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上调戏鬼》 第1章 黄泉 江却营依稀记得自己是被人踩死的。 说到这个,有些不堪回首。他本是个矜贵少爷,京畿富贵燕,活了这许多年一直潇洒快活,什么苦都没吃过,也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最终死状却颇为凄惨。 也许老天爷总是公平的,既给了他十几年安生日子,温饱不愁,到头来死得早了些,也没什么,只当还债了,两两相抵。 江却营经常如是安慰自己。 但碍不住有些时候脑袋转过弯儿来开始较真: 这死得也忒窝囊、忒憋屈了! 数以千计的脚从身上疾行过去,把他当成肉垫。痛楚深入皮肉里,再被暴雨一淋,淋进伤口,便渗进骨头里。痛烙成印,如何剐蹭抹洗也去不掉。 第三年。这是他痛得死去活来的第三年。 江却营自认为是个很能忍的人,曾读过不少酸诗修身养性: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但死都死了,前尘旧事俱往矣,放下吧,都放下吧! 所以故去几载,频频把去凡间报仇雪恨的恶爪伸回来,忍下恶念。 但如今他真的不想忍了。 死前之感太过清晰,仿佛又被千万万只脚踩了一遍,痛苦难言,怨念滋生……是可忍孰不可忍! 报仇! 蓦地坐起身,瞪大双眼。 报仇雪恨、浮尸千里、以牙还牙。 杀,杀…… 无端念头群魔乱舞,扯弄每一寸理智,心如虫噬。 江却营忍住痛,大口大口喘气,努力缓冲,任千军万马踏过胸膛。良久,诸多念头才淡去。 他眨眨眼。 忽觉脸侧滚烫。 缓缓转过头,瞧见一屋子黑漆漆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 距离最近的那双眼睛最大,黑漆漆圆溜溜的,像个饱满水灵的大葡萄,却挂在一张消瘦得几乎要皮包骨的小脸儿上,颇为格格不入。 大眼睛定定看着他,眨巴眨巴。再向下仔细看,可以瞧见其嘴角淌下的涎水,流到紧紧抱着啃食的物什上,洇开一坨水渍。 那物什正是江却营的胳膊。 小女孩被他凶狠的眼神吓着,大眼睛眨巴两下,“哇——”一声大哭起来。 江却营开始头痛。 捏一捏眉心。刚睡醒,尚且昏昏欲倒神志不清,便被小孩哭声一吵,他有些不想活了。 不对,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江却营呆呆望向虚空,伤感地消化掉这个事实。无奈道:“谁今日没给她吃东西?” 满堂沉默。 “头儿……你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 江却营疑惑道:“什么日子?不管是什么日子总要给小孩吃饭吧。” 回答他的是个舌头吐得奇长,歪着脖子,眼白大于眼黑的丑鬼:“…元啊!” “什么?”那鬼应当是吊死的,舌头扯得老长,脸歪嘴斜,说起话来含含糊糊让人分辨不清。 那鬼急道:“中,中……” “中元节!” 一道粗犷的声音打断他,语气颇为不耐。一拳砸在吊死鬼头上:“说不清楚话就闭嘴!” 江却营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七月半,鬼门开。 人死为鬼,魂魄洗清执念入轮回转世。而迟迟不曾轮回的,无非就那几种可能: 或恨,或执,或被束缚。 人生前有太多事情放不下,好比亲眷、恋人,故友。又或是有冤在身要报仇雪恨,一身牵挂执念放不下,总要有个了结的时候。 而眼下众鬼聚在一堂,看起来均死相凄惨,想必仇怨不少,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出去寻仇了。 但江却营不想寻仇。 他现下有些饿,寻不动。 鬼也是要吃饭的,只不过吃的东西与生人有些出入。 鬼者,食祭品或闻香火味饱腹,是比较常见的办法。人死为鬼,其亲眷为他烧香点纸摆上贡品,鬼魂便在旁吸取其灵气。那些实物看起来完好无损,其实精华已经被摄取干净,变为糟粕。 若是有些孤魂野鬼无香火供奉,没有东西吃,那便去抢。或是以其他鬼为食。 而他们一屋子恶鬼,都是死状凄惨十恶不赦夜半出去能止小孩夜啼的,哪来香火贡品吃? 于是便出现内斗,互相蚕食。 便如方才,那小鬼趁江却营睡着啃他的胳膊。 但江却营是个铁皮,啃不动。啃过半天除了磨磨牙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江却营站起身,走去桌畔斟一杯水,淡淡道:“那你们且去吧,我就不去了。” 此话一出,满堂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喧腾:“你什么意思?!” “我说,”江却营拨了拨茶沫,瞧着里头白沫翻涌,汩汩冒着泡,一派喝下去便立刻会暴死之状:“我无仇可寻,无挂无碍,不想多惹是生非。你们想寻仇就自己出去。” “砰——” 方才砸吊死鬼的拳头如今砸到了桌上,将桌面砸出一方大坑,深深凹进去,姿态狰狞。 那汉怒道:“你敢耍老子——”赤手空拳猛挥过来,朝江却营脑袋去。 他使了浑身力,重心全放在这拳上。却不想,浑身蛮力在即将触碰到江却营的前一刻,被黑烟桎住,往后一甩。便尽数反弹回来,全部报应在自己身上。 摔了个脑门着地。 江却营呷一口茶,噙在嘴里细细品味一番,最终还是没忍住吐回去,评价道: 像癞蛤蟆洗澡水。 江却营抬起眼,看方才要挥拳打自己的鬼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盯着他。江却营先发制人,道:“我记得,你生前是被斩首死的。” 对面往后退一步,作防御态:“你什么意思?” 江却营从碟里拾出一块糕点,将其塞入啼哭不止的小孩嘴里,堵住她的嘴,笑嘻嘻道:“没什么呀,把头扶稳当些。” 他弹一掸手上碎屑,道:“七月半鬼门开。不如在坐诸位都跟我说说要回去干什么,我考量一下。” 满堂喧腾起来,争抢着道: “我年纪轻轻就被官兵抓去修堤坝,活活累死了!非要回去讨个说法!” 嚯,好大的仇。 “妾的丈夫被大水冲走,我寻他许久不得,最终含恨而死——我得回去看看他!” 哟,痴情种。 “我儿才七岁!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我到底得回去看看,否则一身挂碍无法了却,难以轮回!”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 江却营听他们七嘴八舌吵起来,有些头痛。揉一揉眉心,拾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江却营脸绿了。 那味道比方才的癞蛤蟆洗澡水还要恶心,一口咬下去人要变鬼,鬼要大呵一声怨气冲天黑气溢满周身双眼猩红化为厉鬼向做这盘糕点的索命。 众鬼扯舌头七嘴八舌说着,忽然一团黑烟爆发出来,缠绕在江却营周身,迅速向外扩散,烟雾似有形,变成利爪向满堂鬼掠去。 “哎呀!” “吓死鬼啦!” “这家伙又起床气发作要杀鬼啦呜呜呜呜……” 要杀鬼的江却营痛苦眯着眼,指尖抽搐不止,艰难捏紧拳头,努力缓冲。良久,才慢慢睁开眼,黑雾缓缓散去。 江却营定定看一看手里的糕点,确定那真的不是某些鬼用杂草和稀泥混起来再配上忘川河水制来耍他的,嘴角抽了抽,将其随手一扔,不知扔进了哪个话很密的鬼嘴里,对方“唔——”一声大叫后,眼白翻天,骨碌倒地,过去了。 “啊啊啊啊杀鬼啦——” 江却营翻了个白眼。 他还没说自己睡一觉频频做噩梦,梦到死前惨状,醒来后还要被这阴曹地府毒糕点毒杀,忒命苦了。 太命苦了吧! 生前没受的罪,死后俱报应回来! 江却营颇为伤感,开始怀念起自己还是人的那些日子。 到底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好啊,还是活着好…… 江却营鼻子一酸,作势要哭出来。没有吃的,他真的不想活了。 这时身侧微动。