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却营还是个人的时候,曾做过几年道士。
严格来说是好些年。但他此人素来娇惯,什么苦都吃不了,执起剑挥两下就心脏钝痛,如被虫噬。于是修行之路漫漫苦长,他选择了最舒坦的那一种:
修法器符篆。
多年来,他在此道修得好,业有所成,其实都是拿宝贝堆出来的。
符篆所用的黄纸、朱砂,以及各类法器,样样都是最好的。若是有哪个脓包废物得了这些还一无所成,那简直可以脖子一洗倒挂东南枝了。
江却营在人间那些年,应当用这些东西收过不少鬼,也用阵法符箓困过不少鬼。
于是天道好轮回,应果报应具报应到自己身上。
如今他被自己的阵法困住了。
江却营托腮思索,试探伸出手。
“轰——”
一道雷引下来,把地面劈出一道坑。
江却营:……
江却营发誓若有朝一日回到少年时,必然不会再做这种作孽的东西。如今现世报,还差点被劈成飞灰。
他试探着伸伸脚,踢一踢阵法石子。
没动静。
又一踢——
“轰——”
这次劈出来的坑比方才还大,在地上爬出一道狰狞曲线,随即撕裂开,瞧着颇令鬼心悸。很难不去想如果这一道雷招呼在自己身上会是何下场。
江却营还欲再动,诸鬼却已吓得瑟瑟发抖:“不不不不,不要啊!”
“别劈啦别劈啦,把我的头发劈着啦!”
“她头发着火了!”
“快扑火呀混蛋!扑火,不是扇我脸!”
扭作一团。
江却营扶额,最终还是良心发现,暂时不动作。
他托起下巴,细细观测其中奥秘。
一道公鸭嗓又咋咋呼呼响在耳侧:“这下完了,阵法破不开,我们怎么出去!马上中元了!”
“吵什么,头儿不是在想办法吗?”
“办法?什么办法,你看他像有办法的样子吗?”
江却营的确没有办法,并且良心也有限。
他正眉头紧促,又试探性地伸出脚,欲——
欲作又止。因为有只小手紧紧抱住他,藏在身后,拽着江却营的衣服猛猛摇头。
正是楚楚。
江却营瞧着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头黑漆漆的,第一眼望过去楚楚可怜,往深了看却瞧不清楚心思。
小孩的心思最难猜。
江却营如是想道。
他定定扒开楚楚捏着糕点还在自己衣服上乱蹭的手,夺过她手里半块没吃完的糕点,将其丢了出去。
江却营笑眯眯咬牙道:“乖。不要拿这个蹭我。”
那糕点飞出去投入结界,犹如石子入水,荡起一圈圈涟漪。下一刻,结界法力从中心往旁褪去,一直褪到虚无。
鬼们大叫道:“开啦,开啦!”
“鬼门开啦!”
兴冲冲张开双臂仰头奔出去,猛吸一口空气,随即咳嗽起来,呸呸道:“这什么味道?像屎味。”
“妾快支持不住,要吐了……”
“杀鬼啦,杀鬼啦!这么强的活人气,不要命啦!”
江却营调整几番,有些呼吸不畅。
鬼当然不能呼吸,但可以感受。那么强的阳气一下子全涌进来,饶是他也有些受不了。
甩一甩手,果然法力运转不周,稀薄得快要没了。
江却营依稀记得以前并没有这么强的清气,否则他也不会频频授差除鬼。而当下这个形式,不论是他,还是普通鬼魂,具被清气呛得浑身难受。照这样下去,恐怕还没来得及寻仇,魂魄就要散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他皱一皱眉头:“这附近可有埋骨之地,或有尸体?”
鬼若想在如此强盛的阳气中活下来,必定得找个容器,把自己伪装起来,遮一遮身上的阴气,不至于直接被冲散。
一般来说,作为厉鬼,有足够的能力直接附身生人,俗称夺舍。身边有鬼叫道:“再往前走,找个活人附上就好啦!”
哪有那么容易。
临近中元,寻常人都严严实实躲在家里,若想强行入室,便得硬生生破开贴在大门上的镇宅符纸。
可惜这年头人都学精了,符纸糊过一层又一层,成片成片地往门上粘,威力也非同寻常。鬼还没走到跟前就被金光闪闪浩然正气闪瞎了眼,被炸得向后仰倒,头着地,眼白一翻,过去了。
江却营细细辨认一下,发现那符好像是自己生前创的。
看来他真的做过不少伤鬼害鬼之事。
“呜呜呜呜头儿,好痛呀好痛呀,好强的镇宅符!”
