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滞留期》 第1章 六月 江城,六月的梅雨季。 连绵不断的雨水让整座城市都浸泡在潮湿的空气中,宿舍楼的白墙洇出深色的水痕,像一幅不断蔓延的水墨画。 陆栀楠踮起脚尖取下晾了三天的T恤,指尖触到冰凉的布料时皱了皱眉。 衣服摸起来还是潮乎乎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她索性把阳台上所有衣物都收了下来,七零八落地塞进洗衣袋。 "小楠,现在去洗衣房?"岑小晓从上铺探出头,发尾沾着的水珠滴在摊开的专业书上。 陆栀楠把湿透的牛仔裤卷成一团,"再不烘干明天真没衣服穿了。"她弯腰从床底抽出长柄伞,金属伞骨在昏暗的寝室里闪过一道冷光。 陈姝正在往茶杯里扔枸杞,闻言望向窗外:"可这雨大得能淹了男生宿舍楼。"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劈开灰蒙蒙的天际,照亮了楼与楼之间那条被戏称为"护城河"的积水路。 陆栀楠已经推开了门,潮湿的风裹着雨星扑在脸上。 她回头笑了笑:"没事,我很快就回来。"话音未落,走廊尽头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惊得三个女生同时缩了缩脖子。 雨幕中的校园像是被泡发的素描,轮廓都晕染开来。她小跑着穿过男生宿舍楼,积水不断溅到小腿上。 帆布袋越来越沉,雨水顺着伞沿流进后颈,让她打了个寒颤。 洗衣楼的灯光在雨雾中泛着惨白。陆栀楠收起伞时,发现自己的发尾正往下滴水,白T恤贴在背上,像第二层皮肤。 烘干机嗡嗡运转着,她望着镜子里那个狼狈的倒影——水珠顺着下巴滑落,像极了十四年前车站的雨。 那天站台的铁栅栏冰凉刺骨。 七岁的她踮着脚,看母亲把行李箱塞进大巴车的储物舱。"妈妈,你带我一起走好吗?"她记得自己死死攥住母亲衣角时,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的样子。 记忆中的手指拂过她的发顶,带着廉价护手霜的化学香味。"楠楠乖,你等等妈妈..."女人转身时,发梢扫过她脸颊的触感至今仍在午夜梦回时清晰如初。 大巴车尾气混着雨水的气味,是童年记忆里最刺鼻的注脚。 手机铃声突然刺破回忆。 屏幕上"姑姑"两个字让她指尖发僵。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小楠你最近..."熟悉的开场白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音里有锅铲碰撞的声响。 陆栀楠盯着烘干机转动的圆窗,看见一件蓝色衬衫正不停拍打玻璃。 "挺好的,有事吗?"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下一秒,那个刻进骨髓的咆哮声炸响:"小兔崽子!你给老子滚回来..." 玻璃酒瓶砸在水泥地上的脆响,皮带扣碰撞的金属声,这些声音像无形的绳索勒住她的喉咙。 锁骨下的疤痕突然开始发烫,那是高二那年被烟灰缸划开的伤口,当时血滴在月考卷子上,把作文题目都洇成了红色。 "陆时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早该当陆栀楠死在地下室了。" 挂断电话时,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但这点疼痛比起记忆里的暴打不过是蚊虫叮咬。 烘干机"叮"地一声停下。 镜面映出她通红的眼眶,泪水在眼底积成小小的湖泊。 "同学..."身后传来迟疑的呼唤,陆栀楠迅速抹了把脸,转头时已经换上礼貌的微笑。 "抱歉,你们用吧。"她把烘得蓬松的衣服塞进袋子,温暖的布料贴着手臂,像某种无言的安慰。 这些年来,陆时建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魔,像在陆栀楠的身上下了符咒,不管在哪里都能找到她。 推开玻璃门时,雨势稍缓,天光从云隙漏下一线,照在积水上泛着碎银般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某种模糊的希望。 宿舍的日光灯在雨天显得格外惨白。 陆栀楠脱下湿透的T恤时,布料与皮肤分离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锁骨下方的疤痕在穿衣镜里若隐若现,像一条褪色的红线。 "小楠,你还好吗?"岑小晓的手指搭上她的肩头,指甲上还残留着昨天涂的蓝色指甲油,已经剥落了大半。 那是她们上周逛街时买的,叫"加勒比海蓝"。 陆栀楠套上一件干爽的卫衣,布料摩擦过耳际时发出沙沙声响。 "没事。"她的声音轻得像窗外的雨丝,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翻开的《普通心理学》上,铅字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晕染。 "学校对面新开了家清吧,"岑小晓突然凑近,发梢带着洗发水的蜜桃香,"大学生打八折哦~"她眨眼的频率比平时快,这是从高中起就改不掉的说谎小动作。 陆栀楠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让陈姝陪你去吧。" "别呀——"岑小晓整个人挂在她背上,体温透过两层布料传来,"陈姝那个书呆子只会聊微积分!"