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的招牌在雨幕中泛着雾蒙蒙的蓝光。
推门的瞬间,木质香混着《后来》的钢琴前奏扑面而来。
巨型兔子玩偶坐在角落的卡座里,纽扣眼睛反射着壁灯的光,像是在注视着每一位来客。
"三位需要点餐吗?"服务生的制服衬衫浆洗得挺括,袖口别着黄铜质地的姓名牌。
岑小晓接过菜单时,纸页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款亚历山大,"她的指尖点在彩印图片上,"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是''女王的酒''吗?"
陆栀楠的视线飘向窗外。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将街灯的光晕拉成长长的泪痕。
她无意识地抚上锁骨,那里的皮肤在雨天总会隐隐发痒。
"您的莫吉托。"玻璃杯底碰上桌面的声响唤回她的注意力。
薄荷叶浮在碎冰之间,像一小片搁浅的森林。
她含住吸管,朗姆酒的辛辣瞬间刺穿舌尖,与记忆中父亲酒瓶里散发的刺鼻气味截然不同。
"快看吧台!"岑小晓突然掐住她的手腕,"白衣服那个!好帅啊~"
陆栀楠抬眼望去。
吧台暖黄的射灯下,一个白色身影如同褪色的照片里唯一鲜亮的部分。
那女人微卷的发梢随着举杯的动作轻轻晃动,珍珠项链在颈间投下细碎的阴影。
好美。
当她侧头与酒保交谈时,流苏耳坠划出的弧线让陆栀楠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的,雨帘下摇晃的风铃。
"我们去要微信!"岑小晓拽着陈姝站起来,后者差点打翻那杯奶白色的亚历山大。
就在这一刻,白衣女人突然转头。
陆栀楠来不及躲闪。
视线相接的瞬间,酒吧嘈杂的声音突然退得很远。心跳声和时钟打走针声重合。甚至心跳的还要更快一点。
女人眼尾那颗浅褐色的泪痣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像深夜海面上遥远的灯塔,让人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要靠近。
对方似乎也怔住了。举到唇边的酒杯停在半空,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在吧台晕开一个透明的圆。她嘴角还噙着方才未说完话的弧度,此刻却凝固成陆栀楠见过最动人的曲线。
三秒?五秒?时间失去度量意义。
陆栀楠看见对方瞳孔微微扩大,虹膜在暖光里呈现出蜂蜜般的色泽,最外缘却镶着一圈深海似的蓝。那些细小的金色纹路从瞳孔辐射开来,如同宇宙初生时爆发的星云。
女人突然轻轻眨眼。这个寻常的动作此刻像慢镜头——上睫毛与下睫毛短暂交叠又分开,像两片黑羽完成一次温柔的触碰。陆栀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眼睑开合的弧度。
"我、我不去了。"陆栀楠猛地低头,杯中的冰块因为突然的动作相互碰撞。
她盯着自己映在酒液里的扭曲倒影,听见胸腔里传来不合时宜的轰鸣。
这感觉太过陌生,像是有人在她心脏上系了根细线,而此刻正被不知名的力量轻轻拉扯。
再抬眼时,白衣女人已经转回身去。只有那只戴着银色尾戒的左手仍搭在吧台边缘,食指正无意识地轻叩玻璃杯座,节奏恰好与陆栀楠失控的心跳重合。
吧台上方的一束灯光斜斜切过她们之间的空气,陆栀楠看见无数微尘在光柱里翻滚沉浮。
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涨满胸腔——仿佛有人往她心口塞了一颗将熟未熟的青梅,酸涩的汁液正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的白光将女人的侧脸雕刻成半透明的玉像。陆栀楠突然很想伸手触碰她发梢被灯光染成蜜糖色的弧度,想验证那是否真如看起来一般柔软。
这个危险的念头让她被自己呛到。咳嗽时,一滴冰凉的酒液顺着下巴滑落,在锁骨处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她抬手去擦,却摸到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
原来心动是有声音的。
陆栀楠恍惚地想。
像深秋的银杏叶落在青石板上,像初雪夜树枝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像此刻在暴雨中摇摇欲坠的整个世界。
"小楠!他居然是我们学校金融系的学长!"岑小晓冲回卡座时,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
她晃着手机,屏幕上是刚加上的微信界面,"你看他头像,是抱着布偶猫毕业照!"
陈姝小口喘着气跟过来,耳尖红得像是被晚霞染过:"他、他身上有阳光晒过棉被的味道..."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融进背景音乐里。
陆栀楠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耳根莫名的燥热。
她仓促地含住吸管,薄荷的清凉突然变得灼人——余光里,那个白色身影正微微倾身和酒保说话,珍珠项链从锁骨处垂落,在暖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晕。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岑小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指甲上残存的蓝色甲油在灯光下像碎落的矢车菊花瓣。
"啊...嗯,很帅。"陆栀楠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她手背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像极了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霓虹。
窗外的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雨点拍打玻璃的节奏变得急促。
陈姝不安地看了看表:"宿舍十一点锁门..."
三人走到门口时,岑小晓突然僵住了——伞架里空空如也。
"我的长柄伞呢?"她蹲下身检查每个角落,裙摆扫过积着灰尘的地面,"上周刚买的晴天娃娃伞柄..."
