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北漓望安郡
朝暮再一次的交集,牧临再至郡衙,却并未见到公主殿下,只看到了俏立于亭前的温婉女子。
见到牧临,暂雨盈盈一礼,呈上一本很薄的小册,“牧公子见谅,宫中来使,殿下无法赴约,遣奴婢将此书交给公子。”
牧临一翻,映入眼帘的是整齐的隶书小字,而且不是古书中弯弯绕绕的高深文言文,已经是近似白话了,每句话都是深入浅出,十分易懂不说,还配合了图画。
“代我谢谢殿下。”牧临由衷地道。
暂雨微笑颔首,“这感应篇是殿下据你的情况,白日里抽出空闲亲手所写,愿公子不要让殿下失望才好。”
“北漓与我所在的朝代距离一千多年,短时间能接触到的史料记载不多,我带不过来史书,只能把查到的资料口述给你,你记下交给她吧。”
“是。”暂雨连忙取了纸笔磨墨。
“你们现在是乾元十二年对吧?北漓亡于景和九年,还有十三年。乾元最后一任皇帝自缢,国无储君,让贤于宗室,新帝改国号为邺。”
开篇即是暴击,暂雨的笔都是一顿,若不是知晓此人离奇的来历,这番话完全就是杀头的罪名。她深吸了口气平复,缓缓写了下去。
牧临等她调整好,继续道“灭国细节我看的书没有,只提到北漓秦王战死于荒原,国力大减,诸国联合伐漓,宗室领兵入京。”
“史书所载,离你们最近一个大事时间点,乾元十四年,靖宣宗东征大败,于班师途中驾崩……”
寂静的夜只余清风乱翻书,屋里一灯如豆,徐韵汐换下了沾染风尘的甲胄,简单洗漱过后,已至深夜。
侍女小心翼翼将纸张呈了上去,她蹙眉看完,浑然不觉捻着纸张的手指已经微微泛白……
她默记下上面的内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夹着纸张,伸到灯烛前,纸张带着新干的墨迹在火焰中化为一缕青烟。
徐韵汐突然问道,“他来自螭国?”
暂雨点头,“是,牧公子亲口所说。”
“想不到螭国这样的小国,竟能存世千余年……”徐韵汐喃喃自语,方才的惊诧与愤懑,此刻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竖日,晨光如常洒落
“怎么突然问起螭国?”身着锦衣蟒袍的青年男子,正端着茶碗,细细品茶,然后伸手夹起一颗棋子,轻轻放到棋盘上。
北漓秦王是当今皇帝庶弟,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却已战功赫赫,封瑞州富饶之地,领北境边军军权。
“突然想到而已,想请教三皇叔。”徐韵汐随上一颗棋子,她今日换了身洁白绸裙,身上也少了几分威严,竟是显出了一些这个年龄少女的乖巧。
“螭国贫弱,乱世之中守成艰难。荒人在我们这吃了亏,螭国和苍梧面临的压力可要大一些了,何况周国与螭国一直不和,定趁火打劫。孤料三年之内,螭国必有大变。”北漓秦王平静地道。
“我料不会。”徐韵汐淡淡一笑,将一颗棋子扔在格点中。
“哦?那皇叔便拭目以待。”秦王抿了一口茶水,“你倒提醒孤了,螭国还有一名质子留在北漓,得好好盯着了。”
秦王扫了一眼棋盘局势,察觉她有些心不在焉,打趣道“可是在烦恼皇兄安排的招驸马一事?昨日的圣旨,便是召你回京选婿吧?”
“皇叔……”徐韵汐刮了他一眼。
秦王笑了起来,“听闻你邀了客人入住院中,此人还是朔风关力挽狂澜的功臣,少年英才,公主殿下可是动心了?”
“皇叔再开这种玩笑,便找别人陪你下棋吧。”徐韵汐淡淡地说了一句,起身欲走。
秦王连忙致歉拦人,“是孤的不是,皇侄女定是起了惜才之心。”
徐韵汐沉默片刻,“此人有将才,我想招之为府中官吏,为朝廷效力。皇叔提点的是,我该留意一下尺度的,以免有麻烦的闲言碎语。”
秦王微微一笑,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你的婚事倒是让皇兄头疼,如今你已及笄一年有余,青年俊杰你也见了不少,连惊才绝艳的帝师可都入不了你的眼。”
“我的驸马,但凭父皇做主。”徐韵汐语气很平淡。
秦王不再说什么,继续与皇侄女下棋,不过这次没那么顺了,方才一直频频出错的她,在顾全局势的同时,落子带着步步紧逼的杀意。
秦王最终惜败了几目,愤愤地走了。
棋盘上的胜利者此刻却也不平静,徐韵汐披上侍女递过来的披风,迎着从门里溜进来的和煦春风,走入院子。
南方的远处青山迷蒙,院落里花团锦簇,已是春盛之时。
秦王的话引起了她的思绪,转眼快两个月了,望安城头的霜雪似乎由在眼前,以及雪花中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两月前,北境军的军权是帝师祁绥掌握,只因上书劝阻皇帝东征,惹怒皇帝,被夺兵权,调回京城。
祁绥是当朝太子之师,官拜尚书丞,精通文韬武略,是不世出的天才。他主导变革,使北漓国富民强,又两次击退荒原,战功赫赫。
昨夜牧临留下的纸张,明确说了东征惨败的结果,甚至父皇也会身陨于此役,帝师祁绥又料对了一次……
可她如今只是没有实权的公主,皇室联姻的工具,纵使有些战功,也不可能被赋予兵权,如何才能改变这一切?
