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琅袖袍翻飞自掌中打出一道罡风破开房门,将我们卷入门内。
天旋地转后我被重重抛在地上,顾不得疼痛,慌忙掏出九姑娘给的一把符箓,劈头盖脸全数扔到魏琅身上,魏琅旋个身拎起凤飞语以他为盾挡住,黄纸分扬四散,竟没一张沾上凤飞语的身。
哎呦我这准头,真是要命了。
却见魏琅好奇地拈起一张符纸细看,预期中什么面露疼痛啊手指灼烧的场面通通没有,我的心更沉了,居然对他不起一点作用。我悲从中来,今日怕是要和凤翎宵一同葬身此处了。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跟他商量:“要不你用火给它点燃试试看?”
魏琅斜睨我一眼,竟真把凤飞语扔开,并指一点,指尖“嗤”地冒出一簇火苗。纸遇火即燃,直至燃尽成灰落在地上,魏琅依旧端立原处浑然无事。
好似为听了我的蠢话感到丢份儿,魏琅沉着脸伸手便欲捉我。
凤翎宵此刻一声厉呵暴起:
“你想法子为我挡住他,我且去杀了凤飞语!”
我哪挡得住啊!
我赶紧解开褡裢扔给她一把匕首,自己又从里面提起一炳菜刀——还是从侯府厨房里顺来的。
故作镇定挥舞着菜刀跟魏琅比划。
“我警告你,菜刀无情,你可小心着了。”面对迎面袭来的身影,我亦是单刀直往。
事实上,一个凡铁,一个神通,结果可想而知。
下一瞬我手上一麻,菜刀亦被震落,幸好我收脚快,不然我的脚便要一分为二了。
魏琅已然揪住了我的脖子,我也失去了所有力气,我艰难转过头朝凤翎宵呼喊:“凤姐姐……咳咳、救我……”
凤翎宵闻声毫不迟疑合身扑来。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屏风应声而碎。凤翎宵的身体被狠狠砸飞出去,滚落数丈开外,唇边血蜿蜒流下。
然后,她的匕首与我的菜刀躺在一块儿,颇具一副生不同处死而同穴的凄凉悲壮感。
双方实力悬殊,我们与魏琅交战毫无胜算,不过垂死前的挣扎罢了。
我闭上眼,鼓起勇气:
“能……能问你句话么?”
颈上的力道松了一线。
“你……你真是靖川侯世子?”我本想问你是妖是魔,可这话出口,只怕死得更快。
靖川侯与其妻室皆为凡人,怎会生出个妖怪来呢?
“蠢货死于话多。”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我的颈侧猛地刺痛,獠牙刺入皮肉的触感清晰无比。我能感觉到生命的温热正随着血液飞快流失……意识开始模糊。
我感觉不到疼了,我费力地转动眼珠,想看看宵姐姐。模糊的视野里,那个素来清高矜傲的宵姐姐此刻正趴在血污尘埃中,拼尽全力,朝着我的方向,一寸一寸地爬过来。眼泪混着血糊了她的脸,污了她的发,脏了她的衣……她离我更近一点了,再近一点了。
我想起了爹。他总说我不成器无作为,我亦反驳他道:“有一个没出息的闺女总比没闺女强吧?”这下好了,如今没出息的闺女也没啦。
我本也没指望能活多少年,因着遇见了凤翎宵,我想试着多活几年。现在,也由不得我了。
这样也好……再也不用事事担忧每每惊怕遇事总往最坏处打算。
这样也好……再也不必顶着打狗人之女的身份遭受讥讽排挤嗤笑,被嘲做“一身狗腥味的丫头”。
我向命运垂首,安然等待解脱。
颈上钳制忽松,我身体沉沉向后坠去。
诶?魏琅怎么也倒下了,难道连吸两人的血便撑死了么?
他腹部洇开一滩浓血,轰然倒地,再无动静。
为何我还未倒下?
哦有人接住了我。
晕头转向费劲吧啦才看到躺地的凤翎宵……那还接住我的,还能是谁呢?
遗眸一瞥,便是永远,刹那之遇,岂止万年。
那人玉质金相,眉目清绝,走过长桥烟柳,走过流火风月……走至,我眼前。
彼君子兮,丰神无俦。
美则美矣,然而是敌是友,犹未可知。
我揪住他袖口,凑近那张脸:
“你杀了靖川侯世子。”
“她也杀了凤家公子。”
凤翎宵魂不守舍,喘息艰难:“我…我下手时,他已气绝。”
“那又如何?”那人淡淡开口:“匕首上沾着凤二的血,他尸身上还有你捅的窟窿,说出去,谁信呢?”