江却营侧目,只见方才的小女孩拽拉着他的衣角,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呜呜……大哥哥,好难吃……” 江却营嘴角瘪了瘪。欲要哭出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你最懂我!这玩意儿吃了会死鬼。 他看着小女孩眼睛眨巴两下,又有泪水要溢出来,唯恐她再次嚎啕大哭,江却营立马捂住她的嘴,将其脸上泪痕抹去,放缓声音道:“我放你出去,放你去凡间吃饭好不好?别哭了。” 待到那双眼睛里泪水尽数收回去,江却营才舒了口气,缓缓撤回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哽咽着,牙口里还残留着刚才没吃完的糕点,说起话来含含糊糊:“楚……楚。” “我叫,楚楚。” 倒是可怜楚楚。 江却营在心里评价道。便抚一抚她的发顶:“好,我记住了。待鬼门开你便跟着我,不要乱跑,也不能胡闹,可知道了?” 楚楚用力点点头。 江却营站起身,跨过厅堂,向外行去。 众鬼齐齐跟上来,寸步不离,宛如朝圣。 “头儿愿意给咱们开门啦?” “他刚才不是说不去么?” “你懂什么,能者心思多变,头儿的心思,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哈哈去你妈的吧。我看他就是睡醒猛了一会儿一个主意。” 说这话的鬼下一秒鼻子撞了墙。一堵肉墙,他试探着抬起眼,瞧见有限视野中黑漆漆的一片,回过神儿来,才发觉那是江却营的后背。 此鬼颤颤巍巍道:“怎怎怎么了头儿?怎么不走了?” 江却营微微低下头,手托住下巴思索道:“这儿怎么有个结界?” 那鬼大惊失色:“你……不会,把东西忘了吧?” “什么东西?” “破开这结界的咒语!” 江却营缓缓扭过头,皱起眉:“什么咒语?” “哇——” 众鬼大呼。 “完了。” 江却营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这结界是他娘的你设的!” 后续会有这个斩首鬼的打脸跌脑袋场景~ [可怜]新书求收藏,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黄泉 第2章 归途 江却营还是个人的时候,曾做过几年道士。 严格来说是好些年。但他此人素来娇惯,什么苦都吃不了,执起剑挥两下就心脏钝痛,如被虫噬。于是修行之路漫漫苦长,他选择了最舒坦的那一种: 修法器符篆。 多年来,他在此道修得好,业有所成,其实都是拿宝贝堆出来的。 符篆所用的黄纸、朱砂,以及各类法器,样样都是最好的。若是有哪个脓包废物得了这些还一无所成,那简直可以脖子一洗倒挂东南枝了。 江却营在人间那些年,应当用这些东西收过不少鬼,也用阵法符箓困过不少鬼。 于是天道好轮回,应果报应具报应到自己身上。 如今他被自己的阵法困住了。 江却营托腮思索,试探伸出手。 “轰——” 一道雷引下来,把地面劈出一道坑。 江却营:…… 江却营发誓若有朝一日回到少年时,必然不会再做这种作孽的东西。如今现世报,还差点被劈成飞灰。 他试探着伸伸脚,踢一踢阵法石子。 没动静。 又一踢—— “轰——” 这次劈出来的坑比方才还大,在地上爬出一道狰狞曲线,随即撕裂开,瞧着颇令鬼心悸。很难不去想如果这一道雷招呼在自己身上会是何下场。 江却营还欲再动,诸鬼却已吓得瑟瑟发抖:“不不不不,不要啊!” “别劈啦别劈啦,把我的头发劈着啦!” “她头发着火了!” “快扑火呀混蛋!扑火,不是扇我脸!” 扭作一团。 江却营扶额,最终还是良心发现,暂时不动作。 他托起下巴,细细观测其中奥秘。 一道公鸭嗓又咋咋呼呼响在耳侧:“这下完了,阵法破不开,我们怎么出去!马上中元了!” “吵什么,头儿不是在想办法吗?” “办法?什么办法,你看他像有办法的样子吗?” 江却营的确没有办法,并且良心也有限。 他正眉头紧促,又试探性地伸出脚,欲—— 欲作又止。因为有只小手紧紧抱住他,藏在身后,拽着江却营的衣服猛猛摇头。 正是楚楚。 江却营瞧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头黑漆漆的,第一眼望过去楚楚可怜,往深了看却瞧不清楚心思。 小孩的心思最难猜。 江却营如是想道。 他定定扒开楚楚捏着糕点还在自己衣服上乱蹭的手,夺过她手里半块没吃完的糕点,将其丢了出去。 江却营笑眯眯咬牙道:“乖。不要拿这个蹭我。” 那糕点飞出去投入结界,犹如石子入水,荡起一圈圈涟漪。下一刻,结界法力从中心往旁褪去,一直褪到虚无。 鬼们大叫道:“开啦,开啦!” “鬼门开啦!” 兴冲冲张开双臂仰头奔出去,猛吸一口空气,随即咳嗽起来,呸呸道:“这什么味道?像屎味。” “妾快支持不住,要吐了……” “杀鬼啦,杀鬼啦!这么强的活人气,不要命啦!” 江却营调整几番,有些呼吸不畅。 鬼当然不能呼吸,但可以感受。那么强的阳气一下子全涌进来,饶是他也有些受不了。 甩一甩手,果然法力运转不周,稀薄得快要没了。 江却营依稀记得以前并没有这么强的清气,否则他也不会频频授差除鬼。而当下这个形式,不论是他,还是普通鬼魂,具被清气呛得浑身难受。照这样下去,恐怕还没来得及寻仇,魂魄就要散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他皱一皱眉头:“这附近可有埋骨之地,或有尸体?” 鬼若想在如此强盛的阳气中活下来,必定得找个容器,把自己伪装起来,遮一遮身上的阴气,不至于直接被冲散。 一般来说,作为厉鬼,有足够的能力直接附身生人,俗称夺舍。身边有鬼叫道:“再往前走,找个活人附上就好啦!” 哪有那么容易。 临近中元,寻常人都严严实实躲在家里,若想强行入室,便得硬生生破开贴在大门上的镇宅符纸。 可惜这年头人都学精了,符纸糊过一层又一层,成片成片地往门上粘,威力也非同寻常。鬼还没走到跟前就被金光闪闪浩然正气闪瞎了眼,被炸得向后仰倒,头着地,眼白一翻,过去了。 江却营细细辨认一下,发现那符好像是自己生前创的。 看来他真的做过不少伤鬼害鬼之事。 “呜呜呜呜头儿,好痛呀好痛呀,好强的镇宅符!” “还有驱鬼符……” 江却营抚一抚额头,面露难色。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 那声音尖锐,似无数根尖针扎进耳膜,听得众鬼弯下腰,艰难抱头挣扎,叫苦不迭。 江却营一皱眉头:“是驱鬼队,走!” 驱鬼队,顾名思义。 在江却营的印象里,这个组织在他儿时刚记事时兴盛过几年。 那时正值两国交战,我方败退,被敌生生屠戮一城,血流成河浮尸千里。那座城怨气滋生,硬生生变成一座鬼城,任凭再多修士大能想要去度化,效果都大打折扣,甚至殃及自身,继而无人敢再踏入。 那几年百姓饱受鬼魅侵扰,叫苦不迭。于是便有了驱鬼队。 只是时过数载,驱鬼队在过去几年天下逐渐太平下来后,已经没有如此兴盛。不知如今又是何种原由,惹其再出世。 江却营跑得急,带着众鬼疾行飞掠,不多时,便借着月色掠至荒地。 那是一座山头,土地荒芜,无数坟墓扒在山岗上。 要找躯壳,乱葬岗是最好的选择。寻常坟墓掘起来费时费力,保不准里头的尸身还有人挂念,穿出去若倒霉极了来一出“死人见熟人”,可是真的得不偿失,引来许多麻烦。 而乱葬岗不一样,既尸体都被草席子一卷扔到这里来了,哪还值得人牵挂? 此时铅云压顶,风雨欲来。大风将草木一吹,带起刺鼻难掩的味道。腐烂、铁锈味,被撵碎的死鱼内脏味,腥臭味……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俱在此处。 江却营有点后悔了。 他掩着鼻子屏住气,说出来的话像被隔了一层雾:“这是外城墓地,后来尸体增多,逐渐演化为乱葬岗。最近死人多,应该还有些身体能用,你们,去——” 他有点受不了了。 江却营此人,平生最爱以气质风度论人。而此刻,被尸臭腐朽味一泡,周身盈满臭气,毫无气质风度可言。恶臭扼住脖子,既难堪又难以呼吸。 “头儿,你怎么还不附?