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涟又回到了那处小院,看着里屋暗黄的灯光,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可她不能久留,她将身上东西偷偷放进柴房,很快又出去,站在院门外向里张望着。卫秀宁脸上还有些憔悴,也许是在发愁明日就得给那恶霸做外室。卫涟远远地看着她在院子里忙活,又回到屋内,心中暗暗地对她说:“再见了。”
她转身,已换上了一身黑色夜行衣,头发束成辫子扎在脑后,干净利落的模样。卫秀宁的小院位置偏僻,要顺着街往前走许久才见人迹,她静静地走着,迎面撞见最爱嚼卫秀宁舌根的老妪,那人曾扒着卫秀宁家的门骂卫涟是卫秀宁捡来的“野男人”,卫涟习惯性横了她一眼,那老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卫涟心里有事要做,也不再与她计较,匆匆地往前走了。
这一晚刘小玲又开始哭,得知卫涟离开刘家镇,她连饭也不想吃了,为了迁就她,卫秀宁也挨着饿陪她悲伤。
“娘……我饿了……”
好在小孩子展露出多少伤痛,就能有多大振作的力量,很快,刘小玲就抽抽噎噎说要吃饭。
卫秀宁微笑了一下,为她出门取柴,打算烧火做饭。卫涟都说野菜粥腻了,今天便给小玲煮碗面条吧。
她走进柴房,先是拿了放在门口的火折子,然后转头便看见卫涟睡过的那个小小的地方,心中实在伤感。她就这样盯着那个地方出神,忽的,一个隐约的轮廓映入眼帘,卫秀宁惊了一下,以为是溜进来的黄鼠狼,走近看才发现是一个包裹,她以为卫涟把什么东西落在这了,赶忙拿起来检查,昏黑的光线下,一个信封掉在卫秀宁脚背上,轻飘飘的,不痛不痒,卫秀宁心中却咯噔一下。
她柴也没取,赶忙带着包袱和信封回到正房,借着油灯的光拆开了那封信看了起来。
信上的字迹还不算完全干了,湿润润的黑色铺陈在发黄的纸张上,字迹工整匀称,挺拔流丽,仿佛可见墨宝主人的筋骨。卫秀宁从未见过卫涟写字,但她还没读这信时,单凭字迹,就觉得这一定是卫涟的。她的心慌得不成样子,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她强压着慌乱开始读信。
『
姐姐:
见信如晤,我是卫涟。
这个名字是你给我取的,其中心意,我千珍万重。我不知前身究竟有何冤孽,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我只知道,如果没有你,我已在河里作了鱼食。姐姐,请让我这样称呼你。我从前不知该用什么回报你重造给我的命,现在我懂了,世道不给你的活路,我来给。
姐姐,你说心爱之物不该拿来交换,所以我将你的金簪还给你,它是你娘亲留给你最后的东西,对你来说一定是个宝贝,你能将它送给我,我心中喜悦。我不愿再见你为了生计典当这么爱重的首饰,也不愿再见你因为无钱无势被白小龙这样的恶霸欺辱,包裹里的金银你尽管取用,有钱傍身,你们母女会好过得多。
我说过,以后会很好很好的,你和小玲一定有光明的未来,就让刘家镇的一切都结束在这里吧。姐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就快点带着小玲离开,不必挂念我,去过你的人生吧。
』
看到这,卫秀宁手抖如筛糠,她颤颤巍巍地打开包裹,看到里面尽是些沉甸甸的细软盘缠,最上面的正是她亲手送出去的那支金簪。看到这支失而复得的簪子,卫秀宁半张着嘴,泪流满面,心痛得不能呼吸。她不敢想卫涟要做什么,只捶打着胸口,惊惧地叫出声:“阿涟、阿涟……”
“阿娘?”听到卫秀宁叫出卫涟小名,饿着肚子的刘小玲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女儿的呼唤打断了卫秀宁的悲恸,她从忧伤和沉痛中清醒过来,看向刘小玲懵懂的眼睛。忽然,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然猛然冲散了她的恐惧——阿涟说得对,她以后一定会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
卫秀宁猛地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她把信和包裹迅速收拾好,向里面塞了几件轻软好拿的衣裳,蹲下身子诚挚地与小玲对视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小玲乖,娘带你走!我们不再呆在这个吃人的鬼地方了,无论如何你都别害怕,相信娘,好吗?”
