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却营回过首,瞧见来人穿着不俗,一派贵气,必然是个官家子弟:“何事?”
对方粲然一笑,眉目清秀,说话干脆:“我方才在楼上听见您是锦州人,赴京寻亲。便想到来搭搭话。”
江却营心中苦涩:你作甚非要跟我一个老头子搭话?
对方自顾自道:“在下久居京城,不曾踏过大好河山,心中甚是遗憾。早听闻锦州风景如画,民风淳朴的美名,今日有幸想向你请教一二。”
江却营嘴角抽了抽。
他微微欠身,欲要拒绝,那人却直接疾行至身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向江却营一笑。
这笑颇为瘆人,江却营只觉脖颈溜过一缕阴风,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道:“老朽一生多漂泊,家乡之事早已忘却大半,失去趣味。恐怕讲不了公子想听的。”
“没关系,”对方摁住江却营的肩膀强迫他坐下,道:“您怎么知道自己说不出我爱听的?切莫妄自菲薄,说不定聊着聊着,就如遇故知了呢?”
去你祖爷爷的故知。我这副身子骨都能做你爷爷了,哪能和你如遇故知?
江却营强挤出一抹笑。
对方却乐极,向上唤道:“本公子方才点的菜色里,有几道锦州菜,都呈下来,本公子跟这位爷爷一同享用。”
仆从应是,随即呈着一盘盘菜肴从楼上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放下碗碟,便一个个站定,神色严肃,在江却营身边站成一个圈儿,将他团团围住。
江却营环视一圈,不自觉掩了掩衣袖。
这怎么瞧都像是来索命,而非待客之道。
江却营暗暗攥紧拳头,开始思量该如何先发制人,快速出逃。
对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兀自抓住他的拳,道:“老人家,不必紧张。我这个人心善,碰到有缘人也愿意解囊相助,想必您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定没好好用过饭。来,请用——”递过竹筷。
那双筷子贴得近,横在江却营脖颈不到两拳处,若是换成刀刃,倒才显得不奇怪。
江却营垂眸瞟过竹箸,又瞟过对方。随即笑起来,故作轻松:“好,那便多谢公子。老朽的确饿了。”
他接过竹箸,随意夹一口菜放进嘴里,重重咀嚼,定定盯着对方,仿佛嚼的是对方的骨头:“公子何名,今日恩情老身记住,来日必定尽力奉还。”
“好说好说,在下纪折风。”
噢,纪家人。
我记住你了,来日等着。江却营在心底咬牙道。
纪折风兀自坐下,眯眼笑道:“不知您寻哪家亲人,我对京畿世家了如指掌,说不定能帮到您呢!”
江却营噎住,一口气上不来。
苍天,你这可是追着杀。
他咬咬牙,道:“我来寻户部江家。”
“嚯,江家。”纪折风惊道:“老人家,江家这些年可不太平,您若无至亲之人,只隔了个远亲,我劝您还是早日令寻他路,莫要趟江家这浑水!”
江却营一愣,疑道:“此话怎讲?”
纪折风面露难色,不再言语。江却营疑虑更甚,转头望向堂中其他人,急切道:“烦请告诉我一二,老朽远道而来,无依无靠,实在——”
“唉,”纪折风拍一拍他的肩膀:“世事无常啊。”
堂中早有人侧耳偷听,此时戏至正头,便抢道:“还能怎么样!江家出了位败类,跟那妖道一同祸乱朝纲,遭人唾弃!”
“败类?”江却营疑道。
“可不是,那前员外郎女儿江锦屏,不就是位败类?一位姑娘家,迟迟嫁不出去,好容易嫁出去了,不过几年,却公然休夫!还把婆家整得鸡犬不宁,整家锒铛入狱——”
江却营皱起眉头。
“她自己倒好,公然休夫。按我朝律法,女子休夫者该入狱两年,她却直接与那妖道勾结,魅惑圣心,仅仅关了七日就被放出来!”
“这也是几年前的事,直至最近,又作出许多妖来,又把江尚书一家搞得鸡犬不宁!整家如今一地鸡毛,怪事不断。”
江却营听准字眼,引出诸多疑问。
他依稀记得自己死前,父亲还没死。
江氏乃京畿门阀世家,曾有二子,大子江高澹官居尚书,位高权重,受人敬仰。次子江自闲却自小是个脓包废物,为人唯唯诺诺,什么都不敢做。凭他兄长庇护才在户部挂了个员外郎职,这一坐就是二十余载,既无功绩也无错处,堪称真正的官场小虫,泯然众人。
这江自闲,便是江却营的爹。
而江锦屏,则是他的长姐。
在江却营的印象里,他爹见到大伯父总是唯唯诺诺垂着头,经常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他姐姐更是,随了父亲,面对江高澹如鬼见愁。
如今却传,江锦屏使夫家锒铛入狱,又惹得江高澹一家不宁,疑点重重,恍如隔世。
江却营道:“那可知,是何原由?”
对面叫道:“天知道!”
“如今江大人也被暂时收押,连个风头都没传出来,谁知道如何惹那败类女人和妖道不高兴?正巧过几日京兆府当众审判,且看他们在公堂上如何辩解!”
江却营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试探问:“妖道……是谁?”
“这我不知道。”
江却营心下一空。
纪折风却在此时开口:“我倒有所耳闻。”
江却营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攥紧拳头,定定看向纪折风,看其嘴唇微动,缓缓道:“当朝国师明夷真人——”
话至一半,外头出现动静,响铃大作,脚步声夹杂驱鬼铃声接踵而至。
遭了!
楚楚被驱鬼铃惹得躁动起来,衣袖急急抖动。江却营下意识要站起身,却被纪折风先发制人:“老人家别急着走,这顿饭还没吃完呢——”
欺身掠过来,手作爪状,重重朝江却营肩膀拍下去!
