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北境沙尘,滚滚向前的车轮上沾染了零落的花瓣和湿润泥土,直至在巍峨青山旁停留下来小憩。
两人站在青山脚下,人间四月,芳菲未尽,漫山桃花开得灿烂。
高大的青年纵马追了一天一夜,被风刮得通红的脸上难掩疲惫之色。他虽领了几年军,到底是文举出身,此时正弯着腰有些气弱。
徐韵汐一身霁青云纹长裙,垂着眼眸,一贯冷清的侧脸居然在和煦春色和艳丽桃花衬托下,淡了几分冷艳出尘。
她先前已将印信交还,没有想到望安郡守会追到此处,便问“郡守大人,可是有何要事?”
陈墨铭让身边的下属呈上一份舆图,解释道,“自望安郡返京,有几条更近些的路,臣将它们与官道相连,可直通一些重要驿站。”
“殿下,帝师来信说不久必要生变,这舆图可助您在请瞒过沿途驿站讯使的同时,多一些应变的时间,也可尽量拖延回京行程。”
徐韵汐没有去接过舆图,抬眸看向这名年轻郡守,“还请大人收回这份舆图,你可知,如此行为便是欺君?”
陈墨铭拱手道,“帝师托付微臣,满足殿下一切需求,殿下不愿意回京,臣只是尽己所能,帮殿下。”
“谢谢。”徐韵汐依旧没有去看那幅图,而是认真地道,“大人不必因一份承诺牵扯进来,这几个月来,明阙有劳大人关照,感激不尽。大人此番配合秦王击退荒人,功勋卓著,将来定前程似锦。”
陈墨铭缓缓摇了摇头,首次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并非因为帝师……我做的每个决定,亦只是我自己的决定。”
徐韵汐听着风拂桃花的声音,微微愣神。
陈墨铭朝着她温雅一笑,继续说回正事,“臣有些微薄家业,这些小道上,标注了臣旗下的客栈,殿下行路途中,可放心歇息。”
“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徐韵汐认真对他道,“身为公主,本宫的婚事,只能由父皇做主。大人不应该有这份心意,若论仕途抱负,就更不可以。”
她望着落在他身上的花瓣,轻声却理智地告诉他,“而作为女子,我不过是沧海一粟,再是平凡不过,大人今后可觅得更优秀的女子。而我,亦不会对大人动心的。”
陈墨铭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臣知晓,但这份情意,臣在初遇殿下之时,便已经动了。”
“但此事无关于殿下。望殿下收下这舆图,只当微臣为北漓计,为苍生计。”
不待她回应,他便转身上了马,让属下将舆图递出,纵马离去。
侍女暂雨上前,“殿下,是否要追上送还?”
徐韵汐沉默了一会,想起他最后的话,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按舆图上的路线走吧,至于陈墨铭……”
“我会答谢他的礼物,之后还是共同效忠北漓的同僚。他是个聪明而清醒的人,今日直抒发心意,了断这份不该有的情,此后会过得很洒脱些。”
她望向行入山林中的两骑,青年郡守未再回首过,平日束得一丝不苟的发也乱了些许,几缕散落的发丝在风中肆意飞舞。
徐韵汐对几位侍女道,“芦笙,你持公主府印信,暗中去一趟我的封地,若有大事,准你暂代决策,尽力配合前线参战的秦王。月盈,联络一下归云山庄的人,东征和京城的情况要重点关注。”
“是。”两人躬身行礼,各自领命而去。
“暂雨,秋光,带队继续前行吧,赶在天黑前进城。”
“是。”
世人少有知晓,明阙公主府的四名贴身侍女,不仅容颜绝色,还皆是灵境灵修,更是兼备才情与谋略。侍女身份,却各有司职,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角色。
徐韵汐望了一眼天色,暮时将至,红日正在褪去刺目锋芒,悬在西山之上,流连人间。
她提裙上了马车,车内空间宽敞,除坐卧具外,还布置了桌案。她将车窗帘掀起,手肘支在桌案上,托着脑袋望着夕阳发呆。
与那千年后的来客已经数日未曾联系,不知那无礼的家伙是否还活着,想必应能化险为夷。
她曾对他有过数次猜测,这是个什么人,思考他为何接近自己。慕权、伪善、精于算计表演,然而现在看来,这些猜测多都落了空。
她最终的结论是,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心中城府不显于外,善良而有度,冒失却有考量。
他带来了父皇东征败于雍国的消息,却没有详细的原因,父皇此番铁了心东征,无人可阻。
她已经设法提醒随军的秦王,小心雍国,还安排了联络,随时支援。只是不知,所做的这一切,能否改变结局?
