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打过,天泛起鱼肚白,隐隐泛出淡青色。
这一程走得一人一猫疲惫不止,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京城,如释重负,却也力气尽数耗尽,再不能行。
江却营心力交瘁,堪堪欲倒,便卧在街巷拐角处,支撑不住沉沉睡去。猫儿楚楚乖乖窝在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依稀出现人声。江却营半梦半醒,被吵得心烦,却碍不住眼皮打架,阖上眼不愿醒来。
直到一声哟呵,有个热气腾腾的物什跌在身上。猫儿被惊起,“嗷——”一声,叫声尖利,迅速跳下身去,爪子在他胳膊上一划。
江却营被痛醒。
他抬起头,眼睛半睁,视野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对方头戴毡帽,挑起扁担,嗓音年迈沙哑:“小叫花子,给你个包子,快拿着待一边儿去,别在门口妨碍我做生意。”
江却营目瞪口呆,顿时惊醒。
他垂眸看向手里的包子,再看看老汉,心中百感交集:苍天,本少爷生前非富即贵,买下你这铺子都不成问题,如今怎成了叫花子!
对方看他不走,便盛一盂水,哐当放在他面前,大咧咧道:“瞧你饿的那个样子,快吃饱喝足走罢!”
江却营垂下头在水里一照,才惊觉自己满面尘土,脸颊脏兮兮,活生生一个叫花子模样。不禁嘴角抽了抽,心里暗道这老汉人还挺好。便道:“谢谢大伯。”
他说话脆生生,声音稚嫩,看起来很是乖巧。那老汉听了,大手一摆:“我这人心善!”
江却营将包子掰成两半,一半喂给楚楚,另一半自己吃下去。这包子肉馅混着葱姜,面皮吸饱汤汁,一口咬下去,口腔里盈满香浓味,好吃得很。
吃完了,定定站在老汉摊前。
老汉脸僵住,半耷拉的眉毛拧成结,神色诧异:“怎么,没吃饱啊?”
江却营眯眯眼笑一笑,从身上掏出两枚铜钱,搁在桌上:“谢谢大伯。”
这具躯壳虽然狼狈,但其主人应当家底不差,随身携着银钱,倒不至于真的做叫花子。
老汉干裂的嘴张了张,目瞪口呆。无奈道:“你这小娃娃,大清早睡倒在街头,看你穿的不差,说话也不像个真叫花。怎么啦,跟家里人吵架啦?”
江却营手攥衣角,低下头作委屈状:“我从外乡来,走丢了,找不到家人。大伯,你知不知道京兆府在哪,带我去报官找找吧?”
老汉叹道:“算我今日倒霉,遇上了你!也罢,这包子也卖完,走罢!”
于是,江却营笑嘻嘻帮老汉收拾好扁担,抱上楚楚,一老一小一猫徐徐上路。
京兆府离这里稍有些距离,一路上江却营嘴巴碎碎,问东问西。尽问了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老汉一边骂麻烦,一边不厌其烦地回答他。
江却营在话语中,隐隐提到一些字眼,如“驱鬼队”,“中元节”之类。
老汉倒是大大方方回道:“京城已经许久没闹过鬼祟,不必怕那些东西!咱们现在的国师可厉害着呢,专门捉鬼!”
听到“专门捉鬼”几个字,江却营嘴角抽了抽。面上却依旧笑眯眯乖巧道:“哦,那好厉害!”
“那是!这位国师十几年前就年少成名,太后都欣赏他,专门把他师门招进宫招待。那阵仗,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当时他才十七岁吧?真是后生可畏,可惜了——”
江却营立刻追问:“可惜什么?”
老汉却没有再回答。江却营一愣,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地方。
京兆府公堂庄严肃穆,“明镜高悬”匾额高挂,两排皂隶站堂,手持水火无情棍,森严肃杀。
“看来今日有庭审。”
二人挤在人群中,江却营个子小,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从人与人站立的缝隙中窥探。
“啪!”
