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观音》 第1章 寒潭骨 “咚、咚”。 空气中响起沉闷的敲击声,盖过流水潺潺。一个年轻的素衣妇人低头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物,时不时抬手擦一擦汗。 深秋的晨雾裹着棒槌声飘向对岸,惊起芦苇丛中几只寒鸦。她望着木盆里泛黄的襦裙,突然听见涟河上游水中与以往水声不同的细微异响——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总之是怪异。 “又是什么作死的玩意儿糟践河道。”她骂骂咧咧地直起腰,却在看清那团黑影时吓得掐了一把大腿。 玄色衣袍裹着个人形顺流而下,黑发如藻荇铺散。更骇人的是那人胸前赫然插着半截断箭,箭羽早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只剩狰狞的箭镞穿过胸口在晨光里泛着冷冷的暗红。 “天爷!”妇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抄起捣衣杵就往河里趟。冰凉河水瞬间没过大腿,冻得她牙关打颤。待扯住那人衣领,才发现竟是个穿男装的姑娘。苍白的脸浸在粼粼波光里,眉间凝着层薄霜。她腰间系着一枚玉佩,分明裂成犬牙交错的形状,不似常人所系的那般饱满好看,却用金丝细细络着,主人很是珍重的样子。 她立刻将人从水里拉到岸上,颤抖着将手指探在这人鼻子下,发现竟还有一丝微弱呼吸,来不及细想此人可疑之处,菩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咬着牙就将此人往背上扛。 “又要多张吃饭的嘴。”她心里这样愤愤地想,却将人背得更稳些。 柴门吱呀撞开时,灶上的药罐正咕嘟冒泡。五岁的刘小玲攥着块黍米饼缩在墙角,看母亲把**的人拖上床榻。 “阿娘,这是谁?” “嘘!小孩子别管。”她顺势扯开女子衣襟,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箭伤周围泛着青紫,皮肤却又苍白浮肿,摸上去冰凉刺骨,看上去是在这深秋的河水里泡了不知几天。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拔了箭头,血从那个圆洞形状的伤口里又汩汩流出,观察了床上之人的神色却是毫无反应,她立刻从箱子里找出些陈年草药,一半碾碎敷在箭伤上,一边喂到昏迷之人嘴里。压箱底的药品上次用还是在小玲高烧时,用给重伤之人没一会就见了底。 妇人头疼地看了眼溃烂的伤口,叹了口气找出竹篓又要走,刘小玲又怯怯开口:“娘,你又去哪?” “娘采药去,你在家乖乖的,啊。” 说罢,她就这样出门了,直到中午刘小玲的黍米饼啃完饿得不行时,被树枝划了一胳膊伤口的妇人才背着草药和没洗完的衣服回来,她赶忙给刘小玲煮了饭,又忙不迭地给床上的重伤之人伤口换药。 妇人照料人很有心得,重伤之人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嘴巴也变得红润起来,不再满是死皮。她身上的衣服已破得没法再穿,妇人找了自己干净的一身衣物,趁她身体有所好转替她换上了,她身上净是些大小伤口,有的已结痂,有的已淡得几乎看不见。这人虽是女孩,褪去衣物后却看得出很是结实,小臂有明显的肌肉线条,皮肤也很粗糙,像是终日日晒风吹似的。 药香在第七日清晨散去时,原本昏迷的人突然暴起。苍白五指扣住妇人手腕,她手背筋络凸起,使出的力道却是软绵绵的轻。正煎药的女人惊呼出声,却见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梨籽一般漆黑的瞳仁里翻涌着刀光剑影,像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 “松手!我在救你性命!” 钳制倏地消失。女子怔怔望着茅草屋顶,喉间哑哑地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莫名的,她下意识将手伸到腰间,摸见一块硬硬的玉,心中才有稍许安全感。妇人赶紧趁机将药粉撒上伤口,突然又被对方抓住衣袖:“这是...…何处?你是谁……” 声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粗粝砂石。妇人拍开她的手:“这是刘家镇。你从涟河漂来的,是我把你从河里捡起来。你又是谁?打哪来的?怎么伤成这样?”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女子只是茫然摇头,墨发垂落肩头。窗外漏进的天光映在她眉眼间,竟透出几分刀剑似的冷冽。小玲忽然递过半块饼子:“你疼不疼?阿娘说吃了黍饼就不疼了。” 苍白的指尖刚要触碰饼子,突然野兽一般警惕缩回,又皱着眉用手扶着头,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张开,似乎痛苦极了。 妇人见状拦下小玲,俯身打发她出门玩去,刘小玲向来听话,闻言点点头,不再纠结房里这个陌生的病人。 “作孽的……”妇人权当她不愿透露姓名,于是转身添柴,却又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那女子竟滚下床榻,匍匐着去抓案几上的镜子。动作快得惊人,仿佛这副残破身躯里还困着某个骁勇的灵魂。 “要死啊!”妇人怒了,敏捷地伸手抢过了镜子,“刚捡回的命就这么糟践?” “镜子……”女子攥着腰间玉佩,指节发白,“我要看……” 妇人冷哼一声,递给她一副铜镜。铜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眉似远山含刃,眸如寒潭凝星,本该是极英气的长相,却因额角新添的伤痕破了相。她茫然地盯着镜子里这张脸,张了张嘴,喃喃道:“这是谁?” “这是谁?嗬!这是你自己!” 那人又一派茫然地抬头看她,问道:“我是谁?” “你……你不知你自己是谁?”妇人一怔,心说自己竟捡了个呆子回来。见对方不住地摇头,她拧了帕子扔过去,“看你这模样是哪也去不成了,我暂且再留你养几日,你要是想起来了自己叫什么、打哪来,就赶快回去吧。”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几个碎嘴婆子扒着篱笆偷瞄:“刘二寡妇又捡野男人回来了!” “瞎了眼的娼妇,那分明是个姑娘。” “你懂什么?当年她克死自家汉子,如今专捡半死不活的……” 被称作刘二寡妇的妇人抄起药杵就要砸,却被轻轻按住。方才还虚弱不堪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单薄中衣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赤着脚,却像踩着尸骨垒就的高台。 “你、你救我,我报答你……”女子声音分明还哑着,却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她知道外面那些人在说些很难听的话。 药杵当啷落地。刘二寡妇扯过薄被裹住她将她按回床榻:“管好你自己吧!你这伤重得很,草药若要买每日需五钱银子,我都是上山去采……”话未说完手里就被塞进块硬物——竟是那枚残玉。 “够么?” 刘二寡妇险些咬到舌头。这玉虽残,却是上等的和田青玉,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当掉的那支鎏金簪时当铺朝奉脸上的惊喜神色。她摸着手上这块玉,什么话都没说,额前的头发恰好挡住她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片刻后,门外聚着的长舌妇散了,刘二寡妇撇撇嘴,又将那玉塞回她手中:“这是你的物件,你自己收好吧,心爱之物,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必拿来换命。我救你是图我心安。” 那人懵懵懂懂地眨眼,顺着她的力度又将那块沉甸甸的玉握回手里,这玉让她生出奇异的安心感,仿佛她与这块玉之间有什么奇妙的链接,她也不舍这块玉,于是攥紧了玉,又眼巴巴地望向刘二寡妇:“那我报答你,赴汤蹈火,以命相酬。” 刘二寡妇不禁一笑:“以命相酬?我要你的命有屁用。” 可她低头看向那张脸,这女孩有双干净极了的眼眸,眼珠黑白分明,在这样凝瞩不转时却显得可怜,是了,她伤得这样重,却还要拼着这一点力气讲什么“报答”,这样执着又可怜的女子,会是什么坏人么?这是个如此神奇的人,尽管是一副骨肉俱碎的模样,但仍是脊梁挺直,不叫任何人知觉她的分毫软弱,可同为女子,刘二寡妇心里却因为她而软了几分,这样有着铮铮傲骨的女孩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沦落至此呢。 她没有记忆可依存,不知天地间自己所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是谁,她的心空空荡荡,仅剩一点残留的求生本能,她一睁眼见到的就是面前这个面带风霜的泼辣妇人,而她依着动物的本性敏锐地察觉到了刘二寡妇的嘴硬心软,于是更变本加厉地不敢放开对方。她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地恳求道:“我会报答的,我一定有用。” 刘二寡妇看着她这样子,也再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她声音蓦地低沉下来:“罢了,别的也不必想,你且安心养病。你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像她哄着生病的小玲喝药一样,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功效。 女孩攥着手里的玉狠狠摇头:“我不是装的……” “罢了,我总得称呼你,既然你是从涟河中捡了你来,且叫你阿涟罢。” “阿、涟……” 阿涟先点头,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两字,然后很是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捉住刘二寡妇的衣裙:“你叫什么名字?” 刘二寡妇撇撇嘴:“你方才没听见?她们都喊我刘二寡妇。我死了的男人姓刘。” “你自己的名字呢?”阿涟很是执着,仿佛天然理解不了对方所说的话,她问的明明是名字,对方却偏偏提什么男人。 “……卫、卫秀宁。”她怔了片刻终于开口,似乎是太久没有说起这个名字,连她本人都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刘氏”。 “那以后,我叫卫涟,卫家阿涟。我跟你的姓,我一定对你有用。” 卫秀宁对上那双坚定无比的眼眸,恍惚了一瞬,她心里泛起一种奇迹般的温热,直至烧得喉咙也发烫,连手抖不知该摆在哪里好,一句“一定有用”对这身无一物的女孩来说明明本应只是个再轻巧不过的承诺,被她说出口时语气里却饱含沉甸甸的郑重。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卫秀宁嘴里连念几句祈祷,却又不知自己在向菩萨求些什么,只是这样念叨着,好像能让因这个陌生女子而泛起波澜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卫涟仍对全世界无知无觉,她窝在这个再简陋不过的茅屋中,终于获得新生。 第2章 寒潭骨2 卯时,卫涟正蹲在青石板上捶打着衣裳。 清晨露重,在她发间凝成细碎晶珠,她的黑发更显光亮。卫秀宁捧着一件衣服走来时,正看见她把捣衣杵舞得虎虎生风,皂角水溅得老高。 “作死啊!”她抄起竹篾抽在卫涟背上,“当是练武场耍把式呢?” 卫涟茫然抬头,腕骨无意识翻转,浸透的粗布在空中甩出水帘,啪地糊了卫秀宁满脸。小玲也跟来了,自卫秀宁身后探出瞧见这一幕,捂着嘴咯咯直笑。 “还笑!”卫秀宁抹了把脸,突然愣住。