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侯府。
佛堂内檀香气弥漫,一位身着深紫色衣裙、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
她面容端肃,眉眼间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风华。
即使闭目诵经,也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养尊处优的贵气。
宛娘垂手肃立在下首,大气不敢出,恭敬地将玄都传来的消息细细禀报。
几年前,贺家小姐贺袭月“强行”带走谢玄烛,如今听说他在贺家过得很是不错。
佛堂内一片寂静,只有佛珠捻动的细微声响。
半晌,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历经岁月沉淀,深不见底,平静冷冽。
“看来他这些年过的不错。”她的声音不高,平缓无波,听不出喜怒。
老夫人目光投向佛龛上供奉的牌位,最显眼处,是她早逝的次子,谢灵轩的灵位。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捻动佛珠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在寂静的佛堂里发一声出清脆的响声。
宛娘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老夫人却恍若未觉,目光依旧停留在儿子的牌位上,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有悔。
当年,那个叫夏雪的卑贱舞姬,仗着一副狐媚皮囊和一手好琴艺,竟勾得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违逆她的意思,执意要将她娶为正妻。
她堂堂侯府,世代簪缨,若是当妾也就罢了,岂容一个风月场上的女子做正妻?
她断然拒绝,甚至不惜动用家法,将儿子禁足府中。
她想斩断这没有结果的感情,以为儿子只是一时糊涂,被迷了心窍,等些时日总会清醒。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那性情刚烈骄傲的儿子,竟会趁看守不备,直接自尽。
只留下绝笔,只求她放过阿雪和他们的孩儿。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剜心之痛!
巨大的悲痛之后,是滔天的恨意。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叫夏雪的青楼女子。
是她害死了她的儿子,若非她勾引怂恿,她的轩儿怎会如此决绝?
她气昏了头,得知夏雪带着孩子在玄都玉楼春苟活,她不仅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她严令封锁谢灵轩已死的消息,她要让那人抱着虚妄的希望,在泥潭里挣扎、痛苦、绝望。
她要让那个孩子,在污泥里打滚,尝尝他母亲种下的苦果。
这些年,她刻意遗忘玄都玉楼春的那两人,仿佛那母子二人从未存在过。
她吃斋念佛,既是为儿子超度,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在寻求一丝自我慰藉。
老夫人的手指缓缓抬起,抚过儿子冰冷的牌位。
良久,她发出一声叹息。
“罢了……”她的声音疲惫,“好歹是轩儿的血脉。”
她收回手,重新捻起佛珠,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波动从未发生过。
“随他去吧。是福是祸,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宛娘心中了然,深深一礼:“是,老夫人。”
时光如玄都的桃花酿,在醇香中悄然流逝。
几年的朝夕相处,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份始于怜悯的姐弟情谊,早已在无数个日夜中悄然变质。
午后的阳光透过桃树,那是他们后来一起移植过来的桃树,如今已经亭亭如盖。
层层叠叠的树叶筛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院中那抹红衣身影上。
谢玄烛收剑的动作行云流水,衣袂翻飞如落雪,发间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微微喘着气,侧脸线条在光影标志得如同工笔画,那双桃花眼抬起来时,眼尾泛着薄红,艳色比满树桃花更甚。
“姐姐。”他声音带着刚练完剑的微哑,脚步却飞快,几步便走到廊下。
贺袭月刚拿起帕子,他已自然地微微俯身,将脸颊凑过来。
温热的呼吸拂过手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气息,混着淡淡的水汽。
帕子刚触到他额角,他忽然偏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一如既往的像只撒娇的猫。
“痒。”他低笑,睫毛垂下来看着贺袭月,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姐姐擦慢些。”
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颈侧的肌肤,滚烫得惊人。
贺袭月刚想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攥住了手腕。他的手指修长,力道却不大,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
“姐姐多久没有来看我了?”他语气依旧软软的,眼神却暗了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贺袭月的手腕。
“就两天啊。”贺袭月失笑,想抽回手,他却攥得更紧了些。
“可对我来说,两天很长很长。”他忽然抬头,眼里水光潋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无时无刻都想姐姐。”
话音落,他又立刻松开手,乖乖地仰着脸,等着贺袭月继续擦汗,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偏执只是错觉。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贺袭月重新拿起帕子,细细擦去他下颌的薄汗。