惊堂木重重一拍,如闷雷炸响。水火棍砸向地面,伴随“威——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颤响。
满堂肃静。
江却营在缝隙中,勉强窥见堂中局面。
京兆尹沉声道:“陈氏,你方才状告苏氏杀你孩儿,可有证据?”
被称作陈氏的女人把头磕得咚咚响:“大人明察!妾在后宅,被苏氏针对多年,只因我为妾室,却生下男儿,她便百般针对我!”
“从前多忍让,只因为孩子考虑。如今我被遣出府,左不过流落街头,饿死也便罢了!却不想苏氏竟然痛下杀手,连孩子也不放过,真是毒蝎心肠——”
“满口胡言!”
苏氏怒道:“你孩儿分明是自己贪玩跑出府,被人贩子拐走的,如何污蔑我?”
“你——”
二位言语激动,便作势要起争执。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呵道:“肃静!”
“陈氏,你可有证据?”
女人立刻道:“有!妾身有证人,乃是府里一直跟着我的婢女,忠心耿耿。自我被遣出府后便跟着我儿子照顾他,不会有错!快,快请福喜上来!”
人群中走出一女子,垂着头,脊背弓成弯月,颤颤巍巍上前去。
京兆尹道:“你就是福喜?你可有证据证明是苏氏害了陈氏的儿子?”
福喜上去扑通一声跪下来,吓得打哆嗦,颤颤巍巍说不出一句话。
江却营听准字眼,明白这是一起宅斗杀人案,本觉得了无生趣,并非今日所来目的,便想偷偷溜走。
京兆尹沉声道:“本官在问你话。”
福喜哆哆嗦嗦:“奴,奴……”
江却营即将挤出人群。
忽然!福喜原地暴起,周身凝满黑烟,伸出利爪便朝京兆尹面门掠去。
“啊!”
人群爆发出尖叫,江却营猛然回过头,看到堂中黑烟突起,心下一紧,便迅速抬手施法救人。
福喜利爪向前掠去,还没来得及碰到京兆尹,便被一道强有力的法术格挡回去,身形踉跄。
京兆尹兀地站起身,呵道:“厉鬼放肆!”
刹那,满堂震惊,四下逃窜,尖叫此起彼伏。
“厉鬼伤人啦——”
“鬼啊——”
与江却营同行的老汉吓得腿都软了,又被逃窜的人挤得踉跄,脚底一滑,摔倒在地。
江却营刚要去搀扶,却不想,福喜倏然调转方向,往此处掠过来。一把抓住老汉的脖子,手上用力,掐得其脖颈青筋暴起,眼球充满血丝,即将窒息。
江却营顾不了那么多,手中黑气凝起,一掌打过去。
对方吃痛,扔下老汉向后撤离。
福喜僵硬扭过头,一双猩红的眼睛快要凸出来,死死盯着他。猛然伸出利爪朝江却营抓来!
江却营别无他法,只能抬手格挡,硬着头皮打。
对方招式诡异,力道强悍,打起来没完没了。江却营委身在这具孩童躯壳里,还要注意掩藏身份,实在有点心力不足。
那鬼见缝插针,找准矛头,猛地扼住他的脖子,把他提起来,重重甩在公堂青石地板上。
双爪黑烟凝起,血淋淋朝他伸过来!
江却营穷途末路,心一横,使出进一层的法术来格挡——
两方真气相抵,对方终于被打落。
福喜看起来痛苦难忍,死死抓住头发,猩红的双眼瞪至极限,眼珠子快要掉出来。目眦欲裂,抱起头仰天大叫。
“啊啊啊啊——”
一声凄惨吼叫后,如同被抽去筋骨,轰然倒下。
苏陈二人被吓得缩在公堂角落,此时见厉鬼倒下,才大着胆子慢慢爬出来。却在看到江却营的一瞬间宛如见鬼,被吓得魂飞魄散,尖叫道:“啊——”
江却营一疑,看见苏氏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自己:“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话当然不是在说江却营,而是在说这具躯壳。
人群又慢慢聚起来,有人惊道:“那不是江小公子吗?”
