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天煞仙》 第1章 血雨溅凤台 “朕的青华公主自幼在宫中长大,像御花园里那株逆着风口生长的石榴树——小小年纪故作老成,实则心里藏着颗红红火火的小太阳,朕最喜爱你这番活泼劲头,淘气有趣,真是我们皇家的小神兽啊。哎,此前因着时局动荡,我的闺女暂时离开了我的膝下庇护,在民间生活长大,多少个日日夜夜为父因着思念你一把老泪纵横……你在宫外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清苦备尝艰辛吧,却依旧果敢坚忍,不惹人注意也不可以追求,这是多么宝贵的美呀!真不愧是我的闺女,朕的青华公主!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流落在外的凤凰是时候该归巢了,朕仔细审查过你的信物籍贯与问话更加证实你就是朕的青华公主,我的儿,父皇这就恢复你的身份与地位……” 真紫色的公主礼服在她身后垂下,满朝文武百官皆幻化作彩色的陶俑朝她俯首跪拜。凤翎宵赤脚踩着流动的云彩,每走一步,足下略过之处便漾起涟漪,溅起细碎光影。忽然,从宫殿顶上的藻井游来条金鲤鱼,轻盈的绕过一圈,叼走了她发间的青玉祥云簪。 凤翎宵追着鱼尾跳进弯曲的池塘,可金鱼又化作冰冷的铁链缠着她,圈住她沉沉下坠,溺毙般的窒息感炸开胸腔,她尽力拉扯,扯落的却非铁链,而是绣着西番莲的衣带。 月华流照,觑着那一点点光晕,透过梦境与现实的接缝,凤翎宵抬眼撞进一双迷醉的瞳孔——那人嘴角噙着嫡母赏的青梅酒残渍,俯身凑近,酒气含着吐息喷在耳畔。“好阿姊,你这‘青华帝姬’的梦话,叫得比醉欢楼的姐儿还**。” 凤翎宵愠怒羞极,为他言语的轻佻,为她最为隐秘的心事竟被这登徒浪子知晓了去,一时乱了神,竟拔下金步摇刺向凤飞语。 凤飞语望着凤翎宵拔簪姿势宛若神女执礼器,他失了神,扬起左肩迎上去。金簪刺入倏又拔出,凤飞语视线紧紧绞着凤翎宵,不肯错过一点凤翎宵由惊诧向厌恶的转变。这一刻他是受刑的虔徒在迎接天启,凤飞语喉间滚过一声模糊的喟叹。 “阿姊的腕力比那年除夕宴上撕我策论时弱了三分,是不舍吗?” “对,就是这种眼神……像看虫豸一样看我,只看我。” “呵……凤飞语,我竟不知你还有这副轻浮孟浪样儿,也是教我这个当姐姐的长见识了。你我吧虽然并无血缘之亲,但是名义上还属一家人,今日你若做出什么罔顾人伦之事,那咱们就同归于尽好了。言尽于此,趁现在滚出去倒还来得及。” “人伦礼法?”凤飞语将扯落的衣带圈在凤翎宵颈间:“禽兽尚知母不知父,这凤府后宅的腌臜事,可比市井话本精彩万倍。” 而凤翎宵并不想成为腌臜事中的一件,她只想尽快摆脱眼前的麻烦。凤翎宵脑海里疯狂思索着对策,今日这一出属实令她惊愕,素日里她与凤飞语明面上龃龉不合暗地里更是针锋相对,却也没觉察出对方这样异样的感情,更不曾有过今夜般的……荒唐。 是了,她想起来,如此变故是从凤翰成将她许配给靖川侯二公子魏钰开始,二人下月即将成婚。想是这门婚事刺/激到他凤飞语,凤飞语今晚又多饮了些酒,平日里的龌龊心思被无限放大就无所顾忌了。 凤飞语常以言语挑衅引得她讥讽,她愈是矜骄自恃凤飞语愈是心醉魂迷,被刺后凤飞语的反应也不是愤怒,而是兴奋甚至享受其中……凤飞语黏腻如蛆附骨的眼神真是令她恶心透了。所以她不能乱,要清醒冷静,利用凤飞语的心理来反击。 凤翎宵忽得轻笑,指尖点在他颈侧跳动的脉搏:“前日里一个庶族子给你送来烧火图,姐姐不巧瞧见了两眼——” “此式名为柳穿鱼,意在……” 凤飞语呼吸陡然粗重:“好阿姊……”他痴态毕现地去咬她肩头衣物。 凤翎宵手上动作顿住,思绪凝滞:她确实是瞥见了,柳穿鱼一式是她胡诌的,而她匆匆几眼连图都看不甚清,却总觉得那页烧火图有些异样……异样感为何? “上月西院郑家公子来寻你,离开时留下两只礼盒。” 凤飞语平日里跟郑二走得颇近,二人常受靖川侯府邀约同去赴宴。 凤飞语缓缓抬起头,眼中清明,不见半分酒醉:“阿姊窥人私物的癖好,倒与那一身狗腥的丫头习性一脉相承。” 凤翎宵示意他闭嘴。 “好巧不巧,昨日院里的玉拂就收到匿名赠我房中的‘羊角先生’还有那缅铃——竟用同样式的珐琅盒装着。是祝贺我新婚的礼物吗?” “赠礼人好不讲究,把玩后都忘记擦拭痕迹呢,真不嫌埋汰。” 回忆被唤醒,凤翎宵终于瞥清了那烧火图中叠股交缠的人物。 “只可怜那郑二,一片心意这样被借花献佛——” 她好像发现了凤飞语最大的秘密。 “语弟,你现在的神色倒是比方才急色模样有趣得多。” 只差最后一子落下。 “既是好龙阳的人物,又何苦拿我这女子寻开心呢?” 她既将此隐情摊开台面,料那凤飞语为弭旁议,势必与她共谋,遮掩秽迹。 却不曾想,凤飞语直接掐住她脖子,毫无先前的半分缱绻,眼底尽显癫狂:“阿姊,对不住啦。”不舍,留恋,狠辣。 凤翎宵你不该…不该提到此事!我倾心相待,你非要如此羞辱我,将我的脸面、凤家的脸面都踩在脚下才甘心?你如今的风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倚仗的我凤家?是我!都是我为你捧来的……凤翎宵,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好阿姊,我爱你。 好阿姊,去死吧。 