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皇朝,永安二年,冬。
紫宸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里焚着昂贵的兽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殿中弥漫的微妙肃杀。
今日是帝君微生琉玉独女——皇太女微生妃的周岁宴,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朝服上的补子在烛火下泛着沉光,连呼吸都似带着冰碴。
微生琉玉一身月白镶银线的常服,怀抱襁褓中的微生妃,立在丹陛之下。
他今日未着帝袍,乌发仅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住,衬得面容越发清俊,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在满堂明黄与朱红的映衬下,竟添了几分病气。
微生妃被它抱在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衣摆间清浅的冷香。
她晃了晃穿着正红锦袄的小胖腿,袄面上金线绣的缠枝莲随着动作轻颤。
满堂明黄朱红里,父君眉宇间那点倦色都像是雪落青竹,病气里也透着温润的好看。
比起丹陛下黑压压的朝服,她更爱盯着父君瞧。
瞧他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瞧他白玉簪下泛着微光的发尾,连他因抱她而微微收紧的袖口,都比那些大臣们朝服上晃荡的玉带顺眼得多。
小身子往父君怀里蹭了蹭,黑曜石似的眸子滴溜溜转,最终还是牢牢黏在那张清俊的侧脸上——这紫宸殿里最好看的,果然还是她的父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帝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中,微生羽端坐在高高的凤椅上。
她身着明黄凤袍,头戴九凤朝阳冠,珍珠流苏垂落,掩去了她眼底的情绪。
虽已年近五旬,岁月却似乎格外厚待这位女帝,保养得宜的脸上不见太多皱纹,唯有眼角的细纹与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泄
露了她执掌朱明江山数十载的威严与城府。
她是微生琉玉的亲生母亲,当年以女子之身扫平**,登基时的铁腕至今仍让老臣们心悸。
微生羽的目光掠过丹陛下的儿子,最终落在他怀中的婴儿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透过流苏传来,带着不怒自威的穿透力:“琉玉,抱皇太女上来些,让哀家瞧瞧。”
“是,母后。”微生琉玉躬身应下,抱着微生妃拾级而上。
他步履平稳,怀中的婴儿却在靠近凤椅时,忽然伸出小胖手,想要去抓微生羽冠上晃动的珍珠。
“这孩子倒不怕生。”微生羽看着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语气柔和了些许,亲手从侍女托着的金盘中取过一块温润的暖玉,放在微生妃手边,“来,乖孙,瞧瞧祖母给你的见面礼。”
微生妃眨眨眼,没去拿玉,反而抓住了微生羽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指,小嘴巴“咿呀”着,似乎觉得这冰凉的玉石不如祖母的手指好玩。
微生琉玉见状,低声哄道:“阿妃,乖,别闹祖母。”
抓周的锦垫铺下时,她正用小胖手抠着微生琉玉衣襟上的银线。
上辈子她抓过什么?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被嬷嬷笑着夸“公主当为利刃”。
那时她才十岁,手上已经有了薄茧。
而这辈子,眼前的盘盏里摆着笔墨纸砚、玉如意、鎏金权杖,还有角落里那方用明黄绸布半掩的国玺。
呵,这些都是些哄傻子的玩意儿。
“皇太女殿下,请……”司仪官的话没说完,微生妃就“啪”地拍开他递过来的玉如意。
那玉如意骨碌碌滚出三尺远,撞在一个老臣的朝靴上,惊得那人胡子都抖了抖。
微生琉玉低声哄她:“阿妃,莫闹。”
他的声音温得像春日融雪,指尖轻轻蹭着她的小胖背。
这触感让微生妃心尖莫名刺了一下——上辈子从没人这样哄过她。
她偏要闹。
小身子一扭,挣脱微生琉玉的怀抱,摇摇晃晃爬向锦垫。
路过算盘时,她抬手就是一掌,算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看见青铜剑,便攥住剑柄往嘴里塞,被微生琉玉眼疾手快地拦住,她就顺势咬住他的指尖,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恶意。
微生琉玉疼得蹙眉,却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阿妃,那是冷的。”
满殿抽气声中,微生羽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
女皇没说话,只盯着那个在锦垫上爬来爬去的小皇女——她先是揪散了一卷丝绢尺牍,又把毛笔塞进了墨砚里,弄得一手漆黑,活像只撒野的小兽。
“这个熊孩子。”某位翰林学士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袍袖下的手指紧张地绞着玉带,“帝君素日里那般温润如玉,怎就养出这么个混世魔王。”
“熊孩子”三个字刚出声,他脚踝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身旁须发皆白的吏部侍郎用足了力气,将皂靴狠狠碾在他绣着鹌鹑补子的袍角上,连声音都抖得发颤:“作死!还不快把舌头嚼烂了吞回去!”
