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婴漆黑的瞳孔骤然睁开时,殿内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双眼珠黑得像浸透了墨,偏偏瞳仁清亮,直勾勾看向微生琉玉,完全不像寻常婴儿的懵懂——更诡异的是,她脸上游走的黑血丝在睁眼刹那,竟如活物般缩了缩,隐入皮肤下只剩淡淡灰影。
“竟……竟然睁眼了?” 站在首位的老臣胡须抖得像秋风中的枯草。
“这黑不溜秋的东西……”
“七叔公慎言!” 微生琉玉眸光一冷,将女婴往怀里紧了紧。
锦被下的小身子忽然动了动,没哭没闹,只是小脑袋往他掌心蹭了蹭,那模样竟像是在寻求庇护。
就在此时,那个先前想抱走女婴的灰衣内侍突然抢上一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帝君大喜!小皇女睁眼了,定是吉兆!奴才斗胆,想替帝君抱去偏殿擦洗干净,也好让您歇歇……” 他说着便伸手去够锦被。
“啪!”
微生琉玉看也未看,屈指一弹。
一枚玉扣从他袖中飞出,精准打在灰衣内侍手腕上。
那人惨叫一声,手腕瞬间肿起,藏着的帕子“啪嗒”落地,药粉撒了一地,散发出刺鼻的甜香。
“杜若,” 微生琉玉声音平静,目光却如冰锥锁死那人,“把他拖下去,交给宗正寺问话。”
“是!” 杜若早已拔刀出鞘,架在灰衣内侍脖子上,余光瞥见几个宗族老臣交换眼神。
“帝君息怒!” 一位身着紫袍的胖大臣连忙上前,笑得满脸褶子都堆在一起,双手搓了搓:“这奴才不懂事,冲撞了小公主。不过话说回来,” 他眼珠一转,语气忽然变得惋惜,“小皇女这肤色……许是随了您幼时?只是这黑血丝……老臣瞧着倒像极了‘玄冰蛛’的毒纹,老臣府里刚好有位苗疆来的巫医,擅解百毒,不如让老臣带小公主去看看?”
“玄冰蛛?” 微生琉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摩挲着女婴柔软的胎发,“王尚书消息倒是灵通。只是本君记得,玄冰蛛毒发时,中毒者会七窍流血,而不是像她这样……”
他顿了顿,故意掀开一点锦被,露出女婴手背上刚褪成浅灰的血丝,“……将毒纹当胎记,王尚书是老眼昏花,还是想借机抱走本君的皇儿,去给某位藩王请功?”
“你!” 胖大臣脸色骤变,双手握拳又松开,没想到微生琉玉竟如此直接。
“帝君言重了!” 另一位清瘦老臣立刻打圆场,双手背在身后,声音却带着试探,“只是千年未有男子生育,小皇女又生得……奇特,老臣们也是担心您的龙体。不如将小公主暂交宗人府照看,待您身子好些……”
“不必了。” 微生琉玉打断他。
微生琉玉指尖的内力尚未散去,人却因生产后的脱力而晃了晃,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滴在阿妩漆黑的胎发上。
“都退下。”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却依旧冷硬,“本君要歇息了。”
“帝君!” 紫袍胖大臣急得跺脚,双手搓得发红,“小皇女的事还没——”
“滚。” 微生琉玉只吐出一个字,眸光扫过众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现在连抬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只想抱着阿妃好好睡一觉,却被这群苍蝇搅得不得安宁。
灰衣内侍虽被杜若制住,却还在地上扭动:“帝君!您不能被这怪物迷惑啊!藩王殿下若是知道——”
“聒噪!” 杜若一脚踹在他背上,却压不住他的嘶吼。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高唱:
“女皇陛下驾到——!”
这声通报如同一道惊雷劈在殿内,所有争吵瞬间止息。老臣们脸色骤变,纷纷转身面向殿门,连被按在地上的灰衣内侍都僵住了。
珠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位身着赤金鸾鸟华服的女子款步走入。
她年约五十,凤眸狭长,眉梢微挑,不怒自威,正是朱明皇朝的女皇,微生琉玉的生母——微生羽。
她身后跟着数名带刀女卫,气势凛冽,瞬间将殿内的紧张气氛压了下去。
“母皇?” 微生琉玉显然也没料到她会来,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随即又因疼痛而蹙起眉。
微生羽看也未看那些老臣,径直走到榻前,凤眸落在微生琉玉苍白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关切:“刚生完就动气?嫌自己命长?”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都死了不成?让帝君累成这样!”
“臣等参见女皇陛下!” 老臣们慌忙跪地,额头贴地。
微生羽理都未理,俯身看向微生琉玉怀中的锦被,当看到里面那个漆黑的小身影时,凤眸微不可察地一凝,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抱来我看看。”
微生琉玉下意识抱紧了阿妃,却在接触到母皇目光时,缓缓松开了手。
微生羽低头看着那张小脸上尚未褪尽的灰影,忽然轻笑一声,抬头看向那群老臣:“怎么?觉得这孩子生得丑,配不上我微生皇族?”
