后,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开? 殿内的哭声渐次低下去,微生琉玉依旧伏在榻边,他握着母亲逐渐冰冷的手。 忽而,一滴清泪自他微阖的眼睫坠落,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蜿蜒而下,在明黄缎褥上晕开细小的水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接连滚落,如同融雪坠入寒潭,无声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微生妃站在他身后,石榴红的斗篷在遍地素白的帷幔间格外刺眼。 她看着父君微微颤抖的肩膀,束发的墨玉冠下,几缕乌发松落颊边。 这是她重生五年来,第一次看见微生琉玉如此失态。 过去他总是温和的,哪怕批阅奏折到深夜,哪怕被老臣刁难,眼底也总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从容,像雪山下深埋的暖流。 可现在,他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微生妃心头一紧。 上一世,她见过沈惊鸿的无数面——权谋家的阴鸷、帝王的冷酷、情人间的虚伪,唯独没见过他真正的脆弱。 而此刻眼前的微生琉玉,卸下了所有防备,露出的竟是这样不加掩饰的悲恸。 是装的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她见过沈惊鸿的伪装,而微生琉玉此刻的颤抖,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连带着他广袖下的指尖都在发白。 她想起父君五年来的种种——塞进她手里的暖玉永远是温的,她做噩梦时他时常相伴,为了让她看清楚奏折上的字,特意把镇纸换成轻巧的琉璃……这些琐碎的好,像此刻殿外的落雪,无声地积了厚厚一层。 "父君……"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微生琉玉没有回头,只是握母亲手的力道更紧了些,指节泛白。 微生妃咬了咬下 唇,上前一步,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摆。 那衣料是上好的云锦,此刻却带着无比的凉意。 "父君,皇祖母……"她顿了顿,想起上一世临死前沈惊鸿说的"人死不能复生",但这话太过冰冷,不适合此刻,"皇祖母要是看见您这样,她不安心的。" 微生琉玉的肩膀猛地一震,他缓缓转过头,平日里清冽的凤眸眼底布满血丝。 他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看见她,眼神里有茫然,有悲恸,还有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惊惶。 "宝宝……"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伸出手,似乎想抱她,却在触到她斗篷时又顿住,像是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冻着她。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微生妃鼻尖一酸。 上一世,沈惊鸿从不会在意是否会冻着她,只会在意她手上的血会不会弄脏他的龙袍。 她没有躲开,反而往前凑了凑,小脑袋轻轻撞了撞他的胸口。 "父君别难过了,"她仰起脸,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他憔悴的模样,"阿妃在这里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微生琉玉紧绷的神经。 他再也支撑不住,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把脸埋在她温暖的发顶,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泄了出来,滚烫的泪滴落在她石榴红的斗篷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阿妃……父君没有母亲了……"他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无助,一遍遍重复着,"父君没有母亲了……" 微生妃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眼泪是热的,砸在微生妃颈窝时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前世。 冷宫里终年不见天日,霉味与腐臭交织,她独自舔舐着伤口。 每当旧伤发作,疼得意识模糊时,也只能咬着牙,将呜咽生生咽进喉咙里。 父皇视她为可随意丢弃的棋子,沈惊鸿把她当作杀人的利刃,没有人会为她的痛苦皱眉,更没有人会将她护在怀里,轻声安慰。 微生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酸涩。 可眼前的父君,竟为了女皇的离去,这般痛彻心扉。 女皇一定曾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很爱他吧。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在爱意中长大,父君就是那个一直被父母爱着的孩子,他真幸运啊。 而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温度。 微生妃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她仰头望着头顶微微颤抖的下颌线,那些滚落的泪砸在她脸上,比沈惊鸿的剑还要烫人。 明明该嫉妒他的,嫉妒这个被爱包裹着长大的人,嫉妒他连悲伤都如此奢侈。 可当他的颤抖透过衣料传到她身上时,前世冷宫里无人问津的寒意突然涌上来——她太清楚孤身一人的滋味了。 “父君……”她的声音发闷,小手慢慢攀上他紧绷的后背,学着他从前哄自己的样子,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皇祖母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父君乖,"她模仿着他的语气,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别扭的温柔,“祖母并没有离开,你看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一定是皇祖母在看着我们呢。她怕父君找不到路,就变成星星给你点灯啦。" 微生琉玉没有说话,只是抱她更紧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许久,直到微生妃的小胳膊都拍酸了,才听见父君闷闷的声音从她发顶传来:"阿妃……你会不会也离开父君?" 这个问题让微生妃浑身一僵。 上一世沈惊鸿也问过类似的话,在他还是尚书嫡子时,曾拉着她的手说:"阿妃,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对吗?" 那时她信了,结果换来穿心一剑。 可此刻怀里的人,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恐惧,像个怕被丢下的孩子。 微生妃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父君五年来的种种温柔,又闪过沈惊鸿最后刺穿她心脏的冷漠。 两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一阵刺痛。 "父君不会丢下阿妃,"她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阿妃就不会离开父君。" 这不是承诺,更像是一种试探。 她想看看,这个男人会不会像沈惊鸿那样,用温柔做饵,最终将她拖入深渊。 微生琉玉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仔细看着女儿的脸,仿佛要从那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找出半分虚假。 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手,指尖轻轻擦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父君答应你,永远不会丢下阿妃。" 他的指尖带着泪水的冰凉,却让微生妃莫名地安心了一瞬。 她不知道这份安心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眼前的温柔是否只是权力更迭前的片刻温情。 但至少此刻,她看着父君眼底未干的泪痕,看着他因悲伤而显得格外真实的面容,心里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父君,"她再次开口,小手抓住他的一根手指,"皇祖母的遗诏……" 微生琉玉身体一僵,随即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悲恸,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沉稳:"嗯,父君知道。" 他看向床头那个紫檀木匣,明黄的遗诏静静躺在里面,像一道沉甸甸的命令。 "那……"微生妃看着他,"父君要去坐龙椅了吗?" 微生琉玉低头看着女儿,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两颗星辰。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也带着一丝决绝:"是啊,父君要去坐龙椅了。" 永安五年,冬,腊月初二,女皇微生羽崩于紫宸殿,享年五十有八。 