“今日陈氏状告苏氏杀她孩儿,被杀的正是江小公子!他居然还活着!”
“不可能!”苏氏呵道,脸色难以置信:“他死了,他一定死了。我亲眼看到的……你是鬼,是鬼!”
“见鬼啊啊啊——”
饶是江却营再愚钝,也立刻明白过来:
这是撞见一起谋杀案,他阴差阳错上了被杀害的孩子的身!
真是倒霉至极!
俗话说穿道袍都撞鬼,喝口井水都呛肺。如今他做了鬼,却还偏偏“死而诈尸”,诈尸遇见熟人,祸不单行!
厉鬼当街作恶,必定会惊动驱鬼队。
驱鬼铃声从远处缓缓而来,铃舌疯狂撞击内壁,迸出刺耳颤音,混着道士念咒声。听得楚楚躁动不止,浑身毛发炸起,惊恐地往江却营怀里跳。
江却营心一横,便要逃走。若撞上驱鬼队,他必会暴露身份!还是早些离开,趁还有机会!
忽然,苏氏双手掐住脖子尖叫一声,猛地瘫倒。随即便与福喜一样,伸出长爪,猛向江却营面门抓过来!
这次比方才还要猛,黑烟滚滚浓烈,浓得遮蔽住视线。
江却营手无兵器,一路上均是徒臂格挡。这次却失了算,两方黑气抵上的瞬间,听见咔嚓一声,似是骨头裂开。随即泼天倒海的强劲气流朝他涌过来,将他牢牢梏住。
江却营奋力挣回手,凝起灵力,以最快的速度凭空画虚符,重重朝对方打下去!
这一掌非同寻常,对方被他打得向后撤开几步,黑气稍稍松散一些。江却营找准机会,立刻聚起周身灵力,化作黑烟,飞速向外掠去。
街上人多眼杂,逃命不便。他还是走他喜欢的路,运起轻功,选择飞檐走壁。掠过雕花飞檐,风簌簌刮过耳廓,衣袂翻飞。
那鬼居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已经快速追了上来!
它竟不畏白日强盛清气,公然脱出躯壳,以魂魄状便跟了上来。黑烟裹挟真气横扫而来,江却营急忙跃起,脚下砖瓦被打碎,尽数滚落下去。
附在躯壳里,无法施展**术。江却营与其连过数招,越来越心力不济。
口中隐隐泛出血沫,对方的法力仿若一个无底洞,越打越多,无穷尽也。此时又进一层,见缝插针,狞笑着伸出利爪,捏住江却营的脖颈,将他提起来。
血手伸出,直向心脏——
忽然,一道强劲金光闪过,直直抽在它身上。对方立刻痛苦难忍,仰天暴呵:“啊啊啊啊——”
而江却营只觉心脏绞痛,如万蚁啃食。法力被尽数稀释干净。心神俱疲,只能任凭自己从高处跌落。
心随肉身骤降震颤,眼前景物模糊。他恍惚间想起来,多年之前,自己好像也这样跌落过一次。那时摔得筋骨尽断,钻心剜骨,直至死去多年也忘不了——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失重的眩晕突然撞上一片柔软,后背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腰腹骤然轻松。
江却营闻到一片乌木香,香味沉稳静谧,却不浓烈。
心跳如鼓,方寸大乱。
他急急喘气,良久,才缓缓睁开眼。
入目一第眼,在有限的视野里,他瞧见对方右耳后,那颗鲜艳的朱砂痣。
嘿嘿师父来啦
又重写一遍,还是提前两章让师父出场了[摸头]
祝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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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