凤翎宵喉头腥甜血液迅速翻涌上头,眼前冒出黑白的雪花,只凭着求生本能狠狠用指甲去剜凤飞语的眼珠,凤飞语吃痛抽出一只手,左眼脸豁开一条血口。 她顺势用膝盖顶击凤飞语腹部,趁凤飞语分神的一瞬,凤翎宵团身滚过一圈,后背“砰”地撞碎了案头茶盏。疼痛迫使凤飞语弯腰前倾,他捂着眼睛暂时失去了方向感,凄嚎骂道:“贱/人!!” 攥紧手中碎片凤翎宵手止不住地颤抖,然而机会只有一次,正是此刻!凤翎宵就势蹬地借腰力鱼跃而起,朝着凤飞语暴露的颈部一个猛扎下去…… 房外火光愈明嘈杂的脚步声紧随其后。此地不宜久留,凤翎宵顾不得心悸后怕,掀开门离开了凤宅,她跑得极快,好想要此去一别再不回。 直至穿过白鱼巷,凤翎宵紧绷的心松懈下来才觉察喉间灼痛,她紧咬牙关,默念着快了快到了再撑一撑……终于,柴门轮廓浮现在她眼前。 一烛似萤,炉青欲雪,我又往灯台里添了些莹草。一室辉煌,烛油如金,这下子亮堂好多。 门忽然被敲响,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这么晚了,门外是谁? 我不作声,蹑手蹑脚靠近站立门后,揣测着来人动机,等待再一次敲响。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赶忙拉开门闩,烛火照亮她的脸:那人眼映阑珊眉目索然,面露愠色钗横鬓乱,唷唷吐气喘息未定。 是我的宵姐姐! 将她扶进屋内我犯了狐疑,何曾见过她如此狼狈? 凤翎宵啜了一口茶水,恨恨道:“那狗杂碎东西,居然对我存了那种龌龊心思,若不是今夜他发了疯来爬我的床,我竟一直蒙在鼓里,好叫人犯恶心啊我呸!”嗓音糅杂着沙哑,我细看才发现她脖子上有道红痕。 “谁?”隐隐有了猜测。 “还能是谁,凤家二公子凤飞语!” 凤翎宵并非凤家人。乾曜四年凤翎宵正值垂髫,其母与父和离后被武乐乡绅凤氏凤翰成纳入宅中为妾,翎宵随母入凤宅改凤姓。凤家二子凤飞语为凤翰成与正妻青河崔氏所出,平日里一贯纨绔做派,好碎玉听响裂帛焚香,常碾荠辱稚戏雀嘲贫。 万国衣冠拜昆仑,昆仑国的权力地位皆在那上九流之中,所谓一佛二仙三帝王,丑与恶皆在这下九流之内,所谓四刽五巫六盗贼。 而我爹,更是下九流之末的打狗人。由此,凤飞语没少讥笑嘲弄于我,领着他那帮扈从唤道“瞧那一身狗腥味的丫头”。 我丝毫没觉得惊讶,自我跟着凤翎宵蹭凤家族塾私课时起,凤飞语用着富家公子哥的高识斯文折辱我,宵姐姐则更尖锐的引经据典回击围护我,那时我便已察觉凤飞语看她的神色太炽热,眼中的欲念太浓烈。 我隐晦地提点过她几句,宵姐姐不以为意:她自然能感知到,不过她自信于这并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你怎样了?可有受伤?快让我看看。” 凤翎宵摆摆手:“无甚大碍,他掐我喉咙,我捅他脖子,痛快。” 我十分担忧:“那凤飞语……还活着吗?” 她举杯的手顿住,视线躲开我:“后面家丁去了许多,我就逃出凤家来寻你——然后、就不知道了。” 此刻我比凤翎宵还要惶遽,若是凤飞语死于非命,凤家决计不能放过我们,我们也泉台路近。 我们逃匿能逃到哪里去呢? 又要逃到何时呢…… 会逃一辈子么…… “你们是怎会闹到如此地步?” “呿。”凤翎宵低头凑近我,“你根本想不到,凤飞语还是个兔儿爷呢!” 这我还真没想到。 “被我发现了他的秘密,就想要杀人灭口喽。”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凤翎宵将当时情况如实对我讲了一遍。 “那西院郑二是个何许人物?” “走马章台,朋比为奸,不值一谈。” 奇怪。人之秉性何其难改,尤其是性格情爱此类方面。纵是那凤飞语遍览红尘风月无数,花飞总是逐流水,情海恨天多痴缠,他心头所好也应是如凤翎宵那般:或眉眼声音相似,或体态举止类同,本质是若出一辙的脾性根骨——总脱不开一个模子。 且看当下呢?细细品来,凤翎宵眼高于顶心比过天,性傲矜贵,自恃清高,与之交集的人、事多数要控扼于掌心方觉心安。 啧,再评评那郑二,据凤翎宵所述:黄衣靛袍里裹着个白胖子,眼下乌青脚步虚浮,质性鄙拙,小器顽劣。 此二人者迥乎不同,风貌品性甚至连性别都沾不上一点儿边。凤飞语断无可能将这两类性情者同系于心。 只因龙阳之癖被外人察觉便杀机毕露?这份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呃我感觉不太对劲,你和刘二或许都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表面,凤飞语那弯弯绕绕的肠子里想着的,怕是另有其人——” “我管他心悦何人,与我甚么干系?这等腌臜孽障的存在都是污了我眼,爱而不得假此下作手段,真当我凤翎宵好欺负的?那一下没扎死他都算他命大。” 提到这个话茬我又开始头疼忧心如焚,可这是我的宵姐姐: 是市井巷陌,游走西东,共享恣情快意,与我偷学江湖野伎的宵姐姐;是寒宵寂寂,剪烛西窗,互剖迷离心绪,同我微光期许的宵姐姐;是凤塾声琅,拂逆众议,破例携我同聆,盗圣贤墨痕填吾饥肠的宵姐姐;是鹑衣百结,觑隙解囊,暗递漆金匣,铜腥混入胭脂香的宵姐姐。 我定要护她。 当今盛世清明,或许事情会有周转的余地。 我蹲在腌肉的陶瓮旁,掀开瓦盖,从中掏出半扇熏鹿肉塞进竹篮,口中念叨:“王书吏好酒,李捕头贪鹿唇。”我想入里屋寻酒坛,被凤翎宵拦住。 