第10章 登基 女皇驾崩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在朱明皇朝的上空。 宗正寺的几位老臣立刻联名上奏,要求按祖制从宗室女眷中择贤而立。 其中,手握重兵的镇国女王爷赫铮因其显赫的战功与宗室威望,被老臣们推举的风头最高,他们甚至抬出了皇朝的古训,暗指传位给男性是违背祖制、动摇国本。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掀起更大的风浪,微生琉玉便在女皇驾崩的半日,于太极殿召集群臣,当众打开了那份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微末之身,承先帝遗志,扫平**,定鼎天下,然朱明江山,非女子独能守之。今朕子微生琉玉,聪慧仁厚,文武双全,深得民心,堪为天下主。朕特此废‘传女不传男’之旧制,着微生琉玉继承大统,即皇帝位。钦此!” 当内侍官尖细的嗓音念完遗诏最后一个字,明黄绸布在丹陛上展开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在群臣头顶。 "荒谬!" 左侧文臣队列中,须发皆白的宗正寺卿韩维突然踉跄出列,手中牙笏重重击在金砖上,发出刺耳的脆响:"陛下遗命安能废千年祖制?传女不传男乃太祖皇帝亲定铁律,岂容一朝篡改!微生琉玉身为男子,怎可染指女皇之位?" 他话音未落,右侧武将班列中便有三人同时出列,为首的正是面如重枣的镇国将军赫铮之表弟赫锐,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韩卿所言极是!我朱明江山向来由女帝主政,岂容男子登基牝鸡司晨。" "赫将军慎言。" 一道温和的声音自龙椅下方传来。 微生琉玉不知何时已步下丹陛,玄色常服上未绣龙纹,只在袖口用银线勾勒着细密的云纹,他甚至还带着方才在偏殿安抚阿妃时的倦意,眼下的青黑尚未褪去,唇角却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牝鸡司晨?"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赫锐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赫将军是说,先皇扫平**时,手握定鼎之玺的虎符,是女子的绣帕么?" 赫锐一噎,额头渗出细汗。他忘了,那枚象征最高军权的"定鼎之玺",此刻正盖在遗诏右下角,鲜红的印泥在明黄绸布上如同凝固的血。 "祖制不可废!"韩维却像是豁出了性命,颤巍巍地指向微生琉玉,"你若登基,便是乱臣贼子。" "韩卿。"微生琉玉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惋惜,"先皇临终前,还念着你幼时在弘文馆教她习字的情分,特意嘱咐我……" 微生琉玉顿了顿,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寒芒,"说若韩卿老糊涂了,便请去宗正寺抄十年《女诫》醒醒脑。" "辱你?"微生琉玉轻笑一声,忽然抬手,指尖划过韩维颤抖的手腕,"韩卿可知,这太极殿的金砖下,埋着当年不肯归顺先皇的旧臣骸骨?" 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韩维如坠冰窟,"先皇说,朱明的江山是铁与血铸成的,不是老糊涂的唾沫星子。"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金吾卫指挥使已踏前一步,佩刀出鞘的声响清冽如冰。 "且慢。"微生琉玉忽然抬手制止,他走到韩维面前,甚至亲手替他理了理歪斜的朝冠,"韩卿,再想想清楚——是要去宗正寺抄书,还是想学这牙笏?" 他指尖轻轻一捻,韩维手中的象牙笏板竟"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韩维瞳孔骤缩,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赫锐身上。赫锐心一横,突然拔剑指向微生琉玉:"反贼!今日我便为朱明宗室清理门户。" 他剑势刚起,便觉手腕一麻,佩刀"哐当"落地。金吾卫指挥使的刀尖已抵在他咽喉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僵住。 "赫将军,"微生琉玉依旧微笑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方才没听清我的话么?"他指了指遗诏上的定鼎之玺,"这个印,认得么?" 赫锐看着那枚印玺,面如死灰。京畿大营的主帅是先皇亲封的护国侯,而护国侯的兵符,正是用这定鼎之玺所调。 "陛下遗诏已下,谁敢不从?"金吾卫指挥使沉声喝道,刀尖在赫锐咽喉上划出一道血痕。 韩维看着赫锐颈间的血珠,又看了看微生琉玉温和的笑脸,忽然腿一软跪了下去,叩首如捣蒜:"老臣……老臣糊涂!愿遵遗诏,恭迎新皇!" 赫锐还想挣扎,却被金吾卫反手制住。微生琉玉看都未看他,只是转向群臣,声音依旧温和:"诸位卿家,还有异议么?"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方才还跃跃欲试的几位老臣,此刻都将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出。 微生琉玉轻叹一声,仿佛对这场景很是遗憾:"既然都无异议,"他抬手,示意内侍官收起遗诏,"那就准备明日的登基大典吧。" "韩卿既不愿抄书,"他看向面如死灰的宗正寺卿,"那就去皇陵为先皇守灵吧,守到……明白祖制是死的,人是活的为止。" 微生琉玉又看向赫锐:"赫将军想为宗室清理门户," 他凤眸微弯,却不见半分暖意,"那就请你长姐赫铮王爷,来宫里与我''清理''吧。" 微生琉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抬手抚了抚袖口的银线云纹,语气漫不经心如同闲聊:"哦对了,方才接了边关急报,赫铮王爷此刻还在塞外巡视军马。" 殿内烛火映得他眼底流光微转,唇角笑意未达眼底:"按八百里加急的脚程算……赶回来大约需七日。" 金吾卫指挥使闻言立刻会意,押着面如死灰的赫锐转身时,听见新君在身后轻描淡写补了一句:"这七日里,先请赫将军在天牢里……替朕算着日子吧。" 殿外传来赫锐不甘的叫骂,却很快被利刃入肉的闷响打断。 微生琉玉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径直坐上龙椅。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对阶下群臣笑道:"让诸位见笑了,朕这几日没睡好,脾气有些不好。" 群臣集体叩首,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殿顶的藻井都在回响。 翌日寅时三刻,天光未破,皇城已是一片肃穆的金红。 太极殿前的广场上,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朝服在晨雾中泛着沉郁的光。 三百六十名金吾卫甲胄鲜明,手中长戟如林,将丹陛重重拱卫。 内侍省尚服局的女官们捧着明黄缎盒,屏息跪候在阶前——盒中盛着的,是朱明皇朝开朝以来第一袭为男子缝制的龙袍。 殿内暖阁,微生琉玉正由内侍杜若伺候着更衣。 明黄缎面的龙袍平铺在紫檀木架上,袍身用细密的金线绣着盘旋的五爪金龙,龙身周围衬着流云纹,针脚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陛下,这十二章纹需层层穿戴,恐费时……”为首的内侍杜若低声提醒,手中捧着赤金镶玉的中衣。 微生琉玉却摆了摆手,亲自拿起那袭龙袍。 他晨起时本无需脂粉修饰,月白锦帐掀开的刹那,晨光落上他莹白如玉的面颊,连眉骨的轮廓都似用羊脂玉细细打磨过。 偏生在抬眸时,眼角自然上扬的弧度里藏着七分天生的矜贵。 待杜若上前系上玉带,那腰间的金丝鸾鸟纹便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衬得他腰肢窄细,竟比寻常女子更显挺拔。 "陛下……您真好看,貌若天人。"杜若低声道。 微生琉玉勾了勾唇角,未语。 巳时整,钟鼓齐鸣。 微生琉玉在杜若的搀扶下,踏上九十九级汉白玉阶。 流云纹在他行走间曳地生辉,玄色滚边扫过冰凉的石阶,如同墨色流云漫过金山。 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当新皇的身影出现在丹陛尽头时,满朝文武先是一静,随即响起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那不是女子柔美的惊艳,而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昳丽与帝王威仪的奇诡融合。 他明明穿着男子的龙袍,眉眼间却仍带着先帝遗韵般的凤眸流盼,可当他踏上龙椅所在的平台时,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场又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中,微生琉玉扶着龙椅扶手坐下。他目光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前排左侧一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是微生妃。 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公主常服,乌发梳成双环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 待朝拜礼毕,礼官捧着明黄诏书上前,尖细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女微生妃,乃朕之嫡长女,聪慧淑敏,性资端良。今朕登基,特册封为嫡长公主,赐金册金宝,开府建牙,食邑三千户。钦此——" 内侍尖细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微生妃的耳膜。 