徐韵汐生于皇室,是当今皇帝的嫡女,也是北漓唯一尚待字闺中的公主。但无论父皇有多疼爱她,包容她学文习武,甚至沙场建功,但她终究因为是女子而诸方受制,婚姻也将成为强化皇室的筹码。
当然,若不是出生皇族,也便没有现在的她,皇族给与子女尊贵的身份,衣食无忧,那么回报却是子女应尽之责。
一切都由不得选择。
北漓将乱,这是帝师与她的判断,诸多现象,以及牧临的历史证实了这一点。
她有两位皇兄,太子徐延锦与她一母同胞,皆为皇后所出。太子文武双全,谨慎善谋,最像年轻时的漓皇。甘王徐延邵为庶长子,擅长军武,外封凉州,战功赫赫,威震西境诸国。
漓皇有两位优秀至极的儿子,知晓前朝之鉴,一直都关注着储君的问题。宠爱皇后,外封庶子,培养嫡子,打压派系。
可是一年前的凛冬,皇后突然身体抱恙,病情急速恶化,太医束手无策,不久便薨逝了。
也是那一天,徐韵汐发现一向英明神武的父皇,双鬓斑白了不少。
此后,父皇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亲小人,远贤臣。
原先失宠的贵妃娘娘也重新得宠。纵使是帝王,也难以抵抗耳旁风,远在边疆的甘王因此渐渐得势,甚至执掌了部分兵权。原本稳固的太子之位,似乎有些动摇了。
北漓很强大,荒原以南诸国中最强的国家,国土更是南方之冠。但如今于外四面树敌,又有荒人虎视眈眈,于内帝王失德,储君不稳,世族宗门虎视眈眈,朝中派系明争暗斗……
在这样的形势下,她若只做个待嫁的公主,皇室联姻的工具,那么自己的人生便只能戴上枷锁。更妄谈抱负,妄想救国救民。
可千年后的历史中没有记载她,是否已经揭示了她的命运?她至今所做的一切,只是泯然于历史尘埃?