卫涟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初狰狞疤痕——形如新月,边缘泛着暗红,分明是箭簇剜肉的痕迹。她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新有旧,这道还算作陈年痼疾,卫秀宁分明都见过一遍了,可如今卫涟已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不用再卧在床榻上日日敷药,再叫卫秀宁看见这伤口,她免不得还是心头一跳。 卫涟顺着她视线低头,指尖抚过伤疤:“不记得,不疼。” 这声“不疼”说得稀松平常,倒像在说今日天晴。卫秀宁喉头发紧,将手上衣物递给卫涟:“晌午去东市买盐,把昨日浆洗的衣裳捎给王掌柜。这是今天最后一件了,洗完便罢了。” 卫涟点点头,将那件衣服浸在木盆里的水中。她身体总是有些底子,伤重成那样修养半个月竟然也能行动如常了,一能行动自如,她便不好意思赖在床上,非要下地帮卫秀宁干活,卫秀宁看出她生怕被扔,也就由着她了。她嗓音也恢复很多,不复当初喑哑难听,不知何故,她一边浣衣一边哼着一支曲子,她对这曲子有种发自内心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它是从何而来。 卫秀宁拉着小玲坐到她身边,听她哼着曲子,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石板路蒸腾着鱼腥气,卫涟背着竹篓,看日光在瓦当上流淌成金箔。几个挑夫扛着新米从身旁挤过,粗布衣角扫过她手背,激得她忽然浑身一颤。 竹篓重重落地,卫涟踉跄扶墙,冷汗浸透中衣。片刻后她又从这惊人的眩晕中清醒过来,脑海中闪过不知什么东西又霎时消失不见,她心跳很乱,不由自主地又去摸腰间那块玉,这才仿佛在这世间有了什么依托,渐渐平静下来。卫涟恢复冷静后赶紧捡起竹篓,她没忘记卫秀宁的嘱托,现在该去东市了。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而卫涟仍唇色见白,虚贴着墙低头走,与人群格格不入的模样。忽的一阵风吹过,墙上一张糨糊贴不牢固的纸飞盖到她脸上,卫涟揭下扫了一眼,朱砂勾勒的“女学”二字端端正正映入眼帘,她没什么兴趣,又随手掷出。 东市宝源当号的朝奉算是热心人,不嫌卫秀宁名声难听常雇她浆洗衣物,一见卫涟背着竹篓来,眼神又不自觉瞟向她腰间那块玉佩,叹道:“还是不愿卖呀?” 那日这位王掌柜第一次见到被卫秀宁领着来的卫涟,听说对方是刘二寡妇的远亲妹妹,就两眼放光地盯上了她腰间玉佩,直问对方肯不肯当。卫涟深知自己现在衣着寒酸与这玉甚不相配,若是当了玉自己的日子也好过得多,可这块残玉是她如今在世界上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她目前最熟悉的物件,卫秀宁先站出来替她打了圆场,说是怎么也不当的。 于是卫涟摇摇头,只将竹篓递给他,接过那几文浣衣报酬,便出门去盐铺了。 将盐带回去时,卫秀宁的野菜粥已熬好了,见卫涟回来,小玲先跳出来扑到她身上,蹦蹦跳跳地叫:“阿涟回来啦!” “你该叫我姨母。”卫涟将盐和浣衣的报酬在桌上放到一起,伸出手揉了揉小玲的头。 卫秀宁对她自抬辈分的行为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倒自来熟,这就上赶着攀姊妹啦。” “阿涟阿涟,我喜欢叫你阿涟。”小玲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就这样紧盯着卫涟,丝毫没见改口的意思。卫涟低头一笑,摸了摸小玲的脸,突然想起方才扔下的那张纸,有点后悔没带回来,她问:“你想上学么?” 镇东的观音庙改作了学堂,离涟河不远不近,每日卫涟去浣衣,只要小玲跟在身边,注意力总会被那隐隐约约的稚童诵读声所吸引,原本闹腾的孩子会顷刻间变得安静许多,那声音忽近忽远,听起来像是飘渺的仙音,小玲脸上总带着神往的表情,小小的孩子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 卫秀宁将菜粥端上来,往两人碗里一人舀了一勺稀得看不见米的粥,不紧不慢地挖苦道:“做梦哩……更何况,女娃娃怎么上学?” 小玲却反驳说:“阿娘,我听人家说现在女娃娃也能上学了。”她扭捏地自身后摸出一块竹片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千字文的第一句。 卫涟笑了:“是千字文,你很厉害啊。” 说到这,刘小玲眼睛都在放光:“阿涟,原来你也识字的。不过这不算什么厉害,我想成为戚容将军那样的人!不止会领兵打仗,还会识文断字,她才是厉害极了!” 卫涟挑挑眉:“戚容?这是谁?” “唉!阿涟,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惜呀。”刘小玲摇了摇头,立刻举起竹片当剑柄一般挥起来,摇头晃脑道,“说书先生讲了,戚小将军,可是当今顶顶厉害的女将军,民间没人见过她什么模样,有人说她美若天仙,也有人说她貌若无盐,总之神秘极了,她十八岁就退突厥铁骑,女帝亲赐……” 净是重复那村口说书的原话,卫秀宁权当没听见,往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打断她说道:“吃饭吃饭,别天天就知道听那说书的瞎编排。”小玲遂垂头丧气地将竹片放下,卫涟眼眸微动,仿佛能亲眼看见榴花似火的庆功宴,觥筹交错间,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被同样年轻的女帝拉着,笑着饮下一杯又一杯羊羔美酒。下一秒卫涟垂眼,终将一切情绪掩在纤长的睫毛下了。 暮色漫过屋檐时,卫涟学会了用顶针。她蜷在灶膛前看火星迸溅,左手一根手指缠着粗布——那是穿针时被刺破的。小玲已睡去,卫涟学做完这项针线活就要去柴房睡了——屋子太小,挤不下三个人,卫秀宁暂且在柴房给卫涟安置了个歇息处。 卫秀宁坐在她身边,也在一针一线地缝补小玲的旧衣,她侧脸被照得发红,不说话时只有恬淡的轮廓在光线中烙下印记,显不出她平日里牙尖嘴利张牙舞爪的模样。空气里只有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两人的气息都轻轻的,也许是这一刻,卫涟才真正地感觉到安全,不会随时随地被不知名的空白感慑住,所以,她感觉到一丝疲倦,几不可察地张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困了?”卫秀宁用余光瞥了一眼。 卫涟摇了摇头,仍然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针。 卫秀宁却停下修补动作,转头看向卫涟。卫涟虎口有薄薄的茧,盔甲一样寄生在她皮肤上的东西,这时在灶火的映照中却平添了一分脆弱。卫秀宁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女儿刘小玲只有五岁,她身无长物,丈夫死后被夫家断绝往来,如今勉强糊口,未来的日子看不见光,卫涟却像是硬生生地将她命运苦厄的轨迹撕开了裂缝一样闯入,卫秀宁嘴唇嗫嚅,也不知要诉苦给谁听,就这样开口了:“她想上学,我怎么供得起呢?我也知道女皇陛下登基后让女娃娃也能上学甚至入朝,可我,我该如何?我没办法呀……我这样给人洗衣,上后山采草药,连那乱葬岗、死人堆也得大着胆子经过,可还是来不得几个钱,叫我如何送她上女学……” 她没再把菩萨挂在嘴边,而是愁容满面地讲起她的不幸、对女儿的愧怍,讲了半天,卫涟什么都没说,只是加快动作将最后那点针线收尾,然后静静地看着卫秀宁。她不知如何宽慰人,心里却有隐约的羡慕,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被如此确实存在的一个女人担忧、挂念,这个女人的代号是母亲,卫涟却不知母亲是谁,是否正为她担忧,她眼珠不错地看向卫秀宁,对方仍旧面容忧戚,絮絮叨叨地讲起那些难处,而甫一触及卫涟视线,卫秀宁又滞涩,被那双忠诚又专注的眼睛盯得不知所措。 “罢了,我也困了,我们且睡吧。” 卫秀宁草草熄了灶火,捏了捏卫涟的手示意她去睡觉。不知为何卫涟夜视能力极佳,昏暗月光透过窗棂只剩朦胧灰影,卫涟对这儿的一切都不如卫秀宁这个主人熟悉,却能完美地避开桌椅,野猫一样不发出声响地移动到门口,她“吱呀”一声推开门,方才离开。 近日来,卫涟失眠的毛病已好了不少,今日许是劳累,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反而是卫秀宁。更深露重时,卫秀宁摸进柴房,想趁卫涟睡着看看她伤口恢复得如何了,卫涟白日总推脱说她已大好,痊愈得差不多了,然后将劈柴等事务尽数包揽在身,卫秀宁对她实在有种说不上来的挂心。卫秀宁蹑手蹑脚地来到睡着的卫涟身边,油灯照见卫涟蜷缩的睡姿——她双手交叠胸前,防御姿态明显,仿佛随时要拔剑出鞘。睡梦中卫涟眉头紧锁,似乎很不安宁,卫秀宁以为是油灯的缘故赶忙吹灭,瞬间又发愁灯灭了该怎么检查伤口,就在这时,黑暗中响起极轻无比的一句梦呓:"殿下……" 秋风吹过,卫秀宁心头一颤。 第3章 寒潭骨3 腊月廿三祭灶这日,刘家镇落了今冬头场雪。卫涟在小院劈柴,斧刃卡进木桩的瞬间,手臂中仿佛留存着某种记忆在这时骤然苏醒,她旋身错步,木头应声而裂,断面平整。卫秀宁管她这几下叫“又在这耍那破把式,先前怕不是衙门里杀头问斩的”,她将卫涟的动作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最终只朝她招了招手:“下雪呢,停一停吧。” 自深秋卫涟打涟河里漂过来,到如今已有数月,这段时间里卫秀宁权当她真是自己的远房妹妹,不曾过问她身世。然而如今卫涟眼见着真真大好,劈个柴火都能把斧头抡得老高,就算是卫秀宁男人还在时也没见这么有力气的。犹豫之下,她还是将卫涟叫到身旁,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卫涟老实回答:“将劈好的柴火放柴房里,再去挑水,然后……” “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卫秀宁赶忙打断,真觉得自己是捡了个不要工钱的家仆来,“我是说,你之前说什么都不记得,现在可有想起什么?我看你年纪这样轻,家里人该是急死了,你口音像是北方人,又是这样气度不凡,说不准是什么高门贵女哩。” 卫涟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她手攥紧了腰间那块佩玉,手指在上面来回划动,眼神一下黯淡了下来。她摇摇头,坦白道:“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偶尔会头疼、头晕,脑子里闪过点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可还是记不得。” 卫秀宁视线移向她手中那块玉,叹气道:“我不是赶你,我愿意跟你说心里话,有你在,我很高兴。只是,我一想到小玲有一天要是丢了,我怕是恨不得跟着去死,你也有母亲的呀。你要不要找找你过去的身份呢?” 卫涟眉头松开一些,又露出那副她常常摆在脸上的茫然神色——或许是失了记忆的缘故,她在说不出话的时候看上去总是呆呆的。卫涟轻轻吐息,才说:“可我沦落如此,是有人特别不愿意见我活着吧,我、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 卫秀宁也不劝她,而是反问:“你想么?不说该不该,你且说想不想。” 卫涟停滞半晌,才点点头。 卫秀宁笑了,正要说些什么,忽听见街口铜锣开道,官差扯着嗓子喊:"陛下仁德,大赦天下——" 刘小玲闻声自屋子里窜出来,拽住卫涟衣袖:“阿涟,咱们去凑热闹吧!”卫涟看了卫秀宁一眼,无奈地任小玲拉起来,向街道走去。官差所过之处人群汇集,小玲要往人堆里钻,被卫涟一把拽住,又见小孩仍眼巴巴地瞅着,想来那身高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卫涟一把将她抱起来,小女孩轻巧,倒也不比砍柴多费力气。 