陆栀楠望着雨幕中模糊的校园轮廓,路灯的光晕在水洼里碎成无数金色鳞片。
她解开外套纽扣,棉麻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系在腰上吧。"
递过去时闻到袖口残留的洗衣粉香气,莫名想起那个女人耳畔流转的银光。
"请等一下。"
清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像一块玉石落入温泉。
陆栀楠转身时,看见服务生捧着三把黑伞走来。
"老板让给你们的。"服务生微笑着说道。
指尖触到伞柄的刹那,陆栀楠突然意识到这是被那人注视过的温度。
冰凉的金属表面残留着空调冷气,却在掌心迅速晕开一片灼热。她低头看见自己指节泛着不自然的粉,像是有人用沾了玫瑰汁液的笔勾勒过骨节轮廓。
"是长柄晴雨两用伞。"
服务生的话音未落,陆栀楠已经捕捉到伞骨间极淡的檀香。这气息让她睫毛轻颤——不是廉价香薰的甜腻,而是某种带着岁月沉淀的木质调,与吧台边偶尔飘来的香水余韵如出一辙。
她无意识摩挲着伞柄上缠绕的靛蓝缎带,丝滑触感让人想起女人微卷的发尾扫过珍珠项链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视线,女人忽然抬眼,隔着嘈杂人群与氤氲水汽,对她轻轻颔首。
叮——
远处风铃被进门的风撩动。
"...谢谢。"声音轻得刚出口就被雨声吞没。
窗外雨声渐密,她鬼使神差地撑开伞。
伞沿垂下的雨水串成透明珠帘,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有滴雨恰巧落在她裸露的脚踝上,顺着肌肤纹理滑进帆布鞋里,凉意却浇不灭耳后攀升的热度。握伞的手紧了又松,金属柄上渐渐浮起薄雾般的手汗。
远处传来玻璃杯轻叩大理石的脆响。陆栀楠透过雨帘偷望,看见白衣女人正用尾指将碎发别到耳后,那枚流苏耳坠在暖光里划出细碎的弧光。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对方忽然掀动眼睑——琥珀色瞳孔在暗处像猫科动物般微微发亮,目光穿过摇晃的人影与潮湿的空气,精准地落在她发烫的耳尖上。
伞柄突然变得滚烫。陆栀楠慌乱地转动伞面,星空图在她眼前旋转成模糊的银河流光。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可胸腔里另一种轰鸣更甚——像是有成群的白鸟被困在肋骨构成的牢笼里,扑棱着翅膀想要撞向那轮虚构的月亮。
回到宿舍后,陆栀楠将伞小心地靠在书桌旁,金属伞尖与木质桌面相触时发出极轻的"嗒"声。这声响莫名让她想起清吧里冰块碰撞杯壁的脆响,心头那根细线又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
岑小晓早已迫不及待地钻进浴室,水声混着她跑调的歌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陆栀楠望着雾气在磨砂玻璃上晕开的水痕,突然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膝头无意识地画着弧线——是那个女人眼尾上扬的弧度。
陈姝擦着头发凑过来:"这伞质感真好,不像便宜货..."
陆栀楠用指尖抚过伞面——黑绸布料细腻如鸦羽,每一道褶皱都泛着深海般的光泽。金属伞尖刻着极小的"白雨"字样,笔画间藏着细如发丝的冰裂纹,像是特意仿造古瓷开片的效果。她突然想起心理学课讲过的"锚定效应",此刻这把伞就是沉在她心湖底部的青铜锚,带着那个白色身影的全部重量。
黑色伞面在宿舍顶灯下如同深夜的海面,内侧却暗藏玄机——深蓝色丝绸衬里上,用银线绣着细小的星座图案。陆栀楠辨认出夏季大三角的轮廓,织女星的位置缀着颗微型珍珠,在灯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月光。
她呼吸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惊扰这片私藏的星空。
伞骨间飘落一张卡片,质地像博物馆用的棉浆纸。
上面用钢笔写着:
「梅雨季小心着凉
——温瓷」
字迹挺拔如竹,最后一笔却带着意想不到的柔软弧度。
陆栀楠将卡片贴近鼻尖,这个味道…
好不一样…
与清吧里萦绕在那人周身的味道完全不同。不是檀香,而是某种带着药感的冷冽气息,像是雨后的雪松林混合着未拆封的手术器械,让她想起消毒水与晨露交织的医院长廊。
浴室门突然打开,蒸腾的热气涌出来。
"你怎么对着伞发呆?"岑小晓擦着头发凑近,"哇!这伞里面..."
陆栀楠迅速合拢伞面,却没能阻止那张卡片从膝头滑落。
岑小晓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眼睛突然瞪大:"温瓷?是那个温瓷?江城中心医院最年轻的急诊科主任?"
"你认识?"陆栀楠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指尖擦过伞柄上"白雨"的刻字。
岑小晓擦着头发凑近,水滴落在卡片上晕开一小片蓝墨,"上次医学院急诊演练,她带团队创造过黄金四分钟救回心脏骤停患者的纪录!"
"听说她值完大夜班还能精神抖擞地上手术,"岑小晓用毛巾绞着发尾。
"有次连环车祸,她连续站了十八小时..."声音突然顿住,"等等,"她晃着卡片,水珠甩在陆栀楠手背上,"为什么急诊科大佬的伞会在你手里?"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陆栀楠瞬间绯红的耳尖。
对啊…为什么会在我手里。
雷声轰鸣而至,像是谁在她胸腔里擂鼓。
雨点猛烈敲打窗玻璃,而那个白色身影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珍珠项链折射的柔光,腕骨在吧台灯下如玉的质感,还有她转身时衣摆掠起的微小气流。
以及——— 小心着凉。
这四个字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陆栀楠想象温瓷握笔时微凸的腕骨,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或许写到最后那个"凉"字时,她耳边的流苏正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这个念头让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起卡片边缘,那里有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凹痕,像是曾被戒指压过的印记。
浴室的热气在室内弥漫开来,陆栀楠却觉得有阵穿堂风掠过脊背。
她突然很想知道,当温瓷写下这行字时,是否也像她此刻一样,听见了心里那串风铃被雨水打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