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他来自青楼》 第1章 初遇 千朵浓芳绮树斜,一枝枝缀乱云霞”,说的便是这以十里桃花闻名的玄都。 玄都盛产桃花,家家户户都会酿桃花酒,而最好喝的桃花酒要要数白玉楼的。 其酿制出的桃花美酒清冽甘醇,酒香气飘至数里之外,引得无数好酒之人垂涎三尺,尝过的人更是难以忘怀其中甘美滋味。 白玉楼的贺家也自然凭借这一独门酿酒秘方成为玄都首富。 贺袭月推开木窗,一边沐浴晨光,一边听着莺儿絮叨珍宝阁的新货,目光被窗外柳梢头那抹嫩绿勾了去。 旁边的丫鬟见此,忙笑着说:“小姐不是一直想去桃园看看吗?这三月的桃花都开了,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贺袭月望向窗外,果然一片春光融融,之前冬日枯败的柳枝也冒出了嫩芽,出去赏春也未尝不可。 莺儿听闻小姐好不容易答应出去游玩,可高兴坏了。 她连忙拉着贺袭月去房间换了一身琉璃色高腰襦裙,衣裙衬得贺袭月身姿窈窕,如娇花照水。 又给她细细描了下眉,涂上胭脂色的口脂。 铜镜映出她素白的中衣,莺儿正将琉璃色襦裙展开,绸缎滑过掌心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小姐这身段,就该多穿裙装。”莹儿抿着嘴笑,胭脂红的口脂在唇上晕染开。 “好了。”贺袭月本想伸手去够架上的月白外衫。 她总觉得穿长衫自在,那些繁复的襦裙与珠翠,倒像是束缚住了手脚。 可今日望着镜中被襦裙勾勒出的纤细腰肢和窗外明艳的春色,这般装扮倒也相宜。 桃园的花都开了,粉红的桃花还含着隔夜的新雨,碧绿的柳丝更带着淡淡的春烟。 这样艳丽的桃花,折几枝给爹爹带回去,他定会欢喜。 贺袭月想着,便动手折了几支娇艳的桃花抱在怀里。 她与莺儿继续走着,发现不远处一座装潢精致的阁楼,万树桃花映衬着,显得浓艳绚丽。 “莺儿,那个阁楼是什么地方?我们去那里看看。” “小姐,那是玉楼春,这等烟花之地,我们还是莫要去了。”莺儿拉住小姐,脸上满是嫌弃。 玉楼春是玄都最大的青楼,里面的女子个个面若芙蓉,眉目含情。 玉楼春么?贺袭月心中微动,早有耳闻。 既然来都来了,择日不如撞日。 “莺儿,我想吃全味阁的烤鸭了,你去买个,我再自己逛逛。” 听到全味阁的烤鸭,莺儿不禁咽了下口水,她早想再尝尝那入口即化的鲜美滋味了。 也没多想,便高高兴兴地点了个头,小跑着去了。 就知道莺儿这丫头馋嘴,平日里机灵,遇上吃的就什么都不管了。 贺袭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宠溺一笑,转身继续往桃园深处走去。 桃园的石板路蜿蜒在花海里,贺袭月走在其中轻嗅着淡淡的花香,很是享受。 指尖刚触到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忽听得前方传来窸窣响动。 她屏住呼吸拨开花枝,只见桃树杈间蜷着个少年。 绯红发带松松系着凌乱的乌发,眉下的一双桃花眼已初具风致,水盈盈的眼眸略长,睫卷而密,鼻梁挺直,皮肤白皙。 许是年纪还小,有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只是脸颊过于清瘦了些。 “好生精致漂亮的人儿!”贺袭月暗自心惊。 少年微微一愣,看见来人受惊般瑟缩了一下,急忙从树上跳下,桃枝在他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眼看就要摔落,贺袭月慌忙丢开花枝去接,却只揽住一团单薄如纸的身子。 粗布衣衫下的肋骨硌得她掌心生疼,更刺目的是他腕间那圈深紫的淤痕,像是被绳索狠狠勒绑过的旧迹。 “你受伤了?”她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伸手欲去掀少年衣袖。 却见他如惊弓之鸟般猛地抽回手臂,背过身去慌乱地整理衣襟。 贺袭月这才注意到,他的外衫短了半截,很是不合身。 少年垂着头,手指用力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泛白:“我...我没事。” 他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柳絮,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这少年瞧着约莫十五六岁年纪。 她不及细问,先拉过他的手,想查看伤势。 他痛得一缩,贺袭月连忙将他衣袖小心挽起,掏出自己贴身的素帕,轻轻裹住他腕上渗血的擦伤。 帕子刚系好,少年就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我没事。”他声音细若蚊呐,头埋得更 低,只是那不停绞动衣角的手指,暴露了心底的不安。 贺袭月不动声色,语气越发轻柔:“莫怕,我不是歹人,只是来这桃园赏花的。” 男孩依然沉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尖已被磨得微微发红。 “好了好了,我走便是。”贺袭月怕他再绞下去伤了手指。 “那这些花,送给你可好?”她笑着将怀中的桃花递向他。 男孩呆呆地看着那几枝灼灼桃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这……是给我的?” “自然。”贺袭月冲他柔柔一笑,“喏,拿着。” 他双手微微发颤,小心翼翼地接过桃花,仿佛捧住了什么稀世珍宝,连呼吸都屏住了。 “谢……谢谢你。”他小声嗫嚅,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水润的眸子里似有星光一闪,旋即又深深低下头去。 “那再见啦。”看他乖巧的样子,她忍不住轻轻抚了一下他微乱的发顶,转身离去。 待她走出几步再回头,那桃树下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花瓣在风中轻旋。 她也没了继续赏花的兴致,径直去街上寻莺儿了。 回程路上,莺儿叽叽喳喳说着全味阁又出了什么新品,贺袭月却有些恹恹的,一句话都未曾听进去。 回到府中,贺袭月继续核对账目,可那少年受惊小鹿般水润的眼神,却久久萦绕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那眼神,让她想起自己早夭的幼弟,也曾有过这样一双清澈又怯生生的眼睛。 心中竟生出一丝想再见他的念头。 谢玄烛抱着那几枝桃花,几乎是逃似的奔回了玉楼春后院那个破旧的柴房小院,不敢回头。 他怕她知晓他在这腌臜之地求生,怕她窥见他卑贱如尘的身份,更怕她眼中会浮现出如同其他孩子那般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嫌弃。 门扉轻阖的刹那,谢玄烛才摸到怀中那方柔软的素帕。 隔着薄薄的布料,桃花的清芬与她身上那缕若有似无的淡香交织在一起,竟比玉楼春最醇香的酒还要好闻。 这帕子触手生温,料子极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他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 他在这青楼里长大,见惯了世情百态,虽身陷泥淖,眼力却还有几分。 贺袭月通身的气派,衣料的华贵,绝非寻常百姓所能及,定是出自玄都顶尖的富贵之家。 而他的母亲,只是这玉楼春里一个红颜薄命的妓子,生他时便落下病根,常年药罐不离。 待容颜凋零,身子也彻底垮了,接不到什么客人,母子俩的日子便过得捉襟见肘。 在他十岁那年,一个风雪漫天的冬日,母亲终于撒手人寰,留他一人在这世上伶仃飘零。 老鸨看他自幼生得一副好皮相,便一直将他拘在楼里,只等年纪再大些,便要逼他挂牌接客,卖身换钱。 他栖身的这间屋子,原是个堆放杂物的柴房,后来老鸨叫人草草收拾出来塞给他住。 屋内空空荡荡,唯有一张缺了角的旧桌和一张窄小的板床,虽简陋至极,却被他收拾得异常洁净。 谢玄烛从床底摸索出一个表漆早已剥落殆尽的粗陶罐,用湿布仔细擦拭干净,灌满清水,再将那几枝桃花小心翼翼地插进去,细细调整了花枝的姿态,才将这简陋的花瓶郑重地摆在桌上。 他静静凝视着瓶中桃花,眼中溢满了久违的温柔。 今日是他的生辰。 自母亲走后,这日子便再无人记得,更遑论庆祝。这几枝桃花,便是他意外得来的生辰礼了。 母亲在世时,日子虽清苦,她总会想方设法攒下几个铜板,在他生辰那日买些平日舍不得的吃食。 那时虽贫寒,却比现下温暖千倍万倍。至少有人疼他,护他,将他放在心尖上。 花瓣上的清露沁入指尖,微凉,却压不住心口翻涌的滚烫暖意。 他想起孙大娘手中那专为教训人又不留明显伤痕的毒辣鞭子,想起母亲临终前咳在帕子上那触目惊心的黑血,又低头看着怀中娇艳的桃花。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会将一份纯粹的温柔,毫无缘由地捧到他这卑贱之人的面前。 看了好一会儿桃花,谢玄烛才起身去厨房打杂。 每日砍柴、帮厨,是他雷打不动的活计。管厨房的孙大娘,是个心肠歹毒的悍妇。 