你的魂儿都要被清气冲透明啦!” “我找到个老头子,看起来还清秀,应该刚死没两天,身上也不脏。头儿,快附吧。” 江却营煎熬闭上眼。 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做了鬼,他只能一屈再屈三屈,无穷尽也。 屈辱的江却营屈辱地纵身一跃,附上身。 故去许久,再一次结结实实双脚挨地,感受到身为人的重量,江却营颇为感慨。仰头望天,对月感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长恨——” 他的牙掉了。 这老头儿应当死得匆忙,死前假牙还在嘴里,挨不住江却营这一大动作。仰头望月吟悲诗怒斥苍天,可惜老天爷不想见他,最后一抹月色也被乌云遮去,仿佛给他翻了个白眼。 江却营悲壮一笑。 楚楚一路上跟在他身后,没去翻找躯壳。正巧撞见江却营一口假牙扑通掉出来,乖巧跑过去捡。 江却营感动得老泪纵横。 他接过假牙握在手里,道:“谢谢。长途漫漫,你想去哪?” 鬼附身死人,也有些讲究,要看鬼的能耐。尸体腐烂速度越来越快,伴随尸臭味,一定会被生人察觉,而有些鬼能力强盛,附上身去即可延缓这种腐烂。但楚楚年幼,能力也有限,驾于不了躯壳,只能将其身上的鬼气掩去了,悄悄揣在身边。 楚楚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盯着他,道:“我要,找我阿公。” “你阿公在哪里呀?” “他在,京城。” 江却营的神情又变得悲怆起来。 在哪儿不好,非要在京城! 江却营联想一下去京城第一关就碰到护城驱鬼队,一阵驱鬼铃摇得他目眦欲裂。第二关再挨过一片浩然正气,强得要逼死鬼的阳气与真龙天子气。最后一关被道士捉到用仙索一捆,符纸贴在脑门儿上痛得死去活来。 江却营有点不想活了。 顷刻间,暴雨倾泻而下。 雨滴落成细线,细如尖针,一根根扎在人身上。 江却营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算半个人了罢。拍拍尘土,故作坚强,将楚楚揽进袖中藏好,整理遗容,潇洒往前行。 不过是闯一闯京城,左不过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又有何难?小孩子家想要的,哪有做大人的无能做不成的道理? 许是雨淋得太多淋进脑子,江却营长呼一口气,继而潇洒一笑,便自信满满抬步走。 他的腿断了。 …… 感情这老汉还是个瘸子,双腿走起路来酥酥麻麻,好不痛快。刚走两步,便忽觉脚腕一扭,腿一软,咔嚓一声骨头裂开。 江却营摔了个踉跄,单膝席地,勉强用胳膊支撑着,不至于让脸也滚下地去。如此狼狈,再被雨水一打,他有点……不想活了。 江却营悲壮一笑。 活啊,活着好!不管怎么样都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不对? 凭借此强大内心,江却营重新爬起来,仰起头,任雨水冲洗一遍脸。便再次视死如归继续向前走。 这次他走得格外小心,不敢太大动作,小心提溜着瘸腿,一步一停,一步一缓,颤颤巍巍踱行。 雨夜多艰,道路泥泞不堪行。 不知走了多久,江却营觉得此行艰难异常,精力尽数耗尽。 虽已身死,生前病痛一应免去,但此刻他却清晰感受到,再这样走下去,他真的会心疾发作,横死当场。 楚楚伏在他袖中一路上安安静静,此时察觉江却营身形不稳,恍如大厦将倾,柔柔道:“大哥哥,你没事吧?” 江却营闷声回句无妨,声音嘶哑。 万幸,前方有家客栈,勉强可避雨。 江却营一瘸一拐走过去,定眼一瞧:木门上没有贴镇宅符,也没有驱鬼符。干干净净潇潇洒洒,仿佛在向鬼魅勾手挑衅。 江却营一皱眉头,权衡利弊,觉得此去恐有阴谋。但又权衡利弊,方圆十里已无其他去处,便心一横,抬手扣了扣门。 “咚、咚、咚。” “吱呀——” 木门旋即打开,因长久失修,发出嘶哑声响,如老妪呜咽,听得人心里一抖。 开门的是个女人,上了年纪,面上带沧桑,个头与他相差无几。 江却营身子颤了颤,低下头,放低姿态,道:“大雨瓢泼,实在,咳咳咳……无处可去,望施主收留,留贫道避避雨,避避雨就好。” 他掩在门后,露出半张沧桑的脸,满面愁容,说话颤颤巍巍,声音沙哑。身上湿哒哒滴着水,看起来脆弱得立马要倒下。 对方作悲态,双手合十,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快请进。” 江却营提溜着腿,一瘸一拐进去。手不自觉拢了拢袖子。 女主人扶他坐下,递给他一杯热茶,江却营连连道谢,一把老泪纵横。 “老人家从何而来,这么大的雨,还要连夜赶路?” 江却营拭一拭水珠,随口编一个地点:“老朽自锦州来。” “锦州?”对方一惊:“那可真是天长路远。” “是啊,”江却营喃喃道:“天长路远……” 他呷一口茶,将其搁在桌上,双臂交叠,仿佛想到了什么伤心事,闭上眼不再动作。 女主人悲道:“听闻锦州多水患,几年前瘟疫肆虐,死伤无数。我没亲眼看着那场景,却有故亲在那里,多年来失联,也不知他如今是生是死。” 江却营无奈叹道:“造化弄人。” “也算世事无常罢……对了,您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是来做什么?” “我也是,”江却营淡淡道:“来寻亲。” “寻亲啊……” 两方又寒暄几句,女主人回身去了,留他一人。 江却营这时才抬起头,细细观察此处。 店内古朴,散发着陈年累月该有的朽味,其余布景与寻常旅店并无不同。 一切寻常。江却营思索几番,还是没有想到为何这店时逢鬼节,门上却不贴符纸,也无任何镇宅用的东西,到底奇怪得很,不宜久留。待此后雨稍停一些,便打算借故离开。 江却营抬首瞧一瞧屋外,刚欲起身,便被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叫住:“老人家请留步——” 结界开的方式是是伏笔,后面会填~ “锦州”大概在江南一代 祝阅读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归途 第3章 传言 江却营回过首,瞧见来人穿着不俗,一派贵气,必然是个官家子弟:“何事?” 对方粲然一笑,眉目清秀,说话干脆:“我方才在楼上听见您是锦州人,赴京寻亲。便想到来搭搭话。” 江却营心中苦涩:你作甚非要跟我一个老头子搭话? 对方自顾自道:“在下久居京城,不曾踏过大好河山,心中甚是遗憾。早听闻锦州风景如画,民风淳朴的美名,今日有幸想向你请教一二。” 江却营嘴角抽了抽。 他微微欠身,欲要拒绝,那人却直接疾行至身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向江却营一笑。 这笑颇为瘆人,江却营只觉脖颈溜过一缕阴风,不自觉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道:“老朽一生多漂泊,家乡之事早已忘却大半,失去趣味。恐怕讲不了公子想听的。” “没关系,”对方摁住江却营的肩膀强迫他坐下,道:“您怎么知道自己说不出我爱听的?切莫妄自菲薄,说不定聊着聊着,就如遇故知了呢?” 去你祖爷爷的故知。我这副身子骨都能做你爷爷了,哪能和你如遇故知? 江却营强挤出一抹笑。 对方却乐极,向上唤道:“本公子方才点的菜色里,有几道锦州菜,都呈下来,本公子跟这位爷爷一同享用。” 仆从应是,随即呈着一盘盘菜肴从楼上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放下碗碟,便一个个站定,神色严肃,在江却营身边站成一个圈儿,将他团团围住。 江却营环视一圈,不自觉掩了掩衣袖。 这怎么瞧都像是来索命,而非待客之道。 江却营暗暗攥紧拳头,开始思量该如何先发制人,快速出逃。 对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兀自抓住他的拳,道:“老人家,不必紧张。