她面露不虞,嘴角下撇:“你趁早放弃这种不着实际的幻想,与其费力讨好供那些小吏吃得肥头大耳,不如想办法为你我的剑磨得锋利一些。” 垂下脸,我默不作声。 第2章 辞行话离别 我们从烛焰高炽坐到花落烬冷,天方破晓,东方既白,零碎的曙光探入屋内,落在凤翎宵脸上。 凤翎宵起身推开门,逆着晨光回望我一眼。 “海棠儿,我回一趟凤家。等我。” 这一等,便等到了七月下旬。 自我与凤翎宵分别,转眼已是十五日过去。此间音书断绝,杳如黄鹤。我曾前去往过凤宅打听消息,奈何门扉紧闭,门房冷面扫我一眼,摆摆手命家仆将我驱离。除却第一日悄悄去崇文堂看过,望穿秋水也不见她身影,自那以后我便再不曾踏足,没有凤翎宵在前引路,我独自一人是不能腆着脸皮去凤家族塾蹭课的。 午后下过一场暴雨,梧桐新洗,碧叶凝珠,满街清凉。我爹远行至今未归,我只得替他走一趟往高门大户家去,收上次给他们宰杀恶犬的酬金。 走在长街上,我思绪紊乱想了许多。路很短促,短到几步便走完了;路又绵长,长到将我的一生看到尽。 幼时椿萱离析,我便跟着爹过活。我爹为了讨生活做的是杀狗的营生,我偏偏最喜欢最怜惜狗儿。最初我爹捉了受伤的野狗回来,我给狗包扎伤口再悄悄放走,由此街上的野狗不曾见少,父亲反倒因此被贵人斥责“办事不力”,该得的银钱也常被克扣。 那时我便知晓:在这世上,像我这般无根无基的人呀,空有那一点怜悯心肠,非但救不了谁,反倒易引火烧身。人世间的悲苦如同深海,我不过一叶小舟,于深海中飘摇,连自己都渡得艰难,又哪有力气渡人呢? 生长在贫寒的家境,受生活资材煎迫,脑瓜也不机灵,从小见惯的就是愁苦和失意。每次做心里想的事,千回百转,忙忙碌碌一场,到头却总还是成了空。久而久之,就算是一颗炽热如金轮的心惯被如此打击,也只得浸透了寒霜。 于是乎,自我每每遇到一事还没开头,心里就先已经描绘出最坏的模样——仿佛这般卑微地、以满心的晦暗忐忑去祈求上苍,那莫测的命数,或许能生出一丝悲悯,让事情偏向相反的命途,别真落到那万劫不复的绝地。 凤飞语至今是死是活我半点不知;凤翎宵她……可曾受到牵连?少时山河易主乾坤翻覆,天下动乱颠沛流离,我与凤翎宵于乱世浊流中相遇,如同两片浮萍,只能互相依偎着取暖。 经年累月,我早成了缠着她的藤蔓,根须都扎在她的荫蔽下。骤然没了她这棵大树,我这藤蔓便失了筋骨,瘫软在地,不知该往哪儿攀。日子失了方向,只剩一片荒芜的死寂。 爹叹气,说我年纪渐长,总不能一辈子扒着凤翎宵,做那没骨头的菟丝花? 我也曾强打精神,想寻个安身立命的正经营生。奈何人心叵测,不是懵懵懂懂掉进盘剥的坑里,被人榨干力气却分文不得;就是因着这笨拙的舌、迟钝的心、转不过弯的性子,被人寻了由头,轻易就扫地出门。 世路艰难,如履薄冰。 后来心向青冥,慕那长剑倚天、问道云深之境,奈何根骨凡钝如顽石,连山门都难以攀进。末了,只得流落市井巷陌,向那些身负微末技艺的草莽师父,零零碎碎习得几式粗浅的野狐禅。 说到底,不过是……想在这世上,寻个能立脚的地方,护住自己罢了。 …… 收了酬金归家,远远便瞧见门上锁钥已无,心知是爹回来了。 “爹你回来得正好,我刚收完——宵姐姐?!” 凤翎宵一袭云锦白衣,滚着火焰般的赤边,青丝用红玉簪高绾,覆以素玉冠。她施施然立在那里,就已骄若春阳华彩张扬。 不等询问,她解下肩上的褡裢扔给我,我疑惑着打开只见里面除却两套衣物其余尽是银票。 “凤飞语还活着。”她的声音低而清晰,“但他杀心未泯,我若再留此地无异于伸着脖子等刀,我若身死,他定也不会容你活命。” 凤翎宵神色平静,一字一句:“他既想要我的命,我就先宰了他。” “究竟……发生了何事?”我知她素来并非莽撞之人,可这话里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你别问了。”她截断话头,定定看向我,目光如刃,直刺过来,“我只问你一句:可愿,与我同行?” 昔日,她邀我同赴郊野,踏青寻芳,也曾这般言笑晏晏,轻语相询:“可愿与我同行?” 同行。 纵是……共赴刀山血海,同染一身猩红。 我知晓,此问……只有一种答法。 心底未尝不对她存有怨怼:怨她事事藏掖,不肯吐露半分;怨她专行独断,不容我共谋进退。如今,待她自行决定了需要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却又偏把这千钧重的抉择,沉沉压到我头上。 选择,看着有路,实则……只剩一条道。我岂敢拂逆?若吐出一个“不”字,她会如何?是与我恩断义绝,从此陌路?还是……心魔骤起,堕入那万劫不复的癫狂? 唉…… 经年累月,困在她的荫蔽和掌控下,早已……失去了说不的力气与勇气。我离了她,怎么能活?我害怕,怕极了那失去她的空茫。我的心,如坠针毡,痛楚难当。 我本就生性怯懦,畏首畏尾,见血都心惊,何况夺人性命? 那等罪愆,于我,直如万丈深渊,论之魂魄悸然。 可……终是无法拒绝。纵有千般怨,万般惧……攥紧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唇齿几番开合,鼓足勇气对上她的眼,她眼中带着势在必行的自信,威慑与期待同存。 那一个“不”字,终究……未能出口。 罢了。 怨她独断,怨她相逼,我也不舍弃她。纵是刀山在前,血海横流……也只得……闭目相随。 “宵姐姐,从始至终,我皆与你同进退。” 商定后,我们决意西行,前往昆仑国都——雩都。十日后,靖川侯府正逢世子魏琅行加冠大礼,广邀京华名流。