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涟瞳孔涣散,连躺下都做不到,只能趴在床榻上,微弱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
听到止不住的压抑的哭泣声,卫涟苍白的脸上硬挤出一个笑容,气若游丝道:“别哭,我又没死。”
卫秀宁将草药捣成泥小心翼翼地铺在卫涟触目惊心的后背,闻言哭得更凶:“难道要等你死了才能哭?!罢了……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卫涟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胳膊,用手指擦了擦卫秀宁的眼泪,艰难吐字:“别哭了。”
卫秀宁一边流着泪,一边更加轻柔地给她敷药。昏暗的油灯下,她看着卫涟背上那一道道皮开肉绽、深可见肉的鞭痕,心如刀绞。这几日积压的恐惧、屈辱、绝望和对卫涟的愧疚,如同洪水般冲垮了她的堤防。小玲受惊过度,已哭得累极了睡着,可卫秀宁的积怨需要一个出口,而此刻奄奄一息、却仍在试图安慰她的卫涟,成了她唯一可倾诉的人。
“阿涟,我并非天生那么不知廉耻……”卫秀宁深吸一口气,仿佛刚能鼓足勇气咀嚼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卫秀宁父亲本是前朝四皇子党羽下的一名小官,受朝廷局势牵连被抄家流放,卫家一朝落败,从原本的小吏之家落得家破人亡,卫秀宁的父母皆染上时疫过世,只剩下卫秀宁一人。卫秀宁从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沦落到举目无亲的地步,她几经辗转,下嫁给刘家镇的一名郎中,也就是刘小玲的生父刘子源。新婚几年,虽然婆家刻薄刁难,但刘子源算是个不错的男人,他从来都偏向着妻子,两人的生活也算是琴瑟和鸣,很快就有了刘小玲。卫秀宁平日闲来无事便是陪丈夫义诊,时不时翻看那些医书,刘子源见她有兴趣,也不吝教学,卫秀宁因此懂得行医的法门。
后来,卫秀宁在一次出行中路遇白小龙,卫秀宁貌美,身上又带着温和娴静的气质,便被白小龙纠缠,他得知卫秀宁已嫁给郎中,便时不时找刘家医馆的茬,刘子源看出白小龙觊觎自己的妻子,便与其发生争执,白小龙自小跋扈,喝了酒下手更是没轻没重,一时失手竟将刘子源的后脑勺撞在一块尖石上,刘子源就这样死了。
白家家财万贯,收买了县令保住白小龙性命只受牢狱之灾,又打点了刘家上下不再闹事,刘家收了白员外的烧埋银子,指责卫秀宁脸上有一颗克夫痣克死了刘子源,将卫秀宁母女看作扫把星彻底断绝往来,卫秀宁又一次失去了家,镇上的人更鄙薄她水性杨花,唾弃之下几乎没人与她来往。
说到这,卫秀宁脸上的泪流得止不住,她自木匣子里取出那支金簪,用手摩挲着,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我家抄家时我娘偷偷留下的唯一一个东西,她曾说是预备给我作嫁妆的……可是、可是……我没办法呀,我带着小玲,她那么小,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当了换来这么一座小小的宅院……”
卫秀宁努力扬起笑脸,看向卫涟:“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这刘家镇人人唾弃的‘刘二寡妇’。我没田没地,只能靠给人浆洗缝补、上山挖点草药勉强糊口,受尽了白眼和欺负……那些地痞流氓,看我孤儿寡母好欺辱,时来骚扰。我……我只能拿起菜刀,把自己装得凶悍泼辣,才能护住小玲,护住我们娘俩这点容身之所。”
她顿了顿,语气中满是屈辱与愤恨:“可是那畜牲,造化竟是这般的好,还能蒙赦回来,他还不死心,变本加厉对我巧取豪夺……我没法子!这世道艰难如此,他有金银,便将别人当作狗一样,我如同他的妓女一般……”卫秀宁浑身发抖,已是咬牙切齿,却仍在说着,“这金簪,是他赎回来赏给我的,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么?!阿涟,我拗不过这世道!在刘家镇,他就是这样一手遮天,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我要活路……”她终于说不下去了,趴在卫涟手边失声痛哭。
卫涟静静地听着,趴在枕头上,脸朝着墙壁的方向。卫秀宁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终于明白了卫秀宁之前的欲言又止,明白了她的恐惧绝望。原来,卫秀宁的世界,早已被白小龙碾碎过一次。如今,他还要再来一次,甚至连同卫涟的尊严,一同碾碎。
“活路……”卫涟喃喃自语,“你想要活路。”
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离开刘家镇,她与此地唯一的联系就是卫秀宁,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孩一般,将第一眼看到的人当作了安身立命的依靠,可她的根基这么浅,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来,卫涟心中明白,她身上一定背负着沉重的过往、血腥的秘密,残缺的玉佩像一把钥匙,她想去找到那个与之对应的锁,打开锁,推开门,里面有她想要的真相。她的终点不在刘家镇,卫秀宁身边。
卫秀宁从未挟恩图报,可卫涟却万般不愿对她食言。即使卫涟郑重的许诺不得应允,她也不曾忘怀。
卫秀宁茫然地抬头,怔怔地看向卫涟。她神色平静,额头涔涔冷汗却未损伤她的坚毅分毫,仍旧微笑着:“你放心好了,他有他的造化,你也有你的造化。你和小玲安心活着就是了,以后会很好很好的。”
“阿涟……”卫秀宁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心里却生出隐隐的不安,急迫道,“你不要做傻事。”
卫涟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支撑不住软绵绵地睡了过去。
卫涟卧床两日,终于能自由下地行动,甫一能动,她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衣物要出门,卫秀宁见状急得不行:“又要干什么你?作死呢?!”