她看着杜若托着的锦盒,里面赤金镶玉的金册折射出刺目光芒,恍惚间竟与前世父皇赏她的那柄淬毒匕首重叠。 朱明旧制里从无皇帝之女封嫡长公主的先例,就像大胤从无庶女能做皇后——可她做到了,用沾满鲜血的手铺就了沈惊鸿的登基路,最后却死在那双手所赐的荣耀之下。 那声"嫡长公主"如同一记闷雷在微生妃脑海中炸开。 上辈子她是大胤最卑贱的庶出公主,父皇用她的手当屠刀,斩尽所有碍眼的绊脚石;沈惊鸿用她的血当铺路石,从尚书府嫡子一路踏上龙椅。 他们都叫她"阿妃",都给过她金光闪闪的许诺,最后却都把染血的刀递回她胸口。 而现在,她成了朱明的微生妃,又一次被捧上公"的位置。 "阿妃"这两个字像个恶毒的玩笑。生而为"妃",难道注定要做权力祭坛上的祭品? 上辈子她是父皇的杀人工具,是沈惊鸿的开国功臣,最后却连个全尸都换不来。 “公主殿下?”乳母伏在地上,用袖口碰了碰她的绣鞋,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快……快谢恩啊……” 她的提醒被淹没在百官倒抽冷气的声浪里。 自朱明开国以来,何曾有过新皇登基时,将尚在髫龄的皇女抱上龙椅的先例? 微生琉玉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明黄的衮服在他转身时曳出一道流光。 他弯腰抱起五岁的微生妃,连腰间玉带扣碰撞的声响都带着温柔。 “阿妃不喜欢这金册?”他垂眸看着怀中孩子紧抿的唇瓣。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带着五岁孩童特有的奶气。 “不喜欢就不要。”他抬袖替她拂开额前碎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时似有若无地顿了顿,“父君的江山,原就该有阿妃一份。” 话音未落,他已抱着她转身走向龙椅。三百六十名金吾卫握戟的手同时收紧,甲叶摩擦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文臣队列里,须发斑白的吏部尚书张衡踉跄着上前半步:“陛下!龙椅乃天子至尊之位,公主年幼,恐……” “张卿觉得,”微生琉玉打断他的话,眉眼依旧温和:“朕的女儿,为何坐不得这龙椅?” 龙椅的扶手冰凉刺骨,微生琉玉将她安置在自己身侧的扶手上坐着,明黄的帷幔从殿顶垂落,将两人笼罩在一片晃眼的金色里。 她低头看见自己绯红的裙角垂在龙椅边缘,与微生琉玉玄色的袍摆交叠在一起,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父君……”她忽然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他们说……两人不能坐在一个龙椅上。” “我的活爹,活了两辈子,头会见到两人同坐龙椅,还在登基大典上。”微生妃心里荒唐的想着。 微生琉玉替她理正头上的步摇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停在她发间那枚赤金点翠凤凰衔珠簪上。 殿内三百六十名金吾卫甲叶摩擦的轻响,与阶下文臣们压抑的抽气声绞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龙椅前这对父女笼罩其中。 他垂眸时,眼尾那抹天生上挑的弧度恰好掠过微生妃紧抿的瓣。 “哦?”他拖长了语调,指尖轻轻拨弄着簪头颤动的珍珠,“哪朝的祖制写着,朕与阿妃不能同坐? 微生妃埋在他肩窝的小脸蹭了蹭玄色龙袍的织金云纹。 “他们说……龙椅只能坐一个人。”她攥紧他胸前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襟,指腹触到龙纹鳞片处凸起的金线,“像……像棋盘上的帅,只能有一个。” 微生妃盯着龙椅扶手上缠绕的蟠龙雕刻,眼尾余光却瞟着阶下群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 “哪有把五岁的孩子塞在龙椅上的,您可真是亲爹,专挑最烫的火坑让我跳。” 微生妃心里想哭,这辈子怕是又遇见了一个坑爹。 微生琉玉闻言低笑出声,胸腔震动的频率透过衣料传到她掌心。 “阿妃看这龙椅,”他的声音混着檀香传入她耳中,“龙有五爪,却能驮着云彩飞。父君的龙椅,原就是给想坐的人坐的。” 阶下,须发斑白的吏部尚书张衡踉跄着上前半步,牙笏叩地的脆响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飞起:“陛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龙椅至尊之地,岂容……” “张卿觉得,”微生琉玉打断他的话,手臂却将微生妃往自己身边揽了揽,让她绯红的裙摆更稳地垂在龙椅边缘,“朕的心尖上的公主,坐朕的龙椅,算哪门子‘二主’?” 他说话时,微生妃望下大殿,却看见阶下群臣中,有个老臣正用袖口拭泪。那是宗正寺的韩维——昨日还在为祖制争执不休的老臣,此刻却对着龙椅上并排而坐的父女躬身行礼。 “父君会一直让阿妃坐在这里吗?”她转过头,望着微生琉玉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眉眼生得极像先帝,尤其是眼尾那抹天然上挑的弧度,可此刻那双凤眸里映着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 “一直。”微生琉玉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轻得像在说一句家常,“直到阿妃自己不想坐为止。” 第11章 铁骑归阙 七日后的酉时,残阳将皇城垛口染成血色。 当赫铮的玄色披风掠过朱雀门斑驳的门钉时,守城门的金吾卫竟忘了按新皇规制盘查——眼前女子即便身着的墨色劲装,腰间只松松系着牛皮软鞭,鬓角还沾着塞外风沙,那双眼斜的凤眸却亮得惊人。 “镇国……”有老兵颤声欲呼,却被她一个冷冽的眼神钉在原地。 赫铮掸了掸披风上的霜雪,径直往宫城深处去了。 身后跟着的亲卫个个面覆铁盔,腰间佩刀的穗子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正是她麾下最精锐的“玄甲骑”。 听水榭的梅树上刚落了今冬第一场雪,微生琉玉正握着微生妃的小手教她用朱砂在冰面上画兵棋。 明黄的龙袍罩在两人身上,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巨大金菊。 听见长廊尽头传来马刺碰撞声,他笔尖一顿,落下的朱砂在冰面上洇开个歪斜的“帅”字。 “陛下,镇国女王爷求见。” 内侍杜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身后的赫铮已掀开门帘,墨色劲装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却比殿内燃着的鎏金暖炉更灼人眼球。 微生妃垂眸抚过龙袍上的金线云纹。 赫铮玄色披风上的雪粒落在金砖上,融成暗湿的痕迹,那双眼斜飞入鬓的凤眸挟着塞外风沙的凛冽,直直钉在微生琉玉身上。 “赫铮见过陛下。”她单膝跪地,声音比塞外的风还冷,“臣在漠北接到急报,说先皇遗诏改立陛下,不知这‘定鼎之玺’,可还盖在遗诏上?” 微生琉玉将朱砂笔搁在冰裂纹笔洗边缘,指腹擦过笔杆上的缠枝莲纹时,指甲几乎要嵌进温润的玉料里。 赫铮单膝跪地的身影投在雪地里,玄色披风上的血痂像一朵朵干涸的红梅——这女人每次出现都带着沙场的腥气,从十年前在点兵场砍断副将手臂,到上个月在漠北纵容部下屠了整个蛮族部落,美丽暴力又残忍。 “王爷塞外辛苦,这七日风雪,想必让王爷想清楚了不少事。” 他指了指石桌上未画完的兵棋,“方才阿妃还说,这帅位若坐得不稳,不如换个‘将’来试试。” 赫铮的目光落在微生妃攥着龙袍的小手上,那绯红裙摆上的缠枝莲纹刺得她眼疼——先皇临终前特意调她去漠北“巡视军马”,明着是提拔,实则断了她与京畿的联系。 如今回来,太极殿的龙椅上竟坐了个男子,而她的表弟赫锐还被关在天牢里。 “陛下说笑了。”她起身,“臣只想问问,那枚能调京畿大营的虎符,如今在谁手里?” 微生琉玉忽然笑了,那笑容没达眼底。 “虎符自然在该在的人手里。” 殿外风雪卷着碎玉般的雪沫扑在窗棂上,将微生琉玉龙袍上的金线云纹映得明明灭灭。 “陛下自然手段通天。” “先皇临终前调臣去漠北,原是怕臣碍了陛下登位的路——却不知陛下竟能让三朝元老联名请立,连掌管禁军的李将军都递了辞呈。” 微生琉玉用银簪拨弄着鎏金暖炉里的银丝炭,火星溅在他袖口的珍珠滚边时,他才慢条斯理抬眼:“王爷谬赞。不过是些老臣念及先皇膝下唯有朕与阿妃两名血脉,又见赫锐表弟在京中……过于活跃罢了。” 赫铮垂眸良久。玄甲骑的铁靴在殿外踏碎薄冰:“臣斗胆请陛下恩典。” “赫锐年少轻狂,若有冲撞陛下之处,臣替他赔罪,请陛下开恩释放天牢中的赫锐。” 她垂着的睫羽剧烈颤了颤,原本冷冽如刀的凤眸竟漫上一层薄泪,像塞外寒湖结了冰又被残阳映出裂痕。 那滴泪悬在眼角,将坠未坠时,殿外积雪压断梅枝的轻响恰好传来——果然是京中第一美人,连落泪都似淬了毒的红梅花。 “王爷这是做什么?”他声音淡得像飘在雪面上的薄冰,“当年在点兵场看你砍断副将手臂时,朕可没见王爷落过半滴泪。” 赫铮猛地抬头,泪珠终于坠下,砸在金砖上的雪痕里,洇开一小团深色水迹。 她想起那年上元节,微生琉玉还是个束着玉带的少年,在朱雀街的灯会上往她袖中塞了块暖玉,耳尖泛红得像偷喝了葡萄酒。 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像极了此刻殿角琉璃灯里跳动的烛火,温软得能将她一身戾气都融成春水。 “陛下……”她喉间发紧,“当年……是臣糊涂。” 微生琉玉笑了下,银簪挑着炭块的动作顿住。 “糊涂?”他重复这两个字,笑意未达眼底,“王爷是指,让亲卫往朕药里掺‘牵机引’的时候糊涂,还是看着朕毒发时,在点兵场连斩三将立威时糊涂?” 赫铮的脸瞬间褪尽血色,那滴未落的泪在睫毛上结成冰晶。 她当年太想要兵权,太想在赫氏王氏宗庙里站稳脚跟,竟默许了心腹用慢性毒药牵制这个对她存着朦胧情意的少年——她以为不过是让他缠绵病榻,却没想过那毒药会蚀骨销肌,让他夜夜疼得攥碎玉枕。 “臣……”她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辩解都说不出。 