“方才,是你故意引我们来此吧?拿我们当饵,引开魏琅注意,你好暗中下手。可见杀魏琅一事,你蓄谋已久。”
那人竟笑了:“若我现在灭口,只道府中进了贼子,被我当场格杀。将魏琅、凤二的死全推给你们,你们又能如何?”
我唇角微勾。
“晚了。”
“如今我们三人,只可同舟共济,相互制衡。”
话音刚落,他身形一晃,剑尖“锵”地杵地,单膝跪倒才得以勉强支撑,我亦随之软倒。
眼前金星乱迸,我的鼻尖似乎嗅到了茶靡清香。又见始于星末之火的涅槃火焰,盛败荼靡之中。
“咳…早说了,关键时刻,还得看我道姑师父。”虽说对于妖魔或许不管用,然而九姑娘研制这几道符,本就是用来对付人的。
他从怀中拈出一粒药丸,弹入口中,闭目调息三转。再睁眼时试图起身,却依旧力不从心。
“省省吧,”我躺在地上凉凉道,“独门秘方,岂是寻常药石能解?”
“好……好得很……”那人竟痛快地笑出声来。
他喘息着问:“可你我之间,信任稀薄如纸,如何敢信对方不会告密?”
我一字一板,清晰可闻:
“那便,义结金兰吧。”
听起来多么荒诞。
并无金兰情,只因牵制而结金兰契。
他执剑单膝跪地,凤翎宵匍匐在地,我仰躺朝天。我们三人,一跪,一爬,一躺,硬是凑不出一个健全身。
如此不合时宜的场合。
那人倒也干脆,开口自报家门:
“济陵陆氏陆启明。”
这便是应了。
凤翎宵紧随其后:“武乐凤氏凤翎宵。”
二道目光齐齐落在我身上。
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潮水翻涌,五感迷离,心绪却异常清晰锐利。脑中念头电闪,忽然就笑了出来。心思起了便再难以压住,于是做出了前半生中最大胆的一个决定——一个此后带来无尽痛苦,却不后悔的决定。
“太一山庄江却微。”
江却微的声音传入耳的瞬间,陆启明的眼眸微不可察地一颤。
“太一山庄庄主也姓江。”
江却微不置可否,眼神中透露着嘉奖,仿佛在说:没错,正是家父。
陆启明此刻注意力全在江却微身上,他若是往凤翎宵那边看上一眼,便会瞧见她双目圆睁,脸上写满震惊与困惑,半分不比他少。
海棠儿她……为何要扯谎?
即便不明白江却微此番意欲何为,多年相伴的默契还是让凤翎宵选择了沉默。
陆启明率先割开手掌,江却微看得一惊:“怎么还要放血?陆兄体恤一下,我这脖子还漏着风呢!”她指了指颈侧那两个仍在渗血的牙洞。
凤翎宵举手附和:“……我也是。”
“当然是‘歃血为盟’——莫非二位,只想动动嘴皮子口头承诺?”
真是个多疑又谨慎的主儿啊。
江却微咬咬牙头转向另一侧,朝陆启明摊开掌心,视死如归:“割吧……”
陆启明声音中带着笑意:“说笑而已,还能真让你们割么?往伤口上蹭点血抹在掌心,意思到了就行。”
江却微就倒在陆启明脚边上,他们离得很近。
只见他手缓缓伸向她的脸,江却微瞳孔一缩,正要问他想干嘛,嘴里就被塞进一颗药丸。
陆启明懒声道:“好歹撑点气色,总不能指望我一个个抱出去吧?”
他又艰难挪到凤翎宵身边,也喂了一颗。
药力化开,江却微动了动胳膊轻松抬起,坐起身感慨:这药还挺管用,要是能多给几粒就好了。
凤翎宵抹了额上血渍,江却微也依样将颈侧血珠抹在掌心。
“我江却微,结义大姐。”
凤翎宵皱眉:“凭甚你是大姐?”
江却微莞尔:“按长幼之序,属我最大。”
“你几岁?”
