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踉跄着踏出西侧回廊的传送阵时,正赶上地狱的血月爬上裂痕累累的天空。
翅膀收进肩胛骨的瞬间传来熟悉的钝痛,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漆黑的指甲缝里还卡着天堂云絮灼烧后的白灰。指尖微动,那点白灰便簌簌落下,混进脚下黏稠的黑泥里,像从未存在过。
"啧,回来得挺是时候。"克里斯汀的声音从巨石后传来,带着点被圣光烤过的沙哑。她靠在那块布满灼烧痕迹的岩石上,两把短刀插回靴子里,怀里抱着个铁皮酒壶,见艾德里安走近,挑眉扔过来一个东西,"接着,刚从巡逻队尸体上摸的,你最爱的劣质货。"
银光划过半空,艾德里安伸手接住,是包皱巴巴的地狱烟草,烟丝里还混着点干涸的血渍。他捏着烟盒转了两圈,突然觉得这股腐烂的味道比天堂的檀香好闻百倍。
"天使长没把你翅膀薅下来当夜壶?"克里斯汀站起身,拍了拍沾满灰尘的皮夹克,猩红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头发怎么回事?染了新色号?还是被圣光漂白了?"
艾德里安没说话,只是抬手抓了抓头发。指尖掠过发梢的瞬间,那些刺眼的雪白就像潮水般褪去,重新露出原本的墨黑。他把烟草塞进风衣内袋,扯了扯领口:"喝酒去。"
"就这?"克里斯汀跟上他的脚步,啧啧有声地打量他,"爬了趟天堂就学会装哑巴了?那六翼天使长到底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抱着你痛哭流涕忏悔当年的所作所为?还是给你发了张''天堂准入永久VIP卡''?"
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拐进一条堆满断肢的小巷,靴底碾过某只还在抽搐的恶魔爪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闭嘴,再逼逼就把你拴在圣光塔上晒三天。"
"哟,急了。"克里斯汀笑出声,几步追上来和他并肩走,猩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没问出结果?还是问出了还不如不问?"
巷口突然窜出个瘸腿的小恶魔,怀里抱着半袋发霉的面包,见了艾德里安立刻跪下来磕头,黑糊糊的脸贴在地上:"艾德里安大人!求您发发慈悲!我女儿快饿死了!用这个换行不行?"他举起来的是块碎掉的记忆结晶,里面闪着微弱的红光,像是段痛苦的回忆。
艾德里安皱眉,刚想说话,克里斯汀已经一脚踹在那小恶魔后腰上:"滚蛋,没看见大人正烦着吗?"她弯腰捡起那块记忆结晶揣进兜里,又从包里掏出个罐头扔过去,"拿着这个滚,再敢挡路就把你女儿做成肉酱罐头。"
铁皮罐头在地上滚了两圈,露出标签上"暴怒环特供——恶魔幼崽风味"的字样。那小恶魔却像捡到宝似的扑过去抱住,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废墟深处。
"你还留着这玩意儿?"艾德里安瞥了眼她的口袋。
"万一有用呢。"克里斯汀耸耸肩,"上次从贪婪环贵族那儿顺的,据说里面存着路西法大人的私房照。"
艾德里安嗤笑一声,没再接话。
大屠杀后的谎言环像幅被泼了墨的抽象画。断成两截的霓虹灯牌还在滋滋冒火花,"无信者酒馆"的招牌只剩下"信者"两个字,倒过来挂着像个嘲讽的笑脸。街道上到处是烧焦的尸体和炸飞的器官,几个幸存的恶魔正围着辆翻倒的酒水车狂欢,用断裂的股骨敲打着铁皮桶,唱着跑调的地狱民谣。
"还挺热闹。"克里斯汀踢开地上的半截肠子,"看来贵族们的避难所也不是百分百安全。"
艾德里安的目光落在酒馆屋顶,那里还残留着他今早坐过的痕迹。
"别看了,酒馆被炸穿了。"克里斯汀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去别处喝。我知道个好地方,贪婪环的罗德里格斯领主家,据说他的酒窖比他妈棺材还结实。"
罗德里格斯领主的庄园确实够结实。雕花铁门被炸飞了一半,剩下的铁栏杆上挂着几截烧焦的肢体,喷泉池里灌满了粘稠的黑血,几只地狱秃鹫正蹲在雕像头上撕扯着什么。克里斯汀吹了声口哨,秃鹫们立刻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露出雕像基座上刻着的"诚信为本"四个大字。
"恶心。"艾德里安扯了扯嘴角,抬脚踹开庄园的橡木大门。门轴发出刺耳的断裂声,门后滚出来个穿燕尾服的恶魔管家,胸口插着把圣光大剑,眼睛瞪得溜圆,显然是被净化时的痛苦活活吓死的。
"看来领主大人走得挺急。"克里斯汀从管家口袋里摸出串钥匙,吹了声口哨,"连金库钥匙都没带走。"
庄园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混乱。水晶吊灯碎了一地,昂贵的地毯被烧得只剩黑黢黢的边角,墙上挂着的油画大多被刺穿,只有一幅《谎言环全景图》还完好无损,画框上镶嵌的宝石被抠走了大半,露出底下劣质的木板。
艾德里安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了片刻。画里的谎言环云雾缭绕,看不出一点罪恶的痕迹,像个精心包装的骗局。就像天堂那些一模一样的白色建筑,和天使们空洞的微笑。
"发什么呆?"克里斯汀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快来,找到好东西了!"
