雩都,靖川侯府。
但见那朱漆大户四门齐齐洞开,早有家仆躬身在前头为往来宾客带道。门上三十五颗门钉皎皎若夜明珠,五横七纵,灿灿排列,堪把这人间府邸幻视天上宫阙。
阶前蹲了对瑞兽石狮,张牙怒目,镇魔避妖,镇的是庙堂之上鬼祟邪道;把守门庭,守的是一方家宅安宁;端严神圣,端的是一派侯门赫赫威仪。
纵是白昼,府内各处也已悬遍明灯,金碧辉映与这豪庭煊赫相得益彰。屋檐转角,游廊石栏——置的是琉璃宫盏:
山水为画红木作架,中膛填以绢纱。
厅堂梁间,卧房外塌,书斋临窗——挂的是轻容纱笼:
冰茧天蚕丝柔韧劈重云,草木花叶浸香梦安神,南海珍珠捣胶浆研墨香。
漫天苏唐彩绸在风中猎猎作响。侯府亲卫站立在通道两侧,身披玄甲,盔缨鲜红,排开一片天际的火烧云去。
后院的一处隐蔽角落,僻静人少,小丫鬟兰梦正倚着太湖石假山,偷得浮生半刻闲,阖眼打着盹儿。
“好你个躲懒的小蹄子,可教我寻着了!”蝶醉鬓发微湿,喘着气儿奔来,一把攥住兰梦的胳膊,将她摇醒,“莲动轩的瓶儿罐儿、桌椅几案,可都擦拭归置妥帖了?地砖缝儿里的灰星子,可都扫尽了?”
兰梦“唔呀”一声,懵懵懂懂地被拽起身,揉着眼嘟囔:
“好了……都好了。”一副魂游天外、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糊样儿。
“哎呦,可仔细着点吧。回头再挨管事嬷嬷的排揎,可别怨我!”蝶醉戳了下她脑门,拽着她便走,“我那边儿也拾掇完了,快随我去前头观礼处候着,指不定主家何时传唤呢!”
两人行至府门前观礼区域,垂手侍立。兰梦身姿倒是站得笔直,眼睛却在瞟,嘴上也闲不住地唠:“蝶醉姐姐,快瞧!那位穿着雪青云锦袍的郎君,好生俊俏呀……不知是哪家的贵人?”
蝶醉忙用眼神止住她,低声道:“今日这朱门内外,不是簪缨世胄,便是封疆大吏,再不然就是诰命夫人、千金闺秀,你我小小婢子,岂能认得?”
很快就有了解答。
门人作揖完双手接单,清晰唱礼:
“承蒙李尚书惠赐,记——金丝楠木嵌百宝螺钿山水屏风一架!必当敬呈世子案前,谢大人隆情!”交由两个小厮抬起送入内。
哦,原是尚书家的公子。兰梦恍然。
接着便是:
“谢张知府厚意,录——蜀中贡锦二十匹,请入席。”
“周记银楼,收——赤金弥陀坐像一尊,请移步西偏厅。”
再后几位,门房执事只略欠身,接了礼单交予书记录档,便挥手示意小厮将那不甚起眼的箱笼,径抬往侧院堆房去了。
唱?那是断乎没有的。
……
此刻是宾客初至的高/潮,一片喧嚣鼎沸。一辆古朴简约的乌檀色马车,悄然停驻在离府门稍有一段距离的梧桐荫下。车辕上并无繁复徽记,只一角悬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牌,刻着一个“陆”字。
车帘微动,被一只骨节分明而不嶙峋、淡青脉络隐现的手轻轻撩起。
那人躬身下车。
随后车上又下来一位气度沉凝、鬓角微霜的半百长者。
门房执事目光触及,神情倏然一凛,很快反应过来深揖一礼,朗声唱礼,恭敬有度:
“敬迎陆公紫薇舍人厚贶!谨录——和田青玉山子一座、关东紫貂裘十二领、窖藏百年‘琥珀光’琼浆十瓮。侯府上下,感佩盛情,请陆公、陆郎君移步东暖阁奉茶!”
兰梦看得分明,歪头凑近蝶醉咬耳朵:“奇怪。中书舍人不过五品清贵,怎地门房唱礼的仗势,倒比方才那位尚书大人还响些?连东暖阁都请得?”
“你懂什么,陆舍人官衔虽不显赫,可他家那位麒麟儿陆郎君,却是昭睿亲王殿下的忘年挚友!有这份香火情在,这雩都城内外,谁敢不给陆府三分薄面?”
