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辰时,栖梧宫暖阁内弥漫着淡淡的羊奶香气。
微生琉玉坐在铺着软垫的矮榻上,膝头放着一个描金漆盘,盘中银碗里盛着温过的羊奶,正袅袅冒着热气。
他手持一柄象牙小勺,勺柄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正小心翼翼地舀起半勺奶汁,凑到唇边轻轻吹着。
榻上锦被里,阿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光影,而是清晰的景象。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晃动的白色衣袂,然后是一截苍白修长的脖颈,最后,是那张让她在黑暗中记挂了许久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此刻正垂眸看着她,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温柔的影,鼻梁秀挺,唇色虽浅,却因专注而微微抿着。
是他。
微生琉玉似乎察觉到她的动静,舀奶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抬眼望来。
当看到那双漆黑的眸子终于聚焦在自己脸上时,他苍白的脸颊上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
"宝宝醒啦?"他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阿妃眨了眨眼,喉咙里发出"咿呀"的轻响。
她能感觉到身体依旧虚弱,四肢像灌了铅般沉重,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鼻尖萦绕着羊奶的甜香,还有父君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在一起。
微生琉玉见她有反应,眼中笑意更浓了些。他将象牙勺递到她嘴边,声音放得更柔:"饿了吧?来,喝些羊奶。"
温热的奶汁触到唇瓣,阿妃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羊奶的温度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甜味,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
微生琉玉喂得极慢,每舀一勺都要先吹凉,再小心翼翼地送入她口中,生怕烫到或呛到她。
一勺奶汁喂完,微生琉玉用柔软的锦帕轻轻擦去她嘴角的奶渍,指尖触到她脸颊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宝宝真乖。"他低声夸赞,眼中满是欣慰,"再喝几口,石英说喝了奶才能吃药。"
阿妃听懂了"吃药"两个字,小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股时有时无的寒意,像细小的冰针,时不时刺得心口发紧。
微生琉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带着安抚:"不苦,父君加了蜜的。"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个青瓷药瓶,倒出半粒朱红色的药丸,用温水化开,然后拌入剩下的羊奶中。
再次递到嘴边时,阿妩闻到了淡淡的药香,但更多的是羊奶的甜香。
她没有犹豫,张开嘴将混着药的羊奶一并喝下。
微生琉玉看着她乖乖服药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终于,她醒了,也会吃东西了。
栖梧宫的蝉鸣正聒噪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通传声。
微生琉玉正用指尖替阿妩拢好滑落的锦被,闻言抬眸,只见自家母皇微生羽在一众宫娥簇拥下款步而入,其身后侍立的灰袍内侍双手捧着一卷明黄绸册,绸册边角的金线在日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母皇。"他欲起身行礼,却被微生羽抬手止住。
"我儿为微生皇室立下大功,身子尚在将养,不必多礼。"
微生羽抬手止住他欲起的动作,语气里难得添了几分暖意。
微生羽走到榻前,凤眸落在她熟睡的小脸上,见她眉心灰影淡了些,唇角难得弯了弯,"今日瞧着精神多了。朕让钦天监和翰林院拟了些名字,你瞧瞧。"
说罢,那内侍恭敬地呈到微生琉玉面前。
绸册展开,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十几个名字,"昭华""明玥""清瑶"之类,皆是祥瑞美好的字眼。
微生琉玉指尖划过纸面,目光却在看到倒数第二个名字时顿住了——那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妃"字,旁边注着"神女之号,掌司星辰"。
"妃?"微生羽见他停驻,便开口道,"翰林院说此字古意通''配'',亦有''神女''之意。朕想着,这孩子来得奇特,或许应个神名也好。"
微生琉玉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低头看向怀中的阿妃。
小婴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小嘴无意识地咂了咂,小手在锦被里蜷成一团。
微生琉玉想起她出生时那双洞彻人心的黑眸,想起她在腹中时便敢吸干自己体内的剧毒,心中忽然有了定论。
"那就叫微生妃吧。"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山海经》有载,''妃,神女也,司天之历数''。"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阿妩的脸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她是从烛龙鉴里来的,是朱明皇朝天降的神女。"
微生羽闻言,凤眸微微一凝,随即笑了起来:"好一个天降神女。也罢,就依你。"
她看向微生妃眉心那点淡灰,又补了一句,"只是这名字虽好,往后可别真把她当神养,终究是你怀里的孩子。"
"只是这名字虽好,往后可别真把她当神养。"
女皇凤眸似笑非笑地掠过他怀中的婴孩,"她终究是属于你的。"
微生琉玉垂在锦被上的指尖骤然一顿,那截苍白的指骨在日光下几近透明。
他抬眸时,琉璃般的瞳孔里第一次漫开真切的波澜——并非惊惶,亦非惶惑,而是一种近乎冰封的沉敛,像深潭底下忽然翻涌的暗流。