酒窖藏在书房的壁炉后面,入口处的魔法阵还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显然是没来得及关闭。克里斯汀用钥匙打开青铜锁,一股混合着葡萄酒香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操,这老东西挺会享受。"克里斯汀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一排排橡木桶,"罗曼尼康帝?还是1945年的?这瓶能换十个小恶魔的灵魂了。"
艾德里安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兴奋地在酒窖里翻找,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喂,过来尝尝这个。"克里斯汀扔过来一瓶酒,标签上写着"暴怒环特制——用七宗罪蒸馏而成"。
艾德里安接住酒瓶,用牙齿咬开木塞,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股硫磺和血腥的味道,烧得他胃里暖暖的。他靠在酒桶上,看着克里斯汀把几瓶看起来最贵的酒塞进背包,又从角落里拖出个铁皮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上了膛的地狱特制□□。
"收获不错。"克里斯汀吹了声口哨,"这些武器够我们用到下一次大屠杀了。"
艾德里安没说话,又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黑色风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突然想起伊瑟克的速写本,想起那张被火焰吞噬的笑脸,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你到底怎么了?"克里斯汀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停下手里的动作,猩红的眼睛里带着点担忧,"从天堂回来就怪怪的。那天使长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艾德里安把酒瓶重重放在地上,玻璃和石头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没什么。"他站起身,踢开脚边的空箱子,"再去楼上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二楼的卧室比楼下更奢华。巨大的天鹅绒床被炸得只剩铁架,床头柜上还放着半杯没喝完的血液,旁边散落着几张色情杂志。克里斯汀翻了个白眼,一脚踹开衣柜门,里面挂满了镶金边的丝绸睡袍,被圣光烧得破破烂烂。
"老色鬼。"她嗤笑一声,从衣柜深处拖出个保险箱,"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艾德里安没理她,走到窗边。窗外的血月正好升到天空中央,暗红色的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看着楼下狂欢的恶魔们,突然想起自己刚下地狱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签定了契约,没有魔力,连只地狱蟑螂都打不过,每天被其他小恶魔欺负得半死。直到有一天,他抢了个贵族的酒,被追得走投无路,躲进了"无信者酒馆"的地窖。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抬头,看见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猩红的眼睛像两团跳动的火焰。"滚出去。"女人说,手里把玩着两把短刀。
他没动,只是盯着她。
女人突然笑了:"有点意思。想活下去吗?跟我混。"
那个女人就是克里斯汀。
"找到啦!"克里斯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她抱着个打开的保险箱,里面堆满了闪闪发光的灵魂结晶和几张契约卷轴,"这老东西藏得够深的。"
艾德里安走过去,拿起一张契约卷轴。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写着:"以灵魂为抵押,换取十年荣华富贵。"签名处是个歪歪扭扭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个哭脸。
"又是这种狗屁契约。"克里斯汀嗤笑一声,"每年都有傻子上当。"
艾德里安把卷轴扔回保险箱,没说话。他突然想起自己和伊瑟克的过去。
好像也是这样一张契约。
谁签的?他不记得了。
为什么签?他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分手是他提的。
在一个月圆之夜,他对伊瑟克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伊瑟克的眼睛当时是什么颜色的?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天的月光很凉,像天堂的冰。
"发什么呆?"克里斯汀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这些东西够我们用很久了。等领主重建地区,我们说不定能当个小头目。"
艾德里安笑了笑,拿起块灵魂结晶。结晶在血月的光芒下泛着诡异的红光,里面似乎有个微弱的灵魂在哭泣。"当个小头目有什么意思。"他把结晶扔给克里斯汀,"我要当就当环主。"
"哟,口气不小。"克里斯汀接住结晶,塞进包里,"就你这没魔力的样子,还想当环主?"