被点名的女生从习题册里抬起头,圆框眼镜后的眼睛瞪得老大。 最终陆栀楠被两人架着出了门。 出门前,岑小晓坚持要给她化妆,睫毛膏刷过眼睑时的痒意让她想起小时候被毛毛虫爬过手背的触感。 镜中的自己渐渐变得陌生——唇釉是温柔的豆沙色,却衬得她眼下那片失眠的青灰更加明显。 第2章 梅雨 "梅雨"的招牌在雨幕中泛着雾蒙蒙的蓝光。 推门的瞬间,木质香混着《后来》的钢琴前奏扑面而来。 巨型兔子玩偶坐在角落的卡座里,纽扣眼睛反射着壁灯的光,像是在注视着每一位来客。 "三位需要点餐吗?"服务生的制服衬衫浆洗得挺括,袖口别着黄铜质地的姓名牌。 岑小晓接过菜单时,纸页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款亚历山大,"她的指尖点在彩印图片上,"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是''女王的酒''吗?" 陆栀楠的视线飘向窗外。 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将街灯的光晕拉成长长的泪痕。 她无意识地抚上锁骨,那里的皮肤在雨天总会隐隐发痒。 "您的莫吉托。"玻璃杯底碰上桌面的声响唤回她的注意力。 薄荷叶浮在碎冰之间,像一小片搁浅的森林。 她含住吸管,朗姆酒的辛辣瞬间刺穿舌尖,与记忆中父亲酒瓶里散发的刺鼻气味截然不同。 "快看吧台!"岑小晓突然掐住她的手腕,"白衣服那个!好帅啊~" 陆栀楠抬眼望去。 吧台暖黄的射灯下,一个白色身影如同褪色的照片里唯一鲜亮的部分。 那女人微卷的发梢随着举杯的动作轻轻晃动,珍珠项链在颈间投下细碎的阴影。 好美。 当她侧头与酒保交谈时,流苏耳坠划出的弧线让陆栀楠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见过的,雨帘下摇晃的风铃。 "我们去要微信!"岑小晓拽着陈姝站起来,后者差点打翻那杯奶白色的亚历山大。 就在这一刻,白衣女人突然转头。 陆栀楠来不及躲闪。 视线相接的瞬间,酒吧嘈杂的声音突然退得很远。心跳声和时钟打走针声重合。甚至心跳的还要更快一点。 女人眼尾那颗浅褐色的泪痣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像深夜海面上遥远的灯塔,让人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要靠近。 对方似乎也怔住了。举到唇边的酒杯停在半空,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在吧台晕开一个透明的圆。她嘴角还噙着方才未说完话的弧度,此刻却凝固成陆栀楠见过最动人的曲线。 三秒?五秒?时间失去度量意义。 陆栀楠看见对方瞳孔微微扩大,虹膜在暖光里呈现出蜂蜜般的色泽,最外缘却镶着一圈深海似的蓝。那些细小的金色纹路从瞳孔辐射开来,如同宇宙初生时爆发的星云。 女人突然轻轻眨眼。这个寻常的动作此刻像慢镜头——上睫毛与下睫毛短暂交叠又分开,像两片黑羽完成一次温柔的触碰。陆栀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她眼睑开合的弧度。 "我、我不去了。"陆栀楠猛地低头,杯中的冰块因为突然的动作相互碰撞。 她盯着自己映在酒液里的扭曲倒影,听见胸腔里传来不合时宜的轰鸣。 这感觉太过陌生,像是有人在她心脏上系了根细线,而此刻正被不知名的力量轻轻拉扯。 再抬眼时,白衣女人已经转回身去。只有那只戴着银色尾戒的左手仍搭在吧台边缘,食指正无意识地轻叩玻璃杯座,节奏恰好与陆栀楠失控的心跳重合。 吧台上方的一束灯光斜斜切过她们之间的空气,陆栀楠看见无数微尘在光柱里翻滚沉浮。 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突然涨满胸腔——仿佛有人往她心口塞了一颗将熟未熟的青梅,酸涩的汁液正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刹那间的白光将女人的侧脸雕刻成半透明的玉像。陆栀楠突然很想伸手触碰她发梢被灯光染成蜜糖色的弧度,想验证那是否真如看起来一般柔软。 这个危险的念头让她被自己呛到。咳嗽时,一滴冰凉的酒液顺着下巴滑落,在锁骨处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她抬手去擦,却摸到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 原来心动是有声音的。 陆栀楠恍惚地想。 像深秋的银杏叶落在青石板上,像初雪夜树枝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像此刻在暴雨中摇摇欲坠的整个世界。 "小楠!他居然是我们学校金融系的学长!"岑小晓冲回卡座时,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 她晃着手机,屏幕上是刚加上的微信界面,"你看他头像,是抱着布偶猫毕业照!" 陈姝小口喘着气跟过来,耳尖红得像是被晚霞染过:"他、他身上有阳光晒过棉被的味道..."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融进背景音乐里。 陆栀楠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耳根莫名的燥热。 