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的酉时,残阳将皇城垛口染成血色。
当赫铮的玄色披风掠过朱雀门斑驳的门钉时,守城门的金吾卫竟忘了按新皇规制盘查——眼前女子即便身着的墨色劲装,腰间只松松系着牛皮软鞭,鬓角还沾着塞外风沙,那双眼斜的凤眸却亮得惊人。
“镇国……”有老兵颤声欲呼,却被她一个冷冽的眼神钉在原地。
赫铮掸了掸披风上的霜雪,径直往宫城深处去了。
身后跟着的亲卫个个面覆铁盔,腰间佩刀的穗子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正是她麾下最精锐的“玄甲骑”。
听水榭的梅树上刚落了今冬第一场雪,微生琉玉正握着微生妃的小手教她用朱砂在冰面上画兵棋。
明黄的龙袍罩在两人身上,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巨大金菊。
听见长廊尽头传来马刺碰撞声,他笔尖一顿,落下的朱砂在冰面上洇开个歪斜的“帅”字。
“陛下,镇国女王爷求见。”
内侍杜若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身后的赫铮已掀开门帘,墨色劲装下摆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却比殿内燃着的鎏金暖炉更灼人眼球。
微生妃垂眸抚过龙袍上的金线云纹。
赫铮玄色披风上的雪粒落在金砖上,融成暗湿的痕迹,那双眼斜飞入鬓的凤眸挟着塞外风沙的凛冽,直直钉在微生琉玉身上。
“赫铮见过陛下。”她单膝跪地,声音比塞外的风还冷,“臣在漠北接到急报,说先皇遗诏改立陛下,不知这‘定鼎之玺’,可还盖在遗诏上?”
微生琉玉将朱砂笔搁在冰裂纹笔洗边缘,指腹擦过笔杆上的缠枝莲纹时,指甲几乎要嵌进温润的玉料里。
赫铮单膝跪地的身影投在雪地里,玄色披风上的血痂像一朵朵干涸的红梅——这女人每次出现都带着沙场的腥气,从十年前在点兵场砍断副将手臂,到上个月在漠北纵容部下屠了整个蛮族部落,美丽暴力又残忍。
“王爷塞外辛苦,这七日风雪,想必让王爷想清楚了不少事。”
他指了指石桌上未画完的兵棋,“方才阿妃还说,这帅位若坐得不稳,不如换个‘将’来试试。”
赫铮的目光落在微生妃攥着龙袍的小手上,那绯红裙摆上的缠枝莲纹刺得她眼疼——先皇临终前特意调她去漠北“巡视军马”,明着是提拔,实则断了她与京畿的联系。
如今回来,太极殿的龙椅上竟坐了个男子,而她的表弟赫锐还被关在天牢里。
“陛下说笑了。”她起身,“臣只想问问,那枚能调京畿大营的虎符,如今在谁手里?”
微生琉玉忽然笑了,那笑容没达眼底。
“虎符自然在该在的人手里。”
殿外风雪卷着碎玉般的雪沫扑在窗棂上,将微生琉玉龙袍上的金线云纹映得明明灭灭。
“陛下自然手段通天。”
“先皇临终前调臣去漠北,原是怕臣碍了陛下登位的路——却不知陛下竟能让三朝元老联名请立,连掌管禁军的李将军都递了辞呈。”
微生琉玉用银簪拨弄着鎏金暖炉里的银丝炭,火星溅在他袖口的珍珠滚边时,他才慢条斯理抬眼:“王爷谬赞。不过是些老臣念及先皇膝下唯有朕与阿妃两名血脉,又见赫锐表弟在京中……过于活跃罢了。”
赫铮垂眸良久。玄甲骑的铁靴在殿外踏碎薄冰:“臣斗胆请陛下恩典。”
“赫锐年少轻狂,若有冲撞陛下之处,臣替他赔罪,请陛下开恩释放天牢中的赫锐。”
她垂着的睫羽剧烈颤了颤,原本冷冽如刀的凤眸竟漫上一层薄泪,像塞外寒湖结了冰又被残阳映出裂痕。
那滴泪悬在眼角,将坠未坠时,殿外积雪压断梅枝的轻响恰好传来——果然是京中第一美人,连落泪都似淬了毒的红梅花。
“王爷这是做什么?”他声音淡得像飘在雪面上的薄冰,“当年在点兵场看你砍断副将手臂时,朕可没见王爷落过半滴泪。”
赫铮猛地抬头,泪珠终于坠下,砸在金砖上的雪痕里,洇开一小团深色水迹。
她想起那年上元节,微生琉玉还是个束着玉带的少年,在朱雀街的灯会上往她袖中塞了块暖玉,耳尖泛红得像偷喝了葡萄酒。
那时他看她的眼神,像极了此刻殿角琉璃灯里跳动的烛火,温软得能将她一身戾气都融成春水。
“陛下……”她喉间发紧,“当年……是臣糊涂。”
微生琉玉笑了下,银簪挑着炭块的动作顿住。
“糊涂?”他重复这两个字,笑意未达眼底,“王爷是指,让亲卫往朕药里掺‘牵机引’的时候糊涂,还是看着朕毒发时,在点兵场连斩三将立威时糊涂?”