那翰林学士疼得脸都白了,却不敢呼痛,只眼睁睁看着丹陛之下的小肉团又把一支狼毫笔插进了墨砚里,溅得离她最近的微生琉玉月白衣摆上点点墨痕。
微生妃爬累了,一屁 股坐在锦垫中央,小脸上沾着墨汁,像只花脸猫。
她抬眼,先看到御座上微生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双藏在流苏后的眼睛并未如上辈子那些嬷嬷般泛起虚伪笑意,却也并非冷硬的审视。
目光沉静,并无责备,仿佛早料到幼童会胡闹。
这平静让微生妃有些意外。
她顿了顿,小手上的墨汁还在往下滴,却见微生羽忽然抬了抬下巴,对身侧侍立的女官用示意了一下。
很快,两名内侍轻手轻脚地捧来新的锦垫,将她弄乱的器物重新归置整齐,整个过程没有一句斥责,仿佛方才那阵鸡飞狗跳不过是殿角飘过的一缕风。
这让微生妃黑曜石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困惑:这女帝……竟和她们不一样?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一直半蹲在她身边的微生琉玉。
他月白的衣摆沾了墨点,白玉簪也歪了些,额角沁着薄汗,却仍用那双清俊的眼睛望着她,眼神里没有怒气,只有担忧与无奈。
方才她咬他手指时,他也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说“阿妃长牙了,该磨磨”。
这是她活了两辈子,第一个在她使坏时,还对她这么温柔的人。
如果她继续胡闹,让他在所有人面前难堪,他会不会也像上辈子的人一样,露出厌恶的神色?
不,她不想看到他眼中那点温柔被失望覆没。
这个念头扎进心里时,微生妃已经爬过了鎏金权杖。
墨玉国玺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比上辈子握过的任何匕首都要沉重。
她攥紧印玺时,指腹碾过“受命于天”的篆纹,忽然听见微生羽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
“啪嗒”一声,国玺砸在锦垫上。
满殿寂静中,微生羽抬手,珍珠流苏扬起一道柔和的弧线,她甚至对着微生妃的方向,极轻地弯了弯唇角:“倒有几分魄力。”
微生妃没有看御座上的人,她抬起头,看向微生琉玉。
他眼中先是震惊,随即化为浓浓的欣慰,甚至弯了弯唇角,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墨汁,原本想说的“阿妃真乖”在舌尖转了个弯,化作更柔软的呢喃:“哇,宝宝好棒!”
这几个字像羽毛似的搔过心尖。
微生妃攥着国玺的小手猛地收紧,墨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这疼让她恍惚想起上辈子被沈惊鸿刺穿心脏时的锐痛,那时她倒在冰冷的地牢里,想着不如就此消散在这世间,再不必握刀,再不必看人脸色。
可眼前这人不一样。
他会在她夜里哭醒时,把凉透的暖玉焐热三次塞进她手里;会在她故意咬他手指时,笑着说“我们阿妃的牙生得比御猫还利”;会在她把绣绷扯得乱七八糟后,默默收拾残局。
这些琐碎的好,像温水煮着她上辈子冻僵的骨血,让她那句“不想活了”的念头,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就当……”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黑曜石似的眸子微微垂下,掩去眼底翻涌的暗潮,“就当是还你这一年中,在你对我这么好的份上,我就暂时……听听你们的意思。”
反正这江山也好,国玺也罢,于她不过是上辈子玩腻了的权柄游戏。
但若能换得眼前这人多几分欣慰的笑,那这“天纵英才”的戏码,她陪着演下去又如何?
微生妃把脸更深地埋进微生琉玉的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衣摆间清浅的冷香,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声。
上辈子她求而不得的关爱,这辈子竟以这样荒诞的方式落进怀里。
微生妃忽然觉得,就算是暂时苟活在这朱明皇朝的明黄朱红里,好像……也没那么令人厌烦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站在前排的礼部尚书。他头戴七梁冠,蟒袍补子上的禽鸟纹在烛火下抖了三抖,突然噗通跪倒在地,声音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天降祥瑞!皇太女殿下抓周得国玺,此乃我朱明江山万年之兆啊!”
这一跪如同一颗投入沸水的石子,瞬间激得满殿文武哗啦啦跪了一片。
须发皆白的太傅扶着玉如意颤巍巍叩首,山羊胡扫过冰凉的金砖:“老臣恭贺陛下!恭贺帝君!皇太女殿下抓周握国玺,足见其天生神智,日后定能承继大统,开创盛世!”