她仓促地含住吸管,薄荷的清凉突然变得灼人——余光里,那个白色身影正微微倾身和酒保说话,珍珠项链从锁骨处垂落,在暖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晕。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岑小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指甲上残存的蓝色甲油在灯光下像碎落的矢车菊花瓣。 "啊...嗯,很帅。"陆栀楠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玻璃杯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她手背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像极了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霓虹。 窗外的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雨点拍打玻璃的节奏变得急促。 陈姝不安地看了看表:"宿舍十一点锁门..." 三人走到门口时,岑小晓突然僵住了——伞架里空空如也。 "我的长柄伞呢?"她蹲下身检查每个角落,裙摆扫过积着灰尘的地面,"上周刚买的晴天娃娃伞柄..." 陆栀楠望着雨幕中模糊的校园轮廓,路灯的光晕在水洼里碎成无数金色鳞片。 她解开外套纽扣,棉麻布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系在腰上吧。" 递过去时闻到袖口残留的洗衣粉香气,莫名想起那个女人耳畔流转的银光。 "请等一下。" 清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像一块玉石落入温泉。 陆栀楠转身时,看见服务生捧着三把黑伞走来。 "老板让给你们的。"服务生微笑着说道。 指尖触到伞柄的刹那,陆栀楠突然意识到这是被那人注视过的温度。 冰凉的金属表面残留着空调冷气,却在掌心迅速晕开一片灼热。她低头看见自己指节泛着不自然的粉,像是有人用沾了玫瑰汁液的笔勾勒过骨节轮廓。 "是长柄晴雨两用伞。" 服务生的话音未落,陆栀楠已经捕捉到伞骨间极淡的檀香。这气息让她睫毛轻颤——不是廉价香薰的甜腻,而是某种带着岁月沉淀的木质调,与吧台边偶尔飘来的香水余韵如出一辙。 她无意识摩挲着伞柄上缠绕的靛蓝缎带,丝滑触感让人想起女人微卷的发尾扫过珍珠项链的模样。 似乎察觉到视线,女人忽然抬眼,隔着嘈杂人群与氤氲水汽,对她轻轻颔首。 叮—— 远处风铃被进门的风撩动。 "...谢谢。"声音轻得刚出口就被雨声吞没。 窗外雨声渐密,她鬼使神差地撑开伞。 伞沿垂下的雨水串成透明珠帘,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有滴雨恰巧落在她裸露的脚踝上,顺着肌肤纹理滑进帆布鞋里,凉意却浇不灭耳后攀升的热度。握伞的手紧了又松,金属柄上渐渐浮起薄雾般的手汗。 远处传来玻璃杯轻叩大理石的脆响。陆栀楠透过雨帘偷望,看见白衣女人正用尾指将碎发别到耳后,那枚流苏耳坠在暖光里划出细碎的弧光。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对方忽然掀动眼睑——琥珀色瞳孔在暗处像猫科动物般微微发亮,目光穿过摇晃的人影与潮湿的空气,精准地落在她发烫的耳尖上。 伞柄突然变得滚烫。陆栀楠慌乱地转动伞面,星空图在她眼前旋转成模糊的银河流光。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可胸腔里另一种轰鸣更甚——像是有成群的白鸟被困在肋骨构成的牢笼里,扑棱着翅膀想要撞向那轮虚构的月亮。 回到宿舍后,陆栀楠将伞小心地靠在书桌旁,金属伞尖与木质桌面相触时发出极轻的"嗒"声。这声响莫名让她想起清吧里冰块碰撞杯壁的脆响,心头那根细线又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 岑小晓早已迫不及待地钻进浴室,水声混着她跑调的歌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陆栀楠望着雾气在磨砂玻璃上晕开的水痕,突然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膝头无意识地画着弧线——是那个女人眼尾上扬的弧度。 陈姝擦着头发凑过来:"这伞质感真好,不像便宜货..." 陆栀楠用指尖抚过伞面——黑绸布料细腻如鸦羽,每一道褶皱都泛着深海般的光泽。金属伞尖刻着极小的"白雨"字样,笔画间藏着细如发丝的冰裂纹,像是特意仿造古瓷开片的效果。她突然想起心理学课讲过的"锚定效应",此刻这把伞就是沉在她心湖底部的青铜锚,带着那个白色身影的全部重量。 黑色伞面在宿舍顶灯下如同深夜的海面,内侧却暗藏玄机——深蓝色丝绸衬里上,用银线绣着细小的星座图案。陆栀楠辨认出夏季大三角的轮廓,织女星的位置缀着颗微型珍珠,在灯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月光。 她呼吸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惊扰这片私藏的星空。 