赫铮的脸瞬间褪尽血色,那滴未落的泪在睫毛上结成冰晶。
她当年太想要兵权,太想在赫氏王氏宗庙里站稳脚跟,竟默许了心腹用慢性毒药牵制这个对她存着朦胧情意的少年——她以为不过是让他缠绵病榻,却没想过那毒药会蚀骨销肌,让他夜夜疼得攥碎玉枕。
“臣……”她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辩解都说不出。
当年她在漠北接到他“病重”的消息时,心里竟还掠过一丝轻松,如今想来,那轻松早已变成淬毒的针,扎得她每一寸骨头都在疼。
微生琉玉将银簪掷进暖炉。
“赫铮,”他俯身,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闻,“你可知先皇临终前为何调你去漠北?”
他指尖擦过她鬓角未化的雪粒,动作曾是年少时最熟悉的温柔,此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因为他知道,若你在京中,朕连登基的时辰都等不到。”
赫铮猛地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那里曾有过星光般的爱慕,如今只剩寒潭般的漠然。
赫铮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止是君臣之礼,还有那碗穿肠的毒药,和这十年间被权力啃噬殆尽的情分。
“陛下要如何才肯放了赫锐?”
微生琉玉指尖拂过暖炉边缘的鎏金缠枝纹,忽然转头看向膝间的微生妃。
她正用冻得通红的指尖碾着冰面上的朱砂碎屑。
“阿妃,”他声音陡然放柔,指尖替她将碎发别到耳后,“方才赫王爷替赫锐求情,你觉得……该放了他么?”
微生妃捏着朱砂笔的手顿了顿。
这活爹又把题甩给我了,明明是他和赫铮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偏要拿自己当挡箭牌。
她一个重生的“小孩”,怎么就成了他们博弈的筹码?
难不成看她顶着副幼童皮囊,就当她真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稚儿?
这烂摊子,她才不想掺和,却又不得不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应对,真是麻烦透顶。
“父皇问我做什么?”她故意把朱砂笔攥扔掉,奶声奶气的语调里透着狡黠,“听说赫锐叔叔还拿过弹弓打了听水阁的白鹤呢,御花园的老太监说,坏孩子要关在黑屋子里罚抄《孝经》的。”
赫铮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被微生琉玉养的很好。
尤其是那双含笑的杏眼,可说出的话却带着微生琉玉独有的绵里藏针。
微生琉玉低笑出声,指腹蹭去她鼻尖沾着的朱砂:“阿妃说得是,坏孩子是该罚。”
他话音一转,目光似有若无扫过赫铮鬓角未化的雪粒,“只是赫王爷千里迢迢从漠北回来,总不能让她空手而归。”
微生妃心里冷哼一声。
绕来绕去,还是把烫手山芋抛给她这个“孩子”。
“那,坏孩子也不能被宠坏了,那父君就按照宫规处置他吧。”
微生妃攥着龙袍下摆,奶声奶气的童音在殿内回荡。
她故意把冻得通红的指尖在龙袍上蹭了蹭,将朱砂印子晕染开,“阿妃听说,宫规里说犯了错就要受罚,这样以后才不会再调皮。”
话音落地时,殿内鎏金暖炉里的银丝炭恰好爆出一星脆响。
赫铮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掐进掌心。
十年沙场淬炼的镇定,此刻竟被一个孩子的话搅得粉碎。
赫铮心里翻涌着怒火:死小孩,本王真是小看你了!