“还有驱鬼符……”
江却营抚一抚额头,面露难色。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声音。
那声音尖锐,似无数根尖针扎进耳膜,听得众鬼弯下腰,艰难抱头挣扎,叫苦不迭。
江却营一皱眉头:“是驱鬼队,走!”
驱鬼队,顾名思义。
在江却营的印象里,这个组织在他儿时刚记事时兴盛过几年。
那时正值两国交战,我方败退,被敌生生屠戮一城,血流成河浮尸千里。那座城怨气滋生,硬生生变成一座鬼城,任凭再多修士大能想要去度化,效果都大打折扣,甚至殃及自身,继而无人敢再踏入。
那几年百姓饱受鬼魅侵扰,叫苦不迭。于是便有了驱鬼队。
只是时过数载,驱鬼队在过去几年天下逐渐太平下来后,已经没有如此兴盛。不知如今又是何种原由,惹其再出世。
江却营跑得急,带着众鬼疾行飞掠,不多时,便借着月色掠至荒地。
那是一座山头,土地荒芜,无数坟墓扒在山岗上。
要找躯壳,乱葬岗是最好的选择。寻常坟墓掘起来费时费力,保不准里头的尸身还有人挂念,穿出去若倒霉极了来一出“死人见熟人”,可是真的得不偿失,引来许多麻烦。
而乱葬岗不一样,既尸体都被草席子一卷扔到这里来了,哪还值得人牵挂?
此时铅云压顶,风雨欲来。大风将草木一吹,带起刺鼻难掩的味道。腐烂、铁锈味,被撵碎的死鱼内脏味,腥臭味……世上最恶心的东西俱在此处。
江却营有点后悔了。
他掩着鼻子屏住气,说出来的话像被隔了一层雾:“这是外城墓地,后来尸体增多,逐渐演化为乱葬岗。最近死人多,应该还有些身体能用,你们,去——”
他有点受不了了。
江却营此人,平生最爱以气质风度论人。而此刻,被尸臭腐朽味一泡,周身盈满臭气,毫无气质风度可言。恶臭扼住脖子,既难堪又难以呼吸。
“头儿,你怎么还不附?你的魂儿都要被清气冲透明啦!”
“我找到个老头子,看起来还清秀,应该刚死没两天,身上也不脏。头儿,快附吧。”
江却营煎熬闭上眼。
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做了鬼,他只能一屈再屈三屈,无穷尽也。
屈辱的江却营屈辱地纵身一跃,附上身。
故去许久,再一次结结实实双脚挨地,感受到身为人的重量,江却营颇为感慨。仰头望天,对月感叹道:“长恨此身非我有,长恨——”
他的牙掉了。
这老头儿应当死得匆忙,死前假牙还在嘴里,挨不住江却营这一大动作。仰头望月吟悲诗怒斥苍天,可惜老天爷不想见他,最后一抹月色也被乌云遮去,仿佛给他翻了个白眼。
江却营悲壮一笑。
楚楚一路上跟在他身后,没去翻找躯壳。正巧撞见江却营一口假牙扑通掉出来,乖巧跑过去捡。
江却营感动得老泪纵横。
他接过假牙握在手里,道:“谢谢。长途漫漫,你想去哪?”
鬼附身死人,也有些讲究,要看鬼的能耐。尸体腐烂速度越来越快,伴随尸臭味,一定会被生人察觉,而有些鬼能力强盛,附上身去即可延缓这种腐烂。但楚楚年幼,能力也有限,驾于不了躯壳,只能将其身上的鬼气掩去了,悄悄揣在身边。
楚楚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盯着他,道:“我要,找我阿公。”
“你阿公在哪里呀?”
“他在,京城。”
江却营的神情又变得悲怆起来。
在哪儿不好,非要在京城!
江却营联想一下去京城第一关就碰到护城驱鬼队,一阵驱鬼铃摇得他目眦欲裂。第二关再挨过一片浩然正气,强得要逼死鬼的阳气与真龙天子气。最后一关被道士捉到用仙索一捆,符纸贴在脑门儿上痛得死去活来。
江却营有点不想活了。
顷刻间,暴雨倾泻而下。
雨滴落成细线,细如尖针,一根根扎在人身上。
江却营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算半个人了罢。拍拍尘土,故作坚强,将楚楚揽进袖中藏好,整理遗容,潇洒往前行。
不过是闯一闯京城,左不过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又有何难?小孩子家想要的,哪有做大人的无能做不成的道理?