雪愈发厚了,黄绸诏书在风雪中翻飞,尖刺的声音谄媚地赞颂着远在天边的皇室权威。 与此同时路边说书先生敲响醒木:"大将军戚容忠烈殉国,特追封镇国公——" 小玲张了张嘴,抱紧卫涟的脖子木木地开口:“阿涟,忠烈殉国是什么意思?” 卫涟嘴角动了动,说:“便是死了。” 半晌没有听见回应,卫涟才转头看向小玲,她幼小的脸庞上已布满泪水——他说的是大将军戚容,全天下还有第二个大将军戚容么? "作死啊!"卫秀宁正从后面追上来,骂骂咧咧地抄着一件外衣,"穿这么薄……"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刘小玲见到母亲就丛卫涟怀里跳出来放声大哭:“阿娘,戚将军死了!同阿爹一样,死了!” 卫秀宁满眼只见自己泣不成声的女儿,心疼得不行,将小玲俯身抱在怀里哄,周围人的白眼她一概装作看不见。倒是卫涟对那些视线有些敏感,冷冷地扫视回去,对方才讪讪将眼神移开。只剩人群中不怀好意的几句窃窃私语:“那寡妇几时找来这样的少年?眼神凶成这样……” “嗐,你瞎呀!那是女的。” “噫,女人!怎么穿成这样?乞丐似的……我听王婶说先前她还捡了野男人回家……” “嘘,别说了,那个人又看过来了……” 刘小玲回家伤心了好几天,卫涟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只在村口说书的嘴里出现的女将军有这么多感情,只是刘小玲这几日不再缠着她上街,卫秀宁又一惯避着闹嚷的人群,她一个人走在街道上,还真有些不习惯。近日连连下雪,刘家镇的青石板路覆了层薄雪,像铺了发霉的棉絮。卫涟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乱走,单薄的衣物挡不住倾袭而来的寒风,她微微打了个冷战。 这时镇东头传来爆竹声,八人抬的朱漆轿子碾过积雪,轿帘上金线绣的貔貅高昂着头,似有神气。十几个衙役鸣锣开道,领头的师爷扬着赦书高喊:"白府公子蒙圣恩赦免,功德圆满——" 镇民们缩着脖子往白府方向张望,几个孩童追着轿子捡拾铜钱。卫涟顺着热闹的声音盯着轿顶垂落的流苏,思绪又开始放飞。过了一会,她捏了捏那块玉,才下定决心朝东市走去。 身着红衣的轿夫与萧索的卫涟错身而过,耳边喧闹的声音却像未入她心里,卫涟轻巧地迈着步子向前走。 宝源当号最近生意廖廖,掌柜的只一味坐着打瞌睡,几个后生窝在角落打叶子牌消遣,卫涟走进来,也没什么人迎,王掌柜听见声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卫涟才嘟囔了一声:“喔……那个不给当的玉……” 卫涟抿嘴,挑眉道:“掌柜的,我叫卫涟,你还没记得么?” “记得了记得了,不肯卖玉的卫涟,刘二寡妇的远房妹子。”王掌柜打了个哈欠,自摇椅上直起腰杆,“最近没衣服要洗啦。” “不是……”卫涟摇头,径直走到他面前,自腰间解下那块与她此刻打扮甚不相符的玉佩,见王掌柜又睁大眼直勾勾地盯,她说道,“只是想劳驾您,看看这玉可有什么来头?” 一听不是来典当的,王掌柜腰又一下子软了,跌回摇椅里前后摇了几下,懒洋洋地伸出手:“罢了,左右也是闲着,拿来我看看吧。” 卫涟深知她身无一物上门求人帮忙多有不妥,然而她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唯有来一试,她将残玉递上,郑重道:“若来日有用得上阿涟的,阿涟定当全力相助。” 王掌柜摆摆手,眯眼看向手里的玉,嘴上随便敷衍了几句:“得了,先谢过你了。” 卫涟无奈地抿嘴,就此安静下来。王掌柜看了半晌,比划着说:“我也拿不准,这玉成色很好,似是和田玉,看式样不是俗物,只是像一块整玉被摔成两半的模样,年头嘛,似乎也挺久,可惜了了,若是浑圆整玉,换座江南豪宅也不成问题。不过残玉我也肯收,你真不当?” 卫涟对他作揖谢过,又坚定摇头:“不当。” 离开宝源当号时,雪已停了,路边还散着烟灰红纸,她匆匆踩过,回到卫秀宁的小院时已是晌午。院外不远处落着一顶轿辇,几个高壮的轿夫静静地站着。 卫涟走进院子,正要推门而入,门却从里面被打开。卫涟应声抬头看,一个身着绛紫衣袍燕纹大氅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腰间佩着青玉镂雕花囊,眼尾上挑,嘴薄如刃,只是面容看着有些憔悴,眉眼间却又含着掩不住的风光得意,见着卫涟只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斜睨一眼,便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离去了。 卫涟眉头皱了一下,她知道偶尔有些地痞流氓来招惹欺负卫秀宁,先前她已将那些人全揍了一遍,对方应该不敢再来,这人却是生面孔,而且衣着不凡,与这茅屋格格不入。于是下意识叫住他:“你是哪位?来做什么的?” 对方离去的背影停住,转过身与卫涟对视,反而挑眉道:“本公子才要问,你是谁?来做什么的?” “这是我家。” “你家?”男人轻轻哂笑,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之情,“倒是给自己找了个纸糊的靠山。” 不等卫涟再说什么,那人又自顾自地续上:“你且听好了,本公子正是白小龙,若这真是你家,其他的卫娘子也该让你知道,小姑娘,后会有期。”他看起来很是高傲,似乎心有成算,然后他转身离去,步履稳健。 寒冬腊月,卫涟的心也冷却,她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忽视的厌恶感,却又说不上源自哪里,对方给她一种食腐猛兽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没再多想,她转头进门,看见卫秀宁的背影,不知该先问刚刚那个白小龙的事还是先说说自己去宝源当号得来的微末线索。 然而走到卫秀宁身边,对方若无其事地说:“你回来啦?中午仍然吃野菜粥吧。” 卫涟眼睛眨了眨,俯身凑近她,似乎要将一切细节框进眼中。片刻后,她声音沉静,逼问道:“你哭什么?” 第4章 寒潭骨4 卫秀宁下意识捻了捻眼下,将已干涸的泪向上拂拭,经过眉尾一颗淡淡的褐痣,她眨眨发涩的眼睛,分明已没有泪水。小玲闻言也扑过来,担忧地看向她,问道:“阿娘,你哭了么?” 卫秀宁摇头,连忙转向卫涟说:“你看错了……怎么样了?那玉问出什么来历没有?” “没什么有用的,王掌柜说他也知之甚少。”卫涟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睫垂下,又强调道,“若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先前对你说以命相酬,不是玩笑。” 卫秀宁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我也说了,不要你的命。” “那个白小龙干嘛来的?”卫涟仍是执着。 “你们碰上了?”卫秀宁呆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地把视线移开,“倒没什么,圣恩眷顾,他刚从大牢里放出来,以前相识的人,来看看罢了。” “阿娘,可那个阿伯说叫我们住好宅子哩。”小玲懵懵懂懂地插话。 卫秀宁拍了拍她的背,点头回道:“嗯嗯,玩去吧。” 卫涟眼见小玲走开,才捏紧拳头,故意说:“我要凭这玉找我身世去,也许很快就会走,京城、漠北,我兴许要去比这更远的地方。你真不要我为你做什么?” 卫秀宁原本坠到谷底的心忽然没那么紧绷了,她反而有余力再戏弄一下卫涟:“要……”卫涟眼神亮了一下,卫秀宁又话锋一转,说,“要你去帮我把这盆淘米水泼到院里去。” 卫涟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涨得微红,她愤愤地端起手边的盆,飞快地转身往外走,混浊的水随着她的动作洒出来溅到地上,卫秀宁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哼”地一声。 卫秀宁笑出声来。 腊月廿八这日,雪已停住,涟河结了冰。 卫秀宁平时会给卫涟一些钱,她无甚花销,也攒了一点,突然她今日决定就拿这些钱打一柄好匕首。 铁器铺正在宝源当号不远的地方,打铁的伙计爽快,叫她几日后来拿。 卫涟蹲在冰面上凿洞,木槌砸下去的瞬间,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声响勾起她对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的幻想——马蹄踏碎冰河的沉重,箭矢穿透铠甲的闷响,白茫茫的天地里,唯有寂寥。想得多了,心情便闷闷的,她本以为自己只是看不见过去,现在她发觉自己也看不见现在,更遑论未来。仅仅是卫秀宁的有所保留,就让她陡然又生出无所适从的失重感,慌得没法子了。卫涟将木桶里灌满了水,手已冷得没了知觉,她低头看了看,竟然生出些许冻疮。不知为何,她对这东西带给她的感受竟然毫不陌生,若她从前真是高门贵女,又怎么会生过冻疮呢?不安的感觉再次侵袭,像冷风一样将她裹住。人生漂萍,卫秀宁有刘家镇和刘小玲,她却一无所有,连“卫涟”这个名字也只依附着卫秀宁而存在,她该去哪找那面能鉴照过去的镜子呢?她的根系她的故乡究竟在何处?她该不该就这样与刘家镇、卫秀宁告别?卫涟一时间心乱如麻。 手上生冻疮的皮肤从麻木的冷逐渐变成热痒的痛,卫涟提着水,自涟河边走回去。卫秀宁却不在,有些奇怪,小玲独自一人窝在床榻上,卫涟进去便问:“你娘亲呢?” 小玲摇头:“上次那个阿伯来,阿娘出去跟他说话,还没回呢。” 卫涟皱了皱眉,下意识抚向腰间的玉,忽然遗憾匕首打得晚了。她叹了口气,将水桶放下,告诉小玲别出门后,独自一人走出去。 白小龙这个名字,在刘家镇也算响当当了。原本卫涟最不爱看街上热闹,可几遭往返,也从路人嘴里听来些白家的底气。白家是刘家镇赫赫有名的富豪,白家员外多年也算行善积德,似乎唯有个天命魔星的独子白小龙不叫人省心,前几年不知犯下什么事情还叫官府捉了去,最近才放出来。卫涟埋头赶路,总算走到白家府邸。 白府气派得很,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与卫涟大眼瞪小眼,白家的管家正要出府,与卫涟打了个照面。管家见她站在门口,便主动问询:“你是……?” “我找白小龙。”卫涟说道。 管家皱眉:“你认识我家公子?” 卫涟背着手,点点头。她穿着寒酸,表情却是成竹在胸的模样,管家狐疑地打量她几眼,说:“那我进去通传一声,敢问姑娘名讳?” “卫涟。” 过了一会,管家又出来,笑着对她说:“卫姑娘,巧了,我家公子不在,您先请回吧,改日再来。” 卫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只微微一笑:“有劳,那我下次来。”说罢,她转身走掉,管家站在原地见她拐弯,才离开去做原本要做的事。 卫涟绕着白府走了一圈,一边听着墙内哪处人声动静最小一边轻巧跳上府苑墙头又翻下来,轻松地进入白府,她所在的地方正是一处假山旁,鲜有人至。她面色如常地走在里面,白府下人众多,一时间没人看出她是个外来者。她打量着白府内部,拦下一个看着没什么心眼的小丫头问:“妹妹,我是刚来的,夫人吩咐我去叫公子议事,现下四处却找不见公子,你能指个路么?” “哦哦,”小丫鬟没多想,对她指了指里面就说,“顺着那条路走到最里面就是少爷的住处,你去看看在不在吧。” 卫涟顺着她指的路,找到一处院子,院内没什么人在,两个高大的仆从坐在门口闲聊,一个丫鬟拿着扫帚洒扫,一边扫一边自卫涟身边经过离去了。卫涟毫不顾忌,径直往里走。 “哎哎,你是哪来的?少爷发话了,不让打搅。” 卫涟被其中一个脸上长痦子的仆从拦住,她笑说:“他叫我过来的。” 另一个仆从皱眉,小声说:“咱少爷里面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怎么还来一个……” “里面有人?白小龙和谁?”卫涟挑眉。 白府下人眼见着卫涟这样直呼白小龙大名,一时竟也拿不准此人来历,拦住卫涟的那个人嘀咕了几下,说:“我问问少爷去。” 他走去院内,敲了几下窗棂:“少爷,这有个姑娘求见……” “滚,爷说了谁也不见。”