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下去的时候,阿妃以为自己会坠入无边的黑暗,或是被拖入刀山火海的地狱——她这样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本就该去那样的地方。
可预想中的冰冷与剧痛并未持续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温暖。
像回到了最初的混沌。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近乎液态的柔软将她托浮着。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想抬起手,四肢却仿佛陷入了温热的棉絮,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这感觉陌生得让她恐慌,比地牢里的铁链更让她无力。
“我……没死?”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否定了。心口那道致命的伤口仿佛还在隐隐作痛,血液流失殆尽的冰冷感也残留在骨髓里。
可这温暖是怎么回事?地狱难道不是该阴冷刺骨吗?
她试着感知周围。黑暗是粘稠的,却带着一种安稳的暖意,像母亲的怀抱——尽管她从未被母亲抱过。偶尔有轻微的震动传来,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传来沉闷的“咚咚”声,规律得如同……心跳?
还有声音。
起初很模糊,像隔着水听人说话。
渐渐地,那些破碎的音节穿透黑暗,落进她混沌的意识里。
“……帝君今日气色好些了?” 是个轻柔的女声。
“嘘……小声些,帝君正在静养。” 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女皇陛下刚才还来看过,说帝君这胎……”
帝君?女皇?
阿妃的意识猛地一震。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不是大胤的庶出公主吗?怎么会听到这种称呼?难道是死后魂魄飘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努力集中精神去捕捉那些声音。
“……也不知是何缘故,向来清冷未成婚的帝君竟会有孕……”
“莫要多言!此乃天机,也是帝君与我朝的福分……”
孕?
这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阿妃的意识里。
她僵硬地“停”在这片温暖的黑暗中,全身的“细胞”似乎都在因这个字而战栗。
孕,是孕育的孕?难道说……她现在所在的这个温暖、黑暗、充满了心跳和水流声的地方……
一个荒谬到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她……在别人的肚子里?
而这个“别人”,竟是个从未成婚的男性帝君?!
这个认知让她几乎要“尖叫”出来,可她连张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她拼命感受着周围的环境——那柔软的包裹感,那规律的心跳,那偶尔传来的、隔着“肚皮”的说话声……一切都在印证这个可怕的猜测。
阿妃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想挣扎,四肢却被无形的暖意禁锢。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被一种湿润的、温热的膜包裹着,像一颗误入异境的种子,被迫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壤里生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香气,混杂着药味,与这温暖的黑暗形成诡异的反差。
她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原来她的罪孽如此深重,死后都不能得到安宁,还要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活下去”?
黑暗依旧包裹着她,那温暖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她像一颗被困在陌生容器里的种子,无力反抗,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个全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沈惊鸿……你看啊,我连死都死得这么不清不楚。
混沌中,阿妃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或许是恐惧的本能,或许是对这荒谬处境的抗拒。
就在这细微的“胎动”划过之际,包裹着她的温暖壁垒忽然轻轻震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惊醒了。
外面的声音骤然一静。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伴随着内侍惊惶的低语:“帝君?您醒了?”
阿妃能“感知”到一种轻柔的力量将“宿主”托起,似乎是有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坐起。
她所在的“空间”随之产生倾斜,温热的液体轻轻晃荡,带来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透过层层肌理传来,温润得像浸过春水的玉,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又莫名地清晰。
不像沈惊鸿登基时的冷硬,也不像地牢里的漠然,这声音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和。
“何事喧哗?”
内侍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带着惶恐:“奴才该死!扰了帝君清梦……”
“不是你们。”那温润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又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是她动了动,醒了。”
她?
阿妃的意识猛地一僵。
这个“她”,是在说自己吗?
空气中传来衣袂摆动的轻响,似乎“帝君”正抬手按住了腹部——也就是她所在的位置。一股清冽的气息顺着“壁垒”渗进来,不同于地牢的血腥,也不同于沈惊鸿身上的皂角香,这气息里带着松针与雪水的冷意,却又被一层暖意包裹着,奇特而干净。
“莫要在此处争论了。”帝君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吓到她了。”
“……是,奴才遵旨。”内侍的声音透着明显的惊愕,却不敢多问,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更清晰的、沉稳的心跳声,以及头顶上方传来的、极轻的呼吸声。阿妃能“感觉”到那只覆在腹部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层层组织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这感觉太陌生了。
一个从未成婚的男人,一个清冷的帝君,竟然会用这样温柔的语气,提及腹中的“她”?还怕“吓到她”?
阿妃“悬浮”在温热的黑暗里,心中的荒诞感与恐惧并未消退,反而又滋生出一种莫名的茫然。
她曾被沈惊鸿用剑刺穿心脏,也曾在黑暗中执行无数暗杀,早已习惯了冰冷与血腥。可此刻,这隔着血肉传来的温和,却让她僵硬的“意识”微微发颤。
他是谁?
