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却营依稀记得自己是被人踩死的。
说到这个,有些不堪回首。他本是个矜贵少爷,京畿富贵燕,活了这许多年一直潇洒快活,什么苦都没吃过,也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最终死状却颇为凄惨。
也许老天爷总是公平的,既给了他十几年安生日子,温饱不愁,到头来死得早了些,也没什么,只当还债了,两两相抵。
江却营经常如是安慰自己。
但碍不住有些时候脑袋转过弯儿来开始较真:
这死得也忒窝囊、忒憋屈了!
数以千计的脚从身上疾行过去,把他当成肉垫。痛楚深入皮肉里,再被暴雨一淋,淋进伤口,便渗进骨头里。痛烙成印,如何剐蹭抹洗也去不掉。
第三年。这是他痛得死去活来的第三年。
江却营自认为是个很能忍的人,曾读过不少酸诗修身养性: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但死都死了,前尘旧事俱往矣,放下吧,都放下吧!
所以故去几载,频频把去凡间报仇雪恨的恶爪伸回来,忍下恶念。
但如今他真的不想忍了。
死前之感太过清晰,仿佛又被千万万只脚踩了一遍,痛苦难言,怨念滋生……是可忍孰不可忍!
报仇!
蓦地坐起身,瞪大双眼。
报仇雪恨、浮尸千里、以牙还牙。
杀,杀……
无端念头群魔乱舞,扯弄每一寸理智,心如虫噬。
江却营忍住痛,大口大口喘气,努力缓冲,任千军万马踏过胸膛。良久,诸多念头才淡去。
他眨眨眼。
忽觉脸侧滚烫。
缓缓转过头,瞧见一屋子黑漆漆的眼睛正直直盯着他。
距离最近的那双眼睛最大,黑漆漆圆溜溜的,像个饱满水灵的大葡萄,却挂在一张消瘦得几乎要皮包骨的小脸儿上,颇为格格不入。
大眼睛定定看着他,眨巴眨巴。再向下仔细看,可以瞧见其嘴角淌下的涎水,流到紧紧抱着啃食的物什上,洇开一坨水渍。
那物什正是江却营的胳膊。
小女孩被他凶狠的眼神吓着,大眼睛眨巴两下,“哇——”一声大哭起来。
江却营开始头痛。
捏一捏眉心。刚睡醒,尚且昏昏欲倒神志不清,便被小孩哭声一吵,他有些不想活了。
不对,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江却营呆呆望向虚空,伤感地消化掉这个事实。无奈道:“谁今日没给她吃东西?”
满堂沉默。
“头儿……你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
江却营疑惑道:“什么日子?不管是什么日子总要给小孩吃饭吧。”
回答他的是个舌头吐得奇长,歪着脖子,眼白大于眼黑的丑鬼:“…元啊!”
“什么?”那鬼应当是吊死的,舌头扯得老长,脸歪嘴斜,说起话来含含糊糊让人分辨不清。
那鬼急道:“中,中……”
“中元节!”
一道粗犷的声音打断他,语气颇为不耐。一拳砸在吊死鬼头上:“说不清楚话就闭嘴!”
江却营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七月半,鬼门开。
人死为鬼,魂魄洗清执念入轮回转世。而迟迟不曾轮回的,无非就那几种可能:
或恨,或执,或被束缚。
人生前有太多事情放不下,好比亲眷、恋人,故友。又或是有冤在身要报仇雪恨,一身牵挂执念放不下,总要有个了结的时候。
而眼下众鬼聚在一堂,看起来均死相凄惨,想必仇怨不少,已经迫不及待要冲出去寻仇了。
但江却营不想寻仇。
他现下有些饿,寻不动。
鬼也是要吃饭的,只不过吃的东西与生人有些出入。
鬼者,食祭品或闻香火味饱腹,是比较常见的办法。人死为鬼,其亲眷为他烧香点纸摆上贡品,鬼魂便在旁吸取其灵气。那些实物看起来完好无损,其实精华已经被摄取干净,变为糟粕。
若是有些孤魂野鬼无香火供奉,没有东西吃,那便去抢。或是以其他鬼为食。
而他们一屋子恶鬼,都是死状凄惨十恶不赦夜半出去能止小孩夜啼的,哪来香火贡品吃?
于是便出现内斗,互相蚕食。
便如方才,那小鬼趁江却营睡着啃他的胳膊。
但江却营是个铁皮,啃不动。啃过半天除了磨磨牙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江却营站起身,走去桌畔斟一杯水,淡淡道:“那你们且去吧,我就不去了。”
此话一出,满堂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喧腾:“你什么意思?!”