母皇那句"她终究是属于你的",竟让他无端想起烛龙鉴启动时,那道贯穿殿宇的血色光柱里,分明没有半分属于他的血脉痕迹。
他垂下眼睫遮住翻涌的眸光,指腹摩挲着微生妃腕间细如游丝的脉搏。
这孩子的心跳如此真实,温软的小身子正窝在他身边,可他比谁都清楚,那场以命相搏的诞育里,烛龙鉴吸纳的何止是他的毒——或许还有某个被遗忘的秘事,借着他的躯壳,降生于这朱明皇朝的宫阙之中。
"母皇说的是。"他重新抬眼时,面上已恢复惯常的清冷淡漠。
"她自然是属于我的。"
"微生妃..."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我的阿妃,你是朱明的神女,是父君的光。”
转眼已是金桂飘香的时节,距微生妃的百日宴只剩三日。
杜若抱着刚筛滤好的温羊奶踏入暖阁时,正看见自家主子坐在临窗软榻上,膝头铺着一方月白软缎,上面散着几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微生琉玉亲自为百日宴准备的长命锁配件。
"主子,羊奶温好了。"杜若将银碗放在矮几上,目光忍不住落在榻上的婴孩身上。
不过短短三月,昔日那个黑黢黢的小不点已出落得愈发惹人怜爱。
她不再是刚出世时那团沉默的墨色,脸颊褪去青黑,透出健康的粉白,眼尾那点若隐若现的灰影也淡得只剩一缕薄烟。
最让人惊艳的是那双眼睛,此刻正乌溜溜地转着,盯着微生琉玉指尖捻起的白玉莲蓬,长睫像小扇子般忽闪,映得瞳仁亮如黑曜石。
"皇女殿下倒是越来越像个瓷娃娃了。"
杜若忍不住低笑出声,想起百日宴那日要抱她去前殿受贺,心里竟先自紧张起来。
微生琉玉闻言抬眸,指尖已将白玉莲蓬系在金丝锁片上,动作轻缓得如同雕琢玉器。"石英的药没断,每日的羊奶也精细,哪有不长开的道理。"
他语气平淡,可望着微生妃时,眸底却漾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正说着,微生妃忽然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肉乎乎的小手准确无误地攥住了微生琉玉的衣袖。她不像寻常婴儿般啼哭,只是用那双黑曜石似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小嘴轻轻咂了咂,发出"咿呀"的轻响。
"这是饿了。"杜若连忙端起银碗。
微生琉玉却先一步接过了碗,用象牙小勺舀起奶汁,先在腕间试了试温度,才慢慢地递到她嘴边。
自百日宴的礼单开始筹备,他每日除了批阅奏折,便是守在这暖阁里,连挑选贺礼都要抱着她一起看。
此刻见她乖乖张嘴喝奶,指腹便忍不住蹭了蹭她粉扑扑的脸颊,那里的肌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绸缎。
"说来也奇,"杜若看着自家主子难得流露的温情,忍不住低声道,"小皇女自小就懂事,除了饿了渴了会拉主子袖子,竟从不会哭闹。前几日御花园的金桂落了满院,她瞧着花瓣飘时,还会咯咯地笑呢。"
微生琉玉喂奶的动作顿了顿,垂眸看着怀中咕嘟咕嘟喝奶的小人儿。
她确实太懂事了,懂事得不像个刚满百日的婴儿。
有时他深夜批完奏折回房,见她醒着,也只是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见他进来才会伸出小手,那样子倒像是在等他。
杜若话音落下时,暖阁里只余下银勺碰着碗沿的轻响。
微生琉玉没接话,只是用帕子擦去微生妃嘴角的奶渍,指腹在她脸颊上多停了半秒。
怀中的小人儿正咕嘟咕嘟喝着奶,黑葡萄似的眼珠却悄悄往上瞟,将他垂眸时微蹙的眉峰收进眼底。
“我又不是傻子。”微生妃在心里哼了声。
想着想着,微生琉玉的指腹擦过她嘴角时,她猛地张口含住那截指尖。
没有牙齿的牙床使不出力道,只能含糊地碾磨,换来他胸腔一阵震动的轻笑。
“又想捣乱?”他抽回手,却没生气,反而用指节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
她盯着他素白袖口上的奶渍,小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若是此刻能伸展开手指,定要把那片奶渍抹得更开——就像前世在赌坊里,在仇家锦袍上画乌龟那样。
这念头刚起,怀里的人便用指腹揉了揉她的掌心,痒得她蜷起手指,不小心勾住了他垂落的发带。
微生琉玉垂眸理发带时,发丝散落遮住半张脸。
她趁机用尽力气拽了把,换来一声极轻的“嘶”。
原以为会被训斥,却见他只是将她的手包进掌心,用指腹揉着她蜷起的手指,语气温得像化不开的蜜:“小坏蛋。”
发带解开的瞬间,墨色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几缕发丝滑过肩颈,被阳光镀上金边。
他垂眸握住乱抓的手指时,眼尾的弧度在光影里格外柔和,琉璃似的瞳孔浸着暖意,连苍白的唇色都被日光染上浅粉。
微生妃盯着他散落的发梢,忽然觉得他此刻的模样有些晃眼。
前世沈惊鸿穿玄色绣金蟒袍时,总爱用玉冠束发,眉峰锐利如剑,可哪有这人披头散发时好看——发丝拂过她鼻尖时,清冽冷香混着阳光味道,竟让她想起偷喝桃花酿,甜得人心里发慌。
真是麻烦。她皱着小脸别开眼,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
那截露在袖外的手腕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连微动的青筋都看得清晰,比沈惊鸿握剑时磨出薄茧的手要好看百倍。
这念头刚起,怀里的人便抬了眼,发丝随动作滑到她脸颊上,痒得她猛地蹬了下腿。
"不乖。"他轻笑出声,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露出的侧脸线条流畅得像用白玉雕成。
微生妃盯着他垂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出的金芒,忽然觉得这晃眼的光线下,连他蹙起的眉峰都像用墨笔精心描过。
前世沈惊鸿生气时总爱板着张冷脸,哪有这人此刻垂眸时,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好看。
她刚想再推开微生琉玉,却见他抬眼望来,发丝随动作滑到她脸颊上,痒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可当那双琉璃眸子浸着笑意看过来时,到了抗议忽然就咽了回去。
“算了,”她在心里胡乱哼了声,小身子往他怀里蹭了蹭,故意用后脑勺对着他,“看在你长得还算顺眼的份上……”
话没琢磨完,后颈就被人轻轻捏了捏。微生琉玉似乎看穿了她的别扭,指腹在她发烫的耳廓上揉了揉,语气温得像春日溪水:“宝宝,不闹了?”
