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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辞行话离别

作者:太白虚翠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们从烛焰高炽坐到花落烬冷,天方破晓,东方既白,零碎的曙光探入屋内,落在凤翎宵脸上。


    凤翎宵起身推开门,逆着晨光回望我一眼。


    “海棠儿,我回一趟凤家。等我。”


    这一等,便等到了七月下旬。


    自我与凤翎宵分别,转眼已是十五日过去。此间音书断绝,杳如黄鹤。我曾前去往过凤宅打听消息,奈何门扉紧闭,门房冷面扫我一眼,摆摆手命家仆将我驱离。除却第一日悄悄去崇文堂看过,望穿秋水也不见她身影,自那以后我便再不曾踏足,没有凤翎宵在前引路,我独自一人是不能腆着脸皮去凤家族塾蹭课的。


    午后下过一场暴雨,梧桐新洗,碧叶凝珠,满街清凉。我爹远行至今未归,我只得替他走一趟往高门大户家去,收上次给他们宰杀恶犬的酬金。


    走在长街上,我思绪紊乱想了许多。路很短促,短到几步便走完了;路又绵长,长到将我的一生看到尽。


    幼时椿萱离析,我便跟着爹过活。我爹为了讨生活做的是杀狗的营生,我偏偏最喜欢最怜惜狗儿。最初我爹捉了受伤的野狗回来,我给狗包扎伤口再悄悄放走,由此街上的野狗不曾见少,父亲反倒因此被贵人斥责“办事不力”,该得的银钱也常被克扣。


    那时我便知晓:在这世上,像我这般无根无基的人呀,空有那一点怜悯心肠,非但救不了谁,反倒易引火烧身。人世间的悲苦如同深海,我不过一叶小舟,于深海中飘摇,连自己都渡得艰难,又哪有力气渡人呢?


    生长在贫寒的家境,受生活资材煎迫,脑瓜也不机灵,从小见惯的就是愁苦和失意。每次做心里想的事,千回百转,忙忙碌碌一场,到头却总还是成了空。久而久之,就算是一颗炽热如金轮的心惯被如此打击,也只得浸透了寒霜。


    于是乎,自我每每遇到一事还没开头,心里就先已经描绘出最坏的模样——仿佛这般卑微地、以满心的晦暗忐忑去祈求上苍,那莫测的命数,或许能生出一丝悲悯,让事情偏向相反的命途,别真落到那万劫不复的绝地。


    凤飞语至今是死是活我半点不知;凤翎宵她……可曾受到牵连?少时山河易主乾坤翻覆,天下动乱颠沛流离,我与凤翎宵于乱世浊流中相遇,如同两片浮萍,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


    经年累月,我早成了缠着她的藤蔓,根须都扎在她的荫蔽下。骤然没了她这棵大树,我这藤蔓便失了筋骨,瘫软在地,不知该往哪儿攀。日子失了方向,只剩一片荒芜的死寂。


    爹叹气,说我年纪渐长,总不能一辈子扒着凤翎宵,做那没骨头的菟丝花?


    我也曾强打精神,想寻个安身立命的正经营生。奈何人心叵测,不是懵懵懂懂掉进盘剥的坑里,被人榨干力气却分文不得;就是因着这笨拙的舌、迟钝的心、转不过弯的性子,被人寻了由头,轻易就扫地出门。


    世路艰难,如履薄冰。


    后来心向青冥,慕那长剑倚天、问道云深之境,奈何根骨凡钝如顽石,连山门都难以攀进。末了,只得流落市井巷陌,向那些身负微末技艺的草莽师父,零零碎碎习得几式粗浅的野狐禅。


    说到底,不过是……想在这世上,寻个能立脚的地方,护住自己罢了。


    ……


    收了酬金归家,远远便瞧见门上锁钥已无,心知是爹回来了。


    “爹你回来得正好,我刚收完——宵姐姐?!”


    凤翎宵一袭云锦白衣,滚着火焰般的赤边,青丝用红玉簪高绾,覆以素玉冠。她施施然立在那里,就已骄若春阳华彩张扬。


    不等询问,她解下肩上的褡裢扔给我,我疑惑着打开只见里面除却两套衣物其余尽是银票。


    “凤飞语还活着。”她的声音低而清晰,“但他杀心未泯,我若再留此地无异于伸着脖子等刀,我若身死,他定也不会容你活命。”


    凤翎宵神色平静,一字一句:“他既想要我的命,我就先宰了他。”


    “究竟……发生了何事?”我知她素来并非莽撞之人,可这话里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你别问了。”她截断话头,定定看向我,目光如刃,直刺过来,“我只问你一句:可愿,与我同行?”


    昔日,她邀我同赴郊野,踏青寻芳,也曾这般言笑晏晏,轻语相询:“可愿与我同行?”


    同行。


    纵是……共赴刀山血海,同染一身猩红。


    我知晓,此问……只有一种答法。


    心底未尝不对她存有怨怼:怨她事事藏掖,不肯吐露半分;怨她专行独断,不容我共谋进退。如今,待她自行决定了需要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却又偏把这千钧重的抉择,沉沉压到我头上。


    选择,看着有路,实则……只剩一条道。我岂敢拂逆?若吐出一个“不”字,她会如何?是与我恩断义绝,从此陌路?还是……心魔骤起,堕入那万劫不复的癫狂?


    唉……


    经年累月,困在她的荫蔽和掌控下,早已……失去了说不的力气与勇气。我离了她,怎么能活?我害怕,怕极了那失去她的空茫。我的心,如坠针毡,痛楚难当。


    我本就生性怯懦,畏首畏尾,见血都心惊,何况夺人性命?