这一拍用了足够的力,江却营只听咔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裂开。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抬手格挡,找准机会向后退离,却又退进了另一个陷阱。
这些人将他围死了!
驱鬼铃声与脚步声越来越近,木门马上要被破开。
纪折风冷笑道:“恶鬼放肆!光天化日之下夺舍生人,这就替天行道收了你!”
说罢,众人拔剑出鞘,直指江却营。
那些人将他团团围住,数把剑从四方架过来,严丝合缝,在劫难逃。
江却营缩了缩脖子,心中苦涩道:我仅是个只敢附身死人,说两句话一口老牙都要掉出来的命苦鬼,你们何苦费这样大的阵仗来捉我?
对方看他作畏惧状,便毫不客气地掏出符篆,朝江却营打过来!
那符打在胸口上,逼得江却营闷声后退,这一退便退至剑上,剑尖刺入后背,献血涌出。
客栈木门破开,驱鬼队众人踏进来。却只见屋内倏然爆发出浓烈黑烟,烟雾充满杀伐气,化作利爪向周身之人掠去!
“啊——”
“好强的鬼气!”
“是怨灵朝圣,快用符纸!”
瞬间,无数道黄符被灌入灵力打过来,与黑烟相抵,发出“砰——”响,以此为圆心三尺之内,术法气流扩散,强劲无比,直将周身之人击退数丈,仰面摔倒在地!
江却营找准机会,迅速向外逃,身形即将隐入夜色,却冷不丁被一道屏障格挡回来,伤入内里,身形不稳。
一道人影缓缓出现在视线中,对方身量颀长,一身玄衣,戴黄金面,周身气质冷峻,充满杀伐气。只一眼便可知此人道行高深,绝非等闲之辈,也绝对对不好对付。
江却营只看一眼,便瞳孔骤缩。
来不及多想,趁那人还未近身,江却营凝起全身气劲,黑烟自掌心喷出,源源涌向地面,所到之处,砖瓦嗡嗡作响,似要碎裂。众人只觉一阵地动,还未来得及执剑刺过去,眼前之人便化作一缕黑烟,倏地窜过头顶。
江却营动作极快,此门不通,那便令寻他路。掠至二楼,破开窗户,跳下去。
待驱鬼队众人赶到,却只见躯壳,而厉鬼,早已不见踪影。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有人叫道:“在那边!追——”
待动静消停,江却营才缓缓捂着心口,自暗处走出来。
他看着那位玄衣人逐渐远去,走得不慌不忙。身形即将隐入夜色时,却突然停下,回首朝江却营所在的方向看来。
江却营心下一紧,立刻躲去暗处。
所幸,那人并未起疑,也没回来捉他。只愣了一瞬,便回身离去。
江却营此时内里法力滞涩,气息不稳。如群魔乱舞,耳鸣不止。却也没敢放松警惕,不敢在这里打坐调整。
他上前去,查看一遍那老汉的身体。
果然,皮肤出现裂纹,纹路狰狞,已经掩饰不住,不可再用。
江却营头痛起来。
再找一具躯壳,谈何容易?他如何再回一趟乱葬岗?
楚楚在此过程中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依旧用那双大眼睛盯着他看。江却营瞧着她,忽然眼睛一亮:“楚楚,你能找到这附近‘好吃的东西’么?”
楚楚脆生生道:“这些孤魂野鬼不好吃!”
江却营道:“不吃孤魂野鬼,吃香火。”
楚楚大眼睛眨巴眨巴,随后用力嗅了嗅,万幸,她肯定道:“有!还是新鲜的。”
江却营如释重负。便由楚楚带路,二鬼同行。
所谓“香火”,也便是贡给鬼的了。如若“新鲜”,那说明香火奉上时间短,便是此人死了尚且没几天,可堪一用。
走之前,江却营回头瞧了瞧那老汉。看他孤零零躺在那儿,胡须发白,形容消瘦,双颊深深凹进去,一派可怜之状,便大发慈悲,将其一同带上,准备顺带找个好地埋了。
人老一把年纪,还不能安葬,本来草席子一卷扔在乱葬岗,如今又要躺在荒郊野岭,实在悲矣,有可能还会吓到某个倒霉的过路人。
江却营深谙此道,只因小时候被吓过。
他自小便八字全阴,极易招惹鬼祟与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曾调皮跑出门,冷不丁撞上尸体,吓得他冷汗直冒,回去一病不起。
许是他这个人比较倒霉。
但有时老天开眼,或是风水轮流转,有些霉运也能变成幸事——江却营隐隐瞧见几步之外,似乎有人个躺在地上。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得来全不费功夫!
走近了瞧,发现此人是个小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面容清秀,衣着整洁。虽然不及方才纪折风那般富贵,却也应该是个幸福人家的孩子。
怎的孤零零死在此处?
江却营又细看一遍,发现他面色青紫苍白,唇色略略发紫,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外伤。
窒息死的。
江却营还欲再想,却发现这小孩儿身侧,还躺着一直猫。
那猫儿身形尚小,通体漆黑,唯有爪子与下巴至胸脯雪白,俗称乌云踏雪。脖子上系着一颗铃铛,由红线绳而串,看起来颇为可爱。
不仅长得可爱,“死状”也——
它身体侧躺,眼白朝天,一截小舌从嘴里吐出来,倒看起来像是小孩子家装死,闹着玩的。
江却营看着它,忽然就笑了。
他指一指猫儿:“楚楚,你且去附在它身上罢,比附人身省力得多,你能控制得住。京城清气太重,你藏我袖中到底不安全。”
于是,埋完老汉,一人一猫,便徐徐上路了。
呜呜呜呜抱歉,又改了几遍,祝阅读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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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