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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驾崩

作者:梨妃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紫宸殿正宫的鎏金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燃得正旺,烟气却驱不散殿内沉郁的药味。


    微生羽斜倚在铺着明黄缎褥的寝榻上,昔日能扫**、定乾坤的女皇,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抬手抚开鬓边乱发的力气都似有若无。


    殿内静得只听见太医按脉时的屏息声,以及窗外落雪打在琉璃瓦上的簌簌轻响。


    微生琉玉垂手立在榻前,玄色朝服上的银线龙纹在烛火下微微晃动,他垂着眼,长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暗潮,只在母亲指尖轻轻颤抖时,才极轻地弯了弯唇角,做出个安抚的模样。


    “琉玉……”微生羽的声音沙哑得像磨损的丝绸,她费力地抬眼,望着这个她亲手教养、寄予了毕生心血的儿子,“那些老东西……还在闹?”


    她说的是宗正寺那群抱着“传女不传男”祖训不放的老臣。


    这半月来,她病势加重的消息稍一泄露,京中便暗流汹涌,既有揣测她将传位给哪位宗室女眷的流言,也有宗室亲王借“探望圣驾”之名,在宫门外徘徊窥探。


    微生琉玉上前一步,替母亲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喉间微涩:“母亲放心,儿已让御史台弹劾了几位跳得最凶的,宗正寺卿也被儿‘请’去了大理寺‘喝茶’。”


    他语气平淡,可微生羽却听出了那平静下的雷霆手段——这是她教出来的孩子,既有菩萨心肠,更有金刚手段。


    微生羽低低地笑了,咳出几声,眼角沁出泪来:“好,好……不愧是我的儿。”


    她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如鹰,“岭南的靖王、塞北的燕王,还有……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姐妹,是不是都在调兵?”


    “是。”微生琉玉没有隐瞒。


    “靖王的信使三日前入了京,燕王的边军也往南挪了十里。不过母亲早有部署,京畿大营的兵权在儿手中,他们掀不起大浪。”


    这便是他与母亲的默契。


    早在月前她称病之初,便已借着“剿匪”、“戍边”的名义,将忠于皇室的将领调往关键隘口,又以“宗室朝贺”为名,将几位手握兵权的亲王世子扣在京中为质。


    那些藩王以为她病入膏肓,却不知这张弥天大网,早已在他们头顶悄然收紧。


    微生羽满意地点头,忽然抓住儿子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琉玉,记住……朱明的江山,不能落在那些野心家手里。”


    她声音一哽,当年先帝早逝,她以女子之身临朝称制,踩着尸山血海才坐稳了皇位,深知权力更迭时的血腥与残酷。


    “母亲,儿明白。”微生琉玉反握住母亲的手,那只曾经握过玉玺、批过奏折的手,如今枯瘦得像秋日的枝桠,“儿不会让您失望。”


    微生羽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里,良久,才缓缓松开手,指向床头的紫檀木匣:“遗诏……在里面。还有,把阿妃叫来。”


    微生琉玉心中一紧,却还是依言打开木匣,取出那份用明黄绸布包裹的遗诏。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转身吩咐宫人去偏殿请微生妃。


    紫宸殿正宫的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微生妃被乳母抱着跨过门槛时,鼻尖先触到那股熟悉的、属于死亡前兆的冷腥气。


    和前世地牢里濒死者的气息不同,这里多了熏香的矫饰,却掩不住生命流逝的空洞。


    她穿着石榴红的斗篷,小脸因殿外风雪冻得泛红,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没什么孩童该有的惶急。


    乳母刚松开手,她便迈着短腿走到寝榻边,仰头望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朱明皇朝的女皇微生羽,她这一世名义上的皇祖母。


    微生妃走到榻边,仰头望着女皇,对方浑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皇祖母。"她开口,声音带着五岁孩童的软糯,眼底却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平静,"父君说您在喝药。"


    女皇没说话。


    她枯瘦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最终却只是搭在锦被上,指甲涂着的凤仙红早已斑驳。


    她就这么盯着微生妃,从她冻得发红的小脸,看到她黑曜石般的眸子——那眸子里没有同龄孩童的惶恐,只有一种过于沉静的漠然,像极了……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也像极了……她那个总是藏着心事的儿子。


    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微生琉玉站在榻侧,玄色衣摆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冷硬的弧度,只有在母亲的目光扫过微生妃时,指尖才极轻地颤了一下。