我这个人心善,碰到有缘人也愿意解囊相助,想必您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一定没好好用过饭。来,请用——”递过竹筷。 那双筷子贴得近,横在江却营脖颈不到两拳处,若是换成刀刃,倒才显得不奇怪。 江却营垂眸瞟过竹箸,又瞟过对方。随即笑起来,故作轻松:“好,那便多谢公子。老朽的确饿了。” 他接过竹箸,随意夹一口菜放进嘴里,重重咀嚼,定定盯着对方,仿佛嚼的是对方的骨头:“公子何名,今日恩情老身记住,来日必定尽力奉还。” “好说好说,在下纪折风。” 噢,纪家人。 我记住你了,来日等着。江却营在心底咬牙道。 纪折风兀自坐下,眯眼笑道:“不知您寻哪家亲人,我对京畿世家了如指掌,说不定能帮到您呢!” 江却营噎住,一口气上不来。 苍天,你这可是追着杀。 他咬咬牙,道:“我来寻户部江家。” “嚯,江家。”纪折风惊道:“老人家,江家这些年可不太平,您若无至亲之人,只隔了个远亲,我劝您还是早日令寻他路,莫要趟江家这浑水!” 江却营一愣,疑道:“此话怎讲?” 纪折风面露难色,不再言语。江却营疑虑更甚,转头望向堂中其他人,急切道:“烦请告诉我一二,老朽远道而来,无依无靠,实在——” “唉,”纪折风拍一拍他的肩膀:“世事无常啊。” 堂中早有人侧耳偷听,此时戏至正头,便抢道:“还能怎么样!江家出了位败类,跟那妖道一同祸乱朝纲,遭人唾弃!” “败类?”江却营疑道。 “可不是,那前员外郎女儿江锦屏,不就是位败类?一位姑娘家,迟迟嫁不出去,好容易嫁出去了,不过几年,却公然休夫!还把婆家整得鸡犬不宁,整家锒铛入狱——” 江却营皱起眉头。 “她自己倒好,公然休夫。按我朝律法,女子休夫者该入狱两年,她却直接与那妖道勾结,魅惑圣心,仅仅关了七日就被放出来!” “这也是几年前的事,直至最近,又作出许多妖来,又把江尚书一家搞得鸡犬不宁!整家如今一地鸡毛,怪事不断。” 江却营听准字眼,引出诸多疑问。 他依稀记得自己死前,父亲还没死。 江氏乃京畿门阀世家,曾有二子,大子江高澹官居尚书,位高权重,受人敬仰。次子江自闲却自小是个脓包废物,为人唯唯诺诺,什么都不敢做。凭他兄长庇护才在户部挂了个员外郎职,这一坐就是二十余载,既无功绩也无错处,堪称真正的官场小虫,泯然众人。 这江自闲,便是江却营的爹。 而江锦屏,则是他的长姐。 在江却营的印象里,他爹见到大伯父总是唯唯诺诺垂着头,经常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他姐姐更是,随了父亲,面对江高澹如鬼见愁。 如今却传,江锦屏使夫家锒铛入狱,又惹得江高澹一家不宁,疑点重重,恍如隔世。 江却营道:“那可知,是何原由?” 对面叫道:“天知道!” “如今江大人也被暂时收押,连个风头都没传出来,谁知道如何惹那败类女人和妖道不高兴?正巧过几日京兆府当众审判,且看他们在公堂上如何辩解!” 江却营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试探问:“妖道……是谁?” “这我不知道。” 江却营心下一空。 纪折风却在此时开口:“我倒有所耳闻。” 江却营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攥紧拳头,定定看向纪折风,看其嘴唇微动,缓缓道:“当朝国师明夷真人——” 话至一半,外头出现动静,响铃大作,脚步声夹杂驱鬼铃声接踵而至。 遭了! 楚楚被驱鬼铃惹得躁动起来,衣袖急急抖动。江却营下意识要站起身,却被纪折风先发制人:“老人家别急着走,这顿饭还没吃完呢——” 欺身掠过来,手作爪状,重重朝江却营肩膀拍下去! 这一拍用了足够的力,江却营只听咔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裂开。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抬手格挡,找准机会向后退离,却又退进了另一个陷阱。 这些人将他围死了! 驱鬼铃声与脚步声越来越近,木门马上要被破开。 纪折风冷笑道:“恶鬼放肆!光天化日之下夺舍生人,这就替天行道收了你!” 说罢,众人拔剑出鞘,直指江却营。 那些人将他团团围住,数把剑从四方架过来,严丝合缝,在劫难逃。 江却营缩了缩脖子,心中苦涩道:我仅是个只敢附身死人,说两句话一口老牙都要掉出来的命苦鬼,你们何苦费这样大的阵仗来捉我? 对方看他作畏惧状,便毫不客气地掏出符篆,朝江却营打过来! 那符打在胸口上,逼得江却营闷声后退,这一退便退至剑上,剑尖刺入后背,献血涌出。 客栈木门破开,驱鬼队众人踏进来。却只见屋内倏然爆发出浓烈黑烟,烟雾充满杀伐气,化作利爪向周身之人掠去! “啊——” “好强的鬼气!” “是怨灵朝圣,快用符纸!” 瞬间,无数道黄符被灌入灵力打过来,与黑烟相抵,发出“砰——”响,以此为圆心三尺之内,术法气流扩散,强劲无比,直将周身之人击退数丈,仰面摔倒在地! 江却营找准机会,迅速向外逃,身形即将隐入夜色,却冷不丁被一道屏障格挡回来,伤入内里,身形不稳。 一道人影缓缓出现在视线中,对方身量颀长,一身玄衣,戴黄金面,周身气质冷峻,充满杀伐气。只一眼便可知此人道行高深,绝非等闲之辈,也绝对对不好对付。 江却营只看一眼,便瞳孔骤缩。 来不及多想,趁那人还未近身,江却营凝起全身气劲,黑烟自掌心喷出,源源涌向地面,所到之处,砖瓦嗡嗡作响,似要碎裂。众人只觉一阵地动,还未来得及执剑刺过去,眼前之人便化作一缕黑烟,倏地窜过头顶。 江却营动作极快,此门不通,那便令寻他路。掠至二楼,破开窗户,跳下去。 待驱鬼队众人赶到,却只见躯壳,而厉鬼,早已不见踪影。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有人叫道:“在那边!追——” 待动静消停,江却营才缓缓捂着心口,自暗处走出来。 他看着那位玄衣人逐渐远去,走得不慌不忙。身形即将隐入夜色时,却突然停下,回首朝江却营所在的方向看来。 江却营心下一紧,立刻躲去暗处。 所幸,那人并未起疑,也没回来捉他。只愣了一瞬,便回身离去。 江却营此时内里法力滞涩,气息不稳。如群魔乱舞,耳鸣不止。却也没敢放松警惕,不敢在这里打坐调整。 他上前去,查看一遍那老汉的身体。 果然,皮肤出现裂纹,纹路狰狞,已经掩饰不住,不可再用。 江却营头痛起来。 再找一具躯壳,谈何容易?他如何再回一趟乱葬岗? 楚楚在此过程中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依旧用那双大眼睛盯着他看。江却营瞧着她,忽然眼睛一亮:“楚楚,你能找到这附近‘好吃的东西’么?” 楚楚脆生生道:“这些孤魂野鬼不好吃!” 江却营道:“不吃孤魂野鬼,吃香火。” 楚楚大眼睛眨巴眨巴,随后用力嗅了嗅,万幸,她肯定道:“有!还是新鲜的。” 江却营如释重负。便由楚楚带路,二鬼同行。 所谓“香火”,也便是贡给鬼的了。如若“新鲜”,那说明香火奉上时间短,便是此人死了尚且没几天,可堪一用。 走之前,江却营回头瞧了瞧那老汉。看他孤零零躺在那儿,胡须发白,形容消瘦,双颊深深凹进去,一派可怜之状,便大发慈悲,将其一同带上,准备顺带找个好地埋了。 人老一把年纪,还不能安葬,本来草席子一卷扔在乱葬岗,如今又要躺在荒郊野岭,实在悲矣,有可能还会吓到某个倒霉的过路人。 江却营深谙此道,只因小时候被吓过。 他自小便八字全阴,极易招惹鬼祟与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曾调皮跑出门,冷不丁撞上尸体,吓得他冷汗直冒,回去一病不起。 许是他这个人比较倒霉。 但有时老天开眼,或是风水轮流转,有些霉运也能变成幸事——江却营隐隐瞧见几步之外,似乎有人个躺在地上。 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得来全不费功夫! 