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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雨溅凤台

作者:太白虚翠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朕的青华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像御花园里那株逆着风口生长的石榴树——小小年纪故作老成,实则心里藏着颗红红火火的小太阳,朕最喜爱你这番活泼劲头,淘气有趣,真是我们皇家的小神兽啊。哎,此前因着时局动荡,我的闺女暂时离开了我的膝下庇护,在民间生活长大,多少个日日夜夜为父因着思念你一把老泪纵横……你在宫外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清苦备尝艰辛吧,却依旧果敢坚忍,不惹人注意也不可以追求,这是多么宝贵的美呀!真不愧是我的闺女,朕的青华公主!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流落在外的凤凰是时候该归巢了,朕仔细审查过你的信物籍贯与问话更加证实你就是朕的青华公主,我的儿,父皇这就恢复你的身份与地位……”


    真紫色的公主礼服在她身后垂下,满朝文武百官皆幻化作彩色的陶俑朝她俯首跪拜。凤翎宵赤脚踩着流动的云彩,每走一步,足下略过之处便漾起涟漪,溅起细碎光影。忽然,从宫殿顶上的藻井游来条金鲤鱼,轻盈的绕过一圈,叼走了她发间的青玉祥云簪。


    凤翎宵追着鱼尾跳进弯曲的池塘,可金鱼又化作冰冷的铁链缠着她,圈住她沉沉下坠,溺毙般的窒息感炸开胸腔,她尽力拉扯,扯落的却非铁链,而是绣着西番莲的衣带。


    月华流照,觑着那一点点光晕,透过梦境与现实的接缝,凤翎宵抬眼撞进一双迷醉的瞳孔——那人嘴角噙着嫡母赏的青梅酒残渍,俯身凑近,酒气含着吐息喷在耳畔。“好阿姊,你这‘青华帝姬’的梦话,叫得比醉欢楼的姐儿还**。”


    凤翎宵愠怒羞极,为他言语的轻佻,为她最为隐秘的心事竟被这登徒浪子知晓了去,一时乱了神,竟拔下金步摇刺向凤飞语。


    凤飞语望着凤翎宵拔簪姿势宛若神女执礼器,他失了神,扬起左肩迎上去。金簪刺入倏又拔出,凤飞语视线紧紧绞着凤翎宵,不肯错过一点凤翎宵由惊诧向厌恶的转变。这一刻他是受刑的虔徒在迎接天启,凤飞语喉间滚过一声模糊的喟叹。


    “阿姊的腕力比那年除夕宴上撕我策论时弱了三分,是不舍吗?”


    “对,就是这种眼神……像看虫豸一样看我,只看我。”


    “呵……凤飞语,我竟不知你还有这副轻浮孟浪样儿,也是教我这个当姐姐的长见识了。你我吧虽然并无血缘之亲,但是名义上还属一家人,今日你若做出什么罔顾人伦之事,那咱们就同归于尽好了。言尽于此,趁现在滚出去倒还来得及。”


    “人伦礼法?”凤飞语将扯落的衣带圈在凤翎宵颈间:“禽兽尚知母不知父,这凤府后宅的腌臜事,可比市井话本精彩万倍。”


    而凤翎宵并不想成为腌臜事中的一件,她只想尽快摆脱眼前的麻烦。凤翎宵脑海里疯狂思索着对策,今日这一出属实令她惊愕,素日里她与凤飞语明面上龃龉不合暗地里更是针锋相对,却也没觉察出对方这样异样的感情,更不曾有过今夜般的……荒唐。


    是了,她想起来,如此变故是从凤翰成将她许配给靖川侯二公子魏钰开始,二人下月即将成婚。想是这门婚事刺/激到他凤飞语,凤飞语今晚又多饮了些酒,平日里的龌龊心思被无限放大就无所顾忌了。


    凤飞语常以言语挑衅引得她讥讽,她愈是矜骄自恃凤飞语愈是心醉魂迷,被刺后凤飞语的反应也不是愤怒,而是兴奋甚至享受其中……凤飞语黏腻如蛆附骨的眼神真是令她恶心透了。所以她不能乱,要清醒冷静,利用凤飞语的心理来反击。


    凤翎宵忽得轻笑,指尖点在他颈侧跳动的脉搏:“前日里一个庶族子给你送来烧火图,姐姐不巧瞧见了两眼——”


    “此式名为柳穿鱼,意在……”


    凤飞语呼吸陡然粗重:“好阿姊……”他痴态毕现地去咬她肩头衣物。


    凤翎宵手上动作顿住,思绪凝滞:她确实是瞥见了,柳穿鱼一式是她胡诌的,而她匆匆几眼连图都看不甚清,却总觉得那页烧火图有些异样……异样感为何?