为什么会怀孕?
又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存在?还如此在意?
阿妃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这具“容器”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头顶上方的人似乎又躺了回去,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她。
那清冽而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四周,与这片黑暗的温暖融为一体,形成一种让她困惑的、近乎“安全”的氛围。
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沉稳的心跳声与头顶上方极轻的呼吸声。
阿妃能“感觉”到那只覆在腹部的手并未移开,指尖的温度透过层层肌理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这具“容器”似乎重新躺回了柔软的被褥间,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易碎的琉璃。
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融入呼吸的呢喃。
那声音比之前更柔和,像是卸下了所有帝君的威严,只剩下一种近乎私语的温软。
“皇儿……”
皇儿?
阿妃的意识猛地一滞,仿佛被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混沌中砸出一圈圈惊愕的涟漪。这个称呼像一道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渗入她早已习惯冰冷的“感知”里。
“今日倒是活泼些。”帝君的声音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指腹似乎在“她”所在的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那触感隔着血肉传来,模糊却清晰,“动了动,真乖。”
真乖。
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重锤般敲在阿妃的意识深处。她悬浮在温热的黑暗中,浑身的细胞都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而僵硬。
她是阿妃,是大胤最不受宠的公主,是双手沾满血腥的刺客,是被沈惊鸿一剑穿心的死囚。
“乖”这个字,从未有人对她说过。父皇嫌她多余,母妃早逝,沈惊鸿需要的只是她手中的刀。
可现在,一个素未谋面、从未成婚的帝君,却隔着血肉,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叫她“皇儿”,说她“真乖”。
荒谬感如潮水般涌来,比得知自己重生在男人腹中时更甚。
她能感知到那声音里毫无虚假的暖意,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新生命的珍视。
这让她混乱的意识里,第一次生出除了恐惧和荒诞之外的情绪——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无措的茫然。
与此同时,朱明皇朝的权力中心——栖梧宫内,却浸在一片与外界喧嚣隔绝的静穆里。
雕花梨木床边,斜倚着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那便是当朝帝君,微生琉玉。
他容貌生得极盛,并非寻常男子的英挺,而是一种近乎琉璃雕琢般的清绝之美。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樱粉,肤色在透窗而入的晨曦里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月下初融的雪。
一头乌黑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俊美得不似凡人。
若仅是这般容貌,已足以令世人惊叹。可此刻,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宽松白衣下,小腹处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弧度。
不算明显,只比寻常人稍显圆润,却在他清瘦的身形下,透出一种奇异而违和的韵味——那是属于孕育的痕迹。
“帝君,太医院送的安胎药到了。”
一个身着月白内侍服的青年轻步走入,正是微生琉玉的贴身男内侍,杜若。
他面容清秀,动作间带着惯有的谨慎,手中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药香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弥漫在殿内。
微生琉玉闻声抬眸,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倏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冽,倦意被瞬间压下。
他没有接药,只是微微偏头,目光落在窗边一盆开得正盛的墨兰上。
杜若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立刻会意。
他垂着眼睑,走到墨兰旁,小心翼翼地将那碗黑褐色药汁倾洒在盆土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深绿的兰叶在药汁沾染上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发黄,盛放的墨色花瓣“簌簌”落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顷刻间枯萎成灰黑色。
连盆中褐色的泥土,都泛起了一圈狰狞的白霜。
杜若放下空碗,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此药有毒。
微生琉玉收回目光,重新靠回软垫上,语气依旧温润,却像覆了层冰:“外面如何了?”
杜若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回帝君,自您有孕的消息传出,宗室里那些老顽固便没消停过。还有几位手握兵权的藩王……”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担忧,“明里暗里,都盯着您腹中的……皇嗣呢。”
“盯着?”微生琉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落在自己微隆的小腹上,轻轻覆住,“他们倒是心急。”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与他脸上那清冷的神色形成了奇妙的反差。那点微隆的小腹在他掌心下,仿佛承载着整个皇朝的风雨飘摇。
杜若看着自家帝君清瘦的侧脸,心中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向来清冷孤高、甚至被称为“冰玉帝君”的微生琉玉,会在未娶后妃之时,突然有了身孕?更没人知道这孩子的来历,只知道自帝君一月前从秘境归来,身体便有了异样,直到太医诊出喜脉,整个皇城都炸开了锅。
“帝君,您得多保重。”杜若低声道,“女皇陛下虽镇住了局面,但那些人……终究是隐患。”
微生琉玉没再接话,只是偏过头,望向窗外。
栖梧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可他眼中却映不出半分暖意。
他的手指依旧覆在小腹上,隔着衣料,似乎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悸动。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那落在腹部的目光,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掠过一丝极深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