母亲在世时就百般刻薄他们孤儿寡母,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地打骂他。 只要她稍有不顺心,便会抄起那特制的鞭子抽打他解气,鞭痕只会留下皮下淤青,不易破皮见血,却能让人痛入骨髓。 谢玄烛刚踏进厨房,便见孙大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满脸褶子都挤作一团。 一见他,眼中凶光毕露,抄起手边的鞭子,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第2章 再次相遇 头皮撕裂般的剧痛让谢玄烛眼前发黑,手肘磕在冷硬的地面,蹭破了皮,渗出血丝。 孙大娘手中的鞭子带着风声,狠辣地狠抽下来。 “又死哪儿偷懒去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啊!”剧痛之下,他只能将清瘦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每一鞭落下,瘦削的骨肉都剧烈地颤抖一下。 不知挨了多少下,孙大娘似乎抽得手酸了,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谢玄烛瘫在地上,眼睛通红,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缓了许久,才用胳膊强撑着,慢慢坐起来。 头发因方才的翻滚早已散开,他捡起那条褪了色的旧红发带,一瘸一拐地挪到院中劈柴。 幸好剩下的柴不多了。 但待柴劈完,他右手腕上本已结痂的旧伤再度崩裂,血肉模糊。 他浑不在意,走到水缸旁,舀起一捧冷水浇在伤口上,胡乱在衣襟上抹了抹,便回到了那间冰冷的柴房。 他将发带放在掌心,用相对干净的袖口小心地擦拭。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不能弄脏。 他生得像母亲,尤其那双桃花眼,顾盼间总不经意流转出几分天然的风情。 母亲曾说红色最衬他,希望他以后可以成为逍遥自在的自由少年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和她一样被困于青楼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之间。 如今母亲不在了,唯有这抹旧红伴着他。也再无人,会记得赠他任何东西。 他轻轻抚过瓶中桃花,将发带紧紧贴在心口,就这样带着一丝满足和满身疲惫,沉沉睡去。 天边晨光刺破云层,青云渐散,清风徐来,光亮慢慢爬上苍穹高处。 “小姐,小姐,该起身了。”莺儿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贺袭月被惊醒,撑起身子坐起,揉了揉惺忪睡眼。竟已是早上了。 “小姐今儿真稀奇,往常卯时便醒了,今儿竟睡到辰时。” 莺儿端着一盆打好的水进来,一边伺候在水里打湿洗脸帕子,一边打趣道。 贺袭月被她看得有些心虚,随口搪塞道:“许是春困,浑身乏力,总想多眠片刻。” 莺儿立刻紧张起来,忙抚上贺袭月的背脊:“小姐可还有别的不适?我这就去请大夫来府上瞧瞧。” “无事无事,”贺袭月忙道,“你晓得的,一年里总有几日这样。 只是嘴里乏味得很,想吃你做的麻婆豆腐、酱板鸭、水晶虾饺,栗子糕,再来碗热腾腾的虾仁粥就再好不过了。”她笑着望向莺儿。 莺儿最爱下厨,尤其喜欢小姐夸赞她的手艺,闻言脸上立刻绽开自豪的笑容:“小姐素来喜欢我做的吃食,您放心,我这就去厨房张罗,午膳保准让您吃上!” 贺袭月含笑点头:“那你快去吧,叫旁人进来伺候梳洗便是。” 莺儿唤了另一个侍女丹枫进来,自己便匆匆赶往厨房。 丹枫是新近买进院子的丫鬟,瞧着稳重安静又身形高大,干很事情麻利,贺袭月便让她在跟前伺候。 贺袭月打开衣箱,挑出一件水绿色滚边的衣裙换上。 丹枫手脚麻利地为她绾了个清爽的半月髻,略施薄粉,今日的妆扮便成了,清丽简约。 午膳享用了莺儿精心烹制的大餐后,贺袭月照例出门巡查各处铺面。 一圈下来,诸事顺遂,她便起了独自走走的心思。 不知不觉,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市与熙攘人流,贺袭月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玉楼春的朱漆大门前。 抬头,迎面便是一块赤金大匾,上书“玉楼春”三个斗大的字,庄重气派。 虽是烟花之地,门面却不见半分俗艳媚态。 门口亦无浓妆艳抹的女子招揽,只左右各立着一名气质迥异的侍女:一个身着朱红深衣,纤腰束着宝蓝暗纹腰带,衬得胸脯丰盈,身段如火般热烈风情。 另一个则穿着水绿襦裙,身姿娇小单薄,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这般做派,倒让贺袭月对玉楼春更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既昨日未成行,今日定要进去一观。 况且贺家作为玄都首富,产业几近垄断,唯独这根基深厚的玉楼春始终未曾拿下,其背后定有强大的倚仗。 若能寻得契机合作,于贺家生意亦是裨益。 她刚踏入门槛,一个风韵犹存、打扮得体的妇人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正是老鸨宛娘。 “哟!这不是贺家大小姐吗?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贺袭月在玄都城声名赫赫,宛娘这等八面玲珑之人自然认得。 “姐姐且与我安排一间清净雅座,上些精致酒菜便是。” “今日特来见识见识贵楼的风采与佳人。”贺袭月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入宛娘手中。 宛娘喜笑颜开,殷勤地将她引至二楼一间布置雅致的厢房,又唤来一位名唤双双的俏丽姑娘作陪。 “双双见过公……”双双推门而入,见座上竟是一位清丽绝伦的小姐,脸上难掩讶色,随即掩口娇笑。 “哎呀,原是位小姐,怪双双眼拙嘴快了。”她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向贺袭月走去。 行至近前,忽地“哎呀”娇呼一声,足下一绊,整个人便软软地向贺袭月怀中倒去。 贺袭月下意识伸手揽住美人柔若无骨的腰肢,稳住她身形。 “姑娘,可曾扭到?”贺袭月垂眸,轻声询问。 近在咫尺,双双才看清这位贺小姐的容貌:清透的眼眸,白皙的肌肤,琼鼻樱唇,连那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她一时竟看得痴了,世间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 “姑娘?双双姑娘?”贺袭月连唤两声。 双双这才如梦初醒,心中微动。 宛娘交代过这是贵客,却不想是这般神仙似的小娘子,可比那些喜欢动手动脚的男人强上百倍。 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便软软地顺势环上了贺袭月的脖颈,羞得贺袭月面颊微热,手忙脚乱地想拉开些距离。 “姑娘,姑娘,这于礼不合。”正当她窘迫无措之际,忽听得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系着褪色绯红发带的少年,低着头,端着沉重的托盘走了进来。 贺袭月如蒙大赦,连忙扶着双双坐好,自己也迅速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襟。 谢玄烛此刻头脑昏沉,浑身乏力,只想快些上完菜。 腕上的伤口又痛又痒,已经发炎溃脓,身上也一阵阵发冷,怕是染了风寒。 今日好不容易做完所有粗活,身无分文请不起大夫抓药,本想烧点热水喝,却被孙大娘抓来。 她那偷懒喝酒的儿子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找不到人上菜,怕贵人怪罪,便硬逼着他顶替。 快了,只剩最后一道菜了。 谢玄烛强打精神,只想赶紧回去躺下。昏沉中未及细看,伸手便去端那碗滚烫的热汤。 “啪嚓—” 汤碗脱手坠地,滚烫的汤汁四溅,灼痛让谢玄烛昏沉的脑子瞬间清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重重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奴才该死!冲撞了贵人,求贵人赎罪!” 预想中的厉声呵斥并未降临,反而触到一双带着暖香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焦急又轻柔地抚过他冰凉的脸颊,力道轻柔得像桃林里拂过的风。 “可烫着了?”那声音带着熟悉的关切,谢玄烛一时愣住。 他慌忙摇头,眼睛悄悄抬起一点,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丰润白皙,十指纤长,指甲透着淡淡的粉。 