白小龙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恼怒。仆从退开,恶狠狠地回头瞪了卫涟一眼,卫涟面不改色,垂眸暗自在身后握紧了拳头,那人往卫涟这边走时,身后的门突然打开,白小龙走了出来。 “谁要见我?”他面色沉得似要下雨。 卫涟见他出来,才松了手里的劲,说:“白公子,好久不见。” “喔……卫娘子的远房妹妹,”白小龙松松垮垮斜倚在门框上,似乎这才想起这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人,他抱臂看着卫涟,“你来做甚?” “姐姐走失,半晌不见回来,兴许白公子见过,我来问问。” “她不在爷这儿,你回去吧。”白小龙胸有成竹,懒洋洋地冲她摆摆手。 卫涟却不愿相让,反而向前逼近几步,说道:“白公子,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白小龙向两个仆从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地追上去挡住卫涟,两个高大的男人挡在面前,卫涟显得分外瘦小无助,她微微抬头看着他们肩膀间的缝隙,恰能看到一点白小龙的背影,下一刻,门又合上,她耳边听到不耐的驱逐声:“姑娘,我们少爷说不在这,你先走吧。” 白小龙甫一进门,入眼便是一道漆嵌百宝屏风,屏风后摆着一套黄花梨木桌椅,墙壁上挂着一张美人图,美人图下正坐着一个云鬓散乱的女人。白小龙微笑着看向坐在桌边的女人:“唔,你这妹妹倒是很聪明,都让管家打发了还寻来,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混进来的。” 卫秀宁眼眶微红,垂眸道:“别为难她。”她脸色苍白,鬓发也乱了,头上却簪着一支看着有些年头的金簪,那簪子很是华贵,与她这一身打扮甚不相称。 白小龙轻笑一声:“她当真是你妹妹?你们可真不一样,你比她漂亮多了,也识时务多了。” 卫秀宁拧起眉头,瞪他一眼。 “放心好了,我只让金瑞、银祥请她出去。你安心坐着吧……”他走到卫秀宁身边,大马金刀往下一坐,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刚刚说的那些,考虑得怎么样了?” 卫秀宁死死咬住口腔内软肉,指甲掐住手心,怎么也不肯说话。 白小龙见她不语,伸过手掰着她的下颌与自己对视,他用了些力道,掐得卫秀宁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卫秀宁实在算个美人,几年磋磨、荆钗布裙,她的手上长满了茧子,脸上也留下被树枝划破的淡淡疤痕,用不上水粉胭脂的脸憔悴得很,她却仍然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丽妇人,过了一会,白小龙语气阴鸷地说:“当下答不上来没关系,爷给你时间慢慢想。但你想给姓刘的那死人守贞,怕是——” “砰”的一声,打断了他的威胁,白小龙应声看向门开的地方,刚踹开门的少女收回腿,直直地站在门框边,霎时间,门外天光照了进来,白小龙和卫秀宁都被晃得眯了下眼睛。 第5章 寒潭骨5 眼看着白小龙就那样进去,卫涟眨眨眼,没什么表示。脸上长痦子那人名为金瑞,挡在她面前又硬邦邦开口催促:“姑娘请回。” 银祥在一旁帮腔:“兴许你姐姐已回去了,看不见你该着急了,且先回吧。” 卫涟深呼吸了一下,迅疾地出手,抓住金瑞的肩膀用力地往下按,对方没防备过这个看起来纤瘦的女子,猝不及防地跪在地上,银祥完全呆住,下一刻也被卫涟一个踢腿扫倒在地,瞬间,卫涟眼前不再有任何遮挡,金瑞回过神来咬着牙想去拽卫涟,卫涟对准他的后颈反手一个手刀径直将这个身长七尺的大男人劈得白眼一翻晕了过去,银祥从地上爬起来抬头,正看见金瑞倒在他面前,立刻瞪大眼要喊,卫涟同样拽住银祥领口劈了一下,银祥同样晕过去,正叠在金瑞身体上。 做完了一切,卫涟只站在原地甩甩手,稳稳当当地自那道门走去。 破开门后,卫涟面无表情地看向里面两人,说道:“白公子,我姐姐这不是在这么?” 白小龙被吓得松开手,英俊的脸上都有些狰狞:“你怎么进来的?!金瑞、银祥——” “他俩睡着了,我就自己进来了。”卫涟指了指身后院子里倒地的两人,冷冰冰地把视线投向无所适从的卫秀宁,“还不回么?” 卫秀宁脸上腾地红了,立刻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去呀……” 白小龙立刻攥住她手腕,眼睛却死死盯住卫涟,咬牙切齿地说:“你妹妹这下真将我惹恼了,今儿个都别走了,爷非让你们长长规矩……” 话未落音,卫涟上前几步直接一脚踢在白小龙胸口,她动作太快,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白小龙也没有预料到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子有这样的身手,手上松了劲便向后栽倒,卫秀宁尖叫了一声后摇摇晃晃的,眼看也要被带倒在地上,她的腰却被卫涟稳稳扶住,白小龙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能被一个女流之辈踹翻在地,还愣愣地坐在地上大喘气,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卫涟,脸都憋红了。 卫涟松开已站定的卫秀宁,牵起她的手腕,冷笑着对白小龙说:“她说了要回去,白公子,人我带走了。”说罢,她强硬地拽着卫秀宁走出去,顺着她记好的路线大剌剌地走在白府,其理直气壮引来一众丫鬟仆从侧目,出门时恰逢管家提着一袋烟草回来,见到卫涟瞪大了眼睛,指着她嗫嚅半天嘴唇,最终只换来卫涟一个轻瞟,就这样与她擦身而过了。 走在街头,卫秀宁被卫涟拽得手腕发红,走路也踉踉跄跄。一阵莫名的心虚笼罩心头,她怯怯发问:“阿涟,走慢点……” 卫涟顿住,放开她的手。卫涟站定,转身回头看她,卫秀宁头上金钗不合时宜地撞进她眼底,卫涟问:“他给你的?” 卫秀宁别开眼神,伸出手摸了摸头上的金钗,不情不愿地应道:“嗯……” “是他威胁你了吗?” “不算。”卫秀宁不安地抿嘴,仍不敢直视卫涟。 “哦。”卫涟点了点头,没有再问的意思,她转身就走,卫秀宁赶忙跟上,两人一路沉默,那所简陋的小院终于快到眼前,卫秀宁突然出声又叫住卫涟。 “你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卫涟疑惑地回头,只看见卫秀宁泪眼汪汪地盯着她瞧,那眼神里并非是委屈,而是强烈的不甘,燃烧着的,即将变作更深的怨恨。卫涟摇摇头:“我干嘛要看不起你?” 卫秀宁一抹眼泪,又轻轻按住眉尾那颗痣,眼睛不再直直地对着卫涟,她说:“反正也都是好处,我有什么做不得?小玲那么小,我也不忍日日给她吃那野菜粥,要是有更好的能给,我便是死也要给她的。总归是为了活着,我好好活着,小玲也好好活着,谁看不起我又能怎样?对,我不怕人看不起……” 说到后面,她语无伦次,已不知是在对谁说了。卫涟听不懂她这番是为如何,只好说:“我只是担心你被胁迫才去寻你,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了。” “你没什么想问的?” 卫涟摇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卫秀宁这才笑了一下:“我先前以为你只是力气大,没想到身手也这么好,竟能撂倒那几个男人……还有,你的防身匕首打好了?” “还没,过几日才能去拿。” 听到这,卫秀宁的笑容又变苦了:“之后,你便要离开了吧……” 卫涟对她安抚性地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她继续牵住卫秀宁的手,这次她走得慢慢的,回到家才放开,小玲正百无聊赖地用石头在竹片上刻字,见两人一起回来,眼睛也发亮了。卫秀宁拢好鬓发,将那支金钗换作平时用的木钗,才说:“出去玩会吧,一会儿回来吃饭。” 小玲牵着卫涟的手走出去,两人一同来到琏河边,水面结冰,小玲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滑动。正午时分,阳光洒在冰面上,卫涟牵着刘小玲的手,来来回回地陪她嬉笑走着。 “阿涟,你是要走了么?” 玩得正欢的孩子突然问。 卫涟猝不及防,呆瓜一样“啊”了一声。 “我舍不得你,阿娘说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之后就要离开我们了……”刘小玲紧紧攥着卫涟的手,她手心干燥温暖,让她怎么转圈也不会摔跤,“我悄悄和你说,在你来之前,没人愿意和我玩儿,他们戏弄我,说我是没爹的野种。” 卫涟眨眨眼,说:“所以我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是的,”刘小玲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努力地抬起头,与她对视,“你来之后,没人敢欺负阿娘了,阿娘以前只能拿菜刀假装砍他们,你却能掐着那些坏人的脖子举起来。阿涟,我害怕,你不在阿娘身边的话,该怎么办呢……” 河面上只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刘小玲衣衫单薄,冷风灌进她脖子里,她打了个冷颤,却还是不放弃用眼神恳求卫涟:“阿涟,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卫涟一把将她抱起来,从河面走到岸边,把她放下后又蹲下身子,平视着她:“可要是你阿娘希望我走呢?” “阿涟……”刘小玲迷茫了,她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可能,卫涟给这个家带来了健□□机、喜悦,尽管她也是这样的一无所有,可在稚童心中,她简直是无所不能的,这样好的阿涟,会是阿娘赶走的吗?于是刘小玲只能无助地叫了叫卫涟——这个似乎从来不属于“卫涟”本人的代号。 日光将两道寂寥的身影拉长,如两条一长一短的细长的麻杆,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存在着。卫涟与刘小玲回去吃饭,三人在饭桌上都沉默不语,似乎各有心事。 很快,雪又下起来,盖住卫秀宁门口的石墩。距离卫涟打匕首过去几天,她心知匕首已做好了,却一直没去拿,卫秀宁不催她,只是如往常一样白天和她一块破冰打水,晚上对着灶膛教她做针线,卫秀宁绣工很好,缝出来的衣服针脚细密,而卫涟试着在手绢上绣丛牡丹,结果变成黑乎乎的一大团,看不出是个什么模样,连刘小玲都嫌弃,不肯带这块手绢在身上,逃脱卫涟强迫的魔爪后做着鬼脸就往外跑了,不知又要疯到哪里去玩。 “又跑?待会不留你的饭。”卫涟挑眉,故意逗她。 小玲并不上当,摇头晃脑地边跑边说:“我不饿!阿涟你把我的那份也吃了吧!” 日子悠悠地过,白白的细雪洇湿卫涟坚固的心,叫她越发不舍这样脆弱的平静。家,家在哪里,卫涟若不是卫涟,也会有这样让她心安的家吗?她静静地坐在门口,看窗外飞雪不停,又将刘小玲浅浅的脚印盖住,纯白的,好似什么都不曾覆盖。卫秀宁从屋里出来,喊她回去烤会炉火,卫涟正欲起身,然而沉重的、急迫的一阵脚步逼近,卫涟听出那不止一个人,她站起来,绷紧身体,看向小院那扇单薄的木门。 紧跟在脚步声后的是闷闷的落轿声,几个人在咳嗽,有人说:“今儿个天真冷……” 这声音有些耳熟。她内心警铃大作,下意识伸出手挡住了身后的卫秀宁。卫秀宁疑惑地看了卫涟一眼,视线爷跟着她看向小院门口的方向。 叩叩、叩叩。 门外人状似有礼,还敲了几下门。 卫涟明知故问:“哪位?” 第6章 寒潭骨6 那日白小龙被卫涟踹翻在地,只觉奇耻大辱,他还没在女人身上吃过这种亏,后面连着几天都肝火大动,不是嫌茶烫了,就是嫌点心不够精细,白府上下伺候少爷的仆役丫鬟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 “几下了?”白小龙侧着身子将头撑在手上闭目养神,漫不经心地出口问。 “回少爷,十三鞭了。”银祥毕恭毕敬地回。 “喔,那轮到你了。” 