    "咳……"微生羽忽然低咳起来,血沫染红了唇边的锦帕,却依旧没移开视线,"阿妃……"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微生妃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重量,像在称量什么,又像在回忆什么。


    "你父君……"微生羽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把你带到这世上……不容易。"


    微生妃心中猛地一凛。


    不容易?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刺破了她心里对这对皇家祖孙关系的预设。


    上一世,她作为大胤庶出公主,是父皇的棋子,是沈惊鸿用来杀人的刀,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带到这世上不容易"。


    她抬眼看向微生琉玉,他依旧垂着眸,仿佛没听见母亲的话。


    "往后……"微生羽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要被香炉的噼啪声盖过,她的目光从微生妃脸上移开,望向帐顶绣着的金凤,眼神忽然变得空茫,"多……理解他。"


    理解他……


    理解这个在她重生后给予无限温柔的父君?


    微生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上一世,她理解沈惊鸿的无奈,理解他的冷酷,所以甘愿为他沾满鲜血,可结果呢?


    是穿心的一剑,是地牢里永无止境的黑暗。


    "皇祖母。"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软糯,"是不是理解就能不疼吗?”


    微生羽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头,看向微生琉玉,那眼神里有帝王对继承者的期许,也有母亲对儿子的疼惜的情愫,最终只化作一句:"琉儿,江山……"


    话音未落,她的手骤然垂落。


    "母亲!"微生琉玉上前一步,握住母亲逐渐冰冷的手,声音里第一次溢出惊惶和无措,却很快被压下去,只剩下沉郁的暗潮。


    殿内响起宫人压抑的哭声。微生妃站在榻边,看着父君伏在榻前的背影。


    微生妃没有哭。


    上一世死在地牢时,眼泪就已流成冰。


    此刻看着微生羽紧闭的双眼,她心中翻腾的不是祖孙之情,而是对那三个字"不容易"的反复咀嚼。


    父君把她带到这世上不容易?


    是指微生琉玉作为男子,在"传女不传男"的朱明皇朝保住她的存在不容易?


    还是指……她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占据这具幼小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场艰难的意外?


    微生妃抬起头,看向微生琉玉。他正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不知是悲恸,还是在压抑着什么。


    皇权的重担,终于彻底落在了他肩上。


    而皇祖母临终前那句"多理解他",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理解吗?


    微生妃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上一世她理解错了,理解成了盲从与牺牲。


    只是不知道,这一世握着权柄的父君,是否也会像沈惊鸿那样,在登上巅峰之后,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开?


    殿内的哭声渐次低下去,微生琉玉依旧伏在榻边,他握着母亲逐渐冰冷的手。


    忽而,一滴清泪自他微阖的眼睫坠落,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蜿蜒而下,在明黄缎褥上晕开细小的水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接连滚落,如同融雪坠入寒潭,无声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微生妃站在他身后,石榴红的斗篷在遍地素白的帷幔间格外刺眼。


    她看着父君微微颤抖的肩膀,束发的墨玉冠下,几缕乌发松落颊边。


    这是她重生五年来,第一次看见微生琉玉如此失态。


    过去他总是温和的,哪怕批阅奏折到深夜,哪怕被老臣刁难,眼底也总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从容,像雪山下深埋的暖流。


    可现在,他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微生妃心头一紧。


    上一世,她见过沈惊鸿的无数面——权谋家的阴鸷、帝王的冷酷、情人间的虚伪,唯独没见过他真正的脆弱。


    而此刻眼前的微生琉玉,卸下了所有防备,露出的竟是这样不加掩饰的悲恸。


    是装的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


    她见过沈惊鸿的伪装,而微生琉玉此刻的颤抖,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连带着他广袖下的指尖都在发白。


    她想起父君五年来的种种——塞进她手里的暖玉永远是温的,她做噩梦时他时常相伴,为了让她看清楚奏折上的字,特意把镇纸换成轻巧的琉璃……这些琐碎的好,像此刻殿外的落雪,无声地积了厚厚一层。


    "父君……"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微生琉玉没有回头,只是握母亲手的力道更紧了些,指节泛白。


    微生妃咬了咬下 唇,上前一步,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摆。


    那衣料是上好的云锦,此刻却带着无比的凉意。


    "父君,皇祖母……"她顿了顿,想起上一世临死前沈惊鸿说的"人死不能复生",但这话太过冰冷,不适合此刻,"皇祖母要是看见您这样,她不安心的。"


