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这日,刘家镇落了今冬头场雪。卫涟在小院劈柴,斧刃卡进木桩的瞬间,手臂中仿佛留存着某种记忆在这时骤然苏醒,她旋身错步,木头应声而裂,断面平整。卫秀宁管她这几下叫“又在这耍那破把式,先前怕不是衙门里杀头问斩的”,她将卫涟的动作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最终只朝她招了招手:“下雪呢,停一停吧。”
自深秋卫涟打涟河里漂过来,到如今已有数月,这段时间里卫秀宁权当她真是自己的远房妹妹,不曾过问她身世。然而如今卫涟眼见着真真大好,劈个柴火都能把斧头抡得老高,就算是卫秀宁男人还在时也没见这么有力气的。犹豫之下,她还是将卫涟叫到身旁,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卫涟老实回答:“将劈好的柴火放柴房里,再去挑水,然后……”
“不是不是,不是说这个,”卫秀宁赶忙打断,真觉得自己是捡了个不要工钱的家仆来,“我是说,你之前说什么都不记得,现在可有想起什么?我看你年纪这样轻,家里人该是急死了,你口音像是北方人,又是这样气度不凡,说不准是什么高门贵女哩。”
卫涟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她手攥紧了腰间那块佩玉,手指在上面来回划动,眼神一下黯淡了下来。她摇摇头,坦白道:“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偶尔会头疼、头晕,脑子里闪过点什么模模糊糊的东西,可还是记不得。”
卫秀宁视线移向她手中那块玉,叹气道:“我不是赶你,我愿意跟你说心里话,有你在,我很高兴。只是,我一想到小玲有一天要是丢了,我怕是恨不得跟着去死,你也有母亲的呀。你要不要找找你过去的身份呢?”
卫涟眉头松开一些,又露出那副她常常摆在脸上的茫然神色——或许是失了记忆的缘故,她在说不出话的时候看上去总是呆呆的。卫涟轻轻吐息,才说:“可我沦落如此,是有人特别不愿意见我活着吧,我、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找……”
卫秀宁也不劝她,而是反问:“你想么?不说该不该,你且说想不想。”
卫涟停滞半晌,才点点头。
卫秀宁笑了,正要说些什么,忽听见街口铜锣开道,官差扯着嗓子喊:"陛下仁德,大赦天下——"
刘小玲闻声自屋子里窜出来,拽住卫涟衣袖:“阿涟,咱们去凑热闹吧!”卫涟看了卫秀宁一眼,无奈地任小玲拉起来,向街道走去。官差所过之处人群汇集,小玲要往人堆里钻,被卫涟一把拽住,又见小孩仍眼巴巴地瞅着,想来那身高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卫涟一把将她抱起来,小女孩轻巧,倒也不比砍柴多费力气。
雪愈发厚了,黄绸诏书在风雪中翻飞,尖刺的声音谄媚地赞颂着远在天边的皇室权威。
与此同时路边说书先生敲响醒木:"大将军戚容忠烈殉国,特追封镇国公——"
小玲张了张嘴,抱紧卫涟的脖子木木地开口:“阿涟,忠烈殉国是什么意思?”
卫涟嘴角动了动,说:“便是死了。”
半晌没有听见回应,卫涟才转头看向小玲,她幼小的脸庞上已布满泪水——他说的是大将军戚容,全天下还有第二个大将军戚容么?
"作死啊!"卫秀宁正从后面追上来,骂骂咧咧地抄着一件外衣,"穿这么薄……"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刘小玲见到母亲就丛卫涟怀里跳出来放声大哭:“阿娘,戚将军死了!同阿爹一样,死了!”