伞骨间飘落一张卡片,质地像博物馆用的棉浆纸。 上面用钢笔写着: 「梅雨季小心着凉 ——温瓷」 字迹挺拔如竹,最后一笔却带着意想不到的柔软弧度。 陆栀楠将卡片贴近鼻尖,这个味道… 好不一样… 与清吧里萦绕在那人周身的味道完全不同。不是檀香,而是某种带着药感的冷冽气息,像是雨后的雪松林混合着未拆封的手术器械,让她想起消毒水与晨露交织的医院长廊。 浴室门突然打开,蒸腾的热气涌出来。 "你怎么对着伞发呆?"岑小晓擦着头发凑近,"哇!这伞里面..." 陆栀楠迅速合拢伞面,却没能阻止那张卡片从膝头滑落。 岑小晓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眼睛突然瞪大:"温瓷?是那个温瓷?江城中心医院最年轻的急诊科主任?" "你认识?"陆栀楠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指尖擦过伞柄上"白雨"的刻字。 岑小晓擦着头发凑近,水滴落在卡片上晕开一小片蓝墨,"上次医学院急诊演练,她带团队创造过黄金四分钟救回心脏骤停患者的纪录!" "听说她值完大夜班还能精神抖擞地上手术,"岑小晓用毛巾绞着发尾。 "有次连环车祸,她连续站了十八小时..."声音突然顿住,"等等,"她晃着卡片,水珠甩在陆栀楠手背上,"为什么急诊科大佬的伞会在你手里?"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陆栀楠瞬间绯红的耳尖。 对啊…为什么会在我手里。 雷声轰鸣而至,像是谁在她胸腔里擂鼓。 雨点猛烈敲打窗玻璃,而那个白色身影却在脑海中越发清晰——珍珠项链折射的柔光,腕骨在吧台灯下如玉的质感,还有她转身时衣摆掠起的微小气流。 以及——— 小心着凉。 这四个字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陆栀楠想象温瓷握笔时微凸的腕骨,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或许写到最后那个"凉"字时,她耳边的流苏正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这个念头让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起卡片边缘,那里有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凹痕,像是曾被戒指压过的印记。 浴室的热气在室内弥漫开来,陆栀楠却觉得有阵穿堂风掠过脊背。 她突然很想知道,当温瓷写下这行字时,是否也像她此刻一样,听见了心里那串风铃被雨水打湿的声音? 第3章 痛。 阳光透过纱窗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栀楠正将一本《发展心理学》塞进帆布包。 书脊已经有些磨损,边角微微卷起,这是她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扉页还留着前主人用铅笔写的笔记。 "小楠,快放暑假了,你有什么安排啊?"岑小晓踮着脚收下晾干的T恤,衣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阳光里飘着细小的尘埃,像一场微型雪。 陆栀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找份兼职。"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桌上摊开的记账本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咖啡厅时薪18元,面包店晚班补贴30元,家教课一次150元...这些数字构筑起她脆弱的堡垒。 "来我家住吧?"岑小晓突然凑近,发梢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暖意,"我妈念叨好久了,说想尝尝你做的蓝莓松饼。" "陈老师帮我找了地方住。"陆栀楠避开那道目光,将记账本合上,"下学期课少,我住在学校的时间也不多,我得多出去找点兼职。" 牛皮纸封面已经起了毛边,边角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 "好吧,我会想你的。"岑小晓突然比出爱心,指甲盖上残存的蓝色甲油像一小片褪色的海。 敲门声打断了她们。门外站着个扎马尾的女生:"陆栀楠同学?校门口有人找。" 岑小晓的眉毛高高扬起,指尖戳了戳陆栀楠的肩膀:"该不会是......" 有人看上了我们家小楠了吧? 从高中开始岑小晓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我们家小楠这么漂亮这么没有人追啊?” “小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找对象一定要小心一点…” 陆栀楠知道岑小晓要说什么,所以很快打断了她。 "大概率是催缴水电费的。"陆栀楠扯了扯嘴角,往书包里塞进笔记本时,纸张发出脆响。 去往校门口的阳光比宿舍更烈,陆栀楠眯起眼睛翻看兼职信息。 手机屏幕反射的光刺得她眼眶发酸。"宠物食品测试员..."她轻声念着,指腹突然停在一条招聘信息上。 「梅雨清吧招聘」 这几个字像一滴墨落在心里,晕开一片模糊的期待。 