    微生琉玉的肩膀猛地一震,他缓缓转过头,平日里清冽的凤眸眼底布满血丝。


    他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看见她,眼神里有茫然,有悲恸,还有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惊惶。


    "宝宝……"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伸出手,似乎想抱她,却在触到她斗篷时又顿住,像是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冻着她。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微生妃鼻尖一酸。


    上一世,沈惊鸿从不会在意是否会冻着她,只会在意她手上的血会不会弄脏他的龙袍。


    她没有躲开,反而往前凑了凑,小脑袋轻轻撞了撞他的胸口。


    "父君别难过了,"她仰起脸,黑曜石般的眸子映着他憔悴的模样,"阿妃在这里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拧开了微生琉玉紧绷的神经。


    他再也支撑不住,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他把脸埋在她温暖的发顶,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泄了出来,滚烫的泪滴落在她石榴红的斗篷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阿妃……父君没有母亲了……"他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无助,一遍遍重复着,"父君没有母亲了……"


    微生妃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的眼泪是热的,砸在微生妃颈窝时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前世。


    冷宫里终年不见天日,霉味与腐臭交织,她独自舔舐着伤口。


    每当旧伤发作,疼得意识模糊时,也只能咬着牙,将呜咽生生咽进喉咙里。


    父皇视她为可随意丢弃的棋子,沈惊鸿把她当作杀人的利刃,没有人会为她的痛苦皱眉,更没有人会将她护在怀里,轻声安慰。


    微生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努力克制着内心翻涌的酸涩。


    可眼前的父君,竟为了女皇的离去,这般痛彻心扉。


    女皇一定曾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很爱他吧。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在爱意中长大,父君就是那个一直被父母爱着的孩子,他真幸运啊。


    而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温度。


    微生妃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她仰头望着头顶微微颤抖的下颌线,那些滚落的泪砸在她脸上,比沈惊鸿的剑还要烫人。


    明明该嫉妒他的,嫉妒这个被爱包裹着长大的人,嫉妒他连悲伤都如此奢侈。


    可当他的颤抖透过衣料传到她身上时,前世冷宫里无人问津的寒意突然涌上来——她太清楚孤身一人的滋味了。


    “父君……”她的声音发闷,小手慢慢攀上他紧绷的后背,学着他从前哄自己的样子,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皇祖母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父君乖,"她模仿着他的语气,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别扭的温柔,“祖母并没有离开,你看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一定是皇祖母在看着我们呢。她怕父君找不到路,就变成星星给你点灯啦。"


    微生琉玉没有说话,只是抱她更紧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许久,直到微生妃的小胳膊都拍酸了,才听见父君闷闷的声音从她发顶传来:"阿妃……你会不会也离开父君?"


    这个问题让微生妃浑身一僵。


    上一世沈惊鸿也问过类似的话,在他还是尚书嫡子时,曾拉着她的手说:"阿妃,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对吗?"


    那时她信了,结果换来穿心一剑。


    可此刻怀里的人,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恐惧,像个怕被丢下的孩子。


    微生妃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父君五年来的种种温柔,又闪过沈惊鸿最后刺穿她心脏的冷漠。


    两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她胸口一阵刺痛。


    "父君不会丢下阿妃,"她最终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阿妃就不会离开父君。"


    这不是承诺,更像是一种试探。


    她想看看,这个男人会不会像沈惊鸿那样,用温柔做饵,最终将她拖入深渊。


    微生琉玉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仔细看着女儿的脸,仿佛要从那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找出半分虚假。


    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手,指尖轻轻擦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父君答应你,永远不会丢下阿妃。"


    他的指尖带着泪水的冰凉,却让微生妃莫名地安心了一瞬。


    她不知道这份安心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眼前的温柔是否只是权力更迭前的片刻温情。


    但至少此刻,她看着父君眼底未干的泪痕,看着他因悲伤而显得格外真实的面容,心里那层厚厚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父君,"她再次开口,小手抓住他的一根手指,"皇祖母的遗诏……"


    微生琉玉身体一僵,随即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悲恸,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沉稳:"嗯,父君知道。"


    他看向床头那个紫檀木匣,明黄的遗诏静静躺在里面,像一道沉甸甸的命令。


    "那……"微生妃看着他,"父君要去坐龙椅了吗?"


    微生琉玉低头看着女儿,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两颗星辰。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也带着一丝决绝:"是啊,父君要去坐龙椅了。"


    永安五年,冬,腊月初二,女皇微生羽崩于紫宸殿,享年五十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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