金瑞才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带着鲜血淋漓的后背和一头冷汗接过银祥手中的鞭子,银祥跪下,将还未结痂的后背露出来,金瑞手上发抖,却还是一鞭一鞭地抽上去,每一鞭都带着十足的力道,他腿软得有些跪不住,却也只能强撑着,因为如果被抽趴下了,他要再挨十三鞭。 安静的书房里只有“啪啪”的鞭子声响个没完,旁边奉茶的小丫鬟头也不敢抬,只一味给白小龙脚边的炭盆添炭。 “呼……”白小龙长出一口气,终于舍得张开眼皮看着两人,“叫个女人打晕了,这话说出去,有人能信么?这几天挨的鞭子,是叫你们长长记性。你们觉得呢?” 银祥十三鞭受完,脸色白得吓人,说:“少爷,我们受教了。” 说起卫涟,白小龙的眼神蓦地又变得阴鸷起来,嘴唇一张一合犹如吐信子的毒蛇:“光受教有什么用?这五日,一日十三鞭,因谁而受的,你们应该明白。” 金瑞犹豫之下还是说了:“可是……那女子身手不凡,我们未必是她对手,何、何况……如今我们——” 话未尽,银祥赶忙打断:“少爷,那只是个丫头片子,我们抓得住她的七寸和软肋,想必少爷早有谋算,我与金瑞几日受罚,这份仇恨,必不能忘。” 白小龙才满意地笑:“嗯,自然。今日起这罚便可免了,待会儿有事要办,办得好了,爷有赏。” 这日傍晚,雪下得正紧,小院木门外响起敲门声,卫涟问来者是谁,门外那个熟悉的声音却避而不答,只慢悠悠地说:“天寒地冻,有客也不来迎么?卫娘子,怕是失礼。” 卫秀宁的脸霎时白了,瞥了卫涟一眼便推开她的手忙去开门,白小龙裹着狐裘大氅赫然站在面前,他见是卫秀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声音低了下来:“这么冷的天,站外面干嘛?” 卫秀宁心中顿时生出被毒蛇舔过的恶寒感,只能硬撑着陪笑说:“我不冷,公子怎么来了?” 白小龙才将视线转到她身后笔直站着的卫涟,眼神里似乎全无敌意:“你这个娘家的远房妹妹……叫什么来着?” 卫秀宁瞪大了眼睛,想起那日卫涟不管不顾地将她从白府带走的事,赶紧抓着白小龙的手恳求道:“公子、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她年纪小不懂事,那日是她的错,我替她给您赔罪了,您别放在心上……” “嘘。”白小龙将手指轻轻点在卫秀宁嘴唇上,又反握着她的手向院里走了几步,他身后跟着几名仆从也顺势跟进来,金瑞银祥脸色不好,却排在前面。卫涟站在仍旧面无表情,似乎全无畏惧。 “你是叫,卫涟,对吧?” 卫涟点点头,大有“你能奈我何”的架势。她一片空白的人生里有过忧愁、茫然、失落,却唯独缺失恐惧,即使是如今这样白小龙威胁一般站在她面前,卫涟心中也仅仅是好奇。 白小龙也不多话,只做了个手势,银祥点点头,很快往外走,不一会儿,银祥挟持一个小女孩进来,卫涟定睛一看,正是小玲。 银祥一把将小玲口中的布条扯出来,顿时,小玲的哭声响彻天际,卫秀宁听到女儿的哭声下意识回头,发现小玲被银祥抓着一动不动,银祥的手正虚虚地掐住小玲的脖子,女童纤细的脖颈在那只粗糙的手中显得分外脆弱,似乎马上就要被折断了。卫秀宁尖叫了一声想要扑到小玲身边,却立刻被白小龙攥住手腕难以挣脱,卫秀宁顿时泪如雨下,膝盖一软直接跪在白小龙面前:“放开她,放开她……” 白小龙叹了口气,弯腰把泪流满面的卫秀宁扶起来,手却仍像铁钳一般抓着卫秀宁的手腕不放:“卫娘子,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你这妹妹,实在胆大了些,把我得罪成这样,该当如何呢?” 卫秀宁满脸泪水,看向卫涟。她已顾不得其他任何,为了女儿,她能做任何事。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坚韧、泼辣在女儿的安危面前彻底坍塌,那份经年累月养成的保护她的尖刺又一次竖起来,她毫无理智地冲着卫涟大喊:“阿涟,道歉,姐求求你,给白公子陪个不是!阿涟、阿涟——” 这声音尖利到刺耳,裹挟着卫秀宁的绝望与乞求,淬了毒的刀一般深深扎进卫涟的灵魂。一股灼热的、暴烈的、将要使她焚毁的愤怒猛然从心底升起,她想骂他真是卑鄙无耻横行霸道,想问难道他不知何为廉耻正义,想直接抄起院里斧头劈开这颗令人作呕的脑袋……可这一瞬的想,最终都流逝了。卫秀宁的眼泪、小玲惊恐的眼神,像冰一样把她的愤怒冻住了。卫涟沸腾的杀意冷却,化作一把冰冷的刀,搅得她五脏六腑都生生地疼。她捏紧拳头,直勾勾地看向白小龙,咬牙切齿地说:“白公子,一切都是我一人过错,请放了无辜的孩子。” “这样才对呵。”白小龙满意地笑着,残忍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你很有本事,可惜,仍然只是个女人而已,犯错就要受罚,你这模样,不像是犯了错。” “你想怎样?” “先跪下说话。” 跪下? 这两个字雷电一般,劈开了卫涟脑海中的某个混沌地界。卫涟死死咬住嘴唇,浓浓的铁锈味侵染味蕾,灼烧着她的口腔,这股味道令她感到恶心又熟悉,更让她体会到深入骨髓的耻辱。她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过往的荣耀与骄傲,但她灵魂深处某个最坚硬、固执、不容侵犯的角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不、许、跪。 凭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保护了她想要保护的人,她凭什么向这卑劣之徒下跪求饶?! 这股深深烙印在骨头上的不屈在她胸腔中疯狂地冲撞,她不知这抗拒从何而来,不知自己为何就是不能审时度势地低头,但感受是如此的清晰、确定、不容置疑。她就是宁折不弯,她就是宁死不肯被折辱! 然而卫涟的目光又忍不住投向卫秀宁无助的脸,她已不再发出声音,只有无声的眼泪奔流。 那泪水成了一条冰冻的河,化作卫涟心中的悲凉,淹没了她无尽的愤怒。一股巨大的、沉重的、难以撼动的无力攫住她的心魄,卫涟缓缓地松开牙关,任由血丝自嘴角蜿蜒而下。 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脚尖。在冽冽寒风里,在小玲几近窒息的微弱抽泣声中,卫涟的膝盖一点点向下弯曲,起初剖心摧肝的悲怆与痛楚阻碍着她动作,后来,她的动作加快。时间仿佛凝固,卫涟单薄的衣衫下的膝盖接触到冷冷的雪地,发出轻轻一声响动,终于,风声、哭声、白小龙的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卫涟跪下,低着头,微微发抖,尊严粉身碎骨。 “嗤……至于么?这也值得这副做派?”白小龙冷笑一声,迎着卫涟走过去,他自腰间抽出一条软鞭,用镶着黄宝石的手柄轻轻抬起卫涟的下颌。他不屑地俯视着卫涟的脸,她不算多么漂亮,只能勉强称为清秀佳人,远不如卫秀宁美貌,卫涟却长了一双寒星一般的眸子,承载着仿佛能胜过世间一切的锋利与决然,使她整个人都像一柄利刃,所有的人都可被她所伤。这眼神里毫无臣服和恐惧,让白小龙越发想要摧毁这双眼睛。 白小龙收回软鞭,声音陡然变得冷酷:“得了,金瑞,银祥,五天,每日十三鞭,这仇该报了。” 银祥眼眸垂下,将手里的小玲塞给旁边的侍卫。他沉默地走过去,接过了白小龙手里的鞭子。 风吹起卫涟的鬓发,露出她平静坚毅的侧脸。 银祥咬了咬后槽牙,猛地扬起手臂,挥出了第一鞭。 “啪——!” 粗布棉袄瞬间被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布帛碎裂的声音清晰刺耳。紧接着,皮开肉绽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卫涟背上。她浑身猛地一颤,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 “呜……”卫秀宁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仿佛那鞭子是抽在了她自己身上。 细小的血珠落在洁白的雪地中,像花一样。 第二鞭、第三鞭…… 棉袄的碎片混合着被鞭梢卷起的雪沫和泥点四处飞溅。每一下重击,卫涟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一下,像被狂风摧折的芦苇。她死死地低着头,额头几乎要抵到冰冷的雪地上,指甲深深抠进冻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意识堤坝,试图将她彻底淹没。比鞭伤更痛的是撕心裂肺的耻辱感。她堂堂正正,却被逼跪在这肮脏的雪地里,任由一个卑劣的家奴肆意凌辱!这屈辱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窒息。 白小龙用戴着玉扳指的那只手轻佻地拍了拍卫秀宁满是泪痕的脸颊,在这不绝于耳的鞭子声中问她:“心疼吗?” 卫秀宁眼神空洞,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白小龙笑了一下:“心疼就好。三天,爷再给你三天时间,从这破地儿搬出来,乖乖来当我的外室。从今以后,你是爷的人,你这女儿,跟着你才能有口热饭吃,以后没人再能欺负你们。知道了吗?” 卫秀宁木木地点点头,白小龙回头看卫涟,她已经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了,纵然她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只将头埋在肮脏的雪泥里,后背却已是鲜红一片,尽是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 银祥对白小龙作揖道:“少爷,六十五下,已够了。” 白小龙看向金瑞:“你呢?要继续吗?” 金瑞看了一眼卫涟血肉模糊的后背,讪讪一笑:“少爷,我已解气了。” 白小龙方才畅快地大笑,示意手下放开刘小玲,小玲立刻跑到卫秀宁怀里瑟瑟发抖地抽泣。白小龙最后看了一眼卫涟惨烈的伤口,转身大步离去,所有人跟着离开,脚步声终于消失在风雪中。 小院里死一般寂静,像被这铺天盖地的雪埋葬了。 第7章 寒潭骨7 卫涟瞳孔涣散,连躺下都做不到,只能趴在床榻上,微弱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 听到止不住的压抑的哭泣声,卫涟苍白的脸上硬挤出一个笑容,气若游丝道:“别哭,我又没死。” 卫秀宁将草药捣成泥小心翼翼地铺在卫涟触目惊心的后背,闻言哭得更凶:“难道要等你死了才能哭?!罢了……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 卫涟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胳膊,用手指擦了擦卫秀宁的眼泪,艰难吐字:“别哭了。” 卫秀宁一边流着泪,一边更加轻柔地给她敷药。昏暗的油灯下,她看着卫涟背上那一道道皮开肉绽、深可见肉的鞭痕,心如刀绞。这几日积压的恐惧、屈辱、绝望和对卫涟的愧疚,如同洪水般冲垮了她的堤防。小玲受惊过度,已哭得累极了睡着,可卫秀宁的积怨需要一个出口,而此刻奄奄一息、却仍在试图安慰她的卫涟,成了她唯一可倾诉的人。 “阿涟,我并非天生那么不知廉耻……”卫秀宁深吸一口气,仿佛刚能鼓足勇气咀嚼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卫秀宁父亲本是前朝四皇子党羽下的一名小官,受朝廷局势牵连被抄家流放,卫家一朝落败,从原本的小吏之家落得家破人亡,卫秀宁的父母皆染上时疫过世,只剩下卫秀宁一人。卫秀宁从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沦落到举目无亲的地步,她几经辗转,下嫁给刘家镇的一名郎中,也就是刘小玲的生父刘子源。新婚几年,虽然婆家刻薄刁难,但刘子源算是个不错的男人,他从来都偏向着妻子,两人的生活也算是琴瑟和鸣,很快就有了刘小玲。卫秀宁平日闲来无事便是陪丈夫义诊,时不时翻看那些医书,刘子源见她有兴趣,也不吝教学,卫秀宁因此懂得行医的法门。 