这样一双手,此刻正握着他那布满新旧伤痕、粗糙不堪的手腕。 一股难言的羞耻感猛地涌上心头。 “热汤滚烫,若起了水泡引发溃烂就糟了,得赶紧找大夫瞧瞧。”贺袭月急道。 谢玄烛刚想嗫嚅着拒绝,双双已开口道:“客人说得是,还是看看妥当。你莫慌,宛妈妈不会重责的。”她看出贺袭月对此少年的在意。 “多谢双双姐,多谢贵……”谢玄烛正要抬头道谢,目光却猝然撞进那双熟悉的、盛满担忧的眼眸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欣喜瞬间席卷全身。 是她! 谢玄烛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巨大欢喜。 很快,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被请了来。他放下药箱,仔细查看了谢玄烛的伤势。 “腕上这创口已然溃脓红肿,须得赶紧清理上药。” “看你面色发白,气息短促,可还有别处不适?”老大夫蹙眉问道。 “头晕沉沉的,浑身没力气。”谢玄烛小声说道。 “想是风寒侵体,”老大夫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少年,叹了口气。 “老夫开个方子,每日睡前煎服一剂,连服七日。烫伤的药膏稍后去我铺子里取。这期间伤口万不可沾水,也尽量不要再使重力气做粗活了。” 谢玄烛虚弱地点点头,冷汗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他正想再说点感谢的话,忽觉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 浓艳的桃花色铺天盖地涌来,面前的场景全部都开始模糊旋转,意识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第3章 梦境 妩媚妖娆的桃花,刹那染红了天地,似要将整个世界都点燃。 月华如水,倾泻庭院。 一青衣男子临风抚琴,眉目如墨,面若桃瓣,风姿天成,琴声如清泉流淌。 一红衣女子,容颜绝色,柳眉含情,水眸潋滟,随着那婉转琴音翩然起舞。衣袖翩翩,身姿曼妙。 男子抬首凝望,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缱绻。 一曲终了,一舞方歇。 男子执起女子的手,在皎皎月色下低语:“阿雪,此生定不负你。”女子依偎在他怀中,笑靥如花,眸中尽是幸福。 画面陡转。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在青苔满布的后院里蹒跚学步,不慎摔倒,细嫩的手臂在石阶上蹭破了一道口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那抚琴的青衣男子闻声急急奔来,心疼地将小童抱起,对着伤口轻轻呵气。 红衣女子立于廊下,看着他们,眉眼弯弯,温柔浅笑。 骤然间又狂风大作,天地失色。 所有姹紫嫣红,都在流逝的春光中凋零。凄风苦雨将满园春色摧残殆尽,桃花零落成泥,埋进尘土。 昏暗的陋室,女子躺在冰冷的床榻上,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她双眼空洞地睁着,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鬓角。 哭着哭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曾经盛满幸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枚莹润的白玉牌,呼吸也越来越艰难,越来越微弱。 紧握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玉牌“嗒”一声滚落在地上。 如同她那绚烂如春花的爱情,那曾许诺永不相负的情郎,都一同化作了泡影,消散无踪。 片刻,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只是身上的锦衣早已换成了满是补丁的粗布旧衣。 他看到床上气息全无的女子,如遭雷击,疯了般扑过去,紧紧抱住那具身体,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娘!” 谢玄烛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失神地喘息着,怔怔望着眼前的粗布薄被。 为何会梦见娘,还有幼时的自己? 那个抚琴的青衣男子是谁?为何那般熟悉? 他掀开薄被下床,费力地从床底拖出一个用白布仔细包裹着的木头小箱。 即便在最困顿的时候,母亲也绝不允许他卖掉这个箱子。 临终前的一天,她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保存。 他解开白布,打开箱子。 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卷保存尚好的画轴,和一枚刻着古体“谢”字的羊脂白玉牌,静静躺在箱底。 谢玄烛屏住呼吸,手指微颤着,轻轻展开了那幅画卷。 画中人一袭青衣,月下抚琴,眉目温柔,竟然与梦中男子,一模一样。 谢玄烛如遭雷击,死死盯着画中人清俊的容颜,指尖冰凉。 你会是我的父亲吗? 双双得了贺袭月的吩咐,又收了那沉甸甸的银锭,心下便有了计较。 她寻了个由头避开人,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和一碟点心,敲响了后院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 “玄烛?是我,双双姐。” 她的声音放得轻柔。 门内沉寂片刻,才传来窸窣声和门栓滑动的轻响。 谢玄烛苍白着脸开了门,看到是双双,眼中有些讶异和紧张。 “好些了吗?药喝了没?” 双双端着东西进去,环顾这简陋得令人心酸的屋子,目光落在桌上那瓶被精心呵护的桃花上,心中微叹。 她将药和点心放在桌上,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素雅的包袱。 “这是贺小姐给你的。” 双双将包袱递过去,看着少年瞬间睁大的眼睛,“她让我转告你,安心养伤,莫要忧心。这点银子,是给你买药和添些吃用的。” 谢玄烛的手指触碰到那包袱柔软的布料,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双双:“贺小姐给我的?” “是啊,” 双双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感慨,“贺小姐心善,见你孤苦,特意嘱咐的。里面是几身新做的衣裳,料子虽不是最名贵的,却也是上好的细棉,穿着舒服。你快试试合不合身。” 谢玄烛颤抖着手接过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柔软的触感透过手指直抵心尖。他喉头滚动,眼眶瞬间就红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低低的一句,:“请双双姐替我多谢贺小姐大恩,玄烛没齿难忘。” “好了好了,” 双双看他这样,也有些心酸。 “快把药趁热喝了,好好歇着。孙大娘那边,贺小姐也托了话,这几日你只管养伤,不必去厨房了。” 她留下东西,又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柴房的门关上,谢玄烛才缓缓打开包袱。 里面是两套崭新的衣服,一套是素净的月白色,一套是温和的朱红色,针脚细密,裁剪合体,还有一双厚实的新布鞋。 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光滑的布料,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裳。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新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清香的衣物里,无声地哭泣,心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酸楚与暖意。 那位如天上明月般的贺小姐,竟记得他这样卑微的存在,还赠他新衣,这份恩情,重逾千斤。 贺袭月回到家,坐在书案前,对着摊开的账册却久久无法落笔。 脑海中反复浮现少年单薄的身影、腕间的青紫。 她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视线,心底的怜惜愈发清晰。 “那般年纪,却活得如履薄冰。”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描摹。 