当年她在漠北接到他“病重”的消息时,心里竟还掠过一丝轻松,如今想来,那轻松早已变成淬毒的针,扎得她每一寸骨头都在疼。 微生琉玉将银簪掷进暖炉。 “赫铮,”他俯身,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你可知先皇临终前为何调你去漠北?” 他指尖擦过她鬓角未化的雪粒,动作曾是年少时最熟悉的温柔,此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因为他知道,若你在京中,朕连登基的时辰都等不到。” 赫铮猛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那里曾有过星光般的爱慕,如今只剩寒潭般的漠然。 赫铮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是君臣之礼,还有那碗穿肠的毒药,和这十年间被权力啃噬殆尽的情分。 “陛下要如何才肯放了赫锐?” 微生琉玉指尖拂过暖炉边缘的鎏金缠枝纹,忽然转头看向膝间的微生妃。 她正用冻得通红的指尖碾着冰面上的朱砂碎屑。 “阿妃,”他声音陡然放柔,指尖替她将碎发别到耳后,“方才赫王爷替赫锐求情,你觉得……该放了他么?” 微生妃捏着朱砂笔的手顿了顿。 这活爹又把题甩给我了,明明是他和赫铮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偏要拿自己当挡箭牌。 她一个重生的“小孩”,怎么就成了他们博弈的筹码? 难不成看她顶着副幼童皮囊,就当她真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稚儿? 这烂摊子,她才不想掺和,却又不得不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应对,真是麻烦透顶。 “父皇问我做什么?”她故意把朱砂笔攥扔掉,奶声奶气的语调里透着狡黠,“听说赫锐叔叔还拿过弹弓打了听水阁的白鹤呢,御花园的老太监说,坏孩子要关在黑屋子里罚抄《孝经》的。” 赫铮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被微生琉玉养的很好。 尤其是那双含笑的杏眼,可说出的话却带着微生琉玉独有的绵里藏针。 微生琉玉低笑出声,指腹蹭去她鼻尖沾着的朱砂:“阿妃说得是,坏孩子是该罚。” 他话音一转,目光似有若无扫过赫铮鬓角未化的雪粒,“只是赫王爷千里迢迢从漠北回来,总不能让她空手而归。” 微生妃心里冷哼一声。 绕来绕去,还是把烫手山芋抛给她这个“孩子”。 “那,坏孩子也不能被宠坏了,那父君就按照宫规处置他吧。” 微生妃攥着龙袍下摆,奶声奶气的童音在殿内回荡。 她故意把冻得通红的指尖在龙袍上蹭了蹭,将朱砂印子晕染开,“阿妃听说,宫规里说犯了错就要受罚,这样以后才不会再调皮。” 话音落地时,殿内鎏金暖炉里的银丝炭恰好爆出一星脆响。 赫铮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掐进掌心。 十年沙场淬炼的镇定,此刻竟被一个孩子的话搅得粉碎。 赫铮心里翻涌着怒火:死小孩,本王真是小看你了! 微生琉玉低笑出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阿妃这话倒是说得在理。”他抬眼望向赫铮,黑眸深不见底,“赫王爷,你也听到了,朕的乖女儿都如此明事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赫铮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慢悠悠道:“天牢湿寒,赫锐表弟金枝玉叶,原不该受那罪。” 赫铮瞳孔微缩,未及开口,便听他话锋一转:“只是花园的所有白鹤和珍兽都被赫锐被打瞎了一只眼,掌苑太监递了牌子,说按祖制需杖责三十,禁足宗人府半年。” “三十杖?”赫铮的声音陡然发颤,赫锐自幼体弱,三十杖下去便是半条命。 微生琉玉仿佛未闻:“王爷若觉得重了……”他忽然抬眼,黑眸里映着炉中跳跃的火星,“漠北送来的玄铁精矿,听闻王爷帐下玄甲骑的马掌正需更换?” 赫铮猛地抬头,凤眸里的凛冽被惊涛骇浪取代。 玄铁精矿是她刚从蛮族王庭劫来的贡品,尚未送抵兵部——他竟连这事都知道。 “陛下想要什么?”她的声音沉得像坠了铅。 微生琉玉却忽然抱起膝间的微生妃,让她坐在自己怀里,龙袍上的金线云纹在她身下流淌成河:“阿妃说,坏孩子不能宠。” 他用鼻尖蹭了蹭女儿冻得通红的耳廓,声音陡然放柔,“但好孩子该有糖吃。” 微生妃被他颠得晃了晃,趁机把冻僵的小手塞进他袖中暖着,心里却冷笑:又拿我当幌子。 微生妃面上却扬起天真笑容,指着赫铮腰间的牛皮软鞭:“赫阿姨的鞭子像条大蟒,阿妃怕。” 她盯着那五岁孩童仰起的粉雕玉琢小脸,听着那声甜腻腻的“赫阿姨”,腰间牛皮软鞭的纹路忽然硌得掌心发疼。 凤眸里的冰棱几乎要刺破眼睫——“阿姨”?! 这两个字像从淬毒的弹弓射出的石子,狠狠砸在她十六岁便艳冠京华的面皮上,砸得金枝玉叶的体面寸寸碎裂。 当年朱雀街的元宵灯海,她骑着火炭骝踏碎月光,多少王孙公子举着南海明珠追出三条街。 何曾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拿“阿姨”这种腌臜称呼往她头上扣? 这小崽子绝对是成心的! “混帐东西!” 她心底的怒骂几乎要冲破喉管:“等哪天你爹失了势,本王定要扯下这小崽子嘴上那层假惺惺的甜皮” 微生琉玉垂眸时,恰好看见赫铮鬓角青筋暴起的瞬间——那抹因“阿姨”二字裂开的镇定,比崩裂的冰缝更让他心头熨帖。 他低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带得怀中的微生妃晃了晃。 “你呀……”他低头,用指腹摩挲着她发顶,眼底的笑意像墨滴入温水般晕开, “真是个小甜心,父君好生喜欢。” 赫铮:…… 此刻赫铮忽然觉得这浑身的杀伐气都成了笑话——在微生琉玉含笑的眼波里,在微生妃软糯的童音中,她赫铮算什么? 不过是个被权力蛀空了情分,还妄想用旧情换人情的蠢货。 “陛下若肯松口。” “臣愿以漠北三城防务图,换赫锐半条命。” 微生琉玉的手指一顿,随即轻轻抚上微生妃的后背:“阿妃,你瞧,赫王爷为了表弟,可真是下了血本。你说,父君该答应吗?” 微生妃把朱砂笔含在嘴里咬了咬,含糊不清道:“父君说了算。不过……” 她吐掉笔,狡黠一笑,“要是赫锐叔叔以后还调皮,阿妃可就不帮他说话啦。” 赫铮看着这对父女一唱一和,凤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臣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雪,“但臣更知道,陛下想要的从来不止是防务图。” 微生琉玉忽然笑了,那笑容终于达了眼底:“王爷果然懂朕。” 他低头替微生妃系好斗篷上的玉扣,“既然如此,便让赫锐去宗人府抄《孝经》吧,何时抄满三百遍,何时……” 微生琉玉顿了顿,抬眼看向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梅枝:“何时漠北的玄铁精矿运抵武库,朕便何时准他出来晒太阳。” 赫铮猛地抬头,凤眸里的冰裂终于蔓延到眼底。 “臣,遵旨。”她叩首时,额角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12章 学堂 赫铮离去时,玄甲骑铁靴踏碎殿外薄冰的声响渐次远。 微生琉玉依旧维持着抱女儿的姿势,指腹还停留在微生妃斗篷的玉扣上,指节却已泛白。 他没看赫铮消失的方向,目光落向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梅枝,那里曾有赫铮年少时折梅相赠的影子,如今只剩残雪簌簌坠落。 “父君?”微生妃晃了晃小短腿,试图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方才还拿她当挡箭牌的男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筋骨,整个人陷进铺着白狐裘的榻里,连龙袍上的金线云纹都显得无精打采。 他没应声,只是缓缓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 微生妃踉跄着爬下榻。 她踩着厚厚的狐裘走到窗边,偷偷掀开窗纱一角。 赫铮的玄色披风已掠过听水榭的九曲桥,玄甲骑的铁盔在残雪中映着冷光,像一串移动的寒铁棋子。 这女人走得挺直,背影却孤绝。 原来父君喜欢这样的女人强势、危险,却又魅力十足。 毕竟谁能轻易忘记这样一个能在点兵场砍断副将手臂,在漠北屠尽蛮族部落的女人?她身上那股狠劲儿,就像淬了毒的美酒,明知饮下会蚀骨销肌,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男人都爱这样危险的刺激,难怪父君会对赫铮念念不忘。 上辈子自己也是满手鲜血,那为什么沈惊鸿会不喜欢呢? “活该。”微生妃在心里撇嘴。 明明刚才赫铮垂泪时,为什么不早点哄,偏要翻出十年前的毒药旧账,把人逼到用三城防务图换亲眷性命的份上。 现在人走了,又摆出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给谁看? “父君在生气吗?”微生妃转过身,故意用奶声奶气的语调打破沉默,“是不是阿妃刚才不该说赫阿姨的鞭子像大蟒?” 听到这样的话,他忽然低笑出声。 方才还沉如寒潭的黑眸泛起细碎的光,像是星辰坠入了眼底,映得鎏金暖炉的火光都跟着明灭不定。 “不关你的事情,宝宝。”他伸手刮了刮她泛红的鼻尖,“是父君之前愚蠢。” 微生琉玉喉结滚动着,没再往下说。 她没动,反而爬上榻,小屁 股往他身边一坐,仰头看他:“那父君是不是后悔了?” “是,”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雪沫,“我后悔了。” 微生妃仰着小脸,看见父君眼中那点方才因她玩笑而泛起的暖意,正如同残雪般从眼底簌簌剥落。 他望着窗外那枝被积雪压弯的梅枝,眸光里没有了半分失魂落魄,只剩下平静,像极了冬日冰封的湖面,底下暗涌着千年不化的寒。 “我该在她带着赫家军踏入玉门关的第一日,就将她绞杀在点兵场。” “省得她如今拿三城防务图来换那些叛党亲眷的命——这天下的权柄,早被赫家那群豺狼啃噬得四分五裂了。”