“二十有一。”
陆启明接口:“方及弱冠正二十。”
凤翎宵不说话了。
“我陆启明,结义二哥。”
“我凤翎宵……结义三妹。”
“皇天后土,日月为鉴——我们三人在此义结金兰,往后誓同生死。既为手足,自当休戚与共,守口如瓶。”
“若有违背?”
“若有违背——”江却微拖长了调子,“天打雷劈?容后再议吧~”
三人掌心相贴,掌心处血液交融。
契成。
“这下,”陆启明看向江却微,“该把那‘独门秘方’给我解解这身软脚虾的毛病了吧?”
江却微下巴一抬,点了点地上那堆魏琅烧剩的符灰:“喏,吞了它便好。”
陆启明万没料到是这等“秘方”,一时愕然。真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一道符箓,烟气迷人,灰烬…竟能救人。
三人忍着怪异,将那符灰干咽下肚。果然,那股深入骨髓的疲软无力感如潮退去。江却微活动了下手腕,问道:“二弟可知那靖川侯世子,究竟是何方妖孽?”
她这声“二弟”叫得颇为熟稔自然,仿佛真是情深义重的结义姐弟,而非临时绑上一条船的草台班子。陆启明听得嘴角抽了抽。
“此地不宜久留,”他果断道,“先离开,容后再细说。”
三人避开侯府巡卫,悄无声息翻出后墙。江却微体力尚未恢复,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个结实,幸得凤翎宵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才免了脸着地的惨状。陆启明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上了陆启明停在暗处的马车。
刚一坐定,江却微猛地想起什么,扒着车帘就要探头:“且慢!我的牛车!”
“一辆破牛车,不值几个钱。”
江却微不赞同:“车行赁来的,要还哩。”
陆启明漫不经意道:“你这太一山庄大小姐,倒是行风节俭。”
“二弟生分了,”江却微纠正,“叫大姐。”
“……”
江却微好好给他讲:“二弟此言差矣,银钱事小,虽然弄丢了车是要按契约的三倍赔偿……总之呢最重要的是,这辆牛车是借来的。有借有还方是正理,避而不还,往后只会付出更沉重的代价才能结了因果关系。既近在眼前能全须全尾地还回去,何必舍近求远自寻麻烦呢?”
陆启明点头,一针见血:“绕来绕去,还是舍不得银钱。”话虽如此,却还是扬声吩咐车外小厮,“去,把门口那辆牛车牵来。”
凤翎宵忍不住插嘴:“侯府门口就一辆牛车?”
“不然呢?”陆启明反问。
凤翎宵低头扶额,悄悄冲江却微使了个眼色:我就说牛车还是太埋汰吧。
“方才那‘魏琅’,究竟是何方邪祟?”江却微追问。
陆启明略一沉吟:“‘肤若霜雪,唇染朱砂,獠牙嗜血’……倒似古籍所载‘献鬼’。”
“献鬼?”凤翎宵问。
“相传昔年周穆王西征昆仑,车毂碾碎共工台,惊醒了沉眠的血蝠老妖。那老妖巢穴被毁,狂性大发,竟吸干了穆王三百亲兵精血。那三百兵卒受其邪气侵染,从此畏光恋夜,饮血为食,不老不灭。老妖遂率这三百献鬼流窜人间,与凡俗争地,搅扰尘寰。”
“幸有两位仙长持法器临世——五方宝伞镇邪,离恨神刀斩孽。终将献鬼尽数驱入幽深古墓、荒废祠庙或地底宫阙远离人烟。自此,他们只得蛰伏暗处,于夜间小心觅食。可笑的是,此辈竟自诩‘被放逐的神裔’,为族类取名‘献神’。”陆启明语带讥诮,“区区精怪,也敢妄自称神?后世撰录《异闻志》的先生闻之,不过哂然一笑,大笔一挥,径改作‘献鬼’。”
江却微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有几分意趣志气。虽为饮血邪物之流,却不自轻自贱,反晓得往自家脸上贴金,这份脸皮……也算,勇气可嘉了。”
陆启明失笑:“大小……大姐倒是颇能体察此等妖物心境。”那声“大姐”叫得仍有些生硬,看来还得调。
凤翎宵:“如此说来,是有一只献鬼跑出樊笼,夺了靖川侯世子的躯壳?”
陆启明望向车窗外沉沉的夜色,只淡淡道: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