弟弟早夭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若弟弟还在,她定会护他周全,给他最好的一切,绝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那少年眼中的惊惶与小心,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上。 “或许将他带回来?”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带他离开那污浊之地,给他一个干净温暖的栖身之所,让他读书识字,不必再受人欺凌,不必再为温饱挣扎。 就当是弥补对弟弟的那份遗憾,也全了自己这份恻隐之心。 贺家不缺这一口饭,更不缺庇护一个人的能力,她越想越觉得可行,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几日后,贺袭月与一位来自江南的绸缎商洽谈一批布料的买卖。 双方相谈甚欢,价格已基本敲定,只待最后敲定细节便可成功合作。 酒过三巡,气氛正融洽。 贺袭月端起酒杯,忽听楼下大堂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哭喊声,其中夹杂着一个妇人尖利的斥骂和一个少年压抑痛苦的闷哼。 这本是酒楼常有的喧闹,贺袭月起初并未在意。 但那少年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呜咽声,却莫名熟悉。 这声音! 贺袭月脸色微变,猛地起身,几步走到临街的雕花木窗边,一把推开。 楼下醉仙楼的后巷口,围着一小圈看热闹的人。 只见那凶神恶煞的孙大娘,正死死揪着一个绯红发带少年的头发,将他往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富贵却眼神淫邪的中年胖子怀里推着。 那胖子色眯眯地打量着少年绝色漂亮的脸,油腻的手已经摸上了他的下巴。 “钱大爷您瞧,这身段,这脸蛋,我们玉楼春精心养了好几年的清倌儿。” “包您满意!五十两一夜,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孙大娘唾沫横飞,脸上是贪婪的谄媚。 “就是这小子性子有点倔,您多担待,打几顿就老实了。” 谢玄烛拼命挣扎,却被孙大娘死死按住双臂。 他身上的月白新衣被扯得凌乱不堪,脸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惊恐和绝望。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哭喊溢出,只有破碎的呜咽从齿缝中漏出。 “放开他!”贺袭月一声怒喝瞬间压过了巷口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二楼那个身着华服的女子。 孙大娘看清是贺袭月,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哟,是贺小姐啊?这是我们玉楼春处置自家奴才,不劳您费心。” “我说,放开他!”贺袭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怒意。 那姓钱的胖子被贺袭月的气势所慑,又见她衣着气度非凡,心知惹不起,讪讪地松开了手,嘟囔着:“晦气。”转身就溜。 贺袭月根本没看那胖子一眼,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被粗暴按着的少年身上。 他原本灰白如同死水一般的眼底,在看见她之后终于泛起兴奋的波澜。 随即又被更深的屈辱和自卑淹没,飞快挣扎着低下头,不敢再看。 贺袭月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巷子,“孙大娘,你回去告诉宛娘,我要替他赎身。” 孙大娘还先再说点什么,贺袭月就出声打断了她“私自变卖楼里的人换钱,你清楚你自己做了什么。” “这……”孙大娘看看贺袭月冰冷如霜的脸色和那警告威胁的话,想到宛娘的狠辣手段,脸上瞬间堆起假笑:“老奴这就回去禀报,得贺小姐青眼,是这小子福气。” 谢玄烛呆呆站在原地,眼里满是震惊。 他身上的新衣沾满了尘土和挣扎的痕迹,脸上泪痕和血污混杂,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贺袭月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她走下楼梯,无视周围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他身边。 “还能走吗?”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谢玄烛用力点头,挣扎着想站稳,身体却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 贺袭月不再多言,直接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瘦弱的胳膊,将他大半身体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感受到那单薄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都过去了。”贺袭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谢玄烛周身的冰冷。 她马上和身后的江南客商表示歉意,先让莺儿扶着谢玄烛去马车上等她。 谢玄烛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贺家那宽敞温暖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不堪。 车厢内,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少年压抑不住的细微啜泣声。 第4章 成长 贺府后院特意辟出的清净小院里,谢玄烛新的住处。 贺袭月给了他一个干净温暖的栖身之所。 不再是玉楼春那漏风的柴房,是窗台明净、有独立书房和卧房的雅致小院。 小院绿竹清幽,虽然占地面积小,但是胜在环境舒适幽静,远离喧嚣烦扰,最重要的是,只需穿过短短的石子路,便可来到贺袭月的院子。 不再是一高一低的不平桌面,身上不再是短了半截的粗布旧衣,这一切对谢玄烛而言,如同置身梦境。 最初的几日,他依旧带着在玉楼春养成的习惯,天不亮就起身,想去找活计做,被负责照顾他的小厮拦住。 他吃饭时总习惯性地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其他的菜动都不动,生怕贺袭月觉得自己不懂规矩,不识礼数。 贺袭月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小烛?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不不,饭菜很好吃的”谢玄烛忙解释道。 “只是…我。”他嘴巴无声张动了几下,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生怕自己笨嘴拙舌说错了话。 贺袭月看他这样子,一时间心里了然。 “来,多吃点。” 她夹起面前的排骨和鱼肉放在他碗里,嘴角含笑“我可吃不完这么多,我们一起吃,不要浪费好吗?” “嗯!”谢玄烛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又看着贺袭月期待的目光,乖乖点了点头,便开始大口吃起来。 饭菜的味道很香甜,和贺姐姐一起吃饭更香甜。 夜里躺在柔软厚实的床铺上,他常常睁眼到天明,生怕一闭眼,这美梦就碎了。 她特意抽空带他在府里各处转转,温和地告诉他:“小烛,这里就是你的家。把我当做你的家人。” “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读书也好,习武也罢,或者学些别的本事,都由你。” “家人”二字,如同暖流注入谢玄烛冰封的心里。他抬起头,那双曾盛满惊惶的桃花眼,此刻倒映着贺袭月温柔的脸庞,他心里满是柔软。 报恩之心,也成了他唯一的驱动力。 他深知自己能脱离苦海,全赖贺袭月那日如同天神降临般的援手。 这份恩情,重逾泰山。 他不要做贺家的累赘,他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能报答她,甚至有朝一日能保护她的人。 光阴似箭,日子飞快过了好几年,贺家也从此便多了一道刻苦的身影。 晨光熹微时,小院的书房便亮起了灯。 贺袭月为他请了位德高望重的夫子,他底子薄得可怜,许多字都不认识,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遍一遍地记。 课上课下都异常认真刻苦,努力的模样让老先生感叹欣慰。 