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微生妃。那双曾映着星辰碎光的黑眸,此刻只剩下冷铁般的锋锐。 “父君的皇姐当年若不是信了赫铮的‘清君侧’,何至于被困在殿中饮鸩自尽?”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她看见父君喉结滚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半分对赫铮的旧情,只有蚀骨的恨意。 “赫铮?”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指尖终于松开了狐裘。 “她不过是赫家插在我心尖上的一把刀。如今这把刀想钝了自己跳出去?” 他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微生妃的头顶,动作依旧带着惯常的温和。 “宝宝,”他说,“记住,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握过刀的手递来的梅花。父君当年愚蠢,错信了刀锋上的花香,才让母皇和皇姐的血,染红了整个皇宫的雪。” 微生妃仰着脸,看着父君的眼瞳在烛火里明明灭灭。 “大美人父君好像恨她,可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她在心里悄悄嘀咕。 父君说赫铮是插在心尖的刀,可她上一世又何尝不是把沈惊鸿当救命稻草攥着? 攥得太紧,连自己掌心都被他淬了毒的权柄割得鲜血淋漓。 “阿妃在想什么?”微生琉玉忽然俯身,温热的指腹擦去她脸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珠,“是冷着了?” 她慌忙摇头,小身子却不受控地发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沈惊鸿握着染血的剑,嘴角勾起她曾以为温柔的笑:“阿妃,你手上沾了太多人命,朕不能让这样的人站在本宫身侧。”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他登顶路上的磨刀石。 黑暗中,微生妃明白,自己与微生琉玉何其相似——都曾为一个人满心期待,都在被背叛后满心疮痍。 或许,她该像父君一样,斩断所有软弱。 雪光映着窗棂,将微生妃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都藏进了孩童的天真无邪里。 她吸了吸鼻子,重新扬起小脸,用软糯的声音说:“父君,阿妃饿了,想吃糖蒸酥酪。” 微生琉玉看着她忽然转变的话题,眸色微怔,随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好。” 看着内侍躬身退下,微生妃悄悄松了口气,将掌心的血痕藏得更深。 父君啊父君,你教我不要信刀锋上的花香,可你可知,你面前的这个我,上辈子就是死在了那样的花香里。 夏蝉初鸣时,微生妃已满八岁。 寝殿内的鎏金自鸣钟才刚敲过卯时三刻。微生妃揉着惺忪的眼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藕节似的小臂。 “公主醒了?”贴身侍女青黛连忙上前,伺候她披上软绸寝衣,“陛下已在偏殿等着了,说今日要亲自为公主挑衣裳。” 微生妃点点头,赤足踩在铺着厚绒毯的地上走向内室。 铜镜里映出张尚带稚气的小脸,眉梢眼角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唯有眼底那点尚未散去的茫然,泄露了她面对崭新日常时的微末无措。 偏殿里,微生琉玉已换下常服,着一身月白锦袍,袖口用银线绣着暗纹云鹤。 他面前的长案上并排放着七八件成衣,有烟霞紫的蹙金绣袄、湖水绿的百褶罗裙、樱粉的蹙银镶边比甲,领口袖口皆滚着精致的织金云纹,显然是早已备好的宫装,边角处的珍珠流苏与累丝花结在晨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过来,宝宝。”他招招手,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却依旧温和。 微生妃慢吞吞地挪过去,目光扫过长案上的衣衫,却没什么焦点。 上辈子她从记事起就在冷宫里摸爬,后来入了宫,穿最贵的也是沈惊鸿赏的、绣满金线却沉重僵硬的宫装,颜色款式从不由自己选,久而久之,对“喜欢”二字竟有些迟钝。 好看的衣服?能比一把藏在袖中的匕首更实用吗?能比填饱肚子的金钱更重要吗? “按照皇族的规矩,今日去上书房,要见宗室里的兄姐们。” 微生琉玉拿起一件嫩绿色的百褶罗裙,裙身用杭绸裁就,上面绣着若隐若现的缠枝莲暗纹,领口袖口镶着同色的软缎花边,显然是早已缝制妥当的成品,“你瞧这件如何?像刚冒头的春芽,衬你皮肤。” 那裙子被他捧在掌心,晨光照得料子通透,连针脚都细密得看不见线头。 微生妃没说话,只是抬眼看他。父君的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不像她上辈子的手,指腹常年有握刀磨出的薄茧。 这双手曾抱着她看雪,也曾在提起赫铮时攥紧狐裘,泛出青白的指节。 “不喜欢?”微生琉玉见她沉默,又拿起旁边一件淡粉色的比甲,上面用银线绣着展翅的蝴蝶,“或是这个?前儿尚宫局新送来的,说时兴这个样式……” “都好。”微生妃终于开口,声音还有些奶气,“父君选的,阿妃都穿。” 微生琉玉动作一顿,垂眸看她。 小姑娘站在那里,晨曦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顶,像镀了层柔光,可那双眼睛里却没什么波澜,不像寻常孩童般对漂亮衣裳露出雀跃。 他忽然想起她一岁时,母皇和他说她:“阿妃以后定是个爱俏的,瞧这眉眼生得多精致。” 那时他也以为会是这样。可如今……他隐约觉得,这孩子心里藏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事,那些事让她像裹在茧里的蝶,明明该破茧而出拥抱春光,却把自己裹得太紧。 “傻孩子,”他轻叹一声,将那身嫩绿色的罗裙递给侍女青黛,“就这件吧,再把上个月库房里那支绿玉簪取来配着,衬得咱们宝宝像个小仙童。” 青黛应声上前,熟练地替微生妃更衣。那裙子穿在身上轻盈柔软,嫩绿色果然衬得她小脸越发白皙,像枝头刚结的青梅,透着股脆生生的灵气。 微生琉玉看着她,眼底漾起笑意,伸手替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上书房里都是宗室子弟,有你皇伯父家的世子,还有几位王叔家的王女,年纪都与你相仿。” 他蹲下身,替她整理好裙角的流苏,“先生是翰林院的老学士,学问极好,你若有不懂的便问,莫要藏着。但也不许淘气,不可仗着身份欺负人,知道吗?” 微生妃乖乖点头。 上学堂。这三个字在她上辈子是奢望。上辈子的父皇从不让她读书,只会让她学习如何杀人。 如今终于能坐在学堂里,像个寻常孩子一样识字念书……她攥了攥袖中的小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这一世,她要学本事,看的懂更多的字,懂人心,要握得住权柄,再也不要做任人摆布的棋子。 “父君知道了,宝宝最乖。”微生琉玉见她眼神认真,忍不住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带着龙涎香的气息落在发间。 “去吧,青黛会送你过去。下了课便回来,父君让御膳房给你备了糖蒸酥酪。” “嗯!”微生妃用力点头,转身跟着青黛往外走。 嫩绿色的裙摆扫过地毯,像一片初绽的荷叶。 上书房在文华殿东侧,远远便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琅琅书声。刚到门口,就有个穿绯红锦袍的小男孩冲出来,手里的毽子直直砸向她面门。 “喂!新来的小矮子,给爷让道!” 微生妃眼皮都没抬,侧身避过毽子,脚尖轻轻一勾,那鸡毛毽子便稳稳落在她掌心。 微生妃指尖攥着那枚鸡毛毽子,绒毛在晨风中颤了颤。 抬眼望去,眼前的绯红锦袍少年腰悬玉带,墨发用赤金冠束着,眉梢挑得极高,一双丹凤眼满是不耐与轻蔑。 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手里还捧着嵌宝石的毽子,显然是刚玩得兴起。 “你知道小爷是谁吗?”少年踱步上前,靴子上的鎏金狮头纹几乎要蹭到微生妃的裙摆,“敢挡小爷的路,信不信我让你在这文华殿跪到天黑?”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 几个探头探脑的宗室子弟慌忙缩回脑袋,连廊下洒扫的小太监都佝偻着腰,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青砖缝里。 这少年腰间玉带刻着的纹路——那是只有赫氏宗亲才能用的纹样。 再看他眉宇间那股不加掩饰的倨傲,倒与那日在点兵场远远见过的赫家军副将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她开口,声音里裹着未脱的奶气,全然没有方才识破纹样的锐利,“可我并不认识你。” 少年丹凤眼骤然眯起,鎏金冠下的眉梢挑得更高。 他身后的内侍已忍不住嗤笑出声,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诞笑话。 这皇城根下,竟有人不认得赫家嫡长世子? “小矮子,你耳朵塞了驴毛?”赫烽往前踏一步,“小爷是赫烽!赫家的赫,烽火的烽!便是当今陛下见到我,都得笑着问一句‘贤侄用过早膳没’!” “哦,可是赫世子的毽子,”微生妃忽然扬起小脸,声音软糯却清晰,“踢得这般准,倒像是练过抛绣球一样。” 少年瞳孔骤缩。 赫氏掌着北境十万铁骑的粮草调度,便是当今陛下见了他,礼让三分。 这小丫头片子竟敢拿“抛绣球”这种闺阁把戏来调侃他? “你找死!”赫烽猛地抬手,想去抢她掌心的毽子。 “赫世子好威风。”微生妃松开手,毽子轻飘飘落回赫烽脚边,“不过上书房的规矩,是先生定的。世子若想在这儿动手,不如先问问老学士,这毽子该不该砸在公主脸上?” “公主?”赫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微生家的公主?呵,当年赫家军在漠北流的血,够给你铺十条从玉门关到皇宫的红毯了。