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鎏金兽首香炉里焚着龙涎香,微生妃趴在软榻上,小拳头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锦帕——那是前日微生琉玉替她擦口水时用的,边角还留着淡淡的冷香。
窗外传来杜若压低的声音,正与奶娘说着什么,断断续续飘进耳中的“镇国女王爷”、“贡品”几个字,让她黑曜石似的眸子骤然亮了亮。
重生三个月,她总算从奶娘的碎嘴与微生琉玉偶尔批阅的奏折里拼出了真相:这里是朱明皇朝,女子可登九五,而她如今的“便宜爹”微生琉玉,竟是女皇微生羽唯一的子嗣。
更让她咋舌的是,这看似铁板一块的皇权,早已被各路藩王啃得四分五裂,其中尤以镇国女王爷赫铮最是棘手。
“……赫铮王爷这次进的贡品,是漠北运来的夜明珠,颗颗都有鸽卵大呢!”奶娘的声音带着惊叹,“听说她还带了三千玄甲卫进京,说是护卫圣驾,可那甲胄亮得……”
“噤声!”杜若低喝一声,脚步声随即靠近暖阁,“帝君就快回来了,这些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微生妃赶紧松开锦帕,装作啃手的模样,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赫铮?
这名字她在宫人的碎语里似乎听过一星半点,只隐约记得是话本里才有的人物——权倾朝野的女王爷,朱明第一美人。
她原以为是戏文里的夸张说辞,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这王朝女子竟能封王掌兵?
她咂了咂没牙的小嘴,前世作为不受宠的公主,深宫里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看惯了妃嫔间的笑里藏刀,也懂皇子们争夺储位时的暗流汹涌。
可眼前这“女王爷”的存在,却像一道劈开云雾的惊雷——她所在的大胤朝从无女子干政,更遑论封王拜将。
这朱明皇朝的深宫,倒比前世那座金丝牢笼更叫人捉摸不透。
前世在冷宫墙角,她曾偷听过老嬷嬷讲古,说上古时有女子登九五,可那都是千年前的传说了。
如今亲眼见识权倾朝野的女王爷,怀里的暖玉忽然就变得有些烫手。
这里的人赌的不是龙椅下的阴私,而是明晃晃将权柄摆在台面。
只是这重生再朱明的赌局,似乎比大胤更凶险些。
她晃了晃小脚,裹在襁褓里的手指悄悄蜷起。前世连分像样的爱情都混不到,这辈子总不能再当个任人拿捏的棋子吧?
脚步声渐近,微生琉玉推门而入时,身上还带着殿外的寒气。
他今日穿了件鸦青色蟒袍,玉带紧束,衬得腰肢越发纤细,只是眉宇间凝着淡淡的倦色,显然是被朝会上的事烦扰了。
“阿妃,你醒了?”他走到软榻边,指尖拂过微生妃的额角,见她正睁大眼睛看自己,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方才杜若说你不肯睡,可是饿了?”
微生妃才不饿,她只想打听那个赫铮。可她现在只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只能“咿呀”两声,小手指着窗外,努力做出好奇的模样。
微生琉玉失笑,以为她是想看院子里的花:“外面凉,等过几日晴了,再抱你出去看。”
微生妃敷衍地晃了晃小脚。
暖阁内的龙涎香尚未燃尽,微生琉玉抱着微生妃刚哄得她有些睡意,廊下忽然传来杜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不同于方才与奶娘说话时的压低嗓音,此刻杜若叩响门框的力道都带着几分谨慎:“帝君,镇国女王爷赫铮在紫宸宫外求见,已递了帖子。”
“赫铮?”
微生琉玉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生妃襁褓边缘的锦缎。方才还带着暖意的眸色,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如被投入冰棱的湖面,瞬间凝出一层薄而锋利的寒意。
那抹倦色被极快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在水底的冷冽,连抱着微生妃的手臂都微微收紧了些。
微生妃正用没牙的小嘴啃着自己的手指,忽然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气息骤变。方才还温柔哄她的“便宜爹”,此刻像是换了个人——鸦青色蟒袍下的腰肢依旧纤细,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让她下意识地眨了眨黑曜石般的眼睛。
她能感觉到微生琉玉指尖的微凉,以及他喉间极轻、几乎不可闻的一声嗤笑。
“求见?”微生琉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剔透,“她带了三千玄甲卫堵在宫门口,也算‘求见’?”
杜若垂首道:“王爷说,此次献贡夜明珠,特请帝君过目。另……还带了漠北新得的寒铁匕首,说是……要亲手呈给帝君。”
“亲手呈给我?”微生琉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他抱着微生妃转身,走到窗边,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竹影上,“去回了,就说本君偶感风寒,不宜见客。贡品着内务府收了,匕首……让她自己留着把 玩吧。”
“帝君……”杜若有些犹豫,“赫铮王爷此次进京,势头正盛,朝中不少老臣都……”
“我知道。”微生琉玉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想做什么,本君心里清楚。”
他顿了顿,侧过脸,光线勾勒出他精致如琢玉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告诉她,本君累了。让她带着她的人,安分些。”
微生妃趴在微生琉玉肩头,把小脑袋蹭了蹭他微凉的衣料。
她听着“风寒”、“匕首”这些话里的机锋,只觉得“赫铮”这个名字似乎格外有分量,能让眼前这个总是温柔浅笑的“便宜爹”瞬间气场大变。
这和她方才从奶娘口中听到的“朱明第一美人”、“权倾朝野”的女王爷,到底有什么牵扯?为什么微生琉玉听到这个名字时,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将暖阁里的龙涎香都冻住?