天未亮,他便在那里蹲马步练功,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即使烈日炎炎,他也坚持一遍遍重复着基本的武功招式,动作生涩,却带着一股坚韧。 现在的他依旧昳丽漂亮,但身姿气度已经和之前玉楼春里瘦弱胆怯的谢玄烛大不相同了,更像是新生的青竹,柔软却坚韧。 天蒙亮,谢玄烛温习好昨日的旧课之后,开始照例每天的练功,汗水浸透衣裳,但他却总觉得武艺没有明显的起色,身体内部还是绵软无力。 正当他心里烦闷失落的时候,淡淡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你的腰没有直起来,发力姿势不对。” 谢玄烛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丹枫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她还是那个淡淡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仿佛只是路过。 丹枫负责打理贺袭月的院子,也顺便会打扫离贺袭月很近的这个小院。 她总是安静沉默地打扫,很少说话,仿佛只是园中一道安静的影子。 “丹枫姐姐?”谢玄烛有些愕然,随即心中一动。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他站起身,带着一丝试探询问:“丹枫姐姐,你懂武艺?” 他的直觉告诉他,丹枫应该不简单。 丹枫的目光平静无波,扫了他一眼,淡淡道:“略知一二罢了。” 谢玄烛急切地上前一步,他眼中满是求知欲,“求您指点我!” 丹枫沉默了。 晨光下,她的脸部轮廓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倔强的少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在血腥泥泞中挣扎求生的自己。 训练一个好的杀手,过程是异常残忍的。几百个人的试炼,互相残杀,最后她活了下来,成为了首席杀手。 她眼睛闭了闭,强行把之前痛苦的回忆抛去,现在她已经不用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了。 “习武非一日之功,且我的路数,未必适合你。”她声音依旧平淡。 “我不怕!”谢玄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神坚定,“只要能变强,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愿意学。” “求丹枫姐姐教我!”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寂静的庭院里,只有少年紧张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良久,丹枫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很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走到空地中央,拿起扫帚,在谢玄烛惊讶的目光中,挥舞起来。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单的动作,快如闪电,招式凌厉。 沉默寡言的丹枫,此刻竟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 一套最基础的招式演示完毕,丹枫收势而立,气息平稳如初。 仿佛刚才那凌厉的杀气只是错觉。 “看清楚了吗?记住发力的顺序和脚步的配合。” “明日,我再来看你。”留下这句话,她便又走了。 谢玄烛握着尚有余温的扫帚,心中了然,经过丹枫的指点,他也明白了之前的发力错误。 经过刚刚的演示,他也更加确定丹枫武功的高深。 从此谢玄烛的苦练有了方向,丹枫虽总是在神出鬼没,惜字如金,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动作中的错误。 她教给他的不是花哨的招式,而是最核心的发力原理、最实用的击杀技巧、以及如何在生死一线间保持冷静的判断力。 这些,远比那些套路招式更加致命,也更加宝贵。 谢玄烛本就天赋极高,又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刻苦和韧性。 在丹枫这位师傅的暗中点拨下,他的进步堪称神速。 身体的力量被调动起来,动作变得凌厉有力,他如同一块璞玉,在丹枫的打磨下,宛若出鞘的玉剑,冷光里带着惊心动魄的艳绝。 丹枫看着他的突飞猛进的武功和眼中的坚韧,心里也是涌动起几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与欣慰。 深夜,贺袭月处理完商铺账目回房,路过他的小院,看见房里还在点灯,便打算敲门进去看看。 “小烛,睡了吗?”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穿来,门很快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谢玄烛盈盈的笑眼。 “姐姐你来啦!”几天没见到贺袭月了,自己又不敢去贸然找她,突然看见日思夜想的人来到自己面前,他高兴得衣服都没有穿好就匆匆开门。 “你的手臂怎么回来?”贺袭月一眼就看见胳膊上的青紫,忙抓着他的手,目光里满是担忧。 谢玄烛被她抓住手腕,先是下意识往回缩了缩,随即又放松下来,眼尾微微垂下,长睫轻轻颤着,故意将露出的那截手臂又往前伸了伸,青紫交错的痕迹在烛火下格外明显。 “是练功时不小心撞的。”他声音放得软软的,抬眼望贺袭月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红红的,像蒙着层水光似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委屈,“本想等姐姐不忙了再告诉姐姐,又打扰到你。” 贺袭月听得心一揪,眉头蹙得更紧,拉着他往屋里走:“怎么这么不小心?快坐下,我给你看看。” 谢玄烛乖乖坐到凳上,任由她捧着自己的手臂查看。 她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微凉,轻轻拂过那些青紫处时,他觉得那触感像暖流淌过,从手臂一直熨帖到心口,烫得他心口酥酥麻麻的。 他偷偷抬眼,看见贺袭月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神情心疼,连带着声音都放得极柔:“这里疼吗?” 他不由得看痴了。 “有、有一点……”他故意放轻了声音,目光却黏在她脸上移不开。 她的侧脸在烛火里透着温润的光,鬓边碎发垂下来,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拂,却又怕唐突,只能悄悄攥紧手掌。 贺袭月从妆匣里翻出伤药,倒在掌心,轻轻覆上他的伤处。 指腹带着药油的温热,缓缓揉开那些青紫,力道轻柔有力。 “姐姐…”谢玄烛没忍住小声唤了一句,手臂上的柔柔的触感让他舒服得发声,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满足过。 说完又飞快低下头,耳尖却红得快要滴血。 贺袭月手上动作一顿,抬眼便撞进他慌乱又闪烁的眸子里,那双眼本就生得极美,此刻映着烛火,像浸在温水里的玉石。 她心头微动,放缓了动作,温声道:“以后练功当心些,别再伤着了,姐姐多心疼。” “嗯!”谢玄烛重重应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头低低的,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瞧她。 手臂上的疼痛早就散了,只剩下她指尖传来的暖意,一点点漫进四肢,舒服得让人沉沦。 谢玄烛与贺袭月的相处也越来越亲密。他就像一株惹人怜爱的艳丽桃花,听话乖巧体贴,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他会默默记下贺袭月喜欢的茶点口味,甚至还会和莺儿一起研究新的糕点做给贺袭月吃。 在她看账疲惫时,就会过来给贺袭月按摩肩颈头部,他动作轻柔有力,浑身的清雅香气将贺袭月包裹着,她整个人舒服得都飘飘然了。 按完之后,还会把好看的脸庞凑过来,捧着贺袭月的手慢慢揉着,问她自己按得好不好。 若是说好,他便高兴得将她的手放到脸边像小猫一样开心蹭着。 有次贺袭月突然想逗逗他,便说了不好,眼前的人眉眼马上蹙了起来,只是将手往自己怀里带得更紧了,眼巴巴得看着她:“姐姐对不起,是我无用。” 贺袭月哪敢再逗,马上摸着他的头忙哄道自己是开玩笑,眼前人才转悲为喜。 第5章 侯府 京城,侯府。 佛堂内檀香气弥漫,一位身着深紫色衣裙、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 她面容端肃,眉眼间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风华。 