真以为挂个公主头衔,就能在小爷面前摆谱?” 他身后的内侍立刻附和:“就是!我们世子爷的亲姑姑,可是能让陛下半夜三更亲自去宫门送人的赫大将军!” “赫铮?”微生妃眨了眨眼,故意歪头,“父君说,赫阿姨前日送来的三城防务图,墨迹还没干呢。不知世子爷的毽子,能不能踢穿那图上标注的烽火台?” 赫烽的脸色瞬间铁青。防务图之事是赫家与皇室心照不宣的暗棋,这小丫头怎么会知道? 他死死盯着微生妃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忽然觉得这张稚气未脱的脸背后,藏着些不该属于八岁孩童的东西。 “你……” “赫世子。”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拄着拐杖的老学士扶着门框,花白的胡须抖了抖,“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上书房内,无论皇子公主、勋贵世子,见了先生皆需行礼。你这毽子,是想砸断老夫的腿吗?” 赫烽梗着脖子没动,眼底却闪过一丝忌惮。这老学士是三朝元老,连他祖父都要敬三分。 微生妃见状,立刻福了福身,声音甜得像掺了蜜:“先生早。方才赫世子与阿妃玩闹,不慎将毽子踢偏了,倒是阿妃笨,差点没接住呢。” 她边说边捡起地上的毽子,双手捧着递给赫烽,指尖还故意在他手背上蹭了蹭:“世子爷的毽子真好看,上面的珍珠比御膳房的糖霜还亮。” 赫烽触电般缩回手,看着那枚沾了她体温的毽子,又看看老学士似笑非笑的眼神,终于狠狠“哼”了一声,抢过毽子甩袖进门。经过微生妃身边时,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等着瞧,小矮子!” “公主,您没事吧?”青黛后怕地替她理了理裙摆,“这赫世子也太跋扈了,简直比……” “是不是简直比我还难伺候?”微生妃忽然弯起眼睛笑了,梨涡浅浅嵌在颊边。 她重新扬起天真的小脸,“没事呀,他的毽子没砸到我,我答应过父君不能淘气的,今天上课第一天呢。” 她特意放柔了语调,“要是惹了麻烦让父君为难,晚上就吃不到糖蒸酥酪了。” 青黛悬着的心“咚”地落回原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胸口。 方才见公主殿下的指尖在赫烽玉带板上擦过,她还以为又要上演什么“宫中小霸王”的戏码——毕竟这位小祖宗平日里看着粉雕玉琢,暗地里可是个披着公主皮的混世魔王。 可是只要陛下在跟前,公主殿下立刻化身成温顺乖巧的小绵羊。 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依赖,软乎乎的小身子往陛下怀里一钻,甜甜地喊着“父君”,撒娇耍赖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软。 青黛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嘀咕:也不知道那位貌若天神、清冷矜贵的陛下,知不知道自己捧在心尖上的公主,有的时候是多么的恶劣?要是陛下知道小公主可怕的一面,又该是怎样一副表情? 书斋内,赫烽正坐在首排的紫檀木椅上,恶狠狠地瞪着刚进来的微生妃。其他宗室子弟纷纷往旁边挪了挪,空出最末尾的一张梨花木小几。 微生妃提着裙摆走过去,刚坐下,就听见赫烽重重一哼,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正好落在她新换的嫩绿色裙角上。 她低头看着那几点乌黑的墨迹,像雪地里落了几只苍蝇。 上辈子,这样的挑衅她能反手将整砚台扣在对方脸上。可现在…… 微生妃慢慢抬起头,对上赫烽挑衅的目光,忽然甜甜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赫世子的墨汁真好用,比尚宫局新贡的‘紫毫’还黑呢。不知可否借阿妃用用?阿妃想给父君画只墨梅。” 赫烽:“……” 他第一次见有人被弄脏了衣服还能笑得出来,那笑容像春天溪水里的薄冰,看着软乎乎的,底下却藏着冻人的寒气。 老学士咳嗽一声,展开书卷:“今日讲《礼记·曲礼》,尔等需牢记——‘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第13章 赫烽 下午放学后,文华殿的飞檐在残阳里投下狭长阴影。 青黛被几个面生的内侍以“尚宫局传召领月例”为由支走时,微生妃正抱着一卷《诗经》走出上书房。 她眼角余光瞥见赫烽带着三四个宗室子弟候在月洞门外,个个斜倚着朱红廊柱,脸上是不怀好意的笑。 赫烽换了件石青色劲装,腰间玉带扣擦得锃亮,见她出来,故意把手里的玉扳指转得哗啦响:“微生公主,请留步。” 另外两个王族子弟立刻上前堵住去路,其中一个瘦高个的王女撇嘴道:“赫世子叫你呢,没听见?” 微生妃停下脚步,怀里的书卷被抱得更紧些,嫩绿色的裙摆被穿堂风拂动,像一片被揉皱的荷叶。 她没看赫烽,只望着远处宫墙下渐渐沉下去的夕阳:“赫世子有事?” “有事?”赫烽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她的鼻尖,“早上那笔账,还没跟你算呢。” 他身后的瘦高王女立刻帮腔:“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敢跟赫世子顶嘴?真当挂个公主名头,就能在这儿横行霸道了?” 另一个矮胖的世子搓着手,语气轻佻:“听说她娘死得早,从小在冷宫里长大的吧?怪不得不懂规矩。”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微生妃眼底深处。 上辈子在冷宫里,宫人太监私下的指点、污言秽语,比这难听百倍 她攥紧书卷的手指微微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页里,但面上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像只受惊的幼兽。 赫烽见她不吭声,只当她怕了,气焰更盛,伸手就想去夺她怀里的书:“没娘养的野种,读什么圣贤书?不如跟小爷学学,怎么给人磕头赔罪!” “我有父君。” 微生妃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青石板上,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赫烽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怯意,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父君说过,读书才能明理。赫世子连‘礼’字都不懂,你才该跟先生再学十年。” 赫烽被她看得一怔,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父君?你父君?”他故意拖长了音调,语气里满是轻蔑,“你父君当年不还是巴巴地追着我姑姑赫铮跑?皇朝第一美人,谁不喜欢?” 他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猜啊,你父君能护着你到什么时候?等哪天赫家不高兴了——” “赫世子慎言。” 微生妃猛地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气息,声音陡然冷了几分:“父君与赫将军是君臣,亦是故交。世子拿长辈私事做谈资,可是赫家教你的规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赫烽身后几个欲言又止的宗室子弟,忽然扬起小脸,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软糯,却字字清晰:“再说了,父君能不能护我一辈子,似乎与赫世子无关。 倒是世子今日带着人堵在上书房门口,若被老学士知道了,怕是要请赫老将军进宫喝杯茶,问问这‘以大欺小’的道理,该怎么罚。” 赫烽的脸色瞬间变了。老学士最注重规矩,而他祖父赫老将军最是好面子,若这事闹到祖父那里,少不了一顿家法。 “你威胁我?”赫烽额角青筋跳了跳,伸手就想抓她的手腕。 “赫世子!” 恰在此时,老学士拄着拐杖从书房里出来,浑浊的眼睛扫过剑拔弩张的场面,眉头立刻皱起,“放学不回府,在此喧哗什么?” 赫烽的手僵在半空,悻悻收回。那几个宗室子弟见状,立刻作鸟兽散,只剩他一人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微生妃见状,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模样,眼眶微微泛红,向老学士福了福身:“先生,赫世子见阿妃手里的书有趣,想借去看看,阿妃正要递给他呢。” 她说着,把怀里的《诗经》往前递了递,书页上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赫世子,你若喜欢,便先拿去看吧,明日还我便是。” 赫烽看着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再看看老学士严厉的目光,只觉得一口恶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他狠狠瞪了微生妃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谁要你的破书!”说罢,甩袖就走,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老学士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微生妃,叹了口气:“公主,赫世子年少气盛,你不必与他计较。快些回吧,晚了宫门该落锁了。” “是,先生。”微生妃乖巧应下,等老学士走远,脸上的委屈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书,书页边缘被她攥得有些发皱。 赫烽的话像一根细针,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没娘养的孩子。