后来,卫秀宁在一次出行中路遇白小龙,卫秀宁貌美,身上又带着温和娴静的气质,便被白小龙纠缠,他得知卫秀宁已嫁给郎中,便时不时找刘家医馆的茬,刘子源看出白小龙觊觎自己的妻子,便与其发生争执,白小龙自小跋扈,喝了酒下手更是没轻没重,一时失手竟将刘子源的后脑勺撞在一块尖石上,刘子源就这样死了。 白家家财万贯,收买了县令保住白小龙性命只受牢狱之灾,又打点了刘家上下不再闹事,刘家收了白员外的烧埋银子,指责卫秀宁脸上有一颗克夫痣克死了刘子源,将卫秀宁母女看作扫把星彻底断绝往来,卫秀宁又一次失去了家,镇上的人更鄙薄她水性杨花,唾弃之下几乎没人与她来往。 说到这,卫秀宁脸上的泪流得止不住,她自木匣子里取出那支金簪,用手摩挲着,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我家抄家时我娘偷偷留下的唯一一个东西,她曾说是预备给我作嫁妆的……可是、可是……我没办法呀,我带着小玲,她那么小,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能当了换来这么一座小小的宅院……” 卫秀宁努力扬起笑脸,看向卫涟:“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这刘家镇人人唾弃的‘刘二寡妇’。我没田没地,只能靠给人浆洗缝补、上山挖点草药勉强糊口,受尽了白眼和欺负……那些地痞流氓,看我孤儿寡母好欺辱,时来骚扰。我……我只能拿起菜刀,把自己装得凶悍泼辣,才能护住小玲,护住我们娘俩这点容身之所。” 她顿了顿,语气中满是屈辱与愤恨:“可是那畜牲,造化竟是这般的好,还能蒙赦回来,他还不死心,变本加厉对我巧取豪夺……我没法子!这世道艰难如此,他有金银,便将别人当作狗一样,我如同他的妓女一般……”卫秀宁浑身发抖,已是咬牙切齿,却仍在说着,“这金簪,是他赎回来赏给我的,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么?!阿涟,我拗不过这世道!在刘家镇,他就是这样一手遮天,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我要活路……”她终于说不下去了,趴在卫涟手边失声痛哭。 卫涟静静地听着,趴在枕头上,脸朝着墙壁的方向。卫秀宁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终于明白了卫秀宁之前的欲言又止,明白了她的恐惧绝望。原来,卫秀宁的世界,早已被白小龙碾碎过一次。如今,他还要再来一次,甚至连同卫涟的尊严,一同碾碎。 “活路……”卫涟喃喃自语,“你想要活路。” 她一直在犹豫该不该离开刘家镇,她与此地唯一的联系就是卫秀宁,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孩一般,将第一眼看到的人当作了安身立命的依靠,可她的根基这么浅,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起来,卫涟心中明白,她身上一定背负着沉重的过往、血腥的秘密,残缺的玉佩像一把钥匙,她想去找到那个与之对应的锁,打开锁,推开门,里面有她想要的真相。她的终点不在刘家镇,卫秀宁身边。 卫秀宁从未挟恩图报,可卫涟却万般不愿对她食言。即使卫涟郑重的许诺不得应允,她也不曾忘怀。 卫秀宁茫然地抬头,怔怔地看向卫涟。她神色平静,额头涔涔冷汗却未损伤她的坚毅分毫,仍旧微笑着:“你放心好了,他有他的造化,你也有你的造化。你和小玲安心活着就是了,以后会很好很好的。” “阿涟……”卫秀宁听不懂她话中含义,心里却生出隐隐的不安,急迫道,“你不要做傻事。” 卫涟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支撑不住软绵绵地睡了过去。 卫涟卧床两日,终于能自由下地行动,甫一能动,她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衣物要出门,卫秀宁见状急得不行:“又要干什么你?作死呢?!” “放心好了,我不是去白府。”卫涟一边给自己束发一边瞟了她一眼。 卫秀宁知道卫涟虽然顽固,却不会对她撒谎,于是心中石头落地,皱眉问:“那你这是要干嘛去?好利索了么?” 当然没好利索,卫涟胳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后背伤口的隐痛,但她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自包袱里将玉佩拿出来,说道:“我要拿我的匕首,顺便去当铺掌柜那。” 卫秀宁长出一口气,她这两日一面忧心要彻底离开这座小院,一面发愁卫涟这孩子会不会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过激举动,现下发觉她可能是想开了,要去寻自己的身世去了,这才放下心来。她赶忙趁着卫涟没出门前叫住她,把那支金簪递到她手里:“这个你拿着。” “这是……”卫涟怔住了。 卫秀宁笑着看她:“你要走了吧?那番话我听了很感动,阿涟,我没白救你,若是日后有缘,我们定还能相见。你去当铺将这个当了,还能换些银两,路上不要让自己太辛苦。” “你不是说,心爱之物,不要拿来交换……” “笨,”卫秀宁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自嘲一笑,“我以后不会缺金银了,你且放心吧。” 卫涟不再推辞,只是把金簪握在手里,深深地看了几眼。 卫秀宁定定地看着她:“今晚还回来吃饭么?” 卫涟笑着摇了摇头:“野菜粥,有点腻了。” 卫秀宁呆了一下,长舒一口气:“也是。那……就此别过吧,小玲会想你的。” “我不与她告别,她会生气么?” “不会的,那天你为了救她才受了那种罪,她这几天都不敢与你说话,但你知道,她感激你。” 卫涟点点头,对她展颜一笑。 卫秀宁愣愣地盯着她的脸,说:“你以后多笑笑吧,笑起来,漂亮多了。” “我走了。” 卫涟最终只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出门了。她来到这里时,就一无所有,现在她将要离开这里,却拥有了一支金簪。今日已没有雪了,积雪还没化开,卫涟踩着雪走出那个小院,一下都没有回头,而卫秀宁也只是站在屋子里看向外面,没有想送。 卫秀宁心里怅然,也只默默地看着那串脚印微笑,想着:“再见,阿涟。” 卫涟出门,不再把心囿于那一方小院,抬头看着晴朗的天空,她感受到了天地的浩大。 再访宝源当号,掌柜的已能一下叫出她名字:“卫涟姑娘,我真不知道你那玉的来头了……” 卫涟不反驳,只微笑着说:“掌柜的,今日,我是来典当的。” “喔——”掌柜的立马精神起来,乐呵呵地招呼她。 卫涟典当完后,又去打铁铺取了匕首来,伙计手艺很好,打出来一柄吹毛断发的好匕首,一边喜洋洋地对她炫耀一边提醒:“姑娘,利得很,拿着可要小心呀。” 卫涟付钱之后对他道谢,就这样装进包袱里。 走出打铁铺,她最后在路边茶摊喝了一盏茶,天寒地冻,说书的面前门可罗雀,只有几个闲汉凑在那磕着瓜子听。戚容之死已讲了太久,他又说起新的故事:“话说女帝还未登基时,那位大人就是她的面首,事到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可叹呐可叹……”絮絮叨叨故弄玄虚的声音在卫涟耳边回响,她不为所扰,而是在桌上铺平一张纸,在寒风中写了起来。 饮完热茶,纸张写尽,天色也暗得差不多了,卫涟不再有耐心听说书人讲那些真假难辨的皇家秘辛,而是背起包袱,起身去了。 第8章 寒潭骨8 卫涟又回到了那处小院,看着里屋暗黄的灯光,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可她不能久留,她将身上东西偷偷放进柴房,很快又出去,站在院门外向里张望着。卫秀宁脸上还有些憔悴,也许是在发愁明日就得给那恶霸做外室。卫涟远远地看着她在院子里忙活,又回到屋内,心中暗暗地对她说:“再见了。” 她转身,已换上了一身黑色夜行衣,头发束成辫子扎在脑后,干净利落的模样。卫秀宁的小院位置偏僻,要顺着街往前走许久才见人迹,她静静地走着,迎面撞见最爱嚼卫秀宁舌根的老妪,那人曾扒着卫秀宁家的门骂卫涟是卫秀宁捡来的“野男人”,卫涟习惯性横了她一眼,那老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卫涟心里有事要做,也不再与她计较,匆匆地往前走了。 这一晚刘小玲又开始哭,得知卫涟离开刘家镇,她连饭也不想吃了,为了迁就她,卫秀宁也挨着饿陪她悲伤。 “娘……我饿了……” 好在小孩子展露出多少伤痛,就能有多大振作的力量,很快,刘小玲就抽抽噎噎说要吃饭。 卫秀宁微笑了一下,为她出门取柴,打算烧火做饭。卫涟都说野菜粥腻了,今天便给小玲煮碗面条吧。 她走进柴房,先是拿了放在门口的火折子,然后转头便看见卫涟睡过的那个小小的地方,心中实在伤感。她就这样盯着那个地方出神,忽的,一个隐约的轮廓映入眼帘,卫秀宁惊了一下,以为是溜进来的黄鼠狼,走近看才发现是一个包裹,她以为卫涟把什么东西落在这了,赶忙拿起来检查,昏黑的光线下,一个信封掉在卫秀宁脚背上,轻飘飘的,不痛不痒,卫秀宁心中却咯噔一下。 她柴也没取,赶忙带着包袱和信封回到正房,借着油灯的光拆开了那封信看了起来。 信上的字迹还不算完全干了,湿润润的黑色铺陈在发黄的纸张上,字迹工整匀称,挺拔流丽,仿佛可见墨宝主人的筋骨。卫秀宁从未见过卫涟写字,但她还没读这信时,单凭字迹,就觉得这一定是卫涟的。她的心慌得不成样子,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她强压着慌乱开始读信。 『 姐姐: 见信如晤,我是卫涟。 这个名字是你给我取的,其中心意,我千珍万重。我不知前身究竟有何冤孽,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已在河里作了鱼食。姐姐,请让我这样称呼你。我从前不知该用什么回报你重造给我的命,现在我懂了,世道不给你的活路,我来给。 姐姐,你说心爱之物不该拿来交换,所以我将你的金簪还给你,它是你娘亲留给你最后的东西,对你来说一定是个宝贝,你能将它送给我,我心中喜悦。我不愿再见你为了生计典当这么爱重的首饰,也不愿再见你因为无钱无势被白小龙这样的恶霸欺辱,包裹里的金银你尽管取用,有钱傍身,你们母女会好过得多。 我说过,以后会很好很好的,你和小玲一定有光明的未来,就让刘家镇的一切都结束在这里吧。姐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就快点带着小玲离开,不必挂念我,去过你的人生吧。 』 看到这,卫秀宁手抖如筛糠,她颤颤巍巍地打开包裹,看到里面尽是些沉甸甸的细软盘缠,最上面的正是她亲手送出去的那支金簪。看到这支失而复得的簪子,卫秀宁半张着嘴,泪流满面,心痛得不能呼吸。她不敢想卫涟要做什么,只捶打着胸口,惊惧地叫出声:“阿涟、阿涟……” “阿娘?”听到卫秀宁叫出卫涟小名,饿着肚子的刘小玲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女儿的呼唤打断了卫秀宁的悲恸,她从忧伤和沉痛中清醒过来,看向刘小玲懵懂的眼睛。忽然,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然猛然冲散了她的恐惧——阿涟说得对,她以后一定会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卫秀宁猛地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她把信和包裹迅速收拾好,向里面塞了几件轻软好拿的衣裳,蹲下身子诚挚地与小玲对视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小玲乖,娘带你走!我们不再呆在这个吃人的鬼地方了,无论如何你都别害怕,相信娘,好吗?” 小玲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却也郑重地点点头:“阿娘,有你在我就不害怕。” 