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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潭骨

作者:冬眠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咚、咚”。


    空气中响起沉闷的敲击声,盖过流水潺潺。一个年轻的素衣妇人低头蹲在青石板上捶打衣物,时不时抬手擦一擦汗。


    深秋的晨雾裹着棒槌声飘向对岸,惊起芦苇丛中几只寒鸦。她望着木盆里泛黄的襦裙,突然听见涟河上游水中与以往水声不同的细微异响——说不上是哪里不一样,总之是怪异。


    “又是什么作死的玩意儿糟践河道。”她骂骂咧咧地直起腰,却在看清那团黑影时吓得掐了一把大腿。


    玄色衣袍裹着个人形顺流而下,黑发如藻荇铺散。更骇人的是那人胸前赫然插着半截断箭,箭羽早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只剩狰狞的箭镞穿过胸口在晨光里泛着冷冷的暗红。


    “天爷!”妇人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抄起捣衣杵就往河里趟。冰凉河水瞬间没过大腿,冻得她牙关打颤。待扯住那人衣领,才发现竟是个穿男装的姑娘。苍白的脸浸在粼粼波光里,眉间凝着层薄霜。她腰间系着一枚玉佩,分明裂成犬牙交错的形状,不似常人所系的那般饱满好看,却用金丝细细络着,主人很是珍重的样子。


    她立刻将人从水里拉到岸上,颤抖着将手指探在这人鼻子下,发现竟还有一丝微弱呼吸,来不及细想此人可疑之处,菩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咬着牙就将此人往背上扛。


    “又要多张吃饭的嘴。”她心里这样愤愤地想,却将人背得更稳些。


    柴门吱呀撞开时,灶上的药罐正咕嘟冒泡。五岁的刘小玲攥着块黍米饼缩在墙角,看母亲把**的人拖上床榻。


    “阿娘,这是谁?”


    “嘘!小孩子别管。”她顺势扯开女子衣襟,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箭伤周围泛着青紫,皮肤却又苍白浮肿,摸上去冰凉刺骨,看上去是在这深秋的河水里泡了不知几天。她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拔了箭头,血从那个圆洞形状的伤口里又汩汩流出,观察了床上之人的神色却是毫无反应,她立刻从箱子里找出些陈年草药,一半碾碎敷在箭伤上,一边喂到昏迷之人嘴里。压箱底的药品上次用还是在小玲高烧时,用给重伤之人没一会就见了底。


    妇人头疼地看了眼溃烂的伤口,叹了口气找出竹篓又要走,刘小玲又怯怯开口:“娘,你又去哪?”


    “娘采药去,你在家乖乖的,啊。”


    说罢,她就这样出门了,直到中午刘小玲的黍米饼啃完饿得不行时,被树枝划了一胳膊伤口的妇人才背着草药和没洗完的衣服回来,她赶忙给刘小玲煮了饭,又忙不迭地给床上的重伤之人伤口换药。


    妇人照料人很有心得,重伤之人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嘴巴也变得红润起来,不再满是死皮。她身上的衣服已破得没法再穿,妇人找了自己干净的一身衣物,趁她身体有所好转替她换上了,她身上净是些大小伤口,有的已结痂,有的已淡得几乎看不见。这人虽是女孩,褪去衣物后却看得出很是结实,小臂有明显的肌肉线条,皮肤也很粗糙,像是终日日晒风吹似的。


    药香在第七日清晨散去时,原本昏迷的人突然暴起。苍白五指扣住妇人手腕,她手背筋络凸起,使出的力道却是软绵绵的轻。正煎药的女人惊呼出声,却见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睛——梨籽一般漆黑的瞳仁里翻涌着刀光剑影,像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


    “松手!我在救你性命!”


    钳制倏地消失。女子怔怔望着茅草屋顶,喉间哑哑地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莫名的,她下意识将手伸到腰间,摸见一块硬硬的玉,心中才有稍许安全感。妇人赶紧趁机将药粉撒上伤口,突然又被对方抓住衣袖:“这是...…何处?你是谁……”


    声音沙哑得像是磨过粗粝砂石。妇人拍开她的手:“这是刘家镇。你从涟河漂来的,是我把你从河里捡起来。你又是谁?打哪来的?怎么伤成这样?”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女子只是茫然摇头,墨发垂落肩头。窗外漏进的天光映在她眉眼间,竟透出几分刀剑似的冷冽。小玲忽然递过半块饼子:“你疼不疼?阿娘说吃了黍饼就不疼了。”


    苍白的指尖刚要触碰饼子,突然野兽一般警惕缩回,又皱着眉用手扶着头,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张开,似乎痛苦极了。


    妇人见状拦下小玲,俯身打发她出门玩去,刘小玲向来听话,闻言点点头,不再纠结房里这个陌生的病人。


    “作孽的……”妇人权当她不愿透露姓名,于是转身添柴,却又听见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那女子竟滚下床榻,匍匐着去抓案几上的镜子。动作快得惊人,仿佛这副残破身躯里还困着某个骁勇的灵魂。


    “要死啊!”妇人怒了,敏捷地伸手抢过了镜子,“刚捡回的命就这么糟践?”