凤飞语也在宾客之列。届时侯府内外,必定车马喧阗,宾客如潮,鱼龙混杂,正是动手的良机。 我们可混迹宾客之中,伺机……行刺。 自记事起我就不曾离过武乐郡一步,武乐虽非弹丸之地然而偏僻一隅,山高皇帝远,偶有朝廷遣刺史下来巡行,亦不过惊鸿一瞥。四境之内,行旅流动算不得频繁,本地居民生活安定,少有迁徙。 武乐之外的天地是怎样的广阔……昆仑国都又该是何等金阙玉楼、人烟阜盛的景象呢? 我将行李收拾妥当,又将家中细细拂拭一遍,最后给院里的菜圃施过肥,就和凤翎宵奔赴市井向“师父们”辞行。 天色低沉无雨,却有青天上的隐雷殷殷作响骇人,东街的哑琵琶坐在檐角下,抱着她的桐木冰弦垂首凝神,信手轻拂。她充耳不闻市廛的喧嚣,也视而不见红尘的纷扰,万物皆与她隔了一重山水,天地岑寂,唯余她一人与她泠泠的琵琶声。 往日族塾散学,我们常在这儿听哑琵琶弄弦。后面相熟些,凤翎宵天资聪颖,学会了《折柳》、《弄梅》两首清浅小调;我嘛,五音不全十指僵笨,曲谱过眼就忘。我也不恼,本就是来附庸风雅凑个热闹罢了。 我们站到她面前齐声叫了声“哑师父”,拱手弯腰深深作了个揖。 “我和海棠儿将离开武乐前去远行,此去恐难再聆清音。万望哑师父,珍重。” 哑琵琶恍若未闻,依旧低眉信手,弦音潺潺。待我们转身走出十数步,琵琶声急转,如骤雨叩窗,珠玉迸溅;似银瓶乍裂,清响碎空。凤翎宵和我都知道,哑师父是在以弦代语,应和我们的道别。 “道姑师父!” 西巷九姑娘,性情狷狂,曾教我们一项独门绝技“哭坟调”:声如厉鬼穿云,凄怨悚人,活像寡妇嚎丧,更能一口气长啸半炷香。若是行夜路时走上偏僻的小路,此招甚是管用。凤翎宵自矜于身份莫能降低格调,学习此技时不过虚应差事。我则不然,兴致盎然学得了几分精髓,九姑娘欢喜极了,拉住我手直嚷嚷:“好闺女,你才是我正经八百的亲传弟子!” 临走时她塞给我们几道鬼画符的黄纸,神神秘秘道:“拿着!遇上麻烦,烧了它,能熏得敌人鼻子失灵,眼前冒花花!”我当宝贝似的妥帖收好。 “秀才师父。” 南湾老书生,半辈子耗在科场求功名,五十年寒窗才搏得一身秀才青衿,人却积劳成疾,痨病缠身,咳唾间巾帕上血丝殷红。 “二位后生呐。”他捻须长叹,“正是韶华正茂,前程似锦。须知世事如白云苍狗,莫要强求,别太要强,戒一个‘矜’字!那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者,不是盖世英豪,便是……痴绝愚夫!咳、咳咳……” 我们一一向他敬过茶,再拜而辞。 “货郎师父!” 北桥纸扎张,昔本挑货郎。他曾坦言,夜走山路时,忽遇一美娇娘唤他吃酒,心中一喜脚下一飘眼一花竟一脚踏空沟里摔断一腿,后面便改行纸扎为生。有客去店里寻他,常常看不见身影,邻里坊间只道:“找瘸腿张啊?十回有九回在酒铺子里醉着呢!” “张师父,”我忍笑揶揄,“日后可少贪几杯黄汤罢!仔细醉眼乜斜,搂着纸美人酣眠一宿,醒来满嘴儿的金箔纸屑,可不美哉?啧啧。” 纸扎张佯怒,笑骂:“好两个促狭鬼!临行还要编排老夫!”随即正色道,“此去路远,翎宵与海棠务必互相扶持。可还记得老夫那‘挑山枝’?”这是他当年挑担子悟出的门道,化扁担颤劲为点穴妙手,习得颇为刁钻,关键时候可一招制敌。 我二人目光一碰,都带有一丝心虚,含糊应道:“记得记得,张师父真传,哪敢忘!嘿嘿……” 日影西斜,我们二人来到车行赁车。 车行管事引我们到一辆牛车前,凤翎宵瞥了一眼,旋即背过身去,嫌弃道:“这样破旧简陋的牛车,也配载我?岂非辱没身份?” 我忙将她拉到一旁,低声劝解:“宵姐姐且听我一言。那青帷油壁的马车,车钱够租三头牛咧!咱们这趟虽说银票充裕,但钱财总有耗尽的一日,我们俭奢有度,当省则省才是良策。这牛车呢虽无华饰装扮,却胜在轩敞平稳,路上能少受些颠簸的苦。论脚力,牛虽不如马,可我细细算过路程,日子宽裕得很,定能赶上靖川侯世子的冠礼,误不了事。” 凤翎宵听罢,虽犹有不豫之色,不过在我权衡利弊下,终是勉强首肯:“罢了,依你便是。” 第3章 侯府魂惊夜 雩都,靖川侯府。 但见那朱漆大户四门齐齐洞开,早有家仆躬身在前头为往来宾客带道。门上三十五颗门钉皎皎若夜明珠,五横七纵,灿灿排列,堪把这人间府邸幻视天上宫阙。 阶前蹲了对瑞兽石狮,张牙怒目,镇魔避妖,镇的是庙堂之上鬼祟邪道;把守门庭,守的是一方家宅安宁;端严神圣,端的是一派侯门赫赫威仪。 纵是白昼,府内各处也已悬遍明灯,金碧辉映与这豪庭煊赫相得益彰。屋檐转角,游廊石栏——置的是琉璃宫盏: 山水为画红木作架,中膛填以绢纱。 厅堂梁间,卧房外塌,书斋临窗——挂的是轻容纱笼: 冰茧天蚕丝柔韧劈重云,草木花叶浸香梦安神,南海珍珠捣胶浆研墨香。 漫天苏唐彩绸在风中猎猎作响。侯府亲卫站立在通道两侧,身披玄甲,盔缨鲜红,排开一片天际的火烧云去。 后院的一处隐蔽角落,僻静人少,小丫鬟兰梦正倚着太湖石假山,偷得浮生半刻闲,阖眼打着盹儿。 “好你个躲懒的小蹄子,可教我寻着了!”蝶醉鬓发微湿,喘着气儿奔来,一把攥住兰梦的胳膊,将她摇醒,“莲动轩的瓶儿罐儿、桌椅几案,可都擦拭归置妥帖了?地砖缝儿里的灰星子,可都扫尽了?” 兰梦“唔呀”一声,懵懵懂懂地被拽起身,揉着眼嘟囔: “好了……都好了。”一副魂游天外、不知今夕何夕的迷糊样儿。 “哎呦,可仔细着点吧。回头再挨管事嬷嬷的排揎,可别怨我!”蝶醉戳了下她脑门,拽着她便走,“我那边儿也拾掇完了,快随我去前头观礼处候着,指不定主家何时传唤呢!” 