“放心好了,我不是去白府。”卫涟一边给自己束发一边瞟了她一眼。
卫秀宁知道卫涟虽然顽固,却不会对她撒谎,于是心中石头落地,皱眉问:“那你这是要干嘛去?好利索了么?”
当然没好利索,卫涟胳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后背伤口的隐痛,但她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自包袱里将玉佩拿出来,说道:“我要拿我的匕首,顺便去当铺掌柜那。”
卫秀宁长出一口气,她这两日一面忧心要彻底离开这座小院,一面发愁卫涟这孩子会不会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过激举动,现下发觉她可能是想开了,要去寻自己的身世去了,这才放下心来。她赶忙趁着卫涟没出门前叫住她,把那支金簪递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
“这是……”卫涟怔住了。
卫秀宁笑着看她:“你要走了吧?那番话我听了很感动,阿涟,我没白救你,若是日后有缘,我们定还能相见。你去当铺将这个当了,还能换些银两,路上不要让自己太辛苦。”
“你不是说,心爱之物,不要拿来交换……”
“笨,”卫秀宁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自嘲一笑,“我以后不会缺金银了,你且放心吧。”
卫涟不再推辞,只是把金簪握在手里,深深地看了几眼。
卫秀宁定定地看着她:“今晚还回来吃饭么?”
卫涟笑着摇了摇头:“野菜粥,有点腻了。”
卫秀宁呆了一下,长舒一口气:“也是。那……就此别过吧,小玲会想你的。”
“我不与她告别,她会生气么?”
“不会的,那天你为了救她才受了那种罪,她这几天都不敢与你说话,但你知道,她感激你。”
卫涟点点头,对她展颜一笑。
卫秀宁愣愣地盯着她的脸,说:“你以后多笑笑吧,笑起来,漂亮多了。”
“我走了。”
卫涟最终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出门了。她来到这里时,就一无所有,现在她将要离开这里,却拥有了一支金簪。今日已没有雪了,积雪还没化开,卫涟踩着雪走出那个小院,一下都没有回头,而卫秀宁也只是站在屋子里看向外面,没有想送。
卫秀宁心里怅然,也只默默地看着那串脚印微笑,想着:“再见,阿涟。”
卫涟出门,不再把心囿于那一方小院,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她感受到了天地的浩大。
再访宝源当号,掌柜的已能一下叫出她名字:“卫涟姑娘,我真不知道你那玉的来头了……”
卫涟不反驳,只微笑着说:“掌柜的,今日,我是来典当的。”
“喔——”掌柜的立马精神起来,乐呵呵地招呼她。
卫涟典当完后,又去打铁铺取了匕首来,伙计手艺很好,打出来一柄吹毛断发的好匕首,一边喜洋洋地对她炫耀一边提醒:“姑娘,利得很,拿着可要小心呀。”
卫涟付钱之后对他道谢,就这样装进包袱里。
走出打铁铺,她最后在路边茶摊喝了一盏茶,天寒地冻,说书的面前门可罗雀,只有几个闲汉凑在那磕着瓜子听。戚容之死已讲了太久,他又说起新的故事:“话说女帝还未登基时,那位大人就是她的面首,事到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可叹呐可叹……”絮絮叨叨故弄玄虚的声音在卫涟耳边回响,她不为所扰,而是在桌上铺平一张纸,在寒风中写了起来。
饮完热茶,纸张写尽,天色也暗得差不多了,卫涟不再有耐心听说书人讲那些真假难辨的皇家秘辛,而是背起包袱,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