    “镜子……”女子攥着腰间玉佩,指节发白,“我要看……”


    妇人冷哼一声,递给她一副铜镜。铜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眉似远山含刃,眸如寒潭凝星,本该是极英气的长相,却因额角新添的伤痕破了相。她茫然地盯着镜子里这张脸,张了张嘴,喃喃道:“这是谁?”


    “这是谁?嗬!这是你自己!”


    那人又一派茫然地抬头看她,问道:“我是谁?”


    “你……你不知你自己是谁?”妇人一怔,心说自己竟捡了个呆子回来。见对方不住地摇头,她拧了帕子扔过去,“看你这模样是哪也去不成了,我暂且再留你养几日,你要是想起来了自己叫什么、打哪来,就赶快回去吧。”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几个碎嘴婆子扒着篱笆偷瞄:“刘二寡妇又捡野男人回来了!”


    “瞎了眼的娼妇,那分明是个姑娘。”


    “你懂什么?当年她克死自家汉子,如今专捡半死不活的……”


    被称作刘二寡妇的妇人抄起药杵就要砸,却被轻轻按住。方才还虚弱不堪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单薄中衣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赤着脚,却像踩着尸骨垒就的高台。


    “你、你救我,我报答你……”女子声音分明还哑着,却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她知道外面那些人在说些很难听的话。


    药杵当啷落地。刘二寡妇扯过薄被裹住她将她按回床榻:“管好你自己吧!你这伤重得很,草药若要买每日需五钱银子,我都是上山去采……”话未说完手里就被塞进块硬物——竟是那枚残玉。


    “够么?”


    刘二寡妇险些咬到舌头。这玉虽残,却是上等的和田青玉,她突然想起三年前当掉的那支鎏金簪时当铺朝奉脸上的惊喜神色。她摸着手上这块玉,什么话都没说,额前的头发恰好挡住她的脸,叫人看不清表情。片刻后,门外聚着的长舌妇散了,刘二寡妇撇撇嘴,又将那玉塞回她手中:“这是你的物件,你自己收好吧,心爱之物,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必拿来换命。我救你是图我心安。”


    那人懵懵懂懂地眨眼,顺着她的力度又将那块沉甸甸的玉握回手里,这玉让她生出奇异的安心感,仿佛她与这块玉之间有什么奇妙的链接,她也不舍这块玉,于是攥紧了玉,又眼巴巴地望向刘二寡妇:“那我报答你,赴汤蹈火,以命相酬。”


    刘二寡妇不禁一笑:“以命相酬?我要你的命有屁用。”


    可她低头看向那张脸,这女孩有双干净极了的眼眸,眼珠黑白分明,在这样凝瞩不转时却显得可怜,是了,她伤得这样重,却还要拼着这一点力气讲什么“报答”,这样执着又可怜的女子,会是什么坏人么?这是个如此神奇的人,尽管是一副骨肉俱碎的模样,但仍是脊梁挺直,不叫任何人知觉她的分毫软弱,可同为女子,刘二寡妇心里却因为她而软了几分,这样有着铮铮傲骨的女孩不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沦落至此呢。


    她没有记忆可依存,不知天地间自己所在何处,更不知自己是谁,她的心空空荡荡,仅剩一点残留的求生本能,她一睁眼见到的就是面前这个面带风霜的泼辣妇人,而她依着动物的本性敏锐地察觉到了刘二寡妇的嘴硬心软,于是更变本加厉地不敢放开对方。她舔了舔嘴唇,结结巴巴地恳求道:“我会报答的,我一定有用。”


    刘二寡妇看着她这样子,也再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她声音蓦地低沉下来:“罢了,别的也不必想,你且安心养病。你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像她哄着生病的小玲喝药一样,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功效。


    女孩攥着手里的玉狠狠摇头:“我不是装的……”


    “罢了,我总得称呼你,既然你是从涟河中捡了你来,且叫你阿涟罢。”


    “阿、涟……”


    阿涟先点头,嘴里喃喃重复着这两字,然后很是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捉住刘二寡妇的衣裙:“你叫什么名字?”


    刘二寡妇撇撇嘴:“你方才没听见?她们都喊我刘二寡妇。我死了的男人姓刘。”


    “你自己的名字呢?”阿涟很是执着,仿佛天然理解不了对方所说的话,她问的明明是名字,对方却偏偏提什么男人。


    “……卫、卫秀宁。”她怔了片刻终于开口,似乎是太久没有说起这个名字,连她本人都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刘氏”。


    “那以后,我叫卫涟,卫家阿涟。我跟你的姓,我一定对你有用。”


    卫秀宁对上那双坚定无比的眼眸,恍惚了一瞬,她心里泛起一种奇迹般的温热,直至烧得喉咙也发烫,连手抖不知该摆在哪里好,一句“一定有用”对这身无一物的女孩来说明明本应只是个再轻巧不过的承诺,被她说出口时语气里却饱含沉甸甸的郑重。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卫秀宁嘴里连念几句祈祷,却又不知自己在向菩萨求些什么,只是这样念叨着,好像能让因这个陌生女子而泛起波澜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卫涟仍对全世界无知无觉,她窝在这个再简陋不过的茅屋中,终于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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