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媚妖娆的桃花,刹那染红了天地,似要将整个世界都点燃。
月华如水,倾泻庭院。
一青衣男子临风抚琴,眉目如墨,面若桃瓣,风姿天成,琴声如清泉流淌。
一红衣女子,容颜绝色,柳眉含情,水眸潋滟,随着那婉转琴音翩然起舞。衣袖翩翩,身姿曼妙。
男子抬首凝望,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缱绻。
一曲终了,一舞方歇。
男子执起女子的手,在皎皎月色下低语:“阿雪,此生定不负你。”女子依偎在他怀中,笑靥如花,眸中尽是幸福。
画面陡转。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在青苔满布的后院里蹒跚学步,不慎摔倒,细嫩的手臂在石阶上蹭破了一道口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那抚琴的青衣男子闻声急急奔来,心疼地将小童抱起,对着伤口轻轻呵气。
红衣女子立于廊下,看着他们,眉眼弯弯,温柔浅笑。
骤然间又狂风大作,天地失色。
所有姹紫嫣红,都在流逝的春光中凋零。凄风苦雨将满园春色摧残殆尽,桃花零落成泥,埋进尘土。
昏暗的陋室,女子躺在冰冷的床榻上,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她双眼空洞地睁着,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鬓角。
哭着哭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曾经盛满幸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枚莹润的白玉牌,呼吸也越来越艰难,越来越微弱。
紧握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玉牌“嗒”一声滚落在地上。
如同她那绚烂如春花的爱情,那曾许诺永不相负的情郎,都一同化作了泡影,消散无踪。
片刻,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只是身上的锦衣早已换成了满是补丁的粗布旧衣。
他看到床上气息全无的女子,如遭雷击,疯了般扑过去,紧紧抱住那具身体,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娘!”
谢玄烛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失神地喘息着,怔怔望着眼前的粗布薄被。
为何会梦见娘,还有幼时的自己?
那个抚琴的青衣男子是谁?为何那般熟悉?
他掀开薄被下床,费力地从床底拖出一个用白布仔细包裹着的木头小箱。
即便在最困顿的时候,母亲也绝不允许他卖掉这个箱子。
临终前的一天,她反复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保存。
他解开白布,打开箱子。
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卷保存尚好的画轴,和一枚刻着古体“谢”字的羊脂白玉牌,静静躺在箱底。
谢玄烛屏住呼吸,手指微颤着,轻轻展开了那幅画卷。
画中人一袭青衣,月下抚琴,眉目温柔,竟然与梦中男子,一模一样。
谢玄烛如遭雷击,死死盯着画中人清俊的容颜,指尖冰凉。
你会是我的父亲吗?
双双得了贺袭月的吩咐,又收了那沉甸甸的银锭,心下便有了计较。
她寻了个由头避开人,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和一碟点心,敲响了后院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
“玄烛?是我,双双姐。” 她的声音放得轻柔。
门内沉寂片刻,才传来窸窣声和门栓滑动的轻响。
谢玄烛苍白着脸开了门,看到是双双,眼中有些讶异和紧张。
“好些了吗?药喝了没?” 双双端着东西进去,环顾这简陋得令人心酸的屋子,目光落在桌上那瓶被精心呵护的桃花上,心中微叹。
她将药和点心放在桌上,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素雅的包袱。
“这是贺小姐给你的。” 双双将包袱递过去,看着少年瞬间睁大的眼睛,“她让我转告你,安心养伤,莫要忧心。这点银子,是给你买药和添些吃用的。”
谢玄烛的手指触碰到那包袱柔软的布料,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双双:“贺小姐给我的?”