卫秀宁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笑了笑。她顾不上解释太多,也顾不上做饭了,她胡乱给女儿裹上最厚的棉衣,自己也套上件破袄子,背起包袱,牵着女儿就急匆匆地冲出了家门。 此后,都将是崭新的人生了。 更夫提着铜锣走街串巷,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卫涟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梆子,便知是二更天了。她静悄悄地溜到白府门口,自上次翻进去的地方又一次跳上墙头,看了四下无人就轻巧地跳下,万籁俱寂,白府夜里有人巡逻,但卫涟轻功出众,她躲开巡逻的下人轻车熟路地摸到白小龙的院落,站定,观察四周,房内黑漆漆的,显然都已入眠。她轻轻推了推门,门内被门闩抵住,她掏出匕首插入门缝中,手腕反转几下门便开了。 门开之后,卫涟也呆了一下:“这么熟练,莫非我曾是个贼?” 她发觉自己力气很大,武功高强,曾幻想自己是在皇宫里杀猪的,现下发现自己连偷鸡摸狗的伎俩都烂熟于心,越发疑惑自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人。不过,此时想不得这么多了,她摇摇头将这些想法都甩出脑海。 她此行是来报仇的。 卫涟拿着匕首,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只借着门缝里漏进来的那点月光,就完全避开了屋内的桌椅板凳。 白小龙的屋子里很是堂皇,墙壁上还附庸风雅地挂着些名帖字画,正中间的黄梨木桌上摆着精致的紫金香炉,桌后便是纱幔低垂的架子床,卫涟猫似的悄悄走近,掀开了那层纱帷,白小龙正熟睡着,眉头舒展,全无知觉。卫涟静静地站在那,不发出一点声音,像个鬼魅。 看着面前熟睡的这张脸,卫涟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被他逼着跪在地上挨鞭子的场景,背后的伤口还未愈合,她此时背上仍然痛得像被扒了皮一般,卫涟没有犹豫,将匕首尖端抵在他的喉咙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卫涟以为杀人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她觉得自己会惊慌失措,会下不了手,会唾弃自己,会手忙脚乱。 可是什么都没有,卫涟握着那把沾满温热鲜血的匕首,站在床榻边,呼吸如常。卫涟将身体让开,月光透过窗棂,惨白地照在床榻上那张因惊恐而扭曲、此刻却永远凝固的脸上,白小龙双眼圆睁,喉咙上一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染红了锦被。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他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永远地失声了。这个曾给卫秀宁带来了噩梦、将卫涟的尊严彻底粉碎的男人,最终只变作这样一具不可瞑目的尸体。 卫涟的手很稳,一击毙命,她眼神却有些空茫。她低头看着匕首上的血,又看看床上已经断气的白小龙。仇报了,居然这么简单,一丁点阻碍都没有受到。卫涟转过身,惨淡的一点月光照在她溅满鲜血的脸颊,她皱了皱眉头,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喃喃道:“好恶心。” 那样横行霸道的人,永远高高在上俯视着卫秀宁的人,死状也就这么不堪,血液也就这么腥臭。 她就这样站着,像一尊雕像,她等着天光微亮,等着白府的人发现,等着官府的铁链和铡刀。她为卫秀宁留了信,留了钱,她相信卫秀宁会带着小玲远走高飞。 这就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就算是没有调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也值得了,即使遗憾,也没什么法子了。卫秀宁救了她,她说过以命相酬,没有食言。 她想,也许今晚是最后抬头看看天上明月的机会,于是,卫涟推开门走出去,任明亮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能涤清她的罪恶和残忍。卫秀宁那样对菩萨忠贞的人,应得菩萨慈航普度,今生不该再吃苦了,而卫涟,就偿尽这份罪孽,替她下十八层地狱去吧。卫涟站在院子里,冷风吹过,她的心却不再感到寒冷了。清凉月光包裹着她,像是审判,或是告别。 她就此放下她的执念、沉重,也不再秉持那份机敏、警惕,这一刻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杀死她,她对世界无知无觉、无怨无悔。 就在她呆立在院子里、整个人都陷落在这份孤绝的平静中时,一个人影从她身后冒出来,那人显然是跑得急,气息粗喘不稳,带着夜风的凉和不容错辨的焦急,温热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卫涟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僵,随后猛地回头,月光照彻这双瞬间睁大、满怀不可置信的眼睛。 第9章 寒潭骨9 卫秀宁带上女儿冲出家门,此时已是戌时,这里本就偏僻,此刻更是街上无人。她没有往镇外方向走,而是朝着镇子后山的方向狂奔。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里,牵着小玲让她跑得异常艰难,但她一步都不敢停。她知道后山乱葬岗在哪儿,那里常有无人认领的尸首。 卫秀宁几年上山采药,没人比她更熟悉乱葬岗在什么地方,她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后山乱葬岗边缘。这里阴风阵阵,积雪覆盖着杂草和凸起的土包。她急促地喘息着:“小玲,别怕!跟紧娘。”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小玲害怕极了,被坑里的死人骇得脸色苍白,嘴唇也被冻得哆嗦,可她闻言只是抓紧了卫秀宁的手,一句害怕也不说。 卫秀宁咬着牙,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借着明亮的月光,在那些被草草掩埋或干脆暴露的尸骸中翻找。刺骨的寒冷和尸体的**气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她发现了一具看起来刚死不久、身形和卫涟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尸。她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为何而死,此刻也顾不上了。她脱下自己的破袄子,盖在尸体脸上,然后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具冰冷僵硬的尸体背了起来。卫秀宁笃信神佛,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便背着这具冷尸往下山跑。 尸体冰冷沉重,几乎将她压垮。她一步一滑,好几次差点摔倒。她力气快要耗尽,此刻全凭着一股狠劲在坚持支撑。汗水浸透了她的里衣,又被寒风冻得冰冷刺骨。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别让那傻姑娘一个人送死。 凭着白小龙几次从暗门带她回府的记忆,她背着尸体很轻松地绕到了白府后院一处极其隐蔽、几乎被藤蔓遮住的小角门。此刻卫秀宁脑门上已全是汗水,她将包裹交给小玲,使劲地攥着她的手低声说:“就在这等着娘亲,娘亲一会便出来,别害怕,别出声,一步也不要离开,答应娘,好吗?!” 小玲已经满眼泪水,她不知道娘到底要做什么,却能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刘小玲抬眼看着卫秀宁的眼睛,极其用力地点点头,说:“娘,我等着你。” 卫秀宁欣慰地笑了,用力地捏了捏小玲的手,然后转身进了那个小门。卫秀宁背着尸体,心惊胆战地朝着白小龙的院落摸去。整个白府死寂一片,只有巡夜家丁偶尔经过远处的脚步声。 当她终于摸到白小龙卧房那熟悉的院落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差点叫出声——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浓重的血腥味,而卫涟就站在院子里,月光下,那样单薄、瘦削、冷冽,静静的,挺拔的,像荒山上唯一的一棵小杨树。 她不敢出声,赶忙走过去拍了拍卫涟肩膀。 卫涟似乎被什么惊醒一般回头与她对视,几乎要叫出声了。 “你怎么在这儿?” 卫秀宁简直想破口大骂,干脆把她从前学到的泼妇作风一股脑发泄出来,狠狠掐着卫涟的脸蛋让她保证再也不敢了。可此时她只是咧着嘴,大喘着气,脸上带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小声说了一句:“找到你了……” 卫涟这才注意到她身上背的尸体,惊讶地指了指问她:“这是什么?” 卫秀宁立马从重逢的情绪中抽离,嘴上很快地说着:“来不及说了!”她背着尸体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到另一具怒目圆睁鲜血淋漓的尸体前,房内的景象让她血液几乎凝固:白小龙死在他的床上,血染锦被。这个给她人生带来了太多跌宕的卑劣的男人,死相难看如此,他此刻这么虚弱、可笑,让人无法想到他生前是个多么让人害怕的人。卫秀宁脸色发白,却已顾不得唾弃和畏惧,她手上动作十分麻利,将身上背着的尸体轻手轻脚放下,转身对跟进来的卫涟说:“快将你身上衣服脱下来。” 卫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却对她摇摇头:“这不够万全,万一官府查到,你也会被牵扯进来——”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卫秀宁低低地冲她吼,打断了他她的苦心劝告,“我只要你活着!” 只要她活着…… 卫涟呆住了,竟不知该再说什么,只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像个孩子。 卫秀宁急得快哭:“快!” 卫涟如梦初醒,将身上的夜行衣迅速剥下,卫秀宁手忙脚乱地扒下尸体身上的衣服,将卫涟递给她的衣服换在尸体上,卫涟穿上还带着尸臭味的衣服,立马蹲下身也给尸体编了一个与自己头上一模一样的辫子,又站起来将那柄行凶的匕首插在白小龙脖子的伤口上。完成这一切后,气喘吁吁的卫秀宁一眼瞥见不远处的油灯,立刻冲过去,将灯油泼洒在床帐、桌布和那具刚背来的尸体的脸上,然后掏出火折子猛地吹亮,毫不犹豫地丢向泼了油的床帐。 “轰”的一声,火焰瞬间腾起,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布料,迅速蔓延开来,浓烟随之滚滚升起,小小的空间内温度升高,照得两人脸都有些发烫。 “走。”卫秀宁做完这一切,斩钉截铁地拉起了卫涟的手,她力气大得惊人,卫涟都吓了一跳——在她心里,卫秀宁一向是一个外强中干的脆弱的女人,她身上竟然也能有这样强的力量。火光映照着卫秀宁的脸,卫涟被她拉着往外跑,不知怎的,她心中冰冷的麻木被一股滚烫的情感冲散了,她牵着那只干燥温暖的手,心跟着热起来,她忍不住嘴角上扬,用力地回握住那只坚定的手。 白府后巷的阴影里,刘小玲正紧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小脸冻得发白,焦急又害怕地紧挨着墙,蹲在夜色中瑟瑟发抖,她时不时睁眼看卫秀宁出来没有,却只亲眼看着高墙内升起烟雾,更是紧张得直哆嗦。可很快,卫秀宁气喘吁吁地拉着卫涟跑出来,将小门恢复原样。