即使闭目诵经,也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养尊处优的贵气。 宛娘垂手肃立在下首,大气不敢出,恭敬地将玄都传来的消息细细禀报。 几年前,贺家小姐贺袭月“强行”带走谢玄烛,如今听说他在贺家过得很是不错。 佛堂内一片寂静,只有佛珠捻动的细微声响。 半晌,老夫人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历经岁月沉淀,深不见底,平静冷冽。 “看来他这些年过的不错。”她的声音不高,平缓无波,听不出喜怒。 老夫人目光投向佛龛上供奉的牌位,最显眼处,是她早逝的次子,谢灵轩的灵位。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捻动佛珠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在寂静的佛堂里发一声出清脆的响声。 宛娘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老夫人却恍若未觉,目光依旧停留在儿子的牌位上,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有悔。 当年,那个叫夏雪的卑贱舞姬,仗着一副狐媚皮囊和一手好琴艺,竟勾得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违逆她的意思,执意要将她娶为正妻。 她堂堂侯府,世代簪缨,若是当妾也就罢了,岂容一个风月场上的女子做正妻? 她断然拒绝,甚至不惜动用家法,将儿子禁足府中。 她想斩断这没有结果的感情,以为儿子只是一时糊涂,被迷了心窍,等些时日总会清醒。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那性情刚烈骄傲的儿子,竟会趁看守不备,直接自尽。 只留下绝笔,只求她放过阿雪和他们的孩儿。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剜心之痛! 巨大的悲痛之后,是滔天的恨意。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叫夏雪的青楼女子。 是她害死了她的儿子,若非她勾引怂恿,她的轩儿怎会如此决绝? 她气昏了头,得知夏雪带着孩子在玄都玉楼春苟活,她不仅没有半分怜悯,反而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她严令封锁谢灵轩已死的消息,她要让那人抱着虚妄的希望,在泥潭里挣扎、痛苦、绝望。 她要让那个孩子,在污泥里打滚,尝尝他母亲种下的苦果。 这些年,她刻意遗忘玄都玉楼春的那两人,仿佛那母子二人从未存在过。 她吃斋念佛,既是为儿子超度,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在寻求一丝自我慰藉。 老夫人的手指缓缓抬起,抚过儿子冰冷的牌位。 良久,她发出一声叹息。 “罢了……”她的声音疲惫,“好歹是轩儿的血脉。” 她收回手,重新捻起佛珠,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波动从未发生过。 “随他去吧。是福是祸,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宛娘心中了然,深深一礼:“是,老夫人。” 时光如玄都的桃花酿,在醇香中悄然流逝。 几年的朝夕相处,同在一个屋檐下,那份始于怜悯的姐弟情谊,早已在无数个日夜中悄然变质。 午后的阳光透过桃树,那是他们后来一起移植过来的桃树,如今已经亭亭如盖。 层层叠叠的树叶筛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院中那抹红衣身影上。 谢玄烛收剑的动作行云流水,衣袂翻飞如落雪,发间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微微喘着气,侧脸线条在光影标志得如同工笔画,那双桃花眼抬起来时,眼尾泛着薄红,艳色比满树桃花更甚。 “姐姐。”他声音带着刚练完剑的微哑,脚步却飞快,几步便走到廊下。 贺袭月刚拿起帕子,他已自然地微微俯身,将脸颊凑过来。 温热的呼吸拂过手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气息,混着淡淡的水汽。 帕子刚触到他额角,他忽然偏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一如既往的像只撒娇的猫。 “痒。”他低笑,睫毛垂下来看着贺袭月,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姐姐擦慢些。” 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颈侧的肌肤,滚烫得惊人。 贺袭月刚想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攥住了手腕。他的手指修长,力道却不大,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 “姐姐多久没有来看我了?”他语气依旧软软的,眼神却暗了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贺袭月的手腕。 “就两天啊。”贺袭月失笑,想抽回手,他却攥得更紧了些。 “可对我来说,两天很长很长。”他忽然抬头,眼里水光潋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无时无刻都想姐姐。” 话音落,他又立刻松开手,乖乖地仰着脸,等着贺袭月继续擦汗,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偏执只是错觉。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贺袭月重新拿起帕子,细细擦去他下颌的薄汗。 他很乖地不动,只是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像株藤蔓,缠得又紧又密。 “好了。”她收回手,谢玄烛却忽然伸手,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似在撒娇讨好。 满院春风拂过,落了几片桃花在他发间。他低头望着贺袭月,眼里亮亮的。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贺袭月嘴上这样说着,却直接握住他的手,轻拍安慰。 她知道他喜欢粘着自己,这次两天不见,自己也有点想他了。 她看着他从泥泞中挣扎而出,如璞玉般在自己眼前绽放光华。 他的勤奋、坚韧、知恩图报,以及那份对她真挚的体贴温柔,也让她在这份情感里,悄然滋生了心动与依赖。 只是两人之间横着的,还有谢玄烛心底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自卑。 他始终记得自己来自何处,那青楼的烙印,是他无法跨越的鸿沟,他觉得自己永远配不上皎皎明月般的贺袭月。 她是高悬天际的明月,自己已经是碾入尘土的桃花,能得这月光浅浅一照,已是毕生难求的奢望,又怎敢痴心妄想,要这轮明月只为自己高悬、独放清辉呢。 命运的转折,往往猝不及防。 一个寻常的午后,贺府门前,停了一辆风尘仆仆却异常华贵的马车。 管家带着数名衣着体面、气度不凡的仆从,恭谨地递上了侯府老夫人的亲笔信函和信物。 一枚刻着“谢”字的羊脂白玉牌,与谢玄烛母亲留下的那块,如出一辙。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谢玄烛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如今侯府人丁凋零,老夫人所出的大儿子,也就是谢玄烛的亲大伯在边境苦战多年,身受重伤,恐难再延子嗣。 老夫人痛定思痛,深感愧对祖先,更愧对流落在外的孙儿。 信中恳切言道,侯府不可无后,她年事已高,日夜思念亲孙,盼其认祖归宗,承袭侯府香火,重振门楣。 信中还附带了谢玄烛父亲的画像,和他母亲留下的画卷中的男子一模一样。 谢玄烛拿着那枚温润的白玉牌,看着画像上的男子,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母亲临终前紧握玉牌,眼中那至死未灭的期盼与悲凉,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等了一生,盼了一生,最终含恨而终。 这身世之谜,这父亲死亡的真相,如同一根毒刺,扎在他心上。 他恨老夫人的冷酷无情,恨侯府当年对他们母子的狠心抛弃。 但如果去了侯府,他不再是那个青楼贱籍的谢玄烛,他是尊贵的侯府嫡孙,未来的侯府继承人。 