"怎么,不行?"艾德里安挑眉,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黑眼黑发,皮肤苍白,嘴角还带着点血迹,像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至少我比那些只会靠契约压榨小恶魔的贵族强。"
他想起伊瑟克处理的那些"和谐度报表",想起那些被送去"快乐熔炉"的灵魂碎片,突然觉得很荒谬。天堂和地狱,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用谎言包装罪恶,一个把罪恶摆在明面上而已。
"走吧。"艾德里安转身走向门口,"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又扫荡了几个贵族的庄园。克里斯汀像只兴奋的狐狸,把能用的东西都塞进背包,从金银珠宝到武器弹药,甚至连贵族们珍藏的色情杂志都没放过。
艾德里安跟在她身后,偶尔出手解决几个不长眼的散兵游勇。他的嘴依旧很毒,几句话就能把对方气得半死,却又偏偏无可奈何——谁让他长得好看呢,连最暴躁的恶魔见了他的脸,都忍不住手下留情。
"你看那个蠢货。"克里斯汀指着远处一个举着圣光大剑的恶魔,笑得直不起腰,"他以为拿着这玩意儿就能当贵族了?不知道圣光对恶魔来说就像硫酸吗?"
艾德里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恶魔果然很快就惨叫着倒在地上,圣光大剑灼烧着他的皮肤,冒出阵阵黑烟。周围的恶魔们哄堂大笑,有人甚至拿出手机拍照。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艾德里安嗤笑一声,转身走进一栋烧毁的百货大楼。
大楼里一片狼藉,货架东倒西歪,商品散落一地。克里斯汀直奔化妆品区,把几支看起来很贵的口红塞进包里,又拿起一瓶香水喷了喷,皱着眉扔掉:"什么玩意儿,还没地狱的硫磺好闻。"
艾德里安走到酒类区,从废墟里翻出几瓶没被打碎的威士忌。他靠在货架上,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呜咽声。
"谁在那里?"他警惕地站直身体,手摸向腰间的短刀。
角落里的阴影动了动,钻出个浑身是伤的小恶魔,怀里抱着个破布娃娃,黑黢黢的脸上满是泪水:"别...别杀我..."
艾德里安皱眉,刚想说话,克里斯汀已经走了过来,猩红的眼睛在小恶魔身上扫了一圈:"滚。"
小恶魔吓得一哆嗦,抱着布娃娃就要跑,却被地上的碎玻璃绊倒了。布娃娃掉在地上,脑袋摔掉了,露出里面填充的干草。
小恶魔的哭声更大了。
"给你。"艾德里安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扔给小恶魔。
小恶魔愣了一下,捡起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装纸,咬了一小口,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还不走?"克里斯汀不耐烦地踢了踢旁边的货架。
小恶魔这才反应过来,抓起布娃娃,对艾德里安鞠了个躬,一瘸一拐地跑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克里斯汀挑眉,"不怕被人知道你的软肋?"
"无聊。"艾德里安转过身,继续翻找威士忌,"再不走就赶不上''无信者酒馆''的早市了。"
"无信者酒馆不是被炸穿了吗?"
"老板在废墟上搭了个棚子,照样营业。"艾德里安头也不回地说,"据说今天有新到的''灵魂特调''。"
克里斯汀笑了:"还是你懂我。"
当他们赶到"无信者酒馆"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血月隐没在暗红色的云层里,天边泛起一丝诡异的鱼肚白。酒馆的废墟上果然搭了个简陋的棚子,几根烧焦的柱子撑起块破帆布,下面摆着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几个幸存的恶魔正坐在那里喝酒,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兴奋。
"哟,这不是艾德里安大人吗?"老板是个独眼的老恶魔,看见他们进来,立刻热情地招呼,"快坐快坐,刚调好的''灵魂特调'',给您留着呢。"
艾德里安和克里斯汀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老恶魔端上来两杯黑乎乎的液体,上面漂浮着几片灵魂碎片,发出幽幽的绿光。
"尝尝?"克里斯汀端起酒杯,对他举了举。
艾德里安没动,只是看着窗外。晨光中的谎言环像个巨大的垃圾场,却又充满了生机。
"想什么呢?"克里斯汀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艾德里安回过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股灵魂的苦涩和绝望,却让他觉得无比清醒。
"没什么。"他笑了笑,黑眼睛里闪过一丝释然,"在想下一个要怼的贵族是谁。"
克里斯汀也笑了,猩红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觉得贪婪环的那个胖子就不错,上次他还想打我的主意,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以。"艾德里安点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便把他的酒窖搬空。"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暗红色的云层渐渐散去,露出后面布满裂痕的天空。几个早起的小恶魔推着辆板车从酒馆前经过,车上堆满了尸体,他们却哼着歌,看起来心情不错。
艾德里安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活在地狱里,每天和克里斯汀斗嘴,怼怼那些讨厌的贵族,喝喝劣质的酒,虽然随时可能死掉,但至少活得真实。
至于天堂,至于伊瑟克,至于那些模糊的过去...
就让它们像杯中的灵魂碎片一样,慢慢融化在这地狱的晨光里吧。
他举起酒杯,对着窗外的天空,也对着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轻声说:
"敬这该死的地狱。"
克里斯汀也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清脆的碰撞声在简陋的棚子里回荡,像个崭新的开始。
"敬这该死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