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如今她在世上唯一的依靠,只有父君。 残阳的金辉被宫墙切割成碎片,洒在回寝殿的抄手游廊上。 微生妃抱着书卷独自走在后面。方才赫烽那句“没娘养的”像根细刺,还扎在心底,随着脚步一下下钝痛。 她低头摩挲着《诗经》发皱的书页,想起上辈子冷宫里终年不化的积雪,想起这辈子父君温暖的怀抱,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母亲……”她轻轻地呢喃,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尚未勾勒清晰,脚下忽然一踉跄。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地推来!微生妃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狠狠撞在转角处一块凸起的青石棱上! “唔!” 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糊住了左眼。 她本能地伸手去撑地,掌心却按在粗糙的青砖上,碎石子划破皮肤,火辣辣地疼。 怀里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散开的书页被灰尘弄脏。 “谁?!” 微生妃咬牙撑起身子,额角的血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她踉跄着回头,身后的转角幽暗狭长,晚风卷着几片落叶吹过,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影。只有廊下一盏尚未点亮的羊角宫灯,在暮色里投下扭曲的阴影。 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脸颊滑到下巴,黏腻得令人作呕。 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黏糊糊的血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掌心的伤口也渗出血珠,混着灰尘,疼得她指尖直发抖。 “狗世子!” 她低骂出声,声音因疼痛而发颤,却带着淬了冰的狠厉。 除了赫烽,还有谁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早上被她驳了面子,下午堵人不成,现在居然搞起了偷袭!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书卷,书页上沾了血和泥,边角被踩得稀烂。想起赫烽那张嚣张的脸,想起他说的“没娘养的”,一股怒火猛地冲上头顶。 “下次别让我抓到,不然你死定了。” “父君说过,要做个乖孩子。”她低声对自己说,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但乖孩子,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微生妃攥着染血的书卷,踉跄着拐出抄手游廊。 额角的伤口还在突突地跳,温热的血混着尘土糊住左眼,每走一步,太阳穴便像被锥子狠狠碾过。 她没回头,只凭着上辈子杀手的本能,感知着身后暗处是否有窥视的目光——赫烽那伙人惯会做缩头乌龟,方才推她的力道阴狠,必是躲在廊柱阴影里的鼠辈。 宫道越走越偏,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将琉璃瓦的棱角晕染成模糊的暗紫色。 她刻意绕开回寝殿的路,拐进花园西侧的草坪。 微生妃拣了块向阳的暖石坐下,石面还残留着白日的余温,却暖不透她冰冷的指尖。 血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滴在嫩绿色的裙摆上,绽开一朵朵妖异的红梅。 她故意歪了歪头,让更多血迹糊住视线,眼角的余光却死死盯着草坪边缘的灌木丛——若真是赫烽派来的人,定会耐不住性子现身。 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暗中窃笑。 微生妃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金簪——那是父君给她戴的,簪头雕着朵未开的白梅,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武器。 青黛被支走时说去尚宫局领月例,可这都过了半个时辰,连个影子都没有。 是赫烽使的绊子,还是……另有其人? 草坪尽头的假山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微生妃的心猛地提起,后背紧贴着冰凉的石面,指腹在金簪的梅瓣上碾出青白的印子。 上辈子刀尖舔血的日子教会她,最致命的攻击往往来自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调整呼吸,将痛感压到最低,只等那黑影扑上来的瞬间—— “嗒……嗒嗒……”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孩童特有的轻跳。 微生妃皱眉,这脚步声太稚嫩,不像赫烽豢养的打手。 她眯起未被血糊住的右眼,透过朦胧的暮色望去—— 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从太湖石后钻出来,身上的粗布短打沾满泥污,头发像团乱草,连脸上都抹着几道黑灰,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煤堆里的两颗星辰。 他手里攥着块素色帕子,帕角绣着朵极小的兰花,针脚细密,不像是下人用的。 男孩似乎也没想到石头上会坐着人,猛地顿住脚步,脏脸上满是惊愕。 他盯着微生妃额角的血,嘴唇动了动,像想说什么,却又怯生生地往后缩了缩。 “你是谁?”微生妃的声音因失血而有些发颤,却依旧带着杀手特有的冷冽,“躲在后面做什么?” 男孩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他迟疑了半晌,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我……我看你流血了……” 他往前蹭了两步,像只受惊的小兽,小心翼翼地将帕子递过来:“这个……给你擦血……” 微生妃盯着他递过来的帕子,那素白的布料上不见半分污渍,与他脏兮兮的模样格格不入。 微生妃没有接这块手帕。 她想起上辈子沈惊鸿递来的帕子,也是这般雪白,却裹住了她此后十年最荒唐的痴念。 微生妃看着他泫然欲泣的模样,忽然觉得无趣。 命运真是爱开玩笑,连递帕子的戏码都要重演一遍。 她忽然咧开嘴,露出个极淡的笑。那笑容没达眼底,只牵扯着嘴角的肌肉,血顺着牙齿缝渗出来,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诡异。 “拿开。”她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讨厌,“别让我再看见你。” 男孩“哇”地一声扔掉帕子,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粗布短打的衣角扫过草坪,带起几片落叶。 帕子落在微生妃脚边,素白的布料上沾了几点她的血,像几朵开错了时节的红梅。 风卷起帕角,兰草花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微生妃低头看着那方帕子,忽然笑出了声。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点歇斯底里的畅快,惊飞了廊下栖息的麻雀。 真好。她想。这次没人能再用一块帕子骗走她的心了。 她捡起地上的帕子,指尖碾过那细密的针脚,忽然用力一撕。 布料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 她将碎帕子随手扔在草丛里,像是扔掉了上辈子所有的愚蠢与痴缠。 掌心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 但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赫烽的挑衅,沈惊鸿的虐杀,冷宫里的积雪,似乎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碎片,被风一吹就散了。 暮色如墨,将最后一缕残阳的金辉彻底吞噬。 微生妃的笑声渐歇,胸腔里那股积压许久的郁气随着破碎的帕子一同散在风里。 她抬手按住额角的伤口,血已经凝成黏腻的痂,混着尘土在皮肤上勒出一道粗粝的痕。 方才那阵近乎疯癫的笑让她浑身脱力,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枷锁,连指尖的刺痛都显得轻快起来。 她晃了晃有些发晕的脑袋,扶着暖石站起身。 裙摆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像几片揉皱的暗赤色花瓣,死死咬在嫩绿色的绸缎上。 风穿过槐树林,卷起满地落叶在她脚边打旋。 远处宫道上终于亮起了零星的羊角宫灯,昏黄的光晕在青砖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条条沉默的蛇。 微生妃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血腥混合的气息,竟让她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从袖中摸出半块被撕碎的帕子——是那男孩丢下的,素白的布料上还沾着她的血。 她用干净的一角蘸着廊下积水,一点点擦拭额角的伤口。冷水渗进创口,疼得她睫毛剧烈颤抖,却硬是没哼一声。 上辈子在冷宫里,冻裂的伤口比这疼百倍,她早就学会了把痛咽进肚子里。 血污被擦去,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从眉骨延伸到鬓角,此刻还在微微渗着血水。 