这个身份,也瞬间照亮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强烈的渴望,他是不是就可以配得上姐姐了。 不仅如此老夫人信中那句“承袭侯府香火,重振门楣”,更是如同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在了他心头。 侯府,那是母亲至死都未能踏足的地方,是与父亲血缘紧紧相连的家族。 他是不是也可以把母亲的牌位放到谢府,让她成为父亲真正的妻子,完成她身前的夙愿呢。 贺袭月看着谢玄烛变幻不定的神色,看着他紧握玉牌指节发白的手,她能敏锐地察觉到,侯府抛出的这根橄榄枝,对玄烛而言,不仅仅是一个身份的诱惑,更是一个解开他身世枷锁、实现他内心深处某种执念的契机。 “小烛,”贺袭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此事你如何想?”她努力维持着平静,不想给他任何压力,但眼底的担忧却无法掩饰。 谢玄烛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深深地看着贺袭月,里面翻涌着复杂情绪。 “姐姐,我必须去一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为了我娘,为了父亲,也为了我自己心中那个结。” “我要去问问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夫人,当年为何如此狠心。”他的声音哽咽着。 “那个所谓的侯府,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和恳求:“而且姐姐,有了这个身份,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贺袭月已然明了。 他想说的是:有了这个身份,我才能配得上你。 贺袭月心中酸涩难言。 她明白他的执念,也心疼他的自卑。她并不看重门第,但他心中的坎,必须由他自己跨过去。 侯府之行,对他而言,是追寻过往,是确认身份,更是斩断他内心最后一丝卑微的必经之路。 她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走上前,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动作轻柔而自然,如同过去几年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明白。”她的声音很轻,却很让人安心,“小烛,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她凝视着他,眼眸清澈见底,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支持,“贺家,永远是你的后盾。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四个字,瞬间熨帖了谢玄烛心中因离别而升起的忐忑与不安。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贺袭月。 他反手紧紧握住贺袭月替他整理衣襟的手。 “姐姐,”他的声音带着郑重和承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坚定。 “等我回来,等我以一个足以与你并肩的身份回来!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渴望与祈求。 贺袭月听着眼前少年热烈的表白,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在他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第6章 第 6 章 几日后,谢玄烛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临行前,他最后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贺府门前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 贺袭月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 暖阳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头那抹空落失意。 她相信玄烛的承诺,却也深知侯府深似海。 这一去,不知道是福是祸。 她只能将满心的牵挂与不安,化作无声的守望。 马车内,谢玄烛紧握着母亲留下的那枚旧玉牌,以及贺袭月在他临行前塞给他的素帕,正是当年桃园初遇时为他包扎伤口的那个。 他闭着眼,把手帕放在鼻尖深深嗅闻着,就仿佛贺袭月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感受着马车颠簸,压抑着对她的思念与离别的酸楚。 侯府,深宅大院,森严肃穆。 谢玄烛被引至老夫人居住的地方。 一路行来,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彰显着侯府的底蕴与威势。 踏入正堂,正中的紫檀木榻上,端坐着那位侯府老夫人。 她身着深色锦缎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整套的翡翠玉簪,面容端庄高贵。 谢玄烛依照礼数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谢玄烛,拜见老夫人。” 声音清朗温润。 就在他微微抬头的瞬间,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抖。 太像了! 那眉眼,那张脸,活脱脱就是她早逝的轩儿。 只是眼前这少年,继承了他母亲那过于出色的精致轮廓,五官更显昳丽,少了几分谢明轩的清俊儒雅,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秾艳。 那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与记忆中儿子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重叠交织。 刹那间,无数被刻意尘封的记忆汹涌而来。 儿子临死前几天那绝望的眼神,冰冷僵硬的身体,还有那句字字泣血的遗言。 “母亲,放过阿雪和孩子。” 这些年强撑的坚硬,被这酷似亡子的容颜狠狠击碎。 老夫人脸上的端庄高贵瞬间崩塌,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死死盯着谢玄烛,“轩儿!” 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唤,带着浓重的哭腔,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里溢出。 她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旁边的老嬷嬷连忙扶住。 谢玄烛直起身,平静地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老妇人,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只有冰冷的审视和积压多年的疑问。 然而,预想中虚伪的慈爱并未出现。 “孩子,我的孩子。” 老夫人推开搀扶的嬷嬷,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那双枯瘦的手伸向谢玄烛,却又在半途无力地垂下。 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悔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 “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老夫人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是我害死了你父亲!” 这句话如同惊雷,老嬷嬷和侍立的丫鬟小厮吓得纷纷大气不敢出。 谢玄烛瞳孔骤然瞪大,他没想到老夫人就这样直白说了出来。 老夫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那段尘封的往事。 “当年他执意要娶你母亲,我嫌她出身低微,辱没门楣,我狠心拒绝,将他禁足府中。” “我想让他断了念想,我以为他只是年少糊涂,关几天就好了。”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可我没想到轩儿性子那般刚烈。