许是雨淋得太多淋进脑子,江却营长呼一口气,继而潇洒一笑,便自信满满抬步走。
他的腿断了。
……
感情这老汉还是个瘸子,双腿走起路来酥酥麻麻,好不痛快。刚走两步,便忽觉脚腕一扭,腿一软,咔嚓一声骨头裂开。
江却营摔了个踉跄,单膝席地,勉强用胳膊支撑着,不至于让脸也滚下地去。如此狼狈,再被雨水一打,他有点……不想活了。
江却营悲壮一笑。
活啊,活着好!不管怎么样都好死不如赖活着对不对?
凭借此强大内心,江却营重新爬起来,仰起头,任雨水冲洗一遍脸。便再次视死如归继续向前走。
这次他走得格外小心,不敢太大动作,小心提溜着瘸腿,一步一停,一步一缓,颤颤巍巍踱行。
雨夜多艰,道路泥泞不堪行。
不知走了多久,江却营觉得此行艰难异常,精力尽数耗尽。
虽已身死,生前病痛一应免去,但此刻他却清晰感受到,再这样走下去,他真的会心疾发作,横死当场。
楚楚伏在他袖中一路上安安静静,此时察觉江却营身形不稳,恍如大厦将倾,柔柔道:“大哥哥,你没事吧?”
江却营闷声回句无妨,声音嘶哑。
万幸,前方有家客栈,勉强可避雨。
江却营一瘸一拐走过去,定眼一瞧:木门上没有贴镇宅符,也没有驱鬼符。干干净净潇潇洒洒,仿佛在向鬼魅勾手挑衅。
江却营一皱眉头,权衡利弊,觉得此去恐有阴谋。但又权衡利弊,方圆十里已无其他去处,便心一横,抬手扣了扣门。
“咚、咚、咚。”
“吱呀——”
木门旋即打开,因长久失修,发出嘶哑声响,如老妪呜咽,听得人心里一抖。
开门的是个女人,上了年纪,面上带沧桑,个头与他相差无几。
江却营身子颤了颤,低下头,放低姿态,道:“大雨瓢泼,实在,咳咳咳……无处可去,望施主收留,留贫道避避雨,避避雨就好。”
他掩在门后,露出半张沧桑的脸,满面愁容,说话颤颤巍巍,声音沙哑。身上湿哒哒滴着水,看起来脆弱得立马要倒下。
对方作悲态,双手合十,喃喃道:“南无阿弥陀佛……快请进。”
江却营提溜着腿,一瘸一拐进去。手不自觉拢了拢袖子。
女主人扶他坐下,递给他一杯热茶,江却营连连道谢,一把老泪纵横。
“老人家从何而来,这么大的雨,还要连夜赶路?”
江却营拭一拭水珠,随口编一个地点:“老朽自锦州来。”
“锦州?”对方一惊:“那可真是天长路远。”
“是啊,”江却营喃喃道:“天长路远……”
他呷一口茶,将其搁在桌上,双臂交叠,仿佛想到了什么伤心事,闭上眼不再动作。
女主人悲道:“听闻锦州多水患,几年前瘟疫肆虐,死伤无数。我没亲眼看着那场景,却有故亲在那里,多年来失联,也不知他如今是生是死。”
江却营无奈叹道:“造化弄人。”
“也算世事无常罢……对了,您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是来做什么?”
“我也是,”江却营淡淡道:“来寻亲。”
“寻亲啊……”
两方又寒暄几句,女主人回身去了,留他一人。
江却营这时才抬起头,细细观察此处。
店内古朴,散发着陈年累月该有的朽味,其余布景与寻常旅店并无不同。
一切寻常。江却营思索几番,还是没有想到为何这店时逢鬼节,门上却不贴符纸,也无任何镇宅用的东西,到底奇怪得很,不宜久留。待此后雨稍停一些,便打算借故离开。
江却营抬首瞧一瞧屋外,刚欲起身,便被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叫住:“老人家请留步——”
结界开的方式是是伏笔,后面会填~
“锦州”大概在江南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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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