走近了瞧,发现此人是个小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面容清秀,衣着整洁。虽然不及方才纪折风那般富贵,却也应该是个幸福人家的孩子。 怎的孤零零死在此处? 江却营又细看一遍,发现他面色青紫苍白,唇色略略发紫,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外伤。 窒息死的。 江却营还欲再想,却发现这小孩儿身侧,还躺着一直猫。 那猫儿身形尚小,通体漆黑,唯有爪子与下巴至胸脯雪白,俗称乌云踏雪。脖子上系着一颗铃铛,由红线绳而串,看起来颇为可爱。 不仅长得可爱,“死状”也—— 它身体侧躺,眼白朝天,一截小舌从嘴里吐出来,倒看起来像是小孩子家装死,闹着玩的。 江却营看着它,忽然就笑了。 他指一指猫儿:“楚楚,你且去附在它身上罢,比附人身省力得多,你能控制得住。京城清气太重,你藏我袖中到底不安全。” 于是,埋完老汉,一人一猫,便徐徐上路了。 呜呜呜呜抱歉,又改了几遍,祝阅读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传言 第4章 跌落 五更梆子打过,天泛起鱼肚白,隐隐泛出淡青色。 这一程走得一人一猫疲惫不止,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京城,如释重负,却也力气尽数耗尽,再不能行。 江却营心力交瘁,堪堪欲倒,便卧在街巷拐角处,支撑不住沉沉睡去。猫儿楚楚乖乖窝在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依稀出现人声。江却营半梦半醒,被吵得心烦,却碍不住眼皮打架,阖上眼不愿醒来。 直到一声哟呵,有个热气腾腾的物什跌在身上。猫儿被惊起,“嗷——”一声,叫声尖利,迅速跳下身去,爪子在他胳膊上一划。 江却营被痛醒。 他抬起头,眼睛半睁,视野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对方头戴毡帽,挑起扁担,嗓音年迈沙哑:“小叫花子,给你个包子,快拿着待一边儿去,别在门口妨碍我做生意。” 江却营目瞪口呆,顿时惊醒。 他垂眸看向手里的包子,再看看老汉,心中百感交集:苍天,本少爷生前非富即贵,买下你这铺子都不成问题,如今怎成了叫花子! 对方看他不走,便盛一盂水,哐当放在他面前,大咧咧道:“瞧你饿的那个样子,快吃饱喝足走罢!” 江却营垂下头在水里一照,才惊觉自己满面尘土,脸颊脏兮兮,活生生一个叫花子模样。不禁嘴角抽了抽,心里暗道这老汉人还挺好。便道:“谢谢大伯。” 他说话脆生生,声音稚嫩,看起来很是乖巧。那老汉听了,大手一摆:“我这人心善!” 江却营将包子掰成两半,一半喂给楚楚,另一半自己吃下去。这包子肉馅混着葱姜,面皮吸饱汤汁,一口咬下去,口腔里盈满香浓味,好吃得很。 吃完了,定定站在老汉摊前。 老汉脸僵住,半耷拉的眉毛拧成结,神色诧异:“怎么,没吃饱啊?” 江却营眯眯眼笑一笑,从身上掏出两枚铜钱,搁在桌上:“谢谢大伯。” 这具躯壳虽然狼狈,但其主人应当家底不差,随身携着银钱,倒不至于真的做叫花子。 老汉干裂的嘴张了张,目瞪口呆。无奈道:“你这小娃娃,大清早睡倒在街头,看你穿的不差,说话也不像个真叫花。怎么啦,跟家里人吵架啦?” 江却营手攥衣角,低下头作委屈状:“我从外乡来,走丢了,找不到家人。大伯,你知不知道京兆府在哪,带我去报官找找吧?” 老汉叹道:“算我今日倒霉,遇上了你!也罢,这包子也卖完,走罢!” 于是,江却营笑嘻嘻帮老汉收拾好扁担,抱上楚楚,一老一小一猫徐徐上路。 京兆府离这里稍有些距离,一路上江却营嘴巴碎碎,问东问西。尽问了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老汉一边骂麻烦,一边不厌其烦地回答他。 江却营在话语中,隐隐提到一些字眼,如“驱鬼队”,“中元节”之类。 老汉倒是大大方方回道:“京城已经许久没闹过鬼祟,不必怕那些东西!咱们现在的国师可厉害着呢,专门捉鬼!” 听到“专门捉鬼”几个字,江却营嘴角抽了抽。面上却依旧笑眯眯乖巧道:“哦,那好厉害!” “那是!这位国师十几年前就年少成名,太后都欣赏他,专门把他师门招进宫招待。那阵仗,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当时他才十七岁吧?真是后生可畏,可惜了——” 江却营立刻追问:“可惜什么?” 老汉却没有再回答。江却营一愣,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地方。 京兆府公堂庄严肃穆,“明镜高悬”匾额高挂,两排皂隶站堂,手持水火无情棍,森严肃杀。 “看来今日有庭审。” 二人挤在人群中,江却营个子小,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从人与人站立的缝隙中窥探。 “啪!” 惊堂木重重一拍,如闷雷炸响。水火棍砸向地面,伴随“威——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颤响。 满堂肃静。 江却营在缝隙中,勉强窥见堂中局面。 京兆尹沉声道:“陈氏,你方才状告苏氏杀你孩儿,可有证据?” 被称作陈氏的女人把头磕得咚咚响:“大人明察!妾在后宅,被苏氏针对多年,只因我为妾室,却生下男儿,她便百般针对我!” “从前多忍让,只因为孩子考虑。如今我被遣出府,左不过流落街头,饿死也便罢了!却不想苏氏竟然痛下杀手,连孩子也不放过,真是毒蝎心肠——” “满口胡言!” 苏氏怒道:“你孩儿分明是自己贪玩跑出府,被人贩子拐走的,如何污蔑我?” “你——” 二位言语激动,便作势要起争执。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呵道:“肃静!” “陈氏,你可有证据?” 女人立刻道:“有!妾身有证人,乃是府里一直跟着我的婢女,忠心耿耿。自我被遣出府后便跟着我儿子照顾他,不会有错!快,快请福喜上来!” 人群中走出一女子,垂着头,脊背弓成弯月,颤颤巍巍上前去。 京兆尹道:“你就是福喜?你可有证据证明是苏氏害了陈氏的儿子?” 福喜上去扑通一声跪下来,吓得打哆嗦,颤颤巍巍说不出一句话。 江却营听准字眼,明白这是一起宅斗杀人案,本觉得了无生趣,并非今日所来目的,便想偷偷溜走。 京兆尹沉声道:“本官在问你话。” 福喜哆哆嗦嗦:“奴,奴……” 江却营即将挤出人群。 忽然!福喜原地暴起,周身凝满黑烟,伸出利爪便朝京兆尹面门掠去。 “啊!” 人群爆发出尖叫,江却营猛然回过头,看到堂中黑烟突起,心下一紧,便迅速抬手施法救人。 福喜利爪向前掠去,还没来得及碰到京兆尹,便被一道强有力的法术格挡回去,身形踉跄。 京兆尹兀地站起身,呵道:“厉鬼放肆!” 刹那,满堂震惊,四下逃窜,尖叫此起彼伏。 “厉鬼伤人啦——” “鬼啊——” 与江却营同行的老汉吓得腿都软了,又被逃窜的人挤得踉跄,脚底一滑,摔倒在地。 江却营刚要去搀扶,却不想,福喜倏然调转方向,往此处掠过来。一把抓住老汉的脖子,手上用力,掐得其脖颈青筋暴起,眼球充满血丝,即将窒息。 江却营顾不了那么多,手中黑气凝起,一掌打过去。 对方吃痛,扔下老汉向后撤离。 福喜僵硬扭过头,一双猩红的眼睛快要凸出来,死死盯着他。猛然伸出利爪朝江却营抓来! 江却营别无他法,只能抬手格挡,硬着头皮打。 对方招式诡异,力道强悍,打起来没完没了。江却营委身在这具孩童躯壳里,还要注意掩藏身份,实在有点心力不足。 那鬼见缝插针,找准矛头,猛地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重重甩在公堂青石地板上。 双爪黑烟凝起,血淋淋朝他伸过来! 