他竟趁人不备,自尽了。” 说到最后两个字,老夫人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住,全靠老嬷嬷死死架住。 “他留下遗书,只求我放过他心爱的女子和他的孩子。” 老夫人泪眼模糊地看着谢玄烛,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儿子临终前绝望的脸。 “是我逼死了他。” 巨大的真相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玄烛的心上。 原来父亲不是病故,不是意外,是为了反抗祖母的压迫,为了保全母亲和他,而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 母亲至死都紧握玉牌,眼中是化不开的期盼与悲凉。她根本不知道她深爱的情郎,早已为了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恨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谢玄烛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看向老夫人的目光,充满了愤怒。 是她害得父母阴阳两隔,害得母亲在绝望和等待中凄苦离世,害得他在最卑贱的泥泞里挣扎求生。 老夫人看着谢玄烛眼中的恨意,心口更是如同刀绞。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却又不敢:“孩子,我知道你恨我。”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彻底压垮了她:“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求你看在你父亲的份上,留在侯府吧。” “如今侯府人丁凋零,敌军压境,百姓流离失所,需要你来支撑门楣,我求你了。” 老夫人说着,竟是要屈膝下跪,一旁的老嬷嬷惊呼着死死拉住她。 谢玄烛看着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心中的恨意与愤怒滋生出一种复杂的悲哀。 恨她吗?当然恨。 她一手造成了父母的悲剧和他悲惨的童年。 可是看着她此刻如此痛苦悔恨,想到她同样承受了半生丧子之痛,他又无法做到彻底的冷酷。 尤其是父亲。 那个在母亲描述中温润如玉、琴艺超绝的父亲,那个为了爱情和骨肉敢于反抗家族、甚至付出生命的父亲。 就在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和混乱中,老夫人因情绪过于激动,加上年事已高,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老夫人!” 惊呼声四起。老嬷嬷和仆从们手忙脚乱地扶住昏迷过去的老夫人。 “快请大夫。” 堂内顿时乱作一团。 谢玄烛站在原地,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抬向内室、脸色灰败的老夫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握的那枚旧玉牌。 玉佩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 真相是如此沉重而惨烈,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老夫人昏迷不醒,太医诊断是急怒攻心、悲伤过度,需要静养。 谢玄烛在管家的安排下,暂时住进了侯府一处清雅的院落。 他没有离开,于情于理,他都无法在此时抽身而去。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残酷的真相,也需要亲眼看看这困死了父亲的侯府,究竟还有什么。 老夫人昏迷过后的第二天夜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踏入了谢玄烛暂居的住所。 来人身材高大,却显得有些颓废,穿着一身的玄色锦袍,面容与谢玄烛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沧桑憔悴,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颓丧。 他是老夫人仅存的儿子,谢玄烛的大伯,如今却因战事重伤的谢灵远。 “坐吧。”谢明远的声音沙哑低沉,他自顾自地在桌旁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也不管冷热,仰头灌了下去。 谢玄烛看着他,这位大伯身上暮气沉沉的气息,与这府邸如出一辙。 “老夫人怎么样了?”谢玄烛问道。 “太医说,暂无性命之忧,但心脉受损,需长期静养,不能再受刺激了。” 谢灵远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谢玄烛脸上,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你长得真像二弟。”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极其痛苦的往事,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母亲她一生要强,最重门楣。” “当年对二弟和你母亲,确实做得太绝。”他承认了老夫人的过错。 “你父亲性子随和,却最是重情。他认定了你母亲,便九头牛也拉不回。”谢明远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他的死,是整个侯府的心结,更是母亲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 “她吃斋念佛,与其说是超度,不如说是惩罚自己。”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喝得很慢。 “而我,”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愧对于母亲,愧对于二弟。” 谢玄烛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当年,我也曾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谢明远的目光变得有些飘忽,似乎在追忆久远的过去。 “后来也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她叫……名字不提也罢。她生得极美,才情也高,对我百般温柔体贴。我信以为真,甚至想为她赎身,迎她入门。”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痛苦:“她却与外人勾结,看中了我的身份和钱财。” 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骗走了我大半私产,我从此一蹶不振。” “母亲得知后,雷霆震怒,从此心有余悸。她怕弟弟也步了我的后尘,毁掉自己,毁掉侯府。” 谢灵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所以,她对你父亲的事,手段才会那般激烈决绝,却没想到,酿成了更大的悲剧。” 他看向谢玄烛,眼中带着深深的自责:“都怪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有当好榜样,害了所有人。” 谢明远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自厌,“我无法原谅那个欺骗我的女人,更无法原谅识人不清、愚蠢可笑的自己。” “这桩事情之后,我心灰意冷,再无心娶妻生子,后来奉命出征,一身伤病回来。侯府后继无人,母亲她才不得不寻你回来。” 谢灵远说完这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颓废的中年男人,身上背负着情伤、家族重担和挥之不去的失败感,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 谢玄烛看着眼前的人,心中的感受复杂到了极点。 原来,他父母的悲剧背后,还牵扯着另一段失败的感情,侯府的光鲜之下,竟是如此千疮百孔。 翌日,他守在老夫人病榻前,看着那张在昏迷中的苍老面容,心中的恨意与悲哀交织。 老夫人缠绵病榻,连太医都束手无策,言明心结难解,恐时日无多。 侯府内外,一片愁云惨淡。 府邸的沉重几乎让谢玄烛窒息,他寻了个由头,走出那压抑的朱门,试图在的市井中寻找一丝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