微生妃看着他们忙不迭的样子,心里冷笑更甚。
聪慧?她不过是不想让那个总是对她笑的父君难堪罢了。
只是当她感觉到微生琉玉抱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时,那点冷笑忽然就泄了气。
微生妃瞬间觉得这辈子被这些虚伪的好话包围着,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紫宸殿的恭贺声浪尚未完全退去,东侧班列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一位身着獬豸补子、须发皆白的老臣——御史大夫魏阙,竟拄着象牙笏板颤巍巍地往前踏了半步,苍老年迈的嗓音划破了殿中喜庆:
“陛下!恕老臣直言——”
满殿笑容瞬间僵在群臣脸上。
魏阙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睛扫过丹陛上的婴儿,最终落在微生琉玉身上:“方才众臣皆言皇太女天资卓绝,然老臣斗胆一问——自永安元年秋,帝君于南巡途中带回一神秘女子,次月该女便诞下皇太女。满朝文武至今不知皇太女生母是何身份,是何血脉。若此女出身不明,血脉不清,恐……恐有辱皇家体统,动摇国本啊!”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金砖上。几位与魏阙同党的老臣纷纷低眉顺目,显然早有默契;而年轻官员则面露惊色,偷偷看向御座上的微生羽。
微生琉玉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他并未立刻动怒,反而低头替微生妃理了理被墨汁弄脏的袄角,声音依旧温和平缓,像春日融雪:“魏大人此言,可是质疑皇家玉牒的记载?”
魏阙一怔:“老臣……老臣只是担忧……”
“担忧是应当的。”微生琉玉抬眼,清俊的面容在烛火下不见半分怒意,唯有眼底漾着一丝浅浅的波澜。
“皇太女的生母,确是本君南巡时所遇。她本是文官之女,因家族获罪流落民间,孤怜其遭遇,又感其才情,遂接入宫中。其身份早已由宗正寺按律查验,玉牒之上,‘微生妃,母独孤氏,文官独孤文远之女’,记载分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语气依旧柔和:“至于‘出身不明,血脉不清’——我朱明律例有载:‘凡宗室子女,无论生母出身,只要经宗正寺核验、帝君亲认,即可入籍。’本君亲自为皇太女请封,陛下亲赐‘皇太女’封号,这便是朱明皇朝对其血脉最郑重的认可。”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点明生母来历,又援引律法,将魏阙的质疑堵回源头。
更妙的是,他始终未动怒,又暗合了“为父则刚”的温情,让满殿文武听着只觉情理兼具,毫无盛气凌人之感。
魏阙的脸色由红转白,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微生琉玉又轻声补充道:“魏大人年事已高,或对宗正寺文牒有所遗忘。待宴后,本君会着人将皇太女入籍的卷宗副本送抵大人府中,供大人细细查阅。若有任何疑问,本君随时恭候大人赐教。”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温柔的语气里藏着绵密的锋芒。
女皇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忽然抬手,翡翠护甲轻叩凤椅扶手:“琉玉所言甚是。皇太女既是朕亲封,便是微生氏的骨血。魏爱卿关心国本是好,但也需谨言慎行,莫要被流言扰了抓周宴的喜气。”
女皇一发话,魏阙顿时面如死灰,颤巍巍地跪下叩首:“老臣……老臣失言,罪该万死!”
微生琉玉见状,反而上前一步,亲手扶起魏阙,声音里满是真切的关怀:“魏大人快起,天寒地滑,仔细闪了腰。您为江山社稷忧心,本君与母后都明白。只是阿妃尚年幼,这些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他扶着魏阙的手温暖而稳定,那双清俊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怨怼,只有长者对晚辈般的包容。
这一举动让原本紧张的殿中气氛骤然缓和。
微生妃趴在微生琉玉肩头,听着他条理清晰地回应老臣质疑,那双总是含着温意的眼睛在烛火下映出沉稳的光。
这和上辈子沈惊鸿登基前许诺时的慷慨激昂截然不同——父君的话语里没有半分煽动人心的锋芒,却像用律法和情理织成的网,将所有刁难都不动声色地兜住。
她忽然想起沈惊鸿当年铲除政敌后,在她面前擦拭剑锋时说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刻对比,只觉得父君藏在温柔笑容下的谋略,远比那柄染血的剑更让人胆寒。
“我到底是谁?”这个念头像墨滴入水,在她混沌的意识里晕开。
是大那个双手染血的刺客公主,还是这朱明皇朝里被捧在掌心的皇太女?
她明明记得沈惊鸿的剑刺穿心脏时,自己分明是带着“不要来生”的绝望闭眼的,怎么一睁眼就来到了微生琉玉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