老臣们吓得头埋得更低。
“千年了,” 微生羽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刀扫过众人,“终于有个敢用璇玑烛龙鉴的子孙,你们不夸,反倒在这儿嚼舌根?”
她顿了顿,怀里的阿妩忽然睁开眼,漆黑的眸子看向她,竟让她指尖一顿,“这孩子能吸干琉玉体内的‘蚀骨散’,便是我微生皇族的福星。谁再敢说半个‘不’字——”
殿内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微生琉玉靠在软垫上,看着母皇抱着阿妩的模样,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眼皮重若千斤。
“母皇……” 他轻声唤道。
“知道你累了。” 微生羽打断他,将阿妃放回他怀里,“杜若,看好帝君和小公主,若再有人敢在栖梧宫聒噪——”
“奴才明白!” 杜若立刻躬身应下,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凶狠地扫过跪地的老臣。
微生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深深看了微生琉玉一眼,转身带着女卫离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都滚回自己的地盘,再敢来烦琉玉,别怪朕把你们的舌头拔了,去喂蛇!”
沉重的殿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脚步声杂乱地消失在长廊尽头,唯有殿内香炉里的青烟还在袅袅上升。
杜若插回佩刀,走到榻前想放下帐幔,却见微生琉玉已抱着阿妃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
阿妃在锦被里,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怀中父君平稳下来的心跳,第一次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感受到了真正的安宁。
这个叫微生羽的女皇,和她的父君一样,好像都不是善茬。
但至少,他们暂时安全了。
那个美丽的男人的心跳透过层层衣料传来,像块被暖炉烘热的玉石,熨帖着阿妃紧绷了许久的意识。
她本想再睁着眼看看他,可眼皮却重得像坠了铅——从地牢里血尽而亡,到在黑暗中重塑形体,再到被璇玑烛龙鉴剥离时承受的撕裂感,每一寸“新生”的肌理都浸透着累。
意识像被温水泡软的宣纸,正一点点晕开模糊的边界。
阿妃睫毛颤了颤,像停在湖面的蝶翼,最终还是无力地覆下,将那片透过纱帐的暖光也隔绝在外。
殿内香炉的青烟已燃至尽头,微生琉玉在暮色漫入窗棂时悠悠转醒。
他下意识收紧手臂,触到怀中温热的小身子才松了口气,可低头看到那团始终紧闭的黑黢小脸时,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阿妃还没睁眼。
从出生到现在,她只在烛龙鉴光散时睁过一次眼,随后便一直沉睡。
起初他只当是新生儿嗜睡,可此刻指尖探到她额角残留的灰影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些,那点本应随着毒素排出而消退的暗痕,竟像墨滴入水般晕染开来。
“杜若!” 微生琉玉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守在殿外的内侍一个激灵冲进来。
“帝君?” 杜若见他脸色发白地盯着女婴,心也跟着揪紧,“小皇女可是……”
“去叫石英过来。” 微生琉玉打断他,指尖轻轻拨开阿妃的眼皮——那双眼球依旧漆黑如墨,却毫无焦距,连最轻微的眼波流转都没有,“立刻,马上。”
杜若不敢多问,转身就往密道跑。
石英是微生琉玉亲卫里的异类,表面是普通侍卫,实则医术通神,尤其擅长解天下奇毒——当年微生琉玉中了“蚀骨散”却能撑到动用烛龙鉴,便是石英用秘药吊住了命。
盏茶功夫不到,一道灰影如鬼魅般从屏风后转出,正是身着劲装的石英。
他单膝跪地,目光落在微生琉玉怀中的女婴身上时,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主子。”
“快给她看看。” 微生琉玉将阿妃往前送了送,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出生到现在未睁过眼,额间毒纹不退反深。”
石英起身凑近,先是探了探女婴的囟门,又翻开她的眼皮观察瞳孔,最后竟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按在她腕间那几乎看不见的脉络上。
殿内静得只剩他指尖微动的声响,微生琉玉屏住呼吸,连阿妃微弱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石英的瞳孔骤然收缩:“主子,小皇女脉象虚浮如絮,内里却有一股极寒的毒力在啃噬心脉。”
“毒力?” 微生琉玉声音发颤,“她不是已将‘蚀骨散’尽数化解了吗?”