微生琉玉似乎察觉到她的打量,低头时,眸中的冷冽已散去不少,又变回了那副温和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寒意。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微生妃的脸颊,声音放柔:“阿妃看什么?可是觉得外面吵?”
微生妃“咿呀”一声,小手指了指窗外,又抬眼看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写满了纯粹的好奇。
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抱着她的美人,十五岁那年曾在御花园的流杯池边,红着脸将自己亲手绣的荷包递给过那个一身戎装的女王爷;也不知道,那荷包里藏着的,除了朦胧的心事,还有后来让他武功尽废的剧毒引子。
暖阁的雕花槅门尚未阖严,门外突然传来兵刃交击的脆响,紧接着是杜若惊怒的低喝:“赫铮王爷!帝君的宫殿岂容你擅闯——”
话未说完,“砰”一声巨响,槅门被人用靴尖狠狠踹开。
冷冽的穿堂风卷着殿外的寒气与沙尘直灌而入,龙涎香的烟缕被激得猛地一颤,散作几缕狼狈的轻雾。
微生琉玉抱着微生妃的动作一僵,刚要转身,一道颀长的身影已逆光立在门口。
来人一身玄色镶金边的亲王蟒袍,却未按规制着玉带,而是松松垮垮系了条嵌着墨玉的牛皮软鞭,袍角还沾着未掸去的尘土。最惹眼的是她披在肩上的玄色大氅,领口用雪白的狐裘滚边,衬得那张脸白如冻玉。
尤其一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此刻微微眯起,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两分戏谑,还有五分毫不掩饰的桀骜,正似笑非笑地落在微生琉玉身上。她未施粉黛,唇边却自带一抹极艳的血色,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削,明明是极致艳丽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透着股迫人的英气与野性。
这就是赫铮?
微生妃趴在微生琉玉肩头,黑曜石似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她曾在话本里读过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曾在大胤宫宴上见过故作端庄的妃嫔,却从未想过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不是温室里精心养护的娇花,而是漠北雪原上迎着狂风生长的荆棘,带刺,张扬,美得极具攻击性,仿佛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将人刺穿。
此刻赫铮单手按在腰间悬着的鎏金匕首上,靴底的马刺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一步步走近。
她身后跟着两名身披玄甲的护卫,甲叶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腰间佩刀的刀柄已露出半截,显然是强闯进来的。
“琉玉,”赫铮开口,声音带着点漠北风沙磨砺出的低哑,却又异常悦耳,像冰块撞击玉杯,“怎么,见了本王,连句‘辛苦了’都懒得说了?”
她说话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微生琉玉怀里的婴儿。
微生妃能感觉到她视线里的压迫感,她又忍不住好奇地抬眼——这女王爷的睫毛真长,在眼睑下投下浓黑的阴影,偏偏眼尾上挑,带着股天生的媚意,与她身上那股杀伐决断的气场奇异地糅合在一起。
微生琉玉早已转过身,鸦青色蟒袍在风中微动。
他脸上那层温和的笑意彻底敛去。
微生琉玉看着赫铮,声音平淡无波:“王爷入宫不通报,擅闯本君宫殿,是想让御史台的折子堆爆你的王府?”
“御史台?”赫铮嗤笑一声,“他们的折子,本宫府里的马槽都快放不下了。”赫铮的目光落在微生琉玉苍白的唇上,语气暧昧,“倒是琉玉,见了本王就这么冷淡。”
微生妃趴在两人中间,几乎能闻到赫铮身上混着雪水与冷铁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微生琉玉的沉木香。
她看着赫铮近在咫尺的脸——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骨高,眼窝略深,鼻梁挺直,确实是足以令天下人惊艳的容貌,只是那眼神里的嚣张与占有欲,让她这个婴儿都觉得心惊。
原来这就是朱明皇朝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可这美人,怎么看都像头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微生妃的小身子忽然僵了僵。
她趴在微生琉玉肩头,恰好看清赫铮说话时,微生琉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那指尖原本还带着方才蹭她脸颊时的暖意,此刻却骤然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鸦青色的蟒袍布料里。
“王爷说笑了。”微生琉玉的声音依旧平稳,可微生妃却敏锐地捕捉到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吞咽什么,“本君与王爷之间,只有君臣之分。”
“君臣?”赫铮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她忽然上前一步,玄色大氅的狐裘领口几乎擦过微生妃的额角,“十五年前,流杯池边,是谁红着耳朵把荷包塞给本王?说什么‘愿王爷鞍马平安’?”
