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皮撕裂般的剧痛让谢玄烛眼前发黑,手肘磕在冷硬的地面,蹭破了皮,渗出血丝。
孙大娘手中的鞭子带着风声,狠辣地狠抽下来。
“又死哪儿偷懒去了?看老娘不打死你!”
“啊!”剧痛之下,他只能将清瘦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每一鞭落下,瘦削的骨肉都剧烈地颤抖一下。
不知挨了多少下,孙大娘似乎抽得手酸了,又狠狠踹了他一脚,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谢玄烛瘫在地上,眼睛通红,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缓了许久,才用胳膊强撑着,慢慢坐起来。
头发因方才的翻滚早已散开,他捡起那条褪了色的旧红发带,一瘸一拐地挪到院中劈柴。
幸好剩下的柴不多了。
但待柴劈完,他右手腕上本已结痂的旧伤再度崩裂,血肉模糊。
他浑不在意,走到水缸旁,舀起一捧冷水浇在伤口上,胡乱在衣襟上抹了抹,便回到了那间冰冷的柴房。
他将发带放在掌心,用相对干净的袖口小心地擦拭。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不能弄脏。
他生得像母亲,尤其那双桃花眼,顾盼间总不经意流转出几分天然的风情。
母亲曾说红色最衬他,希望他以后可以成为逍遥自在的自由少年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和她一样被困于青楼这一方狭小的天地之间。
如今母亲不在了,唯有这抹旧红伴着他。也再无人,会记得赠他任何东西。
他轻轻抚过瓶中桃花,将发带紧紧贴在心口,就这样带着一丝满足和满身疲惫,沉沉睡去。
天边晨光刺破云层,青云渐散,清风徐来,光亮慢慢爬上苍穹高处。
“小姐,小姐,该起身了。”莺儿的声音伴着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贺袭月被惊醒,撑起身子坐起,揉了揉惺忪睡眼。竟已是早上了。
“小姐今儿真稀奇,往常卯时便醒了,今儿竟睡到辰时。”
莺儿端着一盆打好的水进来,一边伺候在水里打湿洗脸帕子,一边打趣道。
贺袭月被她看得有些心虚,随口搪塞道:“许是春困,浑身乏力,总想多眠片刻。”
莺儿立刻紧张起来,忙抚上贺袭月的背脊:“小姐可还有别的不适?我这就去请大夫来府上瞧瞧。”
“无事无事,”贺袭月忙道,“你晓得的,一年里总有几日这样。
只是嘴里乏味得很,想吃你做的麻婆豆腐、酱板鸭、水晶虾饺,栗子糕,再来碗热腾腾的虾仁粥就再好不过了。”她笑着望向莺儿。
莺儿最爱下厨,尤其喜欢小姐夸赞她的手艺,闻言脸上立刻绽开自豪的笑容:“小姐素来喜欢我做的吃食,您放心,我这就去厨房张罗,午膳保准让您吃上!”
贺袭月含笑点头:“那你快去吧,叫旁人进来伺候梳洗便是。”
莺儿唤了另一个侍女丹枫进来,自己便匆匆赶往厨房。
丹枫是新近买进院子的丫鬟,瞧着稳重安静又身形高大,干很事情麻利,贺袭月便让她在跟前伺候。
贺袭月打开衣箱,挑出一件水绿色滚边的衣裙换上。
丹枫手脚麻利地为她绾了个清爽的半月髻,略施薄粉,今日的妆扮便成了,清丽简约。
午膳享用了莺儿精心烹制的大餐后,贺袭月照例出门巡查各处铺面。
一圈下来,诸事顺遂,她便起了独自走走的心思。
不知不觉,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市与熙攘人流,贺袭月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玉楼春的朱漆大门前。
抬头,迎面便是一块赤金大匾,上书“玉楼春”三个斗大的字,庄重气派。
虽是烟花之地,门面却不见半分俗艳媚态。
门口亦无浓妆艳抹的女子招揽,只左右各立着一名气质迥异的侍女:一个身着朱红深衣,纤腰束着宝蓝暗纹腰带,衬得胸脯丰盈,身段如火般热烈风情。
另一个则穿着水绿襦裙,身姿娇小单薄,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这般做派,倒让贺袭月对玉楼春更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既昨日未成行,今日定要进去一观。
况且贺家作为玄都首富,产业几近垄断,唯独这根基深厚的玉楼春始终未曾拿下,其背后定有强大的倚仗。
若能寻得契机合作,于贺家生意亦是裨益。
她刚踏入门槛,一个风韵犹存、打扮得体的妇人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正是老鸨宛娘。
“哟!这不是贺家大小姐吗?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贺袭月在玄都城声名赫赫,宛娘这等八面玲珑之人自然认得。
“姐姐且与我安排一间清净雅座,上些精致酒菜便是。”