石英没有回答,他用银针轻刺阿妃耳垂,针尖渗出的暗紫血珠落在绢帕上如墨莲枯萎。
"蚀骨散本是毁经脉的奇毒," 他蹙眉道,"小皇女以初生之躯强行吸纳,毒力虽被血脉炼化,却已入骨。皇女不仅终身无法修炼内力,恐还会时时发作心疾,受寒毒侵心之苦。属下查遍古今医典,暂未找到彻底拔除的解法。"
微生琉玉放在锦被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垂眸盯着石英手中暗紫的血帕,那道清俊的眉峰拧成细川,原本温润如秋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却被他死死压 在眼底。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比殿角垂落的冰棱还要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齿间挤出来,"从神农百草经到太医院密藏的孤本,从南疆巫蛊到东海丹方,你都查遍了?天下间竟连半点能拔除这寒毒的法子都没有?"
石英握着药瓶的手猛地一颤,青瓷瓶险些从掌心滑落。
他跟随微生琉玉十二载,见过这位帝君在朝堂上不动声色的威慑,见过他在秘境中身中剧毒时的隐忍,却从未听过他用这般冰刃淬雪的语气说话。
那话音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尖,让他下意识地"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触到冰凉的金砖。
"主子息怒!"他声音发颤,脊背绷得笔直,"属下、属下确实查遍了太医院三百年密档,连南疆万蛊窟的残卷也托人寻过......"
石英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这等毒脉相融之症,确实属下医术不精,至今未能找到拔除之法。"
微生琉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翻涌的惊涛已化作寒潭,那层冰刃般的冷厉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只余下淡淡的倦意。
他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苍白的腕骨,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只是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起来吧。"
石英浑身一震,愕然抬头。
只见自家主子已重新坐回榻边,垂眸望着皇女,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温柔的影,仿佛方才那个厉声质问的人只是幻觉。
他怔了怔,才慌忙从地上爬起,垂手站在一旁,掌心仍因后怕而沁着冷汗。
微生琉玉看着女婴脸上若隐若现的灰影,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既无拔除之法,便说控制之策。"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的小脸,"我要她好好活着,心疾发作时少些痛苦,往后...也能像寻常孩子一样长大。"
石英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瓶身上刻着细密的雷云纹。
他拔开瓶塞,倒出朱红色药丸,那药丸入手微暖,隐隐散发着龙脑的混合气息。"这是用三十六种温补药材炼制的''护心丹''。"
他将药丸递到微生琉玉面前。
"需每日卯时用温羊奶化开喂服。羊奶需选刚生产的母羊,煮沸后滤去浮沫,晾至不烫嘴的温度。"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妩眉心的灰影上,声音压低了些:"此药能护住心脉不受寒毒侵蚀,也可压制毒素蔓延。但小公主体内的毒已与血脉相融,服药只能暂缓发作,并不能除根。"
石英从腰间解下一个银质药匙,匙柄上刻着细小的太极图。
“每次半粒即可,切不可多服。若心疾发作时,可加服半粒,但需用姜汤送服,以防药性过温伤了脾胃。"
微生琉玉接过药瓶,指腹摩挲着瓶身冰凉的纹路。
他垂眸盯着瓶身上细密的雷云纹,喉结微动,只从鼻腔里逸出一个极淡的"嗯"字,听不出喜怒。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将长长的睫毛镀成金色,可那双本该盛满温柔的眸子里,却像结了层薄冰,唯有望向女婴时,冰面下才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杜若。"他忽然开口,目光仍未从阿妃脸上移开。
微生琉玉的声音平静无波。
"去挑三对刚下崽的母羊,安置在栖梧宫偏苑。每日取奶时,银壶需用滚水烫过,奶汁煮沸后过三遍细纱筛,晾到与体温相若再端来。"
杜若连忙躬身应下,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恭敬:"奴才明白,定将母羊照料妥当,奶食也会亲自盯着熬煮筛滤,断不让半点差错近身。"
微生琉玉闻言,才淡淡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知道,朱明皇朝的这位帝君啊,怕是把这辈子所有的温度,都留给怀里这个黑黢黢的小婴儿了。
殿内的脚步声渐次消失在长廊尽头,雕花木门被轻轻合上。
微生琉玉垂眸看着怀中的阿妃,小婴儿依旧沉沉睡着,乌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影,眉心那片灰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父君对不住你。"
这句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浸了水的棉絮里挤出来,带着他惯常没有的涩意。
他想起动用烛龙鉴时孤注一掷的决绝,想起能够挽救皇室的狂喜,却唯独没想过这毒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留在她的血脉里。
"父君本该护着你..."他闭上眼,长睫在眼睑下剧烈颤动,"却让你从出生便要受这寒毒之苦。"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阿妃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裹住她。
而在阿妃混沌的意识里,无尽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沉淀。她听着父君压抑的自责,感受着心口那点微弱的暖意,那些关于“无法学武”“心疾”的话语,像冰冷的雨点,轻轻落在她尚未完全苏醒的灵魂上。
沈惊鸿……如果我不能握剑,是不是就不会再沾满血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