他很乖地不动,只是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像株藤蔓,缠得又紧又密。
“好了。”她收回手,谢玄烛却忽然伸手,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似在撒娇讨好。
满院春风拂过,落了几片桃花在他发间。他低头望着贺袭月,眼里亮亮的。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贺袭月嘴上这样说着,却直接握住他的手,轻拍安慰。
她知道他喜欢粘着自己,这次两天不见,自己也有点想他了。
她看着他从泥泞中挣扎而出,如璞玉般在自己眼前绽放光华。
他的勤奋、坚韧、知恩图报,以及那份对她真挚的体贴温柔,也让她在这份情感里,悄然滋生了心动与依赖。
只是两人之间横着的,还有谢玄烛心底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自卑。
他始终记得自己来自何处,那青楼的烙印,是他无法跨越的鸿沟,他觉得自己永远配不上皎皎明月般的贺袭月。
她是高悬天际的明月,自己已经是碾入尘土的桃花,能得这月光浅浅一照,已是毕生难求的奢望,又怎敢痴心妄想,要这轮明月只为自己高悬、独放清辉呢。
命运的转折,往往猝不及防。
一个寻常的午后,贺府门前,停了一辆风尘仆仆却异常华贵的马车。
管家带着数名衣着体面、气度不凡的仆从,恭谨地递上了侯府老夫人的亲笔信函和信物。
一枚刻着“谢”字的羊脂白玉牌,与谢玄烛母亲留下的那块,如出一辙。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谢玄烛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如今侯府人丁凋零,老夫人所出的大儿子,也就是谢玄烛的亲大伯在边境苦战多年,身受重伤,恐难再延子嗣。
老夫人痛定思痛,深感愧对祖先,更愧对流落在外的孙儿。
信中恳切言道,侯府不可无后,她年事已高,日夜思念亲孙,盼其认祖归宗,承袭侯府香火,重振门楣。
信中还附带了谢玄烛父亲的画像,和他母亲留下的画卷中的男子一模一样。
谢玄烛拿着那枚温润的白玉牌,看着画像上的男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母亲临终前紧握玉牌,眼中那至死未灭的期盼与悲凉,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等了一生,盼了一生,最终含恨而终。
这身世之谜,这父亲死亡的真相,如同一根毒刺,扎在他心上。
他恨老夫人的冷酷无情,恨侯府当年对他们母子的狠心抛弃。
但如果去了侯府,他不再是那个青楼贱籍的谢玄烛,他是尊贵的侯府嫡孙,未来的侯府继承人。
这个身份,也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强烈的渴望,他是不是就可以配得上姐姐了。
不仅如此老夫人信中那句“承袭侯府香火,重振门楣”,更是如同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他心头。
侯府,那是母亲至死都未能踏足的地方,是与父亲血缘紧紧相连的家族。
他是不是也可以把母亲的牌位放到谢府,让她成为父亲真正的妻子,完成她身前的夙愿呢。
贺袭月看着谢玄烛变幻不定的神色,看着他紧握玉牌指节发白的手,她能敏锐地察觉到,侯府抛出的这根橄榄枝,对玄烛而言,不仅仅是一个身份的诱惑,更是一个解开他身世枷锁、实现他内心深处某种执念的契机。
“小烛,”贺袭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此事你如何想?”她努力维持着平静,不想给他任何压力,但眼底的担忧却无法掩饰。
谢玄烛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深深地看着贺袭月,里面翻涌着复杂情绪。
“姐姐,我必须去一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为了我娘,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自己心中那个结。”
“我要去问问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夫人,当年为何如此狠心。”他的声音哽咽着。
“那个所谓的侯府,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和恳求:“而且姐姐,有了这个身份,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贺袭月已然明了。
他想说的是:有了这个身份,我才能配得上你。
贺袭月心中酸涩难言。
她明白他的执念,也心疼他的自卑。她并不看重门第,但他心中的坎,必须由他自己跨过去。
侯府之行,对他而言,是追寻过往,是确认身份,更是斩断他内心最后一丝卑微的必经之路。
她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走上前,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动作轻柔而自然,如同过去几年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明白。”她的声音很轻,却很让人安心,“小烛,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她凝视着他,眼眸清澈见底,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支持,“贺家,永远是你的后盾。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四个字,瞬间熨帖了谢玄烛心中因离别而升起的忐忑与不安。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贺袭月。
他反手紧紧握住贺袭月替他整理衣襟的手。
“姐姐,”他的声音带着郑重和承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坚定。
“等我回来,等我以一个足以与你并肩的身份回来!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渴望与祈求。
贺袭月听着眼前少年热烈的表白,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在他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