卫秀宁满眼只见自己泣不成声的女儿,心疼得不行,将小玲俯身抱在怀里哄,周围人的白眼她一概装作看不见。倒是卫涟对那些视线有些敏感,冷冷地扫视回去,对方才讪讪将眼神移开。只剩人群中不怀好意的几句窃窃私语:“那寡妇几时找来这样的少年?眼神凶成这样……”
“嗐,你瞎呀!那是女的。”
“噫,女人!怎么穿成这样?乞丐似的……我听王婶说先前她还捡了野男人回家……”
“嘘,别说了,那个人又看过来了……”
刘小玲回家伤心了好几天,卫涟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只在村口说书的嘴里出现的女将军有这么多感情,只是刘小玲这几日不再缠着她上街,卫秀宁又一惯避着闹嚷的人群,她一个人走在街道上,还真有些不习惯。近日连连下雪,刘家镇的青石板路覆了层薄雪,像铺了发霉的棉絮。卫涟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乱走,单薄的衣物挡不住倾袭而来的寒风,她微微打了个冷战。
这时镇东头传来爆竹声,八人抬的朱漆轿子碾过积雪,轿帘上金线绣的貔貅高昂着头,似有神气。十几个衙役鸣锣开道,领头的师爷扬着赦书高喊:"白府公子蒙圣恩赦免,功德圆满——"
镇民们缩着脖子往白府方向张望,几个孩童追着轿子捡拾铜钱。卫涟顺着热闹的声音盯着轿顶垂落的流苏,思绪又开始放飞。过了一会,她捏了捏那块玉,才下定决心朝东市走去。
身着红衣的轿夫与萧索的卫涟错身而过,耳边喧闹的声音却像未入她心里,卫涟轻巧地迈着步子向前走。
宝源当号最近生意廖廖,掌柜的只一味坐着打瞌睡,几个后生窝在角落打叶子牌消遣,卫涟走进来,也没什么人迎,王掌柜听见声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卫涟才嘟囔了一声:“喔……那个不给当的玉……”
卫涟抿嘴,挑眉道:“掌柜的,我叫卫涟,你还没记得么?”
“记得了记得了,不肯卖玉的卫涟,刘二寡妇的远房妹子。”王掌柜打了个哈欠,自摇椅上直起腰杆,“最近没衣服要洗啦。”
“不是……”卫涟摇头,径直走到他面前,自腰间解下那块与她此刻打扮甚不相符的玉佩,见王掌柜又睁大眼直勾勾地盯,她说道,“只是想劳驾您,看看这玉可有什么来头?”
一听不是来典当的,王掌柜腰又一下子软了,跌回摇椅里前后摇了几下,懒洋洋地伸出手:“罢了,左右也是闲着,拿来我看看吧。”
卫涟深知她身无一物上门求人帮忙多有不妥,然而她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唯有来一试,她将残玉递上,郑重道:“若来日有用得上阿涟的,阿涟定当全力相助。”
王掌柜摆摆手,眯眼看向手里的玉,嘴上随便敷衍了几句:“得了,先谢过你了。”
卫涟无奈地抿嘴,就此安静下来。王掌柜看了半晌,比划着说:“我也拿不准,这玉成色很好,似是和田玉,看式样不是俗物,只是像一块整玉被摔成两半的模样,年头嘛,似乎也挺久,可惜了了,若是浑圆整玉,换座江南豪宅也不成问题。不过残玉我也肯收,你真不当?”
卫涟对他作揖谢过,又坚定摇头:“不当。”
离开宝源当号时,雪已停了,路边还散着烟灰红纸,她匆匆踩过,回到卫秀宁的小院时已是晌午。院外不远处落着一顶轿辇,几个高壮的轿夫静静地站着。
卫涟走进院子,正要推门而入,门却从里面被打开。卫涟应声抬头看,一个身着绛紫衣袍燕纹大氅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腰间佩着青玉镂雕花囊,眼尾上挑,嘴薄如刃,只是面容看着有些憔悴,眉眼间却又含着掩不住的风光得意,见着卫涟只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斜睨一眼,便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离去了。
卫涟眉头皱了一下,她知道偶尔有些地痞流氓来招惹欺负卫秀宁,先前她已将那些人全揍了一遍,对方应该不敢再来,这人却是生面孔,而且衣着不凡,与这茅屋格格不入。于是下意识叫住他:“你是哪位?来做什么的?”
对方离去的背影停住,转过身与卫涟对视,反而挑眉道:“本公子才要问,你是谁?来做什么的?”
“这是我家。”
“你家?”男人轻轻哂笑,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之情,“倒是给自己找了个纸糊的靠山。”
不等卫涟再说什么,那人又自顾自地续上:“你且听好了,本公子正是白小龙,若这真是你家,其他的卫娘子也该让你知道,小姑娘,后会有期。”他看起来很是高傲,似乎心有成算,然后他转身离去,步履稳健。
寒冬腊月,卫涟的心也冷却,她心里升起一种难以忽视的厌恶感,却又说不上源自哪里,对方给她一种食腐猛兽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没再多想,她转头进门,看见卫秀宁的背影,不知该先问刚刚那个白小龙的事还是先说说自己去宝源当号得来的微末线索。
然而走到卫秀宁身边,对方若无其事地说:“你回来啦?中午仍然吃野菜粥吧。”
卫涟眼睛眨了眨,俯身凑近她,似乎要将一切细节框进眼中。片刻后,她声音沉静,逼问道:“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