两人行至府门前观礼区域,垂手侍立。兰梦身姿倒是站得笔直,眼睛却在瞟,嘴上也闲不住地唠:“蝶醉姐姐,快瞧!那位穿着雪青云锦袍的郎君,好生俊俏呀……不知是哪家的贵人?” 蝶醉忙用眼神止住她,低声道:“今日这朱门内外,不是簪缨世胄,便是封疆大吏,再不然就是诰命夫人、千金闺秀,你我小小婢子,岂能认得?” 很快就有了解答。 门人作揖完双手接单,清晰唱礼: “承蒙李尚书惠赐,记——金丝楠木嵌百宝螺钿山水屏风一架!必当敬呈世子案前,谢大人隆情!”交由两个小厮抬起送入内。 哦,原是尚书家的公子。兰梦恍然。 接着便是: “谢张知府厚意,录——蜀中贡锦二十匹,请入席。” “周记银楼,收——赤金弥陀坐像一尊,请移步西偏厅。” 再后几位,门房执事只略欠身,接了礼单交予书记录档,便挥手示意小厮将那不甚起眼的箱笼,径抬往侧院堆房去了。 唱?那是断乎没有的。 …… 此刻是宾客初至的高/潮,一片喧嚣鼎沸。一辆古朴简约的乌檀色马车,悄然停驻在离府门稍有一段距离的梧桐荫下。车辕上并无繁复徽记,只一角悬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牌,刻着一个“陆”字。 车帘微动,被一只骨节分明而不嶙峋、淡青脉络隐现的手轻轻撩起。 那人躬身下车。 随后车上又下来一位气度沉凝、鬓角微霜的半百长者。 门房执事目光触及,神情倏然一凛,很快反应过来深揖一礼,朗声唱礼,恭敬有度: “敬迎陆公紫薇舍人厚贶!谨录——和田青玉山子一座、关东紫貂裘十二领、窖藏百年‘琥珀光’琼浆十瓮。侯府上下,感佩盛情,请陆公、陆郎君移步东暖阁奉茶!” 兰梦看得分明,歪头凑近蝶醉咬耳朵:“奇怪。中书舍人不过五品清贵,怎地门房唱礼的仗势,倒比方才那位尚书大人还响些?连东暖阁都请得?” “你懂什么,陆舍人官衔虽不显赫,可他家那位麒麟儿陆郎君,却是昭睿亲王殿下的忘年挚友!有这份香火情在,这雩都城内外,谁敢不给陆府三分薄面?” 兰梦听罢,心中暗啐一口:呸,好风凭借力,直上青云端!这些个权贵门楣,最是眼皮子活络,踩低捧高的主儿。只可恨……只可恨自己没托生在那样的人家…… 无消询问陆家公子是哪位,人群中如鹤立寒汀,皎然出尘者,唯他是耳。 但见一少年郎君,身长八尺,颀然而立。着一袭墨蓝云纹暗绣衫,青丝高绾作马尾,发梢如墨瀑倾泻。眉眼间一派平和从容,眸光温润,徐徐扫视场中众人,却隐着一层居高临下的疏淡之气。衣袂拂过侯府门槛,步履从容,仪态万方。 “走吧,莫误了世子吉时。” 自这陆家现身,阶前宾客虽仍维持着笑意寒暄,眼底神色却已悄然变幻,暗流涌动,各藏机锋。一股无形的凝重之气弥漫开来,恍若山雨欲来,风满楼阁。 兰梦蝶醉这等久困深宅、懵懂无知的小丫鬟自是不明就里。然在场诸公,皆是浸淫庙堂多年的权贵老手,心中可门儿清着呢: 靖川侯与昭睿亲王不睦,此时朝野皆知,早已非秘闻。 说来也是唏嘘。当年漠北尸山血海一役,二人本是生死袍泽,靖川侯曾为王爷以身挡箭,恩深义重。王爷亦曾投桃报李,处处为侯府谋便利,寻荫庇。 后来不知因何生了嫌隙,二人渐行渐远,时至今日,竟隐隐有分庭抗礼、势同水火之态。 陆氏一族,素来与靖川侯府并无深交。此番送来请柬,也不过是官场应酬的虚礼客套罢了。而这位陆郎君呢,众所周知,他如今可是昭睿亲王近前新贵,炙手可热着。就算是为避私讳,陆家也本不该赴此宴席。可今日,他偏偏来了! 众人心里明了,此子此行,并非是为陆氏,实则代昭睿亲王——立于此地。 “这下……怕是有好戏登台了。”有人在心底冷笑,目光逡巡间,更添几分玩味。亦有人暗自揣度:眼前这陆家郎君,与昭睿亲王之间,他日……又会否步上靖川侯的后尘? 陆家此番前来是否有何深意,此刻犹未可知。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世子加冠礼成,前庭宴席已开,丝竹盈耳,觥筹交错。 兰梦与蝶醉正欲合力阖上那沉重的府门,却听门外传来一声清叱: “且慢!” 声落人现。只见为首女子,容颜若三月桃李,霞姿月韵,姿容昳丽。身侧仅跟随一个婢女,身形瘦削,面色微黄,眉眼间勉强算得几分清秀。 女子素手一扬,递过一枚玉佩,月光下,上面赫然镌刻着一个古篆“凤”字。 蝶醉蹙眉,疑道:“凤家宾客早已入席安坐,尊驾又是凤府哪一房的贵人?” 那女子眉峰微挑,不耐道:“普天之下,还有哪处凤家?吾乃武乐凤氏长女,凤翎宵!” 蝶醉面露讶色:“既是凤家长女,何故白日里不曾随凤府车驾同至?”然而仔细观察那枚玉佩,纹样确系凤族家徽无误。 “雩都繁华,一时贪看,误了时辰罢了。怎的,如今便入不得这侯府的门了?”凤翎宵语带讥诮。 蝶醉心下恍然:原是个小地方来的,初见帝都盛景,眼花缭乱迷了路,倒也不足为奇。遂递还玉佩侧身让开路径:“姑娘请进。 此刻,门前书记早已撤去,那登记宾客名册的案几亦空空如也。凤翎宵二人的名字也便不曾落于纸上。 兰梦蝶醉正欲再次将门阖上,却听门外又一声传来: “且慢。” 蝶醉心下暗叹,这府门今夜怎得这般难闭,我看今夜怕是阖不拢了。 更深夜重,宾客竟仍络绎不绝。 蝶醉提声询问:“敢问尊驾高门?婢子也好通传……” 门外寂然无声,唯有数名扈从默不作声地将一应事物鱼贯抬入府门。他们的行事速度极快,竟不容人喘息。 血玉珊瑚树三尺高、美人挑灯琉璃屏风八幅、鲛绡霓裳十二色、玄铁螭龙宝剑一炳、紫檀木活水砚山一座、缂丝《河清海晏图》一卷。 