江却营穷途末路,心一横,使出进一层的法术来格挡—— 两方真气相抵,对方终于被打落。 福喜看起来痛苦难忍,死死抓住头发,猩红的双眼瞪至极限,眼珠子快要掉出来。目眦欲裂,抱起头仰天大叫。 “啊啊啊啊——” 一声凄惨吼叫后,如同被抽去筋骨,轰然倒下。 苏陈二人被吓得缩在公堂角落,此时见厉鬼倒下,才大着胆子慢慢爬出来。却在看到江却营的一瞬间宛如见鬼,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啊——” 江却营一疑,看见苏氏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自己:“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话当然不是在说江却营,而是在说这具躯壳。 人群又慢慢聚起来,有人惊道:“那不是江小公子吗?” “今日陈氏状告苏氏杀她孩儿,被杀的正是江小公子!他居然还活着!” “不可能!”苏氏呵道,脸色难以置信:“他死了,他一定死了。我亲眼看到的……你是鬼,是鬼!” “见鬼啊啊啊——” 饶是江却营再愚钝,也立刻明白过来: 这是撞见一起谋杀案,他阴差阳错上了被杀害的孩子的身! 真是倒霉至极! 俗话说穿道袍都撞鬼,喝口井水都呛肺。如今他做了鬼,却还偏偏“死而诈尸”,诈尸遇见熟人,祸不单行! 厉鬼当街作恶,必定会惊动驱鬼队。 驱鬼铃声从远处缓缓而来,铃舌疯狂撞击内壁,迸出刺耳颤音,混着道士念咒声。听得楚楚躁动不止,浑身毛发炸起,惊恐地往江却营怀里跳。 江却营心一横,便要逃走。若撞上驱鬼队,他必会暴露身份!还是早些离开,趁还有机会! 忽然,苏氏双手掐住脖子尖叫一声,猛地瘫倒。随即便与福喜一样,伸出长爪,猛向江却营面门抓过来! 这次比方才还要猛,黑烟滚滚浓烈,浓得遮蔽住视线。 江却营手无兵器,一路上均是徒臂格挡。这次却失了算,两方黑气抵上的瞬间,听见咔嚓一声,似是骨头裂开。随即泼天倒海的强劲气流朝他涌过来,将他牢牢梏住。 江却营奋力挣回手,凝起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凭空画虚符,重重朝对方打下去! 这一掌非同寻常,对方被他打得向后撤开几步,黑气稍稍松散一些。江却营找准机会,立刻聚起周身灵力,化作黑烟,飞速向外掠去。 街上人多眼杂,逃命不便。他还是走他喜欢的路,运起轻功,选择飞檐走壁。掠过雕花飞檐,风簌簌刮过耳廓,衣袂翻飞。 那鬼居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已经快速追了上来! 它竟不畏白日强盛清气,公然脱出躯壳,以魂魄状便跟了上来。黑烟裹挟真气横扫而来,江却营急忙跃起,脚下砖瓦被打碎,尽数滚落下去。 附在躯壳里,无法施展**术。江却营与其连过数招,越来越心力不济。 口中隐隐泛出血沫,对方的法力仿若一个无底洞,越打越多,无穷尽也。此时又进一层,见缝插针,狞笑着伸出利爪,捏住江却营的脖颈,将他提起来。 血手伸出,直向心脏—— 忽然,一道强劲金光闪过,直直抽在它身上。对方立刻痛苦难忍,仰天暴呵:“啊啊啊啊——” 而江却营只觉心脏绞痛,如万蚁啃食。法力被尽数稀释干净。心神俱疲,只能任凭自己从高处跌落。 心随肉身骤降震颤,眼前景物模糊。他恍惚间想起来,多年之前,自己好像也这样跌落过一次。那时摔得筋骨尽断,钻心剜骨,直至死去多年也忘不了——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失重的眩晕突然撞上一片柔软,后背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腰腹骤然轻松。 江却营闻到一片乌木香,香味沉稳静谧,却不浓烈。 心跳如鼓,方寸大乱。 他急急喘气,良久,才缓缓睁开眼。 入目一第眼,在有限的视野里,他瞧见对方右耳后,那颗鲜艳的朱砂痣。 嘿嘿师父来啦 又重写一遍,还是提前两章让师父出场了[摸头] 祝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跌落 第5章 乌木 江却营盯着那颗痣,耳后发痒,下意识也想摸一摸自己的耳朵。才想起如今在人家怀里,还是不宜乱动。 他记得,第一次见师父时,迎面而来的,也是对方身上的乌木香。 这种香调不似檀木醇厚浓郁,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细细品味其中清幽之感。所谓暗香疏影,浅香一缕穿今古,内敛温润,沉稳宁静,便都在其中了。 许是香调有安神凝气的作用,江却营跌入他怀抱的一瞬间,便觉得浑身气息流畅许多。 驱鬼队众人已经赶来,人群乌泱泱一片。见了抱江却营的那个人,单膝沉沉压下去,在石板上磕出闷响:“参见国师——” 那人示意他们平身。随即转头,往方才厉鬼跌落的地方看去。 对方已失去嚣张气焰,浑身如纸投入烈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坍缩下去,凝成一团,即将化为黑水。 它伸出枯爪,费力挣扎几下。 忽然猛地仰起头,放声尖叫,叫声凄惨尖锐,刺破长空,空气都被震得阵阵发抖。 江却营一听见那叫声,便头如刀劈心如虫噬,针扎似地疼,下意识抓住身上人的衣襟。 此举本为发泄,却在外人看来,带了些害怕的意味。对方一滞,随即抬手轻轻拍一拍江却营的背,似乎在示意他安心。 一边运起灵力,手腕一翻,向那处打去。 厉鬼瞬间消停下来,轰然倒下,周身黑烟渐渐消散,直至虚无。 待一切皆安,那人终于俯身,一点点松开托着膝弯的手,护着背,轻轻把江却营放下来。 等他身形完全站稳,才缓缓撤回手。对外吩咐道:“暂时遣散百姓,加强皇城戒备。鬼祟还没有除完,继续找。” 驱鬼队众人应是,利索去了。立刻疏散人群,忙碌起来。 江却营不自觉攥紧手,指甲陷进肉里。 自遇到国师后,他便一直心跳如鼓,强压不下:鬼祟?他可不就是那最大的鬼祟么? 京兆尹此时一拍惊堂木,遇此鬼怪之事,依旧临危不乱,沉声道:“今日案情审至此处,涉案人等收监看管。” “闭堂——” 惊堂木重重一拍,伴随水火棍急急抖动,此事告一段落。京兆尹迈开步子朝这边走来,向国师微微欠身,稍作一礼。后者回之。 京兆尹并未继续言语,而是侧目向江却营看过来。 江却营瞧一瞧他。 这位京兆尹大人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尾上挑,唇角的线也往上走,整个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江却营多年前见他的第一面,便觉得此人像极了狐狸,心里悄悄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狐面大人”。 当时师父听完笑了笑,笑他颇有想象力。 直至今日,真的亲眼见到这位大人公审,江却营才见识到其威慑力。对方那副笑相,一坐上公堂便立刻荡然无存,只剩一派肃杀气。 有百姓私底下说他是笑脸阎王,若地府有城隍,人间便有他。若跪在公堂之上看见其眯眼一笑,那可真是小命见阎王,被吓得魂儿都丢出半里地去。 所幸京兆尹只是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侧目对国师道:“今日事出突然,你可查到了什么?” 国师面色凝重:“暂不可声张,劳烦大人将今日之事尽力压下去,切莫传到太后耳朵里。” 京兆尹眉头一锁,道:“是否与前几日城外百姓暴死一案有关?” 后者点点头。一抬眼,看见方才涉案的苏陈二人将被带走,便道:“且慢。” “这两位是江府的人,如今被厉鬼附身过,性命垂危。烦请通融一二,先交给我。待我去除其身上邪气,再与江员外审问。” 京兆尹卖他个面子,一摆手:“拿去罢!我现下处理江高澹一事,也没空纠结她们。” 江却营微微皱起眉头:江员外? 这京城中,除过他已逝的父亲,还有哪个江员外? 