她对着宫灯在地上的倒影扯了扯嘴角,那道疤像条赤色的蜈蚣,爬在她苍白的脸上。 脚步声从抄手游廊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 微生妃立刻握紧了袖中的金簪,转身时却见青黛提着一盏灯笼跌跌撞撞跑过来,脸上满是泪痕:“公主!您怎么在这里?奴婢去尚宫局才发现是圈套,那些内侍根本不是尚宫局的人……” 看到微生妃额角的伤,青黛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就要查看:“天呐!这是怎么了?谁伤了您?” 微生妃抬起头,脸上还沾着血污,却对着青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没事,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石头上了。” 她不想让父君担心,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狼狈。 “快,快回寝殿!”青黛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别告诉父君。”微生妃拉住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就说……就说我自己玩闹时不小心磕到的,小事而已。” 青黛看着她额角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着她掌心的血痕,哪里还敢耽误,一边扶着她快走,一边急道:“这怎么是小事!都流血了!陛下知道了一定会心疼的,他那么喜欢您。” 微生妃没再说话。 夜色如墨,宫道两侧的羊角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青砖上流淌,将微生妃与青黛的影子拉得细长。 青黛扶着她走得急促,灯笼的光晃得人眼晕。 行至池畔的九曲桥,前方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衣袂拂过廊柱的轻响。 月白色的广袖长袍在宫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墨发仅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正是她的父君,微生琉玉。 他今日似乎刚从御书房出来,墨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平日里总是淡漠疏离的眉眼,此刻却因看到微生妃额角的血痕而骤然收紧。 微生琉玉几步走近,月光落在他面容上,竟让那抹惊鸿般的俊美添了几分烟火气的焦灼。 “阿妃?”微生琉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指尖在离她伤口寸许的地方顿住,像是怕碰疼了她,“这是怎么了?” 他的目光扫过她额角狰狞的伤口,又落在她裙摆上干涸的血渍上,素来疏淡的眸子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可是……在学堂受了欺负?”他蹲下身,与她平视,语气是微生妃两辈子都未听过的急切,“告诉父君,是谁伤了你?” 微生妃怔怔地看着他。 记忆里的父君总是温和,说话都是游刃有余的。 可此刻他眼底的惊痛如此真切,连声音都因担忧而微微发哑,那双总是含着淡月清辉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汹涌情绪。 这是她两辈子来,第一次在她受伤后,用这样近乎惶恐的语气,追问她疼不疼,是不是受了委屈。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的暖意混着伤口的刺痛一起泛上来。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抖的阴影,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不能说,绝不能让父君为她操心。 赫家势大,父君如今在现在的形式下本就步履维艰…… “父君……”她抬起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努力扯出一个平静的笑,“只是走路时不小心,被石子绊了一跤,撞到了石头上。” 她刻意将伤口转向光亮处,语气淡得仿佛只是蹭破了点皮:“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微生琉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怎会信这说辞? 那伤口深可见骨,绝非寻常摔跤所能造成。 他盯着女儿苍白的小脸,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这孩子总是这样,什么都藏在心里,像只受伤后只会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小兽。 “胡说!”他难得沉了声音,却并非动怒,而是心疼得厉害,“这伤怎会是摔跤所致?” 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告诉父君,是不是赫家那小子?” 微生妃的心猛地一跳,父君竟猜到了? 八岁的孩童本就难掩惊惶,更何况是被看穿心事的瞬间,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不等微生琉玉再问,她踉跄着上前两步。 微生琉玉见状立刻蹲下身,就被女儿猛地抱住了脖颈。 小小的手臂圈得很紧,带着孩童特有的依赖与不安,细声细气的恳求裹着不易察觉的颤音:“父君,不是的。” 她把脸埋进他带着冷香的肩窝,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阿妃请求父君,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温热的气息透过月白锦袍渗进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我不想说今天的事……” 微生琉玉的身体骤然一僵。 掌心触到女儿细软的发丝,才惊觉她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他缓缓抬起手,回抱住那小小的身躯,指腹触到她后背因隐忍而绷紧的脊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喉结剧烈滚动。 “……好,父君不问。”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都是父君没用……” 凤霄殿内的鎏金熏炉正燃着暖香,青烟袅袅绕过雕花床幔。 微生琉玉亲手从太医留下的药箱里取出玉瓷药瓶,指尖捻起一点青绿色的膏体。 烛火在他低垂的睫羽上跳跃,将那双总是含着清辉的凤眸映得格外深邃。 药香混着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微生妃仰着小脸靠在软垫上,额角新换的纱布已被他轻轻揭开。 当父君微凉的指尖触到伤口边缘时,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听见头顶传来极轻的“嘘”声。 抬眼便撞进他盛满星河的眼底——那双眼生得极美,眼尾微挑时本应带着疏离的贵气,此刻却因心疼而微微泛红,连执药棉的指节都泛着青白。 “父君……”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声开口,“你不是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吗?怎么会在九曲桥遇见我?” 微生琉玉正用干净的棉片蘸着温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痂,闻言动作一顿。 烛火摇曳中,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的涩意:“今日是阿妃头一回进上书房……” 他顿了顿,将玉瓷瓶里的药膏匀在指尖,“父君算着你下学的时辰,本想亲自去接你。” 药膏触到伤口时带着清冽的凉意,微生妃却觉得那温度顺着皮肤渗进了心里。 她看着父君漂亮的指尖在自己额角辗转,看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忽然发现他眼下竟有淡淡的青黑。 “谁知被几位老臣堵在御书房议新政,” 微生琉玉忽然停住话头,喉结滚动着,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是父君来迟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不易察觉的自责,像羽毛似的搔过微生妃的心尖。 她看见父君捻起纱布的手指微微发抖,看见他漂亮的凤眸里映着烛火与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额角缠着白纱,显得格外可怜。 “不怪父君。”她忽然伸出小手,抓住他袖口的月白锦缎,“是阿妃自己不小心。” 烛火在他眼中碎成点点金芒,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轻笑,指尖轻轻刮了刮她未受伤的脸颊:“嗯。” 他重新低头为她包扎纱布,发梢垂落下来,扫过她鼻尖时带来一阵痒意,“以后父君等你下课后会及时来接你。” 纱布的结打得极漂亮,像朵素白的花绽在鬓边。 微生妃望着父君近在咫尺的俊脸,忽然觉得额角的疼都轻了许多。 微生妃觉得有点恍惚,世间真有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她受伤而自责,会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把她的伤看得比自己的政务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