兰梦听罢,心中暗啐一口:呸,好风凭借力,直上青云端!这些个权贵门楣,最是眼皮子活络,踩低捧高的主儿。只可恨……只可恨自己没托生在那样的人家……
无消询问陆家公子是哪位,人群中如鹤立寒汀,皎然出尘者,唯他是耳。
但见一少年郎君,身长八尺,颀然而立。着一袭墨蓝云纹暗绣衫,青丝高绾作马尾,发梢如墨瀑倾泻。眉眼间一派平和从容,眸光温润,徐徐扫视场中众人,却隐着一层居高临下的疏淡之气。衣袂拂过侯府门槛,步履从容,仪态万方。
“走吧,莫误了世子吉时。”
自这陆家现身,阶前宾客虽仍维持着笑意寒暄,眼底神色却已悄然变幻,暗流涌动,各藏机锋。一股无形的凝重之气弥漫开来,恍若山雨欲来,风满楼阁。
兰梦蝶醉这等久困深宅、懵懂无知的小丫鬟自是不明就里。然在场诸公,皆是浸淫庙堂多年的权贵老手,心中可门儿清着呢:
靖川侯与昭睿亲王不睦,此时朝野皆知,早已非秘闻。
说来也是唏嘘。当年漠北尸山血海一役,二人本是生死袍泽,靖川侯曾为王爷以身挡箭,恩深义重。王爷亦曾投桃报李,处处为侯府谋便利,寻荫庇。
后来不知因何生了嫌隙,二人渐行渐远,时至今日,竟隐隐有分庭抗礼、势同水火之态。
陆氏一族,素来与靖川侯府并无深交。此番送来请柬,也不过是官场应酬的虚礼客套罢了。而这位陆郎君呢,众所周知,他如今可是昭睿亲王近前新贵,炙手可热着。就算是为避私讳,陆家也本不该赴此宴席。可今日,他偏偏来了!
众人心里明了,此子此行,并非是为陆氏,实则代昭睿亲王——立于此地。
“这下……怕是有好戏登台了。”有人在心底冷笑,目光逡巡间,更添几分玩味。亦有人暗自揣度:眼前这陆家郎君,与昭睿亲王之间,他日……又会否步上靖川侯的后尘?
陆家此番前来是否有何深意,此刻犹未可知。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世子加冠礼成,前庭宴席已开,丝竹盈耳,觥筹交错。
兰梦与蝶醉正欲合力阖上那沉重的府门,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清叱:
“且慢!”
声落人现。只见为首女子,容颜若三月桃李,霞姿月韵,姿容昳丽。身侧仅跟随一个婢女,身形瘦削,面色微黄,眉眼间勉强算得几分清秀。
女子素手一扬,递过一枚玉佩,月光下,上面赫然镌刻着一个古篆“凤”字。
蝶醉蹙眉,疑道:“凤家宾客早已入席安坐,尊驾又是凤府哪一房的贵人?”
那女子眉峰微挑,不耐道:“普天之下,还有哪处凤家?吾乃武乐凤氏长女,凤翎宵!”
蝶醉面露讶色:“既是凤家长女,何故白日里不曾随凤府车驾同至?”然而仔细观察那枚玉佩,纹样确系凤族家徽无误。
“雩都繁华,一时贪看,误了时辰罢了。怎的,如今便入不得这侯府的门了?”凤翎宵语带讥诮。
蝶醉心下恍然:原是个小地方来的,初见帝都盛景,眼花缭乱迷了路,倒也不足为奇。遂递还玉佩侧身让开路径:“姑娘请进。
此刻,门前书记早已撤去,那登记宾客名册的案几亦空空如也。凤翎宵二人的名字也便不曾落于纸上。
兰梦蝶醉正欲再次将门阖上,却听门外又一声传来:
“且慢。”
蝶醉心下暗叹,这府门今夜怎得这般难闭,我看今夜怕是阖不拢了。
更深夜重,宾客竟仍络绎不绝。
蝶醉提声询问:“敢问尊驾高门?婢子也好通传……”
门外寂然无声,唯有数名扈从默不作声地将一应事物鱼贯抬入府门。他们的行事速度极快,竟不容人喘息。
血玉珊瑚树三尺高、美人挑灯琉璃屏风八幅、鲛绡霓裳十二色、玄铁螭龙宝剑一炳、紫檀木活水砚山一座、缂丝《河清海晏图》一卷。
不过须臾功夫,那宽敞门廊竟被这些奇珍异宝填塞得几无立锥之地,兰梦蝶醉二人几乎被挤到墙角,瞠目难言。
兰梦看得直咋舌,好阔绰的手笔,这送礼之人得是什么泼天富贵的大人物?
恰在此时,那辆马车锦帘掀开一角,露出双玄色云锦金织蟒纹靴,鳞爪森然,流转着冷冽威仪。
蝶醉眸光剧震,面色骤变,一把扯住仍在发怔的兰梦,疾步上前数步,俯身跪在冰冷地砖上,声音因惊惧而微颤:“恭迎昭睿王殿下金安,婢子谨代侯爷并世子,叩谢王爷厚赐!”
良久,那蟠蟒云履似欲踏下车辕,鞋尖方探出一点,却又倏然凝滞。最终还是缓缓收回。锦帘垂落,将那双金丝蟒纹靴,重新掩入深沉的夜色中。
直至王府车驾銮铃声彻底消逝在长街尽头,蝶醉与兰梦才敢战战兢兢起身。彼此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抹劫后余生的惘然与深深的疲惫。
昭睿王……此来何意?