千年后,螭国锦王府
牧临的府中收到了不少祝贺伤愈的贺礼,他看了一眼,多是朝中文官,师傅的那些门生送来的。
除了一份特别的礼,来自朝中另一位权臣,武官之首,骠骑大将军公冶夙隐。牧临幼时曾在军中历练,将军于他有半师之谊。
礼物由他的副将亲自送来,还请求面见锦王。
副将见了面便是行礼道“殿下,末将奉大将军之命,恭贺殿下康复,带来些药材给殿下进补。”
牧临抱拳道,“替我多谢公冶叔叔。”
副将笑道“大将军多赞殿下勇武,是我朝之幸。末将此番前来,带了大将军一句话,‘今朝中风云变幻,殿下多加小心才是。但好男儿不该畏首畏尾,当志在四方,为国为民,安身立命。''”
牧临敛了笑容,郑重应道“还请回复大将军,我定当谨记教诲。”
“殿下,末将军务在身,先行告退了。”行伍之人行事雷厉风行,见话和东西带到,便立即离去。
“将军慢走。”牧临让人收了礼,便转身进了屋子。
不多时,去丞相府回礼的顾辞回来了,向牧临禀报。
牧临见他又是愣愣的模样,忍不住放下茶杯打趣,“见到荀小姐了?”
“啊?没、没有。”
牧临啧了一声,“你可能还要跑一趟骠骑将军府,那边也要回礼。”
“是。”顾辞抱拳应着,他沉默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将军府是否提了近期皇室的大事?”
牧临赞赏地看他一眼,“提了。顾离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侍卫动脑的地方不多,让你升任我郡王府参军,果然明智。”
顾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候总觉得殿下似乎变了点性子,爱打趣人,也更亲近他们这些下属一点,不把他们当奴才。
牧临不知他在想什么,回答了他先前的话,“公冶将军的意思,是让我尽早离开京都,回了封地,那些暗地里的算计或许鞭长莫及。”
顾辞忍不住皱眉,“殿下,丞相让您留在成都,骠骑将军想让您离开,我们该当如何?”
牧临端着茶杯抿了一口,“不如何,为何要听他们的?他们帮我,也是各有目的,或是想引出那些案子的幕后黑手,或是想利用一下我达成他们的目的。”
顾辞有些诧异,“殿下怎可如此想?两位大人是您的长辈,向来对您很好。且他们的势力遍布京城,有他们的庇护,能保您安全。”
“离咎,不是每个人都会把真心呈给对方的,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况且……”牧临摇了摇头,“京城最大的势力不是他们,若是那人想动我,师傅和公冶叔叔都是拦不住的。”
顾辞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身体肉眼可见得绷紧了几分。
“别紧张……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牧临双手撑着桌子,托着下巴,“我一开始只是猜测,现在愈发肯定了。两位权臣查了半天都没有结果,这般手段,只有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人,才能做到。”
“而且,这半年来,父皇亲赴边境与晋国国君谈判,宗室就没出事,也是一个无声的证明。”
顾辞难以置信,“可出事的都是皇族,甚至是……血亲。”
牧临是现代人,看过的剧多了,“正因为如此,包括两位权臣在内的人,都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惜,皇室最是凉薄,为达目的,骨肉至亲也不是不能牺牲的。”
这般想着,牧临轻轻叹了一口气,“只剩我和太子哥哥了啊……”
储君和牧临一个庶出的郡王,想也不用想那人会倾向谁,顾辞感觉脊背都是有些发凉,“殿下,那该怎么办?”
牧临闭了闭眼,他心里也苦啊,刚穿越又是战争又是阴谋,得亏他苏烨辰前世是当兵的,还是搞潜伏的特工,属于专业对口了。
“师傅和公冶叔叔是帮不了我的,信谁也没用,得信父皇。父皇快要回京了,我得摸出父皇的心思,才有一线生机。”
牧临沉默了一会,看着顾辞有些发白的脸色,“离咎,我没有异想天开,我有一定的把握,陪我赌一次吧。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和太子是排在最后的?”
牧临的目光落在身边的短剑上,它卖相太过普通,做战斗佩剑太短,做防身匕首又过长,似乎一无是处。如今再看,古朴无华的黝黑剑身给人一种皮肤刺痛感。
牧临的母妃离世后,因只是普通妃子,又不受宠,自然不允入皇陵,葬仪也很草率。朝廷派了一名礼官和一些人手,年少的锦王自己带人敛尸,挖坟,安葬。
墓地是母妃生前亲自选的,短剑天择正是牧临那时候挖坟挖出来的,原主一直以为是母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妥善保管。
他穿越过来后,将短剑取出携带防身。武器供起来有什么用?若真是母亲给的剑,当然是为了让他保护好自己。
不过这件事已经有了答案,短剑跟母亲没关系,是千年前的公主殿下埋的,只是不知为何千年不腐不锈。
可母妃是因父皇而死!为她所爱之人挡了危机。牧临常听母妃说起与父皇相爱的故事,牧临听来讽刺,母亲先嫁入皇室,但一直是侧妃,直到父皇娶了正妻,留给她的连宠爱也没有了。
牧临赌的不是父皇的爱,他赌他的愧!他很清楚,父皇那样的人,宠爱正妻,不过是因为皇后的家族能帮当年的他坐稳太子之位,如今已经没用了。