国师提过人,欲走。忽然脚步一滞,侧首朝江却营看过来。 江却营这才第一次迎面对上他。 对方戴一张冷冽黄金面,面具应由赤金捶揲而成,棱角分明,寒光伶俐,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充满杀伐气,很不近人情。 唯有露出双眼的地方,可一窥内里之人的姿容。只可惜不过寸许,看不清眼底神色。 面具之后眼眸微动。随之俯身过来,一手牵起江却营。 另一只手抬起,“楚楚”便利索跑过来,轻盈一跳,跳入他掌中,顺着胳膊爬上肩头,悠然卧下,开始舔爪子。 一大一小一猫,迤迤然上路。 国师府邸偏远,与京兆府颇有些距离,比先前老汉带江却营而来的路还要长些。 一路上二人俱沉默,谁都未曾开口。 江却营被对方牵着,不容推拒,只能被迫细细感受掌中触感。不得不承认,那触感如玉,的确不错。 一开始凉意袭人,随二人长久相触,慢慢浮现出温度,变得暖和。暖意自指尖泛起,顺着指缝往皮肤里钻。 内里气息已不知不觉间大好。 江却营这一路走得心不在焉,想东想西,把生前事死后行俱过一遍,心如乱麻。 待意识回笼,眼前赫然立着一座府邸。 国师府邸庄重威严,与京城一众屋舍装潢样式并无不同,只是更神秘肃穆了些,与其主人一样,外观看起来冷冰冰不近人情。 对方带着他径直穿过回廊,步入正厅。 掀开竹帘,阁内乌木香气扑面而来,幽香漫缕,绕入心尖,沁人心脾。 “楚楚”倒是十分娴熟,一进屋便兀自从国师肩头跳下去,跳到案几上,在上头打滚,形态慵懒。爪子乱挥,淘气至极,尾巴胡乱甩将几只狼毫挥下地去。 婢女随他们进来,端一铜盆,盛满水,搁在江却营面前。 江却营垂下头,往里面一照: 哇,自己还真是一副叫花子模样。 难为对方纡尊降贵来抱他,还牵着他走了一路。 江却营悄悄抬起眼,朝国师的方向看去。 对方正俯身,拾起被扫落的纸笔,搁在案上,轻轻拍一拍猫儿脑袋。 婢女过来,抚着他的肩膀,温温柔柔对江却营道:“小儿郎,别紧张,快洗一洗脸。洗完姐姐带你去换身衣服。” 江却营别扭一笑,神情苦涩。 他这一路可谓狼狈至极。雨夜逃亡、露宿大街,甚至被人当叫花子。真是把生前没受过的罪俱受一遍,天道好轮回。 任凭仆从摆弄,洗漱完,随即又绕去屏风后更衣。 这具躯壳因方才打斗太过激烈,已跟先前那具老汉躯壳一样,皮肤上裂纹增生,形容狰狞。虽未蔓延到脸上,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那婢女瞧见,却并不惊讶,仿佛对此类事已司空见惯。 换好衣服,绕回堂前。 苏陈二人已被带进来。前者仰躺,面色煞白,唇色发紫,额间布满冷汗,渗人至极。 而陈氏一见到江却营出来,立刻激动至极,欲哭无泪,急切道:“儿,我的儿……” 便作势要跑过来抱江却营。 却被婢女拦下,抚一抚脊背:“娘子莫冲动,他可不是你儿子。” 陈氏干瞪眼,看向江却营的眼神可怜至极,望穿秋水,即刻要哭出来。 国师道:“他的确不是你儿子。江公子已去,节哀罢。” 妇人跌坐下去,双手抹泪。 国师绕到苏氏身边,俯身查看。 江却营在旁同看。那妇人面色煞白,脖颈露出的肌肤爬上些裂纹,并渗出隐隐黑气。与江却营身上的裂痕极其相像。 国师并作二指,在其口鼻、脖颈、腕处一探,随之沉声道:“退后。” 说罢,指尖凝出莹光,施展咒文。光点随袖袍轻挥散开,点至苏氏眉心。 一咒施下去,苏氏立即拳头紧握,喉间溢出哼咛,黑气丝丝缕缕,快速自七窍涌出去,扭成诡异的形状。 那些黑气越攒越多,不断翻滚、冲撞。骤然蜷缩,随之爆发出一阵极强的气劲,要往旁边冲来! 几乎在一瞬间,江却营和国师同时捻指掐诀,快速朝那处重重打过去,呵道:“敕!” 黑雾瞬间打散开,散至虚无。 苏氏猛地坐起来,眼眸瞪大,眼白向外扩开,几乎要把眼眶撑裂。 陈氏被此形吓破胆,惊呼一声,跌坐回去。 江却营凭下意识反应,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陈氏却因他此动作不停颤抖,泫然欲泣,朝江却营苦苦看过来,神色动容。 江却营却没空再安抚她,转而继续看向苏氏。对方身上黑气俱已除尽,却还是隐隐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息。 那气息江却营再熟悉不过。 他一路走来身心俱疲,稍与旁人过几招便心力不足,堪堪欲倒,也便是拜其所赐。 江却营凝起灵力,虚空画符,念过咒文朝苏氏后背打去。 对方瞪得吓人的眼睛倏然阖上,整个人瘫倒,一如当初。 “她身上邪术已除,带下去罢。”国师道,转眸看向陈氏:“你也一同去休息,切莫太过忧虑。我已遣人告知过江员外,她不久便会过来,自会为你做主。” “汀兰,”对婢女道:“去罢。” 汀兰应声,扶起陈氏:“娘子,随我走吧。” 看陈氏的眼神还扒在江却营身上迟迟下不来,便捂住她的眼睛,哎呀道:“娘子,他真的不是你儿子啦!” 便随几个仆从将二人相继带出去,竹帘撩起又放下,众人尽数走干净,屋子又恢复宁静清幽之派。 此时只剩他与国师二人。 江却营不自觉攥紧衣袖,内里气息急促,手足无措地别过头,胡乱看向屋内陈设。 这种陈设好生熟悉。 以至于他一进来便如归家,整个人熟稔放松至极。 这时,门被轻轻关上,发出细微声响。 国师转过身朝他走来,停在几步之外,二人隔开一段距离。 对方在阖上门时,便已然摘下黄金面,露出一张清俊温润的脸。 柳道非薄唇微启,似是犹豫,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唤道:“昭儿。” [亲亲]更新~ 又改了一遍 一写感情戏就心里暖烘烘的嘿嘿 [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乌木 第6章 却营 江却营以前,本不叫“却营”。 提起名字,就不得不讲讲出生。但论起这个,总伴着声声叹息。离不开那些“天煞孤星”、“命带晦气”种种词。 那一年,正值深秋。随初雪飘飘落下,户部员外郎江自闲家一婴孩呱呱坠地。 母亲为诞下他受尽了罪,昏迷多日不醒,请来宫里太医也束手无策。 随风雪而来的,还有一位坡脚道士。 那道士信手一掐,对江自闲道:“这孩子八字全阴,天生孤煞,大不祥也。” 江自闲立刻眉头倒束,怒呵道:“荒唐,庸道误人!我儿吉不吉祥还轮不到外人说了算!”便拂袖驱赶。 话虽如此,但碍于儿子的确八字全阴,容易招惹鬼魅,便为他取一“昭”字,为光明灿烂意,试图冲一冲命格。 七岁之前,家人唤他一声“昭儿”。 七岁那年,他遇见柳道非。随对方远离朝堂,便得了一个新名字:却营。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只是世事变迁,蝇营狗苟太多,是否真的立于水火之外,也只能看个人造化。 如今父母皆去,能唤他一声“昭儿”的,除了柳道非还有谁? 江却营抬起眼,时过数载,再一次看向那张脸。 对方面容清俊,雪腻酥香,明明生得一双桃花眼,却音容极淡。可叹了那双眼睛,放在这张脸上,第一眼瞧上去并不含情,反而带上几分疏离气。 但江却营清楚记得,那双眼睛笑起来时,眸中的脉脉之态。 这张脸他看了十余载,嗓音听了十余载,与其朝夕相处,自幼时至少年,怎会认不出来? 只是故人相见却生死相隔,如今人鬼殊途,在二人之间劈开一层屏障。 想要假装不认识,却情入内里,顺着眼眸渗进去,便成了噙在眼眶中的泪。 江却营是只鬼,不能流泪。 他呼出一口长气。 自柳道非那声“昭儿”后,二人相顾无言,空气凝滞,屋内落针可闻。 …… 落纸也可闻。 “楚楚”仰躺在桌上,尾巴甩来甩去,似是被凝滞的氛围惹得不舒服,便爪子一挥,又将宣纸扫下地去,发出窸窣一声,寂静被打破。 江却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他和柳道非俯身拾起满地纸,略略整合,将其搁在案上。 江却营将猫儿抱回怀里,轻轻揪一揪它的耳朵,假意惩戒,并没有实际痛感。 对方却直接耳尖一抖,身子仰躺,爪子悬空吐出一截小舌,眼白一翻,过去了。 