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两名银甲卫兵举着火把走在前面，护卫两人一同往姜彤所在的院子走。
论家世，论尊卑，姜彤作为一名从五品武官的女儿，是远远不及这位皇室公主之女的。
但不知为何，从初次见面起，姜彤就觉得对方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有时像是因怯弱而回避，有时又充满了好奇和审视。
两人并行向前，姜彤能感觉到对方屡次悄悄侧脸，似乎在观察她的一行一止。
直到姜彤忍不住，也转过头，与对方目光对个正着——火光之下，这位娇柔的少女脸上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对姜彤弯起唇角：“姜娘子，说起来咱们见过几次面了，还未交换过姓名。我姓李，闺名新柔，身边好友大多唤我阿柔，不知姜娘子闺名为何？”
姜彤察觉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似乎在努力压下那种躲闪逃避的冲动，让自己直视姜彤的双眼，大大方方与她交谈。
于是姜彤也对她笑了笑，告诉她自己的姓名。
李新柔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自然地转开脸，缓缓点了点头。走了一截路，她突然开口：“这次法会晚斋突然出事，母亲虽然是一朝公主，其实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她这几年一心向佛，不愿看到灵禅寺这种清净圣地因为她而被打扰。从午后醒来，知道寺院被围了，就一直在和几位大人协商，想解除封寺的决定，放大家离开。”
姜彤听到这话，心中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封寺的决定是长公主首肯了的。
李新柔继续道：“不过邹大人是奉朝廷诏令前来查案，母亲也无可奈何，便明令不许邹大人他们冒犯寺中师傅和留居百姓，想先看到明确的作案证据再做定夺。”
“今日我侍奉在母亲身边，听到几位大人商讨案情。奉英哥哥告诉母亲，此案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且是十分了解宫中动向之人，他与你想的一样。”
姜彤不清楚对方告诉她这些是何意，应了一声。
李新柔也像是随口一说，说完了，继续沉默。
姜彤识趣地没有出声。
一直到快到地方，李新柔看了眼前方不远的小院，才停下来，对姜彤道：
“奉英哥哥在想办法解除你们的嫌疑——只是夏都尉和邹大人意见不合，一直在争论案情方向，母亲也拿不定主意。”
“方才你的话，相信母亲已经听进去了，很快就会下令行动。也请你和徐伯母再忍一忍，等找到了确定的线索，你们就不必拘在这间小小的院子里了。”
说罢，对她和善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
姜彤回到院中。
此时主屋中张氏已经歇下了。她昨夜一宿没睡，今天又担心了一个白天，想必早就已经支撑不住。
徐少衡所在的屋子里，灯烛还亮着。白日他兄长跟着大理寺司直离开，徐少衡便顺理成章住进了空下来的厢房。
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两名随行丫鬟坐在主屋台阶前守夜，看到姜彤回来，起身朝她施礼。姜彤示意她们不必动，径自回到自己屋中。
她思索着李新柔告诉她的话。
听起来，长公主虽然中毒，受了一场折磨，但因为敬重佛门，所以并不想深究此事，更希望赶紧返回京城。
只不过，此事涉及皇家威严，长公主一人无法做主。
姜彤不知道他们具体是如何磋商的，去的时候问了徐元卿，也只说不太顺利，没有更多的线索。
于是决定按照原本的计划，夜里出去探一探。
她简单洗漱便吹灯上床。等到夜半三更，姜彤坐起来，悄悄从窗户钻出，探查整个灵禅寺。
这灵禅寺占据整座山头，面积十分广阔。不过，前院多是供奉佛祖菩萨的法殿，每座宫殿之间隔了大片的游廊花园，后院才是供人起居之所。
月明星稀，姜彤借着月辉大致逛了一遍，发现后院分东西两所，客院在西，僧人所住的寮院在东，中间是斋堂，伙房则在最北侧。
大理寺官差驻扎之处也在斋堂北侧，靠近伙房，是一座空置的大院子临时改的，远远能看到穿着大理寺服制的官差把守。
姜彤先是在僧寮外探了探，里面有人，便没有入内。接着去了伙房，发现此处离寺院后门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伙房也分为并排的好几间，前后进出都十分方便。