微生琉玉低笑出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阿妃这话倒是说得在理。”他抬眼望向赫铮,黑眸深不见底,“赫王爷,你也听到了,朕的乖女儿都如此明事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赫铮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慢悠悠道:“天牢湿寒,赫锐表弟金枝玉叶,原不该受那罪。”
赫铮瞳孔微缩,未及开口,便听他话锋一转:“只是花园的所有白鹤和珍兽都被赫锐被打瞎了一只眼,掌苑太监递了牌子,说按祖制需杖责三十,禁足宗人府半年。”
“三十杖?”赫铮的声音陡然发颤,赫锐自幼体弱,三十杖下去便是半条命。
微生琉玉仿佛未闻:“王爷若觉得重了……”他忽然抬眼,黑眸里映着炉中跳跃的火星,“漠北送来的玄铁精矿,听闻王爷帐下玄甲骑的马掌正需更换?”
赫铮猛地抬头,凤眸里的凛冽被惊涛骇浪取代。
玄铁精矿是她刚从蛮族王庭劫来的贡品,尚未送抵兵部——他竟连这事都知道。
“陛下想要什么?”她的声音沉得像坠了铅。
微生琉玉却忽然抱起膝间的微生妃,让她坐在自己怀里,龙袍上的金线云纹在她身下流淌成河:“阿妃说,坏孩子不能宠。”
他用鼻尖蹭了蹭女儿冻得通红的耳廓,声音陡然放柔,“但好孩子该有糖吃。”
微生妃被他颠得晃了晃,趁机把冻僵的小手塞进他袖中暖着,心里却冷笑:又拿我当幌子。
微生妃面上却扬起天真笑容,指着赫铮腰间的牛皮软鞭:“赫阿姨的鞭子像条大蟒,阿妃怕。”
她盯着那五岁孩童仰起的粉雕玉琢小脸,听着那声甜腻腻的“赫阿姨”,腰间牛皮软鞭的纹路忽然硌得掌心发疼。
凤眸里的冰棱几乎要刺破眼睫——“阿姨”?!
这两个字像从淬毒的弹弓射出的石子,狠狠砸在她十六岁便艳冠京华的面皮上,砸得金枝玉叶的体面寸寸碎裂。
当年朱雀街的元宵灯海,她骑着火炭骝踏碎月光,多少王孙公子举着南海明珠追出三条街。
何曾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拿“阿姨”这种腌臜称呼往她头上扣?
这小崽子绝对是成心的!
“混帐东西!” 她心底的怒骂几乎要冲破喉管:“等哪天你爹失了势,本王定要扯下这小崽子嘴上那层假惺惺的甜皮”
微生琉玉垂眸时,恰好看见赫铮鬓角青筋暴起的瞬间——那抹因“阿姨”二字裂开的镇定,比崩裂的冰缝更让他心头熨帖。
他低低笑出声,胸腔震动带得怀中的微生妃晃了晃。
“你呀……”他低头,用指腹摩挲着她发顶,眼底的笑意像墨滴入温水般晕开,
“真是个小甜心,父君好生喜欢。”
赫铮:……
此刻赫铮忽然觉得这浑身的杀伐气都成了笑话——在微生琉玉含笑的眼波里,在微生妃软糯的童音中,她赫铮算什么?
不过是个被权力蛀空了情分,还妄想用旧情换人情的蠢货。
“陛下若肯松口。”
“臣愿以漠北三城防务图,换赫锐半条命。”
微生琉玉的手指一顿,随即轻轻抚上微生妃的后背:“阿妃,你瞧,赫王爷为了表弟,可真是下了血本。你说,父君该答应吗?”
微生妃把朱砂笔含在嘴里咬了咬,含糊不清道:“父君说了算。不过……”
她吐掉笔,狡黠一笑,“要是赫锐叔叔以后还调皮,阿妃可就不帮他说话啦。”
赫铮看着这对父女一唱一和,凤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臣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雪,“但臣更知道,陛下想要的从来不止是防务图。”
微生琉玉忽然笑了,那笑容终于达了眼底:“王爷果然懂朕。”
他低头替微生妃系好斗篷上的玉扣,“既然如此,便让赫锐去宗人府抄《孝经》吧,何时抄满三百遍,何时……”
微生琉玉顿了顿,抬眼看向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梅枝:“何时漠北的玄铁精矿运抵武库,朕便何时准他出来晒太阳。”
赫铮猛地抬头,凤眸里的冰裂终于蔓延到眼底。
“臣,遵旨。”她叩首时,额角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