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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寒潭骨2

作者:冬眠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卯时,卫涟正蹲在青石板上捶打着衣裳。


    清晨露重,在她发间凝成细碎晶珠,她的黑发更显光亮。卫秀宁捧着一件衣服走来时,正看见她把捣衣杵舞得虎虎生风,皂角水溅得老高。


    “作死啊!”她抄起竹篾抽在卫涟背上,“当是练武场耍把式呢?”


    卫涟茫然抬头,腕骨无意识翻转,浸透的粗布在空中甩出水帘,啪地糊了卫秀宁满脸。小玲也跟来了,自卫秀宁身后探出瞧见这一幕,捂着嘴咯咯直笑。


    “还笑!”卫秀宁抹了把脸,突然愣住。卫涟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初狰狞疤痕——形如新月,边缘泛着暗红,分明是箭簇剜肉的痕迹。她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有新有旧,这道还算作陈年痼疾,卫秀宁分明都见过一遍了,可如今卫涟已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不用再卧在床榻上日日敷药,再叫卫秀宁看见这伤口,她免不得还是心头一跳。


    卫涟顺着她视线低头,指尖抚过伤疤:“不记得,不疼。”


    这声“不疼”说得稀松平常,倒像在说今日天晴。卫秀宁喉头发紧,将手上衣物递给卫涟:“晌午去东市买盐,把昨日浆洗的衣裳捎给王掌柜。这是今天最后一件了,洗完便罢了。”


    卫涟点点头,将那件衣服浸在木盆里的水中。她身体总是有些底子,伤重成那样修养半个月竟然也能行动如常了,一能行动自如,她便不好意思赖在床上,非要下地帮卫秀宁干活,卫秀宁看出她生怕被扔,也就由着她了。她嗓音也恢复很多,不复当初喑哑难听,不知何故,她一边浣衣一边哼着一支曲子,她对这曲子有种发自内心的熟悉感,却又说不上它是从何而来。


    卫秀宁拉着小玲坐到她身边,听她哼着曲子,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石板路蒸腾着鱼腥气,卫涟背着竹篓,看日光在瓦当上流淌成金箔。几个挑夫扛着新米从身旁挤过,粗布衣角扫过她手背,激得她忽然浑身一颤。


    竹篓重重落地,卫涟踉跄扶墙,冷汗浸透中衣。片刻后她又从这惊人的眩晕中清醒过来,脑海中闪过不知什么东西又霎时消失不见,她心跳很乱,不由自主地又去摸腰间那块玉,这才仿佛在这世间有了什么依托,渐渐平静下来。卫涟恢复冷静后赶紧捡起竹篓,她没忘记卫秀宁的嘱托,现在该去东市了。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而卫涟仍唇色见白,虚贴着墙低头走,与人群格格不入的模样。忽的一阵风吹过,墙上一张糨糊贴不牢固的纸飞盖到她脸上,卫涟揭下扫了一眼,朱砂勾勒的“女学”二字端端正正映入眼帘,她没什么兴趣,又随手掷出。


    东市宝源当号的朝奉算是热心人,不嫌卫秀宁名声难听常雇她浆洗衣物,一见卫涟背着竹篓来,眼神又不自觉瞟向她腰间那块玉佩,叹道:“还是不愿卖呀?”


    那日这位王掌柜第一次见到被卫秀宁领着来的卫涟,听说对方是刘二寡妇的远亲妹妹,就两眼放光地盯上了她腰间玉佩,直问对方肯不肯当。卫涟深知自己现在衣着寒酸与这玉甚不相配,若是当了玉自己的日子也好过得多,可这块残玉是她如今在世界上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她目前最熟悉的物件,卫秀宁先站出来替她打了圆场,说是怎么也不当的。


    于是卫涟摇摇头,只将竹篓递给他,接过那几文浣衣报酬,便出门去盐铺了。


    将盐带回去时,卫秀宁的野菜粥已熬好了,见卫涟回来,小玲先跳出来扑到她身上,蹦蹦跳跳地叫:“阿涟回来啦!”


    “你该叫我姨母。”卫涟将盐和浣衣的报酬在桌上放到一起,伸出手揉了揉小玲的头。


    卫秀宁对她自抬辈分的行为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倒自来熟,这就上赶着攀姊妹啦。”


    “阿涟阿涟,我喜欢叫你阿涟。”小玲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就这样紧盯着卫涟,丝毫没见改口的意思。卫涟低头一笑,摸了摸小玲的脸,突然想起方才扔下的那张纸,有点后悔没带回来,她问:“你想上学么?”


    镇东的观音庙改作了学堂,离涟河不远不近,每日卫涟去浣衣,只要小玲跟在身边,注意力总会被那隐隐约约的稚童诵读声所吸引,原本闹腾的孩子会顷刻间变得安静许多,那声音忽近忽远,听起来像是飘渺的仙音,小玲脸上总带着神往的表情,小小的孩子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


    卫秀宁将菜粥端上来,往两人碗里一人舀了一勺稀得看不见米的粥,不紧不慢地挖苦道:“做梦哩……更何况,女娃娃怎么上学?”