薪资数字烫着她的瞳孔——足够支付两个月房租。 她想起那天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流转的光泽,还有隔着雨幕若有若无的视线交汇。 手指比大脑先行动,等她回过神时,听筒里已经传来温和的女声:"今天下午可以面试。" “好的,那我下午过去。”陆栀楠挂断了电话。 阳光像熔化的铁水般倾泻而下,陆栀楠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她的影子被钉死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边缘微微扭曲,像一张被火苗舔舐的老照片。 秦芳的身影就这样撞进视野——米色开衫的每一根针织纹路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手腕上那根金链细得可笑,却足够买下当年她们整个出租屋的家具。 陆栀楠听见自己牙齿相撞的声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味。那个曾经连超市塑料袋都要反复使用的女人,现在无名指上的钻石正把阳光切割成无数把锋利的小刀。 "小楠......" 这个称呼像生锈的钢钉一寸寸楔入耳膜。陆栀楠的指甲陷入掌心旧伤,结痂的皮肤裂开时发出几乎听得见的"嗤"声。秦芳小跑时挎包的金属链叮当作响,和记忆里钥匙串的声响完美重叠——只是当年那串钥匙最后扔在了她脸上。 “小楠,妈妈很想你…”那只伸来的手保养得像是展览柜里的玉器,指甲盖上精致的裸粉色刺痛了陆栀楠的眼睛。她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自己蹲在公共厕所隔间给秦芳染冻疮的手涂药膏,劣质染发剂把母女俩的指甲都蚀成了难看的灰黄色。 陆栀楠后退半步,"为什么?" 这句话从她喉咙里挤出来时带着血肉。秦芳踉跄的瞬间,昂贵的玫瑰香水味涌来,陆栀楠的胃袋突然抽搐——这味道多像当年那个男人衬衫上的脂粉味,只是更昂贵、更精致,像用钞票重新包装过的毒药。 "妈妈真的很想你......"她伸出手,露出的那道手腕疤痕像条死去的白蚯蚓。那是陆栀楠唯一记得的母亲身上的伤痕,"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后悔......" "后悔什么?"陆栀楠突然笑了,笑声像碎玻璃互相刮擦,"后悔当年没把我一起带走?还是后悔现在才想起来找我?" 陆栀楠猛地扯开衣领,锁骨处的疤痕狰狞地暴露在阳光下,"看见了吗?"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高二那年,因为我把他的酒藏起来了。" 秦芳的瞳孔剧烈收缩,她想要触碰又不敢伸手的样子让陆栀楠感到一阵快意。 "高二那年,他嫌我打工赚的钱不够买酒。"陆栀楠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浸着毒,"我说要去报警,他就用皮带扣......" "可是皮带扣太钝了,"她盯着秦芳颤抖的钻石戒指,"他后来换了水果刀。" "别说了!"秦芳的尖叫惊飞了树上的麻雀。陆栀楠看着对方精心烫卷的发梢在空气中划出昂贵的弧度,突然想起当年被这双手拽着头发往墙上撞时,廉价洗发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的刺痛。 "你当然知道!"陆栀楠的声音陡然拔高,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奶奶给你打过电话!就在我缝完针的当天晚上!" 她的眼泪终于决堤,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它们落下,"你说什么来着?''小孩子磕磕碰碰很正常''?" 秦芳的脸色瞬间惨白,她涂着唇釉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辩解的话。 这时一个小女孩从路边的奔驰车里钻出来,粉色的蓬蓬裙像一朵盛开的花。 "妈妈!"她奶声奶气地喊着,扑过来抱住秦芳的腿,"我们什么时候去吃冰淇淋呀?" 秦芳护住那孩子的姿势如此熟练,就像当年护住那个装着全部积蓄的皮箱。小女孩发间的水晶发卡折射出七彩光斑,陆栀楠的视网膜突然灼痛——她八岁那年摔碎的唯一一个发卡,是被秦芳用擀面杖抽碎的。 "方瑶乖......"秦芳抚摸小女孩头发的动作那么轻柔,和当年粗暴地拽着她扎辫子的手判若两人。 陆栀楠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涌着酸水。 恶心,太恶心了。 "你过得很好。"陆栀楠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有新家庭,新女儿,新生活。" 她看着奔驰车锃亮的漆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明白了——对于秦芳来说,她永远是那个会弄脏新皮箱的累赘。 她慢慢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就继续你的新人生,别来打扰我的旧生活。" 秦芳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钻石戒指硌得人生疼:"小楠,妈妈可以补偿......" "用钱吗?"