不过须臾功夫,那宽敞门廊竟被这些奇珍异宝填塞得几无立锥之地,兰梦蝶醉二人几乎被挤到墙角,瞠目难言。 兰梦看得直咋舌,好阔绰的手笔,这送礼之人得是什么泼天富贵的大人物? 恰在此时,那辆马车锦帘掀开一角,露出双玄色云锦金织蟒纹靴,鳞爪森然,流转着冷冽威仪。 蝶醉眸光剧震,面色骤变,一把扯住仍在发怔的兰梦,疾步上前数步,俯身跪在冰冷地砖上,声音因惊惧而微颤:“恭迎昭睿王殿下金安,婢子谨代侯爷并世子,叩谢王爷厚赐!” 良久,那蟠蟒云履似欲踏下车辕,鞋尖方探出一点,却又倏然凝滞。最终还是缓缓收回。锦帘垂落,将那双金丝蟒纹靴,重新掩入深沉的夜色中。 直至王府车驾銮铃声彻底消逝在长街尽头,蝶醉与兰梦才敢战战兢兢起身。彼此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抹劫后余生的惘然与深深的疲惫。 昭睿王……此来何意? 两个小小的婢女,即便是绞尽脑汁,也难以窥到天家万分之一的心思。索性不再徒劳思忖,唤来几个小厮,将这满廊的泼天富贵,小心抬入内堂深处。 宴饮正酣。 我和凤翎宵可算是成功混入侯府,我们躲在后院假山隐蔽处换上备好的丫鬟衣服,又取了些黛粉胭脂,敷在面上乔装一番,用来遮掩本来面目。然而待我看向翎宵时,心下却是一沉——即便粗衣陋饰,脂粉污颜,她那眉目间的灼灼风华,仍是难以尽掩。凤氏族人倘若稍加留意,一眼就能识破,实在冒险。 于是我嘱咐凤翎宵藏身此地,只身前去宴厅探视一番。 我低下头踩着小碎步迈进宴厅,安静地垂手立于外席华服贵胄身后。装作不经意抬眼,视线迅疾将满堂珠玉锦绣扫视一遍,却不见凤飞语踪影。而凤翰成与崔氏尚在席间,推杯换盏,便料想凤飞语定然还在侯府内。 又枯等半炷香的光景,仍未见凤飞语归席,索性不再耽误下去,于是立即悄然抽身,从这喧阗华堂中无声退去。 折返回凤翎宵躲藏之处,我将宴上所闻告诉她,一边思考凤飞语会去哪里呢?正焦灼着,忽然看见前方花木掩映处,一道身影倏忽掠过!好在我们二人藏于山石嶙峋后,那人步履匆匆,竟未察觉。 凤翎宵与我目光撞上,彼此间心念已通。于是屏气凝神,如影附形,悄然尾随其后。 但见那人:初是步履如风,疾行穿过西翼两侧抄手游廊;继又信步徐行,意态闲适仿若逛自家后花园一般;后在跨院九曲回廊之间几番转折,最终折向东路,闪入一处轩峻院落门前,身形一晃,竟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枕戈院。 凤翎宵将这周遭格局打量一番,小声对我低语:“这处院落应是世子所居。”此院坐落东路中段,紧邻侯爷外书房,规制森严。 晚风徜徉,许是那院门本就未阖紧,低低的“吱呀”开了一条缝。 借月色如恍,我们往那处缝隙窥去。 怎知这一窥,便窥得: 流光引窃琅,暗玉惹偷香。 烟霭雾曳。 氲了一室春情。 圈椅上倚坐了一个男子,凤飞语背向门扉,伏在男子颈侧,口中呢喃“玉麟郎”。雩都谁人不知,靖川侯世子魏琅幼时聪颖绝伦,蒙圣上御赐“玉麟郎”美誉。 “玉麟郎……”凤飞语抚上他的颈,移游而上,细细描绘唇形,从唇角到面颊,由眉梢至眼角,看不清魏琅的神色,只听得凤飞语轻笑,摊开手掌遮住他的眼,勾起下巴,蓦地,天雷勾动地火,感官唯留在唇上的情动。 立我身侧的凤翎宵眉头紧皱,压抑住胸中隐隐翻腾的怒气。我知她在恼怒什么,昔日我推断凤飞语所慕者另有其人她充耳未闻:她恼自己的钦慕者心系他人,甚至于她竟成了那人的替身,即使她看不上凤飞语这般货色;她怒自己的失策,对凤飞语下的错误判断,使得她颜面尽失。她眼中的仇恨愈发炽烈,此等奇耻大辱,凤飞语非死不可! 魏琅将凤飞语的头拨到一旁,两人作相拥状,下一瞬—— 魏琅眼帘掀起。 眸光如冷电,视线与我们直直撞上。 我的心骤然停跳,随后狂擂如鼓,浑身血液逆涌颅顶,思绪全都凝滞住了。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看见了! 那双潋滟的酒瞳里闪着兽/性的幽光,悦动着嗜血与兴奋,残忍的寒意,如毒蛇般攀上我的脊背。 我直觉危险。 魏琅嘴角牵动起一个怪异的笑,下巴扬起微微张开口,似情人间的低语**。 在我惊骇瞪大的瞳孔倒影里,那殷红的薄唇中却陡然探出两支森白獠牙,锐利狠戾地刺入凤飞语颈中!凤飞语浑然无觉,犹自沉浸在无边蜜意中,反将魏琅搂得更紧了。 凤飞语另一侧脖子被凤翎宵扎的还裹着纱布,这一侧又添新伤,也算得是雨露均沾,两全其美了。 獠牙被血液染红,仍在不断贪婪啜饮,魏琅的瞳仁依旧紧紧绞住我二人,眼中玩味蔑视,分明已将我们视作新的猎物,正思量着该从何处下口才能更为享受。 这究竟是何方邪魔妖道! 凤翎宵踉跄后退两步,急切地扯我袖子想要夺路而逃。 只是为时晚矣。 第4章 羁縻契金兰 魏琅袖袍翻飞自掌中打出一道罡风破开房门,将我们卷入门内。 天旋地转后我被重重抛在地上,顾不得疼痛,慌忙掏出九姑娘给的一把符箓,劈头盖脸全数扔到魏琅身上,魏琅旋个身拎起凤飞语以他为盾挡住,黄纸分扬四散,竟没一张沾上凤飞语的身。 哎呦我这准头,真是要命了。 却见魏琅好奇地拈起一张符纸细看,预期中什么面露疼痛啊手指灼烧的场面通通没有,我的心更沉了,居然对他不起一点作用。我悲从中来,今日怕是要和凤翎宵一同葬身此处了。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跟他商量:“要不你用火给它点燃试试看?” 魏琅斜睨我一眼,竟真把凤飞语扔开,并指一点,指尖“嗤”地冒出一簇火苗。