    小玲却反驳说:“阿娘,我听人家说现在女娃娃也能上学了。”她扭捏地自身后摸出一块竹片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千字文的第一句。


    卫涟笑了:“是千字文,你很厉害啊。”


    说到这,刘小玲眼睛都在放光:“阿涟,原来你也识字的。不过这不算什么厉害,我想成为戚容将军那样的人!不止会领兵打仗,还会识文断字,她才是厉害极了!”


    卫涟挑挑眉:“戚容?这是谁?”


    “唉!阿涟,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惜呀。”刘小玲摇了摇头,立刻举起竹片当剑柄一般挥起来,摇头晃脑道,“说书先生讲了,戚小将军,可是当今顶顶厉害的女将军,民间没人见过她什么模样,有人说她美若天仙,也有人说她貌若无盐,总之神秘极了,她十八岁就退突厥铁骑,女帝亲赐……”


    净是重复那村口说书的原话,卫秀宁权当没听见,往她脑袋上拍了一下,打断她说道:“吃饭吃饭,别天天就知道听那说书的瞎编排。”小玲遂垂头丧气地将竹片放下,卫涟眼眸微动,仿佛能亲眼看见榴花似火的庆功宴,觥筹交错间,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被同样年轻的女帝拉着,笑着饮下一杯又一杯羊羔美酒。下一秒卫涟垂眼,终将一切情绪掩在纤长的睫毛下了。


    暮色漫过屋檐时,卫涟学会了用顶针。她蜷在灶膛前看火星迸溅,左手一根手指缠着粗布——那是穿针时被刺破的。小玲已睡去,卫涟学做完这项针线活就要去柴房睡了——屋子太小,挤不下三个人,卫秀宁暂且在柴房给卫涟安置了个歇息处。


    卫秀宁坐在她身边,也在一针一线地缝补小玲的旧衣,她侧脸被照得发红,不说话时只有恬淡的轮廓在光线中烙下印记,显不出她平日里牙尖嘴利张牙舞爪的模样。空气里只有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两人的气息都轻轻的,也许是这一刻,卫涟才真正地感觉到安全,不会随时随地被不知名的空白感慑住,所以,她感觉到一丝疲倦,几不可察地张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困了?”卫秀宁用余光瞥了一眼。


    卫涟摇了摇头,仍然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针。


    卫秀宁却停下修补动作,转头看向卫涟。卫涟虎口有薄薄的茧,盔甲一样寄生在她皮肤上的东西,这时在灶火的映照中却平添了一分脆弱。卫秀宁今年不过二十八岁,女儿刘小玲只有五岁,她身无长物,丈夫死后被夫家断绝往来,如今勉强糊口,未来的日子看不见光,卫涟却像是硬生生地将她命运苦厄的轨迹撕开了裂缝一样闯入,卫秀宁嘴唇嗫嚅,也不知要诉苦给谁听,就这样开口了:“她想上学,我怎么供得起呢?我也知道女皇陛下登基后让女娃娃也能上学甚至入朝,可我,我该如何?我没办法呀……我这样给人洗衣,上后山采草药,连那乱葬岗、死人堆也得大着胆子经过,可还是来不得几个钱,叫我如何送她上女学……”


    她没再把菩萨挂在嘴边,而是愁容满面地讲起她的不幸、对女儿的愧怍,讲了半天,卫涟什么都没说,只是加快动作将最后那点针线收尾,然后静静地看着卫秀宁。她不知如何宽慰人,心里却有隐约的羡慕,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被如此确实存在的一个女人担忧、挂念,这个女人的代号是母亲,卫涟却不知母亲是谁,是否正为她担忧,她眼珠不错地看向卫秀宁,对方仍旧面容忧戚,絮絮叨叨地讲起那些难处,而甫一触及卫涟视线,卫秀宁又滞涩,被那双忠诚又专注的眼睛盯得不知所措。


    “罢了,我也困了,我们且睡吧。”


    卫秀宁草草熄了灶火,捏了捏卫涟的手示意她去睡觉。不知为何卫涟夜视能力极佳,昏暗月光透过窗棂只剩朦胧灰影,卫涟对这儿的一切都不如卫秀宁这个主人熟悉,却能完美地避开桌椅,野猫一样不发出声响地移动到门口,她“吱呀”一声推开门,方才离开。


    近日来,卫涟失眠的毛病已好了不少,今日许是劳累,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反而是卫秀宁。更深露重时,卫秀宁摸进柴房,想趁卫涟睡着看看她伤口恢复得如何了,卫涟白日总推脱说她已大好,痊愈得差不多了,然后将劈柴等事务尽数包揽在身,卫秀宁对她实在有种说不上来的挂心。卫秀宁蹑手蹑脚地来到睡着的卫涟身边,油灯照见卫涟蜷缩的睡姿——她双手交叠胸前,防御姿态明显,仿佛随时要拔剑出鞘。睡梦中卫涟眉头紧锁,似乎很不安宁,卫秀宁以为是油灯的缘故赶忙吹灭,瞬间又发愁灯灭了该怎么检查伤口,就在这时,黑暗中响起极轻无比的一句梦呓:"殿下……"


    秋风吹过,卫秀宁心头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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