微生琉玉猛地抬眼,鸦青色的衣摆因动作幅度而荡起一阵轻尘。
他眼中的冷冽瞬间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搅乱,像是被戳破了最隐秘的伤疤,连带着抱着微生妃的手臂都微微发颤。
“赫铮!”他厉声喝止,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狼狈,“旧事休要再提!”
“为何不提?”赫铮逼近半步,墨色的瞳孔里映着微生琉玉苍白的脸。
“难道你忘了,当年是谁在流杯池边说心悦我的。”赫铮的声音陡然沉哑,玄色大氅被穿堂风掀起一角,狐裘滚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本王才离京半载,回来便听说帝君有了龙裔——这孩子,倒生得真及时。”
她站在槅门碎裂处,墨色瞳孔死死钉在微生琉玉怀中的婴儿身上。
殿外玄甲卫的甲叶轻响透过风隙渗进来,与暖阁里残剩的龙涎香混作冰碴般的气息。
微生琉玉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王爷此次献贡,内务府自会清点。”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拂过玉案的宣纸,听不出半分波澜,“至于本君的私事,似乎无需向藩王报备。”
“私事?”赫铮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漠北的风沙,“你当初和说‘盼君早归’,那时可曾把我当外人?”
她向前半步,玄靴碾碎门槛处的碎木,“怎么,如今我不过在漠北打了几场仗,你就忙着找人生孩子了?”
微生琉玉终于抬眼,眸光冷得像殿外的积雪:“王爷慎言。朱明律例载,后宫之事属中宫职权,与外臣无干。”他将怀中的微生妃轻轻颠了颠。
“所以你是真不喜欢了?”赫铮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就因为你中了毒武功尽废?可是毒不是我……”
穿堂风卷起微生琉玉鬓角的碎发,他看着赫铮眼中翻涌的惊怒与茫然,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当年流杯池边的悸动,荷包里莫名的剧毒,还有这几年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早已将那点朦胧的情意磨成了齑粉。
他如今是朱明的帝君,怀里抱着的是王朝的储嗣,再容不得半分私情泛滥。
“王爷该回了。”微生琉玉打断她,他转开脸,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本君累了。不便送客。”
这声“累了”像一记重锤,砸在赫铮玄色大氅下的心脏上。
她看着微生琉玉挺直的脊背,看着他怀里婴儿,忽然觉得喉间发苦。当年他红着脸递荷包时,表达朦胧的爱意魔甜蜜,如今却能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将过往尽数抹去。
“好一个‘累了’,琉玉你真狠心啊。”
她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出凛冽的弧度。
两名玄甲卫立刻跟上,甲叶碰撞的冷响中,赫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风雪般的凉意:“这孩子,最好真是你的骨血。”
赫铮离去时玄靴碾碎门槛的声响尚未散尽,穿堂风卷着残雪扑进暖阁,将龙涎香的烟缕绞成凌乱的丝缕。
微生琉玉抱着微生妃僵立在原地,鸦青色蟒袍下的脊背绷得笔直,直到殿外玄甲卫甲叶碰撞的冷响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他才缓缓转过身。
怀中的婴儿感觉到他手臂骤然泄去的力气,像是抽走了全身筋骨,只剩指尖还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微生琉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槅门,冷冽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鬓角碎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帝君……”杜若捧着件披风进来,见他只穿单衣立在风口,声音里带着担忧,“夜深了,仔细着凉。”
微生琉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宫墙深处,那里曾是赫铮当年纵马飞驰的御道。他轻轻将微生妃放在软榻上。
“杜若,”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去把流杯池那年的宫宴记录取来。”
杜若一怔,流杯池宫宴正是十五岁那年前,帝君将荷包递给赫铮的那一日。
他欲言又止,终是垂首应下:“是。”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有檐角铁马在风雪中发出细碎的清响。
微生琉玉坐在软榻边,看着微生妃黑曜石般的眼睛,那双眼眸映着烛火,干净得像未染尘埃的琉璃。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婴儿的眉骨。
“阿妃,”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婴儿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这朱明的天,从来都不是晴空万里。”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声音里淬着冰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了多年的恨意:
“赫铮……”
“她以为当年的事能一笔勾销,”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她以为送来几颗夜明珠,带三千玄甲卫就能逼本君就范……”
风将烛火吹得晃了晃,映得他半边脸明灭不定,那平日里温和的眉眼此刻覆着一层寒霜。
“终有一天,”他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本君会亲手杀了你,赫铮。”
微生妃在软榻上,黑曜石似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微生琉玉。
烛火晃过他眼底翻涌的寒意,那抹平日里用来粉饰太平的温和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的恨意。
“原来是被人骗的恋爱脑美人爹……”微生妃无声地嘬了嘬没牙的嘴。
赫铮那句“难道你忘了当年说心悦我”不是空穴来风,这大美人爹怕是真把年少情愫当了真,结果被人喂了毒,断了武功,从此爱意转恨,偏执得要把那人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