纸遇火即燃,直至燃尽成灰落在地上,魏琅依旧端立原处浑然无事。 好似为听了我的蠢话感到丢份儿,魏琅沉着脸伸手便欲捉我。 凤翎宵此刻一声厉呵暴起: “你想法子为我挡住他,我且去杀了凤飞语!” 我哪挡得住啊! 我赶紧解开褡裢扔给她一把匕首,自己又从里面提起一炳菜刀——还是从侯府厨房里顺来的。 故作镇定挥舞着菜刀跟魏琅比划。 “我警告你,菜刀无情,你可小心着了。”面对迎面袭来的身影,我亦是单刀直往。 事实上,一个凡铁,一个神通,结果可想而知。 下一瞬我手上一麻,菜刀亦被震落,幸好我收脚快,不然我的脚便要一分为二了。 魏琅已然揪住了我的脖子,我也失去了所有力气,我艰难转过头朝凤翎宵呼喊:“凤姐姐……咳咳、救我……” 凤翎宵闻声毫不迟疑合身扑来。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屏风应声而碎。凤翎宵的身体被狠狠砸飞出去,滚落数丈开外,唇边血蜿蜒流下。 然后,她的匕首与我的菜刀躺在一块儿,颇具一副生不同处死而同穴的凄凉悲壮感。 双方实力悬殊,我们与魏琅交战毫无胜算,不过垂死前的挣扎罢了。 我闭上眼,鼓起勇气: “能……能问你句话么?” 颈上的力道松了一线。 “你……你真是靖川侯世子?”我本想问你是妖是魔,可这话出口,只怕死得更快。 靖川侯与其妻室皆为凡人,怎会生出个妖怪来呢? “蠢货死于话多。”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我的颈侧猛地刺痛,獠牙刺入皮肉的触感清晰无比。我能感觉到生命的温热正随着血液飞快流失……意识开始模糊。 我感觉不到疼了,我费力地转动眼珠,想看看宵姐姐。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素来清高矜傲的宵姐姐此刻正趴在血污尘埃中,拼尽全力,朝着我的方向,一寸一寸地爬过来。眼泪混着血糊了她的脸,污了她的发,脏了她的衣……她离我更近一点了,再近一点了。 我想起了爹。他总说我不成器无作为,我亦反驳他道:“有一个没出息的闺女总比没闺女强吧?”这下好了,如今没出息的闺女也没啦。 我本也没指望能活多少年,因着遇见了凤翎宵,我想试着多活几年。现在,也由不得我了。 这样也好……再也不用事事担忧每每惊怕遇事总往最坏处打算。 这样也好……再也不必顶着打狗人之女的身份遭受讥讽排挤嗤笑,被嘲做“一身狗腥味的丫头”。 我向命运垂首,安然等待解脱。 颈上钳制忽松,我身体沉沉向后坠去。 诶?魏琅怎么也倒下了,难道连吸两人的血便撑死了么? 他腹部洇开一滩浓血,轰然倒地,再无动静。 为何我还未倒下? 哦有人接住了我。 晕头转向费劲吧啦才看到躺地的凤翎宵……那还接住我的,还能是谁呢? 遗眸一瞥,便是永远,刹那之遇,岂止万年。 那人玉质金相,眉目清绝,走过长桥烟柳,走过流火风月……走至,我眼前。 彼君子兮,丰神无俦。 美则美矣,然而是敌是友,犹未可知。 我揪住他袖口,凑近那张脸: “你杀了靖川侯世子。” “她也杀了凤家公子。” 凤翎宵魂不守舍,喘息艰难:“我…我下手时,他已气绝。” “那又如何?”那人淡淡开口:“匕首上沾着凤二的血,他尸身上还有你捅的窟窿,说出去,谁信呢?” “方才,是你故意引我们来此吧?拿我们当饵,引开魏琅注意,你好暗中下手。可见杀魏琅一事,你蓄谋已久。” 那人竟笑了:“若我现在灭口,只道府中进了贼子,被我当场格杀。将魏琅、凤二的死全推给你们,你们又能如何?” 我唇角微勾。 “晚了。” “如今我们三人,只可同舟共济,相互制衡。”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晃,剑尖“锵”地杵地,单膝跪倒才得以勉强支撑,我亦随之软倒。 眼前金星乱迸,我的鼻尖似乎嗅到了茶靡清香。又见始于星末之火的涅槃火焰,盛败荼靡之中。 “咳…早说了,关键时刻,还得看我道姑师父。”虽说对于妖魔或许不管用,然而九姑娘研制这几道符,本就是用来对付人的。 他从怀中拈出一粒药丸,弹入口中,闭目调息三转。再睁眼时试图起身,却依旧力不从心。 “省省吧,”我躺在地上凉凉道,“独门秘方,岂是寻常药石能解?” “好……好得很……”那人竟痛快地笑出声来。 他喘息着问:“可你我之间,信任稀薄如纸,如何敢信对方不会告密?” 我一字一板,清晰可闻: “那便,义结金兰吧。” 听起来多么荒诞。 并无金兰情,只因牵制而结金兰契。 他执剑单膝跪地,凤翎宵匍匐在地,我仰躺朝天。我们三人,一跪,一爬,一躺,硬是凑不出一个健全身。 如此不合时宜的场合。 那人倒也干脆,开口自报家门: “济陵陆氏陆启明。” 这便是应了。 凤翎宵紧随其后:“武乐凤氏凤翎宵。” 二道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翻涌,五感迷离,心绪却异常清晰锐利。脑中念头电闪,忽然就笑了出来。心思起了便再难以压住,于是做出了前半生中最大胆的一个决定——一个此后带来无尽痛苦,却不后悔的决定。 “太一山庄江却微。” 江却微的声音传入耳的瞬间,陆启明的眼眸微不可察地一颤。 “太一山庄庄主也姓江。” 江却微不置可否,眼神中透露着嘉奖,仿佛在说:没错,正是家父。 陆启明此刻注意力全在江却微身上,他若是往凤翎宵那边看上一眼,便会瞧见她双目圆睁,脸上写满震惊与困惑,半分不比他少。 