其中一间伙房被封了起来。姜彤设法钻进去，发现内里十分凌乱，菜案和木柜上放着盘碗盏碟，各种瓜菜被处理到一半，没来得及收拾，凌乱地放着。角落里，一个木钵盛了一团夹杂各种碎屑的不明物，在这种天气里，散发着阵阵异常难闻的味道。
姜彤凑近，借着月色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就是蓖麻豆的残碎余渣，想必是被大理寺的官差从泔桶中翻了出来，临时搁置在这里。
探完伙房，姜彤转道去大理寺驻扎的院子。
院子四周都有人巡逻，姜彤在一旁等了半天，寻到空隙跳进去。挨个查了一遍，发现东西向的厢房都用来供人休息，而主堂则是议事办公之所，放着各种案卷文书。
确认好主堂没有人，姜彤悄悄开窗进入。
桌案上都是整齐摞好的文书，姜彤吹亮自己带的火折子，借微弱的火光小心查看——大部分文书记录的是寺中各类人员的身份信息，包括姜彤自己被问话的记录也在里面。
翻找了片刻，姜彤发现其中一卷文书上专门记录了当日接触过斋菜的人员——备菜、掌勺、传菜的僧人，验毒的侍女，供词都在上面。
她翻开这一卷，为首的伙头僧叫作慧明，副手叫作觉心，是这次负责长公主晚斋菜式的人。余下还有十多名杂役弟子，多是寺中觉字辈和圆字辈的。
姜彤看着看着，想起来，昨日他们到达寺里时，来接待他们的粗眉方脸礼僧也是慧字辈，叫慧觉。
不过他的名字并不在其中。
她继续看后面的审问记录，这些僧人交代的信息有多有少，但都表示对当日出现的毒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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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情，称自己无辜。
至于验毒的两名侍女，是公主府此次随行之人，分别叫朝露和流霞，都否认了自己被收买。尤其是那名叫朝露的侍女，她是负责入口试菜的。供词中道，她在试菜时，是照常按照宫制，在伙房提供的十碟甜点中随机选的一碟品尝。
但她吃了没事，端上来的那些都有毒。
名叫流霞的侍女倒是认了一项罪，说她在用银针试毒时，见上面的米糍中裹了红浆，怕针戳破了之后红浆溢出来影响外观，所以只验了下面的雪冰沫。
看起来好像是无心之失。
但会不会有可能，她在撒谎，是故意的？
又或者，下毒之人早就料准了侍女的反应，是故意做的这道甜品？
姜彤看完文卷，在脑中推敲各种可能性，正想收起来再找找其他线索，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外面靠近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有模糊的火光映在门扉上，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有人过来了！
姜彤连忙收好案卷，放回到原处，从来时的后窗跳出去。
却不想，此时屋后巡逻的官兵恰好从尽头转回来，在往这个方向走。
姜彤来不及思索，立刻转身折到屋角另一边——结果又迎头撞上另一队巡逻的官兵！
两边的路都被堵死，她站在原地左右为难，正犹豫要不要先跳上屋檐躲过去，忽然，一只手从身后黑暗中伸出来，悄无声息捂住了她的嘴！
姜彤瞬时惊出一身冷汗，抬肘便用力后击，身后之人顿时疼得哼了一声，半路又生生忍下。
而这时，她察觉出端倪——是徐少衡，他也悄悄跑过来了！
“什么声音？！”有官差听到异常，举着火把往这边看。
千钧一发之际，徐少衡揽住她的腰，飞速将她往屋角的暗影处带，紧接着险而又险避开火光照射的范围，悄无声息爬上围墙，跳到院外伸过来的一棵老树枝杈上。
树下，离得近的官差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举着火把四处察看。拐角的另一队官差也发现了异常，带人过来询问怎么回事。
“刚才这里好像有点动静。”最先过来的差吏道。
为首的官差一听，立刻去查验窗户，接着抬头举火把照屋檐上，台阶下，又吩咐众人去筛查院中的草丛。
树上，姜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动不敢动。而往日活泼乍眼的少年此刻却仿佛暗夜的鬼魅，拥着她紧紧贴在树干上，隐在繁枝乱叶之中。
她茫然地抓着他上衣侧襟，心脏失了控般狂跳，听到官差的脚步声离墙树越来越近，满脑子都在想若两人被抓住了该怎么办。
少顷，徐少衡撑在她腰侧的手腕突然一动，运力弹出一颗不明物什——紧接着，远离他们的另一侧院墙之上，一只野猫被惊动，发出凄厉的叫声，狼狈逃窜。
官差见状，立刻追赶过去。
趁这空挡，徐少衡松开她的腰，拉着她跳下树，迅速往另一个方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