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五年,冬。
紫宸殿偏殿的金砖上,如今连门槛处都铺着厚厚的雪白狐裘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微生妃五岁了,正是满地乱跑的年纪,可她却总爱搬着个比她还矮些的锦墩,挨着微生琉玉的书案坐下。
案头的夜明珠灯盏嵌在琉璃座上,柔和的光映着满室琳琅——珊瑚雕的瑞兽、和田玉的九连环、金丝攒珠的凤形拨浪鼓,甚至她腕上戴着的一对绞丝银镯,镯身上都嵌着米粒大的东珠,随着她晃荡小脚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轻响。
这些都是微生琉玉让人送来的。从她两岁起,偏殿就渐渐被各式各样的玩物填满,连墙壁都挂上了织锦壁毯,怕她跑跳时磕着。
可微生妃对这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向来兴致缺缺。她最喜欢的,是微生琉玉的陪伴。
此刻已是深夜,女皇微生羽卧病已逾半月,朝政大半压 在了微生琉玉肩上。
明黄的奏折在紫檀木案上摞成小山,微生琉玉披着件玄色镶银边的披风,乌发用玉冠松松束着,眼下的青黑比往日更重些。
他握着紫毫笔的手顿了顿,忽然放下笔,伸手替身边打瞌睡的小肉团拢了拢斗篷。
“阿妃,困了就去暖阁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批阅许久的沙哑,却依旧温柔。
微生妃打了个哈欠,黑曜石似的眸子眯了眯,往他膝头蹭了蹭。
她身上穿着织金锦缎的小袄,领口和袖口滚着雪白的獭兔毛,可她还是觉得冷——不是身体的冷,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空茫。
只有靠在父君身边,闻着他衣摆间清浅的冷香,听着他翻动奏折的沙沙声,那点莫名的恐慌才会稍稍淡去。
“不困。”她奶声奶气地说,小手却攥紧了微生琉玉的衣摆,“要看父君写字。”
上辈子在地牢里,她也常这样攥着冰冷的铁栏,听着外面巡逻兵的脚步声。
那时她想,活着不过是为了等下一次被派去杀人,直到心脏被刺穿的那一刻,才觉得解脱。
可这辈子不一样,父君会把暖玉塞进她手里,会在她做噩梦时哼着曲子拍她后背,会在她赖在书案前时,特意把硌人的镇纸挪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这些好,像一层一层的棉絮,慢慢裹住她上辈子冻僵的心。
可她还是怕,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怕哪天父君也会像沈惊鸿那样,用温柔的假象把她捧上绝路。
所以她必须时刻待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摸到他真实的体温,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微生琉玉看着女儿强撑着不睡的模样,眼底漾起无奈的笑意。他放下笔,从案头的水晶碟里取了块切好的冻柿子,用银签扎着递到她嘴边:“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甜。”
微生妃张嘴咬住,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
她看着父君替她擦去嘴角汁水的手指,那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和上辈子她握过的匕首、毒药瓶完全不同。
这个人,明明可以用那些藏在温柔下的谋略轻易碾碎质疑她血脉的老臣,却愿意花时间给她切一块冻柿子。
“父君。”她忽然开口,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紧紧盯着他,“你会不会……不要我?”
微生琉玉拿银签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碟子,俯身将她抱进怀里。
狐裘地毯柔软得像云,他怀里的温度比暖玉更暖。
“傻话。”他用指腹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受委屈了,宝宝?”
案头夜明珠的光晕在微生琉玉眼睫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将那些翻涌的情绪都藏进温柔的语调里:"阿妃是父君心尖上的小月亮,若是不要你..."
他忽然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垂,"那父君岂不是要活在黑夜里了?"
微生妃突然伸手揪住他垂落的发带,力道大得让玉冠都歪了三分。
乌发如泼墨般散落的刹那,她看见父君瞳孔里映着的自己——三岁孩童的身躯里,藏着的那双眼睛却像是历经沧桑的困兽。
"那..."她声音黏糊糊的,故意把柿子汁蹭在他襟前龙纹上,"要是我以后变得很坏很坏呢?"
微生妃小手突然按住他心口,"比如把父君最爱的青瓷砚台摔碎,或者把嬷嬷和宫人都杀掉,父君还会对我好吗?"