小玲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却也郑重地点点头:“阿娘,有你在我就不害怕。”
卫秀宁泪眼婆娑地看着女儿笑了笑。她顾不上解释太多,也顾不上做饭了,她胡乱给女儿裹上最厚的棉衣,自己也套上件破袄子,背起包袱,牵着女儿就急匆匆地冲出了家门。
此后,都将是崭新的人生了。
更夫提着铜锣走街串巷,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卫涟听着那一声又一声梆子,便知是二更天了。她静悄悄地溜到白府门口,自上次翻进去的地方又一次跳上墙头,看了四下无人就轻巧地跳下,万籁俱寂,白府夜里有人巡逻,但卫涟轻功出众,她躲开巡逻的下人轻车熟路地摸到白小龙的院落,站定,观察四周,房内黑漆漆的,显然都已入眠。她轻轻推了推门,门内被门闩抵住,她掏出匕首插入门缝中,手腕反转几下门便开了。
门开之后,卫涟也呆了一下:“这么熟练,莫非我曾是个贼?”
她发觉自己力气很大,武功高强,曾幻想自己是在皇宫里杀猪的,现下发现自己连偷鸡摸狗的伎俩都烂熟于心,越发疑惑自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人。不过,此时想不得这么多了,她摇摇头将这些想法都甩出脑海。
她此行是来报仇的。
卫涟拿着匕首,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只借着门缝里漏进来的那点月光,就完全避开了屋内的桌椅板凳。
白小龙的屋子里很是堂皇,墙壁上还附庸风雅地挂着些名帖字画,正中间的黄梨木桌上摆着精致的紫金香炉,桌后便是纱幔低垂的架子床,卫涟猫似的悄悄走近,掀开了那层纱帷,白小龙正熟睡着,眉头舒展,全无知觉。卫涟静静地站在那,不发出一点声音,像个鬼魅。
看着面前熟睡的这张脸,卫涟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被他逼着跪在地上挨鞭子的场景,背后的伤口还未愈合,她此时背上仍然痛得像被扒了皮一般,卫涟没有犹豫,将匕首尖端抵在他的喉咙上。
屋子里一片死寂。
卫涟以为杀人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她觉得自己会惊慌失措,会下不了手,会唾弃自己,会手忙脚乱。
可是什么都没有,卫涟握着那把沾满温热鲜血的匕首,站在床榻边,呼吸如常。卫涟将身体让开,月光透过窗棂,惨白地照在床榻上那张因惊恐而扭曲、此刻却永远凝固的脸上,白小龙双眼圆睁,喉咙上一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染红了锦被。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他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永远地失声了。这个曾给卫秀宁带来了噩梦、将卫涟的尊严彻底粉碎的男人,最终只变作这样一具不可瞑目的尸体。
卫涟的手很稳,一击毙命,她眼神却有些空茫。她低头看着匕首上的血,又看看床上已经断气的白小龙。仇报了,居然这么简单,一丁点阻碍都没有受到。卫涟转过身,惨淡的一点月光照在她溅满鲜血的脸颊,她皱了皱眉头,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喃喃道:“好恶心。”
那样横行霸道的人,永远高高在上俯视着卫秀宁的人,死状也就这么不堪,血液也就这么腥臭。
她就这样站着,像一尊雕像,她等着天光微亮,等着白府的人发现,等着官府的铁链和铡刀。她为卫秀宁留了信,留了钱,她相信卫秀宁会带着小玲远走高飞。
这就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就算是没有调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也值得了,即使遗憾,也没什么法子了。卫秀宁救了她,她说过以命相酬,没有食言。
她想,也许今晚是最后抬头看看天上明月的机会,于是,卫涟推开门走出去,任明亮的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能涤清她的罪恶和残忍。卫秀宁那样对菩萨忠贞的人,应得菩萨慈航普度,今生不该再吃苦了,而卫涟,就偿尽这份罪孽,替她下十八层地狱去吧。卫涟站在院子里,冷风吹过,她的心却不再感到寒冷了。清凉月光包裹着她,像是审判,或是告别。
她就此放下她的执念、沉重,也不再秉持那份机敏、警惕,这一刻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杀死她,她对世界无知无觉、无怨无悔。
就在她呆立在院子里、整个人都陷落在这份孤绝的平静中时,一个人影从她身后冒出来,那人显然是跑得急,气息粗喘不稳,带着夜风的凉和不容错辨的焦急,温热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卫涟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僵,随后猛地回头,月光照彻这双瞬间睁大、满怀不可置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