海棠儿她……为何要扯谎? 即便不明白江却微此番意欲何为,多年相伴的默契还是让凤翎宵选择了沉默。 陆启明率先割开手掌,江却微看得一惊:“怎么还要放血?陆兄体恤一下,我这脖子还漏着风呢!”她指了指颈侧那两个仍在渗血的牙洞。 凤翎宵举手附和:“……我也是。” “当然是‘歃血为盟’——莫非二位,只想动动嘴皮子口头承诺?” 真是个多疑又谨慎的主儿啊。 江却微咬咬牙头转向另一侧,朝陆启明摊开掌心,视死如归:“割吧……” 陆启明声音中带着笑意:“说笑而已,还能真让你们割么?往伤口上蹭点血抹在掌心,意思到了就行。” 江却微就倒在陆启明脚边上,他们离得很近。 只见他手缓缓伸向她的脸,江却微瞳孔一缩,正要问他想干嘛,嘴里就被塞进一颗药丸。 陆启明懒声道:“好歹撑点气色,总不能指望我一个个抱出去吧?” 他又艰难挪到凤翎宵身边,也喂了一颗。 药力化开,江却微动了动胳膊轻松抬起,坐起身感慨:这药还挺管用,要是能多给几粒就好了。 凤翎宵抹了额上血渍,江却微也依样将颈侧血珠抹在掌心。 “我江却微,结义大姐。” 凤翎宵皱眉:“凭甚你是大姐?” 江却微莞尔:“按长幼之序,属我最大。” “你几岁?” “二十有一。” 陆启明接口:“方及弱冠正二十。” 凤翎宵不说话了。 “我陆启明,结义二哥。” “我凤翎宵……结义三妹。” “皇天后土,日月为鉴——我们三人在此义结金兰,往后誓同生死。既为手足,自当休戚与共,守口如瓶。” “若有违背?” “若有违背——”江却微拖长了调子,“天打雷劈?容后再议吧~” 三人掌心相贴,掌心处血液交融。 契成。 “这下,”陆启明看向江却微,“该把那‘独门秘方’给我解解这身软脚虾的毛病了吧?” 江却微下巴一抬,点了点地上那堆魏琅烧剩的符灰:“喏,吞了它便好。” 陆启明万没料到是这等“秘方”,一时愕然。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一道符箓,烟气迷人,灰烬…竟能救人。 三人忍着怪异,将那符灰干咽下肚。果然,那股深入骨髓的疲软无力感如潮退去。江却微活动了下手腕,问道:“二弟可知那靖川侯世子,究竟是何方妖孽?” 她这声“二弟”叫得颇为熟稔自然,仿佛真是情深义重的结义姐弟,而非临时绑上一条船的草台班子。陆启明听得嘴角抽了抽。 “此地不宜久留,”他果断道,“先离开,容后再细说。” 三人避开侯府巡卫,悄无声息翻出后墙。江却微体力尚未恢复,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个结实,幸得凤翎宵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才免了脸着地的惨状。陆启明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上了陆启明停在暗处的马车。 刚一坐定,江却微猛地想起什么,扒着车帘就要探头:“且慢!我的牛车!” “一辆破牛车,不值几个钱。” 江却微不赞同:“车行赁来的,要还哩。” 陆启明漫不经意道:“你这太一山庄大小姐,倒是行风节俭。” “二弟生分了,”江却微纠正,“叫大姐。” “……” 江却微好好给他讲:“二弟此言差矣,银钱事小,虽然弄丢了车是要按契约的三倍赔偿……总之呢最重要的是,这辆牛车是借来的。有借有还方是正理,避而不还,往后只会付出更沉重的代价才能结了因果关系。既近在眼前能全须全尾地还回去,何必舍近求远自寻麻烦呢?” 陆启明点头,一针见血:“绕来绕去,还是舍不得银钱。”话虽如此,却还是扬声吩咐车外小厮,“去,把门口那辆牛车牵来。” 凤翎宵忍不住插嘴:“侯府门口就一辆牛车?” “不然呢?”陆启明反问。 凤翎宵低头扶额,悄悄冲江却微使了个眼色:我就说牛车还是太埋汰吧。 “方才那‘魏琅’,究竟是何方邪祟?”江却微追问。 陆启明略一沉吟:“‘肤若霜雪,唇染朱砂,獠牙嗜血’……倒似古籍所载‘献鬼’。” “献鬼?”凤翎宵问。 “相传昔年周穆王西征昆仑,车毂碾碎共工台,惊醒了沉眠的血蝠老妖。那老妖巢穴被毁,狂性大发,竟吸干了穆王三百亲兵精血。那三百兵卒受其邪气侵染,从此畏光恋夜,饮血为食,不老不灭。老妖遂率这三百献鬼流窜人间,与凡俗争地,搅扰尘寰。” “幸有两位仙长持法器临世——五方宝伞镇邪,离恨神刀斩孽。终将献鬼尽数驱入幽深古墓、荒废祠庙或地底宫阙远离人烟。自此,他们只得蛰伏暗处,于夜间小心觅食。可笑的是,此辈竟自诩‘被放逐的神裔’,为族类取名‘献神’。”陆启明语带讥诮,“区区精怪,也敢妄自称神?后世撰录《异闻志》的先生闻之,不过哂然一笑,大笔一挥,径改作‘献鬼’。” 江却微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有几分意趣志气。虽为饮血邪物之流,却不自轻自贱,反晓得往自家脸上贴金,这份脸皮……也算,勇气可嘉了。” 陆启明失笑:“大小……大姐倒是颇能体察此等妖物心境。”那声“大姐”叫得仍有些生硬,看来还得调。 凤翎宵:“如此说来,是有一只献鬼跑出樊笼,夺了靖川侯世子的躯壳?” 陆启明望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淡淡道: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