怀里的小坏蛋没吭声,只是把攥着他发带的手松了松。
暖阁内的暖意尚未散去,杜若的脚步声便隔着珠帘轻响起来。
他垂首立在门边,声音压得极低:“帝君,苏大人求见,说是……”
话未说完,微生琉玉喂完最后一勺奶的动作顿了顿。
他正用帕子轻轻擦着微生妃嘴角,指尖的力道依旧轻柔,闻言却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见。”
怀中的微生妃,黑曜石似的眸子本盯着他袖口晃荡的玉坠,闻言却悄悄转了转,将视线溜到杜若脸上。
她咂了咂没牙的小嘴,心里嘀咕:这大美人当帝君的,见个臣子还要挑三拣四的看心情?
杜若似乎有些犹豫,又低声道:“苏云大人说,是为百日宴的礼单而来,还带了……”
“让她回。”微生琉玉打断他,指尖轻轻刮了刮微生妃的下巴,逗得她打了个奶嗝。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那双琉璃似的瞳孔里,暖意淡了些,“礼单之事,让礼部按规矩备着。”
杜若躬身应了声“是”,转身欲走时,微生琉玉忽然又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怀中的小人:“告诉她,近日暖阁里添了小主子,不便见客。”
这话一出,微生妃心里“咯噔”一下。不便见客?
说得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耽误了他见美人似的。
她哼唧着扭了扭身子。
杜若离去后,暖阁里重新静下来。
微生琉玉低头看着怀里的小人儿,见她眉头皱得像个小包子,忍不住用指腹将那褶皱轻轻抹平:“怎么,宝宝不高兴了?”
微生妃才懒得理他,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门外,杜若看着立在宫道边的苏云薇,有些为难:“苏云大人,帝君他……”
苏云薇一身月白长裙,外罩着同色绣银线的披风,闻言轻轻攥紧了手中的锦盒。她生得眉目温婉,此刻眼底却蒙着层不易察觉的失落,像被风吹散的烛火:“可是……小皇女醒着,扰了他?”
“帝君说,暖阁里添了小主子,不便见客。”杜若重复了一遍,没敢说那“不见”二字的冷硬。
苏云薇垂眸看着手中的锦盒,里面是她亲手绣的百家锁,金线里混着她收集了三个月的晨曦露,据说能护婴儿无灾无难。她想了无数种送出去的理由,想了无数次他接过时可能会有的神情,却没想过会是“不便见客”。
她和他是表兄妹,是一同在听水阁边放过风筝的青梅竹马。
她知道他性子冷,可从前她求见,他从未拒过。
直到这个小皇女出现,他连看她的眼神都隔着一层暖阁的窗纱,淡得像水。
“我知道了。”苏云薇抬起头,脸上又漾起温柔的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劳烦杜大人替我将这锁交给奶娘,就说……祝小皇女平安顺遂。”
她将锦盒递给杜若,指尖触到盒面的冰凉,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他在御花园里替她捡风筝,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也是这样微凉的触感。
那时她红了脸,他却只是淡淡说了句“小心些”。
或许,有些话从一开始就不该说破。就像这百家锁,藏着她的心意,却只能经由旁人之手递出。
暖阁内,微生妃假寐时,忽然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偷偷掀开眼缝,见微生琉玉正望着窗外,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将长长的睫毛映成一片阴影。
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连抱着她的手臂都松了些。
“哼,”微生妃在心里撇嘴,“见不到美人就叹气,果然是个薄情的。”
她用蹭了蹭他的胸口,故意蹭得他衣襟上沾了点奶渍,这才满意地重新闭上眼。
只是她没看见,微生琉玉收回目光时,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低声自语般呢喃:“还是你最省心。”
省心?微生妃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等她长大了,定要把这皇宫搅个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