陆栀楠咧开的嘴角渗出血丝,"就像当年用五十块钱打发我一样?这次准备给多少?五百?够买你新女儿的一条裙摆吗?"她看见秦芳精心描画的眉毛扭曲了,这个表情终于和记忆里那个举着晾衣架的女人重叠。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看见秦芳脸上血色尽失——原来她还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在陆栀楠看来,她对于秦芳来说,只值五十块钱。 她也想不明白,秦芳为什么要来找她,真正的目的只有秦芳自己清楚。 阳光突然变得冰冷。陆栀楠摸到自己满脸泪水,这才发现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 "别再来找我。"她转身时,泪水砸在地面,瞬间被炙烤得无影无踪。 身后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但保安的呵止声很快将其切断。 她没有回头,任凭泪水模糊了视线。 第4章 榨菜 她咬着牙向前走,胃部的绞痛一阵比一阵剧烈,仿佛有人在她腹腔里拧着一把生锈的螺丝刀。 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终于撑不住,手指死死抠住长椅扶手,指节泛出青白色。 长椅被晒得发烫,热度透过单薄的衬衫灼烧着她的掌心。 "陆栀楠?" 声音从头顶传来,像一捧清凉的水。 她抬头,视线因疼痛而模糊,只能看见陈姿逆光的身影,发丝边缘镀着一圈金边。 "陈老师......"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嘴唇干裂得像是晒伤的树皮。 陈姿蹲下身,眉头皱得极紧。 她的手指轻轻搭在陆栀楠的腕上,触感微凉。"你的手在抖。"她说,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去医院。" 陆栀楠想摇头,但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她的胃,让她不得不弯下腰。 陈姿的手已经扶住了她的肩膀,"别逞强。" 陆栀楠来到江城后,陈姿是帮助她最多的人,帮她找房子,申请助学金…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陈姿帮忙。 车里的空调开得很低,陆栀楠蜷缩在后座,陈姿给的暖宝宝贴在胃部,热度透过皮肤渗入,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揉着那块疼痛的区域。她盯着暖宝宝边缘微微翘起的贴纸,想起小时候发烧时只能把冻僵的手贴在发烫的额头上自我安慰。车窗外阳光刺眼,照得她眼眶酸涩——这种被照顾的感觉陌生得让她心尖发颤。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阳光在玻璃上跳跃,晃得她眼前发花。 不知什么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刺鼻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时,陆栀楠猛地惊醒。 陈姿已经快步走向挂号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 陆栀楠扶着墙慢慢往里走,医院的灯光白得刺眼,照得她头晕目眩。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急促的喊声从身后炸开,陆栀楠下意识侧身,一辆推床几乎是擦着她的衣角冲过去。 床上的男人面色灰白,氧气罩下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而推床旁—— 温瓷。 她穿着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睫毛在顶灯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她的手掌压在病人胸口,按压的节奏又快又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心率40!继续CPR!"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低沉而清晰。 陆栀楠站在原地,像是被钉住了。 温瓷出现得像个幻觉。 她看着温瓷的侧脸,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汗,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和那天在酒吧里优雅品酒的女人判若两人。 "看什么呢?"陈姿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陆栀楠猛地回神,"没什么......"陆栀楠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推床擦过时带起的风。她忽然很想知道,温瓷的掌心压在病人胸口时,是否也能透过肋骨摸到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就像她现在,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挂好号了,走吧。"