“今日特来见识见识贵楼的风采与佳人。”贺袭月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入宛娘手中。
宛娘喜笑颜开,殷勤地将她引至二楼一间布置雅致的厢房,又唤来一位名唤双双的俏丽姑娘作陪。
“双双见过公……”双双推门而入,见座上竟是一位清丽绝伦的小姐,脸上难掩讶色,随即掩口娇笑。
“哎呀,原是位小姐,怪双双眼拙嘴快了。”她莲步轻移,袅袅娜娜向贺袭月走去。
行至近前,忽地“哎呀”娇呼一声,足下一绊,整个人便软软地向贺袭月怀中倒去。
贺袭月下意识伸手揽住美人柔若无骨的腰肢,稳住她身形。
“姑娘,可曾扭到?”贺袭月垂眸,轻声询问。
近在咫尺,双双才看清这位贺小姐的容貌:清透的眼眸,白皙的肌肤,琼鼻樱唇,连那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分明。
她一时竟看得痴了,世间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
“姑娘?双双姑娘?”贺袭月连唤两声。
双双这才如梦初醒,心中微动。
宛娘交代过这是贵客,却不想是这般神仙似的小娘子,可比那些喜欢动手动脚的男人强上百倍。
一双柔若无骨的藕臂便软软地顺势环上了贺袭月的脖颈,羞得贺袭月面颊微热,手忙脚乱地想拉开些距离。
“姑娘,姑娘,这于礼不合。”正当她窘迫无措之际,忽听得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系着褪色绯红发带的少年,低着头,端着沉重的托盘走了进来。
贺袭月如蒙大赦,连忙扶着双双坐好,自己也迅速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襟。
谢玄烛此刻头脑昏沉,浑身乏力,只想快些上完菜。
腕上的伤口又痛又痒,已经发炎溃脓,身上也一阵阵发冷,怕是染了风寒。
今日好不容易做完所有粗活,身无分文请不起大夫抓药,本想烧点热水喝,却被孙大娘抓来。
她那偷懒喝酒的儿子又不知跑哪儿去了,找不到人上菜,怕贵人怪罪,便硬逼着他顶替。
快了,只剩最后一道菜了。
谢玄烛强打精神,只想赶紧回去躺下。昏沉中未及细看,伸手便去端那碗滚烫的热汤。
“啪嚓—”
汤碗脱手坠地,滚烫的汤汁四溅,灼痛让谢玄烛昏沉的脑子瞬间清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重重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奴才该死!冲撞了贵人,求贵人赎罪!”
预想中的厉声呵斥并未降临,反而触到一双带着暖香的手。
那双手的主人焦急又轻柔地抚过他冰凉的脸颊,力道轻柔得像桃林里拂过的风。
“可烫着了?”那声音带着熟悉的关切,谢玄烛一时愣住。
他慌忙摇头,眼睛悄悄抬起一点,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极为漂亮的手—丰润白皙,十指纤长,指甲透着淡淡的粉。
这样一双手,此刻正握着他那布满新旧伤痕、粗糙不堪的手腕。
一股难言的羞耻感猛地涌上心头。
“热汤滚烫,若起了水泡引发溃烂就糟了,得赶紧找大夫瞧瞧。”贺袭月急道。
谢玄烛刚想嗫嚅着拒绝,双双已开口道:“客人说得是,还是看看妥当。你莫慌,宛妈妈不会重责的。”她看出贺袭月对此少年的在意。
“多谢双双姐,多谢贵……”谢玄烛正要抬头道谢,目光却猝然撞进那双熟悉的、盛满担忧的眼眸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欣喜瞬间席卷全身。
是她!
谢玄烛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巨大欢喜。
很快,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被请了来。他放下药箱,仔细查看了谢玄烛的伤势。
“腕上这创口已然溃脓红肿,须得赶紧清理上药。”
“看你面色发白,气息短促,可还有别处不适?”老大夫蹙眉问道。
“头晕沉沉的,浑身没力气。”谢玄烛小声说道。
“想是风寒侵体,”老大夫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少年,叹了口气。
“老夫开个方子,每日睡前煎服一剂,连服七日。烫伤的药膏稍后去我铺子里取。这期间伤口万不可沾水,也尽量不要再使重力气做粗活了。”
谢玄烛虚弱地点点头,冷汗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他正想再说点感谢的话,忽觉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
浓艳的桃花色铺天盖地涌来,面前的场景全部都开始模糊旋转,意识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