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谢玄烛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临行前,他最后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贺府门前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
贺袭月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暖阳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头那抹空落失意。
她相信玄烛的承诺,却也深知侯府深似海。
这一去,不知道是福是祸。
她只能将满心的牵挂与不安,化作无声的守望。
马车内,谢玄烛紧握着母亲留下的那枚旧玉牌,以及贺袭月在他临行前塞给他的素帕,正是当年桃园初遇时为他包扎伤口的那个。
他闭着眼,把手帕放在鼻尖深深嗅闻着,就仿佛贺袭月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感受着马车颠簸,压抑着对她的思念与离别的酸楚。
侯府,深宅大院,森严肃穆。
谢玄烛被引至老夫人居住的地方。
一路行来,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彰显着侯府的底蕴与威势。
踏入正堂,正中的紫檀木榻上,端坐着那位侯府老夫人。
她身着深色锦缎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整套的翡翠玉簪,面容端庄高贵。
谢玄烛依照礼数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谢玄烛,拜见老夫人。” 声音清朗温润。
就在他微微抬头的瞬间,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抖。
太像了!
那眉眼,那张脸,活脱脱就是她早逝的轩儿。
只是眼前这少年,继承了他母亲那过于出色的精致轮廓,五官更显昳丽,少了几分谢明轩的清俊儒雅,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秾艳。
那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与记忆中儿子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重叠交织。
刹那间,无数被刻意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
儿子临死前几天那绝望的眼神,冰冷僵硬的身体,还有那句字字泣血的遗言。
“母亲,放过阿雪和孩子。” 这些年强撑的坚硬,被这酷似亡子的容颜狠狠击碎。
老夫人脸上的端庄高贵瞬间崩塌,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死死盯着谢玄烛,“轩儿!” 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唤,带着浓重的哭腔,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溢出。
她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旁边的老嬷嬷连忙扶住。
谢玄烛直起身,平静地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老妇人,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冰冷的审视和积压多年的疑问。
然而,预想中虚伪的慈爱并未出现。
“孩子,我的孩子。” 老夫人推开搀扶的嬷嬷,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那双枯瘦的手伸向谢玄烛,却又在半途无力地垂下。
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老夫人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是我害死了你父亲!” 这句话如同惊雷,老嬷嬷和侍立的丫鬟小厮吓得纷纷大气不敢出。
谢玄烛瞳孔骤然瞪大,他没想到老夫人就这样直白说了出来。
老夫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往事。
“当年他执意要娶你母亲,我嫌她出身低微,辱没门楣,我狠心拒绝,将他禁足府中。”
“我想让他断了念想,我以为他只是年少糊涂,关几天就好了。”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可我没想到轩儿性子那般刚烈。他竟趁人不备,自尽了。”
说到最后两个字,老夫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住,全靠老嬷嬷死死架住。
“他留下遗书,只求我放过他心爱的女子和他的孩子。” 老夫人泪眼模糊地看着谢玄烛,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儿子临终前绝望的脸。
“是我逼死了他。”
巨大的真相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玄烛的心上。
原来父亲不是病故,不是意外,是为了反抗祖母的压迫,为了保全母亲和他,而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
母亲至死都紧握玉牌,眼中是化不开的期盼与悲凉。她根本不知道她深爱的情郎,早已为了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恨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谢玄烛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看向老夫人的目光,充满了愤怒。
是她害得父母阴阳两隔,害得母亲在绝望和等待中凄苦离世,害得他在最卑贱的泥泞里挣扎求生。
老夫人看着谢玄烛眼中的恨意,心口更是如同刀绞。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却又不敢:“孩子,我知道你恨我。”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彻底压垮了她:“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求你看在你父亲的份上,留在侯府吧。”
“如今侯府人丁凋零,敌军压境,百姓流离失所,需要你来支撑门楣,我求你了。” 老夫人说着,竟是要屈膝下跪,一旁的老嬷嬷惊呼着死死拉住她。
谢玄烛看着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心中的恨意与愤怒滋生出一种复杂的悲哀。