陈姿扶住她的手臂,触感温暖而踏实。 陆栀楠跟着她往诊室走,却忍不住回头。 推床已经拐进急救室,温瓷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只有那扇自动门缓缓闭合的声音。 医院的走廊永远亮着惨白的灯光,照得人脸色发青。 陆栀楠坐在输液区的塑料椅上,冰凉的药水顺着针管流入血管,让她本就发冷的手指更加僵硬。 胃部的绞痛已经缓解,但隐隐的钝痛仍在提醒她这具身体的抗议。 陈姿将一次性粥盒放在她手边,热气在塑料盖上凝成细密的水珠。"学校突然有事,我得先回去。"她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歉意,"你挂完水记得把粥热一热再吃。" "嗯。"陆栀楠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粥盒边缘。 白粥的香气透过缝隙钻出来,带着淡淡的米香,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时奶奶熬的粥——虽然那时候,更多时候是饿着肚子硬撑过去。 陈姿的手机又响了,她匆匆拍了拍陆栀楠的肩膀,"记得吃药。"说完便快步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陆栀楠盯着吊瓶里缓慢滴落的药液,数着每一滴落下的间隔。 药水冰凉,流进血管时带着细微的刺痛,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梦里是十四岁那年发高烧,一个人蜷缩在漆黑的房间里,听着门外父亲醉醺醺的骂声。 "醒醒。" 轻柔的触碰落在肩膀上,陆栀楠猛地惊醒。 护士正站在她面前,动作利落地拔掉她手背上的针头。"挂完了,"护士撕下一截胶布按在针眼上,"按一会儿。" 陆栀楠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输液区的时钟指向下午四点半。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拿起那盒早已冷透的粥。 塑料盒壁上的水珠已经凝结成水渍,摸上去又冷又腻。 "请问......"她走到护士站,声音有些沙哑,"哪里有微波炉?" 护士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走廊尽头,"拐角有热水间,微波炉在柜子上。" 热水间的灯光比其他地方更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咖啡的苦涩。 热水间的灯光昏黄如旧灯泡,陆栀楠捧着粥盒站在微波炉前,盯着转盘上食物的阴影发呆。 陆栀楠推门进去时,微波炉正发出沉闷的运转声。 她站在一旁等待,粥盒在手中微微发凉。 门再次被推开。 陆栀楠下意识抬眼,视线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睛——温瓷。 又是温瓷。 她脱了白大褂,只穿着深蓝色的洗手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锁骨。 额前的碎发有些湿,像是刚洗过脸,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相接。 温瓷似乎也认出了她,眉梢微微挑起——那晚在酒吧里,隔着雨幕和人群的对视,此刻在医院的灯光下再度重现。 微波炉"叮"的一声打破了沉默。 陆栀楠慌忙转身去取粥盒,热气瞬间扑面而来,熏得她眼眶发烫。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是杯具轻碰桌面的声响。 "胃炎?"温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清晰,像是一杯温水缓缓注入冰凉的玻璃杯。 陆栀楠怔了怔,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粥盒边缘。"......嗯。" 温瓷拿起接满水的玻璃杯,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的眉眼。"白粥太淡,"她顿了顿,"热水间柜子里有榨菜,护士们藏的。" 说完,她推门离开,白大褂的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干净的弧线。 陆栀楠朝着温瓷所说的柜子看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柜子边,拉开柜门,果然在最里侧发现了几包未拆封的榨菜,被小心地藏在一摞一次性纸杯后面。 "还真是..."她小声嘀咕,指尖碰到包装时却犹豫了。擅自拿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吧?可转念一想,既然是温医生告诉她的,应该没问题。 这些年她吃过最多的东西就是榨菜了。这个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可是这次吃的不太一样。 这次是… 是热的,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