江却营:喂。 光天化日之下碰瓷啊? 柳道非低声笑起来。 它碰瓷,江却营也毫不客气,将其放回案几上,看它继续装死,没忍住揪一揪它的胡子,评价道:“你怎么越长越像老头了?” 猫儿立刻睁开眼,站稳身子对江却营凶狠哈气,露出尖牙:你才长得像老头儿! 柳道非忍住笑,拍一拍它的头,却丝毫不起作用。 眼看一猫一小争执不下,前者就要挥起爪子大打出手,便迅速止损,无奈道:“别闹,快把人家的魂魄还回来。” 这猫自然不是那扯皮的走了狗屎运,碰巧出现在路边,而是柳道非有意为之。 自客栈一会,他便已认出来。 料定对方的躯壳即将崩裂,不可再用。于是留下猫儿,供江却营作躯壳用。 只是没想到误打误撞,江却营碰见一具新壳子,还倒霉至极,因为这具躯壳引出许多事端。 传言说猫有九条命,是真是假尚存疑,但其的确体质特殊,与人不同。即使不死,也能供鬼魂附身,只要猫愿意。纵使两魂共处一身,也并不冲突。 这一人一猫整整齐齐“死”在路边,原是供他选择的,只是没想到还多了一个楚楚。 江却营联想一下那场景:柳道非派出猫去,郑重其事对它说:“去把昭儿找回来”。 猫便一翻白眼,跳下地去,一路跟着江却营,找准机会趟在路边装死。心里冷哼:选我还是选他?选他你就完了! 想着想着,又没忍住笑起来。 心情大好,便乐得妥协,不与一只猫计较,举起双手假意投降:“是我的错,不该叫你老头。猫大王莫生气,快把楚楚的魂魄让出来……” 心底却腹诽:你长得黝黑无比,跟黑炭似的。若非胸前和爪子这两抹白,黑得人都找不到你,黑脸上再嵌上几缕白胡,可不就像个老爷爷么! 这猫自被江却营与柳道非收养后,取什么名字都不唤不动,唯有叫“煤球儿”、“老头”之类,惹其生气了才会获得反应。 于是江却营便日渐熟稔,唤它煤球。 煤球斜眼一看他,鼻孔不屑地一嗤,兀自跳下桌去,找个舒服的地方舔爪子。 柳道非对这一猫一小颇为无奈,扶扶额,预要跟煤球好好商量一下。刚迈开步,门忽然被叩响:“大人,江员外到了。” 江却营心揪了一下。 从前,旁人找他父亲,也唤一句“江员外”。 江自闲做这六品小官做了几十余载,兢兢业业,从没升过也没降过。因谨小慎微,很多人瞧不上他,也不屑去记他的名字,久而久之,“江员外”便成了他父亲的代名词。 时过境迁,再次听到这个称呼,不禁心下一紧。而后才想起江自闲已经死了的事实。 柳道非一愣,转头看向他。犹豫一番,才道:“随我来。” 拾起黄金面戴上,带江却营一起去往前院。 方才来的时候心不在焉,江却营如今才察觉到,这府邸后院的陈设装潢,与当年他在师门时很像。 柳道非戴上面具出了门,就又变成那个冷冰冰的国师,一路上二人不作言语。 前堂一派肃穆,与方才的屋舍迥然不同。 二人跨过门槛,进到堂内。屋里正站着一个人,听到有人进来,缓缓转过身。 江却营呆愣住。 此人正是江锦屏,他的长姐。不过时过境迁,对方已褪去稚气,变得落落大方,甚至颇有威压。 她着一身深绿色官袍,戴幞头,身形挺拔,眉目间与江自闲有五分像,却全然没有后者的唯唯诺诺之气。多年未见,再见脱胎换骨,江却营差点没认出来对方。 江锦屏一看到他,眉头微挑,有些惊讶。随即道:“国师今日叫我来是处理家事?” 柳道非作一请,待三人相继坐下,道:“请陈氏过来。” 陈氏经过长时间休息,已经冷静下来,汀兰应该与她说了不少话。进来后,门随即被阖上,留几人一个私密谈话处。 陈氏抬头,颤颤巍巍看向江锦屏:“江姑娘……不不不,家主……” 江锦屏道:“坐下说话,不必紧张,不用叫我家主。” “说罢,把你知道的一一细说。不可有隐瞒。” 陈氏不自在地攥着手,哆哆嗦嗦。江锦屏瞧她太过畏怯,便放缓了些语气:“我自出嫁多年,对江府后宅之事少问,只记得你是我堂兄的妾室?” “是……” 江锦屏温声道:“做江恒的妾室,旁人唤你一句陈姨娘。但除过陈姨娘这个称谓,你一定还有自己的名字,对不对?” 陈氏眼眸微动。自一脚踏入世家后宅,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问过她叫什么名字。 她缓缓气,思索良久,才恍惚间想到了什么:“我叫……陈琅衣。” “琅衣,”江锦屏点点头,道:“那便从这里开始说起。” 陈氏闭一闭眼睛,终于在对方的鼓励下,娓娓道出:“我本是个清白人家的姑娘,意外与江大公子相遇。可他品性风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自此后再无瓜葛。我尚未来得及知道他是哪家公子,便不见其踪影……” 江却营远离京城多年,对江高澹一家的烂事并不了解,只略略有耳闻,说家宅争斗不休,很是头疼。如今看来,他那几个堂兄,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陈氏继续道:“直到大了肚子,家里人觉得蒙羞,实在没有办法……才提着画像挨家挨户找,我一个妇人,自此再无脸面见人……” “后来几经波折,我终于找到他。但那些日子并不好过,大娘子不待见我,甚至夫君也不想负责,想将我遣出府去。最后……最后还是江大人,不愿将事情闹大,才勉强将我留下。” 江高澹混迹官场多年,为人事故。而今太后把政,最厌恶此类事。女子有怨,即可告到衙门去,若此事闹大了,传出去说江尚书这么大的官威,却连个妾室都养不起,身怀六甲还要将人家赶出去,简直丧尽天良!面子多多少少挂不住,只能呵斥儿子一顿,将后宅之事草草了了。 想来,陈氏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生下孩子后,我就更不受待见,夫君不曾切实说过要纳我为妾,大娘子也不喝我的茶……我在府中连奴婢都不如。” 可怜她是个清白人家的姑娘。 江却营心中复杂,不自觉向陈氏看去。对方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 陈氏立刻泪如雨下,嚎啕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江锦屏扶起她,道:“我知道。” 言语简短,却力透纸背:“江恒和苏氏欠你的,我会为你讨回来。继续说。” 陈氏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强忍着哽咽,咬牙道:“苏氏恨我生下儿子,百般刁难。要让我滚出府去,为了儿子,只能忍让。七年……我寄人篱下整整七年!” “直到一年前,尚书入狱,江家不宁,江姑娘你接手家事,管下钱账。他们不能再过挥金如土的日子,便遣散了许多家奴,也……” 也顺带将陈氏遣出府去。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去到人家做小妾,还被遣了回去,有何颜面再见人?家里人又如何要她? “我狼狈归家,这么多年在江府心力交瘁,落下许多病根,家人不待见我,说我蒙羞……还好,还好元儿是个好孩子,还总惦记着我!” 原来这具躯壳的主人叫江元。 “元儿隔三差五偷偷来看我,给我带些银钱药品,与福喜一起。” “元儿来时总要乔装打扮,换上素衣,不敢太过于伸张。总挑一些家里忙的日子来,或是阖家去城外上香的日子……那日,中元快到,江府阖家去城外寺庙上香,元儿早几日便遣了书信给我,说要过来,却……” 却不料遭人毒手。 江锦屏与柳道非对视一眼,面露疑色。 江锦屏问道:“就是那几日,城外出现百姓暴死一事?” 柳道非点点头:“不错。” 江锦屏对陈氏道:“你继续说,如何知道江元已死?” 陈氏攥紧拳头:“那日,我在城外苦苦等待,盼不来元儿,却来了一个人,想要取我性命——” “员外”一词本为“员外郎”的简称,后才发展为富商称谓,不过我们这里只是为了读起来顺口,只有官职意思啦~ 这张宅斗部分有点多,但本文基调肯定不在宅斗!!请放心,下一章就会好起来![摸头] 祝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却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