小玲看着凭空出现的卫涟,眼神赫然亮了起来,可没等她惊喜地叫出声,热泪盈眶的卫秀宁便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对她说:“做得好,小玲,咱们走!” 远处已经隐隐传来家丁惊恐的呼喊声:“走水了!少爷院子走水了!快来人啊!” 熊熊大火燃烧起来,三人不敢有丝毫停留,卫涟抱起小玲,卫秀宁带着包裹,借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朝着刘家镇外狂奔而去。她们抄着小路,避开可能遇到人的大路,一路跌跌撞撞。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时,刘家镇那破败的界碑终于被远远甩在身后。 卫秀宁终于实在跑不动了,扶着路边的枯树大口喘气。卫涟也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镇子的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清晨灰蒙蒙的天空。小玲紧紧抱住卫涟被汗水湿透的脖颈,她饥肠辘辘,却一句都没有抱怨过。 卫涟看着怀里轻轻的小人,又看了看几乎虚脱的卫秀宁,怯怯地开口:“为什么,要这样……” 卫秀宁已经没力气耍威风了,却还是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真是笨得可以!谁教你这么笨的?拿自己的命去报仇,还是为了别人,你不知道自己的命可贵么?!” 卫涟抿了抿嘴,小声辩驳道:“我希望你过得好一点。况且,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恨死他了……” 卫秀宁白她一眼:“用你的命换来的下半辈子我都不想活了。” “那……”卫涟心虚地又说,“我记得你不是信佛么?这种事不算破戒吗?” 卫秀宁气得直起腰揪着她耳朵:“老娘当时吓得手都抖了,这是为了谁?你还咒老娘损阴德是不是?” “我没有!”卫涟被她揪得眉头都皱起来,却还在倔强地顶嘴,“那要是被查出来尸体不是我怎么办?我会连累你的。反正、反正不如我待在那,人本来就是我杀的……” “蠢!我们这不是在跑吗?”卫秀宁气得心肝疼,没好气地冲她吼,“到时候被抓起来我就陪你死,反正现在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陪她一起死。 卫涟又变成呆瓜样,揉着耳朵定定地看向她。 怀里惊魂未定的刘小玲蹭着她,没有要插话的意思。 卫秀宁心中百感交集,她的语气终于软下来,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承诺:“往后,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好好活。” 卫涟眼眶有些湿润,她终于点头,语气里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希冀:“嗯,好好活。” 晨光熹微,照得前方的路亮堂堂的。她们继续往前赶路,刘家镇的一切,连同白小龙的死,都被她们决绝地抛在了身后那片燃烧的废墟和渐起的喧嚣之中。前路未知,不知是光明灿烂还是万丈深渊,而卫涟心中充满了希望,她感觉到自己在堕入黑暗时整个人被某些东西牢牢地网了起来,此后一切,都是亮的。 第10章 寒潭骨10 春日迟迟,春景熙熙。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露出里面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这人眼眸狭长,修眉俊目,鼻梁挺拔,虽是端端正正的样貌,薄而利的嘴唇却天生弯着恰好的弧度,是一副狐狸相。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儒衫,腰间别着一柄剑,一支墨玉簪束起头发,再无装饰,时下流行的男子簪花,他是不愿迎合的。他只撩起帘子,掀开眼皮看了看路边细长垂柳。 “公子,前方是刘家镇,可要歇歇脚,打点酒水?”赶车的书童兼护卫秋莲问道。 一旁的流星立马插嘴:“公子肯定是要去的,刘家镇靠着涟河,这里的水甘美极了,酿的酒肯定也好喝。” 马车上的男人挑起嘴角轻笑一下,懒洋洋地应:“自然,知我者流星也。”他长得年轻,听声音却有些轻微的哑,语调不算正经,尾音透着些松垮懒怠的韵,总让人以为这是个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富贵闲人。 秋莲冲流星翻了个白眼,故意用肘戳了他一下,流星毫不介意,仍乐乐呵呵地傻笑。 马车驶入刘家镇,停在了还算热闹的街市旁。车上的人这才跳下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动了下筋骨,活像个被关久了的纨绔子弟。秋莲流星在客栈柜台苦口婆心地砍价,他则溜溜达达,东瞧瞧西看看,对客栈外摆摊卖的泥人挑来拣去。 流星只有在跟跟秋莲打嘴仗时能讨些嘴上厉害,在这时则像个小孩一样乖乖立在一边看秋莲与客栈老板娘舌战。过了好一会,秋莲才冲门外喊了一声:“公子,好了,可以入住了。” “喔……” 他这才遗憾地拍拍手,进了客栈。 老板娘一见进门之人神仪明秀,立马满脸堆笑:“呵!早知是公子这般的身姿风采,何苦与你家小侍卫争将那几个毫厘!快快请进将行囊卸下罢……” 此人很给面子地冲她一笑,一张白玉一般的脸庞上像林花开遍似的炫目迷人,声音也是刻意压抑着的低沉好听:“敢问娘子芳名。” “我叫成桃,桃子李子的那个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娘,你这般容色倾城的二八佳人,怎么在这柜台做这种与人相交的活计?怕不是你家客栈的门槛都要被来客踏破了吧。” “哎哟公子,什么二八佳人……”今年已三十有六的老板娘羞得捂住脸,笑得好像发了什么横财,“公子气度不凡,肯下榻我家这小店,才是让我这蓬荜生辉了。请问公子大名是?” “鄙人姓沈,沈昀。” “哎呀沈公子,您不必多说了,区区几晚房钱,刚刚这小兄弟说的数也不算了,我这里就做主了,给您对半砍了,您快快往里进吧。” “桃娘,你也太客气了!”沈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他乡知遇,芙蓉美人,沈某何德何能……纵然这趟喝不上小镇的特产美酒,单论遇上桃娘这件事,也无憾了。” “酒?沈公子爱酒,我这儿多的是秋露白!嗳,大林,别忙那点活儿了,快快去给沈公子取酒,一会送到楼上包厢……” “哎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秋莲和流星看着沈昀在那花孔雀似的开屏,满脸是见怪不怪的淡然,直到几人将行李也搬上楼,在包厢里独处时,秋莲才提醒道:“公子,你忘了上次在明月楼被人家老板娘丈夫赶出来的事情啦?” 沈昀狠狠瞪他一眼:“那是意外。” “还有上上回,匪窝的那个女当家——” “咳咳,”沈昀一手握拳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对流星说,“流星,待会送上来的果盘你全吃了,一个都不许给秋莲留。” “公子放心!我本来也不给他留!” 秋莲这才彻底住嘴了。 沈昀此人半生吞花卧酒握月担风,平日里净钻营些上不得台面的吃喝之事,嘴刁且甜,吃得下腌得最到位的蜜饯,哄得好最铁石心肠的女人。这么个不着四六的主儿原本在京城这逍遥地待得好好的,此番南下,是受他刚当上山阳城司马的同乡好友邀请去做他的幕僚。 流星和沈昀轮流奚落秋莲的功夫,沈昀诓来的秋露白就送上楼来,一打开盖子,酒香四溢,沈昀给自己倒了一碗,才喝了一半,沈昀就咂摸着嘴说:“不行了,不喝了。” 没错,沈昀嗜酒如命,酒量却浅得吓人。 秋莲知道他是什么德行,于是还没等他吩咐,就自行给他把剩余的酒都装在酒壶里,就等沈昀旅途中慢慢喝,这里到山阳城还有近十日脚程,路上怕是再也没有这么好的酒了。 喝完酒,沈昀又闲得无聊,非要去街市逛逛,一家炊饼做得妙极,香味飘得老远,他又跃跃欲试想尝,奈何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沈昀一身对付女子的嘴皮子功夫无处施展,只能照价付钱。他付了二文钱,坐在小摊座位上一边等一边支着下巴看来往行人的形态举止。 等待的间隙,他的目光被斜对面“宝源当号”门口的一幕吸引了。当铺的掌柜正送一个衣着体面的商人出来,手里还捏着张当票,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 “哎哟,那玉实在是块好玉,李老板,你下次来,就把那个也收了回去吧。” “嗨哟,咱们同镇的,那事儿闹得那么大,谁不知道底细?玉这玩意儿有说法,我怕沾上那女人的晦气……” “我给你算便宜点……” “不了不了。”李老板一边回绝,一边走远了。 “唉,可惜了那块好玉啊……”王掌柜送走客人,摇头晃脑地感慨,声音不大不小,恰好飘进沈昀耳朵里,“……谁能料到那瘦练练的丫头片子能干出杀人放火的勾当呢?作孽啊!” 跟在他身后的后生也叹了口气,跟着说:“刘二寡妇那妹妹我几次瞧着就不像好相与之辈,啧啧,果然,杀了人还放了火同归于尽,多大仇恨哇……” “可不是嘛!”王掌柜咂咂嘴,“那玉佩就是她之前来问过价的,模样怪得很,像摔碎的一半。谁能想到她……唉,刘二寡妇我原本看她可怜,万万没想到,她有这么个瘟神妹子。现在好了,妹妹畏罪自尽,刘二寡妇知道在镇上再也待不下去,带着娃也跑了……” “听说那尸体的脸都烧得面目全非了,几乎看不出来是她,好在当晚她穿那身衣裳被人撞见了,才知道这姑娘下手这么狠毒!咱隔壁老刘也认出来了,她行凶那匕首就是他亲自打的,因为这事吓得几天睡不好觉哩。” 沈昀原本漫不经心把玩被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杀人放火?同归于尽?先是敏感地注意到这些词,然后他脑海里又瞬间闪过一个多月前在京城见过的那枚形状奇特的玉佩。 像摔碎的一半。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地啜饮着,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捕捉着那几个人的闲谈碎片,从中拼凑出了这桩案子的大概形状。同时,疑点也渐渐浮上心头:既然都有胆子杀人了,为何又要自杀?脸都烧得认不出来是谁了,怎么衣裳反而还能辨认?寡妇母女下落不明,是上哪了? 炊饼打包好,沈昀就摸进了那间当铺,掌柜的自卫涟那档子事后久不开张,只有今天接了一单生意,现下居然又有人进来,本来怀疑是被卫涟这凶犯的晦气连累到的王掌柜不禁要感恩上天垂怜,他这次生意总算是又好起来了。 “掌柜的,我要买玉。” “玉……我这什么玉都有。公子要什么样式?” “我想要你刚刚站在门外说的那块残玉。” 此话一出,掌柜的恨不得原地对着沈昀磕几个响头,谁知道世事无常,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玉总算是能出手了!掌柜的恨不得将沈昀供起来,喜笑颜开地将玉佩双手奉上,还给他打了个折,沈昀又状似无意地问起杀人纵火案的原委,王掌柜本来忌讳着这事,支支吾吾不肯说,怕他为了此事反悔,沈昀却爽快地叫秋莲把钱付了,直说他就喜欢这种有点来历的玉,不够邪门他还不买了。掌柜的又重新打量着沈昀这张文雅和煦的小白脸,心里连连赞叹此人真是艺高人胆大,于是也放心地说起了案件详情。 镇上员外独子,曾不知何故被关入大牢,几年后蒙恩大赦又放出来,他所杀郎中的妻子的远房妹妹来了,半夜拿着匕首闯入白府,一刀杀死白家少爷,后放火自尽。就在她杀人的当天,她把这枚玉佩在宝源当号当了。 “唔,行凶那女子,是谁啊?有什么别的身份吗?” “只知道是刘二寡妇的远房妹妹。” 听完这些,沈昀打开手掌,细细打量着那枚玉佩。 他看着这只玉佩陷入了沉思,他见过一只这样子的玉佩,就在一个月前,挂在那人腰间,并非与现下他手中这枚一模一样,而是—— 双生的、互补的,边缘形状恰能与之互相嵌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