不知道,所以不想了。
她不会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停留,她的抱负,亦不是为一人。
夜幕降临,队伍如期抵达了城中的驿站,夜间多了一盏灯亮起,融入那万家灯火中。
队伍安顿落脚,徐韵汐则独自溜出了客栈,月光下,她轻踏着墙瓦,在夜色的掩护下溜走,混入夜市人群之中。
公主殿下蒙上了轻纱,将冷光中停留已久的自己,挪回柔和的烛火之下,寻那一丝烟火寻常的安逸。
徐韵汐一路观赏打铁花的绚烂,舞狮的震撼,随手摆弄一些摊子上新奇的小玩意。
然后在一家灯笼摊子前停留驻足,形态各异的灯笼上,有着不错是诗词书画,吸引她目光的那一首,是当朝帝师祁绥所作。
前望月圆夜,
后顾万家灯。
福伴诞辰至,
祥随满园融。
小贩笑着介绍,“姑娘,帝师乃国之栋梁,器宇轩昂的青年才俊,附上帝师的诗作的灯笼卖得是最好的。此诗是帝师中秋之时所作,庆贺明阙公主的生辰。”
徐韵汐点了点头,但她没要那只灯笼,留了两个铜板便离开了。
那首诗是喝了点酒的祁绥随笔而写,没体现出他的文采,而且也不是赠她的,是哄他自己的。
他是与她很像的人。
她第一次溜出皇宫,便被祁绥发现了。只有他知晓她的孤独,知晓她的目光常落在这万家灯火,落在天下苍生,因为祁绥也是如此。
但他终究不会明白,她只是期望一份寻常。
离了烟火人间,回到驿站的竖日,徐韵汐接到了一份飞鸽传书,来自京城。
上面只有一句话:螭国质子牧宁盗天禄阁秘卷归国。
徐韵汐微微蹙眉,螭国是大陆西境诸小国之一,也是北漓的附属国。因为牧临的出现,她才开始着重关注这个地方。
不久,侍女月盈也从归云山庄回来,告知了最近的消息。
如秦王所料,荒人侵犯北漓小败后,分军为二,分别转攻北漓东西临近的螭国、苍梧国,联军紧急派军援助两国,才稳住局势。
荒原强大,不只是因为站大陆三分之二的国土,更是因为天下灵修,多聚集于荒原。虽然只有北漓、螭国、苍梧国与荒原接壤,但唇亡齿寒,南方诸国不得不组织联军应敌。
螭国在此战中受创严重,又与临近的宋国发生了矛盾,宋国在联军击退荒原后,趁机向螭国发难,攻城略地,奴役百姓。
联盟不干预各国间的战争,而北漓又因为频繁战争劳民伤财,且两国都是自己的附属国,拒绝了螭国的求援,只是派人调停,可惜以失败告终。
质子牧宁为了救国,将曾经螭国进献给北漓的螭国秘术盗回,逃出了京都,赶回国。
徐韵汐听完了月盈的汇报,看了一眼身边神色明显变化的秋光,立即下令,“秋光,速赶赴螭国,一定要阻止他……可能来不及了,月盈飞鸽传书归云山庄的人,让所有庄客,截杀牧宁!”
第一次见自家殿下如此紧张的模样,月盈立即领命出去,而向来办事迅速果决的秋光却明显慢了半拍,但也没多问,接了令。
秋光尚未踏出房门,却被徐韵汐突然叫住。
徐韵汐问她,“若你赶上了,见到他,但牧宁不愿意回来,你可能够一剑杀了他?”
“能。”秋光的眼中不见丝毫犹豫,答得果断,手中抱着的剑鞘却因为用力发出了铿锵声。
徐韵汐自然察觉了,对她解释道“那秘术,是螭国立国之本。能炼制一种能继发人体潜能,吞噬理智的药物,有心人利用它造出一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战无不胜的嗜血军队。”
秋光忙问道,“牧宁若是打算用它救国,后果是什么?”
徐韵汐道“这只军队不但杀敌,而且会屠戮所见一切生灵,直至本身因耗尽气血死去,这大概需要十天。”
“这秘术本是荒原一位大祭司作出,后来因为叛乱,大祭司被杀,牧氏祖先得了此物。他造就了一支名为云螭的军队,从强者如云的荒原,横推出一批领土,杀到荒原可汗求和。”
“牧氏祖先在这片领土上,建立了国家,名为螭。为了掩盖云螭军的罪行,他编造了一个谎言,神化云螭军为护国护民的英雄。因为见过云螭军的人都死了,百姓在君权的影响下渐渐相信了。”
“谎言是:云螭为龙,威却万师。涤荡灾沴,拯民倒悬。”
“直至螭国被我国打败,进贡了此秘术,以示永久臣服。但真相也只有螭国皇室,父皇、太子、天禄阁主还有我知晓。”
本篇诗文是与诗友在中秋佳节所对,改动引用过来的。当时我们只表达心中所想,没有按韵律,放飞自我[撒花]。作者祝大家万事皆顺心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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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