    “上月西院郑家公子来寻你,离开时留下两只礼盒。”


    凤飞语平日里跟郑二走得颇近,二人常受靖川侯府邀约同去赴宴。


    凤飞语缓缓抬起头,眼中清明,不见半分酒醉:“阿姊窥人私物的癖好,倒与那一身狗腥的丫头习性一脉相承。”


    凤翎宵示意他闭嘴。


    “好巧不巧,昨日院里的玉拂就收到匿名赠我房中的‘羊角先生’还有那缅铃——竟用同样式的珐琅盒装着。是祝贺我新婚的礼物吗?”


    “赠礼人好不讲究,把玩后都忘记擦拭痕迹呢,真不嫌埋汰。”


    回忆被唤醒,凤翎宵终于瞥清了那烧火图中叠股交缠的人物。


    “只可怜那郑二,一片心意这样被借花献佛——”


    她好像发现了凤飞语最大的秘密。


    “语弟,你现在的神色倒是比方才急色模样有趣得多。”


    只差最后一子落下。


    “既是好龙阳的人物,又何苦拿我这女子寻开心呢?”


    她既将此隐情摊开台面,料那凤飞语为弭旁议,势必与她共谋,遮掩秽迹。


    却不曾想,凤飞语直接掐住她脖子,毫无先前的半分缱绻,眼底尽显癫狂:“阿姊,对不住啦。”不舍,留恋,狠辣。


    凤翎宵你不该…不该提到此事!我倾心相待,你非要如此羞辱我,将我的脸面、凤家的脸面都踩在脚下才甘心?你如今的风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倚仗的我凤家?是我!都是我为你捧来的……凤翎宵,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好阿姊,我爱你。


    好阿姊,去死吧。


    凤翎宵喉头腥甜血液迅速翻涌上头,眼前冒出黑白的雪花,只凭着求生本能狠狠用指甲去剜凤飞语的眼珠,凤飞语吃痛抽出一只手,左眼脸豁开一条血口。


    她顺势用膝盖顶击凤飞语腹部,趁凤飞语分神的一瞬,凤翎宵团身滚过一圈,后背“砰”地撞碎了案头茶盏。疼痛迫使凤飞语弯腰前倾,他捂着眼睛暂时失去了方向感,凄嚎骂道:“贱/人!!”


    攥紧手中碎片凤翎宵手止不住地颤抖,然而机会只有一次,正是此刻!凤翎宵就势蹬地借腰力鱼跃而起,朝着凤飞语暴露的颈部一个猛扎下去……


    房外火光愈明嘈杂的脚步声紧随其后。此地不宜久留,凤翎宵顾不得心悸后怕,掀开门离开了凤宅,她跑得极快,好想要此去一别再不回。


    直至穿过白鱼巷,凤翎宵紧绷的心松懈下来才觉察喉间灼痛,她紧咬牙关,默念着快了快到了再撑一撑……终于,柴门轮廓浮现在她眼前。


    一烛似萤,炉青欲雪,我又往灯台里添了些莹草。一室辉煌,烛油如金,这下子亮堂好多。


    门忽然被敲响,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这么晚了,门外是谁?


    我不作声,蹑手蹑脚靠近站立门后,揣测着来人动机,等待再一次敲响。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赶忙拉开门闩,烛火照亮她的脸:那人眼映阑珊眉目索然,面露愠色钗横鬓乱,唷唷吐气喘息未定。


    是我的宵姐姐!


    将她扶进屋内我犯了狐疑,何曾见过她如此狼狈?


    凤翎宵啜了一口茶水,恨恨道:“那狗杂碎东西,居然对我存了那种龌龊心思,若不是今夜他发了疯来爬我的床,我竟一直蒙在鼓里,好叫人犯恶心啊我呸!”嗓音糅杂着沙哑,我细看才发现她脖子上有道红痕。


    “谁?”隐隐有了猜测。


    “还能是谁,凤家二公子凤飞语!”