两个小小的婢女,即便是绞尽脑汁,也难以窥到天家万分之一的心思。索性不再徒劳思忖,唤来几个小厮,将这满廊的泼天富贵,小心抬入内堂深处。
宴饮正酣。
我和凤翎宵可算是成功混入侯府,我们躲在后院假山隐蔽处换上备好的丫鬟衣服,又取了些黛粉胭脂,敷在面上乔装一番,用来遮掩本来面目。然而待我看向翎宵时,心下却是一沉——即便粗衣陋饰,脂粉污颜,她那眉目间的灼灼风华,仍是难以尽掩。凤氏族人倘若稍加留意,一眼就能识破,实在冒险。
于是我嘱咐凤翎宵藏身此地,只身前去宴厅探视一番。
我低下头踩着小碎步迈进宴厅,安静地垂手立于外席华服贵胄身后。装作不经意抬眼,视线迅疾将满堂珠玉锦绣扫视一遍,却不见凤飞语踪影。而凤翰成与崔氏尚在席间,推杯换盏,便料想凤飞语定然还在侯府内。
又枯等半炷香的光景,仍未见凤飞语归席,索性不再耽误下去,于是立即悄然抽身,从这喧阗华堂中无声退去。
折返回凤翎宵躲藏之处,我将宴上所闻告诉她,一边思考凤飞语会去哪里呢?正焦灼着,忽然看见前方花木掩映处,一道身影倏忽掠过!好在我们二人藏于山石嶙峋后,那人步履匆匆,竟未察觉。
凤翎宵与我目光撞上,彼此间心念已通。于是屏气凝神,如影附形,悄然尾随其后。
但见那人:初是步履如风,疾行穿过西翼两侧抄手游廊;继又信步徐行,意态闲适仿若逛自家后花园一般;后在跨院九曲回廊之间几番转折,最终折向东路,闪入一处轩峻院落门前,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枕戈院。
凤翎宵将这周遭格局打量一番,小声对我低语:“这处院落应是世子所居。”此院坐落东路中段,紧邻侯爷外书房,规制森严。
晚风徜徉,许是那院门本就未阖紧,低低的“吱呀”开了一条缝。
借月色如恍,我们往那处缝隙窥去。
怎知这一窥,便窥得:
流光引窃琅,暗玉惹偷香。
烟霭雾曳。
氲了一室春情。
圈椅上倚坐了一个男子,凤飞语背向门扉,伏在男子颈侧,口中呢喃“玉麟郎”。雩都谁人不知,靖川侯世子魏琅幼时聪颖绝伦,蒙圣上御赐“玉麟郎”美誉。
“玉麟郎……”凤飞语抚上他的颈,移游而上,细细描绘唇形,从唇角到面颊,由眉梢至眼角,看不清魏琅的神色,只听得凤飞语轻笑,摊开手掌遮住他的眼,勾起下巴,蓦地,天雷勾动地火,感官唯留在唇上的情动。
立我身侧的凤翎宵眉头紧皱,压抑住胸中隐隐翻腾的怒气。我知她在恼怒什么,昔日我推断凤飞语所慕者另有其人她充耳未闻:她恼自己的钦慕者心系他人,甚至于她竟成了那人的替身,即使她看不上凤飞语这般货色;她怒自己的失策,对凤飞语下的错误判断,使得她颜面尽失。她眼中的仇恨愈发炽烈,此等奇耻大辱,凤飞语非死不可!
魏琅将凤飞语的头拨到一旁,两人作相拥状,下一瞬——
魏琅眼帘掀起。
眸光如冷电,视线与我们直直撞上。
我的心骤然停跳,随后狂擂如鼓,浑身血液逆涌颅顶,思绪全都凝滞住了。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看见了!
那双潋滟的酒瞳里闪着兽/性的幽光,悦动着嗜血与兴奋,残忍的寒意,如毒蛇般攀上我的脊背。
我直觉危险。
魏琅嘴角牵动起一个怪异的笑,下巴扬起微微张开口,似情人间的低语**。
在我惊骇瞪大的瞳孔倒影里,那殷红的薄唇中却陡然探出两支森白獠牙,锐利狠戾地刺入凤飞语颈中!凤飞语浑然无觉,犹自沉浸在无边蜜意中,反将魏琅搂得更紧了。
凤飞语另一侧脖子被凤翎宵扎的还裹着纱布,这一侧又添新伤,也算得是雨露均沾,两全其美了。
獠牙被血液染红,仍在不断贪婪啜饮,魏琅的瞳仁依旧紧紧绞住我二人,眼中玩味蔑视,分明已将我们视作新的猎物,正思量着该从何处下口才能更为享受。
这究竟是何方邪魔妖道!
凤翎宵踉跄后退两步,急切地扯我袖子想要夺路而逃。
只是为时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