恨她吗?当然恨。
她一手造成了父母的悲剧和他悲惨的童年。
可是看着她此刻如此痛苦悔恨,想到她同样承受了半生丧子之痛,他又无法做到彻底的冷酷。
尤其是父亲。
那个在母亲描述中温润如玉、琴艺超绝的父亲,那个为了爱情和骨肉敢于反抗家族、甚至付出生命的父亲。
就在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和混乱中,老夫人因情绪过于激动,加上年事已高,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老夫人!” 惊呼声四起。老嬷嬷和仆从们手忙脚乱地扶住昏迷过去的老夫人。
“快请大夫。” 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谢玄烛站在原地,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抬向内室、脸色灰败的老夫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那枚旧玉牌。
玉佩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
真相是如此沉重而惨烈,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老夫人昏迷不醒,太医诊断是急怒攻心、悲伤过度,需要静养。
谢玄烛在管家的安排下,暂时住进了侯府一处清雅的院落。
他没有离开,于情于理,他都无法在此时抽身而去。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残酷的真相,也需要亲眼看看这困死了父亲的侯府,究竟还有什么。
老夫人昏迷过后的第二天夜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踏入了谢玄烛暂居的住所。
来人身材高大,却显得有些颓废,穿着一身的玄色锦袍,面容与谢玄烛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沧桑憔悴,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颓丧。
他是老夫人仅存的儿子,谢玄烛的大伯,如今却因战事重伤的谢灵远。
“坐吧。”谢明远的声音沙哑低沉,他自顾自地在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管冷热,仰头灌了下去。
谢玄烛看着他,这位大伯身上暮气沉沉的气息,与这府邸如出一辙。
“老夫人怎么样了?”谢玄烛问道。
“太医说,暂无性命之忧,但心脉受损,需长期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
谢灵远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谢玄烛脸上,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你长得真像二弟。”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极其痛苦的往事,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母亲她一生要强,最重门楣。”
“当年对二弟和你母亲,确实做得太绝。”他承认了老夫人的过错。
“你父亲性子随和,却最是重情。他认定了你母亲,便九头牛也拉不回。”谢明远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他的死,是整个侯府的心结,更是母亲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
“她吃斋念佛,与其说是超度,不如说是惩罚自己。”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喝得很慢。
“而我,”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愧对于母亲,愧对于二弟。”
谢玄烛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当年,我也曾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谢明远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似乎在追忆久远的过去。
“后来也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她叫……名字不提也罢。她生得极美,才情也高,对我百般温柔体贴。我信以为真,甚至想为她赎身,迎她入门。”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痛苦:“她却与外人勾结,看中了我的身份和钱财。”
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骗走了我大半私产,我从此一蹶不振。”
“母亲得知后,雷霆震怒,从此心有余悸。她怕弟弟也步了我的后尘,毁掉自己,毁掉侯府。”
谢灵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所以,她对你父亲的事,手段才会那般激烈决绝,却没想到,酿成了更大的悲剧。”
他看向谢玄烛,眼中带着深深的自责:“都怪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有当好榜样,害了所有人。”
谢明远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自厌,“我无法原谅那个欺骗我的女人,更无法原谅识人不清、愚蠢可笑的自己。”
“这桩事情之后,我心灰意冷,再无心娶妻生子,后来奉命出征,一身伤病回来。侯府后继无人,母亲她才不得不寻你回来。”
谢灵远说完这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颓废的中年男人,身上背负着情伤、家族重担和挥之不去的失败感,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谢玄烛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感受复杂到了极点。
原来,他父母的悲剧背后,还牵扯着另一段失败的感情,侯府的光鲜之下,竟是如此千疮百孔。
翌日,他守在老夫人病榻前,看着那张在昏迷中的苍老面容,心中的恨意与悲哀交织。
老夫人缠绵病榻,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言明心结难解,恐时日无多。
侯府内外,一片愁云惨淡。
府邸的沉重几乎让谢玄烛窒息,他寻了个由头,走出那压抑的朱门,试图在的市井中寻找一丝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