这一刻,她感觉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在被抽离,胸腔里翻涌着近乎绝望的恐惧。
每一个字出口前,都要在舌尖反复咀嚼,像是在吞咽掺着碎冰的毒酒。
她害怕听到冰冷的斥责,害怕看到父君眼底骤然浮现的厌恶——就像前世沈惊鸿发现她失去利用价值时,那转瞬即逝的轻蔑眼神。
这种窒息感,比地牢里潮湿发霉的空气更令人绝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那是恐惧在心底结出的痂。
殿外更漏敲了三下,梆子声透过厚厚的窗纸渗进来。
微生琉玉指尖抚过她颤抖的眉骨,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揉碎的月光,散在她发顶:"阿妃把砚台摔碎了,父君就重新雕一个不就好了。”
他握住那只按在心口的小手,一点点焐热她冰凉的指腹:"要是嬷嬷和宫人惹阿妃不高兴。"
"父君会让她们去浣衣局。"微生琉玉指尖擦过她唇角残留的柿子甜浆,语气轻得像怕吹碎什么,"但阿妃不会杀嬷嬷的,对不对?
微生妃忽然咬住下 唇,那点窒息感顺着喉管往上涌。
"我会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故意说得又狠又脆,"我会把父君最喜欢的《兰亭集序》摹本烧掉,把御花园的锦鲤全捞起来晒干,还要..."
"还要把父君锁在暖阁里,只准给阿妃一个人讲故事?"
微生琉玉忽然打断她,指腹轻轻揉着她攥紧发带的手指。
他发间的松香混着墨味漫过来,将她整个人裹进温暖的气息里,"阿妃想做的坏事,父君早就替你想过了。"
他忽然低头,用鼻尖蹭过她冰凉的额头,发间玉冠歪斜着,有碎发落在她眼皮上:"只是阿妃忘了——"
微生琉玉的手掌覆上她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隔着层层衣料,却能清晰传来沉稳的心跳。
他看着女儿骤然睁大的眼睛,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狐裘地毯陷下去柔软的弧度:"父君的心是块顽石,阿妃就是嵌在上面的玉。哪怕摔碎了,碎块里也全是阿妃的影子。"
微生妃的呼吸猛地一滞,那窒息感忽然变成滚烫的东西堵在喉咙里。
她看见父君眼底的温柔漫出来,像化不开的春雪,将她前世冻僵的魂魄一点点焐热。
可她还是怕,怕这温柔下面藏着刀锋,怕下一秒他会像沈惊鸿那样掀开假面。
"如果我真的杀人了呢?"她哑着嗓子追问。
微生琉玉的动作顿了一瞬,指腹在她后颈轻轻摩挲,像安抚炸毛的小兽。
"阿妃忘了,这辈子父君会替你握着刀。"
他忽然将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低得像梦呓:"若有人逼你杀人,父君就先杀了那人。若阿妃自己想杀..."他顿了顿,指尖滑到她腕间的绞丝银镯上,东珠硌着他的掌心,"父君就陪阿妃一起下地狱。"
微生妃的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父君衣襟的龙纹上。
"父君骗人..."她哽咽着,声音闷在狐裘里,“不会有这样的人。”
"傻宝宝。"微生琉玉的手掌顺着她背脊轻轻拍着,"朱明皇朝的皇宫里没有光,可父君的地狱里,阿妃就是唯一的灯。”
他忽然低头,用牙齿轻轻咬住她的耳垂,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所以阿妃不准变坏,不准离开父君...不然父君就把阿妃绑在龙椅上。"
他顿了顿,凤眸微眯,眼底的温柔彻底被暗芒吞噬:“这样就没人能把我的小月亮抢走了。”
微生琉玉不再多言,他垂眸,看见她沾着泪珠的长睫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着。
他放柔了动作,用指腹替她拭去脸颊上残留的湿痕,指尖触到的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却带着泪痕的微凉。
“睡吧,阿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她的发顶落下,“父君抱你去暖阁。”
案头未批完的奏折还在明黄灯光下摞着,他却未再回头,只将她往臂弯里拢了拢,让她半张脸埋进自己肩窝。
暖阁的地龙烧得正好。
他将她放在铺着藕荷色锦被的床榻上,指尖触到她后颈时,才发现那里的碎发还带着潮气。
于是微生琉玉从旁侧的妆台上取了把象牙梳,就着窗缝透进的月光,替她梳理微乱的鬓发。
梳齿滑过发丝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竹林。
微生妃渐渐有些发困,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却还强撑着去看他。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鼻梁的线条冷峭,唇线却生得偏柔,此刻正微微抿着,专注地替她将一缕缠在银镯上的发丝解开。
“父君……”她的声音带着睡意的含糊。
他梳发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力道轻得像片落叶。“嗯。”
他应了一声,单字里却像是裹了层温玉。
她这才安心似的,往锦被里缩了缩。
月光落他半边脸上,清冽凤眸被月色映得通透。唯瞥见袖口未干的泪痕时,眼底才漫过一丝浅淡暖意,恰似寒梅着雪,冷色之下藏着不肯消融的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