“我说,”江却营拨了拨茶沫,瞧着里头白沫翻涌,汩汩冒着泡,一派喝下去便立刻会暴死之状:“我无仇可寻,无挂无碍,不想多惹是生非。你们想寻仇就自己出去。”
“砰——”
方才砸吊死鬼的拳头如今砸到了桌上,将桌面砸出一方大坑,深深凹进去,姿态狰狞。
那汉怒道:“你敢耍老子——”赤手空拳猛挥过来,朝江却营脑袋去。
他使了浑身力,重心全放在这拳上。却不想,浑身蛮力在即将触碰到江却营的前一刻,被黑烟桎住,往后一甩。便尽数反弹回来,全部报应在自己身上。
摔了个脑门着地。
江却营呷一口茶,噙在嘴里细细品味一番,最终还是没忍住吐回去,评价道:
像癞蛤蟆洗澡水。
江却营抬起眼,看方才要挥拳打自己的鬼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盯着他。江却营先发制人,道:“我记得,你生前是被斩首死的。”
对面往后退一步,作防御态:“你什么意思?”
江却营从碟里拾出一块糕点,将其塞入啼哭不止的小孩嘴里,堵住她的嘴,笑嘻嘻道:“没什么呀,把头扶稳当些。”
他弹一掸手上碎屑,道:“七月半鬼门开。不如在坐诸位都跟我说说要回去干什么,我考量一下。”
满堂喧腾起来,争抢着道:
“我年纪轻轻就被官兵抓去修堤坝,活活累死了!非要回去讨个说法!”
嚯,好大的仇。
“妾的丈夫被大水冲走,我寻他许久不得,最终含恨而死——我得回去看看他!”
哟,痴情种。
“我儿才七岁!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我到底得回去看看,否则一身挂碍无法了却,难以轮回!”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
江却营听他们七嘴八舌吵起来,有些头痛。揉一揉眉心,拾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
江却营脸绿了。
那味道比方才的癞蛤蟆洗澡水还要恶心,一口咬下去人要变鬼,鬼要大呵一声怨气冲天黑气溢满周身双眼猩红化为厉鬼向做这盘糕点的索命。
众鬼扯舌头七嘴八舌说着,忽然一团黑烟爆发出来,缠绕在江却营周身,迅速向外扩散,烟雾似有形,变成利爪向满堂鬼掠去。
“哎呀!”
“吓死鬼啦!”
“这家伙又起床气发作要杀鬼啦呜呜呜呜……”
要杀鬼的江却营痛苦眯着眼,指尖抽搐不止,艰难捏紧拳头,努力缓冲。良久,才慢慢睁开眼,黑雾缓缓散去。
江却营定定看一看手里的糕点,确定那真的不是某些鬼用杂草和稀泥混起来再配上忘川河水制来耍他的,嘴角抽了抽,将其随手一扔,不知扔进了哪个话很密的鬼嘴里,对方“唔——”一声大叫后,眼白翻天,骨碌倒地,过去了。
“啊啊啊啊杀鬼啦——”
江却营翻了个白眼。
他还没说自己睡一觉频频做噩梦,梦到死前惨状,醒来后还要被这阴曹地府毒糕点毒杀,忒命苦了。
太命苦了吧!
生前没受的罪,死后俱报应回来!
江却营颇为伤感,开始怀念起自己还是人的那些日子。
到底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好啊,还是活着好……
江却营鼻子一酸,作势要哭出来。没有吃的,他真的不想活了。
这时身侧微动。江却营侧目,只见方才的小女孩拽拉着他的衣角,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呜呜……大哥哥,好难吃……”
江却营嘴角瘪了瘪。欲要哭出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还是你最懂我!这玩意儿吃了会死鬼。
他看着小女孩眼睛眨巴两下,又有泪水要溢出来,唯恐她再次嚎啕大哭,江却营立马捂住她的嘴,将其脸上泪痕抹去,放缓声音道:“我放你出去,放你去凡间吃饭好不好?别哭了。”
待到那双眼睛里泪水尽数收回去,江却营才舒了口气,缓缓撤回手:“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哽咽着,牙口里还残留着刚才没吃完的糕点,说起话来含含糊糊:“楚……楚。”
“我叫,楚楚。”
倒是可怜楚楚。
江却营在心里评价道。便抚一抚她的发顶:“好,我记住了。待鬼门开你便跟着我,不要乱跑,也不能胡闹,可知道了?”
楚楚用力点点头。
江却营站起身,跨过厅堂,向外行去。
众鬼齐齐跟上来,寸步不离,宛如朝圣。
“头儿愿意给咱们开门啦?”
“他刚才不是说不去么?”
“你懂什么,能者心思多变,头儿的心思,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
“哈哈去你妈的吧。我看他就是睡醒猛了一会儿一个主意。”
说这话的鬼下一秒鼻子撞了墙。一堵肉墙,他试探着抬起眼,瞧见有限视野中黑漆漆的一片,回过神儿来,才发觉那是江却营的后背。
此鬼颤颤巍巍道:“怎怎怎么了头儿?怎么不走了?”
江却营微微低下头,手托住下巴思索道:“这儿怎么有个结界?”
那鬼大惊失色:“你……不会,把东西忘了吧?”
“什么东西?”
“破开这结界的咒语!”
江却营缓缓扭过头,皱起眉:“什么咒语?”
“哇——”
众鬼大呼。
“完了。”
江却营疑惑道:“为什么?”
“因为这结界是他娘的你设的!”
后续会有这个斩首鬼的打脸跌脑袋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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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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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