    凤翎宵并非凤家人。乾曜四年凤翎宵正值垂髫,其母与父和离后被武乐乡绅凤氏凤翰成纳入宅中为妾,翎宵随母入凤宅改凤姓。凤家二子凤飞语为凤翰成与正妻青河崔氏所出,平日里一贯纨绔做派,好碎玉听响裂帛焚香,常碾荠辱稚戏雀嘲贫。


    万国衣冠拜昆仑,昆仑国的权力地位皆在那上九流之中,所谓一佛二仙三帝王,丑与恶皆在这下九流之内,所谓四刽五巫六盗贼。


    而我爹,更是下九流之末的打狗人。由此,凤飞语没少讥笑嘲弄于我,领着他那帮扈从唤道“瞧那一身狗腥味的丫头”。


    我丝毫没觉得惊讶,自我跟着凤翎宵蹭凤家族塾私课时起,凤飞语用着富家公子哥的高识斯文折辱我,宵姐姐则更尖锐的引经据典回击围护我,那时我便已察觉凤飞语看她的神色太炽热,眼中的欲念太浓烈。


    我隐晦地提点过她几句,宵姐姐不以为意:她自然能感知到,不过她自信于这并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你怎样了?可有受伤?快让我看看。”


    凤翎宵摆摆手:“无甚大碍,他掐我喉咙,我捅他脖子,痛快。”


    我十分担忧:“那凤飞语……还活着吗?”


    她举杯的手顿住,视线躲开我:“后面家丁去了许多,我就逃出凤家来寻你——然后、就不知道了。”


    此刻我比凤翎宵还要惶遽,若是凤飞语死于非命,凤家决计不能放过我们,我们也泉台路近。


    我们逃匿能逃到哪里去呢?


    又要逃到何时呢……


    会逃一辈子么……


    “你们是怎会闹到如此地步?”


    “呿。”凤翎宵低头凑近我,“你根本想不到,凤飞语还是个兔儿爷呢!”


    这我还真没想到。


    “被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就想要杀人灭口喽。”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凤翎宵将当时情况如实对我讲了一遍。


    “那西院郑二是个何许人物?”


    “走马章台,朋比为奸,不值一谈。”


    奇怪。人之秉性何其难改,尤其是性格情爱此类方面。纵是那凤飞语遍览红尘风月无数,花飞总是逐流水,情海恨天多痴缠,他心头所好也应是如凤翎宵那般:或眉眼声音相似,或体态举止类同,本质是若出一辙的脾性根骨——总脱不开一个模子。


    且看当下呢?细细品来,凤翎宵眼高于顶心比过天,性傲矜贵,自恃清高,与之交集的人、事多数要控扼于掌心方觉心安。


    啧,再评评那郑二,据凤翎宵所述:黄衣靛袍里裹着个白胖子,眼下乌青脚步虚浮,质性鄙拙,小器顽劣。


    此二人者迥乎不同,风貌品性甚至连性别都沾不上一点儿边。凤飞语断无可能将这两类性情者同系于心。


    只因龙阳之癖被外人察觉便杀机毕露?这份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呃我感觉不太对劲,你和刘二或许都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表面,凤飞语那弯弯绕绕的肠子里想着的,怕是另有其人——”


    “我管他心悦何人,与我甚么干系?这等腌臜孽障的存在都是污了我眼,爱而不得假此下作手段,真当我凤翎宵好欺负的?那一下没扎死他都算他命大。”


    提到这个话茬我又开始头疼忧心如焚,可这是我的宵姐姐:


    是市井巷陌,游走西东,共享恣情快意,与我偷学江湖野伎的宵姐姐;是寒宵寂寂,剪烛西窗,互剖迷离心绪,同我微光期许的宵姐姐;是凤塾声琅,拂逆众议,破例携我同聆,盗圣贤墨痕填吾饥肠的宵姐姐;是鹑衣百结,觑隙解囊,暗递漆金匣,铜腥混入胭脂香的宵姐姐。


    我定要护她。


    当今盛世清明,或许事情会有周转的余地。


    我蹲在腌肉的陶瓮旁,掀开瓦盖,从中掏出半扇熏鹿肉塞进竹篮,口中念叨:“王书吏好酒,李捕头贪鹿唇。”我想入里屋寻酒坛,被凤翎宵拦住。


    她面露不虞,嘴角下撇:“你趁早放弃这种不着实际的幻想,与其费力讨好供那些小吏吃得肥头大耳,不如想办法为你我的剑磨得锋利一些。”


    垂下脸,我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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