    那等罪愆,于我,直如万丈深渊,论之魂魄悸然。


    可……终是无法拒绝。纵有千般怨,万般惧……攥紧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唇齿几番开合,鼓足勇气对上她的眼,她眼中带着势在必行的自信,威慑与期待同存。


    那一个“不”字,终究……未能出口。


    罢了。


    怨她独断,怨她相逼,我也不舍弃她。纵是刀山在前,血海横流……也只得……闭目相随。


    “宵姐姐,从始至终,我皆与你同进退。”


    商定后,我们决意西行,前往昆仑国都——雩都。十日后,靖川侯府正逢世子魏琅行加冠大礼,广邀京华名流。凤飞语也在宾客之列。届时侯府内外,必定车马喧阗,宾客如潮,鱼龙混杂,正是动手的良机。


    我们可混迹宾客之中,伺机……行刺。


    自记事起我就不曾离过武乐郡一步,武乐虽非弹丸之地然而偏僻一隅,山高皇帝远,偶有朝廷遣刺史下来巡行,亦不过惊鸿一瞥。四境之内,行旅流动算不得频繁,本地居民生活安定,少有迁徙。


    武乐之外的天地是怎样的广阔……昆仑国都又该是何等金阙玉楼、人烟阜盛的景象呢?


    我将行李收拾妥当,又将家中细细拂拭一遍,最后给院里的菜圃施过肥,就和凤翎宵奔赴市井向“师父们”辞行。


    天色低沉无雨,却有青天上的隐雷殷殷作响骇人,东街的哑琵琶坐在檐角下,抱着她的桐木冰弦垂首凝神,信手轻拂。她充耳不闻市廛的喧嚣,也视而不见红尘的纷扰,万物皆与她隔了一重山水,天地岑寂,唯余她一人与她泠泠的琵琶声。


    往日族塾散学,我们常在这儿听哑琵琶弄弦。后面相熟些,凤翎宵天资聪颖,学会了《折柳》、《弄梅》两首清浅小调;我嘛,五音不全十指僵笨,曲谱过眼就忘。我也不恼,本就是来附庸风雅凑个热闹罢了。


    我们站到她面前齐声叫了声“哑师父”,拱手弯腰深深作了个揖。


    “我和海棠儿将离开武乐前去远行,此去恐难再聆清音。万望哑师父,珍重。”


    哑琵琶恍若未闻,依旧低眉信手,弦音潺潺。待我们转身走出十数步,琵琶声急转,如骤雨叩窗,珠玉迸溅;似银瓶乍裂,清响碎空。凤翎宵和我都知道,哑师父是在以弦代语,应和我们的道别。


    “道姑师父!”


    西巷九姑娘,性情狷狂,曾教我们一项独门绝技“哭坟调”:声如厉鬼穿云,凄怨悚人,活像寡妇嚎丧,更能一口气长啸半炷香。若是行夜路时走上偏僻的小路,此招甚是管用。凤翎宵自矜于身份莫能降低格调,学习此技时不过虚应差事。我则不然,兴致盎然学得了几分精髓,九姑娘欢喜极了,拉住我手直嚷嚷:“好闺女,你才是我正经八百的亲传弟子!”


    临走时她塞给我们几道鬼画符的黄纸,神神秘秘道:“拿着!遇上麻烦,烧了它,能熏得敌人鼻子失灵,眼前冒花花!”我当宝贝似的妥帖收好。


    “秀才师父。”


    南湾老书生,半辈子耗在科场求功名,五十年寒窗才搏得一身秀才青衿,人却积劳成疾,痨病缠身,咳唾间巾帕上血丝殷红。


    “二位后生呐。”他捻须长叹,“正是韶华正茂,前程似锦。须知世事如白云苍狗,莫要强求,别太要强,戒一个‘矜’字!那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者,不是盖世英豪,便是……痴绝愚夫!咳、咳咳……”


    我们一一向他敬过茶,再拜而辞。


    “货郎师父!”


    北桥纸扎张,昔本挑货郎。他曾坦言,夜走山路时,忽遇一美娇娘唤他吃酒,心中一喜脚下一飘眼一花竟一脚踏空沟里摔断一腿,后面便改行纸扎为生。有客去店里寻他,常常看不见身影,邻里坊间只道:“找瘸腿张啊?十回有九回在酒铺子里醉着呢!”


    “张师父,”我忍笑揶揄,“日后可少贪几杯黄汤罢!仔细醉眼乜斜,搂着纸美人酣眠一宿,醒来满嘴儿的金箔纸屑,可不美哉?啧啧。”


    纸扎张佯怒,笑骂:“好两个促狭鬼!临行还要编排老夫!”随即正色道,“此去路远,翎宵与海棠务必互相扶持。可还记得老夫那‘挑山枝’?”这是他当年挑担子悟出的门道,化扁担颤劲为点穴妙手,习得颇为刁钻,关键时候可一招制敌。


    我二人目光一碰,都带有一丝心虚,含糊应道:“记得记得,张师父真传,哪敢忘!嘿嘿……”


    日影西斜,我们二人来到车行赁车。


    车行管事引我们到一辆牛车前,凤翎宵瞥了一眼,旋即背过身去,嫌弃道:“这样破旧简陋的牛车,也配载我?岂非辱没身份?”


    我忙将她拉到一旁,低声劝解:“宵姐姐且听我一言。那青帷油壁的马车,车钱够租三头牛咧!咱们这趟虽说银票充裕,但钱财总有耗尽的一日,我们俭奢有度,当省则省才是良策。这牛车呢虽无华饰装扮,却胜在轩敞平稳,路上能少受些颠簸的苦。论脚力,牛虽不如马,可我细细算过路程,日子宽裕得很,定能赶上靖川侯世子的冠礼,误不了事。”


    凤翎宵听罢,虽犹有不豫之色,不过在我权衡利弊下,终是勉强首肯:“罢了,依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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