“是啊,” 双双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感慨,“贺小姐心善,见你孤苦,特意嘱咐的。里面是几身新做的衣裳,料子虽不是最名贵的,却也是上好的细棉,穿着舒服。你快试试合不合身。”
谢玄烛颤抖着手接过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柔软的触感透过手指直抵心尖。他喉头滚动,眼眶瞬间就红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低低的一句,:“请双双姐替我多谢贺小姐大恩,玄烛没齿难忘。”
“好了好了,” 双双看他这样,也有些心酸。
“快把药趁热喝了,好好歇着。孙大娘那边,贺小姐也托了话,这几日你只管养伤,不必去厨房了。” 她留下东西,又叮嘱几句便离开了。
柴房的门关上,谢玄烛才缓缓打开包袱。
里面是两套崭新的衣服,一套是素净的月白色,一套是温和的朱红色,针脚细密,裁剪合体,还有一双厚实的新布鞋。
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光滑的布料,从未穿过这样好的衣裳。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新衣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将脸深深埋进带着清香的衣物里,无声地哭泣,心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酸楚与暖意。
那位如天上明月般的贺小姐,竟记得他这样卑微的存在,还赠他新衣,这份恩情,重逾千斤。
贺袭月回到家,坐在书案前,对着摊开的账册却久久无法落笔。
脑海中反复浮现少年单薄的身影、腕间的青紫。
她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视线,心底的怜惜愈发清晰。
“那般年纪,却活得如履薄冰。”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描摹。
弟弟早夭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若弟弟还在,她定会护他周全,给他最好的一切,绝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
那少年眼中的惊惶与小心,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上。
“或许将他带回来?”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带他离开那污浊之地,给他一个干净温暖的栖身之所,让他读书识字,不必再受人欺凌,不必再为温饱挣扎。
就当是弥补对弟弟的那份遗憾,也全了自己这份恻隐之心。
贺家不缺这一口饭,更不缺庇护一个人的能力,她越想越觉得可行,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几日后,贺袭月与一位来自江南的绸缎商洽谈一批布料的买卖。
双方相谈甚欢,价格已基本敲定,只待最后敲定细节便可成功合作。
酒过三巡,气氛正融洽。
贺袭月端起酒杯,忽听楼下大堂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哭喊声,其中夹杂着一个妇人尖利的斥骂和一个少年压抑痛苦的闷哼。
这本是酒楼常有的喧闹,贺袭月起初并未在意。
但那少年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呜咽声,却莫名熟悉。
这声音!
贺袭月脸色微变,猛地起身,几步走到临街的雕花木窗边,一把推开。
楼下醉仙楼的后巷口,围着一小圈看热闹的人。
只见那凶神恶煞的孙大娘,正死死揪着一个绯红发带少年的头发,将他往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富贵却眼神淫邪的中年胖子怀里推着。
那胖子色眯眯地打量着少年绝色漂亮的脸,油腻的手已经摸上了他的下巴。
“钱大爷您瞧,这身段,这脸蛋,我们玉楼春精心养了好几年的清倌儿。”
“包您满意!五十两一夜,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孙大娘唾沫横飞,脸上是贪婪的谄媚。
“就是这小子性子有点倔,您多担待,打几顿就老实了。”
谢玄烛拼命挣扎,却被孙大娘死死按住双臂。
他身上的月白新衣被扯得凌乱不堪,脸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嘴角破裂渗出血丝。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惊恐和绝望。
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哭喊溢出,只有破碎的呜咽从齿缝中漏出。
“放开他!”贺袭月一声怒喝瞬间压过了巷口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二楼那个身着华服的女子。
孙大娘看清是贺袭月,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哟,是贺小姐啊?这是我们玉楼春处置自家奴才,不劳您费心。”
“我说,放开他!”贺袭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怒意。
那姓钱的胖子被贺袭月的气势所慑,又见她衣着气度非凡,心知惹不起,讪讪地松开了手,嘟囔着:“晦气。”转身就溜。
贺袭月根本没看那胖子一眼,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被粗暴按着的少年身上。
他原本灰白如同死水一般的眼底,在看见她之后终于泛起兴奋的波澜。
随即又被更深的屈辱和自卑淹没,飞快挣扎着低下头,不敢再看。
贺袭月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巷子,“孙大娘,你回去告诉宛娘,我要替他赎身。”
孙大娘还先再说点什么,贺袭月就出声打断了她“私自变卖楼里的人换钱,你清楚你自己做了什么。”
“这……”孙大娘看看贺袭月冰冷如霜的脸色和那警告威胁的话,想到宛娘的狠辣手段,脸上瞬间堆起假笑:“老奴这就回去禀报,得贺小姐青眼,是这小子福气。”
谢玄烛呆呆站在原地,眼里满是震惊。
他身上的新衣沾满了尘土和挣扎的痕迹,脸上泪痕和血污混杂,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贺袭月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她走下楼梯,无视周围惊诧的目光,径直走到他身边。
“还能走吗?”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谢玄烛用力点头,挣扎着想站稳,身体却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
贺袭月不再多言,直接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瘦弱的胳膊,将他大半身体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感受到那单薄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都过去了。”贺袭月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谢玄烛周身的冰冷。
她马上和身后的江南客商表示歉意,先让莺儿扶着谢玄烛去马车上等她。
谢玄烛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贺家那宽敞温暖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不堪。
车厢内,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少年压抑不住的细微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